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项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时雨 > 1、冬雪
    方知雨又想起很多年前,她听过一个传言,说2019年2月1日,一颗小行星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撞向地球。其破坏力足以击沉一个大洲,造成难以估量的灾变。

    然而很多年后。2019年1月31日,方知雨发现,记忆中那遥不可及、仿佛要走完一生才能抵达的未来,竟然就在明天。

    可是传言来临前这个夜晚,26岁的她也不过是在参加公司的年会,普通地吃着晚餐、喝下三杯红酒。

    “呀,修罗场。”

    第四杯刚倒上,就听身旁的女同事这么说。方知雨还没弄清状况,先见一个女人走向吉霄。

    女人是她的一个旧相识,但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

    重要的是:事关吉霄。

    方知雨久居山野,和新潮流有些脱节。从老家来宁城上班这两年,她总能听到一些新词汇。有的当场记下了,事后去查一查;有的没记下,就全凭缘分,或许于未来某日再听到时突然领悟。

    但是今日,事关吉霄,方知雨等不及“未来”,直接问旁人:

    “‘修罗场’是什么?”

    同事想想告诉她:“就是三角恋的当事人,突然全部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说着示意她看前方,“喏。”

    前方,在同一个画面里,有作为方知雨旧相识的女人、在酒桌上痛哭流涕的男人,和坐男人身旁一边拍他后背、一边安慰他的吉霄。

    方知雨看直眼。

    年会第一晚,节目结束了,饭还在吃。大家喝酒的喝酒,祝贺的祝贺,谈心的谈心。最恐怖就是吉霄她们事业部。平日奋战在一线的江湖儿女,喝起酒来真枪实弹。酒到酣处互诉衷肠,谈及这一年艰辛,甚至有人醉到泪洒现场——

    比如小叶。

    “小叶”就是坐吉霄身旁那男人的花名。在这公司里,大家都叫花名:

    吉霄也有花名,吉霄叫“及时雨”。

    正当小叶对着吉霄这个队友抹起热泪、跟她显得亲密过甚的时候,他刚官宣的未婚妻就看不过,从另一桌起身走向两人。

    然后“修罗场”降临:

    因为小叶的前任不是别人,正是她吉霄。

    手是去年分的,男方提出。听说女方很伤心,甚至一哭二闹——

    三跳楼。

    方知雨杯酒下肚,有了醉意。连目光也不记得隐藏,直直看着女人,恨铁不成钢地想,真没骨气。失个恋就要生要死,小学生吗?

    又见吉霄陪着笑任小叶被他未婚妻拖走,转头笑容就消失,独自喝一杯。

    看她这副落魄样,同事都打起抱不平:

    “谈朋友谈到该结婚的年纪,男方却分手,无缝衔接换了新的,这才多久就订婚?我真怀疑小叶蓄谋已久,其实老早就劈腿吃两头茶。”

    “对呀,惨的,给渣男当下属。”另一个同事接话,“开开心心来参加年会,却被安排坐同张台,要听他发酒疯,还要应付他新鲜出炉的未婚妻……换我可吃不消,早换公司。”

    “凭什么是及时雨换公司?要换也该男方换!”

    “你要小叶换公司,问过他哥大叶没?”

    ……

    七嘴八舌、好生唏嘘。最末得出结论:

    职场恋情碰不得。

    “可我看他俩平日关系还蛮好?”又有人讲,“有说有笑,一点也看不出及时雨伤心。”

    “女人的事哪能看表面啊?要是不伤心,她能为一个男人跳楼?”

    “及时雨都讲说不是跳楼了!只是喝醉了不小心摔落的!”

    “这话你也信?”

    “等等,”,坐得远一点的新人彻底震撼,“所以你们天天说及时雨跳楼,居然不是一个梗,而是真有其事?!”

    “不然呢?”

    “那她失忆也是真的?”

    同事还想作答,旁人先撞撞她胳膊。因为被议论的中心这时起身朝这边来。

    她长发飘逸、走路生风。真是个美人。难怪今早一亮相就有同事问她口红哪个牌子?什么色号?艳光四射的。

    出场多风光,此刻却破功。也不知喝了多少酒,这美人离席没走几步就一个踉跄,在众目睽睽之下跌了底朝天。没眼看。

    她本人倒是无所谓,还是笑微微那样子,爬起来拍拍屁股就算,吃瘪也吃得潇洒。

    与其说她美,不如说她身上有股自洽的风采。叫人总想看着她、研究她。

    方知雨悄然地看着她,研究她。眼见她摔个跤都能炸出些拥趸,追着她扶。直至彻底看不见吉霄的身影,才意犹未尽收回目光。出神地给自己倒第五杯酒。还没喝上,手先拿滑——

    红酒撒了一身,玻璃杯也摔碎。

    “没事吧?”惊讶之后,大家关心。

    方知雨木知木觉地摇头,一脸司空见惯、逆来顺受的样子,躬身捡碎玻璃。

    众人还来不及阻止,她的手指先被划出一道鲜红的伤口,滴下的血和地上的红酒混一起。

    “呀,流血了!”

