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大寒(7)
林重檀听见我找良吉,眉梢都未有半分变化,“良吉回姑苏了。”
回姑苏?
他什么时候回去的?
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我迷茫地看着林重檀,他将我粘在后颈的长发拂开,“他回去成婚了,他走的时候你还送了礼物,你忘了?”
林重檀说的话让我有些混乱,良吉回去成婚了,我还给他送了礼物?
我真的送了吗?
我茫茫然想着的时候,林重檀伸手捏了下我的下巴,“小笛,先喝水。”
被他提醒,我才想起要喝水,喝水时我也一直在想良吉的事。他回去成婚的话,还回来吗?
他应该跟我说过的吧,可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喝完水,我想继续问林重檀问题,可话到嘴边,我想不起我要问什么了。林重檀低头看着我,随后扯过屏风上的锦帕,“洗完的话就站起来吧,我帮你把身上的水擦干净,该上药了。”
我哦了一声,刚想站起来,又立刻缩了回去,同时将林重檀手里的锦帕扯过来,“我自己可以擦,不用你帮忙。”
林重檀眼波微动,抓住锦帕的另外一端,“为什么不让我帮忙?”
我怎么好意思说,只能搪塞他,“不是说要上药么?你去拿药,我今夜想早点睡。”
林重檀没再说什么,端着茶杯出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奇怪,但很快这点奇怪被我忽略了。
口里说想早睡,可我真躺在床上,却又有些睡不着。林重檀躺在我旁边,由着我在榻上翻来覆去。他睡姿向来标准,双手轻落在腹上,入睡时什么姿势,醒来时就是什么姿势,纹丝不动。
我转眸看向林重檀,他双眼紧阖,像是已经睡着了。我目光往下移,落在他的右手上。
他跟我说是小伤,可这些日子他始终戴着手套,从不肯摘下。
我悄悄撑起身体,摸向林重檀的右手。我想摘下他的手套看看他到底伤成什么样了。
我抓住手套边沿,小心翼翼将其脱下来,可往下脱了一小截,我就被一把抱住了。
抱我的人将我摁进他怀里,右手反捉住我的手。林重檀还闭着眼,却能准确地亲到我脸颊。被他一亲,我脸颊开始发烫。他的吻从脸颊慢慢到唇。我手指情不自禁地揪住他的衣服。
等林重檀终于放过我时,我已经只能趴在他身上小小地喘气,我甚至忍不住吐一吐舌头。
背上的手轻轻地拍着,仿佛在给我顺气。但没多久,我背上的手换了方向。那瞬间我浑身都绷紧了,近乎求饶地跟林重檀说:“别……”
但晚了,他发现了。
我羞愧难当,只能像缩头乌龟一般将脸藏在他脖颈间。我把林重檀的手和衣服弄脏了,更让我手足无措的是我也发现他了。
林重檀连手没有去洗,也没松开我,就着这个姿势。时间漫长且难捱,我实在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而就在这刹那,唇上飞溅上什么。
我大脑空白了一瞬,那一瞬我还傻愣愣地伸舌头舔了一下。舔完后,我完全僵住了。林重檀伸出另外一只手飞快地将我唇上的东西擦掉,又哄我似的舔舐我唇。
我半个字都吐不出,只能手脚并用地往旁边被子里钻。实则,我掩耳盗铃的行为没有给我自己带来半点安慰,我能感觉到我的脸红得不行,耳垂也是烫的。
“小笛,换身衣服再睡吧。”
被子外是林重檀的声音,我当听不见,缩在一团藏在被子里。我没脸见人了,我……我不想再见到林重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林重檀又唤了我一声。我装作睡着了,躲在被子里不动。我感觉到林重檀将被子掀开,
我继续伪装,即使林重檀后来在帮我换衣服。
我现在是真没脸面对他,没对上他的脸,方才的情景都一直在我脑海里打转。若是对上,我怕是今夜别想睡了。
为了装睡逼真,我力求将呼吸放到最平稳,任由林重檀摆弄我,给我换衣裳,可当他亲我肩膀处的伤疤时,我的呼吸难免乱了一瞬。
这个吻仿佛如春夜的风,若不仔细,怕是就会漏过。不知为何,我觉得林重檀此时是难过的,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难过-
自从不用学泅水,我的日子变得更加闲,闲到我自己主动去找事情做。林重檀看到我到处翻箱倒柜,走过来帮我开箱子,“小笛,你在找什么?”
“找书,中秋节假期要过了,我该看书了。”
等等,中秋节假期……我生辰是中秋前两日,掰着手指算,今日离生辰那日也过了很多天,我怎么还没回太学上课?
“小笛。”林重檀陡然喊住我,我愣愣看向他,就听到他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肩膀的伤怎么来的吗?我原来不告诉你是怕吓着你,但我今日觉得还是要跟你说清楚。生辰那夜后,我们回太学遇到了地痞流氓,你和我都受了伤,所以跟太学请假了一段日子。”
原来是这样,难怪林重檀跟我一直都没回太学上课。
我问他:“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你身体还没好全,我有些不放心,所以我特意邀请相熟的博士到这里给我们上课,明日他就会过来。”
博士可是只教上舍学子的,我心中喜悦,连唇角都有些压不下去,但我没能高兴多久。教外舍的典学要求都那么严格,上舍的博士岂不更甚。
我还跟林重檀一起学,定会被他比得一无是处。
不行,我要赶紧看书。
我让林重檀帮我一起找书,一整个下午和晚上,我都在记书上的内容,连用膳我都没胃口,最后是林重檀喂我吃的。
他喂的时候,我双眼还紧盯着书本。
“喝口汤。”
我喝。
“吃个虾饺。”
我吃。
“今日清炒苦瓜不错,试试。”
我抿紧唇,勉强分了点心神给林重檀,“我不吃苦瓜。”
林重檀无奈地看我一眼,自己把苦瓜吃了。
入夜前,我还在床上默背,背到一半我拉过林重檀,支支吾吾地说:“万一我、我说万一,我明日把博士气走怎么办?”
“你怎么会把博士气走?博士看到你这么用功的学子,喜欢还来不及。”
我不大相信林重檀的话,没有师长真心喜欢我,哪怕是明典学,那也是因为林重檀的两幅画,才对我另眼相待。
我松开林重檀,像他这种天生聪慧,被所有人喜欢的人是不会懂我的想法的。
我付出很多很多,都不一定能换来别人的一点喜欢。
我背不下去书了,只想躲到被子里,可林重檀却在这个时候把被子踢到一旁。他压在我上方,不容我逃避,语气格外郑重,“你不笨,你只是比别人晚学很多年,先前教你的夫子、典学只知拔苗助长,是他们的问题,不是你问题。小笛,相信我,博士一定会喜欢你的。”
真的吗?
真的不是我问题吗?
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种话,原来他们都说我笨,夫子说我笨,母亲说我笨,父亲也嫌我。典学叫我不要再在太学待下去,再待下去也只是缘木求鱼、水中捞月。
“我不笨吗?”我小声问林重檀。
“当然不。”
我仔细盯着林重檀的脸看,想知道他是不是撒谎哄我开心,可他神情认真,不像是在同我玩笑。
“
博士……会喜欢我?”我又问他。
“会。”
我闭上眼,想将眼中的酸涩压下去,可还是没忍住。我怕林重檀嫌我娇气软弱,想将脸藏起来,可他却一点点把我泪水舔掉了。
舔到后面,我反而嫌弃地瞪着他,“恶心死了。”
林重檀勾了下唇,没说话。我瞧着他那张好皮相的脸,慢慢凑过去,主动碰了碰他的唇-
跟林重檀相熟的这位博士授课水平明显比原先教我的典学们高很多,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简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世上仿佛没有他不知道的。
最让我惊讶的是这位博士对我和林重檀一视同仁,他既不夸林重檀聪慧,也不会说我笨,他不要我们死背书,相反,他说我们该多读书,去理解书,然后有自己的意见。
一日课下来,我对这位博士起了佩服之心,夜里入睡前,我还抓着林重檀说:“檀生,盛博士懂的东西真多,君子好古琴,他却弹的一手好扬琴……你今日看到盛博士带来的画没有,画得真好……”
“他已经成婚多载,夫妻和睦,孩子都有你这般高了。”
林重檀的话让我愣了一下,他为什么好端端要提盛博士的私事?
我不理解地看着林重檀,林重檀也望着我,俄顷,他叹了一口气,把我塞进被子里,“睡觉。”
睡觉就睡觉,干嘛那么凶!
原来我上课,心里总是恐惧的,我恐惧夫子、典学们叫我名字,我害怕他们失望的眼神,还恐惧同舍学子嘲笑的目光。
可自从遇到盛博士,我才发现原来课上是不用害怕被叫名字的,盛博士每次都是笑吟吟地望着我,即使我答得不对,他也会认真思量我方才回答的话,然后指出我的正确与不正确。
他并不会一味夸人。
我忽然觉得不回太学上课也挺好的。
但有件事却很尴尬,我现在成日跟林重檀待在一块,无论是上课时,还是课下,连夜里入睡都是在一块。我身体变得很奇怪,有好几次林重檀亲我的时候,我都在脑海里半推半就地想,只要他待会轻点,别那么长时间,我也是可以忍一忍的。
可每次林重檀都没有继续,甚至有一次他都把我抱腿上了。我手指攀住林重檀的肩膀,想叫他放开我,可说出口的声音让我自己都听得面红耳热。
也太……太……
我形容不下去。
胭脂香味滚了我一身,林重檀搂在我腰身的手在收紧,但就在我以为他不会放开我时,他松手了。
他扯过旁边的外袍将我裹得严严实实,语气淡淡,“时辰不早了,睡吧。”
我呆愣许久,才闷闷点了头。
丢人!
我以后不能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可哪知道隔日我就撞见林重檀在浴房自己纾解,我不慎看见这一幕,当即就想出来,但偏偏让我眼尖,看清林重檀用的是我刚换下来的小衣。
这一夜我不敢跟林重檀说话,更不敢说我看到了什么,而林重檀却像是什么都没做一般躺在我旁边。后来,我看到那一件洗好的小衣,委实没脸再穿,只能将其塞到衣柜的最里面。
但我的行为好像被林重檀发现了,他当着我的面把小衣翻了出来,问我为什么不穿。
我结结巴巴说不出所以然,他长睫一垂,轻声说:“小笛看到了?”
