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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有我

    天下亘古不变的道理, 是大多数事情没有绝对。

    李爻惊骇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景平言说的可能性当然存在,但他回忆与牵机处打交道的过往, 还真没有端倪让他往这个方向想, 他问景平:“怎么生出这种怀疑的?”

    景平没答, 反而问:“你到底为何中了五鄙散之毒?”

    他口吻轻飘飘的, 像是询问心上人“饿了吧”、“吃点东西吧”。这种语调背后,其实是有答案偏向的。

    李爻在这一刻觉得景平或许知道真相了,只是来找他印证。即便没有证据, 不笃定, 也已有八九不离十的猜测。

    但他没想通“两个牵机处”与“五弊散”之间的逻辑关联。朝堂上多年摸爬滚打,他早养成了习惯——不知初衷的问题,不答。

    更何况,景平现在与他多了一层关系, 他就更不想把真相告诉对方了。

    李爻心里卷过一阵害怕,怕景平为他行事激进。

    而只要毒伤的真相不被印证, 景平便没有“激进”的理由,他便能守着难得糊涂,和景平安稳一日。

    李爻不禁自嘲起来:日子终归是给过成了缩手缩尾的模样。

    景平则早料到他不说话, 轻轻将他眉心的皱揉开:“别皱眉, 不想说可以不说。我这么问是想告诉你, 在我看来你所有的决定都有道理。天下太平来之不易, 你守爷爷、父母的心血, 我要守你的心血。”

    李爻抬眼看对方, 少有地喉咙发干。

    若不是他伤得太重, 真想即刻窜起来,好好抱住景平。

    无奈啊, 重伤员现在只得展臂丛景平的肩颈下穿过,半搂过人在怀里:你怎么这么好。

    景平眯了眯眼睛,用额头贴着李爻的下巴蹭了蹭,恨不能在他怀里赖到地老天荒,又念着他那一身伤,万般舍不得也只持着这个姿势待了片刻,便撑起了身子。

    “说回我的猜测,”他想让李爻赶快休息,所以要尽快把话说完,“我家遭巨变,咱们都认为是羯人的牵机处下手,但后来,诸多细节表示羯人不承认那事是他们做的。抛开他们敢做不敢当的可能性,单从利益来看,他们的确没落好处,反而是先帝……既得城池,又兵出有名。假定这是真相,恰好反证了当年对我家下手之人是冒牵机处之名。若我是这阴谋的制造者,张冠李戴得一次甜头,为何不能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呢?”

    所以羯人手下有个牵机处,皇室手里便不能有第二个牵机处吗?

    真亦假时,假亦真,那组织层层严密,反而为混淆视听提供了便利。

    事情在景平的回溯之下延展出另一条脉络。

    乍看天马行空,又并非毫无道理。

    李爻听话听音儿,问道:“你怀疑辰王?”

    景平迟疑了:“我不知道,但至少不会是赵晟。从来得大利者存大疑,如今看辰王虽然没得大利,却毕竟是赵家人,晏初……”他说着正经的话,又忍不住贴在李爻唇角亲了亲,“其实……不用你轰,我也得走了,这些猜测都是碎片,若辰王心思深沉成这般,皇上、太子同时生病,宫里或许真的要变天了。”

    李爻当然明白景平在说什么,问道:“什么时候走,如何打算的?”

    “最晚中午前,”景平苦笑了一下,“至于打算……从政务上看,辰王比赵晟强太多。他若篡权得成,为稳根基,必会比赵晟对你好千百倍。这天下无论谁做,我都只关心你的安危和在意。所以我想尽快回去观望一二,确保他们窝里斗不牵扯百姓。”

    我要赶在你回去之前,让阴风刮过去,不扰到你。

    李爻知道景平说得是真心话,但他觉得那不是真心话的全部。这小子心里向来能藏事。

    且李爻心里还存有另一个疑惑,若辰王对皇位执着至此,当年何必为了救他导致身有缺弊?若无当日前因,便不会有今日的诸多麻烦,天下早就是他的了。

    所以整个事件的走向尚存一个不为人知的逻辑关键。

    是什么呢?

    李爻终归是伤重,紧绷着精神和景平说正事太耗心力,现在关键道尽,他精神很快涣散了,仅存几缕思绪崩在那些乱七八糟的纠葛上。他歪头藏在景平怀抱的阴影里,躲避烛火摇曳的晃眼光亮。

    “睡吧,别想了,相信我,都城变天也碍不到你。”李爻不经意间往景平怀里扎的小动作,让景平稀罕得不行。

    他俯身吻他的眼睛,把人亲得合了眼:“我着急跟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议军务时,方便决策。”

    景平怕他临睡心思杂乱,睡着了胡乱做梦,松懈了口吻,声音很轻地道:“好啦,正事说完了,嗯……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还没在江南见到你时,特别喜欢听说书先生讲你的事,他们把你描述得心怀苍生,恣意豪情,我当时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当我见到你了,那些描述你的词汇都像被填了灵魂,我又开心又诧异,很是羡慕——我心里的英雄不仅本事大,还生得这般好看,俊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李爻呼吸已经沉下来了,睡得很安宁。他太累了,景平稍微给他分神,他就睡着了。

    年轻人停了轻飘飘的念叨。

    李爻的轮廓早已刻印在他心里了,每根头发丝都历历于魂魄。可他依旧是一夜都看不够他。

    李爻一觉睡醒,天已经亮了。

    身边没有人,景平不知干什么去了。

    小庞正轻手轻脚给他养护盔甲,擦拭撕魂。

    “什么时候了,景平呢?”李爻问,嗓子有点哑。

    小庞即刻过来,很有耳力价儿地拿水给他洇嗓子:“王……王爷醒了,现在不到卯时,贺……啊贺大人亲自给您熬、熬药去了。”

    景平亲力亲为,一是因为他上心,二也是军中确实缺大夫。

    李爻想了想,吩咐道:“召诸位将军帐内议事。”

    “议事行,”话音未落,景平进来了,“但你得先吃点东西。”

    他手上端着两只碗,吩咐小庞道:“你去吧,按王爷的意思,三刻钟之后叫大家过来。”

    小庞瞄李爻,看他没反对,领命出去了。

    “行啊,”李爻笑道,“底气越来越足,吩咐我的人都不问我意见了。”

    “我不是你的人么?”景平问。

    李爻:……

    而且越来越会无理搅三分了。

    景平到床边,俯身拿起李爻的手勾在自己脖子上,趁机又亲了人家一下,“身体的事必须得听我的。”

    说话间,他把李爻上半身托起少许,在对方身后垫了枕头,尽量不让他伤处受力。

    而后,他端过碗,盛起勺浓糯的粥,试过温度,递到李爻嘴边。

    李爻十几年间多次受伤,伤得比这回重时也没被人这般事无巨细地服侍。

    “行了,我自己来,又不是半身不遂。”他抄手去拿勺子。

    景平一让,李爻没拿着:“我来,你都不知道,我盼着这么照顾你多久了。”

    说罢,他笑了。

    李爻从那笑容里看出一丝得偿所愿的疯狂,疯狂里藏着难以填平的不满足。这让他有点肝儿颤。

    但僵持片刻,李爻还是妥协了:景平也带着伤呢,脸色委实不大好,更何况他马上就要走了……

    帐子里没有别人,这又不是什么大事,随他高兴算了。

    那一碗粥喂完,景平满脸得意,端了清水来帮李爻简单擦洗过,稍待片刻喂他喝了药。

    “你好好的,我走了,”景平舍不得,“阳剑的玉殿下会带兵留下些时候。”

    李爻没多啰嗦,点头笑道:“战报这两日该传到御前了,据我估计,咱们很快又会见面的。”

    景平想了片刻,道:“我想跟你借个人。”

    “借谁啊?要收利息的。”李爻扬眉。

    “借松钗,”景平凑过来搂了他脖子,在他耳边蹭,轻声笑,“利息好说,我还怕强塞给你,你嫌弃呢。”说完,居然在李爻耳垂上吮了一口。

    猝不及防,微痛酥痒。

    李爻被他闹得气息一滞,估摸力道,耳垂上八成被这小王八蛋盖了个戳。

    景平则已经笑眯眯地直了身子,欣赏起自己的即兴之作。那几不可见的小红印子藏匿在银白发丝之间,可爱又色气,他得意极了。

    李爻脑袋里再次冒出说书先生那句话“狐媚子若是清纯,寻常人是抵挡不住的”。

    至理名言,该刻碑立传!

    他无奈暗叹这小东西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从枕边的随身锦囊里摸出一方铸铁小令扔给对方:“拿去。”

    那小令上“避役”二字清晰可见。

    景平笑着收了,眉宇间色眯眯的劲儿敛去,独余一丝纠结。

    李爻柔声问:“还想说什么?”

    “晏初……”景平声音很小,“我若为查我家旧事真相,趁乱把水搅得更浑了,你会怪我吗?”

    李爻一愣,心思陡转——这是他昨夜没说出口的另一半初衷吧。

    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别牵扯不相干的人。”

    景平像松了一口气,抚着李爻的脸:“你好好的,万事不必担心,就按你的步调,但你不要再这么不顾安危了……”

    话没说完,帐外亲卫通报:“统帅,将军们到了。”

    景平来不及多说,最后在李爻眉心重重一吻即离:“记得你有我呢,你现在有我了。”

    他说完干脆地转身走了。

    李爻目送景平与诸位将军擦错而过,直到那背影融在帐外的天光里。他心里腾起股从未有过的牵扯,悱恻又带着甜蜜:是啊,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我有他了,糟乱中该留一方安宁给他。

    也给我自己。

    而后,他的心思很快转到正事上,景平那句“按你的步调”让他听出些弦外之音。

    那小子似乎是在算计统筹时间。

    军机会之后,李爻调兵遣将,不顾已经发回都城的捷报未有回信,仗着有敌军主帅在手,七日之内收回了鄯庸关沿线的四座城池。

    第八天傍晚,李爻能自行下床走动了,好巧不巧,那断了胳膊腿的二王子也恢复了意识。

    李爻闻讯正待去看看状况,令官突然失里慌张地冲来。

    “统、统帅……墨犼军一位弟兄冲进关押二王子的军帐,意图行刺……”

    李爻心里登时爆了一股怒意,他压着脾气问:“人怎么样!”

    “二王子被他当胸一刀,好在因被及时阻拦,刀锋偏了些分寸,扎得也不深……二王子没有生命危险,但又晕过去了。”

    李爻缓出气息,问道:“自己人呢?”

    令官垂了眼睛:“他……当场抹脖子了,死前喊了一句‘不让统帅为难’。”

    李爻心里又气又酸楚,捏了捏眉心:“将那阶下囚挪去更安全的地方,再传令下去,再有行刺者,整营连坐。”

    这乱子刚过去,都城八百里加急的圣旨传至边关,赵晟要以搁古二王子为筹码与敌军和谈,要求李爻即刻回都城述职。

    皇上这般决议,李爻预料之中。

    他抗旨不遵,到桌边提笔而书,恳请圣上允许他一鼓作气,将剩余的城池收回来。届时二王子依旧在手,和谈更能得利。写完半刻没耽误,让人把回事奏书发走了。

    “统帅,”黄骁有顾虑,“这般……会不会惹陛下不高兴?”

    李爻笑道:“多少有些吧,但拉扯一个来回的把握是有的。”

    正这时,帐帘翻动,又进来一人——

    监军铎公公这些天都不知死哪儿去了,现在姗姗来迟:“咱家身为监军,不能看王爷一意孤行,忤逆圣意!”

    第082章 抛砖

    军中条件不比宫里。

    且鄯庸关的天气就像小姑娘的脸, 前一刻阳光灿烂,后一刻大雨瓢泼,晒时贼热, 下雨时又气温骤降。

    这老太监短短一个月已经伤寒风热两回了, 每次半个月。前些天李爻重伤丢了半条命, 他则是发烧把命烧糊了半条。

    经了连番折腾, 他那本就没几根的花白头发炸了毛,皱巴巴的脸煞白无比,李爻觉得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 就能一巴掌呼死他。

    铎公公不窜出来, 李爻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位监军呢,他没心情跟对方掰扯个咸淡,向亲卫示意:“公公身体不大好,快请到一边坐。”

    那老太监先不干了, “咔吧”一下挺直了腰杆,大有为了捍卫陛下的金口玉言跟李爻死磕到底的架势。结果嘴还没张, 就被两名亲卫一左一右挡住视线。

    那二位小将军披甲挂刀,威严行礼:“铎公公,请!”

    老太监个头矮, 蹦着脚大声道:“王爷, 王爷不可将在外……”

    李爻心烦, 但他深知小鬼难缠, 叹了口气, 笑没好笑地对付道:“于公, 公公临阵丢失政令, 到时候您得指望本王向陛下美言几句吧?于私,”他溜达到老太监身前, 压低了声音,“您在城南小院里娇养的美人们是什么身份,真的以为没人知道了吗?”

    老太监脸色大变。

    他在都城有个小院,里面养了多位姑娘小伙儿,其中有出宫回家的宫女,还有赵晟四海搜罗美人时落选的秀女和小郎君,更甚有一位被赵晟忘在深宫冷院的娘娘。他自以为接那美人出宫,整套死而后生的手段高明至极,怎么……李爻居然知道了!

    他院子里藏的可多是皇上的人……不上纲上线到意图谋反都已经够斩他七八回了。

    李爻见他回过味了:“本王与公公同心同力,是为了边关百姓,公公操劳过甚,还是回帐子休息吧。”

    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快滚吧,您呐。

    铎公公气势汹汹地来,蔫眉扫眼地回,憋气窝火,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常健经多见广,看了这么一出,忍不住提醒道:“统帅还是要小心,宁得罪君子……”话说到这,他“咳”了一声。

    这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么?难不成真要听那混账太监一句话,就卷铺盖回都城,不管失城了?

    “多谢常公提点,我会在意的。”李爻定声道。

    常健言归正传道:“此战的起因,据说是搁古听闻胡哈乱境,只损了一个王子,觉得代价太轻。现在看来他们是要把这二王子舍出去了吗?否则,为何一连八日书信都不发过来?”

