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清明(1)
在无声的对峙中,我觉得我该看开了,是我在这一年的相处里逐渐迷失,妄想我和他之间存在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我和林重檀本就是一场交易。
我不想再看着林重檀的脸,用尽全力挣开他,一瞬间我离开这里,去个没人地方静静,可这里是三叔的府邸。我深夜出去,恐怕这事会传到三叔耳朵里。
我无地可去,只能缩在床上。因不想看到林重檀,我将床帐放下,彻底隔断我与他。
“小笛。”林重檀的声音在近处响起,我没有理会,只紧紧闭上眼。可他不依不饶,竟掀开床帐在床边坐下。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我与他继续僵持,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脖子处突然一阵凉意。
原来是林重檀给我在戴东西,他给我戴的是由红绳穿起来的一只小金羊。那只羊长得身肥腿短,着实可爱。
我生肖属羊。
我回过神,想将红绳扯下,林重檀见状摁住我手,“这是千佛寺大师开过光的,你生我气,也不要取下这个,好吗?夜很深了,你睡吧。”他说着,又拿出一物放到我枕头旁,便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你站住。”我喊住他,同时拿起枕头旁的东西。
这是一块印章。
我曾在林重檀的抽屉里见过这块印章的玉料,当时我觉得那块玉料浑身通透,多看了几眼。林重檀当时注意到了,问我是不是喜欢,我知那块印章比明典学送我的印章更加珍稀,哪里好意思说喜欢。
我问林重檀,“这是我的生辰礼物吗?”
林重檀回过头,不知为何,我竟觉得他这个时候格外脆弱,也许是我的错觉。
林重檀什么时候脆弱过?他不是永远无所不能、永远都是那个被人赞誉为有惊世才华的林重檀吗?
他微微颔首,我看他片刻,突然伸手指向他来时随意放在我桌上的东西,“那是什么?”
林重檀顺着我目光看去,顿了下才说:“是个望远镜。”
“望远镜?那是什么东西?”
林重檀又是沉默了会,才将东西拿过来。
这东西很是精巧,入手冰凉,铜黄色外装,上面有我看不懂的像蝌蚪一样的纹路。我没见过望眼镜,拿在手里一时不知道怎么用,还是林重檀教我,用眼睛对着长筒一端看。他还告诉我可以转动某处,将看的东西放大放小。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叫望远镜,我只随意一看,屏风山景图上黑点大的小鸟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把望远镜轻轻抓在手里,半晌道:“我要这个做生辰礼物,你把这个送给我。”
林重檀闻言却拒绝了我,“这个不行,小笛,你要其他的都可以,这个不能给你,这是……太子赏的。”
“我就要这个!”我盯着他看。
林重檀拧起眉看我,仿佛觉得我在无理取闹。我的确是在无理取闹,我早知道这是太子赏赐他的,装望远镜的锦盒上有东宫的标志。
“你把这个给我,我就不跟你生气了。”我握紧手里的望远镜,可林重檀还是摇头,跟我说这个不能送给我。
我觉得自己丢人极了,胡乱把望眼镜塞回给他后,狼狈地别开脸。
“小笛。”林重檀又唤了我一声。
我死死咬着牙,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太子赏赐的一件新鲜的西洋玩意。我以后也能有这些东西……我不能,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我也只是个玩意儿。
越想越难过,我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金羊红绳摔在地上,“我不要你送的这个,你若不想我生气,就把你前几日写的词给我。”
林重檀写了一首词,除了我,还没人读过那首词。饶是我,也一眼看得出这首词一经传颂,恐能闻名天下。
林重檀看了眼被丢在地上的红绳金羊,唇几乎抿成一条线,他弯腰拾起,用手指仔细将上面的灰尘擦净,才转头跟我说话。但他刚开口说两个字,我就粗暴打断。
“你给不给?你不给,以后不要再想着哄我跟你做那种事。”我仍是气不过,想起自己在他身下稀里糊涂的难堪样子,还有那些人说我的话。
他们说我骚,说我被人玩得腿站不稳直打颤,说我是……荡妇。
“那种事好恶心。”我从牙关里挤出声音,“恶心死了!”
林重檀眼神一点点沉下去,他似乎也动怒了,向来温和示人的他竟怒视着我,好似恨不得打我。
此时我已经察觉不到害怕,像是不认输的斗鸡一样瞪着他。在生辰的那夜,我们两个在静谧狭小的船舱里抱在一起,他凑近我,轻轻吻我的唇瓣。今日,我们像敌人一般怒目对方,仿佛都恨不得撕开对方的皮囊,看看那颗心是怎么长的。
最终,是林重檀退了步,可我并没有觉得我赢了。
他说好-
翌日,我从床上醒来,发了会愣后,立刻扬声问良吉是什么时候了。良吉听到我声音,从外走进来,“春少爷,你怎么醒那么早?还有半个时辰再起也来得及。”
我匆忙穿鞋,“我昨夜罚抄没抄完,这个点起已经来不及了,良吉,你快帮我研墨。”
我走到书桌前时,不禁僵在原地。
良吉凑到我旁边,看到桌子上的罚抄,“春少爷,你都睡糊涂了,这不都写完了吗?不过春少爷,你怎么抄了怎么多?”
书桌上厚厚的一叠宣纸至少有上百张,李典学令我抄写五十遍文章,我昨日不过写了二十张。
后八十张纸上的字与我的字一模一样,若不是我自己清楚记得我没有写完,恐怕都要认为这就是我自己写的。
我半晌没说话,昨夜我和林重檀闹翻后,我便躺下重新睡觉了,完全忘了还有罚抄的事情。
良吉伺候我晨起沐浴的时候,我一直心不在焉,直至他好奇地问我,“春少爷,你脖子上这个是二少爷送的吗?”
我伸手摸了下脖子,才发现昨夜被我狠狠丢掷在地上的红绳金羊又回到我的脖子。我想把红绳金羊取下,但忽地想起林重檀以手擦金羊的样子。
取的动作变成握,我将金羊收于手心,点了下头。
良吉知道这是林重檀送我的礼物,露出很高兴的表情。他总是这样,看到我和林重檀走得近就高兴。
良吉说林重檀以后肯定会当大官,我和林重檀关系好些,总没错的。
我想跟良吉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可不知不觉,我也陷入沼泽,误以为我和林重檀关系好,有些事情就会被改变-
李典学果然没有发现罚抄不是我自己一个人完成的,他检查完我抄写的文章,板着脸又训我了几句,方让我回去。
十几日后出了一件不算小的事——李典学私收学子束脩被发现。
太学严查后,发现李典学这种情况已经持续许久,甚至他家中还有不少珍稀古玩。
此事一出,太学学子联合上书,说李典学这等品德败坏之人不配在太学教授学识。
李典学灰溜溜地离开了太学。
而我和林重檀则是一直别扭着,中途又发生一件旁的事。上舍学子结伴秋游,有少女落水,指名说是林重檀救了她。
这事传得响,连堂弟都知晓了,堂弟问三婶,“母亲,檀哥哥要定亲了吗?”
三婶还没说话,三叔先开了口。
“乱说什么东西,你二堂哥未考取功名,以何定亲?至于外面的风言风语,皆是些无稽之谈,那日许多人都看到了你二堂哥连衣摆都没湿过。”
两位堂妹接连出嫁后,三婶有些话便说得直白,“肯定是檀生太优秀了,引得那些小姑娘动了凡心,竟闹出这种糊涂事来,连自己闺名都不要了。”
堂弟年龄尚且不大,在旁听得一愣一愣。三婶说完那幅话,又转头叮嘱我,让我千万不要去救落水的姑娘家,若是实在没法,没看到周围有姑娘家的随从,就让良吉去救。
我尴尬点头,心想哪有什么姑娘家会讹上我,若讹上我,我还要谢谢她-
林重檀越发忙碌,不仅休沐期不回三叔的府邸,有时候都不在太学。我在数日见不到他后,将他给我的那首词给新来的教文才课的许典学看。
在我给许典学看词的第二日,林重檀出现在我学宿。我冷不丁看到他,不禁愣怔住。如今已经踏入深秋,京城的深秋已经寒冷,他穿了件深缥色皮轻裘,领口带着圈质地极好的绒毛,簇拥着那张玉白俊美的脸。
些许是听到我回来的动静,他侧过头抬眸看向我。而在看到我身旁的许典学时,林重檀神色明显比之前冷淡了些。
第25章 清明(2)
许典学没见过林重檀,他愣神了会,后以眼神询问我。我低下声音说:“这是林重檀。”
我不用介绍其他,许典学已经完全清楚林重檀是谁,“原来你就是林重檀,我还没到太学,就听过你的名字了。”
林重檀在最初的冷淡后,也恢复成正常样子,温和有礼与许典学交谈,不过三两句话,就从许典学那里得知他为什么到我这里来。
许典学是个喜欢收集印章的人,知道我这里有一块上好的印章,连明日都等不及要过来看。可他看到林重檀,就把印章的事搁置了。
许典学慕名林重檀的《文王颂》许久,非常想听林重檀弹一遍。
林重檀闻言却拒绝了,“抱歉,我这两日身体有些不适,恐怕无法弹琴。”
许典学被拒后,讪讪一笑,有些尴尬,“这样啊。”他看到一旁的我,突然道,“春笛,你的印章在哪?”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我一直被无视,现在许典学终于想起自己是来看印章的。
本来是准备拿其他印章给许典学看的,但在取的时候,不知为何,我的手伸向了那块林重檀送我的那块印章。
我把印章拿出放到外面桌子上时,并不敢往林重檀那边看。
许典学看到桌上印章,眼睛即是一亮。他拿起印章,对光仔细品玩了好一番后,赞道:“和田玉本身就很稀少,这般玲珑剔透的和田玉更是难得,世上都难找得出几块。我上次见到和田玉印章只是一块碎玉,边角还有划痕,不像这块,一点瑕疵都没有。”
他一顿夸耀,目光灼灼看向我,“春笛,你可否将这块印章借我几日?我保证不会损坏。”
听到他这种要求,我不禁看向坐在桌子另外一面的林重檀。
林重檀似乎并不在意,眼角眉梢表情未有变化,面色如常坐在一旁听我们说话。许典学见我迟迟不语,再度露出尴尬的神情,“是不是不大方便?”
