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辞睡了一下午。
他睡得并不安稳,做了梦。
梦里,养母逼着十三岁的他辍学,出去打工供养弟弟;梦里,他们逼他跟资助人提要求,让资助人把资助名额换成弟弟,他不同意,养父将他踹倒在地,骂他白眼狼。
画面闪跳,他出现在医院走廊里,看着手里的亲子鉴定报告,欣喜于原来他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
梦境最后,是他正式回今家那天的画面:他带回去的花让今恺过敏,对方捂着胸口,惨白着脸倒在他面前。
“恺恺对花粉过敏,你怎么能带花回来!”
“万幸今天送去及时,小少爷差点就没命了。”
“你们不要怪阿辞,他也不知道我会对那些花过敏。”
“阿辞,家里不能养花。”
“阿辞,恺恺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了。”
“阿辞……”
亲切的但带着歉意的声音,一次次响在耳边,今辞从近乎被淹没的窒息感中惊醒。
夕阳漫过窗扉,在地板投下一道残晖。
今辞揉揉胀痛的额头,懵懵地在床上坐了会儿。稍后,他点开手机,时间已经过了傍晚六点。
掀被起身,今辞走出房门。
和下午回家时的冷清不一样,此时的别墅里很热闹。
今辞见到了昨天生病一天没露面的今恺。
当年他和今恺各自的母亲,在同一个地方遇上山体塌方,险些被埋,受惊后同时生产。
她们当时被困在塌方的地方,因为环境过于混乱,差不多时间生下的孩子,就这样不小心抱错了。
直到他们都二十岁之后,已经来峘城上了两年大学的今辞在一次偶然中遇到了大哥今宇,被今宇发现他的容貌和过世的舅舅很相似。
之后,就是两人身世被发现,今辞回归今家。
今恺没有回他原本的家庭,他天生免疫力低下,身体差,很容易生病,若没了今家人的细心照料,他会过得很辛苦。
今辞的亲生父母也舍不得今恺,把两个孩子都留在了身边。
此时,今恺正挂在大哥今宇的背上,高兴地欢呼:“哥!你居然给我买了这双鞋,这鞋子我想要很久了!”
今宇背着今恺掂了掂,笑声爽朗:“还想要什么,跟哥说,哥给你买。”
“谢谢哥,哥你真好!
“阿宇快把恺恺放下,当心摔着他。”
今母提醒着,她和今父坐在沙发上,笑看着兄弟俩。
今辞停下脚步。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不被期待出生的孩子,后来,他知道原来他是在爱意的期待中降生。
可这份爱意,在二十年前的抱错下,被另一个人享受了二十年。
如今他已回了今家,改了姓名,但过去那二十年的缺失,是一道巨大的怎么也跨不过去的横沟,将永远阻隔在他们的人生里。
父母哥哥不会像对今恺那样对他随性亲昵,对他总是多一份客气。今辞自己也无法像今恺那样,像个幸福家庭长大的孩子一样,在他们身边随意撒娇。
眼前这一幕欢乐温馨,是今辞向往过无数次的场景,但今辞知道,它永远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那份爱意再无法完全属于他。
忽然的,笑着的今恺看到了今辞。
他脸上灿烂的笑容一僵,如同做了什么错事一样立刻从今宇背上下来,带着些无措般看着今辞,“阿辞,我是不是声音太大,吵醒你了?”
今辞垂眼看了下楼梯,淡声道:“没有。”
走下楼,今辞看向今宇,微微笑了一下:“大哥,你出差回来了。”
“刚到家。”今宇先捏捏今恺的肩膀,才笑着走过来。
他揽住今辞,“大哥带了礼物回来,家里人人有份儿,他们的都已经拆了,就剩你的了。”
今母也笑道:“快过来看看,为了给你准备礼物,你大哥可是特意推迟了两天回来。”
今宇给今辞带回来的是一幅油画,是法国当代艺术家robin·keppel的作品,他的画用色灿烂、热烈,生机勃勃,极具个人特色,在国际上非常受欢迎,今辞也很喜欢。
最近这位艺术家的画在今宇的出差城市开展,最后一天画展晚上九点半才结束,今宇亲自在展馆里等到画展结束,才把画带走。
今辞没错过刚才大哥对今恺捏肩的安抚,对方默认他的出现给今恺带来了压力。
但这份心意无可挑剔,今辞的手指轻轻拂过画框,“谢谢大哥。”
今辞喜欢,今宇也很高兴。
今母起身,温柔地拉过今辞的手,“阿辞,饿了吧,来,咱们吃晚饭。”
这个时间已经过了平常饭点,他们还没用晚饭,特意等今辞自然睡醒一起吃。
饭桌上,今辞提起他一周后的毕业典礼,希望家里人都能够出席。
今父今母以及今宇表示,他们一定会去。
从今辞出现就一直安静的今恺,这时很期待地轻声问:“阿辞,我可以去吗?”