    “搁古王身体每况愈下,只怕搁古的夺嫡之风正盛。这于咱们而言是绝好的机会,”李爻身上那夹裹勒得紧,他缓气道,“咱们正好见缝插针,城池能收几个,便收回几个。”

    他苦笑了下——下道圣旨再来,便不能违抗了。

    事情如李爻所料,第二道圣旨在六天之后传来,赵晟态度非常坚决:城防守军原地驻守,李爻将帅权交还常健,速回都城论议和之事,再有耽误,以抗旨论。

    至此,那丢掉的十一座城镇,收回了六座。

    李爻忙着收复失城,景平当然也没闲着。

    第二道圣旨发出时,他已经到了都城。

    他现在是从二品大员,还朝直接觐见复命。

    景平总听李爻念叨,皇上在御书房怎样怎样,料想赵晟不坐朝时,除了陪后宫娘娘们“日理万机”,便是在御书房“休养生息”。

    可这回,引路太监却领着景平去了太靖阁。

    景平在太医院时听过一些闲话:太靖阁是先帝驾崩之所。先帝驾崩前,一度睡不着觉,神经兮兮的,总说有熟悉的声音在耳朵边叨叨,至于叨叨了什么,就听不真切了。但他笃定那是与他熟识故人的声音,或恩或仇,纠葛千丝万缕。

    这事被说得有鼻子有眼,稍微上年纪的太医便声称确有其事。当时谁都没查出先帝毛病的根节在哪。后来玄乎其玄没个定论,老太医们便断言,说先帝一生杀孽太重,油尽灯枯之际血煞戾气迸散,镇不住怨,才总能听到冤魂哀哭、厉鬼索命。

    而那些叽叽歪歪的索命声,只在太靖阁才能消停。或许是太靖阁的风水能震住乱七八糟的东西。

    景平不明所以,行至太靖阁,发现这地方确实有点意思。

    阁楼建筑风格奇特,不是中原地区传统的攒尖顶。那圆滚滚的拱顶上有天窗,是七彩琉璃做的,日光照透在地上,仿佛有斑斓的彩虹雨泼洒。

    景平到时,赵晟在软塌上闭目养神,豫妃为他揉着太阳穴。

    一旁樊星轻声提醒道:“陛下,贺大人来了。”

    连叫了三遍,赵晟才眯开眼睛。

    “微臣贺泠,参见陛下。”景平想跟一句“陛下福寿安康”,转念觉得他这模样实在不怎么安康,又咽回去了,叉手一礼,顺带向豫妃道,“豫妃娘娘安。”

    赵晟坐直身子,道:“朕见到你的奏报,说此行很是顺利。”

    皇上双眼下能见青黑色,印堂隐灰,唇色暗哑,这在景平看来,正是一副标准的命不久矣之相。

    “陛下是头痛吗,微臣上奏之事略有繁复,”景平颇有深意地道,“不如微臣先施针缓解陛下的头痛,再将事情说予陛下听。”

    赵晟经那逼宫之事,大病一场,身体没缓上来,脑子还算暂时没坏,听出景平话里有话,向豫妃摆手:“你去歇会儿吧,陪朕好久了。”

    豫妃行礼退下,景平则开始慢悠悠地给皇上行针,半句话都不说。

    针行过半,赵晟疼得发胀的脑袋,居然跟他暂时休战了。

    他舒出一口气:“偌大的太医院,是找不出第二个能缓解朕头疼的人了。”

    景平躬身谦虚道:“陛下谬赞,大人们都克谨,不像微臣这般胆大妄为罢了。”

    轻描淡写一句话,把整个太医院都骂了,明摆着说太医们怕担责任,不敢好好给皇上医治。

    赵晟笑着“哼”一声:“朕听说,前些日子郑铮大人提不起精神,你只用了两刻钟的功夫,就让他生龙活虎了?”

    景平笑道:“这便是哪位大人的谬赞了,微臣只不过是懂得一个浅显道理,病症多数时候像一道阻隔春日暖阳的冰封大门,冲开便是煦风和缓,冲不开,便只能忍耐妖风苦寒。而冲那门,总要经些苦楚的。”

    “那你看,朕的冰封如何冲开?”

    景平眉头一收,躬身低头道:“微臣不敢说。”

    在此之前,赵晟从没真正在意过景平,他是想给李爻寻个牵绊,才引年轻人入朝,后又将信国公世子的身份还给他。

    万没想到,他此次被委以重任,传回来的奏报收效不错,一圈买卖做下来,拿回不少钱,不由得对他高看一眼。

    而今,他又言辞机巧,别有深意。

    赵晟突然意识到这年轻人比自己想象的高明:“你说,朕恕你无罪。”

    “那……微臣还有个请求,”景平嗫嚅,还是躬着身子,“求陛下莫让臣的太师叔知道,臣在御前嚼舌根。”

    赵晟一愣,跟着“哈哈”笑起来,问:“晏初其实也没比你大几岁,怎么整了个大辈分,还真让你怕他了?”

    “初衷不同,”景平敛着眸子,缓声道,“他身为陛下的肱股之臣洁身自好,不爱裹在权欲算计里,而微臣是医者出身,深知需得医好陛下,才能保我大晋山河万年,有些附骨之疽,摘除是必要脏手的,所以……要脏,便脏微臣的手。”

    赵晟若有所思,看景平出神片刻,道:“你说吧。朕不同他讲,今日之事,不会自这里传出去。”

    贺景平谢恩,深吸一口气。

    看那模样即便有了皇上的承诺,要道出关键依旧需要鼓足勇气。

    他攒了片刻底气,才定声道:“陛下心结起于离火神君祠,落在皇权上。”

    赵晟脸色登时冷了。

    景平则没看见一样,话开了茬口,便娓娓道来:“陛下有一口气,闷在心间,上阻下瘀,是以头痛、胸闷、五内滞涩不畅。太医们能诊出症结,或许也能想透诱因,却无人敢说破,更不可能有办法为陛下疏解,是以这根源就像系死了的疙瘩,没有快刀一斩,便一直是个无解的循环。”

    樊星在一边低眉顺眼地听着,心道:贺大人可真敢说。自打皇上当殿对太子殿下一脚之后,自己也病了,脾气都变得古怪,动辄摔杯子,掀奏表,从前对娘娘们和颜悦色,近来吓哭了好几位,太医们果然是不顶用,还得是王爷府里的人……

    “陛下不能有错,天威不容置疑。”景平道。

    皇上掀眼皮看人。

    他没必要在景平面前表演喜怒不形于色。

    “但微臣在坊间走过一圈,纵观我大晋境况,确实因为遣散教众有所好转,是以群臣也不能有错。”景平又道。

    赵晟有点不耐烦了:“何意?都没错,难道是老天错了吗?”

    景平一笑:“矛盾看似是陛下与诸位大臣的,可实际上并不仅限于此。”

    赵晟不说话,依旧摩挲着曾送给李爻的腰佩。他似乎明白了景平的意思,又难以置信,他有种错觉,景平那半片面具遮住的是看不清的深渊。

    他定声道:“你将话说明白。”

    “到底是何人,借助陛下龙威,扇动百姓信仰,居心叵测让离火教在经年时间内恣意扩大?那人既然为了一己私利歪曲百姓对陛下的信奉,便该在恶果盘结时,担下他曾种的恶因。”

    赵晟把腰佩置在桌上:“你可知道,你所言要承担恶因之人是谁?”

    景平一愣。

    一双眼睛眨了眨,模样很是莫名,片刻才道:“微臣只论事情因果和陛下的症结,不知闭眼挥出一棍子打到了哪位大人,但……无论是谁,都不及陛下龙体要紧。”

    话到此时,门外奏事太监进门,轻声道:“陛下,三司的几位大人说信安城之事有了结论,需要面奏。”

    “罢了,”赵晟脸色挺丧,“贺爱卿先回去歇着吧,你说的事情朕想一想。对了,你若得空,去给太子看看身体。”

    说罢,他示意三司的几位进来,就连樊星也给谴出去了。

    殿内换了一拨人面圣。

    景平于步行间低声问樊星:“樊公公,陛下怎么更愁了,是我自作聪明了么?”

    樊星回头看一眼殿内,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贺大人谦虚了,大人的法子确实能将事情的矛盾降至最低,只是……解了陛下一个心结,又给他系了个新的,”他压低声音,“那位不是大人,而是后宫颇得宠的那位。刚刚大人还见过。”

    景平当然知道是谁,依旧故做惊骇,又很快恢复了平静,阖眸定神片刻。

    而后,他引樊星到殿边廊下,沉声道:“我倒没想到此事牵扯后宫主子,料想豫娘娘的初衷只是为讨陛下欢心,且我皇是明君圣主,更没有道理把罪责扣在个无辜女子身上,”他舔了舔嘴唇,“事到如今,还有个法儿,可眼下……”他往太靖阁里看,面露难色。

    樊星与景平交集不深,但他心向着皇上的。听景平说事情还有解,便道:“贺大人不如先和咱家说说。”

    景平左右看看:“这事若能归因在死人身上,便算彻底解了,”他声音很低,“或许在都城外的道观里转一圈,便能遂了此愿。”

    樊星似懂非懂地愣了一会儿,而后想明白城外道观里住得嘉王那位大义灭亲的侧妃,幡然大悟:“对啊!贺大人此道实在是……实在是太妙了!”

    这日傍晚,景平回了王府。

    他简单收拾梳洗过,把自己关在李爻书房里写外差记事。

    桌面上皆是李爻摸过用过的东西,他手握毛笔都倍感亲切。他将那笔凑在鼻子边闻了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笔杆上恍惚出一股李爻身上的淡香和墨汁混合的气味。

    拿那笔写东西,更似有神助。

    景平皱眉笑了:睹物思人到鬼迷心窍的地步,我实在是癫了。

    正乐于此道,门外传来三短三长一短的敲门声,是避役司的暗信。

    景平道:“进来吧。”

    松钗推门而入。

    他又变回倜傥风流的公子模样,回身关门到桌前:“大人,城郊庙里我安排好了,咱们是静观其变,还是抛砖引玉?”

    景平沉吟:晏初快回来了,事情办得拖沓,利益双方定会拉扯纠缠他……

    他打定主意,起身定声道,“不等了,今夜动手。”

    松钗一愣:这还是当初去喝假花酒都手足无措的年轻人吗?

    第083章 变数

    嘉王那个大义灭亲的侧妃, 一直被禁在岳华庙别苑中,由几名坤道轮流陪护着。

    据说整日按照道家的作息过活,除了听法书便是抄经, 日子苦闷得不行。

    这日晚课时间已过, 松钗带景平到了地方, 绕小路往别苑经阁的登高处去。

    经阁里存得是些寻常经书, 实在没什么可偷的,是以门锁只是个摆设,防君子不防小人。

    二位“小人”如入无人之境, 轻松蹬至阁顶, 将别苑布局尽收眼底。

    依着景平的计划,待到夜深人静直接将嘉王侧妃劫救出去,一来查问她与豫妃的底细,二来等明日消息传至宫中, 静观皇上豫妃倒戈相向。

    可眼下,时机未到, 景平自觉直勾勾地窥视坤道的居所不大合适,便背靠了窗子耗时间。

    松钗睨他一眼,笑笑没多说什么, 正待观察院内情况, 突然“咦”了一声。

    景平莫名:“怎么了?”

    松钗目光落在院子里:“正主来了。”

    自窗口往下望, 有个女道士往经阁方向来, 她到口前四下张望, 而后居然从怀里摸出钥匙, 将门锁打开了。

    脚步声响, 她缓步上楼。

    “是她?”景平问道。

    松钗低声答:“嗯,看身形就能判断。”

    景平寻思:俯视下去不就是个大脑袋吗, 能看出身形?

    片刻,女子上来了。

    她轻声问:“你来了吗?”

    声音柔雅,很悦耳。

    阁楼里一片幽静,只有月光投进窗子,打在排布整齐的书架上。

    那女子从暗影里行至窗边,便也铺了满身月色,她身着道袍,头发束得规整,静谧中,确实有几分修道人的出尘气。

    松钗嘟嘟囔囔冷哼道:“修道之中,还施粉黛。”

    景平眨巴眼睛,仔细端详半天……

    光影幽暗中,他只看出对方鼻子是鼻子,眼是眼,面庞轮廓算是清晰分明,皮肤被月光衬着也似不错,只是实在看不出她化了妆。但松钗是个易容高手,既然他这么说,那便是了吧。

    对方美则美矣……

    景平没头没脑地想到李爻,晏初他若是轻裘缓带站在此处,哪怕也是这般修行素服,定如谪仙临凡一般:还是晏初最好看。

    松钗恰在此时看向景平,见他目光发直地看着嘉王侧妃,面带春色,瞪他一眼:大人笑得很是禽兽。亏得我还以为你是谦落君子。

    景平莫名背锅,很是茫然:啊?我笑了吗?

    同时,楼下又有脚步声传来。

    极轻且稳,听出是个练家子,景平和松钗赶忙将呼吸声压了压。

    “颂雪见过无夷师兄。”嘉王侧妃声音很轻,待来人站定,她向对方行礼。

    景平暗自心惊。

    他和松钗躲得比刚才更远了,书架堆叠遮挡,他不大能看见后来之人的面容,只按记忆中的身形判断,此人确实像庙里代掌香火的庙祝、代主持无夷子。

    二人在此私会,松钗和景平都没料到。

    想那无夷子和嘉王侧妃一来该避男女之嫌,二来该避皇室与外方道观之嫌,居然隐秘相见,没有猫腻才怪呢。

    “师父有话带给穆娘子,”无夷子的声音在寂静之所响起来,连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眼下,陛下与重臣们因神君祠之事结下的嫌隙不浅,事情看似搁置了,但很快会再起波澜,所以……”

    景平暗自盘算:

    无夷子口中的“师父”,是晏初曾经提过的“老牛鼻子”吗?

    怎么也搅合在这事儿里了?

    嘉王侧妃穆颂雪没等对方话说完,突然“扑通”跪下了:“师兄,求您想个法子,让我离开吧……”

    无夷子话语顿挫,愣了极短的瞬间。

    寻常时他是副高人模样,看地上的石头都自带极淡的脱俗悲悯之色,此时看向穆颂雪,却是无奈里和着几不可见的烦躁:“让你走……?是你不要命了,还是我不要命了?”

    这话问完,二人谁都没再说话。

    就一个跪一个站,仿佛要僵持到天荒地老。

    松钗向景平打手势:动手吗?

    无夷子周身泛起一股极淡的杀气。

    那二人表面沉静,心底该是已经天翻地覆。

    景平手腕轻翻,钢针捻在指间戒备,示意松钗:稍微等等。

    又过片刻,穆颂雪轻叹一声,僵直的肩膀松懈了:“师父还说了什么?”

    她也对那“老牛鼻子”口称师父。

    “神君祠的事情,或许会演变成当殿对峙,师父让你一口咬定这事与嘉王殿下没关系。甚至在关键时刻,谁要害你,你便反咬那人一口。”

    穆颂雪目光闪烁:“师父是何意,神君祠之事本就与我无关,有人要拉我入局……?是陛下,还是我姐姐?”

    无夷子笑道:“她真是你姐姐吗?她是只恶毒杜鹃,取代你的身份,抢你的夫君,现在享尽荣华富贵,却害你在这里枯守,你猜她若知道你要对她不利,会不会将你当个障碍一手扫开去?”

    穆颂雪没再言语,向无夷子行礼,转身离开了。

    无夷子则在窗前,目送她回到房间,轻轻叹出口气,见院内再无旁人,自窗口一跃而出,翻过屋脊,回主院去了。

    事情如脱缰野马,跳脱开景平与松钗的算计。

    松钗侧目看景平,见他依旧面色沉静,已颇有李爻那处变不惊的大将气度。

    “现在怎么办?还依照计划吗?”松钗问。

    景平淡声答:“容我想想。”

    景平原本的算计,是赶在李爻回都城前,彻底激化辰王与皇上的矛盾。

    皇上庸庸无为,大毛病几个,小毛病一堆,这些不足组合在帝君身上,足以组合成断送南晋国运的缺漏。

    而辰王,也根本没有看上去那般不争,他文武兼备,却因一条承大统者不得有缺弊与皇位擦肩相错。

    或许圣上登位之初,他尚期盼三弟是治国之大能者,而今看,赵晟显然不是。

    辰王怎会甘心国运衰败?

    自从赵晟亲自到江南迎李爻还朝,景平便知道,皇上将他看作一枚牵动李爻心思的棋子,既然从头便是棋子,那么他接下来要做一枚在赵晟看来更有用的棋子。

    所以,他晌午觐见时锋芒毕露。

    而人只有在自救无方或大势将颓时,才会言无不尽。

    景平要做的,便是挑唆鹬蚌相争,再向弱势的一方抛一根救命绳索,诱惑他自行说出更多旧事。

    只是没想到,眼下出了点小变数。

    “今日暂且不动手,让兄弟们保护嘉王侧妃安全,临到大朝那日夜里,咱们再帮这位穆娘子愿望得偿,之后无夷子八成会跑,悄悄坠住他,”景平说到这里又想了想,“此外,还得劳烦先生查一查无夷子与他师父的底细,嗯……”

    松钗见他迟疑,便道:“反正都是猜测,大人可先不论证据,先都说来听听。”

    “皇上对离火教的态度只是放任和暗中得利,却从没有过切实的支持,料想一个野教派,仗着皇上宠妃的几句马屁话镀金,可以敛小财自己丰衣足食,却难以短短数年间左右国运。或许,背后还有深谙此道的高人推波助澜……”景平道。

    松钗很聪明。

    更何况,纵观前后因果,景平的话已经明白得只差指名道姓了:“大人怀疑推波助澜之人是无夷子和他的师父?”