“没有。”我挪开眼神,作若无其事状道,“既然许典学喜欢这个印章,多借几日也无妨。”
许典学借到印章,不知怎么的,又注意到我墙上挂的《夜游乞巧节》。他在画卷前驻足好一会,看到画卷上的章印时,对我眼露赞赏,“没想到你作画也这么好,你那首词我仔细读过好几遍了,我想假以时日,恐怕京城人都会知道你们姑苏林家除了林重檀,还有一个很不错的林春笛。”
画不是我的,词也不是我写的,甚至许典学视若珍宝的印章也是林重檀送我的。
若是以前,我定会羞愧难当,可今时今日,我听到许典学的夸奖,只是虚伪地低头笑了下。
待许典学心满意足离去,房里就只剩下我和林重檀两人。良吉去买银丝炭了,天气渐寒,我比常人要畏寒些,屋里总要早早地烧起炭。
我坐在桌子旁,垂眼双手捧着热茶喝,心里在想良吉什么时候回来,还有今日学的一篇文章最后一句是什么,我好像记不起来了。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身旁的凳子坐下一人。我第一反应是放下茶盏,站起想走,但对方飞快地拉住我的手。
“小笛,我刚从洛邑回来,给你带了点东西。”林重檀说。
他指的是放在堂屋中间的那个大箱子,其实我一进来就发现了,但我没主动问。
箱子里是洛邑时兴的衣服香料、珍宝奇玩。相比通身火红无杂毛的狐裘,一个不到巴掌大的陶瓷娃娃更加吸引我的注意力。
林重檀似乎注意到我在看什么,将陶瓷娃娃拿出来放在我眼前。
“喜欢吗?这是我偶尔在街上看到的,想着你可能会喜欢,就买了回来。”
自从上次我和他吵架,我们已经一个月余未见面。我知道林重檀送我礼物的意思,他在低头求和。
这一个多月林重檀没有出现,连良吉都在担忧,说怕二少爷以后跟我疏远。
良吉担忧的没有错,林重檀若是同我疏远,那我该怎么办?
我在太学没有朋友,师长也不器重我,而且没有林重檀帮我押题,我大考只能考倒数第一。家中若是得知我考倒数第一,父亲不会让我回姑苏,母亲就算愿意让我回去,多半也会跟我说以后就待在府里,哪儿都不要去。
我不能没有林重檀。
那些人也没有说错,我是在用身体抱大腿,只是他们不知道我床上的人是那个被他们所有人都敬之、慕之、羡之的林重檀。
沉默良久后,我伸手拿过林重檀手里的陶瓷娃娃,低声说:“你今晚要在这里用膳吗?”-
林重檀陪我用了膳后,又匆匆离开,他还要有个宴会要赴约。他虽然回到太学,但依旧很忙碌。而我将那首词给许典学看了后,词渐渐传了出去。传出去后,我受到的不是称赞,而是怀疑。
有人当众怀疑那首词是否是我写的。
我其实很紧张,但面上只能装作镇定的样子,“是我写的。”
那人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聂文乐打断。自从那次的事情过后,聂文乐看我的眼神总透着几分阴鸷,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他都说了是他自己写的,这词你之前听过吗?见过吗?难不成是你写的,你就在这里怀疑?”
那人被聂文乐夹枪带棍一顿贬,加上家世不如聂文乐,瞬间噤声。我虽然躲过这次危机,心里却很不安。
以我的本事,我是写不出那首词,他们会怀疑我很正常。
不行,我不能被怀疑,我要让他们相信是我写的,我不想……跟林重檀差那么远,即使这一切是假的,我也想要。
我主动去找了林重檀。
林重檀回来的时间比原先的亥时四刻更晚了,他今夜饮了酒,看到我时,先是愣怔了会,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小笛。”
他真的是喝醉了,竟然沐浴的时候都要拉着我一起进去。青虬和白螭见状早早地告退,我真是拿醉鬼没办法,被他一起拖进浴桶里,身上衣服全部湿透。
林重檀将脸贴着我的肩膀,长睫紧阖,像是累极了,可我推他,又丝毫推不开。
“你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我抱怨地说。
林重檀没回我,只是用脸在我肩膀处蹭了蹭。过分孩子气的行为让我愣了下,随后想到林重檀一直被誉为天骄,可他实际与我同岁。
他们说林重檀三岁已有神童之名,识千字,五岁会作诗,七岁便能写得出一手好文章。
林重檀他小时候有没有好好玩过?会像寻常小孩一样爬树、挖蚯蚓吗?也会哭吗?
应该不会吧,像林重檀这样的人说不定从小就少年老成,老气横秋。想到这里,我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林重檀被我的笑声弄得睁开眼,他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也不动,我莫名被他看得脸发烫,慌张移开脸后,想起今夜的目的。
我是来让林重檀再给我写点什么的。
“檀生。”我把头又偏回去,林重檀此时还盯着我看,“我想让你帮我写……”话难以启齿,我僵在原地。
林重檀长睫极缓慢地眨了下,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懂我的意思,他抓起我的手,在我手心上写了一首诗。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我喃喃将他写的最后一句念出,不觉眼睫湿润-
这首诗传出去后,这次怀疑我的人少了很多,继而,这首诗传入青楼乐坊,被里面的女子作为唱词开始吟唱。
这事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林重檀也来找我了。
跟上次醉酒见我不同,他这次显然表情不好看,良吉都看出来了,找了个借口害怕地溜了。我也有些发憷,强稳心神问他,“怎么了?”
林重檀闭了闭眼,“那首诗你为什么要传出去?”
“我……那不是你写给我的吗?”
“是写给你的,但不代表你可以……”林重檀没有把话说完,就把脸转向一旁。
其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生气,那晚他不是答应了吗?还有,明明之前那首词比这首诗写得更好。若是生气,他应该更要为了那首词生气。
我知道自己没理,被他这样质问,脸上也挂不住,“你不愿意,我去跟那些人说清楚,词和诗都是你写的。”
没等我走出房门,他就拉住了我。
“算了。”林重檀情绪好像已经恢复,语气也变得温和。
我看他几眼,仔细回想上次与这次的区别。片刻后,我反拉住他的衣袖,“你……你要做吗?”
第26章 清明(3)
林重檀方才还露出笑容的脸瞬间变成面无表情,甚至比来时更加让人害怕。我不禁松开手他的衣袖,想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但下一瞬,我听到他说:“好啊,今晚去我那。”
我低下头,许久才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好像与秦楼楚馆的妓子娈童并无区别,若说有,他们都是生活所迫,走上这条路,而我是自己主动的。
去林重檀那里前,我仔细将身体洗净,脑海里则闪过生辰之日的情形。不知为何,我对即将发生的事好像并非全然是害怕。
我不敢再多想,取下屏风处的衣袍从浴桶里出来。良吉知道我要去林重檀那里,他端了一碗甜牛奶过来,“春少爷,天气寒了,你喝点东西再走吧。”
我将甜牛奶接过,喝了几口,对良吉说:“我今晚不会回来,你把门锁好。”
良吉点头,“那我待会把明日的书本准备好,方便明早白螭来拿。”
到了林重檀学宿,我发现白螭和青虬竟然都不在,只有林重檀一人坐在里间。他明显也是刚沐浴完,一根青绳松松绑着如墨长发,我走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
他正手持一本书在看,些许看得太过入神,直到我停在他身旁,他才发现我来了。
林重檀侧过脸看我,唇角荡出浅浅的幅度,“来了?路上可有冻着?”
