手中杯子摔落的刹那,尹楼兰猛地惊醒。
昨夜的酒太烈,他又因寒冷贪多,浑噩不清的沉沉醉过去。此刻惊醒,心脏狂乱跳动,压不住的血腥气上泛到喉部,灼烧过后是发腻的腥甜。
这是他喝了灯油后又浇上烈酒导致的,这种无序的混乱让他身体内的魔火兴奋摇曳,也折磨着这颗心脏。它们要的并不同,他的魂魄需要魔火支撑,而支撑他身体的心脏,则讨厌那团魔火。正如他现在的困境,不知自己该归于谁。
平日里,他会小心翼翼维持着两者间的平衡,少许的药酒,滋补着心脏,也让那团火能持续燃烧。
昨日……不,自从龙女出现后,他就乱了。
尹楼兰推开车厢的门,外面阳光泛白。
他眯起眼睛,适应了光线后,惊讶于眼前的街景。
他的医馆搭起来了,入口门比原先要宽阔,药柜的上端虽然被砸裂了,但大部分只要合拢抽屉,就还可应付一阵。
那些长着黄大仙脑袋的小土地精们,正在帮他洗刷晾晒柜抽。
旁边围观看热闹的街坊说:“尹医士,昨夜好大雷啊!”
“尹医士没事就好,昨晚我都没睡好觉,本想今天找你拿副安神的药……”
尹楼兰记下他们的需求,怯怯走近熟悉又陌生的医馆,向里面眺望。
“怎像只猫。”淮枢宁在挑医馆里还算完整的东西,她将那些密封很好侥幸没因房屋倒塌破碎的瓶瓶罐罐都挑了出来,放在一旁清点。
她擦拭瓶罐的动作透着一种生涩,却对手中的每一个完好的药罐们都认真对待。
这让尹楼兰很是感激,他又小心挪近了些,看向那些幸运的药材。
“不剩多少,但有,不算太糟,对吧。”淮枢宁如此说着,像是自然而然的动作,她抬起手摸了下他的脸,像亲昵的玩笑,还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
“总算见你脸红的模样了。”她笑眯眯道。
“虽说不是因为羞涩。”
尹楼兰的脸上是酒气晕染的酡红,那种红就像披了一层烟雾,并不似涂上的胭脂,而是为人涂抹胭脂时,残留在指腹上的那层淡粉。
被这么说,尹楼兰只是蹙眉,那种含义复杂的埋怨与气恼就从他漆黑的眼眸中迸出,无声凝视着眼前人。
“不要这么看着我。”淮枢宁笑着,眼却不离他,那点赤金似乎化为了火,焚着黑色中藏着的情念。
“你这里缺个镜子,不然你就知道,你这副表情有多危险。”
反应过来自己被调戏后,尹楼兰避开了视线,绕开她到后堂去。
后堂比原先的也要宽敞了,土地精们正在垒建新的灶台。床因塌断,和倾翻的桌子一起,被土地精们劈成柴堆到了一旁。
“床要做新的了。”淮枢宁故意从身后,贴在他耳边说,“这些小妖精手脚再快,今晚也做不好。所以……你还得跟我回去,到我那里去。”
尹楼兰不知道怎么办。
他想推开淮枢宁,但想到自己身份使命,抬起的手最终还是放下了。
他望了淮枢宁一眼,她始终是一张笑脸,脸颊盈盈有光,朝气蓬勃。
和他不同,疲倦忧郁与病气交织成被迫的慵懒,连发脾气这种需要耗力气的本能都做不到。
“伤好点了吗?”淮枢宁擒住了他缠着布条的那只手。
尹楼兰狠狠一怔,血色褪尽。
“昨晚还躲,就知道你肯定伤了手。”淮枢宁拆了布条,“湿了一晚上的东西,总归是对伤口不好,你也是个医士,我见你对妙殊挺细致,怎对自己这般潦草?”
尹楼兰想收回手,却赶不及她的速度。
缠手的布条扯开,尹楼兰和淮枢宁一起看向那道伤口。
手上浅浅的伤口愈合成了一道线,没有异常之处。
淮枢宁扬了扬眉,尹楼兰则不着痕迹的在心里松了口气。
尹楼兰挣开她,转身找药。
淮枢宁又跟上,捉起他那只手,前后翻着看了,兴味盎然道:“我来。”
她从怀里取出碧玉小瓶,一整瓶翻扣在他手心之中。
尹楼兰瑟缩了一下,但被她牢牢抓着,像极了挣扎无果后无奈放弃,任由摆布。
只是,他最终还是别开脸,眼睛望着别处,低声抱怨了句:“太多了。”
“我知道,我这不是第一次,没准头嘛。”
就如刚刚她打理那些药罐,淮枢宁的动作依然是生疏但无比认真。
她用指尖把药水推开,仔仔细细打圈揉着。
“我还未问过你的生辰,能说吗?”她一边捏着他的手上药,一边状似无意地询问着。
很久都没等来回答。
淮枢宁看了眼他,尹楼兰垂着眼帘,出神地盯着手。
“看来是不能说。”淮枢宁笑着,怀里又拿出一条扎布,轻轻撕成合适的窄度,从手腕那里搭上,缠扎他的手。
“我只是好奇,尹医士跟我差多少岁,或许,是我在你前头,比你年长?”