今恺和今辞同一天出生,但因身体病弱,他身量比今辞小些,清秀的容颜也总带着一抹病色苍白。
此时他的模样有些小心翼翼,看着更惹人怜惜。
今辞闻言,不可置否地道:“随便你。”
今恺就当他同意了,高兴道:“我会和爸妈他们一起,早早到的。”
今母看看两人,说:“阿辞,恺恺早早就给你准备了毕业礼物呢。
今宇也忙道:“对,是他精心挑选了好几天才订下的。”
今辞平静道:“谢谢。”
今恺得到了他的回应,很开心地说:“不用谢的,阿辞。”
今母道:“就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这时,今父道:“阿辞,你毕业了,还是不想来公司?”
今辞摇头,“我对公司的事不感兴趣,有您和大哥就行了。”
“你不来帮我们啊?”今宇道。
今辞带了一点笑,“能者多劳,只能大哥你多辛苦一下。”
今辞不想去公司,家人也没勉强。
一顿饭,气氛看起来很和缓,但离开饭厅踏上回房楼梯的那一刻,今辞的眼底露出了深浓的疲惫。
今辞能明显地感觉到家人对着他时的小心翼翼,他们观察着他的言行,注意着他的情绪。
那是一种哄着他,讨好他,生怕他不高兴的迁就。
这种迁就,是在他们发现他对今恺越来越冷淡后出现的。
这或许是在意的表现,可今辞并不为此感到开心。
当初回今家时,今辞以为自己会收获一个幸福温暖的家,偏偏事与愿违。
他们对他的迁就,反而让今辞觉得他的到来,是贸然闯入,破坏了原本温馨家庭的不速之客。
*
周五这天,是今辞和秦舟他们定好的一起户外采风的日子。
他们总共九个人,汇合后先去买了些食材,才驱车前往玉渚山。
玉渚山在峘城边上,位置有些偏,今辞来峘城四年,还从来没来过这边。
顺着山路进去,开了一阵后,前方出现三条岔道:一条往左,通往今辞他们要去的溪水草地;一条往右,那边是个户外露营场所;中间那条,通往一座庄园,外来的车子无法进入。
在岔道处看不到庄园半点影子,它应该在很里面的位置。
今辞拐上左边那条道,一会儿之后,前面的道路慢慢狭窄。
看着前方已经不够车子进入的木板小路,今辞回头对后面的秦舟他们道:“车子开不了了,只能走路进去。”
好在这种情况经常户外采风的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众人下了车,把后备箱里的东西都拿出来,用露营小推车装着,沿着小路,向溪水草地走去。
小路蜿蜒,并不是直直往下,众人一路过去,忽然看到了大片紫色。
——那是一道足有二十几米长的白墙,上面爬满了月季。
大家都忍不住停了脚步。
“好漂亮!”
“今今,这是什么花?”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月季,名字叫自由精神!”
今辞道:“对,是自由精神。开得很好。”
小路和花墙离得近,他们站在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被风吹拂着轻轻晃动的花枝。
花墙的一侧还有扇大门,而在花墙后面,隐约可见里面的建筑。
想必这就是那座私人庄园了。
同事们都拿出手机来拍照。
今辞带了相机,也拍了几张。
赏够了花,大家才继续往前走,都觉得心情更好了。
到了溪水草地,第一次来这边的众人发现这里的风景是真的不错。草地平整,溪水泠泠清透,远处有一道不太明显的小瀑布,空气也格外清新。
今天气温三十多度,但是山里非常凉快,他们带来的小风扇感觉都派不上用场。
把东西摆好,大家准备吃点水果零食休息一下,等会儿再弄午饭。
有人坐着刷手机,有人打游戏,有人拿出带来的画板,开始对景作画。
今辞拿着相机,蹲在溪边,拍一颗流水中安静的石头。
同事们和他隔得有段距离,看着今辞的背影,一名同事忍不住小声道:“你们有没有感觉,今今这半年的情绪一直不怎么好?”