    景平点头:“多年前无夷子的师父与我太师叔一同抗敌,据说二人交情很好,劳烦松钗先生查一查,当年那老道是何人麾下的什么职务,事情或许便了然了。”

    那素未谋面的老牛鼻子即便做出这样的惊天大局算计赵晟,也不大可能自己是主谋。

    多半是什么人的狗头军师。

    万般因果皆有猜测,但只有猜测却是不行的。

    景平和松钗二人偷偷摸摸地来,偷偷摸摸地回。

    进城门后,分道扬镳。

    景平盘算时间,转弯去了东宫。

    早上与皇上临别时,对方嘱咐他来看看太子的病症,无形中省了他很多麻烦。

    月亮已经挂上枝头,太子赵岐还在书房处理文书——李爻不在朝中,兵部的后方人力、辎重调配,官员调任的权衡,全落在他头上了。

    他前些日子差点被亲爹一脚踹死,大病一场歇了三四天,便撑起一口力气继续做大晋储君。

    他素来佩服李爻,心里存着股坚持:老师和数万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好不容易略有战果,我才得以在后方统筹调配,此时如何能掉链子呢?

    只是无奈离火神君祠的烂摊子铺得太大,殿下的雄心壮志炼化成金刚球也难填那片大窟窿。

    他年轻,经验太少,做事不敢跳脱出圈,身边又没个真正能帮衬人,是以时常一忙便到后半夜,收效微末。

    他身心俱疲,景平来看他时,见他脸色焦黄阴暗,实在不怎样。

    太子敬重李爻,对待景平当然也多三分礼待。

    寒暄之后,他招呼景平坐。

    景平没坐。

    他钦佩太子勤勉,偏又对李爻曾夸奖赵岐这事,持着一股子蔫溜儿的酸劲:“陛下挂念殿下身体,让下官来看看。”

    太子趁他诊脉的档口关切道:“孤听说老师受伤了,严重吗?伤势是否见好?”

    景平淡淡看他一眼没说话。

    “孤有时很羡慕贺大人,能得王爷教养……”赵岐话说一半,觉得不妥当,叹了口气,感叹道,“父皇欲与搁古和谈之事,孤私以为不够硬气,但……那神君祠信众刚被遣散,眼下才开始征兵,待到新兵能顶用,也是需要些日子,和谈是权宜之计。”

    景平在心里冷哼,把赵晟祖宗十八辈花式骂了个遍,嘴上不论军政,只是问:“殿下近期是否有时常爱吃的东西?”

    赵岐不解:“孤身体不好与常日吃食有关?”

    景平糊弄道:“只是想做调配药材的参考,药食同源,减轻性质冲撞,才能事半功倍。”

    赵岐垂眸细想:“自让父皇生气之后,孤寝食难安,什么都吃不下……啊,对了,倒是豫娘娘送来的山楂海棠,酸酸甜甜很开胃,但这果子性温寻常,该是没有大碍吧。”

    “蜜饯殿下进完了吗,可否给下官看看?”景平道。

    太子示意侍人去拿来:“只剩下一点了,”他见景平拿起块蜜饯,先凑在鼻子边闻,而后放进嘴里尝,问道,“这蜜饯阖宫都爱吃,有何不妥吗?”

    他身居宫闱,自然听过阴险肮脏的手段,可这东西豫妃做了好多,铺天盖地满宫都喜欢,早反复查验过多次,没有问题。

    景平顶着一张木讷的脸答道:“没有不妥,下官去太医院看过殿下近日用的药方,方子也很好。只是殿下近来常用过人参,这山楂不要吃了。”

    他言罢,与太子闲聊嘱咐几句,便辞别离开了。

    景平骑着马,往王府闲遛。

    他心下激动不已——他尝出山楂蜜饯浸过五弊散的药汁。

    但每颗果子上的药量微乎其微,被蜜饯浓重的气味掩盖,若不是他一再试毒,对那几味药基十分敏感,也是不会察觉的。

    寻常宫人依靠银针查验,更是绝无可能发现不妥。

    这毒是另外一种方子,与李爻所中的不同。

    蜜饯是豫妃做的,可当年李爻出事时,她还不知身在何处——

    只怕她背后之人,才是害晏初身体的罪魁祸首!

    景平眸色阴冷,马上要揪住你了。

    第084章 血口

    李爻自鄯庸关启程, 伤重不能太快赶路。

    这日行至天色将晚,索性在官道上拐了个小弯,去信安城修整, 正好去看看郑铮。

    在官驿落脚时, 郑铮还没回来, 李爻将戎装卸下, 换上一身寻常衣袍。

    眼下无事,他去院子里透气。

    李爻是个稍有精神头就待不住的人,他仰头——驿馆的四方院子, 透着四方天, 在他看来跟坐牢似的。他想起这是景平的家乡,便吩咐人不用跟着,独自出门遛遛。

    经郑铮费心多日,信安城大街上游手好闲之人少了太多。李爻一路走一路看, 见百姓忙于生计,日子都更有了盼头。

    不知不觉, 他遛到了府衙门口。

    太守胡晓已经被下狱了,继任老爷尚未到职,郑铮暂借了此处办公。李爻拿出腰牌, 向衙役道明来意。

    值守的衙役们活几十年, 尚没跟郡王对面说过话, 不大敢相信地打量眼前这华发常服的公子, 诧异于这么大个人物, 不仅不带随侍还这般平易。其中一人挺机灵, 回神比较快, 言说郑大人昨日一早去了郊外的修路现场。

    李爻有点悻悻,但府衙曾经是信国公府, 是景平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他心底腾起牵念。

    还是想进去看看。

    衙役似是听闻过贺世子与康南王牵绊很深,见李爻望着楼院发怔,便道:“郑大人或许快回来了,王爷不如进门喝茶等等,”他又压低了声音,“府宅最后一进院子多年没有挪动过,听闻世子的房间曾在那里。”

    李爻目露笑意,随手一摸,摘下腰间一块玉牌递给衙役:“多谢,请兄弟们喝茶。”

    他进了院子就不让人跟了,行至院尾,见那是个不大的小院,已经堆满杂物。

    景平是世子,该是住正屋的。

    李爻径直过去——屋子没锁,门上只有个搭扣。

    他推门而入,一股潮尘味道扑面而来。这门太久没被打开过了。

    他轻咳两声,拿出面罩戴上。

    天还没彻底黑下,天光透过窗棂,朦胧地散进屋里。

    房间里有玩具,小木马、桌椅小凳、退色的皮球、小布老虎……落了厚厚的灰尘,它们保持着当年的模样,证明这里曾经有个快乐的小男孩跑来跑去。他有开心、有难过,小小的人儿已经自有喜怒哀乐。四方墙壁恍如隔绝了时间,保护着小主人童年狭逝的弥足珍贵。

    李爻忍不住细细地感受,“听”每件玩具讲述过往。

    忽而,他瞥见桌、柜的夹缝里掉了个薄册子,想捡起来,却因为夹裹板直,弯不下腰。

    他只得缓缓将桌子挪开,蹲下捡。

    李爻觉得有趣,心下满是期待:这是小景平的习字簿么,倒要看看这小屁孩小时候的鬼画符什么样。

    而他翻开的一瞬,又恍然大悟了——本子该是小景平故意“藏”在那的,因为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宝藏簿”三个字,后面还不甘心地补写道“玉尘的”。

    景平说过,他生在个大雪天,所以小名叫玉尘。

    李爻更好笑了,又往后翻。

    第二页笔道依旧歪扭,难得的是表型很准,能看出画得是院子布局,某处标注着“×”,表示宝藏在这里。

    李爻好奇心起。

    他这么大个人,找小孩子藏的东西当然简单,很快在隔壁书房柜子最矮的抽屉屉子和底座的夹缝间觅得了“宝藏”。

    宝藏是一把不及巴掌大的木剑,做工很粗糙,上面刻着同款歪歪扭扭的字,正面“斩妖除魔”、背面“太平盛世”。

    李爻皱眉笑了,那小小孩的宏愿期冀渗他在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他毫不客气地将小宝剑据为己有,不舍地流连到天黑,才回驿馆了。

    李爻这日终归是没能等到郑铮回来。

    第二日一早,他听说老师住在灾建区了,便命人备好早饭,亲自给送过去。

    老师、学生二人在荒郊野外草草吃了一顿早点。

    李爻受命还朝,不便多留,见郑铮精气神不错,满腹心思都在整建道路上,道了“珍重”与他分别,往都城方向继续赶路了。

    三日之后,王府收到了王爷的家信。

    信使交信给门房时,景平正要出门。

    他听说是李爻来的信,眼冒贼光,看过信皮,确定那不是一封专门写给谁的信,便迫不及待地拆开。

    李爻家信中文字简略,只字没提自己受伤,只说过不得几日就能到家,最要紧的一件事,是想吃玉米菜肉饺子。这是一封不让老管家措手不及的贴心馋嘴信。

    景平笑着摇了摇头,再捻,发现后面还有第二页,上书依旧是寥寥几句话“未知景平归否,他有伤未愈亏气血,宫中送来的好药只管让他拿去补养,”写到这,李爻笔锋顿了一下,后又写道“想来他或许吝于使用,便告知是我说想见他好气色,饭食也嘱咐厨房多些温补。”

    信末没有款,只有“均安”二字。

    景平心里暖融融的,会飞了似的,将王爷要回来了的消息在府里奔走相告好几圈,千叮咛万嘱咐厨房的大师傅太师叔想吃饺子,最后去药房扒拉出合适的药材,给自己掂配出一副温补方子,着小侍醒上药,才出门忙活去了。

    隔日,终于要上大朝了。

    皇上顶着一张色如菜瓜的脸登殿,丝毫没预料到朝上将掀起一场针对他的血雨腥风。

    他让群臣奏事。

    三法司联合上奏,信安城震后重建困难,不全因民众信奉离火教所致。

    这事是赵晟与三司的几位预谋好的。

    几日前,他听了景平将错事推到死人身上的点拨,茅塞顿开——朕无错,诸臣也无错,将错事归咎于已犯大过之人不就得了。

    反正,债多了不愁。

    “详说。”赵晟道。

    三司几位大人互相看看,齐齐撩袍跪倒。

    刑部尚书朗声道:“三法司忤逆参奏上官,请陛下恕罪。”

    赵晟装模作样一摆手:“起来吧,到底何事。”

    “臣等参越王赵昆,在封邑信安城收买太守胡晓,鱼肉乡里,每年除了收纳邑金,还行买官之实,导致官商勾结,欺压百姓,百姓无处申诉委屈,才笃信陛下有神通,能看清百姓困苦。终于城外地震,阻断道路,未多损伤百姓,恰似震开了城中障目之困,引诱越王回都城自诉苦恼。陛下英明,看出其中必有污糟因果,令康南王顺路查探,扯出前番所述因果。是以百姓们更加笃信陛下有神通,这才导致百姓更为信奉,招工困难……”

    好么。

    这逻辑转了一圈,居然把赵晟的错处描成了神通。

    还真给君臣的针锋相对砌出了台阶。

    “兹事体大,你们上参亲王,其中若有诬告错漏,朕是要罚的。”

    大理寺卿答道:“回陛下,此事链线完整,信安城十数万百姓皆是人证,太守胡晓自知罪孽深重,对所犯之事供认不讳,买官卖官人赃聚在,他甚至买通劳工意图以假像蒙蔽康南王,幸亏王爷识破他的计谋。这是胡晓的画押供状。”

    赵晟早知供状上面写了什么,依旧仔细翻过,越翻脸色越沉,要说他也不是全在演戏,信安城终归是他的囊中之物,他眼见有人这般作威作福,是会想把人掐死的。

    越王赵昆掐指一算,没算出今日大朝会需要“渡劫”。

    他到都城之后一直没走,面儿上是皇上让他好好修养,其实是把他扣下了。近来信安城闹出那么多事,他当然听到了风声。

    他私下找三司的官员运作,结果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都告诉他把心放肚子里,万没想到,今日一翻一瞪眼。

    赵昆在年宴上被景平算计了一把,满脸起疹子奇痒难当,一抓便是一个坑,现在疹子好了,脸皮变得麻麻赖赖,委实变成了丑八怪。

    如今惊怒之下,那胖如面饼的大脸充血,更仿佛变成一张烤过火的芝麻烧饼。

    他蹦出来指着大理寺卿的鼻子骂道:“你!你怎么血口喷人!”

    大理寺卿云淡风轻,瞥他一眼尚没理会。

    赵晟便已经按捺不住了。皇上近来火气太盛,见越王面目可憎,当殿咆哮,随手抄起桌边的什么,劈头盖脸扔过去:“你自己看!这是不是你的东西!是谁?!向三司官员承诺,待平安回封邑必会谢仪后补!还给人家留了信物!”

    那是一把零碎小玩意,扔在越王身上又弹落在地——三把纯金打造的小钥匙,上面都刻着“越”字。

    赵昆刚刚遇事上头,现在很快冷静下来了。

    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没想过最坏的情况。

    如今他只要能博得自己是自由身,事情便未到绝路。

    他好歹是个亲王,被捉住的错处只是贪腐,并没谋反。

    于是,赵昆端正行礼:“陛下容禀,臣确实是给了几位大人金钥匙,但非是收买之意。臣听说事情牵涉到自己,打听调查进程,是害怕脏水沾身,无可厚非;几位大人也说,是太守胡晓打着臣的旗号坑蒙拐骗,臣确有过,是失察之过,”他转向三司官员,“敢问各位大人,可有到我府上搜过?搜出多少脏银?大人们可曾想过,那胡晓只有攀诬了我,自己才能获得轻判。”

    赵昆敢有此问,便是因为他早防备,脏手之事他从不亲自染指,贪来的钱财被他挥霍大半,宅子、古玩字画,散在各处;剩下的现钱有九成存在太守府,莫说现在尚未抄家,即便去搜,也搜不出个所以然。

    事情居然一时僵住,三法司几人没想好应对之说,不敢贸然回应。

    金殿上气氛一片死寂。再这般僵持下去,事情又要给打回去重审详查了。

    赵晟皱个眉头。他当然不想前功尽弃,只盼赶快让赵昆背锅,将那离火教的事情压下去。

    他暂时没有好对策,想起景平日前锋芒初现的模样,不经意看向他。

    景平欣然接了皇上求助的眼神,侧跨一步,躬身行礼:“陛下,微臣有话说。”

    赵晟拿腔捏调地恍然道:“对哦,贺爱卿当初随晏初一同去了信安城,有何话?讲吧。”

    景平半眼不看赵昆,淡声道:“越王殿下在府中养了一只猛虎,为保其兽性常以活物饲之,后来更是以人喂虎,因自幼驯养,猛虎只与王爷情义深重,听闻王爷高兴时在府内宴客,亲自下场饲虎御虎,与之同处铁笼中,猛虎温顺如大猫,”景平话说到这,看向三司的几位,“当日,康南王得知此事大怒,查明确有此兽,将它当物证运回了都城,敢问凶兽现在何处?”

    刑部尚书唉声叹气:“那畜生在刑部衙门后院,每日以肉饲喂,总是吃不饱,实在是……要养不起了。”

    赵晟这才恍然想起,李爻发回的奏书上曾写过此事:“快将那畜生带过来!”