“没、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
等等,我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我心里哀嚎,面上抿紧唇,不肯再开口。明明林重檀才是该羞愧的人,可他脸都没红一下,还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小笛的每一件衣服,我都……”
我听不下去了,连忙抬手捂住他唇。
林重檀眼尾微微弯,贴着我手心的唇动了一下。他动的那下仿佛是在亲我的手心,乍如火星子,瞬间燃了一片-
这几日我在谋划一件事,我准备给林重檀亲手做一支笔。其实我原先就想做的,但我怕他嫌弃我做的不好。
我翻阅书籍,查做毛笔的法子,将上面需要的材料一一记下后,我拜托盛博士帮我去买。我自己去买,肯定会被林重檀发现。
盛博士一口应了,没多久就买齐了材料给我。
为了给林重檀惊喜,我不得不托词自己要专心温书,不能有人在旁打扰,将林重檀赶出去。
因为每日单独自己待的时间不多,加上开头做的前几支笔我都不满意,最后硬是花了大半个月时间才将那只毛笔完成。
我特意在笔管的尾部用簪花小楷字体刻上林重檀的名字,但他绝对不会知道我还在笔管的内侧刻了一个小小的“笛”字,与“檀生”二字正对着。
我将做好的笔放进买来的锦盒里,准备出去找林重檀。他先前过来给我送莲子羹,只是我当时正忙着收尾,连推带赶的,将人轰出去了。
廊外没人,我往外寻去。每间房屋的门都被我打开、查看,可都没有林重檀。
一直寻到最末的房间,我刚想推门,就被地砖上的东西吸引注意力。
我看到有猩红的液体从房间门缝流出来,一直漫延外面青白的地砖上,有些还渗入地砖缝隙里。
这是血吗?这里为什么会有血?
难道是林重檀出事了?
我心里慌乱,立即去推末尾的房门,可房门锁上了,怎么推都推不开。我喊几声檀生没人应,正想去试试窗户能不能开时,房门从里面打开了。
“小笛。”
我回过头,看见林重檀从门后走出来。
第122章 立春(1)
他衣服整齐,并不像受伤的样子。
“书看完了?”林重檀走到我面前,温声问。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围着他打量一圈,好像真的没受伤,那地上的血是怎么来的?
我不由看向房内,但林重檀却在此时捂住我眼睛,“刚刚里面在杀鸡,有些血腥,你还是别看了。”
“杀鸡?可这不是厨房啊。”我迷惑不解,林重檀却搂着我往回走,“最近你温书辛苦,我就让人买了很多东西,厨房没地能杀鸡了,所以只能暂时在这间房杀。”
我还要再问,但他忽地亲我一口。被林重檀一亲,我要说的话登时被迫吞了回去。这人太过分了,居然光天化日就在廊下压着我亲,若非有美人靠的扶栏,我非要摔进廊外的花丛里。
“莲子羹还热在灶上,你先回房,我去给你端过来。”林重檀松开我时,我手脚有些发软,不免气闷地瞪他一眼,转身往回走,却又被他拉回来。
他拿出丝帕仔细将我唇擦了一遍,才重新松手。
我耳朵止不住发烫,连忙闷头往房里去,走到一半,才想起杀鸡的事情还没有问清楚。
算了,喝莲子羹的时候再问。
喝完莲子羹,我正准备问林重檀事情,可话到嘴边停住了。
等等,我想问林重檀什么来着?
我虽努力想,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我最后只能跟林重檀说:“我好像有事情问你,可我不记得是什么事了。”
“是不是你想问我们时候出去玩?”
林重檀的话让我愣了一下,他接着说:“你这段时间读书辛苦了,前几日的小考,盛博士夸你进步许多,我想我们是时候出去转转,整日闷在房里也不好,对不对?”
他说的是有道理,可我觉得哪里不对,但林重檀开始跟我描绘我出去玩能见到什么,玩到什么,我瞬间心动了。
我其实一直想出去玩,可无论是在姑苏,还是在京城太学,课业繁重,我根本没时间出去玩,也不敢出去玩。
“那盛博士会生气吗?我们就这样出去玩?”我问林重檀。
林重檀说:“不会,他也支持我们出去散散心。”
林重檀真是说做就做,当日就收拾起行李。更为夸张的是,我睡醒睁眼,发现自己不在往日的房间里,而是在毡帐里。我呆了好一会,才松开怀中布娃娃起身下榻。
我披着外袍走出帐篷时,简直有些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这是草原?
草原上的一群白点是羊?
微凉的风吹拂到我面上,空气中还弥漫着青草的味道,我以手挡在额前,前方不远处还有碧蓝的湖泊,在日光的照耀下,仿佛成了天然的宝石。
这里没有层楼叠榭,也不是贝阙珠宫,茫茫的草原跟京城、跟姑苏比,都可以说简陋,可它虽不精致奢华,却有最自然最壮哉的美景,我前所未有地感觉到开阔二字,无论是景,还是心境。
我看到林重檀了,原来他在不远处煮东西。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林重檀下厨,都说君子远庖厨,他看上去极熟练,像是做过很多回。
我走到林重檀身旁蹲下,鼻子已经闻到食物的香味。林重檀听见动静,偏头看我一眼,随后他极其自然地拉过我,一个吻落在我腮边,“早膳还过一会就好了。”
我连脸都没洗,他……他就亲我。
我不免伸手捂住脸颊,又冲回毡帐。洗漱的用具都在屏风后,我洗脸时发现屏风后居然还有一面落地的西洋镜。我原先都只听旁人说起过西洋镜,还未亲眼见过。
这西洋镜照人可真清楚,我伸手摸了摸镜子,入手冰冰凉凉的。
用完早膳,日头还不算烈,
我看到在草原上吃草的羊,有些忍不住去追它们。它们大多都跑得很快,唯独有一只笨笨的,被我捉住。
我看它浑身软绵绵,就试着把脸埋进去。
啊,不好闻!
我皱着鼻子松开被我抱住的羊,那羊从我虎口逃生,总算飞快地溜走了。我目送羊跑远,准备往回走,就看到林重檀站在不远处笑。
他刚刚肯定是看到我那个蠢样子了,我顿觉尴尬,但面上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走回去。好在林重檀没有提刚刚的事情,让我勉强松了一口气。
可是到了晚上——
我微微抬头看着埋在我肚子上的林重檀,“你、你这是做什么?”
“吸羊。”林重檀明显是在取笑我,他抬眼时,眼里尽是笑意。我羞得无地自容,只能推开他,往被子里钻。
林重檀拦住我,“小笛,我有样东西想送你。”
我停下动作,但还是不敢回头看他。没几息我感觉我手上多了样东西,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转头去看,我手上多了一串手链。
手链由颗颗饱满雪白的珠子组成,被红绳相连。手链精巧,连锁扣都是我的生肖——小羊式样。
“这个很贵吧?你干嘛给我送这么贵的东西?”我一看珠子,就觉得此物定非凡品,真真是一点杂质都没有。
林重檀正盯着我手中的雪珠手链,听闻我的话,对我说:“钱财乃外物,重点是你喜不喜欢。”
他好像很紧张这个问题,问时双眸紧盯着我的脸。
我轻摸着手上的雪珠手链,诚实地点头,同时在心中大呼糟糕。昨日我本准备偷偷将要送给林重檀的毛笔塞进行李,可林重檀一直在收拾,我根本找不到机会,而等我一觉醒来已经在这里了。
书上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抬眸看向林重檀,因为要入睡,他此时未束发,比平日多了几分慵懒,也多了几分亲近。我撑起身体,虽不是第一次主动亲林重檀,但每次亲他的时候,我都难免羞怯。
我效仿他往日那样去亲他,只是没能效仿多久。
晃晃灯火下,我陡然明白世人为何一见到林重檀,就对他备有好感。就算皮囊最终都是红粉骷髅,白骨皮肉,林重檀也是有着我见过最美皮囊的人。雪的肤,赤的唇,乌眉下的双眸定定地看着我,眼珠如龙含骊珠一动不动。
我被迫仰起头,手指抓住林重檀垂下来的一束头发。就在我以为他会继续的时候,他又一次停了下来。
我看向林重檀,他耳垂很红,声音也有些低哑。
“睡觉吧。”他想将被子盖住我。
可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将被子踢开,还……还反压住林重檀,更甚的是,我、我居然轻挪后腰下方。没几息,我就羞得无地自容,又想躲被子里。
但我失败了。
毡帐上绣的忍冬花在我眼前摇摇荡荡,胭脂香不知道是从哪里沁出来的,如纱如雾,将人围住。
这一夜我彻底意识到西洋镜照人有多清楚,我气得捶打林重檀,只是捶打他也无用,最后我只能自己闭上眼睛不看。
只是视觉能屏蔽,听觉却不能-
林重檀跟我说他向牧民短期租了地方,我们在这里住个十几日,再换个地方玩。那群羊就是牧民的,听林重檀说,那群羊被养得很乖,每日会自己回羊圈。
这段日子,我时常睡到日上三竿,我认为不是我的错,都是林重檀的错,如果不是他荒唐那么久,我也不会起不来。
但不得不说,我久违地过了一段自在日子。
有时候林重檀会很早将我从榻上抱起来,带我去看日出。清晨的草原很冷,我缩在林重檀的怀里,眺望远方的天际。在金乌彻底爬上苍穹的时候,我们轻轻地亲嘴。
有时候我会用丝巾遮住脸,躺在草原上。那群羊的好奇心很重,时不时过来一只看看我。它们还对我的丝巾感兴趣,居然张嘴咬。
若非我翻身及时,恐怕就要咬在我脸上。
我晚上跟林重檀说这事时,他正在帮我沐浴。令我没想到的是,林重檀竟然比羊还过分,抓着我的小臂咬了一口。
我吃惊地望着他,他却说是我手臂太白太嫩,所以他才控制不住咬一口。
我觉得林重檀是狡辩,刚想咬回去,林重檀表情陡然严肃,他看向毡帐外。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能看到帐布,其余什么都看不到。
“檀生?”我喊他。
他回过头,把手里巾帕递给我,“小笛,你自己洗一会,我出去看看。”
林重檀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原来是来了个云游的僧人。因那僧人干粮吃完,林重檀打包了些吃食给他,还装满水囊。僧人为表感谢,送了本经书。
林重檀随手将佛经搁在浴桶旁的杌子上,继续帮我沐浴。而我今日心中有个计划,林重檀一直不肯把手套脱下来给我看,他不仅不肯脱手套,连跟我行那档子事时,上衣都不愿意褪去。
我猜他身上也有伤,所以才不肯脱。
为了计划成功,我把自己脸皮都豁出去了。屏风后新摆了一张美人榻,我小腿压在榻上,旁边就是该死的西洋镜。**才行,真**而至。外面突然狂风骤雨,惊雷不断,我吓得登时缩林重檀怀里,他也伸手抱住我,不断安抚,又对我说:“小笛,我抱你回床上吧,今晚……今晚罢了。”
不行,弓已拉开,岂能回头,只是我的确怕外面的雷雨,忍不住瑟缩在林重檀怀里。其实我心中觉得羞愧,我是男子,却这般怕打雷。
但林重檀没嘲笑我,他似乎能理解我的恐惧。我不禁抬头看向林重檀,他正低头望着我,见状,极其温柔地亲了亲我的额头,语气也是百般呵护的意思,“别怕,我在这里。”
双手愈发抱紧我。
好奇怪,林重檀看上去也很紧张,不过好像不是紧张雷雨,更像是紧张我。
外面的雷雨仿佛没有那么骇人了,我在心中想道。为了印证我自己的想法,我重新坐直起来,林重檀眼中浮现惊讶和担忧,他当即想重新抱我入怀,但被我制止了。我对着他摇了摇头,“我……”我顿了下,才接着说,“有你在这里,我不怕。”
雷雨纵然恐怖,可我现在身边有林重檀。
过了一会,我压住心中的羞耻,重新绕回原来的话题,逼林重檀将手套摘下,“你、你要是不摘,我就……就……”
林重檀面颊有些红,他定定望着我,放在我腰上的手紧了又松,松开又握紧。我见他这样,只能再给些甜头。可没多久,我自己口干舌燥,便伸直手臂去端水喝。
瓷杯放在佛经的旁边,我拿的时候不慎将佛经碰到地上。经书掉在地上时,翻开了。
只随意一眼,我就看清上面的佛经。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
“逢舒,诸法因缘生,我说此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痛不可免,劫不可躲,也许这正是缘法。”
谁?谁在说话?