“是啊,我记得上半年他收信的地址还是他家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就把地址改到了工作室。”
“花也不怎么养了,他多喜欢花啊。”
“连咱工作室账号下的粉丝都觉得,今今这几个月里发的画,用色有些灰暗。”
“好啦。”秦舟走过来,打断众人的讨论,“心疼今今,等会儿就把烤串弄好吃点,让他多吃些。”
“好嘞!”同事们应着,转了话题。
秦舟看向今辞,叹了口气。
工作室其他同事不怎么了解今辞的情况,只知道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自己出来创业。秦舟知道得更多,今辞第一次遇上今宇时,他就在今辞旁边。
秦舟一直记得,今辞正式回今家的头天,收拾行李时如何的开心,第二天又是带着怎样的失落,将他精心养大的几盆花交给他,让他代为照顾。
今家住的是别墅,前后两栋,那么大的房子,却容不下今辞带回去的两盆花,只因他们的养子身体不好,会对一些花的花粉过敏。
所以,明明两人的房间隔着一层楼,处于最远的交错方位,但他们的亲儿子在自己房间养两盆花,却也不被允许。
那几盆花在跟着今辞回今家之前,花朵已经爆盆了,可是被今辞送回来时,花朵和枝叶掉了很多,枝杈也断了些,原先美丽的花变得七零八落,花盆更是换了。
而今辞之所以改收信地址,是因为他发现那个养子会偷拿他的信。
但当今辞向家里直接挑明这件事时,他的家人却选择相信养子“并非故意”的狡辩,再一次忽略今辞的感受。
今辞回今家快两年时间,今家对亲儿子和养子的区别待遇,秦舟不止见过一次。每次,都是先委屈今辞让步,然后再来弥补。
作为一个旁观者,秦舟看得最清楚,没回今家的今辞远比现在快乐。
*
今辞拍了会儿景色,看到同事们开始弄食材,忙收好相机过去帮忙。
结果人太多,今辞插不进去手,还不停被同事们投喂,很快就吃饱了。
一顿饭,吃吃停停,差不多三点的时候,原本晴朗的上空,忽然变得阴沉,还响起了雷声。
一名同事望望天,“不会是要下雨了吧?”
“今天没雨啊,我特意看过天气预报的。”
“夏天的雨,哪能说得准,还是山里。”
大家赶紧收拾东西,清理垃圾。
等他们推着小车刚踏上小路,豆大的雨滴就急速地落下来了。
雨下得很大,顶上的树荫也挡不住。众人用手捂着头,快速在雨中奔跑,跑去停车的地方。
经过那面花墙时,众人看到墙一侧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正在修剪乱爬的花枝。
他们快要跑过去时,对方叫住他们:“几位,这么大的雨,进来避一避吧。”
今辞他们停车的地方离这里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大雨倒无所谓,主要是还打着雷,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极易发生被雷劈的危险。
和秦舟对视一眼,今辞道:“多谢。”
众人跑过去。
就在这时,小路前方传来声音:“这边有门,我们去问问,看能不能躲会儿雨。”
等这群人跑近,今辞在里面看到了今恺。
今恺前两天才发过烧,今早今辞出门时,看到他正拉着母亲央求,说他和几个朋友早就有约,不能失信,缠得母亲同意他出门。
今辞知道今恺要出门,但不知道他和他朋友也是来玉渚山。
而今辞身边那几个朋友,也基本都是熟面孔,其中两个之前还说过他坏话。
看到今辞,今恺很惊讶:“阿辞,你也在这里?”
今辞抖着衣服上的雨水,嗯了一声。
今恺身体弱,淋不得雨,他一路过来时,同伴一直用衣服在他头上挡着,只裤腿湿了一些。
此时他跑到门檐下,看向中年人,面带笑容,礼貌请求:“叔叔,雨太大了,我们可以进去躲会儿雨吗?”
中年人看看他们,笑得温和:“可以,都进来吧。”
一群十几个年轻人,跟着对方进了门。
这是一座藏在山林深处的现代庄园,进门是一道风雨连廊,雨幕都被隔绝在外。众人进去,随后,眼睛就都因看到的场景稍微睁大了些。
——好多好多花,五颜六色,目之所及,无处不是。
今恺变了脸色,迅速从兜里掏出一个口罩戴上。
今辞这边,就只有看到花的高兴。
自进来后,他就目不暇接,双眼随便一扫就是好几个品种,这么多花,他只在花展上看到过。
这个庄园的主人,显然是个爱花惜花的人,一些不耐风雨吹打的花,上面都有玻璃棚,此时天上虽然瓢泼大雨,但很多花都没受影响。
秦舟指着连廊边上爆花的月季,“今今快看,是你喜欢的朱丽叶!那边还有好多绣球,哇,你看那里的荷塘造景,里面种的是不是秣陵秋色和金陵凝翠?”