我闷闷点头又摇摇头,因为太过尴尬,眼睛不太敢往他身上看。没多久,我就被林重檀抱进怀里,我如以往一样,让他将烛火灭几盏,可他没有理我。
我以为他是没有听到,又喊了他几声,“檀生……檀生,你把蜡烛灭了。”
林重檀终于理我,他目光定定地看我片刻,突然唇角的幅度加深,“小笛,你今日也帮帮我。”
我愣怔了下,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直至他引我看向某处。
“含住。”林重檀说。
虽然我和林重檀这段关系已经超过一年,但我从来不敢怎么看他的那里,林重檀曾经让我用手帮他,但因为我不愿意而没有成功。
见我不动,林重檀温声催促,“不能总是我帮你对不对?小笛,我今天有点乏了,所以你自己来好吗?”
一刹那,我想离开这里,可是我才拿了林重檀一首诗。
“小笛?”林重檀喊我。
我身体轻轻颤抖,慢慢将头低下。但几息后,我就趴在床边干呕起来。我呕不出东西,只是猛地咳嗽,把胃里的难受逐渐压下去后,我忽地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一旁的林重檀。
林重檀方才抚我长发的手已经握着拳,他面色含霜地冷眼看我。我身体又是一抖,撑着手臂想离开这里,我不想做这种事了。
但林重檀抓住我脚踝,将我生生拖回他身边。
“躲什么?你不想再让我给你写诗写文章了吗?”林重檀将我制在他怀中,不许我动。
我总觉得今晚的林重檀跟往日都不一样,他对我的态度轻佻戏谑。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摇头看着他。
“又哭了,哭什么?觉得我欺负你了?”他这样说着,可看我眼神没有一丝怜悯,相反过于冷漠,“你不愿意做刚才那件事就算了,但小笛你自己把腿分开。”
我这时才知道林重檀不是没有听到我让他熄灭烛火,他是不想熄,他以一种极为高高在上的姿态审视我,而我不着寸缕像个低级娼妓-
“良吉,开门!”
良吉被我声音吵醒,睡眼惺忪打开门,看到门口的我时,明显呆住。我没有心情去管良吉此时在想什么,脚步发软走进房间,将门锁上后,便也再也撑不住地瘫坐在地。
“春少爷,你怎么了?”
良吉在外面问我。
我回不了他,因为我一说话,哭腔就会跑出来。我近乎崩溃地低声抽泣,觉得自己脏透了。
没有人比我脏,也没有人比我更下贱。
翌日,白螭过来送东西,食盒的最后一层装的是药膏和一张纸,纸上是林重檀用簪花小楷在枫叶信笺写的一首新诗。
白螭走前一脸欲言又止,我此时无心理会任何人,只当没看见,将脸藏于锦被中,哑着嗓子让良吉送客。
几日后,许典学过来还我印章,发现了我放在书桌上抄写了林重檀新作的诗的纸。没等我拦住,他已经拿起纸张将诗句念出。
“屏却相思,近来知道都无益。不成抛掷,梦里终相觅……春笛,你这首新诗也写得很好啊。现实中相思而不得,只能在梦里实现,可大梦方醒,只有窗前的丁香花,并无佳人。最近我与几位友人正在筹备一本诗集,把你这首也登上去吧。”
“不。”我本能拒绝,可对上许典学奇怪的眼神后,我又止住话头。
“春笛,你有什么顾虑吗?你放心,这首诗被记入诗集,会署你的名字,届时书若卖的畅销,传到大江南北,钱自然不会少你。”
传到大江南北?
那远在姑苏的父亲也会看到吗?
我试图把自己花费很多心思写的新诗给许典学看,可许典学只匆匆扫了几眼,又拿起林重檀写的那首。我拒绝的话开始变得说不出口,最后看着许典学将林重檀写的那首诗拿走。
许典学的友人们也很喜欢林重檀写的那首诗,他们让许典学再来找我,希望我能再作几首诗。
我推辞说自己最近无灵感,许典学面露遗憾,但很快,又安慰我不用着急-
自林重檀上一首诗传到青楼乐坊,被坊间女子广为传唱后,三叔在一次宴会中偶尔听到,因觉得唱词不俗,便问了下词的作者。
“春笛,你开蒙晚,短短几年能写出这样的东西,可见你用心之深。我看大哥也不必担心你,你总有一天能出人头地,到时候考取功名,也好为林家争光。”
三叔在我休沐归府的时候,夸耀了我好几句,转而又对堂弟说:“你要多向两位堂哥学习,知道吗?”
堂弟乖巧点头,这两年下来,他总算愿意理我,只是有时候还是喜欢突然在我面前跑掉。
三叔让他向我学习,堂弟当日就拿着自己的书来找我。我虽愚笨,但对于他正在学的东西还是知道一二。堂弟听我讲解,时不时像小仓鼠似的点头,我见他可爱,一时没忍住捏了下他的脸颊。
这一捏,堂弟的脸一下子变得绯红。他瞪圆眼睛看我,我以为自己捏疼了,忙用手指碰了碰我刚捏的地方,“疼吗?”
堂弟脸更红,他拼命摇摇头,盯我看了半晌,冷不丁说:“春堂哥,我可以摸下你的脸吗?”他越说脸越红,说到后面声音也变小。
我愣了下,摸我的脸?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堂弟看我一眼,又扭开脸,发出蚊子大的声音,“我们私塾的夫子说……说要学习画人物,我……我老是画不好。”
原来是这个原因。
我尝过被夫子训的滋味,不想堂弟也被说,便把脸往前探了探,“你摸吧。”
堂弟闭紧嘴,好像怕我生气或是什么,呼吸都屏住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碰我脸。只是他才刚碰上,窗外骤然响起人声。
“蕴休,你在做什么?”
堂弟立刻缩回手,站起身对着窗外的人挤出一抹笑,“檀哥哥。”
我顺着堂弟看的方向看去,发现林重檀正站在窗外的玉兰花树下。玉兰花早谢,只剩枯枝。他一袭华服,冷眼瞧着这边。堂弟见状,忙收起自己书卷跑出去。
不一会,我就听到林重檀训斥堂弟,因为他压低声音,我只能听到一字半句。
“……不许再……以后若是有不懂的,问我即可……”
他是觉得我不配教堂弟吗?
我顿觉狼狈尴尬,心想若不是林重檀写的诗,三叔的确不会让堂弟向我学习。
那日后,堂弟也再没来找我辅导学业,偶尔单独撞到我,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见到我就躲。
而我休沐结束回到太学,青虬请我当夜去林重檀那里。我本不想去,但我又想问问他是不是让堂弟不要理我。
去了之后,我却见到一个喝醉酒的林重檀。
林重檀又喝醉了,比上次愈发黏人,他搂着我不放,在浴桶里就行起荒唐事,我气愤难忍。可在被他捉了脚,不断亲吻足背后,那股子气渐渐成了羞。
他如饕餮,好似要将我一口口吞下,而我在这种混乱不堪的情形中,竟觉得一丝丝被需要。
林重檀说要将我送给太子,一定是骗我的吧,他不会这样对我的。
这夜我留宿在林重檀这里,翌日,我比宿醉的林重檀更先醒,醒来后,惊愕发现林重檀竟然还在里面。我羞得不敢看他,咬住唇小心翼翼想分开,哪知道因为我的举动,他反而醒了。
林重檀醒来,本能地摁住我,我那瞬间闭上眼睛,已经觉得自己没脸见人。周围骤然静了下来,我发现林重檀不说话,也没动静,慢慢睁开眼。
发现他正低头看着我,我又紧张地重新闭上眼。
“昨夜和今日算我先欠着。”林重檀轻声说,“最近我有些忙,过几日再写新的词给你。”
我心里的羞怯紧张如潮水一般褪去,终于意识到那一丝丝被需要不过是我自己的妄想。
我忍着泪意,嗯了一声。
此后,每次我和林重檀做那种事,他都会给我写诗词,有时候会是文章。
许典学和他友人编纂的诗集开始售卖,反响不错,李典学把卖出去的钱分了一部分给我,我没收,让他当香油钱捐了。
许典学说:“我今日还有件事,我们准备再出第二本诗集,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好的作品?”
