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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可怜

    离弦的破空声与惊呼声相继响起。

    黎梨看见一支银箭临空击碎苍梧的夜色, 天空几道光芒裂隙越来越大,蒙西的晴日阳光重新绽出。

    射出的银箭转眼刺透赵逸城的手掌心,疾速力道将他整个人掼落地面,他抱着手就尖声惨叫了起来:“我的手!我的手!”

    云谏依旧冷笑了声, 刚想放下手, 前臂却传来一道轻柔力度。

    黎梨握着他的箭袖护腕, 要找什么似的, 来回摩挲。

    没有, 没有, 没有她的朝珠。

    方才的幻视来得突兀, 又消失得不留痕迹, 眼前人衣料齐整,与那身沾沙带血的银盔毫无关系,黎梨疑心自己接连数日奔波, 累出了毛病,但还是寸寸抚过他的小臂,细细摸寻。

    她不自觉问出了口:“七年之前, 那夜苍梧……”

    云谏却抬手将她按住了。

    他轻咳了下,小声道:“办事呢祖宗, 你真这么喜欢的话,等结束了我再给你摸。”

    黎梨:“……”

    她缓过了神, 面色麻木地收回了手。

    萧玳已经在发话了:“这群官差为虎作伥,都捆了收监!”

    “至于赵逸城, 就将他——”

    “且慢!”

    萧玳话语未完, 长街另一侧就横空踏出道纵马声响, 还未见着人影,高喊声已经凌空传来:“五皇子且慢——”

    众人凝神望去, 很快看清前方的驾马身影。

    街边的百姓窃窃议论道:“那不是都乡侯的弟弟吗,他怎么来了?”

    为首男人将马鞭挥得飞快,还未停稳就忙乱地跳了下来,飞身跪到萧玳面前。

    “五殿下!赵县令有冤,还请殿下不要错伤无辜啊!”

    黎梨上下扫了来人几眼,瞥着他那身贵不可言的浮光锦衣料,想起这人就是在酒楼里言语调戏她,还想带萧玳回家的中年男人。

    她听着百姓们的私语,暗暗蹙眉。

    蒙西县是三皇子萧煜珏的封邑,这儿的都乡侯与他沾亲带故,似乎是母家颇为亲近的表亲。

    眼前这男人是都乡侯的弟弟,自然也与萧煜珏有些血缘关系。

    所谓六亲同运,傍着三皇子这棵大树,怪不得这窝囊草包能在蒙西嚣张横行。

    浮光锦中年感受到了几人的视线,不敢抬眼,硬着头皮道:“草民屈正奇,在此为赵县令伸冤!”

    萧玳凉凉看着他,还没开口,那边被扶起来的沈弈已经拍响了桌子,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伸冤就伸冤了?”

    他好险才躲过长刀的围剿,身上处处都挂了彩,模样十分狼狈,撑着桌子说道:“田畴图纸造伪,县令官印昭然在上,证据确凿,你凭何替他伸冤?”

    屈正奇用力磕了几下头:“回禀大人,草民擒住了一人!”

    他转头招呼自己的家丁,一名鼻青脸肿的男子很快就被推进了楼里。

    那男子一身师爷打扮,被推落地面还在不自觉地痛呻。

    屈正奇抱拳回禀:“五殿下,各位大人请明鉴,此人是赵县令的师爷,也是我

    弋

    家旁支子弟,他才是本次田畴图造伪的真凶!”

    “赵县令是被冤枉的啊!”

    来得如此突然,任谁都会对此感到蹊跷,几位户部老臣当即喝停他的话语,令人将那师爷扶了起来,对他说道:“你来说。”

    那师爷年纪尚轻,显然预先受过伤,手脚还在哆嗦,被扶起后颤颤巍巍地站也站不稳。

    户部官员们安抚他道:“别怕,你尽管说实话,五殿下在此,会为你做主的。”

    师爷不看萧玳,反而瑟缩着看了眼屈正奇,后者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足。

    “看我做什么?”

    屈正奇皮笑肉不笑:“方才你在家不是招供得好好的么?到这儿就不会说实话了?”

    师爷听言,不知想起了什么,当即腿一软重新跪了回去,颤声喊道:“我认,我认罪……”

    “是我伪造的田畴图纸,是我偷盗了县令官章盖上去,一切都是我做的。”

    那年轻师爷伏地痛哭起来:“我对不起赵县令,我愿意认罪!只求各位大人与族亲,不要为难我的家人……”

    “我都认,千万不要为难我的家人,呜呜……”

    黎梨听着那师爷连声哀求,来来去去地提到不要为难他的家人,真不知是在求京官,还是在求屈正奇,她渐渐皱起了眉。

    “是你造伪?”

    黎梨冷不丁问了声:“总得有个动机或者意图吧,你造伪是为了什么?”

    师爷哭声梗住,一时有些接不上话:“我,我……”

    萧玳看着他,兀的笑道:“连个动机意图都说不出来,你会造伪?”

    “难道你不知道,顶替罪犯,欺君瞒上是则重罪?”

    那师爷似乎没料到会有这两问,在原地哑言半晌后,他支支吾吾地应了两句:“我,我造伪是为了陷害赵县令,我与他有仇……”

    黎梨接声问道:“你们二人有仇,他还雇你做师爷?”

    她听着这番错漏百出的话语,即使从未有过审讯经验,也不难猜出这人是被强推出来的替罪羊。

    她眼神示意萧玳,把这些人都一并拿下,带回京城交给刑部慢慢审。

    术业有专攻,不怕审不出来。

    谁知那师爷也猜到了自己不会被人相信,凄凄然看了眼屈正奇后,奋然起身一脑门撞向柱子。

    “我就是真凶!我愿意以死谢罪,只求还赵县令清白!”

    此番太过突然,在场众人惊然要去拦时,已经发出“嘭”地一声巨响。

    师爷躺落地面,额角边缘鲜红汩汩,没多久就浸湿了小半块地毯。

    一并落地的,还有一只碎得掉粉的茶盏。

    众人惊愕望来,云谏刚收回手。

    他神情无辜:“看我做什么?被我砸晕,总好过撞柱而亡吧?”

    萧玳很不满:“你好歹省些力!瞧他那样就知道伤得不清,指不定要养个十天半个月的!现在好了,还怎么审?”

    云谏:“……”

    要求真多,兄妹两人凑不出一颗良心。

    眼见这边陷入了僵局,赵逸城抱着伤手抢地大哭道:“微臣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岂能轻易受辱……”

    “如今真凶已经认罪,字字都愿伏诛,还要以死还我清白,可见我冤屈之深!”

    “五殿下,苍天看着呢!可不要再冤枉微臣了啊!”

    萧玳被他吵得脑壳生疼,正想斥他住嘴时,有道紫衣人影快步从门口迈入,抡起胳膊就赏了赵逸城一个大耳刮子。

    好清脆响亮的一道“啪”声。

    赵逸城猝不及防,被扇得砸落地面,嘴角溢出了血。

    他狠狠啐了一口,正要发作,扭头看清来人后却只是诧异地张了张口。

    屈正奇大喜,唤道:“大哥……”

    黎梨打量来人,猜出他便是蒙西的都乡侯,相貌倒是端肃正经,瞧着比他弟弟要像个人。

    京城来的众人默不作声,考量着面前的变故。

    都乡侯屈成寿已经板板正正行起了礼:“臣都乡侯参见五殿下。”

    他抬起身来,眼神刚直:“圣上与三皇子曾托臣协管蒙西,如今出了这么一桩事,也是臣的协管不周。”

    “臣愿助殿下一臂之力,查清蒙西田畴事宜!”

    *

    京城众人在蒙西地头行事,要落实新政、清查异常田畴,总需要当地官员的襄助。

    赵逸城疑点重重,最终还是被关了起来等候再审,这位都乡侯算是来得及时。

    他凭着本地优势,很快规划出三乡的通路,助京官们下乡入村视巡。

    云谏与萧玳擅马,少不得要帮着奔走,一连几日都没有回过县城。

    黎梨、沈弈与几位年纪稍长的户部官员,都留在了县城里,要从杂乱无章的县库中找寻真正有用的田畴图,还要时不时去集市一趟,同往来的乡亲百姓们宣读新政。

    真的田畴图一直没有找到。

    但黎梨去集市多了,意外地与几位店家的女儿熟络了起来。

    那日鸿福酒楼的小女儿要办新酒宴,还特意给了黎梨两张请柬,邀她来尝尝蒙西地方所酿的新酒。

    黎梨拿着另一张多出来的请柬,从早到晚想足了一日,最终在夜半三更,许是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写了封信给云谏。

    叫这位好几日都在外头奔波正事,忙得脚不沾地的人,回来陪她参加一场女儿家的宴会。

    太过荒唐,云谏当然没有回信。

    黎梨姑且等了两日,也不算意外,将另一张请柬给了沈弈。

    “走,我带你玩儿去!”

    秋夜凉爽,欢洽宴席里暖炉轻烟,旨酒万钟,确实是抒情惬意的好时候。

    姑娘们没多久就喝得脸蛋通红,牵着挽着,要结伴去园子里散散酒意。

    鸿福酒楼的小女儿秋玲珑年纪最小,性子活泼,没走几步就围着黎梨转,拉着她的裙子称赞道:“郡主,你这裙子当真好看,还是我们蒙西的款式呢!”

    黎梨笑道:“就是在蒙西买的。”

    就是那日在成衣馆子里买的绛红衣裙,是蒙西当地的衣裙款式,修身合体,软袖薄裙,行走间自成婀娜姿态。

    黎梨窥着四下没人,还小心地朝她们展示了番:“瞧,这儿还有玄机呢!”

    姑娘们看了,立时笑闹着推拉起来,脸更红了:“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穿出门!”

    黎梨仗着甜酣酒意,骄傲地仰起下巴:“不怕,又没人敢碰我。”

    八珍阁的祁愉姑娘年纪稍长,歪着酒步靠过来,俏声调侃道:“这不把你家那位小郎君迷得五迷三道的?”

    黎梨摇着半醉的脑袋:“他都没见过我穿这裙子……”

    然而话到一半,她后知后觉地茫然捂住了嘴。

    不对,她这是想起了谁?

    祁愉笑着指指后方宴席:“还没见过?他不是与你同一车过来的么?”

    黎梨郁闷地放下了手:“那是沈弈……”

    才不是什么她的郎君。

    几个酒鬼又绕着路要往庭院深处去,说要去看看池子里的锦鲤。

    谁知今夜月色怡人,锦鲤没见到,倒是不小心撞到了一对鸳鸯。

    秋玲珑反应快,拉住众人就躲到了假山后头。

    黎梨扒着假山,悄悄探出脑袋,只见池子边站着一高一低两道身影,都在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居左的少年双手背在身后,紧张得微抖。

    他抬了几次头,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终于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右侧少女的面前。

    黎梨借着清皎月光,看清那是一支温柔绽开的木芙蓉。

    那名少女捂着双颊看身前的少年,黎梨莫名感觉能遥遥看见她脸上的红晕。

    她伸手接了花,似乎想说什么,但没开口又羞得转身就走,身后的少年不自觉跟了几步上去。

    前面的少女到底没走远,她停住步子,从袖子里摸出一支金菊,羞答答地抛给他,而后才转身飞快提裙离开。

    这回那少年不追了,低头望望手里的金菊,再抬头时,笑得甚至有些傻乎

    銥誮

    乎的。

    黎梨看着这一幕,莫名觉得自己脸上的酒意更热了,还没来得及思索,就被身后几位姑娘拉了回去。

    她们掐着彼此的胳膊,激动又兴奋,原地无声尖叫着跳了几跳,仿佛撞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黎梨醉意未消,反应更迟钝了:?

    祁愉向她解释道:“那二人是周家与梁家的青梅竹马,今天互通心意,竟被我们碰上了!”

    黎梨理解她们围观八卦的兴奋心情,但也不明白:“送个花罢了,这也算互通心意?”

    再没有看锦鲤的心思了,秋玲珑带着她们往回走,沿路说着:“蒙西习俗便是这样的。”

    “三秋之季禾熟稻实,岁物丰成,有情人自然也要顺应时气,赠枝时令花,结颗姻缘果。”

    她说到这,又回头调侃黎梨:“你那小郎君没送你?”

    黎梨揉着醉得发蒙的脑袋:“他忙得很,见他一面都难……”

    半晌后她反应过来,抬手就去挠对方痒痒:“胡说八道,你才有什么小郎君呢!”

    不管有没有小郎君,与沈弈一同住在户部临时租下的府邸内,出门一趟,总归是要一起回去的。

    黎梨同姑娘们散了大半夜的步,终于被秋凉晚风吹得酒醒了些。

    她遵着先前与沈弈的约定,去到临近秋家府门的长廊与他汇合。

    还未走近,就看到有道身影朝她走来。

    黎梨心道,他倒是快,也不知道喝尽兴了没有。

    此处长廊远离宴席,灯烛寥寥,旁侧又是成排的绿木高乔,树荫遮蔽着清许月光,那道身影便在阴影里朦胧不清。

    “沈弈。”

    黎梨唤了声:“叫你久等了,我们回府去吧。”

    她听着微顿了下又行近的脚步声,顺着迎上前去:“今日玩得可还开心?”

    树荫密蔽的幽暗处,她终于走近他的身前,笑着说道:“这儿太黑了,下次我们换个地方……”

    话未说完,身前人抬起了手,而后清香传近,一枝棠花簪上她的鬓边。

    黎梨先是一愣,想起今夜的所见所闻,顿时慌得后退,有些磕绊:“沈,沈弈?”

    “别再叫他了。”

    熟悉的嗓音,几日未曾听见了。

    黎梨怔怔然睁着视野昏黑的眼睛,听见他的呼吸靠近,由他低头将她抱进了怀里。

    “连日从桐洲跑回来的。”

    云谏埋首在她颈边,轻叹了声:“你可怜可怜我,让我少吃些醋吧。

    第32章 表白

    黎梨被他用力搂得身子微微后仰, 熟悉且清甜的花香盈满鼻尖,一如身前人的温暖怀抱令人安心。

    几日未见,黎梨总觉得自己忙得发慌,或是闲得发懵, 以致于那日脑子十分不清醒, 才会给他传了封信件。

    可如今在他稳稳当当的怀抱里, 黎梨才意识到, 她传信给他, 或许不仅仅是因为新酒宴这样蹩脚的原因。

    “好没良心。”

    少年略闷的嗓音在她颈边传出:“传完信就把我忘了个干净。”

    说是要他陪, 结果转身就领了别的男人来参宴。

    他的鬓发落在她的颈间, 带来细微痒意, 黎梨感觉自己迷糊得像是又喝了一盅酒。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乡间很忙吗……”

    云谏稍微直起身:“你开了口,我怎么会不回来?”

    “别担心, 我暂且赶完了手里的活,明日回去也不会耽误事的。”

    黎梨没想到他这趟风尘仆仆真是为了自己,难得惭愧:“我不过随意一说, 你可以不用理会的……”

    云谏似乎隔着黑夜都能看到她苦巴的小脸,他失笑地挑起她的发辫, 拿发梢挠了挠她的脸颊:“为何不理会?”

    黎梨颊边被他挠得更痒,忍不住伸手去摸, 却摸到了鬓边新簪的花。

    她听见云谏朗声笑道:“我当然要理会,收到你信件的时候我很欢喜, 一路上回来也很欢喜。”

    但下一刻, 颊边的发梢挠得重了些。

    “若你方才没有叫错人, 那我应该会更欢喜些。”

    黎梨:……好记仇。

    此时流风穿过,长廊两侧树影摇晃, 零星月华越过纵枝横叶,温和地落到二人身上。

    依稀看得清对方的身影轮廓。

    云谏见她抬手摸着鬓边的花,便同她说道:“是棠花。”

    明知她看不见,他仍问道:“喜欢吗?”

    黎梨抚摸着娇嫩水灵的花瓣,知是新摘的花朵,刚想点点头,又听他轻声问了句:

    “蒙西民间,有三秋赠花的习俗,你可知道是何意味?”

    黎梨的指尖一时顿住。

    云谏没想追问为难她,只自恰地将一袭薄斗篷披到她的肩上。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蒙西地段太平,夜间生意繁华,坊市灯烛彻夜长明。

    去处很多,云谏却偏带着黎梨穿过热闹人烟,往县城的边缘处行,待喧声都被抛在了身后,蒙西的青白城墙便出现在了眼前。

    伴着城防的篝火焰光,黎梨跟着他登上城墙望塔。

    她站在开阔的望台边缘,迎面是清爽秋风,头顶灿然长星,入目便是从脚下蔓延至远处地平线的万家灯火。

    黎梨从未登过望塔,在寒蝉鸣声中,她有些入迷出神地望着溪桥芳树、挂列华灯的千门万户。

    云谏将她脸边散落的发丝撩到耳后,看清她眼里盈盈倒映着璀璨辉光,笑道:“本想来了蒙西之后带你好好逛逛的,殊不知我下了三乡,丢你一个人在县城待了这么久。”

    “难得回来一趟,总想带你去哪里玩玩。可我心知你是个好动的,想来这几日早就把县城都逛遍了。”

    “想了又想,也许就望塔这儿是你不会来的,你看看,可还觉得新鲜有趣?”