    赵昆稍作平复心顿时又炸了,他不聪明,也不是个傻子。

    以人饲虎确有其事,但这姓贺的小子言过其实,肯定还有后招。

    回想曾经,他招摇过两次。

    在人前显摆他的大宠物,亲自下场以人饲喂,全身而退。

    但当时那老虎本不十分饥饿,见他这个“熟人”镇定泰然,反衬出“饲料”的魂儿都吓掉了。

    动物本性,惯会欺软怕硬。

    可如今……

    老虎已经整日吃不饱了。

    依着皇上的性子,说不定要逼他进老虎笼子自证清白。

    到时候,他与老虎“和平共处”,就证实了景平并非攀污;想留清白,便要以命相搏。

    赵昆怒目看向贺景平:这小子心思居然如此歹毒!

    第085章 急怒

    辰王赵晸静立殿上, 冷眼旁观,回头看一眼贺景平,见那年轻人站在后方不远, 脸上惯是不动声色, 一番言论机锋毕露, 引得皇上着人去刑部将老虎运来。

    事态这样发展, 说不定真要演出一场人虎对峙的金殿断案。

    他摸不清贺景平此举是因为年宴上与赵昆的过节借题发挥,还是有更深沉的初衷。他听说景平曾在太靖阁与皇上见面,待了很久。无奈对方的医术給事情蒙上一层烟幕。

    但无论如何, 他不能眼睁睁看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向右都御史眨了眨眼睛。

    南晋的三法司是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方才三司对越王口诛连连,独有右都御史陈黎没事人似的,安静充当个人形背板。

    这会儿, 他得到示下,眸色凛正起来, 对仪容稍作整理,侧跨出列:“陛下。”

    赵晟今儿不舒服,好像夜里被人追着暴打了好几个来回, 浑身上下皱吧无比。

    早起, 皇后见他这副模样时忧心忡忡。她身为正宫国母, 数载不曾说过一句劝皇上废政的话, 今日破天荒地劝皇上免朝。

    而赵晟这人, 最大的优点是特别自信。他向来以明君自居, 日日按时点卯——甭管脑子跟没跟着来, 皮囊是要到朝上的。

    他示意皇后“无妨”。

    可也不知皇后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唠叨个没完, 从身体重要、来日方长,到磨刀不误砍柴工,说到最后,险些掉眼泪。

    赵晟听得烦,懒得和她纠缠,撂下一句“皇后可知若在阵前,你此言该当何罪”就上朝来了。

    结果现在倒好,他不仅身上酸痛不减,半个脑袋更像被人拿锯条来回拉扯。

    他半刻都不想在朝上坐了,可碍着老虎还没来,干等更是无限放大身上的不适,向右都御史陈黎淡声道:“陈爱卿有话快讲吧。”

    陈黎从怀里摸出一封奏事书,看规格不是呈递给皇上的:“这是微臣昨夜理出来的,念着事关重大,想在朝后单独奏报,但若一会儿……”他看一眼越王,那意思是怕越王让老虎吃了,“于事无益。”

    说完,他将奏事书呈给赵晟。

    赵晟莫名其妙,忍着头疼翻开来看,脸色越发冰冷,蓦地站起来,一把将奏书扔给越王,怒喝道:“好啊!朕只道二皇兄爱钱财,本念及先帝的疼惜和手足情谊,想待风头过去就对你网开一面,万没想到……你……”他拿起盖碗接二连三猛蹲在桌子上,茶水四溅,“你居然为了钱款,无所不用其极!朕瞎了眼!养出个里通外族的好兄弟!”

    跟着,盖碗终归没能逃开劫难,被他狠狠摔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群臣大呼“陛下息怒”。

    赵昆低着头,心里打着锣鼓点,捡奏书看,上面描述之事有理有据,言述有二:

    第一,越王出资扩建春衫桂水阁,使羯人探子机构盘踞在此腌臜地方,康南王捉住的张不扬便是细作,此人在被押送都城途中险些丧命,至今未查清是否有人刻意为之;

    第二,经此人供述,他从越王处得到湘妃怒的炼制方法,方子已经传给了羯人;

    此外,张不扬还供述自己设计引诱信国公世子至郊外,意图捉捕,不想被康南王暗查先机,黄雀在后,将埋伏一网打尽。

    奏书之后附着赵昆滋奉春衫桂水阁的明细账目和获利钱款。

    赵昆定定站着,懵了片刻,撩袍跪下:“陛下明察,臣确实出资修建了个玩乐馆子,也是为财。从不知张不扬是羯人探子。臣色迷心窍,才从黑市高价寻来烟花逗他开心,将湘妃怒炼制方法提供之说,实在无稽之谈!”

    赵晟一口气顶在胸口,由樊星扶着坐下,暂时没理伏地的赵昆,示意景平看看奏书:“贺爱卿,奉言是否确有其事?”

    奏书洋洋洒洒事无巨细,多是依着张不扬供述整理的记录,同时补充了一定物证。

    景平看字不慢,他很快读完内容,却持着阅读的姿势磨蹭了一会儿。

    他心里盘算:

    三法司上面是辰王,但他与赵昆在利益看不出冲突……

    推赵昆出来更像是顶锅,顶嘉王案子里湘妃怒方子流入外族的锅。明眼人都能看出嘉王背后另有他人,若是顺利,便能把赵昆塑造成嘉王背后之人。

    本以为辰王虽然手段狠辣,即便是弄出个假的牵机处鱼目混珠,也好歹不会做出伤损国运之事。如今看来,高看他了?!

    景平暗咬牙关,这奏书里还有更可恨的一条——辰王轻描淡写给晏初挖了个大坑。

    晏初他黄雀在后抓了牵机处的人,也上奏了皇上,却来不及细禀因果,就被战事牵扯了精力。

    依着赵晟的狗脾气,疑心重又耳根子软,定然不会设身处地体会他的难处。

    这颗炸雷要怎么爆,引信捻在辰王手里。

    “贺爱卿,”赵晟见景平不说话,“奏书中涉及信安城中之事,是否属实?”

    景平躬身:“基本属实。事发之后,康南王先后发出过两封奏事书信给陛下。一封在明,阐述了浮于表面的因果;一封在暗,说出了王爷个人的推测。那些推测来不及查证,是以王爷没走官面流程,陛下……没收到么?”

    赵晟刚刚心生怨怼,怪罪李爻身经事件中,因果奏报却只浮于表面因果,经景平一说,他又不由得叹息:倒是难为晏初思虑周全。

    “而且,”景平又道,“王爷在鄯庸关阻击搁古敌军,身受重伤,便是因为敌军用湘妃怒突袭,搁古与羯人近日邦交甚密,湘妃怒或许是羯人传给搁古的。”

    赵晟的心又软下些,喃喃自语道:“是了,军报传来,说晏初受了伤,他向来对自己的身子不甚顾及,他……伤势如何?”

    景平道:“王爷腰椎受损,肋骨断了,身上多处大伤。且他不知为何损伤血脉不自知,失血过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什么?!”赵晟大惊,“居然……居然这么重……”

    景平不给他缓神的机会:“王爷知道陛下挂念,伤自然会好得快些,只是此事若引申想,微臣还有一层顾虑。王爷传给陛下的私信再如何不走官驿,也不会随意递送,送信之人更不会是能耐平平的草包,信为何丢失,人更至今不知所踪?”

    这封密信是景平无中生有的,查证真伪极为困难。

    可殿上君臣都被唬住了,鸦雀无声,意识到景平言之深意。

    “更甚,这样的事情非是初次发生了,”景平又道,“王爷与阳剑王上的通信也曾无故丢失,如此看来……只怕内忧外患,不知暗处有多少只眼睛,肆意窥视国务军机。”

    他说完,垂着眼睛不看赵晟。

    正此时,越王的大宠物被运到了殿外。

    老虎给关在笼子里转来转去焦躁不已。

    赵晟面对殿门,自然是看到了。

    他冷哼一声:“朕本来想拿这畜生吓唬吓唬二皇兄,得你认个怂,罚你两年俸禄便罢了,可事到如今……二皇兄的能耐大,背后的水也深啊,”他向三司总捕厉声道,“押下去看好了,细细给朕审!”

    赵晟舍不得让他跟那老虎对峙了,他还想挖更多的事情。里通外族?劫掠要信?怎能不好好查!

    三司总捕领命,向执殿武士示意。

    两名武士上前行礼:“王爷得罪,请吧。”

    赵昆站起来,瞪了一眼贺景平。

    事已至此,他自持身份,不再做丢脸的辩白,冷哼一声随武士下殿。

    他并没里通外族,皇上若是有心查,这说不定是一线生机。

    赵晟脑袋疼得快涨爆了,冲樊星一扬手。

    樊星“无事退朝”没待出口,又有人横插一杠:“陛下,老臣有奏。”

    皇上脑袋登时“嗡”的一声,看清奏事之人,他更来气——那是他老丈人,左相苏禾。

    旁人便罢了,你怎么身为亲家,都不知体谅朕,多大的事非要赶着现在说?

    “国丈,”赵晟道,“朕头痛,若非十万火急的事情,小朝再议吧。”

    皇上把话说到这份上,只要不是外族打到皇城根,多数人便会识相退下。

    谁知苏禾执拗道:“陛下,确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赵晟话都懒得说了,哭丧一张脸扬手——说。

    苏禾叉手深施一礼:“陛下,百姓笃信离火教之事,是否被越王事件推波助澜尚不好说,但无可否认,我大晋境内征工招兵困难已非一日,更甚,即便信安城有个越王,我南晋五十一州难不成有五十一个越王吗!”

    言下之意:陛下,毛病就是你的,你少甩锅。

    赵晟怒目圆睁。

    群臣个个俯首垂肩,没人敢仰面视君。

    好一会儿,赵晟才沉声道:“国丈何意?”

    苏禾撩袍跪下:“陛下近日龙体欠安,为待来日还我南晋河清海晏,请陛下龙体为重,切勿过多牵念政务!”

    话说完,一个头磕在地上。

    话音落,又有七八名臣子商量好了似的出列跪下:“臣万死,恳求陛下龙体为重,勿念政务!”

    赵晟一拍桌子:“大胆!你们……你们是要逼朕让权禅位么!”

    苏禾跪在当殿正中,朗声道:“老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能眼看陛下被史官写成荒唐帝王,更不能容陛下被后世戳着脊梁骨骂。往后哪怕陛下要臣自裁谢罪,臣也要为陛下扭转千古骂名!”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请陛下先将身体养好,而后自罪于天下,承认离火神君祠漫散的危害,彻底让事翻去一篇。”

    赵晟要气成个皮球了,他突然明白了皇后反常的原因——好啊!原来她是看出父亲冲撞君王之意,却不明言提醒,真是父女同心!

    “国丈先起来。”赵晟冷声道。

    可苏禾和诸位臣子膝盖上像钉了钉子,跪着不动。

    李爻早有断言,赵晟是一副死不认错的性子:他若说太阳是绿的,那太阳必是绿的,僵持到实在没了道理,宁可承认自己不分色彩,也得坚持自己看到的是绿色。

    双方石像似的对峙当殿。

    赵晟想甩袖子离开,晾着这些老不死的算了。但眼看人数不少,一众人里,不乏两朝老臣。

    那些老头子平时走路都颤巍巍的,今日若跪出毛病来,往后他“仁君”的名声算彻底断送了。

    事情逼迫到这般田地,他不得不念及景平提起的方法。

    千万般不舍,只得向早先安排好的内侍庭都护打眼色。

    都护得了指令,出列道:“陛下,臣有话说。”

    赵晟示意他说。

    都护道:“离火教起势是因豫妃娘娘,不能全部归咎于陛下。若无穆氏邀宠,在民间散布陛下是离火神君之论,事情便不会演变成今日局面……”

    话未说完,苏禾骂道:“事到临头要把黑锅甩在女子头上吗,要不要脸!帝妃们居于深宫,如何散布言论?”

    都护笑了一下:“苏大人,下官只是就事论事,豫妃娘娘身居深宫,又不是坐牢。更何况,嘉王侧妃与她是姐妹,曾居王府,若想帮姐姐做什么,易如反掌。眼下不如请豫妃娘娘和那侧妃娘子上殿,对峙之下便能分辨有否破绽。臣自请前去城郊将嘉王侧妃带来。”

    皇上点头允了,没说话。

    他几日前点拨过豫妃,为保自身,有的情当舍便该舍了。

    从都城跑马去城郊,打来回约要一个时辰。

    君臣只得在金殿上等着。

    赵晟脑袋确实是疼得受不了了,向景平道:“贺爱卿,给朕行个针吧。”

    景平上前,给赵晟把过脉,道:“陛下现在不宜行针,病灶冲头再以银针刺激,会头痛欲裂,微臣先为陛下压压穴位,缓解少许,撑到下朝吧。”

    赵晟允了,景平便在他头上手上几处穴位压揉,赵晟舒服了些,合着眼睛仰在龙椅里。

    时间溜过。

    内侍庭都护登殿回事,他走时发扬蹈厉,回来时锤头丧气。

    连个鬼影子都没带回来。

    景平早知结果如此,面上平静,低声叫赵晟道:“陛下,都护大人回来了。”

    说罢,他下御阶,站回自己的位置。

    赵晟闻声睁眼,自语道:“朕居然睡着了,”他见一脸苦相的内侍庭都护,“怎么回事,人呢?”

    督护支吾道:“回陛下,微臣到岳华庙时,穆氏已经不知所踪,与她一起不见的还有代主持无夷子。”

    “什么!”赵晟一拍桌子,“桄榔“一声,吼道,“搜搜搜!给朕搜!画影图形,发到各州!”

    都护领命,又犹豫道:“陛下……穆娘子留下一封信,微臣未曾拆开。”

    景平暗笑,赵晟找人做局都不知找个机灵的。

    这都护大人心眼太实了,信未看过就要当殿交付。

    赵晟也一皱眉,但对方话已出口,他若说晚些时候再看,只怕立刻会有人要蹦出来代劳,还是自己看稳妥:“拿来朕看。”

    信被蜡封着。

    不知赵晟是急还是气,信封拆了好几次才拆开。信纸很薄,殷点的墨迹隐约透了纸张,从背面也能看见字迹。

    赵晟看着信,好几次深吸气,涨红了脸,最后干脆将纸揉成一团,爆喝:“岂有此理,一派胡言!给朕把这刁妇抓回来!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这次,群臣没再念叨“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只是躬身垂手。

    更甚,苏禾特别没有眼力价地又道:“臣恳请陛下养好了身子再从长计议。”

    这话在赵晟听来无异于“你快哪凉快哪歇着去吧,位子让给能者居”,他“蹭”地一下从龙椅上站起来,不顾亲家情谊,指着苏禾的鼻子连说了三个“你”。

    “朕休息?好啊,朕休息了政务谁理!你拥护谁?”他一指辰王,“他吗?”再一指太子,“还是要朕即刻禅位!”

    苏禾还是那副模样:“老臣恳请陛下休养龙体。”

    赵晟被他这蒸不熟煮不烂的韧劲气得要炸了,突然耳朵里“滋啦”一声尖鸣,紧跟着血气撞头。

    他只来得及暗道不好,眼前便一黑,直接仰回龙椅里,后脑生生磕在椅背的祥云雕纹上。

    樊星第一个急了:“贺大人!贺大人快来看看陛下!”

    景平有预料。

    他心下不急,面上也得万分着急,快步往御阶上跑,不经意在台阶上绊了一下,几乎是扑过去给赵晟把脉的。

    跟着,他拿起御案上的信刀,在赵晟中指刺破,挤出血来。

    “陛下急怒攻心,性命无忧,但……”景平顿了顿,“樊公公还是速将陛下挪回寝殿,传御医吧。”

    景平说话时,樊星使了个心眼,将那被赵晟团成一团的信藏在袖子里,却被苏禾看了个清楚:“樊公公,为何私藏信件!”

