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师弟请说。”

    明明准备走了,却被他出声拦下,按理来说,荆致应当是要生气的。

    可仔细看去,荆致的脸上却一丁点不耐烦都没有。

    无论是表情、还是回答问话,都在证明他相当配合桂小山的寻人工作。

    这些细节影响不了君既明。

    君既明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不是大事,我只是疑惑,荆怀小姐的恩人在三年前坚定辞去了城主您的奖赏,分文不取,为什么三年后,却会因为钱财动了贪念,怂恿荆怀小姐去城主府的藏宝库中拿去宝物呢?”

    被他一语道破,桂小山震惊:“……!”

    对啊!

    为什么?

    这么说来,那个恩人前后的行为不就矛盾了?

    有问题!

    他扭头去看荆致。

    荆致坦然答道:“一个人,从前不曾见过多么富贵的财宝,心无杂念,当然可以坚定推却了。可是……两位师弟,人并非一成不变的啊!”

    “谁又能说,自己一颗赤心永在?我等修士,尚要面对心中魔障,修心修念,更遑论是凡人呢?”荆致带着些微的怅然,感慨道,“我能理解,她在和小怀相交三年后,因为差距而心生欲望。”

    荆致理由充分,甚至他放过对荆怀有恩之人的清算,也有理有据——一位修士,如何要与恩人计较?

    凡人百年一瞬,修士寿数恒长。

    他理解恩人言行不一的苦衷,愿意不与她计较。

    若这只是他们荆家的事,荆致的选择无可厚非。

    但……

    桂小山长叹一口气,颇为理解荆致的想法,感慨道:“只可惜,她没有珍惜荆城主你的善念。”

    随即,他又追问:“这位恩人住在哪里?一切实在是太过巧合了,我是肯定要去见一见她的。”

    荆怀安静坐在椅子里。荆致封闭了她的听觉,她听不见他们说话。

    但荆怀知道,这是父亲在和两位哥哥说很重要的事,不方便让她知道的事。

    “她住在城西的一处,桂师弟,我将地址告诉你吧。”荆致说道,“可需要我一同去?”

    他目光关切,显然,倘若桂小山需要,他是要亲力亲为带人过去的。

    “不必了。”桂小山摇摇头,“镜明城的事务不少,我和师弟已经耽误你一上午的时间了。”

    “应有之义,算不得耽误。”荆致没和桂小山客气,“但城中事务确实很多……我陪两位再去一趟城卫兵处吧,把库房里的巡检记录看一遍。”

    “也好。”桂小山道,“这样如果我们有什么疑问,可以及时询问你。”

    荆致含笑点头,“请,这边出去。”

    库房内的巡检记录浩如烟海,但修士以神念翻阅,速度极快。

    三人都是修士,用不了一会,便将巡检记录都看完了。

    这库房里的巡检记录,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是荆致上任以前的。

    一类,是荆致上任以后的。

    论次数、论细致程度,都是荆致上任以后的更胜一筹,足以见得他在镜明城事务上的用心。

    在库房内没找到线索,桂小山也不气馁,朝荆致拱手道别。

    他准备去那位荆怀的恩人姐姐家里看一看了。

    荆致已经把具体地址给了他。

    离开城卫兵处,同荆致辞别,桂小山长叹一口气:“哎!我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啊。”

    “是么?”

    “当然!说起来,师弟你以前做什么的?感觉你在破案上面,很有天赋啊!”桂小山抬手比了好大一个圈,朝中间收拢用力一握,“你一句话点拨,我就拨云见雾!精准的!抓到了!关键线索!”

    “我?”

    君既明想了好一会,才说道,“以前挺多人喜欢找我主持公道的,日积月累,培养出来了。”

    这么说,也算是对的吧。

    太衡宫的大师兄,可不是只用修行就够了。

    “师弟,你才十七岁啊!”桂小山摇头晃脑,“我二十一岁,竟然比不过你!你果然天赋极佳!”

    君既明淡淡一笑。

    这类夸赞的话,他从前听多了。

    如今听来,心里倒是平静无波。

    ——也无法再掀起什么波澜了。

    他已经过了那样的年纪。

    鲜少会再为这般简单的肯定、赞赏而动容。

    揭过话题,君既明把选择权交给桂小山:“接下来我们去哪?”

    “……”

    桂小山:“嗯……”

    那感觉又来了!

    在玄清教被师长提问考试的感觉……

    他冥思苦想,小心斟酌道:“去那位恩人的家里看一看?”