    黎梨双手撑着栏杆,畅达的视线在城池夜景里穿梭,感慨得发自肺腑:“有趣!原来望塔上的景观如此好看,这样偏僻的地方,难为你竟然知晓……”

    她叹完好半会儿,也未听着回音,侧头望去,却发现云谏倚在栏杆旁,没往外看,却眼也不眨地望着她,不知看了她多久。

    黎梨不自在,挠了挠脸颊:“你来这儿不看夜景,看我做什么?”

    云谏:“我不爱看夜景。”

    那他爱看什么?

    黎梨一顿,默不作声握住栏杆,似不在意地转开了脑袋。

    云谏眼瞧着她的指尖开始无意识磨蹭杆木,起先还觉得新奇,而后很快就发现,他看得越久,她脸上的绯色就越浓。

    又看得久了些,她按得指尖都在发白。

    云谏听见自己心里有道愉悦的声音开始呐喊,没忍住伸手将她搂了过来。

    他低头逗她:“你最近好容易害羞。”

    黎梨:“……”

    她好像被人踩中了尾巴,凶巴巴甩他一记眼刀,又侧开了脸,云谏明显没玩够,故意追着过去问:

    “为什么啊?”

    黎梨哪知道那么多为什么,只知道自己脸上的热意更难压下去了,偏生云谏是个性子属狗的,她越想躲,他就越来劲。

    “现在就这样害羞了,以后可怎么办呀?”

    黎梨实在是听得忍无可忍,恼羞成怒往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你话好多!”

    云谏不生气,反倒笑得更加畅快。

    黎梨满腔火气滞住,终于意识到这人是在戏弄她。

    她有一种在比武台上较量,却不幸落了下风,还被对家提溜着小辫子转圈圈的耻辱感。

    黎梨很不服气。

    云谏意犹未尽,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发现身边的姑娘不知何时松弛了下来,甚至颇平和地笑了声。

    她说:“其实我不觉得冷。”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云谏不免怔愣。

    黎梨终于转过身,面对他挑起桃花美目,问得漫不经心:“这斗篷一定要披着么?”

    云谏莫名从她这一眼里,看出些河溪瀑布那只白狐狸的影子来。

    他还没想明白,黎梨已经探指勾住了颈间的系带绳结,绳结轻巧脱开的下一刻,斗篷划落,娇俏妩媚的绛红鸢花瞬间绽放在望塔之上。

    云谏微一定眼,看清身前人的模样,当即局促得后退了半步

    忆樺 。

    黎梨这身衣裙改自蒙西款式,与京中端庄的华裳大不相同,这身衣裳轻薄修身,像是从她肩头披下一层柔软水雾。

    寻常距离看着还好,可他们二人相挨在一处,云谏身量又高,一低头就能看到她稍低领口里的精致锁骨,还有隐隐勾勒的柔软线条。

    云谏忍不住又退了一步。

    黎梨悠哉打量着他飘忽的眼神,还有清许月光下逐渐明显的微红耳根,她好像看到自己站在了比武台的高地上。

    她心情很好,故作惊讶地掩嘴:“你最近好容易害羞。”

    云谏:“……”

    以牙还牙,报应来得真快!

    云谏果断要往后退,黎梨却容不得他逃,想也不想就倾身抱住他的胳膊,凑近了问得满脸无辜:“为什么啊?”

    云谏僵硬地缩了缩手,眼睛也不知该往哪里看,只敢盯着她的发顶,开口就认输:“是我错了,我不该……”

    黎梨还没和他算完账,哪里会听,笑容里的顽劣气更深。

    “现在就这样害羞了,待会可怎么办呀?”

    云谏站在刀尖上,更敏锐地捕捉到危险。

    这句话似乎与他方才说的不一样。

    待会,什么待会?

    他警惕地疑虑着,黎梨已经牵起了他的手,气定神闲地按在了自己的腰侧。

    几乎是同一时间,黎梨毫不意外地听见他呼吸凝滞的声音,好似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听见他心跳乱了两拍。

    黎梨得意洋洋地弯起嘴角:“你说,到底是谁害羞了?”

    她这身衣裙表面看着无异,腰间的缝裁却有玄机,开了个不大不小的镂空口子,手放上去就能越过软滑的布料,直接碰到底下的肌肤。

    云谏触指尽是细腻,他愕然得不加掩饰,甚至无意识地移了下指尖,似乎想确认这是否自己的错觉。

    对面的黎梨却觉得他今日的指腹粗糙了许多,好像凭空多了几道硬质的突出。

    她被他这一下挠得发痒:“你手怎么了?”

    黎梨没忍住旋侧身子,当即就要扭开,殊不知碰巧云谏反应过来,也着急忙慌地要甩手,二人一左一右地动作,“呲”一声就把那道镂空口子扯开了。

    两人意识到麻烦,生怕这身柔弱衣裙要裂开,慌里慌张又猛然回撤动作,结果一右一左两道力遽然撞到一处,两人“嘭”地一声,头撞上了头,险些栽到地面。

    云谏眼冒金星,晕头转向时狼狈伸了把手,将黎梨扶稳。

    但似乎有些不太对。

    待他回神,就悚然发现自己的手不知怎的闯进了那道衣裳裂口,正正覆盖在她的心跳上方。

    怦然的柔软与指尖手掌贴在了一处,二人齐齐顿住一息。

    黎梨的尖叫声几乎划破城楼:“云谏——”

    “我的错!我的错!”云谏也崩溃大喊。

    “你手拿出来啊!”

    “卡,卡住了!怎么还有绳子啊!”

    “快点!”

    “我我我我在解了!”

    “别碰那里啊——”

    “好好好,你别哭啊……”

    良久之后,黎梨重新裹紧了斗篷,像朵自闭的蘑菇一般靠在望塔角落里。

    云谏握剑挽弓的手一向平稳,现在却虚软得发抖。

    他远远望着角落里的蘑菇,踟蹰几番,硬着头皮上前:“黎梨……”

    黎梨气不打一出来,捡起颗小石子就往他身上扔:“你——”

    她难以启齿,只得骂别的:“你手上长刀子了吗,刮得我疼死了!”

    云谏老老实实挨了一砸,他没将这不轻不重的力道放在眼里,反倒是听她说疼,更有些紧张:“若是你觉得疼的话……”

    黎梨冷笑:“怎么,再帮我揉揉?”

    云谏一哑:“……”

    他觑着蘑菇的脸色,蹭着步子凑到她身边去。

    蘑菇直接撇开了头。

    她神情冷峻地听着脑后的窸窣动静,打定了心思决不搭理他,不承想,有一物绕开冷峻,递到了她的面前。

    身后的人小心道:“这几日给你做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黎梨只看了一眼,视线便凝住,哑然张了张口。

    是一支红玉簪子,玉料古朴润泽,半面宝相花纹盘结缠绕,雕刻其上。

    云谏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常年带着的红玉簪子本是一对,只是那年云家归京,我的马匹意外踏碎了其中一支,从此宝相花就不再周圆。”

    “我一直想要弥补,但那是锦嘉长公主管领蒙西时,选的蒙西老玉矿的料子所造……老矿早已停采,相同的玉料再难买到,无奈只得一拖再拖。”

    他见黎梨稍微转过了身子,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前些时日我下乡的时候,去了老玉矿那边,运气实在不错,几番询问竟然被我找到了一位矿工,在他那里买到了留存的相同玉料。”

    云谏将那支簪子放入她的手里:“这是我这些日子里磨刻的,你看看……”

    黎梨低头摩挲着玉簪,感受到玉质的温润衬手,一时无言。

    她静静站了会儿,然后摘下自己发髻上的红玉簪,与手中那支并在一处。

    缺憾七年的宝相花,在今夜里重新拼撑成美满的圆纹。

    与母亲所赠的那支精工细雕不同,新的簪子雕工青涩,但每一笔都摹得规矩端正,可见其间下刀认真。

    黎梨怔怔然看着,忽而意识到什么。

    她转身牵起云谏的手一看,才知道为何会觉得他的手指粗糙得紧。

    云谏的指尖还有几道新鲜的刻刀伤痕,显然是近几日才添的,有些才结上硬质的伤痂,摸上去粗粝得划手。

    “看着吓人,其实并不疼。”

    他抽回手,只管将两只玉簪簪回她的发髻上,还有心情自嘲:“我本是想着再给你弄得好看些的,可惜雕刻天赋实在不高……”

    髻上多出一份的重量,连带着那朵棠花,有种沉甸甸的情绪再也无法忽视,缓缓沉落黎梨心底。

    她垂下了手。

    “……可是,为什么呢?”

    云谏:“嗯?”

    黎梨:“你为何总要费心,替我做这些事呢?”

    她低下头,看着什么:“是因为这个吗?”

    云谏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她将云家的信物玉佩拿在了手里。

    他默了默,问道:“因为什么?”

    黎梨抚过玉佩上的“云”字雕纹,轻声说道:“因为揽星楼那一夜的事,因为你们家的严苛家规,你别无他法,只能与我绑在一处……”

    他大概并不想结一对怨偶,所以才这样事事迁就她。

    云谏注视着她指尖的动作,直到她留意到他的顿滞,也住手不动了,他才幽幽叹了口气。

    云谏接过她手里的玉佩,挂到她腰间束带上。

    “黎梨,我与你不同,揽星楼那夜,我十分清醒,我有许多机会可以离开。”

    “但我留了下来,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黎梨拨着腰间的玉佩,闷声道:“因为我强拉着你……”

    云谏抬手扶起了她的脸:“不是。”

    受了这番误会,他的语气竟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松快。

    “是因为我放任你拉着我,我甚至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私心,隐隐希望你拉得我更紧一些。”

    黎梨愣神看着他。

    云谏空闲的手也牵起她,将她与那枚玉佩一并握进掌心里,顺手掂了掂,承认得痛快:

    “家规之事也是我哄你的,我们家没有那样的家规。”

    “我就是单纯想要把信物给你。”

    黎梨手边的力道忽轻忽重,不明不定,令她迷茫得近乎无措:“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费心做的这些事情,对他又没有益处……

    “为什么?”

    云谏倏尔笑了起来。

    蒙西的星疏月朗,万物有距,他却逆了天时,径直低头靠近她,直到二人吐息间的花香相融,弥漫在身侧。

    黎梨极近地看着他的琥珀瞳眸,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心跳还能跳得如此怦乱,难耐得屏住了呼吸。

    云谏的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轻缓却带着难以忽略的喻义。

    “你

    忆樺

    不知道为什么吗?”

    黎梨颤着眼睫,心里泛起无数答案,数不清的声音传响。

    下一刻,有道花香骤然靠近,直接替她挑出了最正确的那一条。

    云谏朝她低下了头,温热的亲吻降落到她的唇上。

    干燥的柔软碾蹭过她的唇瓣,黎梨被激得后脊一阵发麻,瞬间收紧了握着他的手。

    他稍离了些,依依不舍,又再次俯身而来,她清楚听见了他话音里的轻笑。

    “大概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吧。”

    第33章 失控

    黎梨耳内嗡鸣, 全然听不见身后的寒蝉鸣声,只看得见逐渐倾近的面容。

    她忘了呼吸,身前人的气息却灼热,唇瓣被他低头含住轻吮, 黎梨彻底软了身骨, 像一湾溪水倾泻下来。

    云谏轻松揽稳了她, 低头将她唇上的每一寸清甜都尝得细致, 直至察觉到她开始轻轻颤抖, 才眷恋不舍地直起身。

    顾不得心跳仍在怦然, 他认真端详她的神色, 看见那双桃花眼里水光流荡, 迷离得过分。

    她显然对他的举措毫无预知,但即使再无措,也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好像从未想过要将他推开。

    云谏听见心底的喜悦痛快叫嚣,伸手将她拉回自己怀里。

    他稍一抬头,就能穷眺西方天穹, 一抹血色峥嵘的苍梧城关战景仿佛在视野里划过。

    云谏抚着她肩畔的青丝,轻声道:“说来你可能不信, 我大概是命中注定要喜欢上你的。”

    “……可你讨厌我。”他收回目光,低声笑了下。

    “我等了七年, 才因揽星楼之事与你稍稍接近,你说我怎么可能不想为你费尽心思?”

    “我只盼自己能为你摘星揽月, 好让你再少讨厌我一些。”

    黎梨渐渐蜷起指节, 把他衣裳前襟抓揉出折痕, 又局促地松开。

    她磕磕绊绊着解释:“我没有讨厌你……”

    云谏握住她的手,又笑:“那喜欢我吗?”

    黎梨再迟钝, 也隐约明白这声“喜欢”意味不平常。

    她耳根渐渐热了起来,把脸埋进他的衣襟里,妄想躲过一时,不用答话。

    但她才开始假扮鹌鹑,腰间便是一紧,而后整个人腾了空,她刚惊呼出声,就被云谏稳稳托到了城墙锯齿上。

    城墙砌得稍高,她坐在上面几乎能与云谏平视,秋夜清凉,对方的视线却灼若晨星。

    云谏抵在她身前,话音伴着晚风传来:“黎梨,你喜欢我吗?”

    黎梨后缩了些又被他揽住腰,避无可避,她揪着膝上的裙子,仿佛揪住了这些日来的所有回忆光影,将自己的心绪掰开揉碎看了个遍。

    鬓边的棠花轻盈,还在杳然作香。

    好半晌,黎梨推开裙子的折痕,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胡乱晃了晃脑袋。

    云谏无奈地揽着她的腰往前:“我看不懂,你说出来。”

    黎梨踟蹰了下:“我说不清……”

    迎着云谏的眸光,她又小声说道:“应该有些喜欢……”

    云谏终于展颜笑开。

    城墙上的晚晴夜风骤起,拂开她身上的斗篷,叶海娑响扑得寒蝉静散。

    他余光里是二人层叠交织的衣裾,听着远方人家喜事合卺的热闹声响,好像心跳也随之高扬几分。

    那边满院宾客喧天,绣阁灯明,面前的城墙浸着沉阔夜色,一晃眼,二人绛红的衣衫,凭空多了些正红颜色的模样。

    “天知道得你一句‘有些喜欢’,是多么不容易……”

    云谏捻起她的袖摆,抚过花绣,轻声笑道:“换作两个月之前,我甚至不敢想象,竟能听见你对我说这句话……”

    但人心贪而忘止,尝到了甜味,妄求便会更嚣张。

    衣摆晃动,折痕带来细微的痒麻,黎梨忍不住想从他手里扯回衣料。

    云谏早有预感,握紧了不肯放。

    她不满地抬脸看他,却见他勾指又蹭了蹭她的脸颊。

    “但是还不够,再多喜欢我一些。”

    短短一句话,黎梨却听出了些不讲理的霸道。

    她失笑道:“都说兵家取夺在谋,最讲究沉稳内敛,你倒好,有什么心里话都直接往明面上说。”

    云谏不在意:“在你面前,我算哪门子兵家。”

    “那算什么?”

    云谏撑手起来,坐到她身边去,与她一起迎着凌空的晚风,语气坦荡:“算个裙下之臣。”

    黎梨笑道:“真是好没出息。”

    云谏带她转向城池,二人登上望塔良久,但时至此刻,他才正经将视线落到蒙西县城的夜色中。

    “很有出息了。”

    云谏说道:“这已经是我最有出息的自认了。”

    若她知晓他心里的患得患失,就会知道他能当个裙下之臣已经甘之如饴。

    最怕就是他什么都不是。

    毕竟……

    察觉到她转过来的视线,云谏笑了下:“你忘了那神棍给你算的命定姻缘了么?”

    “那两道卦语,我没一道对得上的。”

    黎梨恍惚想起这回事。

    她迟疑道:“你相信他说的?”

    “我不信,”云谏轻声应道,“但也免不得在意,尤其早些年你与我疏离,更让我觉得自己与你无缘,甚至连个过客都算不上。”

    夜空清朗,他居高移远了视线,远眺山间的蒙西盆地,似乎能从城池的溪桥芳树与万家灯火之间看到谁的身影。

    他连过客都算不上,但有些人却能天生合上卦语,受那玄乎的天命承认,仿佛往后也不必费心工夫,只需自然而然,就能轻易赢了他。

    想想今夜初逢时,她开口便唤错的两声名姓,真是令他……

    云谏叹道:“好嫉妒。”

    嫉妒什么?