    他言罢两步上前,抢过信纸。

    这下大伙儿都知道皇上到底气什么了:

    嘉王侧妃穆氏在信上说,近来听闻离火教众被遣散,君臣不和,预料到皇上这不仁不义的昏君会将错处推到她和姐姐身上。姐姐因一句讨皇上开心的话引火烧身,实在可怜。可天家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来,这是她检举夫君背信弃义的报应,早知今日,还不如一心拥护夫君。

    简而言之——就该让我家王爷篡位得成。

    赵晟能不生气吗?

    可眼下,他已经气“死”过去了,群臣只得暂且散了。

    景平跟着御驾回圣上寝殿,见太医们已经候了多时。

    会诊过后,太医们得出的结论与景平一样:陛下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得开些活血药物,以备燥气撞头的不时之需。

    而眼下,景平心底的另一副猜测得了旁证,他确定太子被豫妃下毒时,便在猜测赵晟会不会也着此道——父子二人前后脚身体欠佳委实蹊跷。

    眼下,看来是没跑了。

    只是这二人所中之毒损害的是神志和头脑,药量甚微,也如同李爻那般,依靠诊脉难以察觉。

    景平暗笑:且让这些大夫治吧,赵晟中毒不深,醒了才是重头戏。

    眼下他不能暴露自己,让那下毒之人知道他已经看出了根节是毒非病。

    事情按照景平的计划发展。

    他出宫门,让马车先回去,自己一路溜溜达达,念着李爻过不得几天便回来,心情就更好了。

    街市上烟火热闹。

    景平随走随看,经过路旁的小摊位,瞥见摊主在卖彩线编的小玩意:手绳、戒指,花朵、蔬菜、小动物,花花绿绿很是精巧。

    他忍不住近前观看。

    景平官服外面披了斗篷,摊主大姐只看出他衣着贵重,招呼道:“公子想看什么,自己玩还是想送人,不如说说用途,我来给您推荐,都是好意头。”

    老百姓不就是这样吗,能吃饱穿暖,便能知足常乐。

    景平一时唏嘘,若太平盛世常在,又有谁会期盼英雄出现呢?

    眼前这些小玩意本是太细碎的,景平没将它们和李爻联系在一起的,可刚刚的念头飘过,他心底便腾起股强烈的祈愿——

    他不要他做万人瞩目的英雄,只盼他平平安安,有一方小院,逍遥自在。

    他目光在摊位上晃过,花朵、小老虎之类都是哄小孩子的玩意,独有几条手绳能称他心底的好意头。

    可晏初是朝中的重臣,军中的统帅,手上系个红绳……太招闲话。

    要不……系在脚踝上?

    这么一想,景平来劲了:

    晏初他皮肤白皙,脚腕上一道殷红,是很好看的,而且……不仅只是好看。

    等他回来,若能亲手给他系上……

    想到这,景平心底的悸动开始“咕嘟嘟”冒泡。

    “姊姊,这红绳有讲究吗?”

    那大姐笑道:“红绳子是月老爷爷的姻缘线,求好姻缘又保平安。公子要一条吗?”

    景平又问:“可以戴在脚上吗?”

    大姐显然深谙此道,捂嘴一笑:“公子是要送给亲密相熟的姑娘,又不想旁人看见吗?戴在脚上也一样,还可以辟邪呢,”她拿出线绳,“不知这位姑娘多高,富态吗,我估算个大概的尺寸,给你编一条活口的好不好?”

    景平愣了一下,没说“那姑娘”比我矮不了多少。

    “姊姊能教我编吗,我想亲手编了送给他。”

    大姐更来劲了,一边教,一边笑,啰啰嗦嗦夸奖景平对人家心意真诚。

    这之后,正史大人回了王府,一头扎进房,编他的红绳去了。

    第086章 回家

    皇上赵晟病来如山倒。又气又急, 让他的血像被点了的窜天猴顶着,直冲脑瓜顶,爆了个灿烂。

    他连昏了三天, 醒来头脑不甚清晰, 话说不完整, 只会着急和哼哼, 五官有什么地方不大对称,好像是嘴歪,眼也斜了。本是个风流倜傥的矜贵公子, 几朝不慎也有了缺弊。

    他不知是难受, 还是生气,说不出来哼哼唧唧,起初身边人指望他能将想说的写下来,结果笔递过去了, 他写出来的字竟没人认得。

    众人没办法,只得搬救兵。太医们是成日住在宫里了。

    景平都时不时被传, 有时甚至是半夜,他给赵晟行一次针,赵晟便能消停几个时辰。

    以苏禾为首, 朝臣们急坏了, 逼皇上下个罪己诏, 倒把他逼成说不出话的废人, 总不能说是陛下神功即将大成, 眼下是元神离体, 神游去了吧。

    太子殿下也病歪歪的。

    只得加强了辰王和几位重臣的辅政力度。

    这日景平给皇上行针时辰王前来探望, 他关切道:“陛下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急怒攻心么, 怎么现在连话都……还有多久能恢复如初?”

    景平没抬眼,仿佛全副心思在银针上,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恭敬道:“回王爷,陛下因血冲百汇,有所瘀滞。等瘀滞散了,定时活动,便能恢复。只是急不得。”

    辰王叹气没说话,片刻换话题问:“晏初快回来了吧?”

    景平嘴角弯起一丝笑:“该在这一两日。”

    提起这事他挺生气,每天这时候,他会去城关等人,依着他的算计,李爻一路跋涉回来会在临城修整一夜,清晨启程,晌午便入都城。

    他巴望第一个接到他,可偏偏被提搂进宫,想到这,景平恨不能一针扎死这倒霉玩意算了。

    他面不改色地落下最后一针,在一旁等了小半个时辰,再轻轻把针下了。

    出宫回府,都过午了。

    景平下车进府门,做好被滚蛋生扑的准备,却没见那团黑球。反而有人轻声笑道:“我看看,谁惹咱不高兴了?说出来我给你出气。”

    他惊喜循声,见李爻从影壁墙侧面的跨院出来,似是刚刚沐浴更衣过,摇身一变又成了带着三分浪荡的世家公子,与沙场上杀伐果决的浴血将军判若两人。

    午后太阳正好,打在李爻脸上,润得他皮肤净澈,像能被光线穿透,只是唇色随之清淡得让人心疼。

    “晏……”景平从头到脚散出亲昵,刚想叫他一声扑过去,晃眼见他身后跟着胡伯,只得把这犯上的称呼咽了回去,“太师叔什么时候回来的?伤怎么样了?”

    他快步过去,拉了李爻的手,开始诊脉。

    李爻笑着,看着他,随着他,慢悠悠地道:“你刚被叫进宫,我就到了。听说有个人每天去城门口等我啊?你知不知道这叫什么?”

    景平注意力在李爻脉象上,下意识“嗯?”了一声,还没回过味,李爻便凑到他耳边低声笑着:“是不是叫望夫石。”

    嗓音酥松低沉,熟悉的梧桐花香气似有似无地绕过来。

    猝不及防,景平被这流氓调戏得不知该摆出副什么表情。

    见他愣神,李爻更得意了,“哈哈”笑着把手从他掌握中抽/出来,下意识将套在腕子上的黑镯子理正,一搂他肩膀:“吃饭去。”

    景平奇道:“你不是早回来了么,怎么还没吃饭?”

    李爻拿不解风情的眼神睨他一眼,道:“回来先去递令,再洗掉一身土和汗,折腾一番也就这时候了,”他笑得挺俏皮,“小别胜……那个什么来着?见你之前,我不得把自己捯饬捯饬么。”

    景平知道他是刻意等他,道:“寻常时候便罢了,你现在能规律便尽量规律,”他正经一句之后,也压低声,在李爻耳边找补,“我去城关等你,你在家里等我,咱俩扯平了。”

    李爻眨了眨眼,随即反应过来了,低笑着骂了一句“小兔崽子”。

    胡伯在后面跟着,总觉得王爷这次回来有点奇怪。

    嘶……也说不出是什么地方变了。

    好像是跟公子更亲了。

    也太亲了吧……动辄咬耳朵。都是老少爷们,这么多年谁也没避忌什么,有啥话不能给旁人听?

    老家人在心里一拍巴掌:对,这感觉不是奇怪,是腻歪。

    哎呦……这么一想更怪了。

    饭桌上,李爻如愿以偿吃上了玉米菜肉饺子,只是他身上捆着固定骨位的夹裹,勒得太紧,根本吃不下多少。

    景平见他饭量只顶曾经的一半,人因此更瘦了。他在桌上没言语,只说了近日都城的新奇事,饭后便拉他回了卧房。

    环境隐秘安静下来,李爻倒不如方才人多热闹时自在了。

    他骨子里颇有人来疯的潜质,人前耍得欢很是无所谓;待到仅对一人,尤其这人是刚刚接受了的爱人,便暂时难以适应,偷偷地手足无措。

    他还是想不通小景平对他的喜欢为什么这般炽烈。

    这样的情感,他要如何捧在心头珍藏呢?

    这对一个从小亲缘淡泊、打了多年光棍的男人来说,是个顶大的难题。

    景平倒一如往常,动作神态更放松亲昵了:“我看看你的伤,恢复得好便将夹裹改得单薄简易些,起码不勒着胃,”他忍不住抚上李爻的脸,“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情太浓,李爻受不了,决定甩锅岔话题:“那是鄯庸关的厨子水平太差,要不是我军务加身,真想去看看他们何德何能,把饭烧得那么难吃。”

    此人虽然有不适应,但也算是在风月场上游刃过的老滚刀肉了,深知此时越是扭捏越诡异,于是自行将外氅外袍都解了,夹裹里面独剩下件里衣,才住了手。

    “我帮你解开。”景平没戳破他甩锅的伎俩。

    二人对面而立,景平环过李爻腰侧,解对方背后的扣子。他看不见他背后的“机关”,却种在地上似的不肯挪动半步绕去人家背后。

    他把人往怀里一带,搂个着实,下巴垫在李爻肩上,居高往下看,别有用心——让我抱一下,好想你。

    李爻初受伤时,夹裹扣子是系在中间槽位的,现在,已经收到了最紧。

    景平跟人家腻乎了片刻,解下夹裹放在一边,小心翼翼扶着李爻,生怕他哪里还没长好,少了支撑会痛。李爻里衣领口少系了两颗扣子,交襟松敞,锁骨平直又突兀地支棱着,被白头发遮得更加欲盖弥彰。

    景平被这令人心疼的美色撞乱了心,只得垂着眼睛暗暗调整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伤处:“我摸一下你骨头长得如何,要是疼了你得告诉我。平时还很疼吗?”

    “嗯……好多了,幸亏神医你调的药对症,否则我这些天若再犯了咳嗽,可真要了老命了。”比起过于浓烈的情愫,李爻似乎更喜欢这种带着暧昧的温情照料。

    景平不敢下重手。

    摸他肋骨的伤处似乎恢复得不错,略放下心,正待再摸他脊椎的错位,便听李爻叹气道:“贺神医,你手重一点,我鸡皮疙瘩都要被你摸得掉一地了。”

    这货还专把景平那点难言的非分之想拎出来说。

    景平清了清嗓子,把尴尬清跑,道:“要不你去床上躺一下,我摸着你脊椎周围的肌肉僵,应该是夹裹勒的,我帮你揉开。”

    放原来,李爻必得大赞景平孝心,然后把自己往床上一扔,让景平好好伺候一番。可现在,他总是有点扭捏的,生怕对方给他揉出不能言说的欲念。

    迟疑一瞬,他又随波逐流地随便了,谁点的火谁灭,这臭小子要是真敢撩完就跑,非把他揪回来,然后……让他三天下不去床。

    而事实上,李爻这次绝对是以色狼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为了不压到受伤的肋骨,只能侧向卧在床上,腰线因此深深凹下去。

    景平再大的色心欲/火,都被他单薄的轮廓一斩而灭,闷成一团舍不得。方才设想过的无数画面全部作废,他只想让他好好休息,万不忍心借着看伤跟他折腾出些别的了。

    贺大夫全心全意给他松筋正骨,没有半点不规矩。

    景平的手很暖,双掌交叠,便拢了李爻后半副腰身。

    沉稳适当的力道揉在腰背上,僵酸褪尽,说不出的安心放松。

    李爻起初还有点紧绷,经景平万分规矩地按摩片刻,戒备心和色心都散了——因为他实在是太累了。

    从过年到现在两个多月,李爻连番操劳。除了受伤昏睡那两天,他每日从没睡满过两个时辰觉。

    这会儿回到家,身上清爽干净,想吃的东西吃过,又得让他万分安心的人守身边。人放松下来,困意片刻上头。

    李爻功夫一流,只要不犯咳嗽,吐息向来悠长轻盈,即便此刻他半趴着压了一侧胸肺,景平依旧听不到他的气息声。

    但景平能从他身型的起伏变化判断出,晏初该是快睡着了。

    于是他将力道略放轻些,柔声道:“困就睡一觉吧。”

    李爻的确迷糊了,嘟囔出一句“还是回家好”,就合眼睡着了。

    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有景平,心中没有丝毫防备,一睡便很沉。

    景平一直在给他揉腰,将他紧绷的肌肉彻底揉松,帮他换了个姿势躺好,李爻也只是眉头一抽,鼻息略微有所变化。

    景平在他手上抚过,轻声哄道:“没事,睡吧。”

    李爻眉目舒展,又睡得安稳了。

    他一觉醒来,天色暗了,见景平就在床边守着,一直拉着他的手,眸色柔和又不错眼珠地看他。

    他就是怵对方这种深情的小眼神。

    流氓王爷没醒干净的盹儿登时灰飞烟灭。

    “脸上让你盯出窟窿来了。”他笑骂。

    景平跟着笑:“不怕,哪儿呢?我给你填上。”话音未落,俯身在李爻唇角亲了一下,“这里吗?”而后又吻他眼角、眉心……“还是这?”

    每次不待李爻反应过来,便又“逃”了。

    李爻刚醒,脑子清醒了,眼神还发散,模样看上去懵懵的。

    这让景平心底腾起一股“欺负”了他的小小快感。

    他正待继续趁人之危,门口胡伯敲门:“王爷,辰王殿下着人送来了帖子。”

    景平眼底流过一丝晦暗,道一声“来了”,又转向李爻柔声嘱咐:“你没戴护具,慢点起来,我扶着你。”

    他将人扶起来,才去开门。

    胡伯见过大风浪,不动声色地见怪不怪:果然腻歪。

    帖子是封宴会请柬,时间就在今晚。

    真是迫不及待啊,景平心道。

    他拿给李爻看:“身体不舒服便回了他们别去了,你伤还没好彻底呢。”

    李爻垂眼看帖子思虑片刻,向胡伯扬声道:“胡伯帮我们准备赴宴的衣服吧,”他又跟景平道,“该来的总会来的,躲着也没用,但这之前,你得告诉我你都做了什么?”

    或许景平对他的敬畏深刻于骨,觉得李爻说这话时,语气骤然冷了。

    他怔了一下,道:“是他们兄弟窝里斗,我不过是隔岸观火,顺势摸清一些谜团的因果。”

    李爻斜他一眼:“我看你是添柴加火吧?”

    现在事态发展如景平所愿,在李爻回到都城前定局,没让浑水溅到李爻身上。但景平还是心虚,他跟李爻说过要趁乱查旧事,可没说过要推波助澜把皇上闹得半死不活。

    他摸不准李爻的态度。

    李爻在辰王和皇上的对弈中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即便能多开眼前无声的战火硝烟,后面他也必会被迫入局。

    景平深吸一口气,点头承认:“对。你……生气了?”