我沉默良久,说:“有。”
第27章 清明(4)
又过了一年冬,初春的京城春寒料峭。我穿着夹衣正在案桌前背书时,良吉脚不沾地地从外走进来。
“春少爷,府里来信了!”
我忙搁下笔,发现良吉今日似乎格外高兴,不禁问道:“怎么那么高兴?”
“春少爷,你自己看吧。”他将信递给我。
我看到信封上的字,才明白良吉为何这般高兴,这是父亲给我写的信。入京城读书两年多,父亲从未给我写过家书。
“春少爷,你发什么呆?”良吉伸出手在我晃了晃。我回过神,从抽屉里拿出拆信刀。
我慎之又慎将信拆开,极怕损坏里面的信纸。信封里的信纸不厚,不过两张。我一字一句将信上内容看完,怕自己看错,又从头再看了一遍,才敢相信父亲这封信不是训斥我,而是夸我的。
“良吉。”我抬头看向良吉,“父亲他……夸我了,他还说、说今年大哥会上京一趟,他让大哥来看我。”
良吉眼睛亮起,“太好了,春少爷,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的,大少爷来了,肯定会带少爷好好在京城逛逛。春少爷你来京城两年,都没怎么出去玩。”
听良吉这样说,我心中的雀跃被迎面一盆冷水浇灭。我转过身把信纸放好,低声说:“良吉,我有点想吃春饼了。”
“我现在去厨房看看有没有春饼,春少爷,你等会。”
良吉离开后,我重新把信又看了两遍,才将其放进装母亲写来的家书的红漆匣子里。
许典学与他友人编纂的第二本诗集据说卖得极好,著我名字的几首诗词无一例外被谱曲,变成唱词。
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林春笛这三个字在京城市集坊间略有名气。
至于在太学,众人看我的眼神终于不再是原来看格格不入的灰麻雀眼神,开始有人主动与我交谈,问我他新作的诗写得如何。
不过每次我都没说几句,聂文乐就会冒出来,凶神恶煞地将那些人赶走。
聂文乐把那些人赶走后,并不跟我说话,最多奇怪地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只能转身离开。
其实我想过了,我不能靠林重檀写的东西撑一辈子,他迟早会腻了我,我也不可以一直拿他的作品据为己有。
等我今年太学内考考上内舍,我就不会再拿林重檀的东西了,我一定可以靠自己让父亲满意。
几日后,我收到另外一个更令人惊讶的消息。
太子的随从亲自到我的学宿来,说太子欲在月底办一场私宴,问我是否有时间赴宴。
随从是太子身边的束公公,那日我被太子的人塞进箱子里,便是他在旁一手指点。相比上次他的目空一切,他这次可以用菩萨低眉来形容。
“林公子,殿下听闻了你写的诗句,非常想见你一面。”束公公淡笑着对我说。
太子竟邀我赴宴,我被这个消息震住,许久说不出话,直至束公公唤了我好几声,我才愣愣点头,“我、我知道了,我……”
“看来林公子是应下了,那届时恭迎林公子到来。”束公公亲手递了封请帖给我,上面有私宴的时间和地点。
私宴在太子的母家荣府办,不是醉膝楼那种地方,看来这个宴会非同小可。如果父亲知道我受太子邀约去荣府,肯定又会夸我。
我心开始飘飘然,完全忘了太子邀约是看了我的诗句,而那些诗句真正的作者是林重檀。
为了赴约,我特意请假出去新制衣裳,几乎把京城所有的制衣坊走遍,才总算挑中合意的。
“公子放心,我们定会在七日内将衣服做好,送到府上。”制衣坊的老板说。
我用指尖轻碰选中的布料,这是从江南传来的鲛丝编织的浮光珠锦,因为刚到,加上布匹昂贵,京城没几个人穿这个。
“那就麻烦老板了。”我收回手,对制衣坊老板笑了笑。
从外面回来,我转头去了林重檀那里。他近来在忙编纂乐谱,常常一手持笔,一手抚琴。今夜也是,我在旁等了一会,才把手里的茶端过去。
“休息会吧。”我将茶盏放在他手边。
林重檀嗯了一声,将笔放下。在他喝茶的时候,我提起太子私宴的事情。林重檀端着茶盏的手略微一顿,一息后,他将茶盏放下,“你准备去?”
“太子邀约,我自然不能拒绝。”我看着他,声音放轻,“檀生,你应该也要去的吧?”
林重檀长睫低垂,突然又拿起毛笔,“去,你礼物备了吗?”
我心道糟糕,我今天出去光顾着看衣服,完全忘了礼物这件事情。
“你去找白螭,让他带你去挑。”林重檀已然看出我的疏忽。
我闻言松了一口气,林重檀的小库房里有很多好东西,随便拿一件都是能见人的,我虽然有钱,但买的东西不一定上得了台面。
不过我还是有些不安,“太子有讨厌的东西吗?我怕我送的东西他不喜欢。”
“放心,虽要送礼,但太子不会过目礼物,送太子的礼物一律都是登记在册,直接送入东宫库房。这次在荣府办私宴,礼物连东宫库房都不会进,会放在荣家。你首次赴宴,送礼讲究中庸二字,不可打眼,也不可差人太多。”林重檀语气淡淡道。
我明白地点点头,看林重檀又开始谱写乐谱,不敢再打扰他,端起他喝过的茶盏端起,走出去找白螭。
白螭办事妥当,陪我挑礼物,还给我找了个极好的锦盒把礼物装好。挑完礼物,我无事做,便坐在廊下的美人靠,看着外面的杏花树。
我窗户前有一棵杏花树,林重檀这里也有。尚未到杏花开花的日子,枝头暂有青芽。
更深露重,我不知不觉在美人靠上睡着。等林重檀把我拦腰抱起,我才从睡意中勉强挣扎出一点心神。
“你忙完了?”我揉了下眼,因为太困,我都没反应过来林重檀在外面就把我抱了起来,直至被他脱掉外衣放在床上,我才清醒点。
我还没问林重檀怎么抱我进来,就看到白螭一脸害怕地端着热水进来。白螭把热水放到我跟前,低声喊了声少爷。
林重檀皱了下眉,“出去吧。”
“是。”白螭立刻退出房间。
我看林重檀突然对白螭那么凶,一时也不敢跟他说话。
林重檀在我面前蹲下身,将我的鞋袜去掉。我反应过来他是要帮我洗脚,立刻就想把脚从他手心抽出,“我自己能洗。”
他抬眼看我一眼,我对上他的眼神,慢慢把脚又放回去。
真奇怪,林重檀今夜怎么这么凶?
他重新握住我脚,还捏了两下,才将我的双足放入水中。热水一泡,我先前在外吹出的寒气消散不少。我又开始犯困,扭过腰把枕头拉过来睡。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回到姑苏林家。父亲、母亲、大哥和长大不少的双生子在气派富丽的府邸门口等我。他们看到我,都迎过来,双生子一左一右抱住我的手臂,撒娇地喊我三哥哥。
大哥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春笛长大了。”
母亲用白百合花枝手帕轻拭眼角的泪珠,对我说:“快进屋,阿娘给你煮了长寿面。”
长寿面?原来这日是我生辰吗?
父亲虽然没说话,但看我的眼神隐隐带着夸奖。我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不知所措地看向马车,“檀生,你怎么还没下来?”
马车里静悄悄的,没人回我。
马车上挂的古铜风铃倒是轻轻摇晃起来,“叮铃铃”作响-
我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睡在林重檀怀中,才知道自己先前是做梦。我回想了下梦里的场景,盘算是该回家看看了,也许今年的生辰我能回去一趟,不过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同意。
林重檀会回去吗?
胡思乱想一番,我重新在林重檀怀里闭上眼。
第28章 清明(5)
赴宴的那日是个阴天,我掀起车帘一角,仔细端详天色,怕待会下雨,地砖上溅起的水珠弄脏衣服。
良吉坐在我身边,不错眼地盯着我的衣服看,“春少爷,你这身衣服真好看。”
我赞同地点点头,的确好看,制衣坊的老板送来时,我都愣了下,没想到对方手艺如此高超。这件衣裳的下摆在夜色下会有暗光浮动,如微星萤火。
今日林重檀不在太学,我便没有跟他一起出门,自己坐马车去荣府。因为是第一次参加太子私宴,我心跳得很快,总有些担心自己会在宴会上丢人。
到了荣府门口,我发现赴宴的宾客不能带小厮,都是独身进去,只能给了良吉一锭银子,让他找个地方去吃饭,等宴会散了再过来。
荣府高门显赫,府邸远比三叔的府邸大,进门的影壁足有两人高。我提着礼物由荣府下人引着进去,一路穿廊过院,廊下的灯笼已经点明,遥遥望去,如仙子玉臂袖缎。
“公子,当心脚下。”荣府下人提醒道。
我跨过门槛,终于到达今日设宴的地点,这是荣府一处的别院,院子灯火通明,衬得昏暗天色越发失色。
今夜赴宴的人想是不少,案桌一直排到门口,靠着外面的院子。我本以为我应该是坐门口,哪知道那个下人却一路引我到厅堂的前面。
我数了下,我这个位置离主位不过差四个座位。
“是否是弄错了?我好像不是坐这里的。”我喊住准备离开的荣府下人。
荣府下人问我:“阁下是林春笛林公子吗?”