    黎梨一时茫然,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只隐约见到喧闹夜集中熙攘的百姓身影。

    她琢磨着那夜集里面是否有什么了不得的人事,云谏的心绪却已经兀自走远。

    他没来由地想起许多年前,一场京郊泛舟,时逢初夏,小雨忽至,湖面意外地升起了丝丝凉意。

    众人的夏季衣衫难免单薄,黎梨挨着围炉也被冻得瑟瑟。

    满船的人就永宁侯府的小世子带了件薄斗篷,对方将那件斗篷披到了她的肩头。

    云谏看着她一身浅色裙衫被马蓝色的斗篷掩盖,毛绒的乌领埋住她小半张脸,衬得她的口脂都艳红了颜色。

    她披着暖绒的斗篷,很快便恢复了精神,又笑意灿然地四处转玩,路过他身边时,他闻到那小世子惯用的熏香味染了她满身。

    发梢到衣角,都是其他人的味道。

    彼时他年岁也不大,情窦初开,不明白那一刹那自己心中的烦躁是何缘故,如今却是想得不能再明白。

    单是别人的气息将她笼罩包裹,他都嫉妒得想发疯。

    更遑论她的姻缘与旁人相关。

    “你在看什么……”

    黎梨望着夜集满目缭乱,找不到目标,刚回过头问他,却被他拉拢了斗篷。

    云谏实实在在地扽紧了斗篷,几乎想将她整个人裹起来。

    黎梨哭笑不得:“我真的不冷……”

    话未说完,对方犹显裹得不够,就着斗篷搂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

    黎梨惊诧地环住他的肩,云谏低头抵住她的额,眸光偏执地有些不讲道理。

    “不许喜欢上别人。”

    没头没尾的一句。

    黎梨愣愣听着他的沉息,倏尔反应过来,笑道:“好啊。”

    温情话音落下的刹那,沉浮的花香瞬间浓郁暴涨,二人的神思一下被冲得晃荡,仿佛直接从秋季的城墙上坠入春夜海潮。

    云谏托住她的后颈,再次吻了下去。

    与方才的温柔缱绻不同,眼下他甚至有些无法克制,碾转得凶狠,黎梨不自觉揪住他的衣领,被他不轻不重咬了一下,呜声松了唇。

    云谏将她半压在怀里,侵入她的齿关,肆无忌惮地掠夺那份温软甜香。

    黎梨被他的炽热逼得呼吸急促,脑袋逐渐发晕。

    她忍不

    忆樺

    住轻推了他一下,却又被紧紧扣住腕子,被他粗粝的指腹摩挲过掌心,一时难耐得呜咽出声。

    “轻点……”

    云谏被她两声就点燃了更深的篝火,薄唇放肆地辗转往下,在那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烫出点点红痕。

    那件斗篷不知何时已经解了,绛红裙衫的衣襟也松了开来,底下软滑的丝绸小衣系带垂落,柔软的春色在秋夜里绽放。

    黎梨下意识伸手想遮,却被拉住。

    “好黎梨,我轻点……”

    黎梨颤了颤羽睫,松开了手。

    晚风亲吻上馥郁柔软的白芍药,枝梢的莺啼愈发酥软。

    清甜的花香浓郁得近乎艳靡。

    星夜之下,二人堕入失控的边缘,然而,一道突兀的更声冷不丁地“锵”声敲响。

    寂静城墙,铜锣刺耳,直接敲到了云谏的理智之上。

    他猛然一个激灵,下意识拢紧黎梨的衣衫,将她藏进了斗篷里。

    再往下看,才知那打更人离着遥遥一段距离,几乎看不清人影。

    云谏神思终于回笼,望着四下的月黑风高,暗骂自己一句荒唐。

    他重新将黎梨捞了起来,不太专心地给她系好衣衫,却听见她轻声在笑。

    云谏有些无奈:“还敢笑,不怕被人看见?”

    “不怕。”

    黎梨懒散倚回他的怀里:“你这样小气,不会让我被人看见的。”

    云谏:“……”

    倒也不算说错。

    城墙的晚风终于恢复清凉,将二人身侧的秾艳气息吹薄了些许,云谏听着林海里的鸟雀惊飞声,终于意识到不对。

    方才他的失控实在太过。

    他探指抚上黎梨绯色未退的小脸,想起酒坊里老爷子说的“花开有时”。

    酒里的药效愈发强了……或许真是花开之时在即了。

    黎梨犹在闷声问着:“你明日就要回乡里了吗?”

    云谏默了默,轻声道:“不回了。”

    “我在这里陪你几日。”

    第34章 退还

    近一个月下来, 蒙西县府的库房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户部众人日日都在哀嚎。

    “为何就是找不到有用的田畴图!”

    先前,县令赵逸城上交给京城的田畴图作了伪,导致整个蒙西县之内, 各村各族分摊的田赋都是错乱的, 根本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落实新政。

    要完成圣上的任务, 户部众人就必须找到真实有用的田畴图。

    可眼见着秋意越浓, 众人日日埋头苦寻, 田畴图的真迹还是一无所踪, 落实新政这份差事, 更是半分进展都没有!

    离京前刚刚得了麟儿的宋大人急得嘴角燎泡:“再这样下去, 我们都要在蒙西过年了!”

    黎梨坐在桌边,推开面前半摞纸张,揉了揉额角:“赵逸城总该知道真迹在哪里吧?”

    “云谏不是去审他了么, 还未问出来?”

    “哪审得出来啊!”宋大人跺脚道。

    “那姓赵的性子油滑,本就死活不肯认罪,再加上屈家送来的年轻师爷, 替他将罪责担了个干净……赵逸城好歹是个朝廷命官,我们拿不到他的错处, 就不能对他刑讯逼供,能审得出来才怪咧!”

    说到这里, 宋大人更是气得锤胸:“都怪屈家那个穿浮光锦的纨绔!他临门一脚送来的替罪羊,给我们添了好大的麻烦!”

    坐在黎梨隔壁的, 头发花白的徐大人抬起头来, 宽慰道:“没事, 云家那小子说了,屈家纨绔这样偏帮赵逸城, 定是与田畴图作伪一事有所关联,他已经着手去查了。”

    “说不定很快就能有结果,宋大人,你且安心……”

    黎梨正提笔在一页核对清单上画了个“叉”,听闻此言,羊毫笔尖稍微一顿。

    怪不得呢,才说要留在县城陪她,结果又是几日忙活见不到人影。

    想着想着,她又落笔在清单在画了两个“叉”。

    这边户部众人正要摇头认命时,好消息却来得突然。

    有位小侍郎风风火火跳进了县府的大门,还未走近就兴奋喊道:“田畴图!田畴图来了!”

    众人听这一声又惊又喜,黎梨也搁下了笔:“怎么回事?”

    小侍郎捧着个托盘冲进来:“都乡侯送来的!”

    “他说当年三皇子收封蒙西的时候,曾令人测绘过蒙西的田畴,那份田畴图,都乡侯碰巧留有备份,听闻我们户部有需,就差人送过来了!”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到桌案上。

    宋大人连忙扑上前,展开图检查了番,大喜道:“日子没错,图也是真的!可以去落实新政了!我们回家过年有望了!”

    “想不到,屈家那纨绔只会穿着浮光锦招摇过市,他兄长都乡侯倒是个靠谱的!”

    在众人的欢悦声中,黎梨也起身接了图纸,看去第一眼还是笑着的,可看多了几眼,她嘴角的笑意就渐渐压下了。

    “……等等。”

    “这图有问题,让常家的村长过来确认一下。”

    *

    快晌午时,常家的老村长杵着小拐赶了过来,一行京官围在他身边,大气都不敢出。

    好半会儿,老村长摸着白胡,从田畴图后抬起了头:“郡主大人,这图确实是真的。”

    户部众人还未来得及露出喜色,又听他摇头叹道:“可是绘图的时间距此太久了……”

    “这几年田赋苛刻,许多小村子在难以维生的时候,都卖了不少田地给蒙西的世家大族……如今,这田畴图画的内容,早就不准了。”

    黎梨心道也是。

    她亲自去过常家村,知晓那儿顶天了也就百亩农田,可这田畴图上清清楚楚记着常家村两百亩,显然不符。

    黎梨不得不对户部众人泼了盆凉水:“这图不能用。”

    “常家村拢共百亩农田,按这张田畴图行事的话,村民们至少要分摊两百亩田地的税赋,白白多缴一倍的银两,岂不害人?”

    “听村长的话,这样的土地买卖现象在蒙西还不少见,若用了张图,不知要害得多少百姓受累。”

    她抚着下巴思忖道:“其实,也不是非得拘于当下,若我们找不到可用的田畴图,不如请旨圣上重新测绘……”

    “哎呀,郡主!”宋大人唉声叹气道,“你当重新测绘是件易事?”

    “翻山越岭,初算复测,哪样不用人力与银钱?而今年夏季三月大旱,王朝的稷麦收成本就不好,如今边关胡虏又在蠢蠢欲动,内外都实在艰难……”

    “再说了,土地买卖,农家少了田吃亏,蒙西的世族们却多了田,占了便宜啊!他们肯定要想尽办法阻拦重新测绘的。”

    他小心看了老村长一眼,压低声道:“郡主,世家大族才是王朝最粗壮的茎叶,若他们群情激愤,只会令王朝的这个秋冬更加难熬,圣上也不好在此时与他们斗争为难啊……”

    黎梨握着那张田畴图,一时陷入了沉默。

    反倒是常家村的老村长苦笑了声,安慰道:“郡主大人,我知你心疼我们农家,但这位大人说的话不无道理……其实,这张田畴图虽仍有些不公平,但已经比先前的伪图好上太多了,能减去我们不少的田赋……”

    老村长道:“既然能改善当下的困境,我们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了,真的挺好的……”

    耳边是一番“挺好”,黎梨看着老村长洗得发白的补丁衣裳,总会不自觉想起屈正奇那身扎眼的浮光锦,心中更是难受。

    半晌后,她按下手里的图纸:“不必急着做决定。”

    “县府库房还未彻底整理完,我们先清完再说,说不定还能找到更有用的田畴图。”

    待老村长离开之后,黎梨回头望望县府库房里的文山书海,又有些惭愧:“宋大人,恐怕还得再耽误些时日……”

    宋大人摆摆手:“郡主不必愧疚,来了蒙西,我自然也是希望百姓们过得更好的。”

    他重新埋首回桌案之前,嘀咕道:“总不能你一个来帮忙的小丫头这么投入,我正正经经的户部官员却只想着回家抱娃娃吧

    铱驊

    ,太小瞧我了……”

    大家松快笑了起来,正要分出几摞新文书忙活,却听见门口又传来新客的脚步声。

    “还在找呢?快些清开桌子吧,午膳要紧!”

    沈弈提了好几层食盒,兴致冲冲进来:“今日我去城西宝斋楼打的饭菜,可香了!”

    听见饭菜来了,户部众人精神一振,三两下就清了桌子,沈弈开了食盒一通忙活,转眼间佳肴美馔就码满了桌。

    但众人都不动筷子,都在望黎梨。

    黎梨也举着筷子发愣:“……这是?”

    徐大人先朝沈弈问了:“怎么就郡主有点心吃,我们的呢?”

    说着他还指了指某个两层小木盒,上面有碟晶莹剔透的雪梨糕,正乖乖巧巧地放在黎梨面前,摆得精致,拢共就两三块,显然是单独给她一个人。

    徐大人不服气:“上次天香楼,我还替你挡刀呢,你小子好没良心!”

    “徐老千万别误会,”沈弈连忙解释,“这可与我没有关系!”

    “这是路上撞见云二公子,他叫我带回来给郡主的!”

    此话一出,众人诡异地停滞了片刻。

    几位老京官率先反应过来,瞬间来了兴趣:“哎哟,你说的是云家那小子?”

    “查案子那么忙,他还记得给小姑娘买雪梨糕呢?”

    “我听说蒙西这家雪梨糕日日排长龙,很不好买咧!”有人挤眉弄眼道:“真有心啊,郡主,你说对不对?”

    长辈们用一种“我们是过来人,我们都懂”的暧昧眼神看来,调侃得很是起劲:

    “郡主快尝尝,云二的心意好不好吃?”

    黎梨脸上一阵发烫,忙将糕点往前推:“快别胡说,大家一起吃……”

    姜还得是老的辣,徐大人笑眯眯,向沈弈提问时却一语中的:“云家那小子千里迢迢托你送个糕点,难道就没托你传个什么悄悄话吗?”

    黎梨窘得要捂脸:“……徐老!”

    众人又是起哄,沈弈却不解风情地老实道:“给郡主的悄悄话没有,云二公子倒是对我嘱咐了两句。”

    京官们一瞬茫然,连黎梨也忘了害羞,开始好奇:“对你?他同你嘱咐什么了?”

    沈弈应道:“他叫我提醒你,记得看盒子第二层。”

    黎梨不明所以,下意识依言开了第二层木盒,然而只看了一眼,就手忙脚乱“啪”声盖了回去。

    已经晚了,大伙儿都瞧见了。

    徐大人哈哈笑了起来:“好小子,真是直接啊……”

    黎梨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底下,连忙将木盒抱了回来。

    木盒里头铺了满满一层鲜嫩花朵,幺桃秾李簇成花团,浅色花瓣还沾着水珠,盒子只开了一瞬便满室生香。

    宋大人促狭笑道:“郡主知不知道,蒙西县城里,三秋赠花是何寓意啊?”

    “不愧是将门虎子,我年轻的时候,可没他这么大胆……”

    眼见黎梨窘迫得想要逃跑,徐大人笑声喊了停:“好了,少年慕艾,都是这样过来的!”

    “不说了,吃饭吃饭!”

    众人了然,难得听话,将话题扯到了今日的饭菜上头,黎梨好险才松了一口气。

    即使盖着盖子,花盒里的馥郁芳香也若隐若现,她轻轻摸着木盒边缘,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拉了下沈弈。

    “你不是说云谏向你嘱咐了两句?第二句是什么?”

    “哦,那个啊。”

    沈弈咽下一口菜,回头认真道:

    “他叫我没事离你远一点。”

    黎梨:“……”

    真是心眼比铜钱还小!

    *

    当天夜里。

    黎梨梳洗完,坐在妆台前擦拭长发,虽对着铜镜,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一旁的花盒上。

    花盒洒过水,夜里又避开了艳阳,娇气的花朵似乎比白日还要甜馥几分。

    瞧着赏心悦目。

    黎梨正想着要不要给它们挪个瓶子,就听到屋南的花窗“叩叩”两声。

    “哪位”她吓了一跳。

    “是我。”

    熟悉的少年嗓音自窗外传来。

    黎梨舒了口气,提了灯盏站起,轻快几步推开窗:“你怎么来了?”

    清甜的花香渡来,临窗的少年翻坐上窗台,笑着将她揽到身前:“有想我吗?”

    黎梨的话音与笑容却都浅了些。

    晚归的少年眉宇间隐藏着疲惫,敞开的窗户带入他满身的秋夜霜气,还有……

    脂粉味。

    黎梨嘴角的弧度逐渐沉了下去。

    云谏还在笑着,低头摸了摸她的脸:“今日有没有多喜欢我一些?”

    黎梨脸上没什么表情,伸手就要合上窗户:“没有。”

    “哎!”

    云谏连忙按住花窗:“我忙了一日回来,怎么连个好脸色都讨不到?”

    黎梨闻着他那浑身胭脂香气,越看越觉得他发束凌乱,衣裳不整。

    她脸上更差了,冷笑道:“你忙了一日?”

    “自然了……”云谏觑着她的神色,隐约明白了什么,“可是我回得晚了,耽误你休息了?”

    黎梨懒得同他废话,将灯盏搁到一旁就要关窗,云谏没辙,只得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布包:“好黎梨,别生气,我把这个给你就走。”

    鼻尖的脂粉气味更加浓郁,黎梨微微一顿。

    云谏挑开布包给她看:“今日我在城西看到有间新开的脂粉铺子,许多姑娘都去帮衬,想来东西不差,我就让掌柜帮忙挑了些。”

    他递过来道:“你看看,可喜欢?”

    黎梨垂眸看向他手里的布包,轻嗅了两下,发现确实是他身上脂粉香的来源。

    她意识到误会,一时有些发窘,讪讪接过。

    云谏瞧着她的神色,有些迟疑:“不喜欢?”

    “要不,我改日换一家……”

    他话语忽地止住,低头望去,袖子边上多了两根细白的手指,态度颇为柔软,正轻轻晃了两晃。

    云谏诧异地挑了挑眉,再抬头时,面前的姑娘一改方才的冷淡,满脸乖巧,轻声软语。

    “要进屋吗?”

    云谏:“……”为何态度变得这么快?

    他一琢磨,在心里暗暗夸奖脂粉掌柜的专业:挑得真好,她果然喜欢!

    见黎梨又推开了些窗子,云谏回神将她按住:“不必,我不进去。”

    黎梨看着面前低矮的窗户,迷惘问道:“你爬不进来?”

    云谏:“……我怕等下爬不出去。”

    他胡乱揉了把她的头发:“你好大胆子放我进屋子,这儿可听不见打更声。”

    打更声。

    黎梨想起前几夜在城墙上幕天席地的荒唐,难得低头轻咳了声:“那你,你早些回去?”