中年人回过头来,问秦舟:“先生懂花?”
秦舟忙摇头,揽过今辞,笑道:“是他喜欢,他经常养花买花,我跟着认识了一些。”
“原来如此。”
中年人看向今辞,带着皱纹的眼含着笑意,“除了眼前这些花,庄园里还有个花园,那里种了更多品种的花。您喜欢,等会儿可以过去看看。”
今辞有些意外于对方的主动邀请,毕竟他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不过如果是他,养出来好看的花,也会忍不住跟人分享。
他想这位叔叔发出邀请,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态,于是客气应下:“谢谢,我会过去看的。”
这时,今恺出声:“叔叔,这个庄园是您的吗?”
中年人笑道:“我只是这里的管家。”
“那不知道可不可以拜访一下庄园主人?”今恺戴着口罩,只能看到他一双眼睛弯弯,“我们冒昧借用庄园躲雨,想亲自向他表达谢意。”
管家道:“我们先生不便见客。无妨的,他待人一向宽厚,不会计较这些。”
今恺眼睛依旧笑弯弯的:“那烦请您替我们转达谢意。”
管家应下,见今恺带着口罩,道:“你对花粉过敏?”
今恺不好意思道:“是容易对一些花反应比较大。”
“那还是避一避比较好。”管家关心道。
遂即招来一名正在走廊里打理花盆的女生,“阿芬,带这几位先生去后面,靠近仓库那边的房子,那边花种得少。”
阿芬应下。
今恺忙感激道谢。
到了连廊的岔道,今恺一行人跟着阿芬去往仓库那边。见今辞等人跟着管家先生走向另一边,今恺脚步迟疑了下。
“先生?”阿芬疑惑看过来。
今恺忙回头跟上。
今恺他们一走,秦舟就凑到今辞身边挤眉弄眼,学着今恺刚刚的语气,用气声说:“‘想亲自向他表达谢意’——我看分明是他想巴结人家。”
今辞用手肘拐了他一下,示意管家先生还在,不要乱讲话。
一路过去,他们做了自我介绍,得知管家姓刘。
庄园很大,房间也很多,今辞他们九个人,分男女两人一间房,到最后单下今辞一个。
今辞跟着刘管家上了楼。
“今先生,您用这间。”
刘管家推开房门,笑着对今辞道:“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您可以洗漱一番,等会儿会有人送来干净衣服。换下来的,也会拿去帮您洗净烘干。”
今辞又一次为这周到的做法感到意外,真诚致谢:“有劳了。”
刘管家又道:“您等会儿去看花,走这边,这边出去有一道廊桥,上桥就能看到下面的花园。你再从楼梯下去,可以近距离观赏。”
“好的,谢谢。”今辞记下。
今辞衣服和头发都湿了,刘管家离开后,他进了浴室。
等他从浴室出来,房间的床上已经摆着一套干净衣裤。
这个庄园很大,房间这么多,想必都是用来招待客人的,这些干净衣裤,应该也是准备着给客人用的。
他们只是临时进来避雨的,却也能得到这般优待,今辞心想这个庄园的主人,果然如刘管家所说,是个心怀宽厚的人。
今辞换上衣服,给秦舟他们打了个电话,问他们要不要去花园。
秦舟他们两个人用一个浴室,洗漱没有今辞这么快,秦舟让今辞先去,他们等会儿过来找他。
今辞就没等他们,他顺着刘管家刚才的指引,找到那条廊桥。
一上桥,今辞就看到了下方花园,各色艳丽的花正随落雨摇曳。
顺着廊桥走过去,沿楼梯而下,一出楼梯,距离花园就更近了。
下着雨,无法进入花园近距离观赏,不过这边也有风雨廊,廊下还有桌椅,在这里坐下听雨赏花,倒是刚好。
今辞走过去,忽然注意到廊檐的另一侧,有人正在修剪花枝。
那里摆放着几盆月季,叶脉沾着水汽,枝杈随着风轻轻摇晃,白色的花瓣,花蕊处向外晕染出玫红色。
是桥边之约。
那人剪下一支将开未开的花蕾,直起身,扭过头来。
今辞的脚步立时一顿,眼中闪过意外。
纪珣?
他怎么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