    荆致给出来的,不仅是恩人的具体地址,还有恩人的名字。

    ——烛草。

    烛。这个姓氏相当罕见。

    “可以。”君既明点头以示认同,又问道,“师兄对荆致怎么看?”

    又来了又来了!

    桂小山心中叫苦不堪,嘴上却乖乖回答道:“是个好父亲,当城主也挺勤勉的。方才我们去看的巡检记录,他和之前的城主可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假思索说完,桂小山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师弟为什么要突然问这个问题呢?

    他迟疑道:“……莫不是,师弟你觉得他有哪里不对?”

    桂小山喃喃自语:“不应当啊,我这次可没有用灵觉看人!我的眼睛,我的心都在帮我判断,他刚才在密室中说的话,总不能是骗我的吧?”

    荆致说得情真意切,所做之事与他的言语一致。

    横看竖看,左看右看。

    桂小山看不出问题。

    君既明轻笑一声。

    “说的话是否真心,做的事是否真心……也许他说的都是真的,可谁规定了,不能够把话只说一半,事只做一半?”

    说出来的这一半,是好的。

    没说出来的另一半,是坏的。

    君既明这声笑,多少有几分自嘲的意味在其中。

    跳出局外,见着荆致与荆怀父女两,他一直都在观察。

    也正是在这观察中,他忽然意识到了——

    意识到了前世被他下意识忽略的许多事。

    桩桩件件,点点滴滴……

    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早有征兆。

    只是他不愿意信。

    “巡检记录中,师兄可曾注意到了?”

    听他发问,桂小山一怔:“注意到什么?”

    莫非巡检记录有差错?

    可在桂小山看来,荆致给出的历年巡检记录无懈可击,非常完美,足以佐证他这位镜明城主的尽责称职。

    君既明:“注意到,失踪人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减少的?”

    随着他发问,方才在库房里翻阅过的巡检记录一一在桂小山脑海中浮现。

    “两年前!”

    话脱口而出,桂小山站定不动了。

    两年前……

    好微妙的时间。

    荆怀也差不多是两年前才开始偷盗藏宝库的灵宝的……这其中,又会有关联吗?

    心里头沉甸甸的,桂小山表情复杂:“可是为什么呢?”

    假如荆致知情,为什么瞒着自己?

    这不也是一种为虎作伥的帮凶行为吗?

    但在密室中,荆致提出要帮忙也是真心实意,不掺假的……

    桂小山看不懂了。

    何况,荆致身为被册封的一城之主,明明清正之气不会允许他做出有害人族的事。

    君既明微笑不语。

    他只是指出了一个疑点,给桂小山看到。

    桂小山如何想。

    他不关心……

    “师弟你说的有道理。”桂小山唏嘘道,“只是……”

    巡检记录的记载在心中浮现,与之一同浮上来的,还有这些时日住在镜明城的记忆。

    什么都可以作假,但城内居民的心做不了假。

    “我暂且持保留态度,还想观察观察。正如师弟你先前所说,当务之急是找人。”

    ……呵。

    君既明唇角微勾,哂笑不已。

    自重生以来,他以为没有,实际上一直萦绕于心的郁愤之情终于喷薄而出。

    “那我们打个赌吧。”

    “赌?”

    “就赌荆致是不是好人。”

    君既明语气轻佻,讥诮散漫。

    偏偏又十分冷静。

    话音落定的那一瞬,君既明便接受了这一事实——

    遥望六百年。

    他站在镜明城,看到死在无名渊的那个君既明。

    恍然发觉,原来……

    原来他还是想要问个究竟。

    从山洞醒来的那一刻起。

    即使经年血战的煞气已然收敛,他的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燃着火焰。

    这火焰灼烧着他,驱使着他,日夜不停,要他去问个究竟。

    我为什么会死?

    我为什么不记得死前的记忆?

    我又为什么会重生?

    ……我这一生,成功或是失败,该如何定论!

    如果用言语问不出来。

    那就拔剑去问!

    桂小山有些诧异。

    他与师弟认识以来,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富有攻击力的一面。

    但他果断答应下来了:“好!”

    赌就赌!

    这才对嘛!

    这般意气,才有少年样。

    桂小山心中甚是欣慰。

    先前看师弟,不过十七岁,偏偏满心愁闷。

    ——当然,师弟没说,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他在茶摊见到师弟的第一眼,灵觉便告诉他,这位师弟的心在茫茫然飘落。

    虽外表如仙露明珠,风神秀异。

    可红尘四顾,内里是一个迷茫的人。

    而如今。

    桂小山直视,观察君既明的神态。

    而如今,师弟心中尘埃扫尽,恰有一股争锋之气。

    正是:

    前路已定,只管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