“从羲,母妃在这里过得很好,你一切可放心。”
到底是谁在我脑海中说话?
逢舒是谁?从羲又是谁?!
惊雷一声,手里的瓷杯猛然摔落在地,碎成七零八落。
林重檀手还放在我腰上,见我摔了瓷杯,忙坐起问我有没有伤到手。因为这个动作,我不得已闷哼一声,眼泪莫名蒙上双眸。
毡帐将疾风横雨隔绝在外,帐内暖意融融。西洋镜旁的烛火发出噼啪的声响,远比铜镜清晰的镜中映出亲密无间。
第123章 立春(2)
“小笛?”
林重檀正盯着我,左手还攥着我的手。他看到我眼中的泪似乎顿了一下,然后伸手用指腹擦掉我掉下来的泪水,“是疼吗?”
他低声问。
我缓慢地摇了下头,我想跟林重檀说我现在好奇怪,我能听见别人的声音,那些人在我脑海里说话,一下子叫我从羲,一会儿又叫我逢舒。
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我茫茫然地转头看向西洋镜,镜中人也看着我,他长发落了一身,双颊绯红,与旁边人维持着如胶如漆的状态。
是我被雷声短暂弄出了幻觉罢了,什么声音都没有,是我听错了。我搂住林重檀的脖颈,说不清是欲盖弥彰,还是自暴自弃,我继续主动地吃下。但没多久,属于我的大片记忆还是回到了我脑海中。
我是姜从羲,是邶朝九皇子,我来北国是为议和一事。我的母妃、父皇、师父,那些亲朋好友都在等我回去。
我手指越收越紧,动作从缓到停,林重檀似乎也察觉出我的异样,他什么话都不说地看着我,直至我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脸上。
我用了十足的力气,他被我打偏了脸,肤光胜雪的脸颊也显出清晰的指印。
林重檀慢慢转回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有脸对我笑,他轻轻扯了下唇,“打完了吗?还要再打吗?”
我打完人的手不禁颤抖,此时我甚至还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这让我觉得无比的羞辱。更让我觉得羞辱的是我记得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我像个被他戏弄的小丑,整日只知道缠着他。尤其是我居然以那种下贱的样子主动勾他,怕是秦楼楚馆的妓子见到我这样都要甘拜下风。
我没有再动手打林重檀,打人又有什么意思,我只想早点回去,我不想再见到林重檀。可就在我要起来的时候,林重檀握着我的腰身摁了回去。
他不许我起。
“林重檀!”我从牙关里挤出他的名字。
他却完全无视我的怒火,“我不可能放你走,小笛。”
我讽刺地笑出声,其实我不知道我笑的到底是他,还是我自己,“这样有意思吗?林重檀,你觉得我们两个这样真的有意思吗?
我极想控制我的愤怒,可我真的忍不住。我来北国不是为了天天喝着药,给林重檀当暖床的玩意儿。
就算他以爱为名,可他却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忘掉一切,忘掉家国抱负,忘掉亲朋好友。
是他林重檀先说的两清,也是他不顾我的意愿,用这种肮脏手段让我在他身边!
他心里会觉得高兴吗?
还是说这并非以爱为名,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报复?
林重檀沉默了会,“你是担心北国和蒙古联手的事吗?放心,不会有这件事发生。蒙古的探子知道你们到了北国,我将你藏起来,也是为了让他们相信北国攻打邶朝的决心。实则上,我早已给邶朝送了信,开战之日即是邶朝和北国前后围击蒙古之日,现在已经在收网了,不日蒙古就会投降。”
我盯着林重檀的双眸看,想知道他是否在骗我,但我没能看出什么,我向来看不懂他。
权当他说的话是真的,可我也不想再待在这里,待在他身边,我要回去。
“松开我。”我对他说,“我恶心。”
林重檀表情变得有些难看,可他并没有松开我,反而抱着我翻了个身。我躺下去的瞬间,再一次看清镜中的人。
两颊的绯红尚未褪下,可眼中的抗拒明显得无法忽略。
“我不会松开你。”林重檀像是重复之前的话一般说了一遍。
我把眼神从西洋镜移到他脸上,咬着牙挤出声音,“你说过我们两清了。”
“是,我是说了,但我是骗宋楠的,如果我不骗他我同你两清,以他的心思,根本就不会把我的话完完全全说给你听,也不会乖乖送你来北国。”他手指抚上我的后颈,“这里,是蛊虫飞进去的地方。此虫叫胭脂虫,雌雄成对,你体内是雌虫,我体内的是雄虫,从雌虫进入你体内的那一刻,我就可以感应到你在哪。小笛,你其实还爱我,否则你在北国见到我的第一日,就该让我取出这只虫子。”
我学着林重檀,也扯了扯唇,“我只是忘了,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一日有这么多事情要处理,哪会记得我体内有只虫子。相反,我不仅不爱你,你这种行为让我更觉得你可憎可怜,你——林重檀,你就是个精虫上脑的可怜虫!”
我真的太生气了,生气到口不择言,我气林重檀的所作所为,气他的一意孤行。
原来他不愿意告诉我谁是凶手,现在他也未征求我的同意,强行让我忘了身为姜从羲的一切。
他……可曾真正尊重过我一次?
林重檀似乎被我的话激怒了,竟然不顾我的意愿继续。我想推开他,但我力气不如他大,怎么都推不开。西洋镜里的人像变得晃悠,我盯着看了半晌,没忍住扭过身趴在榻旁干呕起来。
声响顿停,只剩下我想吐却吐不出的声音。
暖和的毡帐此时变得冷冰冰。
大概过了一会,林重檀起身了。
他端了盆热水回来,帕子还未碰到我,就被迫停下。他脸色极其难看地盯着我横在脖子前的碎瓷片。
“你再碰我一下,我就死在你面前,我说到做到。”我拼命忍住声音里的颤音,不想再在林重檀流露出软弱模样。
林重檀抓着巾帕的手青筋如盘踞的树根鼓了起来,呼吸也凌乱了一瞬,“你拿你的命威胁我?”
“是,我上次那样,都没杀了你,那、那我就杀了我自己。”怕他不信,我愈发握紧手里的瓷片,贴近自己的脖子。
林重檀慢慢将巾帕放回了水盆,他垂下眼,长睫因为掩住眼底的情绪,我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
“金疮药和纱布在西角的红漆箱子里。”他说完离开了毡帐。
等林重檀离开,我才后知后觉发现手流血了。不过这点疼痛,我已经不在意了。我将瓷片放到杌子上,用另外一只手去拿巾帕。
擦身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睁眼。因为我身上的一切都在告诉我,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擦完身,我没有力气去给自己的手包扎,我甚而像缩头乌龟地想。睡一觉,睡一觉醒来,就会发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梦。
想着想着,我竟真睡着了。
等我醒来,手心的伤已经被包扎好,身上的衣服也全被换过,被褥里还有林重檀身上的药香味。
我不愿闻到林重檀身上的味道,想将被子拿开,却发现自己头重脚轻,喉咙也不舒服。
我好像生病了。
正在我抬手摸自己额头时,林重檀端着碗进来。他的脸色比昨日苍白不少,眼下略有青黑,像是一夜未睡。
“醒了先喝粥吧,药放凉一会再喝比较好。”他在床边坐下。
“你什么时候放了我?”我没接林重檀的话。
林重檀放碗到凳子上的动作慢了一拍。我见他似有回避之意,不得不继续追问,“林重檀,我很认真问你,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放了我?”
“先喝粥。”他低声说,还伸手想扶我坐起。我将他的手狠狠拍开,事实上,我做这个动作已经觉得十分疲惫。
“你不肯放了我是吗?是……是觉得还没睡够?”我抖着声音开口,“那睡多少回,你肯放了我?”
方才我发现周围一点锐器都没有了,连平日放在桌上的茶壶茶杯也消失不见,林重檀防着我自戕。
林重檀停在半空的手收了回去,眼神幽深,“我说过了,我不会放你走。”他别开脸,“既然不要我扶,那自己坐起来。”
他重新端起粥,用瓷勺搅拌粥碗。粥应该是刚煮出来的,尚冒着腾腾热气。我努力撑起身体坐了起来,然后当着林重檀的面,一把将粥碗打翻。
但我没想到林重檀在打翻的瞬间还想去接,他没能接到碗,只接到了半手滚烫的粥。
他眉头登时拧了起来。
我见状,打翻粥碗的手微微一缩,而余光在此时瞥到一物——
是……是那串雪珠手链。
雪珠莹白丰润,锁扣精巧,金红连玉白,实在璀璨夺目。我手指慢慢摸上手串,猛然全力一扯。
雪珠如雨砸荷叶,滚了一地,混在粥里。
“我们的关系就像这串手链一样,回不去了,无论你怎么努力,我都不可能再戴上它。就算你一时骗我戴上,等我醒了,我也会取下它。骗来的终究是骗来的,当不得真。”
我一字一句对林重檀说。
骗来的东西只会是一场虚妄,是镜中水月。
林重檀用丝帕擦手的动作一歇,眼神落在滚粥里的雪珠上。我发现他竟缓缓弯下腰,准备拾起雪珠时,不由咬牙套上靴子,提前踩上他要捡的雪珠。
“你就算捡一千遍,一万遍,我也不会心甘情愿戴上它。”
为了向他印证我话的真实性,我加重足下力气,把雪珠往下踩。
第124章 立春(3)
踩下去的时候,我亲眼看到林重檀身体僵了一瞬。随后他避开我踩的地方,将那些雪珠一颗颗捡出来。他左手手心被滚粥烫红一大半,可他却不去上药,还在这里捡珠子。
我一瞬间特别想拦住他,但最后我还是咬着牙别开脸。
“九回。”林重檀的声音蓦地响起。
我怔愣了会才转头看向他,他低垂着眼,将捡起的雪珠攥于手里,轻声道:“再睡九回,如果你还想走,我放你走。”
他……他……
我放在身侧的手不由握紧,“真的?”
大概是因为我生病了,我的声音才嘶哑难听。
林重檀站起身,他没看我,“真的。”说完这二字,他离开毡帐。我抬起脚,脚下的两颗雪珠被我踩脏了。
不复光华,只剩污渍。
我忍不住蜷缩起身体,将头埋在臂弯间。为什么我和林重檀总是会闹成这幅局面,是我的错,还是他的?