“是。”
“那小的就没有弄错,林公子的位置的确在这里。”
荣府下人离开后,我仍然有些不敢信自己可以坐这么前面。我左右环顾,因时辰还早,未有太多人来,我站在这里有些突兀,便想着先坐下。
坐下没多久,宴会的客人三两个地来,不一会,荣府的大少爷,也就是太子的表哥荣琛到了。
他进来后招呼起宾客,看到我时,脚步略顿,仿佛在想我是谁。我连忙站起来拱手行礼,“草民林春笛见过太常寺少卿大人。”
去年开春,荣琛受封太常寺少卿,掌礼乐、郊庙等事。
荣琛对我笑了笑,“原来是你,一年多未见,你变化不少。”
身边没有良吉,也没有林重檀,我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抿着唇也对他笑了下。
荣琛眼神似乎有瞬间的变化,但又好似没有,他让我不必拘束,好生坐下。
荣琛到了后,其余宾客也到得七七八八,太子和林重檀都还没有来。到场的宾客有些我认识,但也只是知道对方名字家世,平日并未有说过话,有些则是我见都没见过。
我想林重檀快些来,最好能坐我旁边,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荣琛对面的那个位置是空的,想来就是留给林重檀的。
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太子到了,宾客皆从位置起身,向太子行礼。
太子今日穿了正红色的五爪蟒袍,他仿佛刚从宫里出来,进来时脚步生风,一把扯下身上披风丢给身后随从。
“荣琛,人到齐了吗?”他对自己的表哥直呼其名,而荣琛像是早已习惯,站起来迎他。
“只差你和檀生,姨母这会子才肯放你出宫?”荣琛说。
“是啊,宫中乏味,母后若是无聊,就该抓紧时间与父皇再生一个,整日寻孤做甚。”
我位置靠前,依稀能听清他们的对话。听到太子这样说话,我忙低下头,心想这个太子果然性子乖张,这种话都敢当众说出口。
太子落座后,全场鸦雀无声。太子巡视全场,手指轻轻拍了两下,“诸位皆是孤请来的客人,还望各位宾至如归,尽情享乐。”
“谢殿下。”众人异口同声道。
我随着人群坐下,只见荣琛轻拍手掌,衣香髻影的荣府丫鬟鱼贯而入,将饭菜茶点妥善放好。美食在前,我开始有些饿了,见丝竹声已响,周围人都开始动筷,我也拿起筷子。
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后,我忽地听到喧哗声。闻声望去,发现原来是林重檀到了。他才刚走进来,众人的目光皆移到他身上,连弹琴的乐姬也因看林重檀,而弹错了一个音。
因为这个音,林重檀脚步一顿,乐姬秀丽的脸瞬间泛起薄红,连忙低头,却接二连三弹错几个音。
坐于上首的太子挑起眼睛,轻笑道:“好你个林檀生,你这是一进来就准备上演曲有误,檀郎顾?”
林重檀对太子行礼,“殿下说笑,我哪有这个本事。”
他在太子旁边入座,我几次偷偷看他,他都没有往我这边看,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我。酒过三巡,我开始觉得无聊,觉得太子私宴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一旁倏然有人凑近。
“你是哪个府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你?”那人锦衣羽冠,端着酒杯。我连忙回他,说我三叔是工部尚书,我叫林春笛。
“林春笛?就是那个写了《金钗客》的林春笛?”他听到我名字,顿时眼睛更亮,伸手来拉我,“好弟弟,我一直想认识你,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
我不习惯他的熟稔,想躲开他,可他拉着我不放,还要与我饮酒。我推辞不了,只能勉强喝了一杯。
正在我头疼怎么甩开那人时,聂文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原来他今晚也参加了私宴。他一把扣住那人手臂,“原少爷怎么在这里躲着,快跟我去喝酒。”
“我这不是在喝酒吗?”那位原少爷不肯走,还问我最近有没有新词。
我们三个人挤在一块,也许动静过大,被上首的太子注意到。
“那是林春笛?”
我听到太子的声音,当即转头往向上首,见太子目光看向这边,便放下酒杯,站起行礼,“草民林春笛见过太子。”
太子说:“林春笛,孤前段日子偶尔听到了你写的一首诗,写得不错。孤记得你很早之前还考太学的倒数第一,怎么进步这么快?”
我低头回答:“谢殿下夸赞,草民……草民愚笨,深知笨鸟先飞的道理,日夜学习,不敢怠慢,才略有长进,但与太学诸位优秀学子相比,草民还是相差甚远。”
“你跟檀生一样,都太谦虚。来,你做到孤身边来。”
太子这番话,让所有人都看向我。我不习惯被众人这样看着,袖下的手不禁蜷缩起。
“怎么?不想到孤身边来?”太子又道。
我忙摇头,“不、不是。”
荣琛身旁的申王府小侯爷冷不丁开口,“他就是檀生的那个旁系弟弟?怎么跟檀生长得一点都不像?”
“你都说是旁系的,怎么会像?”荣琛回他。
小侯爷托腮盯着我,“这位弟弟看上去很怕皇表兄,身体一直在抖呢。”
我心里越发紧张,几乎屏住呼吸走到太子面前。他以眼神示意我坐下,我从未离太子这么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离得近了,我也才发现原来太子的眼珠并不是纯正的黑色,隐隐有着泛着茶色。
太子盯着我看,仿佛觉得有趣,明明是初春乍暖还寒之际,我手心却被汗水弄湿。
待太子移开视线与旁人说话,我偷偷拿手帕擦汗,又往林重檀那边看了一眼。
林重檀居然正看着我,不过待接触到我的目光,又转开脸。
“今夜光有曲乐歌酒,未免单调俗气,林春笛,你诗写得好,不如你现场吟诗一首?”太子倏然对我说。
我哑然片刻,才小声说:“现在吗?”
“对啊,就以宴会为题,作一首。”太子含笑看我。
我手指不自觉缠在一起,心里飞快地闪过自己曾经写的诗句,好像没有能拿得出手的。
宴会……宴会为题,林重檀前几日写的一首就是宴会为题,我还没有把那首给别人看。
片刻后,我把林重檀写的那首诗念出来,随着我的声音,宴会上的丝竹声渐小,身着清凉的舞姬在大鼓上跳胡旋舞,旋转越来越快,最后如濒死之鸟软在鼓上。
“好!”太子鼓起掌来,其余人也跟着鼓掌。我从未被人这样追捧过,恍惚间,竟真以为是自己写的诗受到众人喜欢,不禁露出一抹笑。
而笑容刚出,太子的下一句话便让我脸色转白。
“檀生,为何你写的诗会从你弟弟口中念出?”
林檀生还没说话,旁边的小侯爷也开了口,“是啊,这不是檀生写的《春夜宴》吗?”
这首诗原来已经被人知道了吗?
我咬了下舌尖,想找补一二时,聂文乐的声音插了进来,“这诗怎么会是林重檀写的?我早先就看到林春笛在纸上写这首诗了。”
聂文乐在说什么?
他什么时候看过我在纸上写这首诗了?
“哦?”太子尾音上扬,“难不成是檀生拿了林春笛的诗说自己写的?林春笛,是不是檀生拿了你写的诗?”
“草民、草民……”我不知该说什么。
太子垂眸扯了下唇,“好吧,就算檀生厚颜无耻拿了你写的诗,孤让你现场作诗,你怎么把之前写好的拿出来?这可是在欺骗孤,你可知道欺骗孤的代价是什么?”