    “别捡了别捡了!”

    “先用纸巾包一包,诶,谁去问问哪有碘酒?”

    同事们七嘴八舌,方知雨却让大家别在意。拿起外套温吞吞起身,说她回房间处理一下就好。

    走的时候,指尖的血还在滴。有人看得担心,有人则是摇头,直接说出口——

    “呆头呆脑。”

    *

    酒店选在宁城市郊,两天一夜。下午入住,晚上宴会。一边吃席,一边听老总讲年报、画大饼,之后就是部门节目,穿插着表彰、抽奖、小游戏……

    至于明天,高层会留下开会。她们这些员工则可以自行安排,或者在附近逛逛,或者泡泡温泉。反正十一点半集合,乘大巴去露天烧烤,吃完就回程。

    行程紧凑,加上只过一晚,方知雨便没想过带换洗的冬衣。因此今天晚上,她必须把沾上酒渍的毛衣洗净吹干,明天才有的穿。

    可等她回房间,就发现这里只有沐浴露、洗发水。打电话问酒店,酒店说他们不单独提供洗衣用品,不过:“顶楼天台有自助洗衣房。”

    于是,方知雨继续穿着她那件沾了红酒的旧毛衣,披上外套上顶楼。

    从电梯下来,经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行至灯火阑珊处,终于找到天台入口。

    方知雨推开厚重的铁门,抬脚走上去。

    这里意外是个看夜景的好地方。一眼望去高楼林立,灯光比星光璀璨。人间像一袭乌黑绒毯,镶嵌着宝珠。

    是美丽的,方知雨却无心观赏,因为此刻冷风夹着冰寒朝她袭来,吹得她眉头大皱。

    受伤之后,她对天气就变得尤其敏感。一吹风便很不适意。

    方知雨拉紧大衣,一边后悔图一时方便没戴帽子,一边耐着头疼转身,把不夜城留在身后。

    走进洗衣房。多气派一家酒店,却仍有这样未经铺陈的角落。水泥墙裸露着,还杂乱地堆放着一些旧物。

    方知雨找到固定在墙上的塑料盒,拿出空纸杯,往里一下又一下地摁洗衣液。

    跟眼前这一切相比,适才楼下的堂皇热闹真像布景,华丽,却很不真实。玻璃杯摔碎那个瞬间,就像导演喊“卡”。今日的拍摄在那一刻结束,之后就该抽离,回到真实。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打量洗衣房。心想这冷冷清清、充满破绽的感觉,才是属于她的真实:

    就像她身上这件旧毛衣,穿到起球破洞,还能被红酒浇一次。

    对触霉头这件事,方知雨早已习惯。因为时运从不会站她这边。

    被折磨惯了,她甚至发明出苦中作乐的方式:

    她会时不时假想,一切只是在拍电影。

    比如刚才,拍的就是剑拔弩张的三角关系。修罗场的下一幕女主就摔一跤,多有戏剧冲突。还带点喜剧色彩。

    话虽如此,但眼下她手里的这部“电影”可不是什么喜剧片。

    非要归类,那也该归入谍战类:

    她是揣怀目的入戏的角色,为了某个目的躲在暗中,一直悄悄观察着某个目标人物。

    目标人物名为吉霄,事业部西部区负责人,也是部内实际上的二把手,花名“及时雨”。

    个性爽利的女人,大她三岁。但她今年的生日还早,在十一月。

    平素也算长袖善舞,却在公司里有这样一个外号——

    “疯子”。

    她回总部时人来疯,做起业绩来失心疯,还会某些时候装疯,一开口就是“我真的不记得”:

    “没办法,去年摔了脑子,失忆。”她总这么跟人讲。

    是了,失忆。全公司都知道吉小姐上中学时头被砸过。从那之后好多往昔都成空白,还留下了严重后遗症,时不时就会复发,失起忆来连老板是谁都不认识。

    这韩剧桥段大家原本只当笑话听,直到去年:

    去年,小叶专门跑了趟西南跟吉霄谈分手,她气不过,耍酒疯直接从楼上跳下去。

    幸好只是二楼,人没事,却又一次撞坏了头。

    自此吉霄的失忆症再度加重,“疯子”的名号也坐得更实。

    不便应约的邀请、不愿回答的问题、不想接受的出价……每当遇到不适意的场景,吉小姐的失忆症便会发作。大家心中再有闲话,却也拿她没办法:

    谁叫她业绩好,嘴巴甜,还爱请客。

    方知雨从旁看得久了,觉得这个人能在公司里混得风生水起不是没理由:

    首先她很会讨喜。就像会读心术,总能一眼就识破你缺什么、想要什么,打蛇打七寸、一哄一个准;

    其次她很喜欢笑。再尴尬的场景,她都能笑得妥帖自然、一脸真诚。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一笑,有些事你就不好当面讲。