我来北国是想好好跟他说话的,我……我不想说那么伤人的话。
也许我们从头到尾就是不适合,林重檀就算爱我,也爱的不是现在的我,他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林春笛-
我的病来得急,却去得慢。原来我也生过病,良吉每次都会端蜜饯过来。有一次他端来的蜜饯格外好吃,我忍不住一口气吃了十几颗。
“良吉,这是从哪买的?”我问良吉。
良吉的回答让我有些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吃了,“这是二少爷买的,二少爷送过来的时候,春少爷你当时在午休,二少爷不让我叫醒你。”
我把指尖的蜜饯放回盒子里,“你怎么不早说,这样一来,我、我又欠他人情了。”
“二少爷不会让春少爷还的,二少爷对春少爷那么好。”
听到良吉这样说,我想反驳良吉,吃人嘴软,要他别随便吃旁人给的东西。只是我自己先吃了,这话就不好说了。
后来,我不知怎么的就吃惯林重檀送的蜜饯,他也亲手喂过我吃。那时候我趴在他腿上,因病,头昏昏沉沉的,但又怕落下功课,就让林重檀将书上内容念给我听。良吉虽认字,但念书像唱曲,我根本听不进去。
林重檀念着书,偶尔给我喂一颗蜜饯。
有一次我还不慎咬到林重檀的手指,一口的药香味。我忙将他手指吐出,还未开口,先对上他从书本上方投下来的眼神。
林重檀眼睫很长,垂眼看人时,羽睫如瑰刺散开。他明明什么话都没说,我的脸却越来越烫,最后只能滚进被子里说自己困了。
我没想到隔上几年,在北国还能尝到与当初一模一样的蜜饯。也许我眼神停留在蜜饯盒上的时间过久,旁边的林重檀开口道。
“这是我还在京城时学的,本来我也没准备学这个,是做蜜饯的师傅准备回乡,以后不开店了。我知道你很喜欢这家蜜饯,所以就去学了,味道像吗?”
我移开眼神,“像。”
那日跟林重檀发完火,我心平气和许多。吵那一次,已经够让我疲惫不堪。既然他答应放我走,我也没必要再歇斯底里。以后我们就没有关系了,他当他的北国巫命,我做我的邶朝九皇子,拨乱反正,重归正道。
“像就好。”林重檀说完这三个字不再说话,这几日他虽总伴在我身边,但不像我失忆那段日子。
我还记着他说的九回,可已经过去几日,他都没有提过这件事。现在夜里林重檀是单独睡在原先放在屏风后的榻上,并不与我同床。
“九回……什么时候开始?”我说这话说得艰难,可总要说。
林重檀拿起我喝完的药碗,“等你病好了。”
可我病好得慢,仿佛是上天觉得我许久没生病了,这次要让我生一顿长病。病得最严重的是第四日,我连床榻都下不得,人也有些意识模糊。
迷迷糊糊之际,我察觉到有人在照顾我,那人细致,还帮我擦身。我知道那是谁,我想跟林重檀说他不用这样,可我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没几息又困倦地睡过去。
醒来时,我发现林重檀还在我身边,他趴在榻边,像是守了我一夜。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认真看过林重檀的脸,失忆时的我连十八岁和二十三岁的林重檀都分不清。十八岁的林重檀未经蹉跎,意气风发。二十三岁的他虽容颜更甚,可眉眼气质还是有了变化。
原来他接人待物实在有几分傲气,哪怕是对着太子。
其实原来的林重檀不偏执,也没有那么沉默。
在我盯着林重檀看的时候,他眼睫动了一下,像是要醒了。我忙闭上眼,接下来我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摸了下我的额头。
我的烧退了,我醒来时就发现了。
额头上的手离开,取而代之是一个略凉的吻。
我没有动,也许是我不敢动,我不想面对林重檀-
我的病终于好了,可林重檀没第一时间提出要那档子事,而是问我要不要去月支故地看看。
我原先在书上看过有关月支一族的文字记载,当时我对这个消亡的游牧民族感兴趣,跟林重檀说如果有机会可以去月支故地看看就好了。
没想到我随口一提的话,林重檀都记住了,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匹骆驼。他站在两匹骆驼旁说:“原计划就想着带你去看看,月支故地离这不算远。”
“不用了,我想早日见到钮喜他们,早点回邶朝。”我顿了下,“如果那九回你不想做,我们能不能尽快回北国王都?”
林重檀松开抓着骆驼身上的缰绳,他盯着我看,“那就现在。”
我被他的话弄得错愕,“现在?可……”我看向周围,“现在还是白日。”
明晃晃的金乌就在我们上方照着。
“当初说九回,并没有说非要在夜里,还是你要反悔?如果你反悔……”
林重檀的话没说完,就被我截断,我像是要逼自己下决心一般,语气很快地说:“我没反悔,现在就现在。”
沐浴的时候,我在心里嘲笑自己,又不是没跟林重檀做过,何必这般紧张,倒显得矫情。不过九回,做完这九回,我就能回邶朝,也……也不必再见到林重檀,从此就真的一别两宽。
我披上衣裳从屏风绕出去,林重檀已经褪去外袍,斜躺在床榻上。大抵听见我出来的动静,他本落在帐中香薰瓶的目光转到我身上。
我做出不惧的样子,一步步走到榻旁,可对上林重檀的眼神时,我还是不由地想退缩。
他似乎看出我的紧张,慢慢坐着身体,“如果你今日不想做,可以不做。”
“不,就今日。”我拒绝了,“我、我想问个问题,九回是按……日子算,还是次、次数?”
第125章 立春(4)
不知为何,林重檀听到我的话,脸色变得格外阴沉。我见到他这个样子,脚步不禁往后退。
我这一退,他神情愈发难看,我只能生生停下来。
“你……”
我话说到一半,就顿住,我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我在心里嘲笑自己何必紧张,事实上,我紧张得不行,手心都在冒虚汗。
林重檀搭在膝盖上的左手轻轻搭了两下,“你先过来。”
他语气是与脸色截然不同的温和。
我犹豫半晌,还是重新走回榻边。林重檀虽让我过来,却没做其他动作。他只是抬眸盯着我看,我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开始后悔自己当时说了那种话。
我现在真真是骑虎难下,是我先开口的,也是我答应了的。
“你想按次数还是日子?”林重檀反问我。
我没想到这个问题又抛回给我,以我的心思,自然是……
我微微别开脸,闷声说:“次数。”
我以为这个问题就够让我难堪了,可实际上这还只是开始。
“好,那就按次数算,现在——主动亲我。”
外面还是白日,金乌挂天,我仿佛还能听到羊群跑动的声音。林重檀说完那句话后,就不再开口,他也不催促我。我暗吸了一口气,弯下腰去亲他。
既然是我自己选的路,那就不能后悔。
可当我要碰上林重檀的唇时,还是忍不住停住了。他一直盯着我看,眼神是我形容不上的复杂,我能确定的是他的眼底没有一丝愉悦。我顿了顿,逼着自己去亲林重檀。
唇瓣要贴上的瞬间,我闭上了眼睛。林重檀的唇温凉且软,触上时我手心的汗好像更多了,身体也止不住颤抖。
是那只胭脂蛊虫的缘由吧,所以我每次碰到林重檀才会那么奇怪,才会不由我的心。
我亲完就想离开,可林重檀却在这时抓住我手臂。
我当即睁开了眼,还未能看清林重檀的表情,他的手就松开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帮我把腰带解了。”他继续说。
听到林重檀这句话,我心里的紧张仿佛刹那间就转变成其他的情绪。我觉得我像个娼妓,但其实也没有错,我和林重檀现在就是一场交易。
开始的时候源于交易,结束时也是交易。
我低下头,对着林重檀的腰带伸出手。解腰带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我解自己腰带的次数都数不清,可偏偏我现在手抖得不行。
有什么啊,我怎么那么没出息,不就是做那种事吗?我失忆那段时间做得还不够多吗?还不够下贱吗?
我努力压住手抖,去解林重檀的腰带,但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我想将我手抽出去,却怎么都抽不出来,我只能抬眼瞪向林重檀,我想问他什么意思。
是他要我解的,可为何又要拦住我。
可当我抬眼,我才发现我眼前的林重檀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原来……原来是我哭了,我竟不知道。
我狼狈地用另外一只手擦掉脸上的泪,连手帕都忘了拿,擦到一半,林重檀却将我搂进怀里。那瞬间我觉得丢人,特别丢人,我用尽力气去推他。
“林重檀,你放开我,不是要解你腰带吗?你抱着我,我还怎么解?”
我真是太丢人了,说话竟还跑出哭腔。
“我反悔了,我想把那九回改成一件事,你陪我做一件事。”林重檀顿了下,“小笛,我们拜堂成亲一次吧。”
他的话让我推他的手停了下来。
拜堂成亲?
我从未想过这件事,成亲的对象还是林重檀。
邶朝虽民风开放,可也从未有过男子与男子拜堂成亲的先例,最多是两人都不成亲,表面以兄弟搭伙一起过日子的形式住在一块。
林重檀居然提出要跟我拜堂成亲。
我愣怔得说不出话,而在此时,我听到林重檀的下一句,“你放心,拜堂成亲后我就放你走,这场婚约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回邶朝后也不必当真。”
不必当真?
不必当真……
“好。”我听见我自己这样说。
婚礼有四礼,问名、订盟、定聘、亲迎。我和林重檀的婚礼只有最后一步,不对,该说连最后一步也只有一半。
正如他所说,这场婚礼没有第三个人参加,大概除了我和他,只剩下那群羊了。
这日我一醒来,我就看到林重檀在给毡帐贴喜字,喜字似乎是他连夜自己剪的。我在桌子上看到剪子和剩下的红纸。
我拥着被子坐起来,想了想,还是问他,“要我帮忙吗?”
林重檀贴喜字的手好像停了一下,俄顷,他回头看我,“的确有件事想让你帮忙,关于外面的那群羊,小笛能帮我给那些羊戴上那个吗?”
他指的是放在箱子里的一堆红缎轻绣球。
给羊戴绣球这个任务之艰巨超乎我的想象,我捉来捉去,都只能捉到那只笨羊,甚至说我都没捉它,是它自己慢悠悠走到我面前。
我抬头望向草原,一群迈着四个蹄子乱跑的羊,脖子光秃秃的,只有我旁边的羊脖子上戴了两个轻绣球。
我自暴自弃地坐在地上,凉风吹拂我面颊,手中的绣球缎带亦被吹得摇摇晃晃。
今夜成完亲,明日林重檀就会送我走,跟钮喜、宋楠他们见面。
缎带缠到我的手指上,我忍不住低下头盯着看,旁边的羊突然咩了一声。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叫,刚转过头去看它,它就伸过头咬我手里的绣球。
“这个不能咬。”我连忙将绣球藏起,“你还真是笨。”
羊听不懂我的话,见我手突然动,以为我要捉它,又慌慌忙忙跑了。我见此只能无奈一笑,站起身重新往回走,毡帐已经被贴好喜字,桌椅灯烛上也贴了,入眼之处一片红,床榻上的被褥都换成了红色。
后来,我才知道林重檀其实准备了一场比这盛大百倍的婚礼,但我提前清醒了,恢复记忆的我不愿意跟他再去其他地方。
于是我们的婚礼在这个不算大的毡帐里进行,一切从简,没有亲友,只有我和他,只有天地与羊群。
第126章 立春(5)
林重檀看到我灰头灰脸地回头,似乎猜出我此行的结果惨败,“先不管那群羊了,来试试衣服。”
一切太匆忙,像样的婚服也没有,只有两套偏正红色的衣裳。我上次见林重檀着红衣还是他金榜题名当日。
他换衣没有当着我的面,而是绕到了屏风后。待他出来,饶是我这段日子久看他的脸,也不禁呆了一会。
林重檀本就皮肤白,北国人都偏黑,连宋楠来这里呆了一段日子,都快黑成炭。唯独林重檀,跟晒不黑似的,穿上偏红的衣裳,越发显得白。
他这几年还长高了不少,从屏风后出来,晃晃一看,华藻温莹,盛丽丹灿。他在我面前站停,“还行吗?”