    第087章 枭野

    景平问完这句话, 时间好似停滞了。

    他等李爻的回答像在等一个判决。

    李爻直了直腰,没戴护具喘气都轻松。可也正因如此,一口气吸得深了, 胸口一阵轻微刺痛, 人定了一下。

    “还是先戴上吧, ”景平将夹裹拿过来, “我明天去工部,给你改个轻便些的。”

    他蹲下细心给李爻整理衣裳,低眉顺眼显得格外温顺。

    李爻看他片刻, 随手将他额前一缕碎发理好, 捧起他的脸问道:“为什么觉得我生气了?”

    一时四目相对。

    李爻眼睛里的温柔撞碎了景平的顾虑。

    而下一刻他又非常鸡贼地想:晏初这贼滑脾气,不会是要把我骗出来杀吧?

    僵持片刻,李爻叹了口气:“我生气你就不这么做了么?我又有什么资格左右你的做法……”

    “晏初……”

    景平想过李爻会骂他,不是骂他搅闹社稷安宁, 因为没他搅闹,这社稷也不安宁;

    他觉得李爻或许会怪他做的比说的张狂, 有蒙哄之嫌疑。

    可万没想到,李爻那么理性一个人,居然问出这般牵情的问题。他在皇上和辰王面前机言善辩, 在李爻面前时常卡壳。

    景平下意识想说“这世上没谁比你有资格了”, 而紧跟着他又反应过来, 这不是一脑袋扎进对方挖的坑里, 甘之如饴地被他“管制”么。

    旁的事情都行, 涉及他往后安危的却不行。

    李爻等着, 见他半天没后文, 突然笑了:“我没生气,若一切事情如你推演, 皇权之争已是山雨欲来,有没有你依旧会爆发,你趁势寻真相,是对先人的交代,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景平眼睛一下亮了。

    李爻又道:“更何况,你紧赶慢赶,生怕浑水溅到我,这份心意我稀罕得不行……”

    景平开心坏了。

    但他太聪明,心思总是在瞬间就会变化兜转。

    他先起了疑惑——晏初他没在都城,却一直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再眨眼的功夫,他又想明白了:松钗先生是晏初的人,即便对我的算计和步骤知情不完全,也是知道关键事件的,晏初那么聪明,猜出大概并不困难。

    景平没说话,站起来把李爻拥进怀里,抱得小心翼翼,又抱得很紧。

    李爻在他怀里轻轻合了片刻眼睛,拍拍他:“好了,小时候没来及撒的娇现在要补回来么,让我看看脸红了没有?”

    脸倒是没红,但景平还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他又想起什么,正色顾虑道:“避役司虽然是你一手扶持,但也是皇权直属,眼下松钗先生只道我在暗查牵机处,若往后有一日……他看出我针对旁人,会不会……”

    “换个人或许吧,但他不会的。”

    “为什么?”景平问道。

    李爻笑着不肯说了:“背后说人损福报,我得多攒福气,往后好跟你逍遥自在。”

    景平:……真是个让人无可反驳的理由。

    二人是要去辰王府赴宴的,没时间继续腻歪。

    马车上,景平将近来发生的事告诉李爻。

    李爻只是垂眸听,乍看像是闭眼打盹,没有动作,更没有表情。待到景平通通讲完,他才将窗帘掀开看街景,喃喃自语似的感叹道:“从前只道王爷他胸怀宽阔,与皇位失之交臂的憋闷都自行消化了,不想……他是筹谋已久。”

    “筹谋已久”简单四个字,道尽了辰王的心机深沉。

    他先设计损了嘉王,若非是李爻当日及时赶回来,只怕他已经带人发动了以护驾为名的宫变,一石二鸟。嘉王、皇上只怕都会殒身乱况中。

    而后,他便能以辅政为由扶年轻的太子登位,再谋后事。

    那次事败,他并没气馁。后因势利导,借信安城灾劫,私下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怂恿越王入都城哭穷,面上利用李爻查清越王勾结地方官贪腐,实则将早已埋下的离火神君祠的雷一股脑点燃,暗中鼓动言官刺激皇上,把赵晟闹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更甚,或许连豫妃都是他埋在宫里的暗桩,即便不是,那女人也八成跟牵机处有关联。

    有缺弊者不得承大统,可眼下皇室这几位,只剩太子表面囫囵了。

    这次宴请,辰王怕是要探李爻的口风,拉他站队。

    “你打算怎么办?”景平轻声问。

    李爻苦笑了下:“若只是皇位,他们打来打去我懒得管,平心而论,辰王殿下比陛下更合适。”

    景平笑着听他说,扬手在他眉心揉了揉。

    “可……他若为了争位,与外族虎狼谋皮,”李爻将景平的手从自己眉心处摘下来,扣在手心里,冷笑道,“和谈什么?我要先将那几座城池收回来。再把暗中挑事的羯人好好教训一顿。内忧难平,起码不能生外患。”

    李爻的手有点冷,景平腕子一翻,把他的手挎进自己臂弯,又收在掌心里整个捂着,沉声笑道:“好。”

    他没再多言,他知道自己想到的事情李爻应该已经想过了,或者他想得更远些,只是李爻依旧一心坚守着爷爷用名声、父母用性命换来的太平,未到天下大乱的绝境,他终归是不想裹进党争。

    但上位者还能许他这份心思清净多久呢?

    他那身体还经得起几轮战火硝烟?

    他那性子能容他抛下百姓苦独自清闲吗?

    景平在这一刻犹豫了。

    他可以让皇上稀里糊涂直接到死,若他暗中帮衬辰王一把,是不是可以得辰王保李爻平稳安宁?

    但这念头只闪现出来,就被理智扑灭了。反观辰王的暗中所为并不磊落,甚至处心积虑阴沉得可怕,跟他相与直如饮鸩止渴。

    他们对李爻看中全因李爻是一把利刃,刃口利时,会狠狠用到钢锋崩裂;若刃不再利,便会弃了。

    景平惆怅又揪心地想:

    晏初念着难得糊涂,但该看清的,还是要看清……

    免得恍然大悟那一日,悔不当初。

    而我若真想护着他,便得让外族不战而屈,更甚须得去做左右天下之主心思之人。

    至此,景平心里陡然生起一团枭野之志。

    说话间,辰王府到了。

    王府管家早在门口迎着,见二人下车,恭敬行礼道:“给康南王和贺大人问安,诸位大人来得早,我家王爷念着康南王今日才回,便将请您到府上的时间延后了。”

    李爻听了“哈哈”一笑:“王爷有心了,我睡了整个下午,现在还没醒盹呢,一会儿怕是要说梦话的。万一惹了王爷不高兴,冯伯要帮我说两句好话呢。”

    老管家笑着引路跟李爻寒暄,将二人引至王府三进院子中庭。

    还离得远呢,便见厅内灯火通明,听闻丝竹之声杳渺飘来。

    辰王坐在主位,抬眼见李爻来了,招呼他道:“晏初快来,就等你了。”

    他给李爻准备的座位紧挨着自己,景平则还是在李爻下垂手。

    李爻进门一一见礼。

    辰王今日宴客不多,能来之人未见得是真正的心腹,却至少是与他心意相合的。

    二人落座。

    辰王朗声道:“晏初凯旋还朝本该宮宴接风,但陛下龙体欠安,太子殿下也略有不适,本王只得代承家宴,请了陛下的肱股之臣,为晏初贺一贺。”

    李爻先是叉手行礼谢过,而后正色道:“鄯庸关外还有丢失的城池未收,下官不敢妄称凯旋,圣上急召臣回来,是为了与搁古和谈,可眼下他突然龙体欠佳,不知和谈之事该如何进展,下官只盼早日回去,将失城收回我大晋疆域。”

    他说着垂眸看一眼桌上的菜肴。

    辰王如今代理政务之意十足,事情倒都是寻着礼数来的,备下的酒宴珍馐没有逾越亲王仪制。

    李爻继续道:“看这满桌菜肴,下官便想起还在外族残控下的大晋子民,不禁食美味如同嚼蜡,实在是辜负了辰王殿下的好意,辜负了府上厨师的手艺。”

    话十分不给辰王面子。

    但却向辰王表明了立场——你们要斗便斗,别扯上我,我要回边关跟外族干仗去。

    辰王果然没计较,笑道:“本王也觉得有晏初在,没有和谈的必要,该强硬时便该将铁腕贯彻到底,才不会总有蛮夷之辈越界试探。如今神君祠的信众遣散,征兵之事顺利进行,明日我去兵部看看事情进展,只是……本王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战报上却轻描淡写的?”他说到这端详李爻,“确实瘦了,脸色也不好,你趁这几日,好好在府里将养,以待来日。”

    辰王说完端了酒杯:“来吧,今日是给晏初接风,咱们一起敬我南晋的大英雄。”

    众人一起端杯,喝了酒,吉祥恭维话嗡嗡嘤嘤,说了半天。

    待到这一茬酒敬过去了,户部尚书任德年向辰王道:“王爷,下官得替贺大人说句话,”这位任大人掌管南晋财政之事多年,挂了一副财神爷的和气象,他笑看着景平,继续道,“贺大人也是我南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与相邻诸国搭建多条通行线路,是变相拓宽了商路。下官昨日粗略点算,年后月余依靠通商收纳的路费、税金可顶从前三月的收俸,若是长此下去,咱们可又要去修路了,将丝茶古道和古丝绸之路再分出支线来。”

    辰王听罢,脸上乐开了花:“本王第一次与景平见面,便觉得后生可畏、非是等闲之辈,果然不该用太医院困住了你。”

    景平端和还礼:“太医院谋方医人,做使节谋财医国,同样是给难处寻到解决之法,没有王爷和任大人说得那么好。”

    “你看看,你看看,原来我还道你心里明白嘴却不灵,没想到原来是不乐意说,”辰王端杯,“咱们喝一个。”

    辰王被李爻开宴时劈头盖脸的那句“想回边关”稳住了心思,至宴会快结束,也没再行旁敲侧击的试探。

    在座众人多是问李爻前线战况和他的伤势。

    李爻半点不隐瞒,将搁古军如何剥人皮制鼓,生取人骨制槌,常怀将军如何结同心索与一众将士不畏死地填炮口,绘声绘色讲述给众人听。

    起初,众人面色尚算淡定,后来一个个满目悲切、敬畏,无半人谈笑了。

    他言罢一段,宴厅中鸦雀无声,只有丝竹之声靡靡,与李爻所述之事一比,显得不知所谓。

    辰王环视一周,正色道:“诸位大人无需这般悲凉,你们同前线的将士们一样,是不畏死的敢言之人,将军们不畏战火硝烟,为我南晋安边定域;诸位大人则不贪财、敢言事,为将士们解除后顾之忧。我朝这般文武相和,必能山河万年。”

    话说得慷慨,在座文臣本有不少喝得恰到好处了,情绪被稍一煽动,简直要哭出来了,澎湃激昂又就着酒灌下去,若非是王爷还在主位上坐着,非要站起来吟诗几首,更或花拳绣腿舞刀弄剑一番,才能抒解亢奋血性。

    “王……王爷……”

    李爻以为这接风宴到此差不多了,再场面几句就各回各家得了,突然有个舌头都大了的醉鬼叫辰王。

    还是户部尚书任德年。

    他刚才夸奖景平时是微醺,现在则已经醉了七八分。

    别看他给景平说好话,景平还真对他没好印象,记恨倒不为别的,只因曾听胡伯说他上赶着李爻说亲,活脱脱是当朝第一大媒公。

    李爻的大事小情,贺公子心里一本暗账,一笔一笔记得清楚极了。现在媒公大人酒意上脸,脖子都红了,景平挂他一眼,更嫌弃了。

    “王爷,下官有一言,虽是旧事重提,不提却实在窝得难受。”

    辰王见他喝多了,提醒道:“任大人不胜酒力,话还是等酒醒了再说吧。”

    任德年不同意:“非……非要当下说,再等康南王便又要走了,”他向李爻举杯,“康南王,下官称你一声大人、王爷,是场面话,但论及你我私交,我该托大自称一句愚兄,愚兄是过来人,得劝劝你。你不该为了当年太医的一家之言避而不娶,即便有一日那谶言应验,你也该给李家留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家先人已经不在,如何能彻底断在你手上啊?”

    第088章 剑舞

    景平气得直在心里翻白眼:这厮前两天找我把脉开平安方, 我怎么没多给他加点料呢。

    可同时他又心塞——我这样扯着晏初,真要把他扯到断子绝孙么?

    念头刚飘过,不知李爻从什么细枝末节察觉不对劲了。

    他没理任德年, 假意咳嗽, 端杯喝茶, 借宽袖遮挡, 低声与景平道:“就要你一个,别听两句就瞎想。”

    景平看他。

    眼睛亮晶晶的,欣喜带着感动, 烛火衬出他眼底一片暖星河, 汪着心尖儿上的人。他拿鞋尖在桌子下面轻轻蹭了蹭李爻。

    惹人偷偷摸摸地悸动。

    李爻舔舔嘴唇,敛眸低头嘟囔:“什么小妖精成精?”

    景平眉梢挂上笑意,假意理衣襟,低头回道:“茉莉花茶妖。”

    李爻脑子转好几圈, 愣是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玄机。

    景平又道:“你自己说的,‘你太师婶是个茉莉花茶妖成精……’”

    李爻这才恍然, 这是好多年前他在修竹城郊忽悠人的胡说八道。

    景平不仅记得清楚,而且信手拈来。

    听这意思……是要一人分两角,身份很是割裂。

    你忙得过来么?李爻笑着想。

    会场上有丝竹之音掩护。

    他俩暗度陈仓, 没人看出破绽, 但李爻那副漫不经心模样, 所有人都看见了。

    明显是不想拾茬儿。

    辰王捏眉心, 他曾想用女儿拴住李爻, 可李爻三番两次拒绝, 他不能将自己的脸面甩在地上, 捡起来,再甩下去……周而复始。

    如今任德年旧事重提, 一来任大人是媒公托生,尤爱拉拢朝臣子女的姻缘喜事;二来这做法虽然招烦,骨子里倒不见得有坏心眼;三来他有讨好辰王之意。

    可惜事办得太不漂亮,如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反正赵晸现在怎么都不信,李爻能同意娶自己闺女。

    果不其然,李爻把任德年晾了一会儿,见对方依旧一脸的锲而不舍,周围也没人岔话救场,只得苦笑道:“人生苦短,孩子若来到世间早早无父亲庇佑,实在孤苦,我心意已决,任大人的好意晏初心领,但这事不要再提了。”

    可任德年真喝多了,借酒劲把杯往桌子上一蹲:“李晏初!我与你爷爷忘年之交,我得替他看着你,如今摆在眼前清洗你李家二臣之名的好机会,怎么能让它流走!”

    李老将军还健在时,任德年总是到府上来,老将军也偶尔去他家,这事李爻知道。

    当时任大人是户部的从四品巡官,若非是二人聊得来,老李不会应承他的。

    后来老将军离世,他前来吊唁,向前任户部尚书以房契作抵押,预支了三年的俸禄当慰金,诚心可鉴。

    只是李爻入朝后忙着四处打仗,在都城住的日子掐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跟他委实不熟。

    李爻听他这般说,蓦地一愣。

    他细看对方,没判断出这人是借醉攀大辈儿,还是观望到什么风声在提点自己——若是得娶郡主,往后辰王势大,李家二臣的名声确实再无人敢提。

    但前提是,辰王得成功上位才行。

    且也不非要在大庭广众下行逼迫之举啊。

    景平则还是很气。但他想往外蹦得找个机会,晏初这正主儿没张嘴,他一个下官小辈往外蹦跶不合适。

    李爻笑着晃了景平一眼:暗自气呼呼的模样还挺可爱。

    他自娱自乐的念头飘过,便收敛心神,转向任德年平心静气道:“任大人,李家到底为何背负骂名、我李爻又是否当真二臣贼子,史官一支笔,往后自有人评断。更甚,我想洗去污名,该由守大晋山河无恙,护苍生百姓无忧实现,依靠姻亲求娶高门贵女换不来忠心耿耿,”他话说到这站起来了,转向辰王道,“殿下,如今陛下龙体欠佳,两国和谈之事难免拖延,咱们可等,外族强弩铁骑下的百姓不可等,敌军敢欺凌到疆域边境,咱们就敢硬气到底,十五日之内,对方若不还城池百姓,下官便以二王子人头祭旗,将乱我边境的十几万草包通通赶回老家去!”