我立刻跪下,“草民不敢,求殿下宽恕。”
“那孤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再做一首以宴会为题,一炷香时间为限,来人,拿笔墨纸砚过来。”
太子一声吩咐,我面前迅速摆上小几、笔墨纸砚。我拿起毛笔,大脑在此时一片空白,写下一个字,又将那个字划掉。
慌乱之际,我只能将自己原先写的诗誊在宣纸上。太子本来还笑着的脸一点点沉下去,他嫌弃地看着纸上的诗句,道:“什么东西。”
一句出,满堂静。
所有人都知道我把太子惹生气了。
我再度跪到地上,结结巴巴求太子宽恕,说自己无能愚笨。我说了一堆,太子迟迟没有说话,在近乎死寂的情况下,我不知怎的,竟抬起头偷偷看向太子。
这一看,才发现太子居然是笑着的,但这个笑,是讥讽的笑、嘲讽的笑、觉我不自量力的笑。
“孤实在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在孤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你仔细说说,你那些广为传颂的诗词文章有一个字是你自己写的吗?”他抬手捏住我下巴,后半句极轻,只有我和他两人能听到,“卖肉的小婊子。”
说完,太子松开手,极尽嫌弃地拿过丝帕将碰过我的手指擦干净。
“林春笛,你先前那些诗句文章真的是自己写的吗?”荣琛走过来,看到宣纸上的诗后也问我。
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仿佛有人掐住我的喉咙。
“不要问了,他不会承认了,檀生也太可怜了,养了个家贼,每逢檀生写出什么东西,都被他抢走。檀生顾及情面,不往外声张,这厮倒好,越发变本加利,在殿下面前都敢把檀生写的诗说成自己的。太学什么时候容得下这种欺世盗名之辈?”
小侯爷站起来,冷眼指责我。
随着他的话,众人看我的目光皆变。先前与我搭话的原少爷立即道:“什么?竟然偷拿别人写的东西吗?亏我还想与他结交。”
我一张脸完全失去血色,那些人看我好像是在看混入宴会的老鼠、癞蛤丨蟆。
“居然是这种人吗?看外表看不出来啊。”
“林重檀也太可怜,怎么会碰上一个这样的人。”
“他脸皮也太厚了,竟然还敢来参加殿下的宴会,还在殿下面前撒谎。”
“太学应该把他赶出去。”
“不仅要赶出去,还不许他考取功名,谁知道他到时候考功名是不是也偷用别人的心血。”
“读圣贤书,行龌蹉事,卑矣。”
……
无数声音挤入我耳中,我不敢看那些人的眼神,茫然失措下,我将求救目光投向林重檀。
林重檀跟众人一样看着我,但那双惯来美丽的双眸在此刻冷漠疏离。明明前夜他还抱着我,轻啄我的耳垂,还将我的脚握在手中。
我不喜欢他总是握我脚,可他喜欢,兴致来了,还逼我踩他。我羞耻地将脸埋在被子里,没一会,又要扭过头看他。
“不要、不要亲……”我想把脚抽回来,他却顺着足背吻上足踝。我原先不知足踝也能那么敏感,连让人抽回脚的力气都没了。
为什么他现在那么冷漠地看着我?
他也……也像那些人一样觉得我很无耻吗?
不对,他这样是正常的,我本来就不该拿他的作品当成自己的作品。
“把他丢出去,脏眼。”太子像是既不愿意再看我一眼,厌恶地吩咐旁边人。
束公公立刻带人捉住我,我试图自己走,可他们硬是拉扯我往外走。他们脚步走得飞快,我一时没踩稳,就摔倒地上。
我摔的正前方有人,我被束公公等人拉起来,才发现前面的人是聂文乐。
聂文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无声说了两字——
“活该。”-
我被丢出了荣府,像被扫把赶出去的老鼠一样。街上人看到我被丢出来,不少人驻足打量。我从地上爬起,抱住双臂,低头快速往外跑。
不要看我!
不要看我了!
求求你们,不要再看着我了!
我被当众丢出荣府的事情,明日一定会在太学传遍,也许还会在京城传遍,三叔会知道,远在姑苏的父亲也会知道。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春雷震响,雨水纷飞,我踩着湿漉漉的青石砖,不知寒冷,不知避雨,眼前一下是林重檀冷漠的眼神,一下是众人嫌恶的目光。
恍惚间,我好像听到有人喊我。
谁?谁在喊我?
“林春笛。”
突然有人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不敢抬头,想绕过那个人,可原来不是一个人拦住我,是好几个人。那几个人捉住我,逼我把头抬起来。
我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许久没见的段心亭。
段心亭撑着竹伞,姣好的面容上挂着关心的神情,“林春笛,你怎么这么狼狈?”
我眼睫被雨水打湿,眨一下,便有水珠滚下来。眼睛好疼,我想擦下眼睛,可他们抓着我的手。
“在我面前还露出这般楚楚可怜的样子,真是了不起,不过林春笛,你再惺惺作态,今日也该结束了。檀生哥哥说了——”段心亭凑近我,明明雨声很大,我偏偏听清他的后半句话,“只有你身败名裂地死了,林家二少爷这个位置才真正属于他。”
“推他下去。”
“是。”
“等等,那个桥是鹊桥?算了,赶紧推,免得被人看见。”
“是。”-
原来碧瑶湖的湖水这么冷,我不会凫水,挣扎了几下,身体越发往水底沉,脑海里在此刻再度闪过林重檀的脸。
他说:“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他说:“昨夜和今日算我先欠着。”
他说我身败名裂地死了,林家二少爷这个位置才真正属于他。
水不断往我口鼻灌,我难受地想哭,可没人会可怜我,会救我。胡乱挣扎间,我把腰间的荷包扯烂,里面的印章掉了出来。
那是林重檀给我刻的印章。
我看着印章往水底沉,本能地伸手去捞,终究捞个空。愣怔一瞬后,我缓缓阖上眼,任由身体沉底。
良吉,对不起,我食言了,我不能陪你去京城郊外玩了。若你回到姑苏,每年中秋前两日,帮我点一炷香。
若……父亲、母亲他们不同意,便算了。
第29章 谷雨(1)
“我儿!从羲……”
是谁在我耳边说话?
我身体沉重,完全不能动,只能听到周围的动静。
“国师,你不是说从羲会醒吗?”
“请贵妃娘娘稍安勿躁。臣观天象,太阴星已经归位,九皇子不刻将醒。”
“会醒就好,会醒就好!本宫不能没有从羲……国师,你当初说从羲出生时一魂两体,所以从羲才会天生痴傻,这次他醒来后会开口叫本宫母妃吗?”
“臣不能保证,但若占卜没错,九皇子星宿归位,多半将与常人无异。”
“是吗?那太好了,从羲会叫本宫母妃,会跟其他孩子一样了。”说话的女声带上哭腔。
“贵妃娘娘,九皇子尚未醒来,诸事繁杂,还望娘娘多多保重身体。”
“对了,国师,还有一事——从羲的事本宫不想太多人知道,劳烦国师了。”
……
我再度失去意识,五感皆被堵住。
……
我睁开眼的那刹那有些迷惑,我不是死了吗?这里是阴曹地府吗?
我抬眸徐徐看向周围,此处贝阙珠宫,熏香萦鼻,眼前的雪纱帐软软垂在我的手腕上。我想将雪纱帐掀开,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异常沉重,努力抬手的结果不过是手指略微动了动。
原来阴曹地府跟书里写的不一样,书里道阴曹地府是炼狱,淋漓血池,万鬼啼哭。
正在我感叹阴遭地府跟想象的不一样时,有脚步声接近。
“娘娘是不是因为九皇子的事情受刺激太大了?九皇子明明都……”
“闭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的没错,昨夜我和你都亲眼看到九皇子咽气。”
一只素净的手挑开了雪纱帐。
我冷不丁与一个陌生的少女对上眼,对方看到我时,惊愕地张大嘴,随后脚步慌乱要往外跑。
她旁边年龄稍长些的少女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跑什么?!因为九皇子高烧不退,娘娘担忧整夜,先前才回去休息。娘娘要是知道九皇子醒了,一定会很高兴。”
被拉住手臂的少女惨白着脸点点头,丝毫不敢往我这边看。我从未私下跟女子见面,发现自己还是躺着的,仅着单衣,想请她们给我拿件外袍。
但转念一想,做鬼也要遵循人世间的礼吗?
“从羲。”又有人走到我床边,我连来人的脸都没看清,就被搂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我闻到馨香味,加上过度柔软的怀抱,后知后觉抱我的人是一位女子。
就算当鬼,也不可这般唐突他人。
我涨红了脸,想从对方怀中出来,又因为对方是女子,我手根本不敢推。当然,其实我也推不动,想张嘴让她松开我,可一张嘴,却吐出一物。
是一颗玉珠。
我竟一直含着一颗玉珠吗?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气,抱我的女子立刻扭头。周围迅速恢复死寂,女子轻声说:“安嬷嬷,这里人太多了,会吵到从羲。”
“喏。”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抱我的女子。
我更觉得不好意思,想请她放开我,不过我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女子似乎也发现我不能说话,带着香气的柔荑轻轻抚摸我的脸,“不要急着说话,国师说过你刚醒来,要好生调养才行。”
她垂眸看着我,我也因此看清她的脸。
云髻秀颈、丹唇皓齿,一双凤眸盈着泪,其中仿佛有万千情绪。是喜、是惊、是关心、是心疼。
我被她眼中的情绪震住,接下来便整个人都稀里糊涂的。
等我回过神,我已经靠坐在床上喝女子喂过来的粥。我喝一口,看她一眼,她由着我看,时不时伸手碰碰我的脸,见我躲,又佯装生气地说:“怎么?当娘都不能摸下自己儿子的脸吗?”