我看了两眼就转开头,“嗯。”
我没等林重檀说下一句,就拿起放在榻上的衣服走向屏风。林重檀给我准备的衣服很合身,我无意瞥到西洋镜中的自己,不由地停住。
这是我第一次跟人拜堂成亲,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我深吸一口气,从屏风后出去,我没想到林重檀就站在屏风后面。他目光直直落我身上,我被他的眼神盯得差点缩回屏风后,但我转念一想我又不是没穿衣服,何必那么惧怕他的注视。
“很好看。”林重檀对我很温柔地笑了笑,“比我想象中要更好看。”
我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最后只能尴尬地说:“你也是。”
现在我的心情是五味杂陈,一场假婚礼而已,不必那么当真的。
但我没想到我随口一说,林重檀却追问我,“真的?”
他眼神认真,仿佛真的很好奇这个。我看着林重檀的脸,不得不诚实地点头。
林重檀垂下眼,很轻地又笑了一下。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我看着林重檀点燃蜡烛,没有龙凤喜烛,就用普通的红烛代替。
他点好烛火后,转眸看向我,“小笛,差不多到吉时了,你过来。”
明明告诉自己这是假的,可到这一刻,我还是忍不住紧张。我起身慢慢走到林重檀身边,还未说话,他就先开口,“今夜无高堂可拜,我们就略去这一步。”
他拉住我的手,带我走出毡帐。
此时金乌渐隐于地际,云一层红一层白,另外一边天已经变成幽蓝色,似能看到夜星高缀。那群白羊还未回羊圈,仍在外面吃草,我一眼看到了那只最笨的羊,它胸前的红缎绣球格外显眼。
它也是唯独对我们感兴趣的宾客,见我和林重檀停在毡帐外,没几息就颠颠地跑过来。不过大概是我先前吓着它了,它没离得太近,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我低头看了下我的手,还被林重檀抓住手里,他好像忘了他还牵着我的手,只眺望着远方。
片刻,林重檀从握着我的手,慢慢变成与我的手指十指相扣。我不自觉地又低头看了一眼,我和林重檀手心相贴,手指互缠,宛耳不离腮。
天色又暗了一成,林重檀深深地看我一眼,继而看向前方。我感觉我的手被握得更紧了,紧到我都有些疼。
而此时,林重檀开口了。
他对着天地,声音沉沉,“请皇天作证,邀后土亲历,今缔结良缘,堂约誓盟,喜连枝共冢,花好月圆,愿鸿案相庄,白首齐眉。一床两好,两相情愿,三媒六证,九死不悔,生同心同德,死共穴共椁。”
我被林重檀的话镇在原地,他说生同心同德,死共穴共椁。
没等我理清混沌的大脑思绪,他就转过头看向我,“小笛,该拜天地了。”
一拜天地,天地之苍苍。
二拜高堂,高堂之慈爱。
三夫妻对拜,夫妻之闺房和乐。
夫妻对拜完,我的心变得更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林重檀,明明这一切都是假的。
林重檀走到桌前,将桌上的合卺酒递给我,“喝了这个,就算礼成了。”
我想了想,还是将酒接了过来。喝合卺酒需要交杯喝,交杯时,我闻到林重檀身上我所熟悉的药香味,但味道好像又有些差别。
一酒饮尽,林重檀却没将酒杯放下,他一连喝了好几杯酒,喝到我都看不过眼。
“林重檀,你别喝了。”我想伸手去拦林重檀,但手伸出去一半,又收了回来。我似乎没什么立场劝他。
林重檀放下酒盏,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抱住。
他抱住我,却没有说话,只是单纯地抱着我。我呆坐了一会,才推了推林重檀,“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林重檀声音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比先前更低更哑,“小笛,可以不走吗?可以为我留下来一次吗?”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我不会答应。
林重檀因我的沉默,慢慢松开我。他坐在我旁边看着我,手握住我放在桌子的手,“这一次我知道我做错了,我不该给你下药,但我真的——”
他的手紧了紧,“我不想就这样结束,我本来谋划了很多,想跟你徐徐图之,可那天当我看到你那种反应,我就知道我没机会再慢慢来,所以我选了最不该选的一条路。
这些日子我每日醒来都在想,你清醒之后会怎么样,但想着想着,我就不敢想了,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可只有自欺欺人,你才会对我笑,叫我檀生,连今夜我都要骗你跟我拜堂成亲。
这些年我们经历这么多,现在想来怕是一纸都写不尽。小笛,我为以前的事道歉,我会改的,我们重来一次行吗?”
林重檀说这话一直盯着我的表情看,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的反应不太好。
他握着我的那只手松了又紧,紧接着,他对我笑,是笑意未到眼底的笑,“如果你不愿意留在这里,这个北国巫命我也可以不当,我跟你回邶朝。你看,我们都拜堂成亲了,天地见证了我们的婚礼。”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林重檀眼里那么明显的希冀和期盼,那年他求我跟他去岭南,也是这样,甚至现在的他比那时更加迫切。
我恍惚间觉得林重檀像紧绷的、随时会断的琴弦,再也经不起任何涟漪。
面对他这样的眼神,我最终还是摇了头,“不值当,林重檀,你没必要这样子,你现在在北国生活得很好。”
当林重檀说跟我回邶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他内心是不想回邶朝的,毕竟他在邶朝遭遇了那么多不好的事情。
情爱不该是束缚人、委屈人的东西,一时委屈也许能忍,可日日夜夜的委屈,谁能忍得了?
为了对方舍弃一切,是小孩才会做的事情,我和林重檀都不是小孩子了。
而且正如林重檀所言,我和他真的发生了太多事情,这些事情无不成为我们之间的阻隔,他真的能忘记以前的龃龉,跟我在一起?我又释怀原来发生的种种,心无旁骛爱他?
少年情热是会变的,林重檀只是还陷在里面,暂时出不来罢了。等他回过神,就发现一切都不过尔尔。
林重檀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了?就算我如何求你,你也不会再原谅我,和我在一起?”
他问时,我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林重檀身后就是红彤彤的喜字,喜字本该贴在欢天喜地的地方,而不是这里。
“是。”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如果就这样跟林重檀在一起,就实在没有颜面去面对他的老师道清先生。我能做的只有看着林重檀在异国他乡生活得好好的,我定时去给道清先生扫墓,供香牌。
人世间有太多的不得已,年少时读书,不懂书上的诗人为何总有万般遗憾,长大后才明白遗憾从何而来。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终究是愿。
林重檀松开我手,他侧过身一杯又一杯地斟酒,这次我没有再阻拦他,他需要时间来想通。
“林重檀,我们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为何我说这话的时候,居然又觉得心好像被针扎了,是蛊虫导致的?
林重檀听到我的话,低笑了起来,“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他转头看向我,眼中竟有泪光闪烁,“你要我怎么欢喜?林春笛,不,我该叫你姜从羲,你可曾有一丝心软过我?”
他晃着身体站起来,起来时,桌上酒盏被他衣袖拂倒。酒液泊泊流出,弄脏新铺上的红布。
“我被流放,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上来踩我一脚。就算这样,还是有人想要我死。我在尸堆里整整躲了三日,我怕别人以为我没死,动也不敢动,没吃没喝。那散发着恶臭的尸水就流在我身上,我不能擦。
第四日,我等到一只来吃腐肉的秃鹰。我拼尽全力捉住它,生饮它血,生生把它血喝光了。我想活下去,我想见到你。但我没想到你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问我怎么还没死,可是这样,我还是想见你。我想办法和蒙古结盟,蒙古早有攻打邶朝之心,结盟了日后才能让蒙古降低对北国的防备。
我知道你不会听从我的安排,所以我给你下了蛊虫,就算我不在你身边,我也能稍微护着你,你受的伤会转移到我身上。当我肩膀出现伤口,我就知道你出事了。我赶去汉中,想办法见你。我给糕点下泻药提醒你,比朝廷的人更早一步在王府放火,逼东宣王回府。”
我唇瓣抖了抖,林重檀从未跟我说过这些事情。我抬头看着他,控制不住自己声音的结巴,“我……我不知道这些,你为什么……之前都不跟我说?”
“说了之后呢?你就会露出现在这副表情。你觉得愧疚,可能还会因为愧疚而跟我在一起,可我要的不是愧疚,愧疚引起的爱没有意义。
我原来想当丞相,想打造一个太平盛世,于是我谋权。后来你死了,我知道是太子杀的你,我更要谋权,只有权重望崇才能扳倒太子一党,但没了,什么都没了。你怨我,恨我,我都能接受,唯独不愿意接受的是你对我无恨无爱。”
林重檀把腰间香囊取下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是他之前从地上捡起来的雪珠。
他手指抚过一颗颗雪珠,“这是唯一我送给你,你还带在身边的东西。”长睫一抖,声音变得更轻,“邶朝九皇子,我是人,不是草木,我也会难受,会觉得累,以后我不想再犯贱了。”
林重檀一把抓起桌上的雪珠,大步往外走。我看到他走了,忍不住起身跟出去,我看到林重檀走到湖边,把手里的雪珠丢了进去。
那只笨羊居然还没回羊圈,它跑到林重檀身边。林重檀应该是看到它脖子上的红缎轻绣球,他瞧着笨羊出了会神,随后将两颗红色绣球取下来。
那只羊在没了脖子上的束缚,终于回羊圈了。
第127章 雨水(1)
我想喊住林重檀,可我喊住他之后呢?
他说他累了。
我知道他这几年过得不容易,但我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他还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我一件都不知道。
难怪我当时肩膀的伤莫名就不疼了,居然是因为蛊虫的因素,转到林重檀身上了。
我越想越觉得没办法开口去喊林重檀,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了。
我坐回桌前,看到剩下的酒壶,没有犹豫地拿了过来。我向来不爱喝酒,可我觉得我今日必须喝醉了才能撑过去。
毡帐的喜字还没揭下,包括我身上的红衣,这刺眼的红像是在讽刺我。拜堂成亲都是欢欢喜喜的,我和林重檀没有喜,只有悲。
我一杯接着一杯喝,直到酒壶里的酒都被我喝光了。我撑起身体想去找还有没有酒时,蓦地听到外面的闷雷声。
竟又要下雨了。
林重檀还在外面。
我晃悠着身体走到毡帐门口时,但并没有看到林重檀,他不知道去哪了。
“林重檀!林重檀!”