    “再等等。”

    云谏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锦囊,往她的衣带上挂去,嘱咐道:“酒水铺子的掌柜说我们喝的香酒特殊,这是他给我的丹丸。”

    “这丹丸或许用得上,你要时时带在身边……”

    他动作不停,絮絮叨叨说着,黎梨的目光却落到了窗台边上。

    有张金边描绘的小纸张掉在上面,是云谏方才取物时,不经意从袖子里带出来的。

    黎梨与祁愉姑娘有些交情,认得出这是八珍阁的首饰购票,似乎……是一枝玉兰簪子。

    那边云谏系好锦囊,张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走神了么,可有听见我说的话?”

    黎梨回神点点头,应道:“听见了,你说若是药发的时候你不在身边,那就服下这枚丹丸,可以压一压药效。”

    云谏满意颔首,又捏了捏她的脸:“我这几日在蒙西街头,替你买了好些有趣的小玩意。”

    “过几日户部要办秋收宴,届时我一并拿给你。”

    黎梨悄悄瞄了眼购票上的簪子图样,玉兰花缠枝相扭,模样的确十分趣致。

    轻轻的甜意泛上心头,她嫣然笑道:“好啊。”

    “那到时候,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好了。”

    *

    秋收宴是户部的意思,他们想着蒙西山高皇帝远,世家大族在此蟠踞生根,新政的落实,少不得要地头蛇们帮协几

    铱驊

    分。

    于是京官们趁着秋收节日,设了此宴与地头蛇们见上一面,也好顺道与他们宣说新政。

    长辈们循规蹈矩,办的男女分席,这儿的女席可没有安煦长公主办的那样有趣,黎梨待没多久就觉得闷,出了院子吹吹夜风。

    她想了想,从袖子间摸出一方素净帕子,抚摸过针脚生疏又别扭的刺绣,一时觉得懊恼。

    早知道就不说什么送他一样东西了!

    绣成这样,真是送不出手。

    要不随便从花坛里揪朵花送给他好了……估计他也会很高兴的。

    正胡乱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笑声:“郡主,你在这儿做什么?”

    黎梨回头:“沈弈?”

    沈弈走近前:“我刚赶从外头赶回来参宴,你怎么……”

    他视线落到她手中的帕子上,迟疑道:“这个馅饼是你绣的?”

    馅饼。

    黎梨一听就炸了毛,腾地跳了起来:“这是梨花!梨花!”

    沈弈打了个哆嗦,忙缩了缩脖子:“郡主息怒,是我眼拙,我眼拙了。”

    黎梨凶完又有些沮丧,苦着脸打量手里的帕子:“我就说这玩意送不出手,就该在花坛里揪朵花……”

    “送人的?”

    沈弈一怔,想起这儿的赠花习俗,立即笑了:“郡主说什么呢,这个馅饼是你绣的,自然比花坛里的所有花都要好。”

    黎梨凉飕飕看着他,沈弈后知后觉又打一激灵,改口道:“梨花,梨花……”

    他安慰道:“郡主是女子,当然会偏爱精致美物,但我们男子没那么多讲究,只要是在意之人所赠,都是最好的。”

    黎梨半信半疑,沈弈却对自己的话语很有自信,拉她过去:“走,我带你去男席找他。”

    两人穿过庭湖畔,往园林边走去,黎梨犹在忐忑:“你确定他不会笑话我?”

    沈弈好声保证道:“云二公子肯定不会——”

    “云二公子真是会啊,挑这些女人物件从未出过差错。”

    这时,一道轻细的嗓音从两树花枝后突兀传来。

    这边二人步伐顿住,茫然往树丛后望去。

    “上次你给我买的脂粉,真是香啊,我自己可挑不到这么好的。”

    脂粉。

    黎梨手里动作微紧。

    那边枝影绰绰间,一高一低两道人影站着,左边那道纤细娇小的身影穿着鹅黄鲜嫩的裙子,正朝眼前人伸手:“手里拿着什么?”

    “给你的簪子。”

    另一道懒洋洋的嗓音响起。

    沈弈一听就知道是谁,瞬间头皮发麻——

    怎么回事!难道他一回来就撞上这种捉奸的戏码了吗?

    他暗自觑向身边:“郡主……”

    黎梨定眼望着前方,片刻后伸手拂开挡眼的花枝,目光轻而易举地定了位,落在那道熟悉的绛红身影上。

    对面的清秀姑娘刚从他手里接过一支簪子,笑道:“真好看,得不少银钱吧,你可真舍得……”

    黎梨听见云谏的声音:“你首饰简朴,总要有些装点才好。”

    那姑娘欢声笑了起来。

    黎梨麻木地移去视线,望着她手里的发簪,只见玉兰花缠枝相扭,十分趣致。

    与那夜他袖子里掉出来的购票一模一样。

    黎梨握着那方绣得艰难的帕子,只觉得自己指尖上的细微针伤像道天大的笑话。

    沈弈想起,她前不久还在担心对方会不会喜欢她的馅饼帕子。

    他忍不住替她暗骂一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前儿才给郡主送花盒,今夜就给别的姑娘送花簪!

    云二公子真是好大好花的一颗心!

    而花树后头,那清秀姑娘似乎很不擅长用簪子,拿着簪子,连簪几下都簪错了位置,黎梨看见云谏很无奈地叹了声,替她取了下来。

    “小心些,我来吧。”

    云谏没有抱怨面前姑娘的多事麻烦,而是耐心替她簪正了簪子,甚至分出心神,低头替她拢齐髻间微散的发丝。

    “懂了么,往后这样簪就行……”

    黎梨先前还好好的,看到这里,鼻子和眼眶忽然就酸了。

    她不可谓不熟悉,他这样的语气与神情。

    他在她面前,就总是这副温柔模样。

    黎梨喉间哽咽了下,终是松开抬着花枝的手,转身大步离开。

    “哎……”

    沈弈急得原地跳脚,想了想还是赶紧追了上去:“郡主!”

    花树后的云谏似有所感,侧目看来,只看见一树颤颤巍巍的枝条,后头空荡荡的并无人影。

    他的心跳还是莫名乱了起来。

    直到跟前空了,云谏仍站原地缓了良久,才转身回去宴会的男席。

    此时酒过三巡,户部官员都喝红了脸,粗着嗓子喊道:“我们这新政,若能有在座各位相助,定能事半功倍!”

    “届时圣上龙颜大悦,我们定然报上各位的功劳,替各位讨个赏!”

    底下众人纷纷大笑着举杯应道:“好!”

    “愿鼎力相助!”

    觥筹兴起,又推了杯盏一轮。

    云谏百无聊赖陪饮了两圈,酒水下肚,心里的不安却烧灼得愈发强烈。

    他忍不住瞟向门外,这场宴会乏味,她该要无聊坏了。

    云谏按住自己的心跳,就想起身去寻人,却见门口恰好拐进一位户部的随侍。

    那随侍生了张喜庆洋洋的笑脸,似乎见谁都十分乐呵,到了云谏身前,仍旧笑吟吟的。

    “云二公子,郡主让我将这个给你!”

    他递上一个小布包,晃动间琳琅作响。

    ——“那到时候,我也送你一件东西好了。”

    云谏想起那夜黎梨的话,立即展颜露出了笑意:“有劳,多谢。”

    接过那布包,触手似乎有点金玉器的分量,云谏等不及地挑开绳结,往里看去。

    只一眼,他刚浮起的笑容便瞬间凝固。

    空荡的包裹里头,只静静躺着一块温润厚沉的脂白玉佩,还有一枚挂着梨花坠子的鱼形令牌。

    这两样他都十分熟悉,都是他亲自送到她手上的。

    若说有什么陌生的,那便是旁边的柔软料子,似乎是方素净帕子。

    云谏愣愣然,拿起那帕子,却发现它被人绞成了几块碎片,上面有枝梨花刺绣,针脚青涩却认真,早已被剪得惨烈。

    他反应不过来,怔忡着抬头望那随侍。

    随侍触上他的目光,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有这个!”

    他摸出一个小锦囊递给云谏:“郡主还托我传一句话……”

    云谏望着前些日子才给她别上腰间的锦囊,那是嘱咐过她,若是药发时他不在,让她先服下压制药性的丹丸。

    他听见随侍的转达,似乎听见她站在跟前对他说。

    “现在不喜欢了。”

    第35章 半夜

    黎梨铰了帕子, 丢给随侍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县府西南角落走去。

    沈弈见她眼里盛着晶莹水光,生怕她想不开要做傻事,半步都不敢离。

    他绞尽脑汁地回想着,试图宽慰道:“郡主, 此时下结论还太早了些, 毕竟云二公子不像是那种贪色重欲之人……”

    “才不是呢!”

    黎梨用力抹掉剩下的泪珠:“你不知道, 他重欲得很!”

    沈弈:“……”

    ……不是, 云二公子你到底做过什么啊!

    沈弈艰难挣扎了下:“我的意思是, 此事蹊跷, 说不定其中另有隐情?”

    “隐情?”

    黎梨驻足看来, 嗓音有些闷:“你倒说说, 若是你早有心上人,你会因为什么样的隐情,去给别的姑娘送脂粉与发簪?”

    沈弈被问住了, 支吾两声后含糊道:“或许是因为那姑娘日子过得凄苦朴素,我心生善意,顺手为之……”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觉得心虚牵强,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就听见黎梨哼了声。

    “过得凄苦朴素, 不是应该给她钱财银两才对么?”

    黎梨收回视线,闷闷不乐地往前走:“

    弋

    且不提他送去的脂粉与簪子多么暧昧不明了, 单是他亲自替她插簪挽发,这就已经错得无可挽回!”

    她经过一枚小石, 抬脚就将它踢到了远处。

    听着啪嗒飞石声, 黎梨一低头更是委屈:“这世间真有姑娘不会用簪子吗?我都看出来了, 她在那儿装,他在那儿陪她演, 两人愿打愿挨,好一对郎情妾意。”

    “倒是我多余了,不如成全了他们俩!”

    沈弈眼瞧着县府的马厩逐渐出现在前头,心中一阵发慌:“成全归成全,郡主你这大半夜的,是要往何处去?”

    “成全归成全,”黎梨冷笑了声,“我堂堂郡主,岂是任他欺负的?”

    她迈步进了马厩,拾起一根马鞭,抬手就往地下抽了一道,“啪”地一声,草尘四起。

    黎梨目光坚定:“我去找五哥,叫五哥打死他!”

    沈弈:“……”

    黎梨捞起裙子就要往马背上爬,然而姿势实在生疏,几下都踩空了马蹬往下滑,看得沈弈呲牙咧嘴。

    他手忙脚乱地去接她:“郡主你别冲动,若真要去寻五殿下,至少也等散了宴席,我叫个随侍给你套车……”

    黎梨不乐意,硬要挣扎着上马:“不行,我一刻都等不及了!”

    两人一个往上爬,一个往下拉,正是好一番纠缠时,远处忽而传来一道怒喝声——

    “屈成寿!”

    马厩被这声怒吼震得晃了三晃,吓得黎梨、沈弈腿一抖,人仰人翻一并栽到了地上。

    两人栽了浑身的粮草碎屑,好不狼狈,伏在地上懵懵然抬起头来。

    远方确实有一道人影,正是都乡侯屈成寿。

    近日来,无论是确定下乡路径还是寻找田畴图纸,户部都受了屈成寿很大的帮协,沈弈不免待他敬重。

    他不满地嘀咕道:“哪里来的粗礼之人,竟然对着都乡侯大呼小喝、直呼其名?”

    屈成寿已经朝人声处转了身,只见迎面赶来几位膀大腰圆的华服男子,无一不是气势汹汹的模样。

    黎梨认出那几位都是蒙西当地最财大气粗的世家家主,方才在户部的秋收宴就十分目中无人,听说早早就离了席。

    来者不善,为首一人指着屈成寿就破口大骂:“你把田畴图真迹给了户部?”

    屈成寿一身紫衣,即便到了中年也腰杆挺直,在那几人当中格外清癯。

    他颔首应道:“是的。”

    那些家主暴跳如雷:“你害我们不浅啊!”

    “你可知道,若户部真用了田畴图真迹,我们几家每年都得多交数千两田赋!”

    沈弈看出他们要为难都乡侯,连忙支起身子就想出去帮忙,谁知下一句话传来,直接给了他当头一棒。

    “出尔反尔!莫非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为首的家主气得捶胸顿足:“当年说好了,你与赵逸城负责作伪田畴图,将我们世家的田赋都分摊到百姓的头上去,我们得了益处,每年都给你们送一笔钱!”

    “如今好了,钱你是收了不少,结果转身就把真图交给户部,完全不顾我们的死活!”

    沈弈僵住了身形,全然忘了动弹。

    先前他就想不明白,为何赵逸城要作伪田畴图,害农家百姓分摊数倍的田赋……如今听了才知,原来是拿了百姓的田赋去补贴世家的,劫贫济富当真黑心!

    沈弈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屈成寿,这如兰君子都乡侯,竟然也参与了其中。

    远处的几位家主分外激愤:“你让我们日子不好过,就不怕我们将此事抖给户部?”

    “你也不想想,你往年收了我们多少银钱?恐怕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对面嚷得起劲,屈成寿却仍是气定神闲地掸了掸衣袖。

    “何必如此激动,我给户部送图,也是为了我们好啊。”

    他背起手来,轻描淡写道:“户部那群窝囊废太过婆妈,在这耗了一个月,也没有动身回京的意思,实在碍事。”

    “我看不下去了,所以才给他们一张田畴图。那图虽是真迹,但时间太过久远,我们世家大族经年兼并,所拥有的田地要远多于田畴图上的记载。说到底,按那图纸缴纳田赋,我们也不算吃亏……”

    “再说了,等户部那群废物办完差事离开,蒙西又是我们的天下。到时候想让那些破落百姓继续替我们分担田赋,简直轻而易举,你们有什么好害怕的?”

    黎梨伏在马厩下方,想起前些日子衣衫褴褛的常家村长,他们日子过得不易,却仍安慰她“挺好”,而眼下这群道貌岸然的世家,膏粱富足,却还在算计百姓!

    黎梨恨得攥住了一把草。

    屈成寿犹在嗤声笑着:“我好歹也是三皇子殿下的表舅爷,你们也该再相信我一些……”

    他话说得好听,那边剑拔弩张的氛围很快和缓。

    世家们的态度松缓了下来,又拥簇到屈成寿身边,似改了脸色在奉承什么。

    黎梨回头,低声对沈弈说道:“不行,这几人就是蒙西的蛀虫,有他们在,百姓们绝对没有好日子!”

    沈弈点头道是:“看来我们回京之前,还得想办法把他们给收拾了……”

    两人正埋首躲在暗处琢磨,却不料想下一刻会祸从天降。

    附近的矮墙不知何时翻上一人,身影摇摆了两下,像是再也坚持不住了,从上面一头栽了下来。

    来人摔落墙根,“嘭”地一声闷响,在这少人偏僻的西南角里分外突兀。

    眼见远处的屈成寿一群人注意到了这边,沈弈心道不妙,拉起黎梨就要走:“郡主,此地不宜久留!”

    黎梨忙不迭应了,谁知刚躬身逃了两步,一抹鹅黄裙摆径自闯入了她的视线余光。

    ……很眼熟,是今夜看见的,与云谏在一起的女子所穿。

    她下意识看去一眼,却见对方蜷缩在墙根,显然摔下来后就失去了意识。

    那姑娘怀里还紧紧抱着一物。

    黎梨不自觉停住了脚步。

    沈弈拉着她的袖子,察觉到她的停滞,急得压声催促:“郡主,别停啊!”

    黎梨说不清由来,心里兀的跳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甩开了沈弈:“你先走!”

    她飞快扑到那姑娘身边,伸手一扒拉,发现对方怀里紧紧护着一本册子,似乎很是重要,即使晕了过去,也抱得用力,黎梨压根扒不下来。

    沈弈远远窥着那边要来人,急得跳脚:“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管云二公子的姘头!”

    短短一瞬间,黎梨却蓦地想起那日在天香楼前的幻觉——云谏伫立苍梧城关,背向弦月,迎面胡虏大军挽开弓箭。

    是个不清不楚,不知真假的幻视。

    却莫名叫黎梨相信,他或许是个三心二意的狗男人,但不妨碍他当个爱护百姓的好武官。

    她再使劲扯了一下那姑娘怀里的册子,的确扯不下来。

    眼见屈成寿几人迈开步子,正要往这边过来,黎梨咬牙左右一想,探身扒来马厩里的草粮,想将那姑娘藏起。

    “你快走吧!”黎梨对沈弈说道,“她可能真的是在帮云谏查案。”

    “虽然他们二人举止暧昧、不清不白,但她怀里的册子说不定是什么重要的证据线索,我不能让她被那群人发现……”

    可她还没说完,就发现身边多了道取草遮掩的身影。

    沈弈也埋头扒起了草粮:“开什么玩笑,我也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徒,哪有弃你而逃的——”

    “道理”二字还未说出口,他正要放草埋人的动作一顿,怔怔看着墙根昏迷不醒的姑娘:“……来,来春?”

    黎梨正抱了一团草出来,闻言茫然:“什么来春?你认识她?”

    沈弈一把将草料撂到一边,扑上前将那姑娘抱了起来,胡乱擦揉对方沾血的脸颈,几下摸查,惊喜道:“来春!真是来春!”