她以为尹楼兰不会说。
但布条抽紧的刹那,尹楼兰皱了下眉,低声道:“我比你年长。”
“哦?”淮枢宁的眼睛瞬时亮了,仰起脸快乐道,“先生知道我的生辰?”
尹楼兰慌乱了片刻,有些懊悔。
“天下谁不知你的生辰……他们称你的生辰是万魔寂灭之时。”
“确实有这个说法。”淮枢宁打好结,并未放开他的手,而是离近了,用那双熠熠有光的眼眸紧紧锁死他的视线,令他不得不看向自己。
“按前朝历法算,我生于大安三十七年。”淮枢宁的目光似乎要从他的眼眸中挖掘出什么,“这么说,我要叫先生一句……”
尹楼兰知道她要说出什么词,他猛地抽出手,愠怒地瞪她一眼,几乎要落荒而逃。
“承不起。”他说。
“不得了,生气了。”淮枢宁并不在意,她拽过尹楼兰,凑上前去,朝着那张形状优美柔润的唇贴了上去。
只是贴了一下,果然他和自己意料的那般愣住。
要的就是这个反应,淮枢宁如愿吻了上去。
这就是诈吻。
等他反应过来,推开她也是意料之中的。
等等,他怎么……
他没有推开她,手在本能抵住她胸口,慌乱挣扎后,竟然整个人沉了下去。
虽有不情不愿,但他有点……逆来顺受的感觉。
淮枢宁放开他,好奇道:“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尹楼兰抬袖捂着嘴,一动不动,好半晌,衣角被土地精撞到,他才皱起眉,慢吞吞后悔起来。
真的很有意思。
淮枢宁又道:“现在想想,每次要你跟我回去,你虽然面露不喜,却没拒绝过。”
除了一开始,她趁人之危时,他说了不,之后就再没说过。
尹楼兰依然捂着嘴,紫色的衣袖盖着手,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而他的眉眼间,分明是纠结忧郁的心神不宁。
淮枢宁问:“你在怕什么?”
尹楼兰没回答。
“那么,我问得再清楚些。”淮枢宁迫近了他,“等此地事了,你跟我回华京吗?”
他的神情告诉她,他在思考。
然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清明了一瞬,可等目光碰触到她后,又小小的怔愣后,闪过一丝痛苦。
好复杂的心绪。
淮枢宁手腕一绕,指尖捏着一把流光溢彩的纯白贝扇,将他的衣袖按下。
“给我个回答。”
尹楼兰摇了摇头。
他垂眼,好半晌,回答:“我要到繁都去置办药材,如无意外,会长居尹府,就此和殿下别过……殿下忙完聆夜城公务,恕我不送了。”
他这番话,自然是拒绝的委婉说辞。
看来他一番挣扎后,还是选择了推开龙女。
“你当然不必送。”淮枢宁手中的洁白贝扇抵在了他领口,再往前就是咽喉,“我说过,我回华京那日,也要带你一起。”
“我不去。”
“由不得你。”淮枢宁道。
尹楼兰握住扇骨,皱眉道:“公主殿下是要仗势欺人强取豪夺吗?”
“我从未试过。”淮枢宁慢声回答,“如今,可以一试。”
半夜,羽弗冬归来。
见淮枢宁院外独酌,屋内空无人,他疑惑道:“医馆的床打好了?”
“没有,他睡马车里了。”淮枢宁笑了下,道,“趁人之危,但也不能太趁人之危,我心软了。”
“……”羽弗冬挑开耳饰流苏,大马金刀坐下,自行取过酒,给自己倒了一杯。
“羽弗,你知楼兰二字,是何意吗?”
“大约应是个什么典故。”羽弗冬说,“我隐约记得,楼兰与美丽梦幻挂钩。”
“大约千年之前,就在如今魔域这块,曾出现过一个国度,名楼兰。这个国度富饶神秘,人人貌美,田里生金,河里流酒,有梦幻美丽之意。不过也有人说,楼兰的出现,是为了向中州朝廷复仇。后来,楼兰古国一夜之间倾覆消失,复仇更是无从提起。”
淮枢宁给自己斟了杯酒。
“所以楼兰二字,亦有复仇梦碎之意。”
“哪查来的?”羽弗冬说。
“二哥从前朝留下的《三十六国见闻考》中翻出来的。”淮枢宁道,“你说,尹楼兰的楼兰,会是哪一个?”
槐树化魅身,因貌美,得名楼兰,说得过去。
那么,为他取名楼兰的人,知道楼兰的另一个引申义吗?
复仇梦碎,
何为复仇梦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