我大声喊他的名字,喊了好多声都没有人应我。闷雷声一声接一声,我还看到了远方的雷光。
我心底的恐惧被勾起,不得不退回毡帐内。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外面狂风怒号。毡帐的布都被吹得作响,像是要被掀翻过去。
这场雨比上次我和林重檀待在一起时的雨还要大,银河倒泻,似还夹着冰雹。
我缩在床角,怀里抱着布娃娃。这个布娃娃不是我做的,我恢复记忆后就发现了,我做的布娃娃与这个娃娃的针脚不同。
我想我是喝醉了,所以才会对着布娃娃流泪。
林重檀他不会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着的,一整夜我耳边都是雷声,我还做了梦,梦里全是水。那些水包围住我,将我吞没。无论我怎么呼救都没有用,没人来救我。
就在我以为我再一次淹死在水中时,我看到了林重檀。可他也在水里,他静静地沉在水底,宛如睡着。
我被这一幕吓住了,竟生出力气游到林重檀身边。但无论我怎么去抱他,都抱不起。冰冷的水吹动他的衣袖发丝,他像一尊静美的人偶,永远地要沉睡在水里了。
我猛然睁开眼,看清眼前的环境,要脱口而出的“檀生”二字被我咽了回去。
“醒了?”
我听到这个声音,愣了一下才偏头看过去。
梦里睡在水底的林重檀现在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他已经换下红衣,见我看着他,很平静地对我说:“你昨日喝多了,还吐了,所以我自作主张给你换了衣服,希望你不要介意。水一直热着,你要沐浴的话,现在可以去,但我觉得你可以先吃点东西。”
我还有些回不过神,梦里所看到的东西太恐怖了。
林重檀见我久久不说话,只盯着他看,他便站起身,“你自己洗漱吧,我去看醒酒汤熬好没。如果你想先沐浴,可以跟我说一声。”
说完,他就走出毡帐,一丝停顿都没有。
原来是梦……
是梦就好。
等林重檀离开,我才感觉到自己的头已经疼得要炸了,不仅是头疼,浑身都疼。昨夜我什么没吃,光喝酒去了,现下胃里空空的,整个人越发难受。
我只能选择先吃东西,再去沐浴。
自我跟林重檀单独相处起,他每日给我做的吃食都是邶朝的吃食,还都是我爱吃的,今日也不例外。我吃早点的时候,想问林重檀,昨夜这么大雨他去哪了。
我的话还未说出口,林重檀就先开口:“待会我送你回王都,本来是想着骑马回去快些,但你身体不舒服,所以还是坐马车吧。”
他说这话时,语气神情一点变化都没有。我心里的问题顿时问不出口了,只能低声嗯一声。
用完早膳,我注意到床上的布娃娃不见了,“那个娃娃……”
林重檀正在给我倒沐浴用的热水,闻言,淡淡地说:“脏了,就丢了。”
“丢了?”我有些不敢相信这个答案。
他倒完水,从屏风后出来,“嗯,想着也没法洗干净了,就干脆丢了。”他停下脚步看着我,“你若还想要,等回王都,我让我的随侍给你重新做一个。”
原来是他的随侍做的。
“不用了,我只是问问。”我低下头向屏风走去。走过去的时候,我和林重檀擦肩而过,他看也没看我。
也是,他都说他累了,怎么还会像原来那样。这样也好,桥归桥路归路,相识十年,落个不撕破脸的结局已经算好的了。
可是我心里还是忍不住难过,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对林重檀的愧疚压得我喘不过气-
回王都的路上,林重檀没跟我坐一起,他坐在外面赶车。至于毡帐里的行李,他都没要,说会有人收拾。
我因宿醉,上马车没多久就睡了过去,等醒来,已经到了王都。叫醒我的人不是林重檀,而是我许久未见到面的钮喜,还有彩翁。
彩翁像疯了似的往我身上扑,我既感动又哭笑不得,“好啦,好啦,彩翁,你别太激动了。”
“我终于见到你了,我还以为你被坏人绑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彩翁说这话时,语气愤愤,还张开翅膀,像是在示威。
好不容易安抚住彩翁,我想问钮喜他们这段时间在哪,过得如何,就听到外面宋楠的声音。
宋楠习武之人,嗓门大起来时十分骇人,“畜生!”
我听着不对,连忙掀开马车帘,就看到宋楠一拳打在林重檀的脸上,将人打得连退几步。
他打了一拳,仍嫌不够,还紧追而上要再打,林重檀身后的北国人连忙冲上去挡住。
北国人面露愤怒,其中一个正要对宋楠还手,但被林重檀喊住。我听不懂林重檀说的北国话,只见他从地上爬起,很冷静地拿出手帕擦了擦唇角的血迹,走上前,对一旁已经被吓住的凌文议说。
“凌大人,待会会有人带你们去见大王,我还有些事,就不奉陪了。”
凌文议挤出的笑很难看,“好好好。”他声音还未落地,宋楠又是一拳向林重檀打去,这一次林重檀伸手挡住了。宋楠见势,眼神更加凶厉,用起了练武场上的招式。
“宋楠!”我想叫宋楠停下来,现在我们还在北国,是不能随意殴打北国人的,更何况他打的还是北国的巫命。
可宋楠不愿意停下来,连我的话都不听,我的人和北国人都去拦。我看这情况,叫钮喜连忙下去拦住宋楠。
争斗间,宋楠忽然停了。
他手里抓着林重檀的右手手套,旁边的人也全部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林重檀的右手,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发出吸气的声音。
第128章 雨水(2)
我曾见过林重檀完好的右手,那时候他的手还没有被锤子砸,那是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点茶、写诗、拉弓射箭都不在话下。
而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
林重檀的右手有数道伤疤,那些伤疤就像一只只丑陋的虫子趴在他的手上吸血,而更让我惊愕的是,他食指的半截似乎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截闪着银光的金属手指。
宋楠明显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一幕,他打人的手停在半空。林重檀面无表情地将宋楠手中的手套扯回去,重新戴回右手。
我手指不由抓紧车帘,林重檀的手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
我不禁回想起天牢的那段记忆,当时林重檀拼命护着手里的鼻烟壶,太子下令让狱卒砸他手,直到砸成血肉模糊才停下来。
鼻烟壶里装的是我的骨灰。
我顺了顺呼吸,“巫命大人,宋楠他是一时心切,才失了理智。我向你保证,回去之后我定好好教训他,仗责、鞭罚并罚,还望巫命大人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现在这个时候不是我能发愣的时候,我必须不能把宋楠殴打林重檀的事情扩大化。如果林重檀跟我说的是真的,那么现在邶朝和北国联手,我们定要维护两国邦交。
林重檀似乎顿了下才偏头看向我,他眼神淡漠到极致,“既然九皇子开这个金口,我自然不会跟他计较,失陪了。”
他说完,就离开了此处。
“主子。”宋楠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了事,局促不安但又满眼关怀地看着我。我见还有一部分的北国人在此,只能惩罚宋楠,“宋楠,这事你做得太错了,你自己去领罚。”
宋楠低下头,“是。”-
我重新跟钮喜他们汇合,凌文议迅速跟我介绍了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情况,原来我竟已经独自失联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他们一直住在别院,因为王都里有蒙古的探子。此番北国是偷偷跟邶朝联盟,背叛蒙古,所以我们两国要做假样子给蒙古看。
但因为我失踪的关系,凌文议他们一直不放心,怕北国使诈,但还好我现在平安回来了。
“还有件事,微臣觉得应该要告诉你。”凌文议面露奇怪,“这次北国除了希望能两国通商,还要求送质子过来。当时因为您失踪的事,加上要求送过来的质子都是无足轻重的人,这事便应下了。但微臣最近打听到,那些质子全部送进了箔月宫,似乎一个都没活下来。”
后面的话,凌文议声音压得更低,“好像是那个巫命在练邪术。”
他已经改口叫林重檀为巫命了。
我听完凌文议的话,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林重檀怎么可能会练邪术,但我回想起这段时间跟他的相处,以及我曾经看到那一滩血,又有些怀疑。
当时林重檀跟我说,他是在杀鸡,可杀鸡的血怎么会有那么多,从屋里一直漫延到屋外地砖,明显不对劲。
“那些质子是哪些人?”我问凌文议。
凌文议迅速在纸上将那些人的名字、出身一一写出,这些人有的出身显赫,有的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为何北国会要这些人当质子?
等等,这上面竟有段心亭的名字……
我再三仔细看纸上的名字,终于发现一个问题——
这些人全部在太学读过书,我对他们的名字有印象。尤其是前面几个家世显赫的,不仅在太学读书过,还曾经属于太子一党,算得上太子的跟班。后因太子造反,他们家族选择明哲保身,便没有清算。
全部在太学读过书,而且指名要这些人,像是林重檀的做法。
段心亭也来北国了……
我原先看他被折磨成那样,又向我吐出真话,就放了他一马,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要被谎言蒙在鼓里多久。
段心亭现在还活着吗?
这个问题出现在我脑海里中的时候,我同时想起的是地上的那滩血。
他可能已经死了。
林重檀杀段心亭情有可原,如果其他质子也死了,他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是因为那些人是太子党?可后面那些家世平平的,并没有机会能见到太子。
我想去问问林重檀,可我想到他临走时的眼神,只能作罢。他现在应该完全不想看到我。
翌日,我终于见到北国王,北国王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生得高大威猛,他站起来时,我差点认为是一只黑熊站了起来。
他的话通过公羊律的翻译传达我们耳中,北国王向我们表示抱歉,说之前是权宜之计才暂时将我们关起来,好做戏给蒙古看,之前故意不见我们,也是出自这个原因。如今蒙古两面受敌,节节败退,北国和邶朝联手,接二连三打下蒙古城池。蒙古已呈大败之相,不日就会投降。
他希望北国和邶朝能结世纪之邦交,开市通商,他们将上好的颜料、兽皮、牛羊等物卖给我们,我们将丝绸、瓷器售给北国。
两国商人可凭借通关文牒自由进入,无需再经过层层盘问和高昂的税收。
北国王说到末尾,还现在点了一位公主出来,“这是本王最宠爱的小公主,本王愿意送她去邶朝和亲。”
那位公主看上去才十六、七岁,面纱蒙面,只能略微看清一双眼。她身为公主,却比北国民间女子穿得还要清凉,大抵是无须风吹雨打,加上北国民风开放的缘由。
前面北国王说的那些,朝廷已经送达公文给凌文议,是应了的,但这位公主的婚事是北国王忽然兴起加的。
“抱歉,大王,公主金枝玉叶,自然要许配给天下最好的男子,且最忠贞的男子,但我的那几位皇兄都已经迎娶正妃,若公主嫁过去,怕是太委屈公主了。”我歉意说。
我本怕北国王生气,哪知道他听完我的话,竟反问我:“九皇子可迎娶了正妃?”
“我……我一心向佛。”我不得已编出谎言。
旁边的小公主闻言似乎生气了,竟大步走到我面前,还扯下面纱,用蹩脚的汉语问我,“我不美吗?难道我的美貌不够把你从佛祖面前抢回来吗?”