    黎梨见着他的举止,不合时宜地觉得不适:“你先放开那姑娘……”

    “什么姑娘!”沈弈哭笑不得,“好大的乌龙,这是来春啊郡主!是圣上特地安排与我们随行的小黄门啊!”

    “他自幼就净了身入宫,是以身形不如寻常男子高大,但胜在习过武,身法不错,这几日正帮着云二公子做事呢!”

    黎梨神色空了一瞬。

    小黄门……太监?

    忆樺

    二人耽误了这两句话的工夫,那边又传来一道幕僚的慌张呼声,似乎从远及近跑来:“侯爷!出事了!”

    “今夜二爷召了群乐伶入府,没想到被一个会武的贼人混了进去,竟然偷走了——”

    他跑近了才发觉自家侯爷身边还有一群世家家主,及时收住话语,压到屈成寿身边低声几句。

    黎梨看着那小太监一身的乐伶打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显然没有怎么扮过女子,脸色脂粉画得相当生疏,发髻也扎得歪斜,难怪连支簪子都簪不好,还要云谏操心。

    黎梨来不及懊恼这场误会。

    眼见着屈成寿听完消息,脸色大变,领着众人拔快了脚步往这边蹊跷处赶来,黎梨胡乱从身上摸出一物,塞到那小太监的身上,又三两下与沈弈堆拢了草料,将他严实藏起。

    脚步声已近身后,黎梨拉着沈弈往旁边一滚,直接远离了那摞藏人的草堆。

    二人还在地上打着滚,质问声已经到了头顶。

    “……郡主?沈侍郎?”

    屈成寿带着众人站在他们面前,回头打量了一下方才的距离,意识到他与几位家主的谈话已经被听了个干净。

    “三更半夜,僻静角落……”

    他脸色骤然阴沉:“二位鬼鬼祟祟的,是在做什么呢?”

    黎梨瞧着对方的架势,知晓难敌,索性也懒得挣扎了。

    她撑手在沈弈身旁,懒洋洋回答道:

    “当然是在偷情啊。”

    沈弈:“……”

    黎梨抬眼打量了屈成寿几人一番,笑道:“好巧,你们也是吗?”

    “都乡侯与这么多人一起偷啊?想不到你一把年纪,玩得还挺花。”

    屈成寿:“……”

    “嘴上功夫倒是了得。”

    他冷冷看着地上二人,侧首同家丁们吩咐道:“请他们到我们府上喝个茶吧。”

    “金枝玉叶,朝廷命官,都小心些伺候了。”

    *

    “人呢?”

    云谏的声音听着很不冷静。

    先前去殿厅传话的笑脸随侍再也笑不出来了:“方才我就是在这儿遇见郡主的……”

    随侍苦恼地挠挠头,左右张望着:“对了,我记得她与沈侍郎待在一处呢……许是他们二人改道去了别处吧?”

    云谏握着手里的布包,只觉里面的物什硬得硌手,听见的话语也变得十分刺耳。

    “找!再找!”

    他回到县城还没几日,又一直在县府外奔波,如今寻个人还得随侍带路。

    宴席已经结束,庭院里或逗留、或启程归家的宾客不少,经过的每一道浅色身影,他都留心去看。

    但全都不是她。

    云谏逐渐握紧那枚延缓药效的丹丸。

    她好狠的心。

    说不要就不要了,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用力攥住心脏,又狠狠捏了一下。

    云谏放眼望着偌大的县府,只觉有只难以捉摸的绮丽蝴蝶,在他肩上短暂地停留,又轻飘飘地从他身边飞走。

    他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都在往脑袋上涌。

    情绪快要压制不住的时候,云谏忽地脚步一顿,停在了西南角的马厩旁。

    有摞粮草安安静静地堆在那里。

    分明没什么异样,却有种难以言说的预感升上心头,推着他走上前,探剑挑开草堆。

    细不可闻的痛呻响起。

    来春终于醒来,虚弱地睁开眼,看清来人后疲惫一笑:“从屈家取回来了。”

    他松开了怀里护着的书册。

    “此行凶险,方才我晕得不是时候,隐约感觉有位姑娘替我做了遮掩……”

    他又喘了口气,从身边摸出一物。

    云谏垂眸看去。

    一支红玉簪子,半面宝相花纹,雕工青涩又拙重。

    是他送给黎梨的那支。

    第36章 山崖

    五更夜, 百家安眠的时辰,都乡侯府内却是沸反盈天,黑甲冷刃的城防士兵们纤芥无遗地围合了府邸,手中火把照亮了蒙西的半壁夜空。

    “我最后问一次, 人关在哪了?”

    云谏狠力把一男子踩进泥坑里, 靴底碾上对方的头:“说话!”

    “我不知道啊……”那管家模样的男子痛哭流涕, 口齿不清道, “侯爷亲自带人关起来的, 侯府那么大……”

    云谏眼里的戾气已经压制不住了, 掂起长剑就要斩落, 然而这时, 远处传来惊喜的呼喊声:“云大人,找到了!”

    他抬头望去,远处圆门旁有道柴扉被士兵破开, 几人正要往里扛人,嘴上喊着:“这儿关着人!”

    云谏踹开脚下的管家,往柴扉处飞奔过去, 眼见有道气息奄奄的身影被架了出来,他心提起了大半:“黎梨——”

    “当”一声, 却是玉质发冠落地的声音。

    沈弈的墨发散得狼狈,张口汩汩呕出血来:“云二……”

    云谏脚步止住, 视线往柴房里看,却不见还有旁的身影, 他才定了两息的神思瞬间又暴躁了起来。

    “黎梨呢?”他提起沈弈的衣领, 吼道, “黎梨在哪?”

    沈弈勉强撑起头颅,指向外头:“别院……”

    他声音微弱得难以听清:“屈, 屈家那纨绔将她带去别院了……”

    满院的哀嚎哭声犹自在耳,云谏额角青筋突起,忍无可忍地一拳捶上柴房的门扉:“该死!”

    薄弱的柴门应声裂开,尖锐的破木扎到他的手上,他脑海里却只有那双时常含着娇嗔的桃花眼。

    那日在街上,他将她搂回怀里,还未用两分力,她就委屈喊着撞得生疼。

    云谏提着手中的剑刃,少有地觉得手在发抖,全然不敢想象她那样荏弱,孤身离了庇护,入了狼窝,到底会受多少伤。

    手上的鲜血滴答坠落地面,云谏却跟感觉不到痛似的,直接转身号人。

    “屈家戕害不辜,今日不必再留!”

    “是!”

    黑甲士兵们抱拳高声领了命,分出队伍捆了家眷,提了管家,冷刃铮亮地划上脖颈令他带路别院。

    云谏一刻也站不住,拔腿就要飞身上马,谁知才迈开步,身形便不受控制地猛然一晃。

    他仿佛听见了“嘭”地一声巨响。

    突如其来的烈火,势不可挡地在腹中炸燃开来,他被猛火冲击得踉跄一步,狼狈撑住了门扉。

    灼烧感迅速控制了骨骼筋脉,蚁噬刀剜的痛痒,火辣辣地生疼。

    云谏攥紧门框抬起了头。

    药复发了。

    *

    黎梨是被痛醒的。

    她头脑还在一阵阵发晕时,深入骨髓的痛痒就像刺刀划拉,一刀刀地,硬生生将她刺醒过来。

    熟悉的灼烧感,她痛得想要低呻,然而才吸一口气,她就下意识地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鼻间全是艳俗的熏香味,除了她自己身上的花香,她再也没有闻到其它能令她安心的气息。

    约莫隔着一道门的距离,传来些人声的交谈。

    “捂过迷药了,估摸着还得晕一会儿呢……不过二爷,那可是天家的郡主啊,你真的敢……”

    “有什么不敢的?”另一道男子嗓音嗤笑了下。

    “大哥捉了她,难道还想过放她走吗?横竖早晚都是死,那张脸,不玩玩多可惜啊……”

    黎梨一阵恶心,听出那是屈家那浮光锦纨绔的声音。

    她艰难地撑起眼缝,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雕花木床上。

    入目是四面金碧相辉的红漆墙,才九月金秋,屋里已经铺满了厚实毛绒的兽皮地毯,还错落立着几个四方沉重的青铜架,干桂香枝在火盆里噼啪烧着。

    她勉强支起身子,几个动作就疼得她大口喘气,只得使劲掐住掌心唤回些神思。

    门外的交谈到了尾声,有人掀开帘子进了门。

    “哟,郡主大人,竟然醒了?”颇轻浮的语调。

    黎梨不愿露出不妥,竭力聚起眼里的精神:“沈弈呢?”

    “沈弈?”

    屈

    弋

    正奇似乎想了想,很快明白,挺着满身肥膘踱步过来:“你说你那位小情郎啊?”

    他饶有趣味地笑道:“郡主大人好有情义,只可惜,你的情郎没你这么好命。”

    “他敢派人来我们屈家偷账本,就该知道后果有多么严重,若他再不把账本交出来,只怕活不过两日了。”

    黎梨这才知道,那小太监怀里护着的册子,是屈家的账本,想必事关重大,她有些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气昏了头就走人,而是将他埋进了草堆里藏起。

    不过……

    黎梨平眼看着他:“你们为难沈弈也没用,派人去偷账本的,不是他。”

    屈正奇皱眉:“那是谁?”

    黎梨笑了声:“是我真正的情郎。”

    屈正奇显然看出她没有要配合的意思,眉头皱得更深,但很快又松开。

    他趾高气扬地走到床前圆桌旁,笑得戏谑:“郡主大人,这里是蒙西的屈家,我若是你,就该看清些自己的处境。”

    “我大哥只要挥挥手,就能让人掐断你这截细细的脖子。”

    他掸着自己身上的浮光锦面料,得意道:“眼下就只有我能救你了。”

    “你若识相,就该好好哄哄我,说不定我保住了你的小命,还能让你过得比当郡主的时候更舒坦……”

    黎梨使劲掐紧自己的掌心,冷冷笑了下:“你事事不行,做梦倒是挺厉害的。”

    屈正奇毫不在意,抬手就解开了自己的腰带,甩去一旁,敞着外衣走近她,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邪笑着。

    “大哥早说了你这丫头伶牙俐齿,就是不知道,其他工夫可还了得?”

    黎梨说不清是恶心还是药效,只觉喉间一阵阵腥甜,腹腔的烈火似乎快要把她烧穿过去,痛得她俯身跌回床边喘了口气。

    太痛了。

    她指甲已经掐得掌心的软肉凹痕深陷,但这样的刺痛对比身上的火焚,简直轻微得可以忽视。

    她难受得直不起身来,身上的花香完全不受控制地在暴涨。

    屈正奇也闻到了,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

    他马上顺着香味发现了床边少女的异常,嘴边的笑容咧得更开:“郡主大人这是怎么了?不舒服?我来帮你检查一下吧……”

    黎梨弯着腰,低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屈正奇笑嘻嘻地凑上前。

    黎梨再次低声说了句。

    屈正奇听不清,颇有兴致地弯下腰凑到她跟前去听:“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黎梨猛然提气起身,徒手就抓住床边的铜质火盆,“呲啦”一声被烫得满手灼伤,她却咬牙握得更紧,回身用力,给屈正奇劈头盖脑地砸了下去。

    “啊——”惨叫声骤起。

    屈正奇顿时满面烫红,捂着脸连连向后跌。

    点燃的干桂香枝结结实实从他头上、脸上滚了一遭,又“噼啪啦”地砸到他的身上,掉到地面,明亮的火星转眼就烧着了他那身晶光盈盈的浮光锦。

    掌心的新鲜痛感短暂地压下了酒药,黎梨踉跄起身,扑到了房门后头。

    “二爷?”

    很快就有仆从们发现屋里的动静不对,争先恐后地推门进来,看清房里着火打滚的人是谁后,顿时吓得半死:“二爷!我们来了——”

    众人取棉被、取水就要扑火,黎梨一鼓作气,又握住旁边的另一个火盆,忍着自己皮肉被烧灼的声音,直接掀到了门口地面。

    兽皮地毯点燃得更快,明火立即窜起,众人更是手忙脚乱地要避开,趁此时机,她跌撞着冲出屋子。

    外头的天刚刚擦亮,新鲜的空气迎面扑来,黎梨浑身酒药的热意,却仍是意外地被冷一哆嗦。

    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赶来,黎梨发晕的脑袋根本无从细想,只得循着本能闯入树丛遮蔽的路径。

    身后各响嘈杂,不少人喊着“走水”,她艰难喘着大气,一树撑着一树地往外跑,任粗糙的树干将掌心的烫伤划得血肉模糊,甚至恨不得再痛一些,好将酒药压得更狠一些。

    黎梨知道身后肯定还有人在追她,她腿骨都在颤软,却半刻也不敢停,远远看着临街的白墙,用尽全力朝那跑去。

    只要翻过了墙,便是坊市,是街道,有数不清的百姓商人,那才是她真正的活路。

    迷糊间也不知道被花枝划了多少道,黎梨磕磕绊绊地跌到墙根,那有一口半人高的大水缸,恰好是她能爬上去的高度。

    身后的脚步声趋近,黎梨竭力稳住心神与手脚,好不容易才攀上墙头,心头的喜悦几乎要在一瞬间埋没她。

    却又在下一刻灰飞烟灭。

    她后知后觉明白,为何金秋九月,这儿就铺设着地毯火盆,为何她身上的酒药焚烧得剧烈,她还是被冻得一阵一阵地哆嗦。

    甚至至此才恍惚发觉,她一直没注意到,这里的临街院墙异常安静,半点小贩街坊的声音都听不见。

    因为这儿外头不是县城街道,是高山深谷。

    她跨坐在墙头,看到十数丈的不远处便是临空悬崖,唯一的下山道路,已经有屈府的人提着刀剑、绳索绕路赶来。

    黎梨往后望了一眼,府内的追兵已经逼近墙根。

    她几乎没有犹豫,跳下院墙,拼着一口气扑到悬崖边上。

    “郡主且慢!”

    身后一声高喝,都乡侯屈成寿拨开簇拥,快步赶到众人身前,听了仆从们的回禀后,眉头皱成了锁。

    “郡主千万不要冲动,是我弟弟不懂事冒犯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且原谅他一遭,快些从悬崖上下来……”

    “下来?”

    黎梨站在悬崖跟前,回头只见遥遥崖底的溪河,被凌厉山风刮得脸颈生疼。

    许是人死之前都善于珍惜,她甚至觉得此刻的酒药烧得十分痛快,似乎在提醒自己还活着。

    “你们真是有趣,敢悄悄杀人灭口,却不敢看我站悬崖边上?”

    “怎么?怕我坠崖落水,尸身冲到别处被人发现?怕我身上留了什么线索,这谋害皇亲的罪责会查到你们头上来?”

    屈成寿面色还算镇定:“什么谋害?郡主说笑了,我们不过是请你入府喝了个茶……”

    “喝茶?那我留下线索也无所谓了?”

    黎梨笑得猖狂,甚至有些恶劣。

    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朝他挥了两下,满意地欣赏着他瞬间扭曲的神情。

    “认得吗,刚从你弟弟身上扯下来的。”

    屈成寿的如兰君子风采已经荡然无存了,恶声恶气道:“你这样苦苦相逼,到底是想做什么?”

    黎梨收好玉佩,不紧不慢从头上拔下根银簪子,放在手里把玩了番:“你们到底是皇后母族的亲眷。”

    “眼下多事之秋,就算查出你们苛税敛财的账册,圣上也未必愿意因此得罪皇后母族、败坏嫡亲三皇子的名声……”

    “说不定最后只是赵逸城背了黑锅,而你们就算被革官罢爵,但也能保下一条性命,焉知不会东山再起,再次祸害百姓?不过——”

    “逼死皇亲就不一样了。”

    黎梨抬手用力将簪子抵到喉间,尖利的簪头瞬间在她颈上划出一道血线。

    “住手!”屈成寿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黎梨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声音却是冷静:“横竖落你们手里都是死,我不如死得有用处一些。”

    “我失踪了,整个大弘都会找我。”

    “等我的尸身被人发现,身上的伤痕还有自裁的痕迹定然能被验出,你弟弟的玉佩既在,我姨母与黎家都不是吃素的,定能查出真相,圣上保不住你们!”

    屈成寿终于意识到自己摊上了大麻烦,一时之间他又怒又急:“你个疯婆娘,没想过向我们求饶吗?你气性这般大,连死都不怕?”

    黎梨紧紧攥着银簪,往后退了两步,听见脚边的碎石“噼啪”往山崖下掉,又渐渐消失在呼啸的风声中。

    酒药烧得她目眩头晕,掐得血肉模糊的掌心也没有知觉了。

    她清楚自己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很久。

    屈成寿还在对面呼喊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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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试图说服她下来,似乎承诺了一箩筐的好听话语,但是黎梨已经无心去听了。

    颈间的皮肉被刺破,痛觉尖锐,莫名让她想起她在某人肩上咬下的两道牙印。

    有两颗虎牙的尖锐印痕深刻,甚至隐见血迹,想必他也觉得很疼。

    黎梨衣摆褴褛,在绝壁山风前摇摇欲坠,似乎风再大一些,她就会被刮下深渊,摔碎一身玉骨。

    但有些情绪泛上心头,逐渐盖过了害怕。

    是愧疚,还有后悔……

    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叫随侍传给他的那一句,实在是太糟糕了。

    不知道他会不会很难过。

    大概是会的。

    黎梨悲哀地想着造化弄人,终是闭上眼,狠狠地将银簪往自己脖子上扎去。

    “黎梨!”