娘?
我母亲同她长得不像。
“缈儿。”一声雄厚的中年男子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传了进来,“从羲醒了吗?”
接下来我看到一场变脸,方才还在我面前摆出慈母样子的女子转眼变成羸弱哀艳,扑进男人怀里时神态动作跟少女无异,“陛下,你怎么才来?臣妾昨夜到现在眼睛都不敢眯一下,就怕从羲出事。好在从羲他有陛下保佑,才平平安安,但这孩子现在还发着烧,连话都说不出。”
“朕一下早朝就连忙赶过来,从羲昨夜发的高烧,你怎么不早点跟朕说?秦院首昨夜来了吗?现在人呢?太医院在干嘛?”
眼见男人要发火,女子把眼泪收了收,“秦院首来过了,给从羲开了药。”
我看着他们两个说话,不知怎的,他们同时看向我。男人身材高大,相貌虽只是普通,但不威自严,眉眼间是积年沉淀的贵气。
他伸过大手来探我额头,我见状想躲,但没躲成功,头还被揉了几下。
“陛下!”女子声音带怒,“从羲还病着呢。”
“这……朕一下没忍着。”男人弯下腰问我,“从羲被父皇摸疼了吗?”
父皇?
他们怎么竟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忽地又觉得身体沉重,控制不住地闭上眼,耳边似乎有人急呼的声音。
接下来的几日,我感觉自己像个旁客,偷偷观察着周围的人。有时候我会控制不住地睡着,醒来时总能对上一双泪眼。
那个自称我母妃的女子时常守在我床边,自称父皇的男人也经常出现,我渐渐身体有了些力气,可以自己走路,但依旧不能说话。
看我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让我吃药,给我扎针。就在我以为阴曹地府的日子就是这样的时候,我见到了一个人。
“混账东西!你弟弟生病了,你现在才来看吗?”我那位“父皇”又在训人了,我坐在小几前,无聊地抓桌子上的蜜饯吃。吃了好几口,有人进入内殿。
“儿臣给庄贵妃娘娘请安。”
“无须多礼,太子快坐。”
听到“太子”二字,我吃蜜饯的动作一顿,忍不住抬起头。入眼帘的是一张男生女相的脸,来者身材高挑,瑰姿艳逸,只是眉眼戾气极重,让人望了生寒。
我糊涂了几日的神志似乎在此刻回笼了,手指不觉松开蜜饯,喉咙里发出一声连我自己听到都骇然的尖叫。
“从羲!从羲,你怎么了?来人,快去请太医!还有,把国师也请来,从羲最听他的话!”
我抱住头,不想让那些人碰我。
别碰我!
离我远点!
“弟弟这是怎么了?”青年的声音明明并不大,却准确传入我耳朵里。我越发躲进角落,谁碰我我都挣扎,甚至开始哭。在我近乎崩溃之际,一只温热的手探过来点住我眉心,念了一段我听不懂的经书。我眼皮渐重,最后昏了过去。
这一次昏迷,我终于知道自己不是在阴曹地府了,我竟然借人身体还魂了。我现在这个身体的主人是当朝九皇子,其母妃是盛宠在外的庄贵妃。
这个身体不是我的,我抢了别人的身体。
我要还给他。
我茫然看向四周,在铜镜前看到一匣子的金珠,便抓起一把金珠往口里塞。只是我才塞进去,就有人扑了过来。
“从羲!快吐出来!”来人着急地要撬开我嘴,美眸里全是泪,“乖,快吐出来,不要吃这个,这个不能吃!快吐出来,宝宝,你不要吓母妃!”
这是九皇子的母妃,不是我的。
我对她摇摇头,而她下一步把我动作镇住,她也抓起一把金珠,“从羲,你要是走了,当娘的也不活了,到时候咱们娘俩黄泉下见。”
她要将金珠吞下,我只能把口里的金珠吐出,去拦她的手。
庄贵妃见状一把丢开金珠,把我搂进她怀里,眼泪直流,一会儿,又拿手捶我,“你是要吓死母妃才行是吗?宝宝,娘不能再失去你一回了。”
她捶打了我几下,又泪眼婆娑问我疼不疼。
疼倒是不疼,只是她好生会哭,我胸前的衣服都被她哭湿了。我想拿丝帕给她,身上没有,我去旁边的梳妆台上找,眼眸一抬,忽地看到镜中的人。
为何……镜中人的脸跟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我伸出手,镜中人也伸出手。
这是九皇子的脸吗?
我愣怔怔地看,旁边的庄贵妃以为我又发病了,连忙喊人叫太医来-
我还魂在九皇子身上,他的脸几乎跟我长得一样。我时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但周围人都一幅习以为常的样子。他们总是围在我身边喊九皇子,我基本什么都不用做,连吃饭都有人喂我。
我不喜欢这样,拿过碗筷想自己吃。
旁边就响起庄贵妃的声音,“从羲真棒,都会自己用膳了。”
她又要哭了。
我顿了下,把一早准备好的丝帕放到她面前。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有人轻手蹑脚走进来道。
我听到这话,吃饭的动作不禁慢下来。
庄贵妃说:“是吗?那就请他进来吧。”
“孤来得可是不巧,没想到弟弟和庄贵妃娘娘正在用膳。”身着玄金色衣袍、戴玉冠的青年从外踏入,因为腿长,没多久就走到我们前方。
“哪里不巧,正是巧着。”庄贵妃柔柔一笑,“太子可用了膳?不妨在本宫这里再吃点。”
太子勾唇轻轻一笑,“不叨唠庄贵妃娘娘了,孤过来是给弟弟送一件东西。来人,带上来。”
两个宫人提着一个笼子上来,笼子里关的是一只小狐狸,正缩在笼子一角一动不动。
庄贵妃看到送上来的东西,用手帕轻轻捂住鼻子,“太子怎么送了只狐狸过来?”
“弟弟之前不是想养宠物吗?我觉得这只幼狐生得可爱,便想着给弟弟送来。”太子唇角笑意加深,“若弟弟不喜欢,那孤便把这只杂毛狐狸宰了,给弟弟做只狐帽。”
他话里话外都说要把狐狸送给我,可眼神却是盯着庄贵妃。
“狗狗。”
太子和庄贵妃同时看向我。
庄贵妃眼露惊讶,“从羲你刚刚说什么?”
我不错眼地盯着太子看,轻声说:“狗狗。”
太子神色转冷,语气怫然不悦,“你叫孤什么?”
“狗狗。”我又重复了一遍,转头对庄贵妃说,“我要狗狗,不要狐狸。”
前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上天会让我重新活过来,我现在知道了。
凭什么我死了,他们都好好的?太子一而再再而三辱我,视我低贱如蝼蚁,段心亭推我入湖,夺我性命,林重檀……
林重檀。
我无声将这个名字在心里暗念数遍,曾耳鬓厮磨的缱绻烟消雾散,只剩恨。
我恨林重檀。
我恨不得断其筋,剔其骨,生啖其肉。
他要姑苏林家二少爷的身份,我给他,但他也要给我一样东西,我要他的命。他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该与我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拿起桌子上的青提,递给太子面前,小声说:“狗狗吃。”
第30章 谷雨(2)
太子目光一点点寒下去,唇瓣间溢出一声冷笑。
就在他要开口说话时,庄贵妃拉过我的手,嗔怪道:“从羲,太子不是狗狗,你认错了。”又对太子说,“太子不要跟从羲生气,你也知道这孩子自幼比常人笨一点。”
“笨一点?”太子意味不明地笑笑,他目光不再放在庄贵妃身上,而是盯着我,但发现我一直在吃东西,似乎又觉得无趣,“看样子弟弟是不喜欢孤送的杂毛狐狸,那改日孤将这小畜生做成狐帽,再让人送过来。”
他起身准备离开,我抬眼看着他背影,“狗狗再见。”
太子脚步立顿。
“从羲!”庄贵妃轻轻捏了下我的脸,“跟你说了,那是你太子哥哥,不是什么狗狗,看来还要真给你养只听话的狗儿才行。”
太子没说话,拂袖走了。
又过了几日,我陆陆续续见到其他皇子。
我原先在太学的时候,从未听说过九皇子的事。九皇子应该是不聪明的,甚至可以用痴傻来形容,因为我现在周围所有人跟我说话的语气都像是在跟几岁小孩说话。
譬如这几位皇子,他们也许是觉得我痴傻,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威胁,对我态度还算不错,毕竟没人会将一个痴傻的皇子扶上龙椅,但我真的不喜欢玩小孩玩的玩具。
“从羲,来,看这里,喜不喜欢四皇兄手里的拨浪鼓?你看,这里可以发出声音,转得越快,声音越大。”
四皇子生得虎背熊腰,还留了一圈美髯,明明跟太子同龄,看起来却像是比太子大了十岁。
我看他蹲在我面前,还要把拨浪鼓凑近我,忍不住往后仰了仰。这一仰,四皇子被挤开。
二皇子对我和声细语地说:“从羲,你看二皇兄这里有什么?”