    在这样长袖善舞的大美人面前,想不中迷魂汤总归是难事情。再加上她能力又强,如虎添翼。

    可惜这样八面玲珑的一樽女神,偏偏砸在红尘里。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跟那个小叶搞不清爽。

    想起女人方才摔跤的狼狈样,方知雨就莫名烦躁。真想知道她现在回房间了吗?醒酒了吗?会不会正坐在马桶上思考人生,因为刚才的丢脸瞬间失悔不已?……

    睡了没。

    明明跟她住同一层楼,这些问题却不会有答案。因为她跟吉霄之间,从来只是单箭头:

    进公司以来,总是她看着吉霄。知道对方今日行程、明朝安排,穿衣冷暖、心情好坏。却连一句正经话都还没跟别人讲过——

    端茶倒水那些不算。

    就算是端茶倒水,她也未能如吉霄的意。第一次鼓起勇气紧张地给吉霄上茶,转头回来就撞见对方把茶扔进垃圾桶。

    “人家新来的,又不知道你老人家不爱吃茶,”行政部的同事一边递给她一杯咖啡一边说她,“再不喜欢也不至于直接扔掉吧?要是被别人看见,多寒心。”

    “这不没看见吗?”吉霄笑容可掬。

    什么没看见。她可是目睹了全程。确实挺寒心。

    但是即便如此也好,比搭上话好。因为搭上话很危险,变得亲近更危险。

    如果可以,方知雨想跟她的目标人物永远保持这样的关系:

    看着她、研究她,但绝不亲近她。

    秉承着这样的原则,凡是有可能跟吉霄产生更深入交际的场合,方知雨总会想方设法地绕开。所以时至今日事态依然安全——

    依然是一句正经话都还没说过,对方在明她在暗。

    从洗衣房出来,刚踏进夜色,方知雨就感觉一点湿润滴到她头上。

    下雨了。

    来之前她们行政部的老大就在念叨天气:

    行政部要考量的杂事从西瓜到芝麻,还巴不得能预知未来、操控混沌,以确保露天烧烤这一天天气晴好,一切顺利。

    可惜天不遂人愿,行程都订好了,气象台却突然变卦,说接下来几日冷空气入侵,天气晴转雨,局部甚至会雨夹雪。

    方知雨抬头一边看夜空,一边对着冷到打颤的手哈一口白气。

    手指上的伤口血还有些渗血,她却全未察觉。但她这个行政部杂务工此刻的关注点却不是天气,而是那颗有百万分之一可能性撞向地球的小行星:

    不知道它此刻走到哪里了?在夜空的哪个方向?真的会在明日朝地球袭来吗?

    在这个世界上,中头彩的可能性是千万分之一,得渐冻症的可能性是十万分之一;

    在幸与不幸之间,是一颗小行星飞向地球,能绕开,还是不能。

    有人中头彩,有人得渐冻症,却无人见过一颗星星如何击沉一片大陆。

    所以,至少要活过明天。要亲眼看看时运站不站在全人类这一边。如果小行星能够一如既往地完美绕行,那么她也算跟着沾到好运。

    刚想到这,方知雨就看见一滴朝着她眼眸飘落的雨——

    不对,是雪。

    下雪了。

    星星就算真来索命,她也尚有明日。但是眼下,再不回酒店,方知雨恐怕自己会先被这夹着雪的夜风吹死在天顶。

    这么想完她加快步伐。刚准备离去,就听得一声清脆的细响。

    下意识寻声望去,只见那边角落不知何时站了个危险人物。说她危险,是因为此时此刻,她正整个人弯腰塌背地匍在短墙上。那样子怎么看都像是要寻短见。

    方知雨吓得纸杯落地,本能地朝角落奔去。到那人近侧又惊讶地停步,因为她这才靠蔓延过来的灯光看清楚,对方分明是——

    吉霄。

    她趴在墙上做什么?该不会梅开二度,又要耍酒疯、闹跳楼?

    可是,动机呢?因为小叶宣布订婚?

    在此之前,方知雨总是很小心。她像一颗听话的星星,准确地绕开了所有可能跟吉霄发生撞击的场合。但是现在吉霄要寻死。这要怎么绕?

    果然,倒霉事从不会一桩一桩来。

    可是,就算明天小行星真要撞地球,她也绝不允许吉霄现在死——还是在她眼前。

    但怎么办,要阻止一切,她这个暗中观察者就必须暴露。

    然而接下来,在她面前直接升级的危机根本容不得她再考虑:

    眼下,女人似是打量清楚、也想通透了,突然直起身来摁住台面跳上去。

    “不要!”方知雨被逼得立刻出声,“别跳,吉霄!”

    被这么突然打断,差一步就纵身一跃的吉霄茫茫然回过头来。

    方知雨这才看见,她嘴里还含了根没点燃的香烟。

    人是保全了,烟却在这时因为女人的惊讶从她微张的唇间滑落,就这么在方知雨眼前坠入茫茫冬夜、死无全尸。

    方知雨惊惧地捂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