    四周吵嚷的尖叫声中,有道少年的声音急切破空传来:“黎梨,不要!”

    黎梨手上动作猛然顿住,茫然睁眼看去。

    上下山的道路不知何时被人杀出条豁口,黑甲士兵战马踏过,为首的少年衣袍飞扬,翻身下马奔来,一剑劈开了他们二人间的阻碍。

    云谏脚步刹在几步开外,心惊胆战地望向崖边,望着那道衣摆扑簌飞舞的身影。

    山崖沉云压得极低,黎梨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

    惊慌又惶恐,却小心地放轻动作,也不敢大声说话,好像她呼吸幅度再大一些,都能把他吓得面色煞白。

    云谏握住自己的剑刃,借着划破掌心的刺痛感定住自己的心神,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冷静可靠些。

    “黎梨,别怕,放下簪子,你相信我,我能把你好好带回去……”

    他撑剑站稳,朝她伸出手,装不下去的声音终究有些发颤:“听话,别站那里,到我这来……”

    悬崖边的黎梨怔怔看着他,终于确认他不是自己的幻觉。

    一直紧握着的簪子松了。

    她丢下就义的簪子、赴死的悬崖,背向狂啸冰冷的山风,用尽全身力气扑入他的怀里,甚至扑得他后退两步才站稳。

    有双手立即搂紧了她的腰,抚过她的后脑,她听见云谏低声安慰着她。

    黎梨方才孤身脱逃,临崖对峙,眼眶都没有红一下。

    但此刻依傍着他的温暖,她埋头呜一声就哭了:“对不起……”

    第37章 山洞

    “没事了, 别害怕……”

    云谏稳稳抱着她,他浑身都是血气,甚至遮掩了不少暴涨的花香,显然来这之前另有波折。

    想起自己那句态度尖锐的传信, 知晓那对他多么刻薄残忍, 黎梨满腔都是愧疚。

    身侧短兵相接, 冷刃相对“铮”声嗡鸣, 惨叫与痛呼交响, 显然二人没有太多时间叙话。

    “受死吧——”

    破空的风声自耳边传来, 云谏带着她往旁一个侧旋, 避开擦身砍下的大刀, 抬腿就将一名屈家府兵踹下了悬崖。

    利刃擦肩而过的骇感令人毛骨悚然。

    黎梨被烧灼得腿骨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自己,险些就要跪地, 云谏却抬起她的下巴,迅速往她嘴里塞了一物。

    清凉的草药香气在口中化开,不多时就压住了大半的药效。

    “跟紧我, 往我身后躲知道吗?”

    悬崖上腥风呼号,云谏的气息乱得前所未有, 嗓音更是沙哑,状态差得难以掩饰。

    黎梨甚至不用问, 都能猜出那药只有一颗。

    她忍着鼻尖的酸楚,用力点了点头。

    屈家这群府兵是出乎意料的难缠, 长刀、衣甲装备样样俱全, 又不要命地往前送, 颇有些悍匪的气势。

    云谏剑光锐利,枭刎敌首利落, 不多时就溅了半身敌人的血,但他的弱点也十分明显——

    身后的黎梨。

    很快就有府兵发现了这点,数人挥舞着大刀从侧锋袭来,黎梨凭着那颗草药丹丸,好险反应够快,配合云谏躲开两人,然而第三把刀避无可避地劈向她的脖颈。

    “看你还能往哪躲!”

    冰冷的刀刃越近,黎梨甚至有一瞬都忘了呼吸,然而下一刻,长刀贴着她的颈侧停住,那府兵接连几下想要挥刀,却分毫动弹不得。

    云谏用力攥着长刀刃口,手背的青筋狰狞突起,容不得它再近半分。

    刀刃锋利,对峙间完全割裂他掌间的皮肉,抵入手骨,可怖的磨骨声传来,滚烫的血液随着汹涌而出。

    黎梨心脏猛地一收缩:“云谏……”

    他迅疾横剑将那府兵了结,余光瞥着有异,顾不得包扎止血便拉着黎梨上马,策马越出人群,拉起马首将一队趁乱逃窜的人踏落在地。

    漆身雪芒的长剑狠狠贯穿屈成寿的肩胛骨,将他牢牢钉落地面。

    屈成寿痛得惨叫,嘴里却仍骂着:“你们好大的狗胆,我可是皇后族亲——”

    云谏拉起缰绳,纵马在他头颅边踏了一个来回,浮尘扬起,下方的声响瞬间转为惊恐尖叫。

    “别别别,我认输!我愿随你们回去认罪!”

    他忙不迭地抬头朝府兵们呐喊:“住手,都住手啊!”

    身后丢盔弃甲声纷起,眼见敌势已去,有黑甲城防士兵过来领命:“云大人,接下来如何处理?”

    黎梨原以为云谏多少要分队安排一番,谁知只见他弯腰收回了自己的长剑,吩咐道:“等户部的人过来,听他们的安排。”

    黎梨有些意外,屈家是他先开始查的,费了那么多工夫,怎么最后到了尾巴就不管了呢?

    云谏似乎猜到了她的疑惑,低头抵上她的肩膀,有气无力地笑了声:“也想在你面前多耍一会儿威风的,但我实在难支撑了。”

    黎梨恍惚侧过头,这才发现他额间温度烫得吓人。

    那药已经拖了太久了。

    “感觉如何?”

    她心中急切,想回头看看他的情况,但腿边有道微颤的力道同样令她难以忽视。

    低头一看,她才惊觉他手上的刀伤鲜血淋漓,血色几乎染了她半边裙子。

    黎梨眼眶瞬间就红了,胡乱撕了衣裙要给他包扎,云谏却只是随意将布条往手上一裹,反倒将她按回怀里,热息落到她耳边。

    “我们先回去。”

    *

    山涧溪流潺潺缓缓,林荫愈发密闭,深谷鸟兽啼鸣声隐。

    二人的马匹不识归途,黎梨发现问题的时候,已经跑错了路,非但没有下山回城,反倒越来越趋近深林。

    她有些不知所措。

    借着丹丸的作用,黎梨尚且能稳住清醒,但身后人的体温逐渐攀高,每一道吐息落到她颈边,都像是要将她烫化。

    云谏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他甚至半松了手里的缰绳,只顾着抱她,薄唇轻柔辗转在她的颈边。

    “黎梨……”

    黎梨头皮都在发麻,眼瞧着山涧在侧,旁边藤蔓遮蔽的地方,似乎还有个可以勉强落脚歇息的山洞,便费了好一番力唤云谏勒马。

    眼前的枝蔓遮掩了半壁天光,居于山洞之内,可以看见叶影疏斜,或明或暗。

    也许这里很久之前曾有旅人过路,留了些茅堆干柴与齐整石块,虽然简陋,但到底省了黎梨不少气力。

    她好不容易才将云谏推到茅堆坐下:“你休息下,我给你打点水来,免得这高热把你烫坏了……”

    说着她便要转身,然而腕间一紧,一道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拉了回去,转瞬就被他压到了身下。

    少年的呼吸烫过黎梨的耳畔:“黎梨,解药吗?”

    ……解药?

    她惊然睁大了眼睛,发现他的指尖勾缠着她的衣带,在腰间轻轻转着圈。

    黎梨瞬间涨红了脸:“在,在这里?”

    云谏药效发作了太久,又失了不少血,如今意识混沌得如堕迷雾,甚至很难分辨她的复杂情绪。

    他隐约感觉到她的不愿意,潜意识里就想讨她的欢心,于是俯身吻住她的唇瓣,撬开她的齿关温柔含吮碾蹭。

    二人身上的花香轻易就被他点燃,起伏得令人心迷神荡。

    察觉到她微微扬起下颌配合,云谏感觉自己像只愉悦的豹子,毛绒尾巴都扬起甩了甩。

    他挑开了她的衣带,两下就将她剥出了围障。

    黎梨被他挑弄得晃神,然而一接触到山谷清凉的空气,她打了个哆嗦,好险清醒

    忆樺

    过来。

    她撑手将他推开:“先等下!”

    云谏再次感受到了她的拒绝,顿住动作,垂下眼睫看她。

    她的视线径直落到他的手伤之上,看着那道堪称敷衍的包扎,犹豫着劝道:“不若我们先回去吧……”

    本意是关心,但云谏的情绪在这句话中骤然下沉。

    “回去做什么?”他声音冷了下来。

    黎梨意识到他大概混沌得紧,耐心同他解释道:“我们回户部,去找……”医师。

    “不可以!”

    云谏却是瞬间打断了她的话,用力将她搂住,似乎要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

    “我都记得!”

    黎梨被这一下搂得险些喘不过气,推了两下都没推开,反倒被他勒得更紧。她有些上脾气了,正想凶他,一抬头却诧异地看见他通红的眼眶。

    “我都记得!你不要我,你不喜欢我!”

    黎梨不自觉地慌了:“我没有……”

    她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却被误会又是一种拒绝,被他攥住腕子用力扣到一边。

    “回户部找谁?”

    少年近乎偏执地看着她,晦暗眼底尽是抑制不住的戾气与委屈。

    “与我中的药,难不成你真的想让他解?”

    黎梨哑了哑。

    她顿了好半晌,看着他神色越发难过,终于明白他此刻大概是听不进道理的。

    她叹了口气,仰脸亲了亲他的下颌,眼见着对方眸光晃了晃,戾气竟然消散了些。

    黎梨认命般说道:“你解。”

    “让你解,只让你解。”

    她抽回手,抱住他的肩,好声哄道:“没有不要你,我很喜欢你。”

    她还想说说什么哄哄这只炸毛的豹子,豹子却在这两句话语里投降得轻而易举,将她扑入花丛。

    云谏钳住她的下巴,再吻下去时,就没有了揽星楼时的节制,黎梨甚至觉得他此刻有些失控,像城楼望塔那一夜。

    轻咬落下,唇齿间的空气几乎都要被掠夺干净。

    黎梨的酒药被唤醒得彻底,灼烧感再也抑制不住,像涸泽的鱼,只能攀着他攫取清凉的水汽。

    她迷迷蒙蒙,依稀感觉云谏抬起她一边膝盖,完全没意料到的是,干涩感遽然闯入。

    “疼!”她委屈得用力咬了口他。

    尖锐虎牙划过下颌骨,云谏吃痛,有道难以言喻的感觉一并传来,终于敲醒他的心神。

    那双如迷堕雾的琥珀眼眸聚回了焦点。

    他环视一周,哑然看着这几面石壁与藤蔓,暗骂自己当真荒唐到没边了。

    最糟糕的是……他感觉自己驻身在苍梧,被.干涩的大漠边关包围。

    云谏不用回想都猜得到,自己不清不醒,全凭着本能做了什么。

    “……黎梨,是不是疼?”

    他低头端详着她眼里的泪花。

    云谏解释了句:“我手不干净,不敢碰你。”

    黎梨闷声道:“没事……”

    她不愿同傻子状态下的他计较,闭了闭眼示意他继续,却感觉他慢慢退了出来。

    “不想让你疼,你别害羞。”

    黎梨懵懵然睁开眼睛,却见他低头亲上她的唇边,然后落到颈侧。

    他的唇瓣温柔,似乎种下了一枝花。

    柔软的花朵摇曳,花路向下铺展,越过雪色山岭与平坦原野,最终在谷地绽开。

    陌生的触感传来的那一刻,黎梨慌张得躬身,却一脚踩上了云谏的肩背。

    她想伸手推开他,却只摸得到他束起的发辫与垂落的额发。

    “别怕。”

    云谏捉住她的手:“我轻些好么?”

    山洞里光线昏暗,透过垂落的藤蔓可见谷地风光,黎梨看到外面走近一只野鹿,低头细致地啜饮潺潺溪流。

    野鹿亲近自然,绵软的唇舌浸入山溪之间,清润的溪水被它轻柔勾起又尽数饮下,连带着自己的鼻尖也蹭得湿濡。

    黎梨想要叫云谏,嗓音却在他的亲吻中支离破碎,只剩呜咽成声。

    山溪柔弱难支,盼着野鹿早些饮完离开,谁知野鹿饮得入迷,又发现了什么趣致,有意无意地舔舐着溪间的一块小石。

    “是这里么?”

    黎梨听见他问,神思与脊骨都受不住地绷起。

    她迷离晃过眼神,看见山涧里水汽沁凉,氤氲成雾,外面逐渐白蒙蒙一片。

    少时,忽然有尾银鱼跃出山溪,轻巧甩尾,溅出晶莹剔透的水花,猝不及防地打湿野鹿的下颌。

    二人齐齐一愣。

    云谏终于抬起头,神色有些茫然:“你这么快就……”

    “别……别说出来。”

    黎梨羞得无地自容,找了个茅堆缝隙就要钻进去,却被云谏握住脚踝拉了出来。

    “好黎梨,别走,可怜可怜我。”

    他想低头亲她,却见她扑簌着羽睫躲开,说什么也不肯再亲他的唇。

    云谏哑然失笑:“好没良心。”

    他抱住她,重新坠入雾霭山谷的春江水暖里。

    早已等候多时的川流浪潮激涌,推得柔弱山溪颠沛流离,冲刷得两边溪岸湿淋。

    云谏拨开她沾湿成绺贴的鬓发,清楚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眸在浪潮中半睁半朦,微微上挑的眼尾一下下变得嫣红。

    “黎梨,”他沉溺在溪间,轻抚着她的眼尾似叹似慨,“我都想死在此刻了。”

    黎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胡话,只觉得自己才是快要溺死在这片异常灼热的秋日山谷里。

    她几番沉浮,终是将纤细的手指缠入他的指缝扣紧,埋首在他颈边抽泣,软声求了饶。

    云谏嗓音低得微哑,分外耐心地哄着她。

    “再等我一下……”

    起初黎梨真的委委屈屈地等了。

    可等到银尾小鱼不知几次溅起水花,他也仍旧意趣十足,还哄着她:“真的马上就好了。”

    哄着哄着又转了向:“好听,你再叫我一声……”

    她终于意识到遭了哄骗。

    从未吃过苦的小郡主心穷力竭,忿忿地在他肩头咬了口,眼睛一闭又晕了过去。

    川流溪涧终于缓缓静下,山洞之内尘嚣徐徐落定。

    云谏将里衣裁开,就着山洞外的溪水打湿,姑且为二人擦洗干净。

    洞里日光半昏,他低头清理好她手上的烫伤,细致包扎了起来,许是牵得痛了,她枕在茅堆里迷蒙嘟囔了几句。

    云谏顺势躺下,黎梨循着温热的体温蹭了过来。

    他怜惜地摸了摸她通红的眼尾,心想下次不该如此放纵了。

    似有所应,他听见怀里的人咕哝着说了句梦话:“轻点……”

    云谏觉得好笑,一声“好”字还在嘴边,又听她唤了人:“五哥,轻点……”

    云谏:“……”

    他直接气笑了,撑起身道:“你是存心要气死我?”

    黎梨却揪着身下的茅堆,含糊道:“五哥,轻点打他……是我误会了。”

    云谏脸色稍霁,循循善诱地逗她:“误会什么了?”

    黎梨睡梦中也有些愧疚:“我以为云谏喜欢太监。”

    云谏:“……”

    他真是多余这一问。

    云谏难得在她面前维持不住表情,嘴角抽了下,认真解释道:“他不喜欢太监。”

    黎梨仍旧往他怀里拱:“嗯,他喜欢我。”

    “嗯,对。”

    云谏从善如流将她搂住,抬手将她耳边垂下的青丝拨到肩后:“他喜欢你。”

    他想收手回来,但细软的青丝温柔地缠在他的指尖上。

    他忽然想起了城楼望塔的表白,想起宴会随侍的传话,又想起她方才哄着他解药的话语,多多少少,真假好坏都掺着。

    云谏眼里露出迷惘,轻声问:“你呢,当真喜欢他么?”

    第38章 下次

    黎梨呼吸声浅浅, 时而再慢一拍,似乎真在梦里沉吟思忖着。

    云谏耐心等着,伴着山洞外的潺潺溪流声,良久后听见她绵缓的语调:“喜欢的。”

    寥寥话音落下, 飘渺不定的雾霾一瞬被

    弋

    冲濯得干净, 云谏眼底的笑意澄净几分。

    “是实话么?我实在害怕, 你不会又反悔吧?”