公主为典型的北国美人,但她是女子,我作为外男,不可胡乱评价,只能退后两步。
“一个两个,居然都拒绝我,你们这些从中原来的,真过分!”公主气呼呼地走了,北国王连忙叫人去追。
“九皇子,别见怪,本王的小公主就是这脾气。”北国王对我笑道。
我摇头,“公主可爱率真,世间少有。”
北国王还请我跟他同桌用膳,用膳时,他一直在问我问题,问的全是邶朝的风土人情,以及我平时的爱好。我谨慎着答了,忽然,北国王叹口气,“你怎么跟赞丹一样,不对,赞丹比你还过分,话总喜欢说一半,搞得本王总觉得自己是傻蛋。”
公羊律翻译完北国王的话,向我解释,“赞丹是巫命大人的名字。”
原来赞丹是林重檀在北国的名字。
“九皇子,等蒙古一败,本王就派人送你和你的人回邶朝,现在怕有蒙古奸细伺机而动,所以还是小心点。”
北国王说得有道理,其实我来见北国王之前,就仔细想过了。如果北国真要撕破脸,既然已经囚禁我们,就没必要再放我们出来,不如干脆杀之然后推到蒙古头上。
我对北国王笑道:“那我们再唠叨大王一段日子,希望大王别嫌我们烦。”
“不会,我很喜欢跟你们中原人说话,你以后可以随意进宫找本王。”
膳后,北国王派亲卫送我们回去。
北国人的酒量简直是海量,喝的还尽是烈酒,我身为宾客不得不陪着喝几杯。本来还想着去看看宋楠的伤势,但在轿子里,我就困得不行,只能明日再去看宋楠了-
第二日,我去到宋楠的房间时,他正赤裸着上身躺在床上。他看到我进来,慌乱得要扯过被子盖住自己,我见他后背才上了药,当即叫住他,“别动!”
我走过去,“你药都没干,拿被子遮什么?”
他脸上浮出古怪的浮红,“属下……属下……”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我默了会,“你我虽为主仆,但都是男子,没必要这般见外。我原先带兵打仗的时候,多少士兵在我面前光膀子,更何况你,我们已经算得上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这次你动手打林……北国巫命,是因为护我心切,我明白,但你也要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以及任何情况下,都应该把国家利弊放在首位。”
我早发现宋楠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但我一直不想点破,想保全他面子。我希望他自己能想清楚,但这次他怒打林重檀,让我意识到我再不说清楚,只怕他会越陷越深,到时候毁了自己前途。
他本就是被贬才来到我身边,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卖命地护着我,我给不了他情感上的回应,便准备等这次事情了了,家国安定,我跟皇上去提他升职一事。
宋楠应该是一位大将军,而不是守在我身边。
宋楠脸上那点浮红褪得干干净净,他是聪明人,已经听懂我的话,可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不顾身上伤势坐起来,来抱我。不过我看他坐起来,心里就不太妙,连忙避开了。
“宋楠。”我语气重了些,“我一直是把你当兄弟看的。”
宋楠伸在半空中的手慢慢放下,他不服气地看着我,“是因为林重檀吗?”
听到林重檀的名字,我不由抿了下唇,“不是。”
“那为什么你不愿意接受我?”宋楠情绪变得激动,“我不觉得我哪里比林重檀差,他除了才学比我高,还有哪里……好吧,他相貌是大家都喜欢的小白脸长相,可脸不能当饭吃。况且他现在已经是北国人……”
我不得不残忍地打断宋楠的话,“我不接受你不是因为旁人的原因,是我根本就对你没有那方面的心思。”为了更一步让他相信我的话,我主动上前握住宋楠的手,“我握住你的手,就像握住自己的另外一只手。你说,如果我对你有一点点心思,会这样吗?”
宋楠瞬间失落,头也耷拉了下去。我见状松开他的手,“宋楠,我把你当好兄弟,所以才会跟你说得那么明白,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等回京城,我会让你当回大将军,到时候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你。”
“可那些人都不是你。”宋楠摇头低声道,“我有时候真羡慕林重檀,他何其幸运。”
他幸运吗?
我没有再接宋楠的话,我想通过我今日的话,他应该能想明白,就算想不明白,也该知道我的心思。时间长了,他心里那点情愫就会慢慢淡掉-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一边让凌文议多跟朝廷联系,及时将消息汇报给我,一边常陪北国王用膳。
北国王不吝啬告诉我前线的事,与我从朝廷那边收到的急报上所写时一样的。
有一次,北国王提起林重檀,“听说你和赞丹是旧识。”
我迟疑地嗯了一声。
“那太好了,本王最近有件很发愁的事情。赞丹已经很久不出门了,原来他也有过不出门的日子,但这次太反常了,他甚至连一个随侍都不放在身边。本王真担心他出事,九皇子,你能不能去见见赞丹?”
于私,我该拒绝,于公,我该答应。
我纠结了许久,还没想定答案,我又一次见到北国王的那位小公主。小公主今日的打扮让我愣神好一会,她居然打扮成观音娘娘的模样,手里还拿着净瓶。
“我愿意为大王分忧。”我忙对北国王说。
北国王因背对着小公主,还未发现他小女儿的打扮,“那真是辛苦九皇子了,麻烦九皇子尽快跑一趟。”
我点头速速离开,离开时,听到小公主在后面大喊:“中原皇子不许走!你还没夸我的美貌呢!”
虽然我说愿意给北国王分忧,可实际上我对见林重檀这件事忐忑不安。那日他送我回来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原来在城中,就算不特意约他,也能隔三差五遇见他。
他……为什么不出门,难道是因为右手的伤被很多人看见了?
既然要去见林重檀,我带了点补品。
箔月宫门口贴着一张大报,我让随行的翻译帮我看,上面说的是近日箔月宫暂不接受洗礼。
我叫人敲门,一会后,有人从门后探出脸,用北国话说了什么,但他看清我们的长相打扮后,就顿了顿,换成邶朝话,“你们是邶朝的使臣?”
“是,我是邶朝的九皇子,不知道能否见你们巫命大人一面。”我怕他拒绝,特意加了一句,“我是受你们大王之托来的。”
那人思量片刻,将门打开,“请进。”
一路往里行时,开门的箔月宫宫人跟我说他们的巫命大人最近已经很久没有出门,偶尔出门,就是把丹顶鹤抱在怀里。他们想请巫医过来给他看诊,但都被林重檀拒绝了。
“那他最近饮食睡眠可好?”
箔月宫宫人摇头,“不好,吃的几乎没怎么碰,我真是不知道巫命大人是怎么了,但再这样下去,他身体会垮的,身体里的蛊虫也会……”
他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换了话题,“九皇子,我们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了。”
我话只听了一半,有心想再问,但这个宫人定不会再开口说,“好。”
等到林重檀住处,我才发现这里就是我失忆时待的院子。箔月宫宫人说他要先通传一下,再请我们进去。
我点头,停在院子外等待。
半晌,宫人从院子里面出来,我看他一脸难色,当即反应过来。
“实在对不住,九皇子,巫命大人说身体抱恙,无法待客,所以请九皇子先回去。”
连改日再来这种客套话都不说。
我转过头,让钮喜把带来的礼品放下,可就在此时,一直停在我肩头的彩翁陡然往院子里飞去。箔月宫宫人脸色顿白,连忙追了进去,“不要往里面飞,快出来!”
我见状,也只能追过去,“彩翁,你不要乱飞,彩翁!”
我怕彩翁惊扰林重檀,林重檀现在跟我关系不好,万一他一时生气,把彩翁杀了,我……
不行,我必须尽快找到彩翁。
但彩翁体型娇小,飞得又快,一进院子没多久就没了踪影。箔月宫的宫人一边打开每个房间寻,一边低声念叨什么。
等寻到我曾经见到一地血的房间时,箔月宫的宫人脚步骤停,他脸色比方才还要白。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转身退后。
他看到我在他身边,吓得直接大叫了一声。
就在此时,我听到彩翁的声音。
它在喊我的名字,像是很痛苦的样子。
我一瞬间什么都顾不上了,绕开箔月宫宫人的阻挡,将紧闭的房门一把推开。
我看到了彩翁,但它不像我想象中的痛苦,甚至我好像能从它的黑豆眼中看出满满的幸福。
它正踩在一个盒子的边沿,低头吃里面的虫子,吃一个,咕噜地跟我打招呼,“从羲。”
因为虫子体型不小,有些卡喉咙,所以它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很痛苦。
真正让我惊愕,且寒毛竖起的是林重檀。
他站在血水池旁,鸦羽般的长发散落胸前腰后。那张素来琼秀风骨的脸因沾上零星血渍,而显得诡艳。血池里有数具完整的白骨,像是用鱼线将骨头穿在一起。
我认出了其中一具白骨,确切说我也不肯定,但我怀疑那是段心亭。
段心亭曾经疯狂对我磕头,磕到额头有一处凹陷,而那具白骨的额骨也有一处凹陷。
等等,血水池里好像有虫……
我看到有一具白骨的小腿侧还有肉,然后一只又一只黑乎乎的虫子覆上去,将那点肉分食吃掉。
第129章 雨水(3)
“九皇子,你不能——”
我身后的箔月宫宫人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声音戛然而止。而我呼吸凌乱,不得不用手扶住门来撑住身体。
林重檀听到动静,浓黑的眼珠慢吞吞一转,落在我这边。有血珠溅在他眼角,似朱砂痣。不过下一刻,他就用丝帕慢条斯理擦掉脸上血渍。
“出去。”林重檀声音冰冷。
我本该出去的,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不仅没有出去,还转过身对追过来的钮喜等人说:“在外面等我。”
说完,我把门关上。
转回身时,我难免又瞥到那个血水池。
按道理,骨头是会沉入水底的,可这些具人骨都没有,它们浮在水面,像是有什么东西托着它们。
难道是……是水里的虫?
“九皇子这样是不是太失礼了?未经主人同意就擅自闯进来。”林重檀盯着我,“况且都害怕到腿发抖,何必关门不出去?”
我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我还亲手杀过人,我才不怕……
我逼自己重新看向那具额骨有凹陷的骸骨,“那、那是段心亭吗?”
林重檀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信手将弄脏的丝帕丢在一旁的桌上,他的行为在我看来就是默认。
他果然杀了段心亭。
“你……”我低下头深呼吸一口气才重新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练邪术?还是用、用他们养水里……水里那群虫……”
我的话说得结结巴巴,而在这时,林重檀忽然向我走过来。我一瞬间想拔腿就跑,可我实在想弄清楚他在做什么。
那些白骨是不是就是我们送过来的质子?如果是,林重檀为何要杀他们,还用这么血腥残忍的方法?
林重檀停在我面前,这不是我第一次闻到他身上有连药香味都盖不住的血腥味。他神色淡漠,眼神更是极冷,“是,我用他们养蛊虫。”
听到他亲口承认,我不由追问道:“他们是、是这次送过来的质子?”