他从背后拿出一大把糖人,开始给我介绍,“这是铁拐李,他是个瘸子,这个是何仙姑,她手里拿的是桃子,从羲想吃桃子吗?”
“二皇兄,糖人多无趣,从羲,你看我的手里风筝,想不想跟六皇兄去放风筝?”
“放风筝多危险,万一从羲摔到磕到怎么办?从羲,我们玩小老虎。你看,这个布老虎多威武!”五皇子说。
我拧起眉,他们说的那些,我一个都不想玩,我又不是小孩。眼看他们争执不休,讨论谁带来的玩具更好,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几位皇子顿时安静,一起看向我。
我想了想,“我想睡觉。”
他们神色都有些惊讶,就在我思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时,四皇子先打破沉默,“太子没说错,从羲真的比以前聪明了。从羲,你还会说什么?喊声四皇兄来听听。”
旁边几个皇子听到,又让我先喊他们。
他们并非我的皇兄,我不是真正的九皇子,所以我什么都没喊,直接转身进了内殿。
几位皇子来时,庄贵妃与皇上在一起,等她回来时,那几位皇子已经离开。她换了身衣服就来到我的内殿。
按理说皇子长到十四岁,就该另外择殿而住,不与母妃住在一块,待及冠后,应受封赐府,除了太子可以一直住在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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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九皇子今年已满十八,仍然是跟庄贵妃住在一起。
“从羲今天跟几位皇兄玩得开心吗?”庄贵妃坐在我身边,语气很温柔地跟我说话。她卸掉珠钗,素面旧衣,仿佛不是玉叶金柯的贵妃娘娘,只是寻常的一位母亲。
我除了最开始的不习惯,现在也逐渐适应她坐在我床边说话。
“还好。”我说。
“你若喜欢跟他们玩,无妨,若不喜欢,不搭理也没关系。”庄贵妃对我很温柔地笑,“我的从羲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父皇和母妃都是疼你的。”
我怔了一下。
原来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能获得双亲的喜爱吗?
“从羲,你怎么哭了?是母妃说错话了吗?”
我听着她的声音,只想把脸藏起来,我不是她的儿子,我抢走她儿子该有的东西。
“胡说什么?你就是我的孩子,以前是,现在也是。”一双透着香气的手把我的脸从锦被中挖出,庄贵妃眼里竟然也含上了泪光,“宝宝,你知不知道母妃等你多久,我总盼着你长大后,能叫我一声娘、一声母妃,但若这辈子都不会叫,也没关系,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原来我方才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咬着牙摇头,声音不觉变得结巴,“不……不是,我不是……”
“你是!”庄贵妃语气骤然重了些,她美眸里心疼与委屈并存,“我不会认错我的孩子,从羲,叫我一声母妃好吗?”
我唇瓣动了动,什么都说不出。
她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还是对我笑,“没关系,我们慢慢来,今天不早了,从羲睡吧。”
庄贵妃每次让我睡,其实自己都没走,一直守在我旁边等我睡着。有时候皇上来了,他们两个便一起坐在我床边。前些日子我脑子混沌,想事不清,也稀里糊涂能睡着。
我想让她回去睡,不用守着我睡着,但我还没说话,她就哼起了小曲。不是姑苏的那种吴侬软语,是西北那边的曲子,按道理,我应是不习惯的,但听着听着我睡着了-
翌日,我还没睁开眼,就听到有人在我身旁说话。
“从羲睡得真香,脸睡得红扑扑的。”
“陛下,孩子在睡觉,你不要伸手去捏他的脸,会吵醒他的。”
“不会醒的,他向来睡得沉。好了好了,不捏他的脸,那朕捏捏缈儿的脸。”
“陛下!”女声先凶,随后软了下去。
我听到奇怪的声音,越发不敢睁开眼,好在他们两个没多久就离开了。我暗松一口气,决定在床上多拖一会时间再起。
在庄贵妃身边伺候的安嬷嬷后面进来帮我洗漱,我看是她帮我洗漱,有些惊讶,而后才知道皇上今日上完早朝,带庄贵妃去宫外的园子住上一天,明日才回。
庄贵妃特意留下安嬷嬷来照顾我。
午膳后,我无聊地想让人给我拿本书时,外面传来通报声。
“太子殿下到。”
安嬷嬷听到太子来了,神色略微一凛。
“弟弟,看孤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太子人还未进来,声音先到。他牵着一只狗从外面进来,那只狗通身黑,四肢细长,看起来不是宫里养的宠物犬。
“太子殿下怎么牵只这么大的狗进来了?九皇子病才刚好,万一被狗吓出个好歹,陛下和娘娘都要担心难受的。”安嬷嬷给太子行礼时,不疾不徐讲出这段话。
太子嘴角勾了勾,“不会,弟弟上次自己说的喜欢狗狗。”他走到我跟前,“喜不喜欢?”
他牵的那只狗立刻凑近来嗅我,安嬷嬷当即想站起来拦住,但太子一个眼神看过去,“孤还没叫安嬷嬷起来,嬷嬷怎么自己起来了?这样吧,孤有点饿了,孤记得安嬷嬷有道玫瑰酥做得极好,不如嬷嬷去给孤做一份。”
太子终究是太子,安嬷嬷只能暂时离开,离开前,她对一旁伺候的宫人使眼色,但她没想到她一离开,太子就让剩下的人全部滚出去。
殿里只剩下我、太子和那只狗。
太子弯下腰看我,“弟弟,玩狗吗?”
我看他片刻,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玩,骑狗狗。”
太子眉毛略挑,“骑狗狗?你要骑它?”他拉了下旁边的黑狗,但他发现我始终盯着他时,反应过来,脸色顿时变得极臭。
“想骑孤?做你春秋大梦。想骑狗,来,骑它。”太子拉着我往狗身上坐,狗自是不配合的,我也拼命挣扎,挣扎间,我一把推开太子,双膝重重磕在地砖上。
这一磕,让皇上和庄贵妃提前回了宫。太医院院首秦院首说我膝盖处的伤不重,但被狗吓着了,才身体颤栗不止,时哭时停。
皇上听了秦院首的话,当即看向站在身后的太子。庄贵妃在旁轻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待太医、宫人们鱼贯而出,殿门关上,皇上便开口训斥太子,“你身为兄长,不好好照顾弟弟,你带狗吓他做什么?”
太子低着头,“儿臣并非想吓弟弟,是他之前说想要狗,儿臣才特意寻了脾气温顺的,想让弟弟开心,哪知道弟弟见了狗后说要骑狗……父皇,儿臣知错,还望父皇饶恕儿臣这次。”
“你不要跟朕说这些,你去跟从羲说,从羲什么时候不怕,不哭了,你再回你的东宫。”皇上怒道。
我从纱幔缝隙里往外看,不巧正对上太子看过来的眼神。他看到我,上挑的凤眼微微一眯,寒光四露,但转瞬,他又敛去凶意,走到我床边,摆出好兄长姿态。
“弟弟,这次是皇兄不对,不该带狗……”
他的话突然顿住,因为我拉住他的衣服。
我声音里哭腔未止,“我要、要骑狗狗。”
太子脸色立变,他显然没有想到我在皇上面前也敢这样说,正欲发火,一旁的庄贵妃道:“你要你太子哥哥背着你走几圈吗?不行,从羲,你太子哥哥身份尊贵,怎么能随便背你呢?你要人背,母妃来背你好不好?不哭了啊,你看你眼睛都哭肿了,母妃来背你走。”
庄贵妃伸手来扶我,我依旧抓着太子衣服不放,“不……我要骑狗狗……”
“从羲,太子不能背你,你乖。”
皇上似乎看不下去了,冷飕飕地说:“他怎么背不得?今日从羲弄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他。太子。”
我看到太子的手握成拳,又松开,浮艳的脸上露出虚伪的笑,“那儿臣就背弟弟走几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