    “是实话, ”黎梨迷迷糊糊点点头, 又晃晃脑袋, “不反悔。”

    茅堆萧条简陋, 她磕碰了两下, 似乎不舒服了,想要翻身离开,却被云谏伸手捞住。

    黎梨顺应得乖巧, 重新偎回他怀里,又自然而然地给自己换了个舒服姿势。

    云谏拥着失而复得的温软,心底也随之软了一片, 他半真半假地逗她:“那你喜欢他什么?你同我说,我叫他千万别改。”

    “喜欢……”

    黎梨几乎没怎么思索, 就答了出来:“喜欢他眼睛生得好看……还有鼻子好看,嘴巴好看, 下颌角好看……”

    云谏听着听着,逐渐被塞了一耳朵的“好看”。

    他的脸色从一开始的从容, 渐渐变得一言难尽。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以色侍人的宠妃, 莫名生出些“色衰则爱驰”的危机感。

    云谏艰难挣扎了下, 试图矫正她的观念:“你就喜欢他好看?照你这般说来,若是改日遇上一个更好看的, 你岂不是要移情别恋?”

    黎梨游离于睡梦边缘,神思昏沉,听着嗡嗡一长串话就想埋起脑袋。

    云谏将她扒出来,语气认真:“这是不对的。”

    黎梨默默捂耳朵,云谏固执地拉下她的手。

    “不行,这样的感情太薄太浅了。”

    黎梨过耳即忘,兀自闭上眼睛坠回梦乡,云谏还在那边捏她的脸,终于把她闹得烦了,一巴掌拍开他的手。

    “不浅!”

    她将外衫往头上一蒙,扑腾着翻身就滚到了另一侧。

    身后人却冥顽不灵,委屈又执着地追来,拉着她不放。

    黎梨本就困乏听不清楚,只道这人莫名其妙,一直议论着她与云谏如何如何。

    耳边的人声还在絮叨:“黎梨,你再想想别的。”

    “不能这么肤浅……”

    黎梨终于忍无可忍地甩开他:“你别吵了!”

    她在混沌间抽出一丝渺茫神智,怒道:

    “浅什么浅!都说了不浅!你试试就知道了!”

    “你没法同他玩浅的!你知不知道他每一下都——”

    云谏额角青筋跳了跳。

    他竭力安抚住她:“……好好好,睡吧。”

    *

    翌日清晨,秋深霜寒,山间谷地半湿半晴,冷露丝丝沁入肌骨。

    黎梨迷迷蒙蒙被冻醒,循着暖意往身边蹭去,一不小心按到自己手上的伤,疼得“嘶”声睁开了眼。

    身旁的少年似乎被她的动静惊扰,半梦半醒地摸来盖身子的外衫,往她肩头裹。

    外衫沾染的温热体温覆来,驱散了凉秋的寒意,黎梨轻捻着衣衫,不自觉地端详起少年浓密的鸦睫,还有落在眼下羽扇般的影子。

    她看见他眼睫微动,缓缓抬了起来,与她对上了视线。

    山洞口的藤蔓舒展低垂,绿叶交叠遮蔽日光,在这方昏暗天地中,他眼里的琥珀色泽清润,浮动着柔和的微光。

    黎梨心想,不知道有没有告诉过他,他这双眼睛是当真好看。

    她才走神一瞬,对着他的目光,倏尔又想起自己叫那随侍传的话,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眼帘。

    她捻着指尖的外衫,假装专注地描摹上面的暗绣纹路,心里却懊恼得紧。

    昨日事前,顶多就哄了他那两句,也不知道哄好了没……若是没哄好,她该怎么办?

    黎梨长这么大,向人道歉的次数屈指可数,实在不擅长……

    越想越苦恼,她甚至有点想麻溜逃掉,一了百了,正是愁眉锁眼时,却感觉对方探手抬起了她的脸。

    粗粝的指腹抚过她蹙起的眉头,她微一怔忡,就听见云谏轻声问着:“怎么了,还疼么?”

    黎梨眨了眨眼。

    借着半垂叶幕筛入的日光,她看清他的眼神,轻而易举地撞见温柔情意,发现半分怨怼都没有。

    他没在生气。

    黎梨惯来欺软怕硬、恃宠而骄,几乎是下一瞬间就翘起了尾巴,想也不想地控诉道:“疼!”

    她指尖点点点云谏的胸膛,忿忿道:“你好欺负人!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错?”

    云谏眼瞧着她的转变,仍从善如流地给她顺毛:“知错了,是我不好,不该那样心急……”

    黎梨并不满意,撑起身子对他说道:“不止这个,还有,下次我说停的时候,你就要停下。”

    云谏静静看了她两晌,只低头牵起她的手,缓缓摩挲着她指尖的蔻丹颜色。

    黎梨听不到应承,脸上挂起了不高兴:“你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

    云谏低头轻轻笑了声:“我只是想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黎梨一愣。

    然后她更愣:“等,等我不疼了……”

    云谏稍顿了下,揉着她的手指,似缓缓确认:“等你不疼了就可以?”

    黎梨被他的反应弄糊涂了,茫然反问道:“两情相悦,为什么不可以?”

    “两情相悦。”

    黎梨看见云谏抬起眼睫,倏然展颜笑了起来。

    下一刻她腰间骤紧,只看见视野里的天地好几番旋转。

    他竟然抱着她在茅堆上欢悦地滚了两圈。

    “两情相悦吗,黎梨?”

    黎梨被他转得晕晕乎乎,胡乱点了点头,云谏眼底笑意分明,犹自觉得不够,又翻身将她压了下去,亲了亲她的唇边:“真好。”

    黎梨感受到了他的愉悦,好似心里哪处也软了些,也想跟着他弯起眉眼。

    然后少年更欢悦的声音响起——

    “那若是我做得好,不让你疼,以后是不是每天都可以?”

    黎梨:“……大白天的,你别做梦了。”

    鸳鸯和鸣时,外头日光又亮了些。

    想着昨日动静太大,户部定然牵心,二人定了定神,终究是拖着身子爬了起来。

    黎梨捡起自己的衣裙,听见“咔嗒”的声响,低头望去,是先前还给云谏的玉佩与鱼符。

    不知他什么时候又塞到了她的衣物堆里。

    她慢吞吞穿好衣裳,想了想,还是将这两物抛回给他。

    云谏接住,蹙眉张了张口,黎梨却先打断道:

    “意义太过贵重,还是你自己先收着。”

    “回去吧。”

    *

    萧玳收到传信,连夜从桐洲赶回了蒙西县城。

    听闻几人受了伤,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见面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好好的探花郎,说一句话吐一口血,好好的校尉武官,左手掌肌筋脉几乎全断,好好的小郡主,手上被炭烧火燎得血流肉烂。

    他气得要死,果断接手了剩下的活计。

    如今账本证据确凿,屈家勾结县令,收受世族贿赂之事板上钉钉。加之黎梨、云谏在山崖上与屈家动过手,发现屈家的府兵装备异常精良,萧玳一经细查,不多时就刨出了屈家历年暗昧过路军资的罪证。

    他看了看每日至少喝五碗药的三位伤病员,恨恨地挑灯夜战,将屈家所有赃证与供词条分缕析,还很公私不分地添油加醋,参杂了很多私人感情地夸大其词、煽风点火,最后才加急呈上了京城。

    圣上果然大怒,都乡侯保不住了,连带着管领不严的萧煜珏也受了罚,直接被撤回了蒙西的封邑。

    安煦听闻黎梨受了伤,还百般召不回人,又气又急,当即收拾了行囊,死活都要来蒙西。圣上被他这不大规矩的妹妹闹得头疼,好说歹说才劝下,流水一般送来药物补品,为了安抚她与黎相的情绪,甚至下了旨,要破格将蒙西赐为黎梨的汤沐邑。

    蒙西百姓自然喜闻乐见。

    想着朝和郡主是锦嘉长公主的嫡亲女儿,又听闻她在常家村维护村民的仗义之行,人人都道蒙西苦尽甘来,将来必定可以风不鸣条,雨不破块。

    而铁证当前,那些行贿的世家也只得俯首就缚,抄没的大批家财,不仅足够退还老百姓们历年多缴的田赋银钱,还够黎梨重新安排田畴的测绘,倒是替她省了不少的力气。

    因着娘亲的前缘,黎梨有心想护着蒙西这片土地,欣然领了圣上封邑的旨意。

    只是潇洒惯了的小郡主没想到,麻烦事

    依譁

    很快就接踵而至。

    首当其冲的便是成沓成沓送来的批请公文,黎梨埋头一日,看得双目失焦,当天夜里就抱着萧玳嗷嗷哭:“五哥,我去同舅舅说,这蒙西还是封给你吧……”

    萧玳哭笑不得:“别慌,我教你。”

    小郡主憋着眼泪,当真跟他学了数日行审税兵,越学越消瘦,本就生得白的一张脸,很快就白得像鬼。

    萧玳硬下心肠:“熬过去就好了。”

    果然她很快熬了过去,没几日就将公文批得明白,甚至连新官任选也办得漂亮,得心应手,还能空出闲暇去听听戏、吃吃茶,渐渐地又从鬼样养回了人样。

    萧玳很满意:“果然名师出高徒。”

    但隔天夜里就撞见了云谏在她房里批公文,她在一旁看话本的场景。

    萧玳再次气得要死,舍不得骂那个一脸无辜可怜的,只得指着那个一脸理所当然的人骂:“你这是害她!你能帮她一辈子吗!”

    云谏仍旧理所当然:“我就帮她一辈子怎么了?”

    萧玳气呼呼拂袖而去。

    只是黎梨没有想到,还有些差事是没办法干脆甩给云谏的,例如圣上传来的新旨意——

    羌摇小可汗贺若仁携朝贡入京在即,将经蒙西郜州,令黎梨众人亲迎以示大弘恩诚。

    黎梨再次欣然领了旨——郜州,她也没去过,这不正好去玩儿么!

    于是她麻利点了人,当即动身到了郜州。

    只是户部虽然随侍众多,但留了不少人手在蒙西县城,来了郜州之后,有些事少不得要他们亲力亲为。

    于是几人租了院子落脚,黎梨少有地亲自动手整理行装,这么一收拾,倒叫她发现了一个来到蒙西之后,她就没有打开过的盒子。

    紫檀螺钿,样式精巧得很,黎梨依稀记得这是离京之前紫瑶为她准备的。

    她都要忘了里面是什么了,随意开了盒一看,她的神情渐渐呆得僵滞。

    隔壁屋子的云谏也在低头收着东西,没想到房门“嘭”地一声被推开,一回头,黎梨扑上前来就用力将他按落了地。

    “你个王八蛋!”

    云谏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眼泪汪汪的模样,想起身抱她:“怎么了?”

    黎梨将那个紫檀木盒甩到他身上:“你自己看!”

    云谏开盖翻了翻,一盒子雪白柔软的细长布条,他茫然抬起头。

    “紫瑶给我准备的月事带……”

    黎梨呜呜哭了起来:“你这个王八蛋!我这个月葵水没有来!”

    葵水没来,意味很明显了。

    云谏瞳孔颤了几颤。

    “可是……”

    云谏下意识说道:“之前我没有弄在里面……”

    黎梨一顿,难以置信地睁大泪眼:“什么意思?”

    “你这是想不认账?!”

    第39章 刑具

    黎梨憋着泪, 用力揪起他的衣襟:“你没弄在里面,所以这是别人的种,是不是?”

    云谏没料到那话会令她多想,慌忙应道:“是我的, 当然是我的!”

    他撑起身, 拉住她结巴道:“我们成, 成亲……”

    黎梨甩开他, 转过脸, “哇”一声又哭了:“你就知道成亲!”

    “我们才在一起几日?”

    “一时欢愉容易, 可婚姻嫁娶动辄就是几十年的事情, 现在就谈成亲, 实在是草率从事。”

    她低头抹眼泪:“我不愿意。”

    云谏叹了口气,将她拉回怀里。

    他心知自己思慕多年,若要朝朝暮暮似欢今夕, 并非难事,但于她而言,这段青涩情意才刚抽出枝芽, 难以接受也正常。

    “可是……”

    云谏揽着她的腰,指尖微动:“若是真的有了……”

    黎梨闷声道:“那也不是成亲的理由, 我又不是自己养不活他。”

    云谏又叹气:“那也得有个亲缘名头吧,不成亲的话, 我与他怎么办……”

    黎梨沉吟。

    她灵机一动:“先让他喊你舅舅怎么样?”

    云谏:“……”

    他觉得很很很不怎么样。

    话至此处,云谏才想起最关键的事情:“你叫大夫来看过了么?”

    “没有, 我一发现这事, 就来找你了。”

    黎梨颓丧地望着一旁的紫檀盒子:“我信期一向很准, 如今一月未至,我当真害怕……”

    “别怕。”

    云谏稍松一口气, 摸着她的发顶安慰道:“万事未定,我们现在去找大夫看看,说不定只是一场误会呢?”

    黎梨吸着鼻子应了。

    她想想又觉得委屈生气,攥拳往他肩上捶了几下:“都是你的错!”

    不痛不痒的力度,云谏老实挨了。

    他一边将她拉起来,一边给她擦脸颊上的泪痕:“是我的错,我是王八蛋。”

    这次回来两人都受了伤,庶务也多,心神一分开,不知怎的竟然忘了避子的汤药,委实不应该。

    黎梨跟着他的动作抹了抹脸,嗓音还有些哽咽。

    “我们在一起,这样突然的事,往后还会发生吗?”

    “好像铡刀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就会松动落下,当真令人提心吊胆。”

    “可我又喜欢与你待在一处……”

    云谏想要安慰她,谁知撞上她那双泪汪汪的桃花眼。

    “云谏。”

    黎梨可怜兮兮地央求他:“不如你自宫吧。”

    云谏:“……”

    他脸上的表情逐渐裂开,突然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黎梨看着他的神情变化,懂了,用力挣开他的手就哀哀怨怨地转身离开:“骗子。”

    “还说喜欢我,自宫都不肯,算什么喜欢!”

    云谏一把将她捞回来,简直是哭笑不得:“肯什么?我若自宫,你该不喜欢我了。”

    毕竟若能得她三句夸奖,至少两句都是那种虎狼之词。

    他实在觉得啼笑皆非,好脾气地哄道:“乖,别阉我,往后我吃避子药便是。”

    “男子适用的避子药也是有的,我陪你去看大夫,顺道买些回来,可好?”

    黎梨忖量着,十分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云谏好险松一口气,生怕她反悔似的,紧忙打水给她洗净脸上的泪痕,当即就要带她出门找大夫。

    谁知还未转身,他的房门又“嘭”地声被人推开。

    “云二!”

    云谏麻木地望着摇摇欲坠的薄薄门扉:“你们兄妹俩,开门的方式都出奇一致……”

    萧玳领着沈弈出现在门外,嘴里还快活地喊着:“听说街上好热闹,走,叫上迟迟,我们上街玩去!”

    他喊得兴致勃勃,然乍一定眼,却发现房内竟有一高一低两道人影,顿时就止住了笑容。

    黎梨拖着步子去到他身边,怏怏不乐地唤了声:“五哥。”

    萧玳稍微低头,看见她泛着红的眼尾鼻尖,立即就把目光放回云谏的身上。

    他冷着脸道:“你做什么了?”

    云谏莫名其妙:“门都没锁,我能做什么?”

    萧玳见他不认,捋起袖子就要上前:“你——”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沈弈连忙冲上去当和事佬:“哎呀!郡主都没说什么呢,五殿下不要冲动!”

    他好声好气地拉开萧玳,打圆场道:“你看,刚搬进来,行装都未收拾完,房间里乱糟糟的跟个野山洞似的。”

    “郡主与云二公子,总不能在山洞里做什么吧?”

    话音一落,黎梨与云谏的眼神齐齐飘忽起来,一左一右地挪开了视线。

    萧玳本来已经被劝住了,一回头瞥见这二人的反应,他又警惕地眯起了眼:“你们……”

    黎梨率先往外溜:“不是要上街吗?”

    “上街上街!”

    *

    郜州位于大弘边境,北面与羌摇接壤,西北还有尺寸土地临近胡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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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赫,是以市集之上多的是外族打扮的游商。

    与大弘的规圆矩方不同,羌人胡人不拘细行,即使穿着大弘本土的衣裳,也时常将领口开敞到前胸,更遑论大胆的外族装扮,走在街上当真恣肆惹眼。

    有这样的游商在,市集上自然也有不少稀奇趣致的新鲜玩意,换作往日,黎梨早就逛得兴味盎然了,但她今日委实没有心思。

    甚至瞧着前面人头攒动熙攘,她也只是打发了云谏与萧玳去看看情况。

    “你俩身板结实,挤去瞧瞧那里有什么热闹的,再回来与我说。”

    使唤完人,她带着沈弈坐到一旁商铺的石阶上,倚着立柱放空脑子。

    沈弈接连给她递了两样糖糕,都遭了摇头拒绝,他忍不住好奇,问道:“郡主今日是怎么了?”

    黎梨没精打采:“我摊上事了。”

    沈弈笑了起来:“郡主说笑了,依五殿下与云二公子的性子,哪有麻烦事能落到你的头上去?”

    黎梨说起这个就生气,忿忿踩了脚石阶:“就是云二闹出来的事!”