    在座群臣听得热血沸腾,与此等豪情相比,再没人理会娶嫁之事。

    辰王正要开口,眼神一飘,到嘴边的话又给噎回去了。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蓉辉郡主不知何时站在宴堂大门边,两行眼泪恣意落下。她知道李爻来了,心中惦念,来看他一眼。

    谁知好巧不巧,赶上李爻又一次拒婚。

    按理说,王府宴外臣,郡主不该来。

    可辰王只这一个女儿,宠得没边。

    他微一皱眉,向女儿招手:“既然来了过来坐会儿。”

    蓉辉郡主站定了没动。这一刻她确定,这辈子跟李爻不可能有因情所起的牵系了,从前念着希望不大,终归是心有所盼。

    然而事不过三,往后纵使李爻回心转意前来求娶,她也会持着一口骨气,不嫁他。

    但骨气二字说来容易,撑起来千难万难。

    现在她一想到与他注定无缘,眼泪就止不住地落,有心扭脸跑走,只会更加丢脸;依言大方走过去喝酒,便离李爻更近了。

    到时心里惴惴情意难平,只怕会哭得更难看。

    进退无门,一时僵住了。

    “郡主怎么不高兴了,怕是风大迷了眼睛。”突然有人说话。

    这人坐得离门口很近,官阶在众人里不算高,是兵部的侍郎。他示意侍女帮郡主拿帕子擦眼泪。

    蓉辉知道有人给她搭台阶:“是了,我……风大迷了眼睛,”她又看向李爻道,“李帅心怀家国大义,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之身,不能在侧帮衬,但若国有所需,蓉辉也盼能上阵杀敌,不负民之膏血供养多年。”

    她后半句话说得慷慨万分,在座官员立刻有人叫好,把尴尬压下去些。

    无奈郡主的眼泪依旧不争气,跟嘴分道扬镳,狠命地往下流。

    景平远远看着,心里一揪:这姑娘正如当初我追随晏初身影那般。只是我比她幸运太多了。

    糟乱一片中,兵部的年轻侍郎向郡主一笑,又道:“郡主的眼睛还是不舒服吗?下官家乡有一说法,若是被风迷了眼便要看些灵动迅捷的动影,让眼睛活动开,心也就不总惦记眼睛难受了,”他看了一圈,“只是这事下官做不来,不知哪位大人会舞剑,来给郡主分分心。”

    话语间指向明显,和稀泥的手艺也该是祖传的:王爷把人家姑娘弄哭了,便该由你来哄一哄。

    只要李爻接话,这事便翻篇了。只是堂堂郡王、当朝右相在饮宴上舞剑供人看,若是心眼小的,八成是要记恨他了。

    堂内无人说话。

    景平念着李爻有伤在身,想说明因由,代劳一二,被李爻一把拉住:“不碍事,你去不合适。”李爻低声道。

    他转向辰王:“王爷可否借剑一用?”

    辰王迟疑:“你……伤好了吗?”

    李爻笑道:“小伤不足挂齿,下官还要去鄯庸关与将士们共抗外敌,若是连剑都武不动了,刚刚的豪言壮语,岂非笑谈?”

    辰王思虑片刻,向一旁侍人吩咐:“取掠春寒来。”

    片刻,剑来了。

    掠春寒剑如其名,极为秀丽,自重轻钢口却好。李爻倒提了剑,先向辰王一礼,而后转向蓉辉:“请郡主上座,免得一会儿我要用后背对着王爷,太失礼了。”

    蓉辉郡主钻了牛角尖的伤心淡下些,依言到父亲身边坐下,怔怔看着李爻。

    李爻脱掉外氅,余下里面一袭青蓝色长袍。他赴宴没戴冠,一头白发半束着,很是返璞归真,发丝与长剑亮白闪银交辉呼应,与衣裳反衬出他脸色发冷。那异常俊秀的眉宇间暗藏着一抹行伍之人的锋利。

    他正待行礼起势,忽听任德年小声嘟囔:“我好意提点,你置若罔闻,你爷爷若知道你宁可散下脸皮任人观瞧都不娶亲,棺材板子怕是要掀翻了。”

    他声音很小,只因李爻就在他跟前,才听得真切。

    李爻苦笑:那小老头才没这般矫情。

    他只当没听见,长剑交右手,剑尖指地,左手单掐剑诀,傲立场中:“给诸位献丑。”

    话音落,青衣飘舞,衣袂起莲漪,一趟剑法行云流水。

    动作舒缓时开阖大气,迅速时又灵动飘逸,好看得“武”、“舞”难分,若非眼下之所凡俗气过重,真就是谪仙舞于云巅的淡彩水墨,天地山水都只配为之一衬。

    李爻眼波随剑走,瞥向景平,见他满眼欣赏又略有担忧地看着自己,王爷、大臣于他而言已等同无物,心里一喜。李爻不太怕旁人看出二人情投意合,本来声名尔尔,多沾一条败德背伦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他不能总朝一边。

    他身形闪转,猝不及防被任德年那张半老不老的脸暗算了眼睛。顿时后悔:干嘛转回来,我要瞎了。

    其实李爻对任德年印象还行,念着对方对老将军礼待,总想找机会回报。

    可这人好几次持着跟老将军的交情对李爻指摘,每次都敲在李爻的反骨上,敲得他很不爽。

    他长剑一抖,寒光掠影——

    任德年反应过来缩脖子的时候,剑锋早已飘远了,桌上的白玉浅盏被李爻用剑尖扫底挑起。

    任大人回过味来时,玉盏已被高抛在空中,正打着旋落下来。

    李爻长剑一挺,直冲杯口。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将杯子一击斩碎,便做收势。没想到,长剑挑在盏中“嗡嗡”轻响,磕划之声尖利,穿透力极强,盖过了场内的乐声。

    酒盏一直贴着剑尖,随长剑的动线而走,稳得像被黏住了。

    李爻念着自己伤势未好,省去了花拳绣腿的卖弄,又将酒杯一抛而起,待其落下还用剑尖去接,循环往复。

    第四次抛起时,酒盏在空中翻身,杯底向下,李爻长剑翻花收势,横在当胸。

    “铛”一声轻响,浅盏被长剑接住。

    李爻顺势转了半圈泄掉余力,他戴着夹裹弯不下腰,只得屈膝微蹲,拎起任德年面前的酒壶,在盏中斟了一杯。

    任德年已然被李爻的功夫惊得合不拢嘴——

    他不懂武,却听老李将军说过,所有功夫的核心在一个“稳”字,势如破竹也好,绵里藏针也罢,缺了稳,便虚若无物。

    李爻这趟“花活”即便是逗人观赏,也需有十年如一日的根基,才能将刚上手的剑用得如自己手臂的延展。

    他后悔话说重了,起身去拿酒杯。

    李爻则剑锋一转,看似往他手边递。

    结果长剑突然一偏,那白玉盏自剑尖跳下,眼看酒水泼洒,盏要碎碎平安。

    玩砸了么?

    周围有人低呼出声。

    李爻倏然垫步卧圆,长剑灵巧平翻,惊险转瞬过——酒盏落地之前,第二次被剑接住。

    他轻笑出声,稳当当起身,盏又像黏在剑上了。

    “开个玩笑,任大人的杯子陪我杂耍半天,自然是要先涮一趟开杯酒,再奉还的。”

    话音平缓清和,折腾好大一趟不见气喘。

    他拿起盏,斟第二杯酒:“请大人喝酒,怎可以剑奉之?”

    说罢,递上酒盏。

    闹了这么一遭,任德年脑子清醒一大半。

    按品级算,李爻是超品的郡王,当朝右相,他仗着与人家爷爷的丁点交情当众无礼,太不像话。

    更何况——你管得着吗?

    还拿了辰王府和郡主的脸面擦地。

    蠢啊。

    蠢死了。

    任德年恨不能一脑袋扎在李爻递过来的酒盏里淹死自己得了。

    他持着最后一点脸面,双手接过杯子,恭敬道:“下官酒后失言,王爷勿怪。”

    李爻一笑,将剑交还侍人,转身回座位去。

    任德年冲着人家的背影一口干了这杯特别的酒,也待坐下。

    灯火缥缈间,他忽而愣了——那酒盏底部,沟壑不平。

    居然有字。

    第089章 可心

    任德年愣神很明显。

    玉盏颜色浅淡, 堂内灯火又暧昧,他一双醉眼难看清杯底刻了什么。

    但他能确定,那两列凹陷的纹路是字, 不是剑尖掠出的划痕。

    因为符号排列很规整。

    几乎同时, 任大人意识到李爻玩笑似的泼掉第一杯酒, 是为了洗去玉屑。

    “任大人, 怎么了?”辰王见他木讷,不禁好奇。

    “这……”任德年举起浅盏,用杯底映火, “康南王刻了字, 下官醉眼昏花……”

    光线明暗变换,任大人找了半天角度,终于看清了——天地立心,生民立命。

    八个字撞进心里让他无言以对。

    他那张在酒精刺激下如熟螃蟹的脸是不大可能变得更红了, 唯有心下惭愧得紧。

    直至此刻,活了半辈子的人才切实体会到何为真正的“汗颜”。

    他端向李爻叉手行礼, 默不吭声。

    辰王更加莫名了,问李爻:“晏初写了什么?”

    李爻笑道:“哪儿有字,任大人贪杯, 将剑尖的划痕看错了。”

    辰王见他不愿说, 估摸是给任德年留面子呢, 一笑没再提。

    这般一闹, 郡主的伤心淡了。

    众人又开始扯闲话, 李爻坐在席上, 总是巴望着走, 可谁都没有要散的意思。慢慢地,他便即来则安, 东一耳朵、西一眼,瞧开热闹了。倒从众人的“醉话”里听出不少近来忽略的暗潮涌动。

    比如。

    皇上发病之前,在朝里建了一个新机构,暂时取名叫“侍政阁”,而这侍政阁里不只有官员,还包括民间学者、商贾、地主甚至寻常农户。

    定下规矩,每三个月在宫中行一次“侍政议事”。

    更重要的是,议事之后,要将重要提议张榜公布于民间。

    皇上此举倒也不奇怪,他是被那离火教之事逼得挠头,才想出这么个披着“广听纳言”外皮,内核依然是“事不关朕,是他们说的”甩锅法儿。

    只是“侍政阁”戳摊儿太温吞,第一次“侍政议事”没来及张罗,赵晟就被迫暂时直挺了。

    眼下文官们又把这事拿出来说,从安全、得利、善后、几家言终归是一家言等诸多方面开始啰嗦,有赞成也有反对,叨念个不止。

    辰王目光掠向李爻:“晏初在边关,是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如今说说你的看法。”

    李爻不想掺和:“下官一门心思在搁古人身上,对内朝政务没有建树想法。”

    辰王又要说什么,突然门外快步进来个侍人,到辰王身边耳语两句,王爷表情微妙地凝重了一瞬。

    王府宴客、能由侍人冲进来打扰便不会是小事。

    席上立刻蹦出有眼力价儿的官员道:“王爷辅政辛苦,若还有事忙,我等闲人便不多叨扰了。”

    辰王没拦着,与众人客套几句,宴会终于散了。

    宾客三两结伴往外走。

    李爻爱热闹,却不爱这种绷着心眼子的热闹,他出了宴堂,半句话都不愿再废,趁人不注意,拉着景平弯进一条小路。

    这是条临着院墙的蜿蜒小道,铺满了鹅卵石,与大路之间隔着水域造景。遥望过去,能见幽潭另一边灯火通明,听见笑声不断,反观李爻这边,隐月、清风、一双人,静谧得安宁。

    李爻放慢了脚步,他想:或许是身边有景平,才觉得此情此景好,料想我孤身一人走这路,只会觉得凄清。

    他不经意间合着月光笑了,行至二进院落中,忽而晃了神,忍不住往院墙边看。

    “怎么了?”景平问。

    李爻没答,站定步子,看看左右没有人,提起袍子脚下一飘。

    景平“悠着点”还没出口,李爻已经越过小径边的灌木丛,往草坪深处去了。

    小路很偏,常日里似是没人来,辰王面上不拘小节,院工也随主子大大咧咧,草坪仗着有灌木遮挡,已不知放任生长多久,靠近墙边处,隐有蒹葭苍苍之妙了。

    看得出,李爻对这里很熟,他径直向特定方向去,蹲下拨开草丛。

    荒草后面居然露出一道小门。

    小得像狗洞。

    “怎么……”景平跟着他,诧异道,“怎么王府有这样的地方?多危险。”

    李爻笑了下:“也还好吧,太小了,成年人钻不进来。”他说着去推门,纹丝不动,“看来是封死了,便更不危险了。”

    他言罢起身,一拍景平,二人又回到鹅卵石小路。

    走出几步,他歪头看景平,见对方想问又不敢问,忍不住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好奇就问呗。”

    景平猝不及防,皱眉冲他笑了笑。

    “辰王殿下断臂前一直是太子……”李爻嗓音轻飘飘的,引出一段陈年往事。

    当时南晋初立朝,尚没设太子东宫。

    辰王一直住在这。

    而当今圣上还是三皇子,是住在宫里的。

    辰王殿下很疼几个弟弟,包括李爻这个与赵晟形影不离的皇子伴读。

    他虽比李爻等人大出十几岁,闲时依然能陪几个半大孩子玩闹。

    先帝对皇子们的学业要求很高,有时头一天出题,第二日要答案,从韬略到兵法,解不出来就得挨罚。

    赵晟和李爻没少挨罚。

    后来二人臭揍之下生“奸计”,在宫里修了一条“暗道”,是从一座废弃宫院的假山洞穿进去,把院墙凿通,出去是护城河边。沿河走小路能到辅桥,赶着哨位换岗松懈,便能溜掉。

    这样一来,二人遇到难题就偷跑到王府求助,为了不连累大皇兄,在王府也挖了个门。被教导过答案,再小睡一觉,趁天亮前偷跑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美滋滋。

    时至今日,这钻狗洞的秘密,也只有景平一个“外人”知道。

    回想当时,赵晟还小呢,曾拉着辰王衣袖撒娇说“待皇兄登位,也不能忘了咱们钻狗洞的情谊。”——洞在人情在,山河万年。

    这话当时听来着实可笑;而今看,则变成了另一种可笑。

    李爻轻声道:“这玩笑似的约定,不知王爷和皇上还记不记得。”

    景平目光映着月色闪了闪,他环望四下,突然微弯身子在李爻脸颊上亲了一下。

    李爻没防备,抬眼看人。

    “刚才你舞剑的时候,我就想亲你了,想抱你,还想……”景平虽越发蹬鼻子上脸,更不要脸的话终归暂没好意思说出来,换话题道,“那俩货记不记得我才不想知道。只是你啊,记着他们干什么,不能看看眼前人么?”