    沈弈更是乐呵:“郡主还在说笑,连我都知道你是有仇必报的,云二公子哪敢招惹你不开心?”

    “他可敢了。”

    黎梨从他手上的油纸包里挑了块糖糕,幽幽怨怨道:“他现在已经不听我的话了,叫他自宫都不肯,还与我讨价还价。”

    沈弈:……?

    此时已近黄昏,华灯初上,二人并肩坐在屋檐下,低头分享同一袋子糖糕,很容易就让商贩们有所误会。

    有位羌人模样的商贩晃着珠光宝气走近前来,向沈弈推去一个小包裹,用不大熟练的汉语招揽道:

    “小郎君,与你家小娘子买些漂亮礼物吧!”

    沈弈听言,窘迫摆手:“我们不是……”

    黎梨却被包裹缝隙里的莹亮光泽吸引住,朝他问道:“老板,那是什么东西?”

    羌商一听招呼,立即旋身转到她跟前,殷勤地将包裹掀开一角递上去:“小娘子,你瞧瞧!”

    “我也看看……”

    沈弈随着投去视线,只一眼,便诡异地沉默了。

    只见包裹里头盘旋着两样皮质物什。

    左侧是条长绳,麂皮质地,编绕着浓艳的红丝绳,错落点缀着小巧的银色铃铛,稍微晃动便撞出悦耳的铃声。

    右侧像条鞭子,雪白狐毛围裹着稍硬的鞭柄,往下是柔软的短鞭,与寻常的鞭子不同的是,它的尾端散成了几绺,垂着纤软的鞭穗,花样别致。

    黎梨不免好奇:“这是做什么用的?”

    “小娘子不知道?拿给你家郎君看,他定然知道!”

    羌商挤眉弄眼,笑得暧昧:“一样是绑人的,一样是鞭人的。”

    沈弈:“……”倒也没说谎,就是……

    “样式好新鲜,倒也好看。”

    黎梨看着希奇,还想伸手去摸,却被沈弈一把按住。

    沈弈一副牙疼的模样,好艰难地劝了句:“郡主,这二物……于你无用。”

    黎梨一身反骨,当场不服:“你怎么知道?”

    对着那两样很有情趣的用具,沈弈实在难以启齿,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黎梨不与他计较,昂首道:“这二物,我正巧用得上!”

    见他神色僵硬,她大发慈悲提醒了:“你不是说知道我是个有仇必报的吗?”

    沈弈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你要……”

    黎梨握起拳头,义正辞严:“报仇!我要把云二绑起来!鞭一顿!”

    沈弈:“……”救命啊!

    用这两样东西,算哪门子报仇啊!

    他脸上的神情好像打翻了颜料瓶,一时之间精彩得很,良久才憋出一句:“郡主,千万别……”

    已经迟了,黎梨爽利地抛出银两,利落接过了报仇血恨的小包裹。

    那羌商掂着银两,喜笑颜开:“祝小娘子玩得开心啊!”

    沈弈脑瓜子抽疼,倒吸着气扶住额头。

    旁边的黎梨终于有了兴致,端详着那两样物什,赞不绝口:“都说羌摇擅商,果然名不虚传,东西做得可真精致啊!”

    “这绑人用的绳索,竟然还有铃铛呢……”

    说着,她还想要拿出来看,沈弈余光瞥见两抹熟悉的身影正走着回来,连忙将她的动作按了回去。

    还手忙脚乱地给那包裹打了三、四个结,捆得严实。

    见黎梨皱眉,他硬着头皮道:“郡主,到底是种……‘刑具’,还是别在大街上看了。”

    黎梨勉强同意,收起了包裹。

    打听完消息的二人回到跟前,萧玳心情很不错:“我们来的时机可真巧!”

    “据闻过几日便是郜州当地的宣威节庆,家家户户都会去护城河放花灯,届时灯火盈岸,喜庆又好看。”

    “对了,除了河灯,还有连月的篝火歌舞,听说如今城外山坡上就能看见,我们可以去凑凑热闹!”

    黎梨听闻是当地的节庆,好奇问道:“宣威节庆?”

    “是先帝在位时,郜州击退胡虏入侵的庆宴,后来一年年流传了下来……”

    云谏见她有兴趣,便娓娓说起了缘由,黎梨听得入神,一旁的沈弈听见他的声音,却有些如坐针毡。

    总有种不小心预知了他人祸福,却还要看着他无知无觉的诡异感。

    沈弈一时抬头看看天,一时低头扣扣手指,一时掸掸膝上的衣袍,一时挠挠自己的脸。

    云谏终于被他扰乱了思绪,停下话语问他:“你一直动来动去的,做什么?”

    沈弈想起那根长绳,下意识道:“能动是福。”

    “等你想动也动不了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云谏:?

    第40章 听见

    黎梨得了报仇雪恨的盼头, 终于起了兴致,要与三人一同逛逛郜州的街集。

    少年人见了异彩纷呈总是雀跃,不多时就没入了各簇人丛,黎梨也想往那边顶碗吐火的卖艺圈子里钻, 却被云谏拉住了。

    “先给你买件合适的斗篷, 如今秋夜凉爽, 晚些时候若想去沙坡看篝火, 更是风大, 别冻着了。”

    她只得随他停在一家成衣铺子前, 云谏低头挑得认真, 她一双眼珠子却滴溜溜地往外转, 左左右右打量着。

    然后与对面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她歪了歪脑袋,对面也跟着她歪歪脑袋,她眨眨眼, 对面也跟着她眨眨眼。

    一等云谏挑完东西,付完钱,黎梨便迫不及待地揪住他的袖子, 指指对面:

    “我想要它!”

    云谏顺着她的指向望去,几番扫寻, 最终对着那只灰白交杂、蓬炸着羽毛的丑鸽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黎梨可不管他怎么想,半拖半拽将他拉到对面的摊子面前, 自顾自地同蓬毛鸽交换了个惺惺相惜的眼神。

    她由衷叹道:“我有预感,我们是知己!”

    云谏:“……”

    他无奈地按了按额角, 转头问摊子老板:“您这知己……鸽子怎么卖?”

    摊子老板是个胖得和气的中年人, 乐呵呵地答道:“不卖不卖, 这是送的!”

    他拍拍自家的箭靶小摊,爽快道:“三箭之内.射中红心, 这鸽子就送您咧!”

    黎梨闻言,直高兴得晃了晃云谏的手臂:“这岂不简单!”

    她心知他箭术优越,只要他出手,知己蓬毛鸽定然能跟她回家,顿时期冀地望向他。

    在这样难以拒绝的目光里,云谏却是顿了顿,而后回头望向人群:“我去叫萧玳来。”

    黎梨不让他走:“你来!”

    云谏:“……萧玳箭术比我好,更准些。”

    “哪里的话,”黎梨下意识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们学府里的武试,你哪次不比他好?”

    云谏站在原地,稍微缄默了片刻。

    黎梨瞧着他的安静,后知后觉读出了他的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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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慢慢松开了拉着他的手。

    “罢了。”

    黎梨想明白了,怅怅不乐地转过身:“也对,你练的是杀敌致果的本领,为了只鸽子在市集取乐,确实屈才辱没。”

    “我去找五哥便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云谏及时从后拉住她。

    他看着她气鼓鼓的脸,终是叹了口气:“我试试好不好?”

    黎梨轻哼了声算是放过,从他手里接过斗篷,抱着站在一边眼巴巴地望着。

    云谏拿起了小摊上的乌亮长弓,挽弓的姿势极快,甚至没有架手瞄靶子,黎梨就见弦上的箭羽急如星火地飞了出去。

    她心道不妙,果然“铮”地声响,那箭矢擦着红心,扎进了一旁的环线上。

    “你慢些瞄,认真一些!”黎梨失望地说了声。

    云谏站在原地,似乎在脑海里兀自挣扎着。

    他深深换了呼吸才重新抬手,拉弓张弦,老实地去瞄靶子。

    眼下的市集上,百姓们结伴而出,说笑闲谈,满街的氛围惬意又自在,黎梨身处于这样的轻松夜市,却凭空感受到了云谏的吃力。

    黎梨愣了愣神。

    她看见云谏的左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她下意识移去视线,撞见那道横贯他虎口的狰狞刀疤,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的心神就猝然被拉到了屈家别院外的悬崖上。

    有柄冰冷的刀刃来势凶狠,径直劈向她的脖颈,云谏扑来,徒手擒住了长刀刃口。

    他握得用力,手背突起的青筋都浸满了淋漓鲜血。

    那刀刃锋利,几乎将他左手掌肌的筋脉完全割断,抵入手骨,对峙间黎梨甚至能够听见可怖的磨骨声响。

    他的手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却始终没让长刀再靠近她半分。

    黎梨恍惚明白了什么,后退一步,又踩回了市集的土地上。

    面前的少年已经在竭力控制,可那只受过伤的左手仍然不听使唤地颤着,压根没办法握稳长弓。

    他是天生的习武料子,黎梨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

    黎梨抱着怀里的斗篷,只觉自己浑身冰凉,似乎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止不住地发木发颤。

    她木木然上前两步,听见他的呼吸镇定又平稳,一如那日苍梧沙场的幻觉,似乎只要轻松抬手松弦,再嚣张的胡虏也会即刻毙命倒伏。

    可在这方小小的集市上,他认真架手瞄准,谨慎放了箭,那供人取乐的箭矢射出,“咻”地一声响,却尴尬地脱了靶。

    黎梨的眼眶立即就红了。

    旁边的胖老板笑眯眯地递上新的箭矢,调侃道:“小郎君,你这箭术差点火候啊。”

    云谏也笑了笑,接了箭想要再试,下一刻却被身边人猛地扑了个踉跄。

    黎梨夺过他手中的箭,冲那老板反驳着喊道:“才没有差!他的箭术好得很!好得很!”

    突如其来的哭腔,惊得在场几人愣了神。

    胖老板见方才还好好的小姑娘突然就红了眼,一时也无措地挠挠头:“这……”

    “我不要那只鸽子了!”

    黎梨憋不住眼泪,丢下云谏手里的长弓,拉着他就要走。

    云谏没辙,歉意地给胖老板留下银钱,紧忙跟上她的步伐。

    “黎梨。”

    黎梨听见他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却仍闷声拉着他往前走,没有回头。

    少年体温稍高,是凉秋里分明的暖意,黎梨牵着他的手,感受到那道难以抑制的微颤,轻易就被泪水糊了视线。

    云谏没给她时间多想,一把将她拉回自己身前:“黎梨。”

    穿过了熙攘人群,二人站在河边石桥,澄净水面闪着月光星辰,宛若浮天倒映。

    黎梨看着水面上的银汉流光,一低头又是愧疚难受:“又是因为我……”

    云谏觉得好笑:“说胡话,分明是因为屈家放辟邪侈,怎么能算在你的头上?”

    黎梨听了也没听进去,望着河里的星星哽咽。

    云谏耐心地给她擦眼泪:“别担心,大夫说了,会慢慢好起来的。”

    黎梨总算抬起脸,盈着泪光看他:“当真?”

    “当真。”

    云谏同她玩笑道:“多亏了你,那些顶好的伤药补药,圣上都流水似的往蒙西送,我沾了不少光,好不了才怪呢。”

    黎梨好不容易才松了些心神:“那我回去就把剩下的药都拿给你……”

    “好。”

    云谏怜惜地摸摸她泛红的眼尾,有心要转移她的注意,便拿过她手中的斗篷,展开给她看:“瞧瞧,喜欢吗?”

    黎梨顺势望去,是顶月白的细锦短绒斗篷,封边上方绣了幅祥云玉兔图。

    云谏语气松快:“你瞧这金丝银线的祥云,典则俊雅,像不像我?”

    黎梨没听过这样夸自己的,一时破涕为笑:“好不要脸。”

    云谏不以为然:“就是照着你我的样子买的。”

    “照着你我……”

    黎梨顺着转过视线,瞥见那只圆润白胖的玉兔,话语顿时噎住:“你是祥云,我就是一只肥兔子?”

    她指指兔子,又指指自己,不能接受:“哪里像了?”

    “不像吗?”

    云谏拿起绣图放她脸边一对比,故意道:“眼睛红红的,与你多像啊。”

    黎梨气笑了,当即忘了方才的不愉快,扑上前就要打他:“不像!我做祥云,你做肥兔子!”

    “那可不行!”云谏笑着拒了,旋身就避开了她的动作。

    黎梨哪里肯放过他?

    两人追着逐着闹了一圈,眼见临近桥头,云谏忽然转身,迎面截住她。

    他弯腰搂住她的腿,一下就将她单手抱了起来。

    “云谏!”

    黎梨倏然双脚离了地,吓得惊呼一声搂住他的肩膀,乍一抬眼看到四周百姓打趣的目光,更是又羞又急:

    “快放我下来!我几岁了你这样抱我!”

    云谏朗声笑了起来:“抱兔子不就是这样抱的吗?”

    他顺势掂了掂她,拾起她缀着白绒结的发辫晃晃:“耳朵都垂下来了,还说不是兔子?”

    “……幼稚!”

    黎梨这下是真的想打他了,眼见更多人看来,她几乎想要尖叫:“再不放我下来,我我我我要生气了!”

    云谏笑得更开怀:“我的兔子好凶啊。”

    “怎么就是你的了!”

    黎梨受不了了,用力埋下脑袋,脖颈都红了半边:“还不是呢!”

    两人正闹着,远远便传来了萧玳的呼声:“迟迟,迟迟——”

    黎梨生怕被自己五哥瞧见,连忙摇摇他的肩,好歹认了输。

    云谏终于将她放下,萧玳看到二人,招手高声喊道:“快过来,看我发现了什么!”

    黎梨眺目过去,遥遥应了声:“好!”

    她想拉云谏过去,云谏却将斗篷披上她的肩头。

    “你先去,我晚点跟上。”

    他看着她磨磨蹭蹭去到萧玳身边,这才转身回了集市,再次停在那家箭靶摊子前。

    灰杂炸毛的鸽子歪头看着他。

    云谏:“……好丑。”

    鸽子听懂了,愤愤啄了几下笼子:“咕咕咕!”

    云谏转过头,对那胖老板说:“您开个价吧。”

    胖老板正抱着自家小女儿喂饭,有些犹豫:“哪里有赌场卖赌注的……”

    云谏低头摸摸他怀里女孩的脑袋,递上一袋子银两。

    “想来您也知道的……姑娘家心思细,喜欢的东西不知要惦记多久,您就帮帮忙吧。”

    *

    秋夜银河,天高自明,人声由喧嚣转至清静。

    云谏提着鸽子笼找到萧玳与沈弈时,后二人正站在一座庙宇前。

    这庙宇白石阶,青砖庭,碧瓦朱甍,门前长着两株连理树,数不清的红绸丝带从树梢上垂落,写满了期风流佳话、愿伉俪情深。

    像座姻缘庙。

    二人看见了云谏,远远朝他招手,云谏便走近了前。

    萧玳耳聪目明,一眼发现了端倪。

    他嫌弃地望着云谏手里的蓬毛鸽:“这是什么?”

    云谏:“黎梨的知己。”

    萧玳:“?”

    云谏环顾四周:“黎梨呢?”

    讲到这,萧玳就来兴致了,他朝云谏努努嘴:“知道这是哪里吗?”

    “是锦嘉长公主的公主庙,据闻这座庙宇求姻缘极其灵验,连门口长起的树都能结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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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理,所以当地人都爱来这儿求姻缘。”

    萧玳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迟迟一听说,就立即跑了进去,说她也要求姻缘。”

    她还求什么姻缘……

    云谏垂下提笼子的手,看向沈弈。

    老实巴交的探花郎应了:“郡主确实说了,要进去求姻缘。”

    萧玳看着拱他们家白菜的猪,痛快地说起了风凉话:“缺什么,才想求什么啊!”

    “莺燕环绕,她还想去求姻缘,莫非是身边的人不够称心如意?”

    沈弈觑着云谏的脸色,尴尬地打着圆场:“郡主年纪轻,行事随意无拘,她应该没想太多……”

    云谏缄默听着,只将鸽子笼往他们手中一塞,抬步走进了庙里。

    里头院静昼闲,金钟安悬,燃着的檀香清极,似乎不知游人已散。

    轻不可闻的脚步声落到庙殿外。

    云谏看见高台上的樟木雕公主像,低眉敛目,温柔地注视着跪在下方的少女。

    黎梨披着斗篷,仍依稀看得出肩背纤薄,正抬头望着与她眉眼七八分像的塑像,喃喃唤了一声。

    “娘亲。”

    而后是良久的沉默,久到云谏都要以为她默自许完了愿的时候,她忽然低下了头。

    少女在母亲的塑像面前,悄然红了耳根。

    “娘亲,你知道云谏吗?”

    黎梨轻声说着:“我想带他来见见你。”

    和风卷着落叶停到脚边,云谏披着殿外如水的月色,静静听着。

    他听见她放得轻缓的调子。

    听见她求她的姻缘。

    “万盼你保佑他,无病无痛,往后余生,好事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