    呵,不光腻乎,还被掐脖子灌了一口醋。

    李爻笑着摇头没说话。

    “晏初……”景平声音像没骨头似的,他看着前方悠长的小路,“你这么好,我何德何能,才能守在你身边啊。”

    这要放从前,李爻会先骂一句“肉麻”,然后立刻尾巴翘上天,好一番自我灿烂。

    可今天他没说话,拉着景平的手贴在嘴唇边还了个吻,再扣进掌心攥住。他垂着眼睛看脚下——我哪儿有你说得那么好,或许是我修了几辈子,才能在尝不尽的苦楚算计里,得你这么个可心人呢。

    宽大的袖子和夜色成了二人牵手最好的掩护。

    直到出府门,人渐多了,他们才没继续十指相扣。

    景平知道李爻饭没吃好,他自己也没吃好。他扶对方上车,向赶车小厮吩咐了几句。

    马车穿街过巷,停下时,景平掀开帘子问道:“你来过这吗?”

    车窗直对一家临街小店。

    店铺没门头,店面也小得一眼望透。

    现在时间不早了,店里依然有不少客人,十张桌只空着两三张。

    景平见李爻两眼发直,笑道:“听说你嘴馋啊,居然不知道这里?这家红豆沙可好吃了,去店里喝一碗,还是我去买了带回家?”

    店门口一排搭了灶的大锅上烟氲袅袅,微寒的春风送来股很淡的甜香气。

    李爻来了兴致:“去店里吧。”

    说罢,他扯过斗篷将惹眼的白发遮了,跳下马车。

    小店在窄街当中,马车停在门口碍事又惹眼,李爻跟赶车小厮吩咐道:“你多打包点好吃的带回去,跟大伙儿说今儿贺大人请客。一会儿我们自己溜达回去。”

    “得嘞!那二位爷夜路当心!”半大小孩乐呵极了。

    李爻把人安排打发了,迈步往店里晃荡。

    店家是个大姐,很是热情:“公子进店随便坐,来点儿什么?”

    李爻看景平。

    景平做主道:“两碗红豆沙,一碗细面,两屉小笼包。”

    李爻笑道:“饿死鬼投胎?王爷家的饭很难吃么?”

    “何止难吃,”景平瘪嘴,“一口都咽不下去。”

    “那一会儿多吃点。”

    他二人低声说笑落座,片刻便腻在桂花味的相思甜里。

    这一刻人间烟火暖了心,便不负在人间走一遭。

    想来人性从来都真实,只有得不到的才倍感可贵。有人生来就在蜜罐里,衣食无忧却时时不甘,总是想寻刺激、又或找所谓的无拘无束;也有人生就是要渡劫的,经千重山,越沟壑深渊,尝尽冰霜,又总能被点滴的平静温暖柔了心肝。

    李爻和贺景平,大概都是后者。

    相遇,是不幸中的幸甚。

    李爻腰上裹着护具,怎么待都是正襟危坐的模样,坐在角落也特别突兀。

    他吃了半笼包子,喝下半碗粥,便吃不下了,干脆扭过身子,非常不嫌脏地往墙上一靠,看着景平吃。

    景平被他看得不自在,把面条囫囵咽下:“你……你别总这么看我啊……”

    “呦,”李爻阴阳怪气,抽出帕子沾掉景平嘴角的印子,“刚才我舞剑时,你眼珠子都黏我身上了,怎么现在反过来给我看两眼就不行?”他坏笑了下,坐直了凑近景平耳边低声道,“刚才园子里,你说想亲我、抱我,还想什么来着?”

    旧账太会找时间翻。

    这简直是大庭广众之下的调戏。

    景平被撩得一口噎住。

    他算是看透了,李爻人来疯,越是人多他越不吝,真到私下没人时,反而老实很多。顿悟这点之后,景平也弯了嘴角,但一句“到家我告诉你”不及出口,被街上突发的糟乱截住了。

    似是有官军来了。

    果然念头刚冒出来,官军已至小店门口。

    来的是刑部衙役和金吾卫。

    领头那人提着一张画像:“看到过这个人没有!”

    店家懵着眼睛看了看,摇头道“没有”。

    衙役便进店挨桌查问。

    那画像招摇,李爻和景平两眼看出来,上面画的是越王赵昆。

    他不是在狱里么。

    怎么……

    越狱了?

    第090章 不负

    衙役年轻、官阶低, 不认得李爻,照例到他这桌比对画像。

    “兄弟。”李爻低声叫他,摸出腰牌给他看。

    衙役惊了, 登时要行大礼。

    李爻在他手肘托住:“借一步说话。”

    店对岸是河堤, 比较清静, 衙役随着李爻二人到河边, 恭敬道:“不知是康南王大驾,卑职失礼了。”

    “怎么回事?”李爻让他别客气。

    衙役没隐瞒:“卑职不知细节,突然领命说越王在狱中不见了, 城门已严设关卡, 让全城挨家挨户搜。”

    李爻沉吟片刻:“带我去狱中看看。”

    衙役领命,请李爻稍待,容他跟总捕告事。

    景平低声问:“真的要管这事么?”

    意思很明白,越王不会无故失踪, 这里面叠了算计。

    “看过再论后话,我本来也想再见他一面, 现在看来八成难有机会。”

    几句话的功夫,衙役回来了,恭恭敬敬引着李爻往刑部衙门去。

    衙门口灯火通明, 刑部尚书刚才在王府喝得拾不起个儿了, 只得由两个侍郎主事。李爻二人被引到花厅奉茶稍歇, 刑部侍郎便很快赶来赶礼数周全了。

    李爻道:“二位大人不必多礼, 事情不归我管, 只是有几个与牵机处相关的问题未及请教王爷, 才来看一眼。”

    刑部衙门关押寻常犯人之所是半露天的, 牢狱联排,一个个正方格子是石灰砂浆砌成, 门窗和一半屋顶镂空,由粗木或铸铁棍子承重。

    这样犯人白天还能见点太阳。

    而越王下狱了也是皇亲国戚,关在单独的隔间。

    刑部侍郎引路,带李爻二人穿过联排的格子间,进入小跨门。

    屋子里的监牢,看似遮风挡雨,其实上面若有心苛责,可以常年不通风、不打扫、没人说话。

    这种环境下,寻常人没几日便会生出毛病,若再没人管,死了也正常。

    侍郎拿钥匙打开单间门,扑面而出一股潮霉气,混合着汗馊、饭味和腐物的臭。显然,越王没受什么优待。

    这两天总是下雨,返潮的地上到处湿哒哒的。

    越王从出生之日便锦衣玉食,如今遭这样的罪,直如天宫跌落地狱。

    李爻问:“取证之类的事做好了吗?我会不会扰了现场?”

    侍郎道:“王爷放心吧,而且……主要是没什么可取的。”

    李爻诧异,往深处走,展目望见牢房便也明白了。

    刚才那小衙役讲述事件时用词精准,越王是“消失”了。

    凭空消失——因为牢门大锁完好,牢笼却空了,人像变戏法一样不知所踪。牢房地上摆着没吃完的饭、牢门边扔着不知道擦了什么的手巾。

    李爻问道:“什么时候发现人不见了的?”

    侍郎答:“一个时辰之前。狱卒去打水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李爻奇道:“怎么只一人值守?”

    “咳,另一个不知吃了什么,一晚上跑了十来次茅厕,都快拉死了,明日休沐,本想着今儿晚上不找人调班,结果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侍郎皱眉,这事闹不好,刑部从上到下吃连串瓜烙。

    “王、王爷……”一旁狱卒搭话,“这牢狱有个传说……”

    “别瞎说!”狱卒话没说完,就被侍郎打断了。

    李爻笑道:“说来听听,是什么神鬼妖狐的故事,我好拿来吓唬小孩。”

    众人:……

    但王爷的恶趣味还是要满足的。

    原来这刑部衙门是前朝一位公主的府邸。公主大约是命硬克夫,三任驸马都以失踪告终。后来,终于有人发现了公主的秘密,她对爱人有种病态的偏执,认为只有饮其血、食其肉才能与爱人灵魂融合——三位驸马因此没了命。

    她的皇上爹知道这件事之后,不愿把这样的丑事昭告天下,便将公主幽禁于府内。

    再后来,公主彻底疯了,整日披头散发、不梳妆、不洗脸,时不时像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或哭或笑,又或聊天游戏,日子就这么疯疯癫癫过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日上三竿公主房间内都没声音,侍女推门进屋,见公主倒伏桌前,周身血肉模糊。

    她吃了自己,伤重失血,已然没气了。

    眼下这间牢房,正是从前公主丧命的卧房位置。

    “会不会……”那狱卒神叨叨地念叨,“是公主索命,把越王……给……”

    “放屁,越王那么大个儿,公主撑诈尸了也吃不下,”李爻口不择言,眼珠一转又阴森森地四下看看,吓唬道,“我看你倒是吃起来刚刚好。”

    狱卒顿时脸绿。

    李爻笑笑不理他了,向侍郎客气道:“劳烦大人,我回了。”

    那侍郎也有点懵,不明白他怎么简单问两句便走了。

    好巧不巧,雨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

    侍郎见王爷二人连随侍都没带,想叫马车把人送回去。

    李爻却只向他讨了把伞,笑道:“春夜喜雨,润物无声,我俩洗洗心里的浊气。”

    啊……?

    这么有闲心?

    但王爷怎么说就怎么是吧。

    刑部侍郎目送李爻和贺景平撑伞远去的背影,心道:康南王是不是看出什么门道了,才二话不说便走了?啧,我该不该请他提点一句……

    李爻低头揣着手走。

    “不管了?”景平问。

    李爻歪头笑着看他:“拿怪力乱神掩盖最简单的逃狱,分明是有人想让他消失。此时只怕追查也晚了。”

    “嗯,”景平轻描淡写,“没证据,但我看就是今儿做东的那位捣鬼。”

    李爻没再说话,他也这么认为,没人想到有人敢在刑部大牢公然开门放人,所以不知情的下官在发现越王不见时,才会往匪夷所思的方向想。

    若是仔细查问,定然能问出很多看似恰好的刻意为之。

    但这归不到李爻管。

    景平也不说话,他才不管越王的死活,他只想印证心里的猜测。

    在那之前,他要先把晏初送回去。

    他侧目看人,李爻与他间距两拳。他换手撑伞,把人往怀里一揽:“离近点,我舍不得你挨淋,你就忍心看我半个身子在外面么?”

    李爻在想事,没在意细枝末节,一看,景平果然半个肩膀都湿了,便干脆搂了他的腰,让他贴着自己,想想突然笑了:“果然是不一样了哦?”

    “什么?”景平没明白。

    “嗯……”李爻慢条斯理,“换作你只敢叫我太师叔的时候,是要一路挨淋回到家的,顶多撒娇耍赖往我身边贴贴,现在居然敢上手拽我了。”

    景平讷了一下,仔细想也确实如此,便跟着笑了。

    “你跟我说句实话,”李爻又道,“那次我发烧被魇住了,我听见你叫我晏初,当时你不承认、说我烧糊涂了,我真的烧糊涂了吗?”

    景平睁眼说瞎话:“嗯,是烧糊涂了。”

    李爻“切”了一声,明显不信。

    景平笑着看他,正好撞上他也抬眼看自己。

    目光交叠于伞下,放大了只属于两个人的专致。

    景平霎时心如春雨般温柔缠绵,一把搂了他,拐进小巷里。

    李爻见景平肩线一动,就知道臭小子要有动作。这源于武人的警觉。但对方是景平,警觉只醒个神,又歇了。

    李爻笑道:“公子常日里衣冠楚楚,现在阴雨悱恻,小妖精要现原形啦?劫财还是劫色?”他那双笑眯眯的眼里只有心上人,让景平忍不住抬手描他的眼睫。

    李爻被抚得垂眸,顺从的小动作掩尽了常日里的嚣张。

    景平想亲他。

    李爻不解风情地一扬手,戳着景平脑门把他抵住,笑骂道:“疯小子,垂涎我的美色等不及回府么,给点阳光就灿烂?”

    景平温柔地把对方的手摘开,柔声道:“你伤还没好呢,若是回府去,你我岂不都煎熬?”

    李爻被他流氓但温柔的理由说愣了神。

    稍一分心,景平已经吻了上去。

    舌尖柔和地勾着李爻的唇线,爱抚似的诱惑他配合。带着歉意,反复舔舐曾被咬破的地方。

    即便那片皮肤早已完好无损。

    此刻,景平很暖,也很柔和。吻里有欣赏、爱恋、品尝和探索,没有毛小子的急不可耐。

    从容把李爻勾得心里痒痒的。

    姓李的老流氓当下便想搂住惹火的小子按在墙上,好好教训一番。

    可他雄心壮志起,身子却关键时刻掉链子。刚一吸气,肋骨间就一阵隐略的刺痛,提醒他安安生生做个病号,眼下要显威风,闹不好露怯,最后是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李爻不甘心地想:食色性也,他在这方面明明白纸一张,天赋倒真高得要命。

    淅雨勾心,景平略重的呼吸绕在耳边。

    李爻抬手按在景平心口,感受对方一呼一吸和心脏跳动的鲜活。

    这让他迷恋,让他忍不住设想属于两个人雨过天晴的未来。

    若是乱事得平,与他寻个山美水美的地方种菜钓鱼,岂非人间仙境?

    从前,李爻从不多念成家之事,更甚他觉出景平待他不一样,也都只是想着把话同他说清楚。

    李爻并非不喜欢有人相伴,他只是不知道身体还能撑多久,他不愿意撇下心意相通的人,让爱人独留尘世数十载。

    可眼下不想在一起也在了。

    他的心随之坦荡:哪怕我注定短命,离开之前能和他好好在一起,彻底遂了他的意,便算对得起彼此的情意。不过,我要带他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免得往后我真走了,他一人在这染缸里受人指摘。

    所以,搁古和羯人那边需得速战速决!

    李爻想着劫后余生、解甲归田,又想着山明水秀间,一世一双人,还忍不住想着……

    或许真有一天,景平为他成了披麻戴孝的小寡夫,一身素缟,虽然……

    但模样该是挺俏的。

    他心疼又恶劣地想着……

    心间纵有铜墙铁壁也轰然崩塌,砸在心口,乱了气息。

    景平瞬间停下了,咫尺间小心翼翼地端详他:“怎么了,你在想什么?还是伤口疼了?”

    他单手扶在李爻侧腰,那硬邦邦的夹裹像身份的束缚,逼李爻艰难地强撑到底,让他心疼。

    情绪瞬间盈满了眼睛,景平能对旁人面若寒霜,却总是在李爻面前藏不住心思。

    李爻当然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引他伤怀,拇指磨过对方上唇,顺势游到景平后劲,不轻不重地一捏,笑道:“你是不是偷偷练了,技术这么好?趁我伤着收拾不了你,就作威作福?早晚有还债的一天。”

    他说完,搂了景平顺小路回家。

    景平脑袋里装满了忧和怜,结果嘴唇被对方略带薄茧的指腹掠过,配合力道恰好的拿捏,后脖子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汗毛都炸了。

    不经意间,李爻的手将朵飘忽的小火苗投进他心里。

    火苗爆开,牵起一趟带电的火花,情/欲上窜至百汇,下通至气海,从四肢百骸到每个毛孔都精神抖擞,最终汇聚成二字以蔽之:想要。

    他深吸一口气,勉力压住要坡顶而出的觊念,脑袋里才飘过李爻最后那句话:好像……有点怪。

    李爻当然不知道自己一个动作让小伙子精虫上脑了,只是搂人继续雨里漫步,轻缓道:“估计还有半年,我就辞官好不好,咱们寻个喜欢的地方过小日子去。”

    景平惊得身形一顿,慢半拍地收心看他:“你……晏初,你是为了我么?”

    李爻刚想说“废话”,又觉得把因果全扔给他担,太沉重了。

    他笑道:“也不全是,我累了……从前只想守着心,不负苍生;如今力不从心,把眼下的事情了结,算是对李家和赵家的交代。往后,便只想不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