在我说这句话时,我看到林重檀的手动了下,似乎想向我的脸伸来,但行到一半,他又将手收回去,侧过身垂眼望向那个可怖的血水池。
“嗯。”他说。
虽然猜到是这个答案,可当林重檀真的告诉我猜得没错时,我还是控制不住地脑中混乱。
“这些人曾害过你?”我小心翼翼地问林重檀。
他听到我的话,回头看了我一眼。玉白的脸上浮现一个温柔的笑,与他笑容截然相反的是他接下来的话,“没有,我只是喜欢用他们养蛊,能用血肉喂我的蛊虫是他们的荣幸。”
我怀疑林重檀在撒谎,他不可能是滥杀无辜的人,但他语气之笃定,表情之淡然,都让我心中的疑惑摇摇欲坠。
忽然,我见林重檀转身要往里走,不由想抓住他衣袖,想再仔细问问,可我的手还没碰到他的衣袖,他就反应极大地避开我。
“林重檀?”我顿在原地。
他脸色有些白,越发显得眉眼黑黢,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也像无尽的夜,“请九皇子离开。”
这话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手指略微蜷缩,是我忘了我和他现在的身份,他没必要跟我说清楚这些事情。
我抿了下唇,“抱歉,是我打扰了,我是受你们大王之托过来的。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讲完这话,我就准备离开。这时,林重檀喊住我。
“等一下。”
我放在门把上的手一停。
林重檀说:“把你的鸟带走。”-
彩翁在林重檀那里不知道吃了多少虫子,被我抱出来时,居然都飞不动了,小肚子圆滚滚。我怕它吃出问题,连忙叫了这次随行的御医过来。
御医帮我看了彩翁的情况,说它只是吃多了,没什么大碍。
听御医这样说,我稍微安心些,但我还是忍不住训彩翁,“彩翁,你今日真是太……”我对它说不出太过分的话,“反正等回京城,我一定跟师父说你。”
彩翁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卖乖地来蹭我,可我想到它先前吃了那么多不知道什么的虫子,不禁站起身,“你今日别蹭我脸,先去洗洗。”
彩翁瞬间失落,不过还是听话地去了。也不知道它去哪里洗的澡,回来时还滚了一身花香味,它一面蹭我,一面问我,“那个人是绑架你的人?”
我手中的笔蓦地一抖,写得完好的纸被一滴墨毁了。我闭了闭眼,将面前的纸放在烛火前烧。火烧纸产生的烟熏拂面上,我看着火苗一点点吞噬信纸,“是啊。”
“他为什么要绑你?”
“不知道。”
“从羲,你们关系那么熟,他为什么要绑你?”彩翁的话让我愣了一下,等指尖传来疼痛,我才忙回过神,赶忙将纸丢进旁边的火盆里。
彩翁飞到我手上,紧张问:“你烧到手了?”
我摇摇头,“没有,只是被烫一下。你为什么说我们很熟?”
“因为你刚到天极宫天天念他的名字,那时候我还在想这个林重檀是谁,值得你梦里也念他名字,还哭着念。”
我过了好一会,方低下头对彩翁说:“那是原来,现在不一样了。”-
蒙古战败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无聊到自己跟自己下棋。以前在太学的时候,我曾看过林重檀自己跟自己下棋。
那时候我在想自己跟自己下棋有什么好玩的,如今自己尝试过,发现还挺有趣的。
反正只是在打磨时间。
“九皇子!”凌文议气喘吁吁从外面跑进来,他眼睛如青蛙瞪得极大,仿佛能掉出来,“北国王请我们入宫,尽快,微臣想是好消息来了。”
我忙丢下手中棋子,“真的?”
凌文议笑得脸上尽是褶子,“微臣应该猜得没错,刚刚来传信的近侍说北国王有好消息急着跟您分享,微臣想来想去,就这一个大好消息。”
凌文议猜得没错,蒙古真的投降了,邶朝和北国一口气吞了蒙古七座城池,其中得益最大的是北国,北国夺下五城,疆领扩大许多,但这次我们能赢,是多亏了北国。
蒙古送来投降书,除割城让地,他们愿意送上邶朝皇后和十二公主,以及怀了新王孩子的长公主,以谋和平。
战争终于结束了,而我也能回邶朝了。
临行的那日,是个格外灿烂的晴日。日头耀眼到我不得不戴上头纱,以作遮蔽。北国王亲自给我送行,他表示很希望我能在这里再多留些时日。
“本王儿子察泰写信回来,说想请你喝酒,给以前的事赔罪。”
被北国王提醒,我才想起察泰这号人物,他原先绑架过我,想拿我去跟皇上谈判,结果反吃了大亏。
我对北国王笑,“赔罪就算了,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察泰王子不必放在心上,这杯酒当我心领了,有缘再叙。”
告别北国王,我骑着马往邶朝方向走。这次北国王还送了我们许多东西,大箱小箱装了许多。
越往前走,我的心情莫名越来越沉重,明明是值得高兴的,我可以回邶朝了,终于能回去见庄贵妃,见皇上,见国师,见……
可有个人我以后都见不到了。
从此我和他一个天之涯,一个地之角,若非刻意,此生不会再见面。纠纠缠缠快十一年,我们本是完全不该走在一起的人,可偏偏一度成为彼此最亲密的人。
我们一起走过少年时期,在凉榻上读书,在窗下接吻。那时候我对他感情复杂,我一时嫉妒他,一时怨恨他,可又时常爱慕他。
其实我不清楚我是什么时候爱上林重檀,明明原来我把他当成世上最可恶的人。
我铆足劲想赶上林重檀,却走错路,落个身败名裂、死于水底的结局。上天待我不算薄,给我重活的机会。
我是后来才明白我活过来后,一心想报复林重檀,不仅仅是因为段心亭的谎言。我对杀我的段心亭都没有那么恨,是因为我怨林重檀,怨他这样待我。
我有多爱林重檀,在死后复生,便有多恨他。
但我被愚弄了,我被太子利用,成为他伤害林重檀的一把刀。我对林重檀的报复太过了,超过他对我的伤害。
我知道事情真相后,我希望林重檀能过得好,至于我们……
我和他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想毫无芥蒂地在一起太难了。
“九皇子?”
因我突然拉停马,旁边有人疑惑问我。
我回头看向后面,身后是茫茫的草原。这片草原就像我刚来时那般壮阔,我就再多看两眼,两眼后,我就不再是林春笛,只会是邶朝九皇子姜从羲。
这时,我骤然感觉到后脖一阵疼痛,我还未回过神,彩翁就飞向半空。我看它突然叼住一样东西,立即喊停它,“彩翁,不准吃!”
彩翁被我这一声吓得僵住了。
我伸手过去,要彩翁把咬的东西吐出来。彩翁听话地吐出,我看清手心里的东西时,眉头不禁皱起。
是一只小虫子。
这只虫只有手指一分节大小,通身事朱砂红的颜色,比我在林重檀那个血水池里看到的虫要漂亮百倍。它背部还有很轻薄的两扇翅膀,但因为被彩翁咬伤,现在飞不起来了,只能挣扎地在我手心里爬。
它是我体内那只胭脂虫吗?
它怎么突然出来了?
“钱御医,你过来看看,你可认识此虫?”不知为何,我心神十分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事情发生了。
在钱御医查看时,我对他说:“这个应该是雌雄蛊里的胭脂虫,李御医可知道它为何从我体内出来?”
钱御医小心翼翼将蛊虫放入镂空小盒里,思索良久才回我话,“微臣对蛊虫一术并不精通,只原先略看了几本书。书上记载过雌雄蛊,这蛊跟子母蛊有些不同。子母蛊,母蛊一死,子蛊自亡。但雌雄蛊乃夫妻蛊,据说原先创出雌雄蛊的人不忍自己离世,爱人也跟着离世,所以雄蛊将亡之际,雌蛊就会从宿主体内离开。”
“雄蛊将亡?”我失礼地抓住李御医的手臂,“什么叫做雄蛊将亡,蛊虫要死了,那它的宿主呢?”
李御医对我挤出难看的笑容,“若这雄蛊是取出来之后再死的,那宿主就没事,但……”
“但什么?”
李御医摇头道:“但微臣实在不敢确定雄蛊是否是先取出来,再显露将亡之相。”
不敢确定……
那林重檀他……他是出事了吗?
镂空盒里的雌蛊在努力地振翅,还想飞起来。李御医的声音在旁响起,“这雌蛊还想找到雄蛊,可惜它翅膀受伤了。”
我听到这话,将盒子一合放入怀中,立即调转马头向方才来处跑去,身后众人唤我名讳,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必须尽快找到林重檀。
我已经听过他一次死讯了,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众人见喊不住我,跟着我往回走。
北国王都的守卫看到我们重新回来,皆吓了一跳,其中一个会中原话,上前问我:“九皇子怎么又回来了,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我急对他说:“我有急事找你们的巫命,劳烦允以同行。”
那个守卫闻言面露难色,表示要通传一声才行,可我一刻等不了了。
我跟守卫说先让我一个人进去,我带来的其余人留在城门外。守卫们却还有些犹豫,我见他们磨磨蹭蹭的样子,情急之下,干脆纵马冲进王都,直奔箔月宫。
箔月宫里并没有林重檀,我不顾箔月宫随侍的阻拦,将箔月宫快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到他。
“你们巫命去哪了?”我问箔月宫的随侍。
他们面面相觑,都说不知道,甚至连林重檀什么时候离开箔月宫的都不清楚。
怎么办?
我找不到林重檀了。
镂空盒里的雌蛊似乎更虚弱了,先前还会爬动,此刻只略微扇一扇翅膀,我心里也随之越来越绝望。
等等,也许林重檀进宫了,他是巫命,很有可能进宫的,我去宫里找他。
但就在这时,我突然瞥到殿前的那群丹顶鹤,它们如穿雪衣,飘逸雅致,怡然自得地在湖前闲散。
白鹤……
白羊……
我觉得我知道林重檀在哪了,但为了保险,我还是叫箔月宫的随侍去宫里问问林重檀是否进宫了,如果他在宫里,一定要请大夫给他看诊。
虽然那日林重檀送我回来的时候,我全程都在睡觉,但在事后,我问了几个北国随从,问那里是哪里。我仔细形容了那个湖的样子,是独特的月牙形。
那几个北国人告诉我一个相同的答案——措曲塔塔湖。措曲塔塔在北国话里是情人的意思。
我之前还特意要了去措曲塔塔湖的舆图,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记下去措曲塔塔湖的路线,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我一路狂冲,心里迫切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些、再慢些,这样我找到林重檀的可能性也大些。终于,我能遥遥看到那个月牙形的措曲塔塔湖,湖里似乎有人。
离得太远了,我并不能确定那人是林重檀。
那道身影正在一步步走入湖中。
“林重檀!”
我尽我最大的声音喊,可风太大,一下子就把我的声音吹散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渐渐被湖水湮没。
等我赶到湖边,湖面上已经彻底看不到那道身影,连大的水花都没有,只有被风吹皱而起的涟漪。
我向来怕水,因为我曾死在水里。我怕水怕到连用浴池都时常心惊,不敢坐船,不敢泡温泉,不敢离湖、河太近。
我死盯着湖面看,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有须臾,我将外袍、靴子飞速脱下,义无反顾地跳进水里。我想救林重檀,哪怕我再怕,我也想救他,哪怕……我再次死在水里。
我凭借失忆时那段时间学到的泅水本领,潜入湖水里,努力在水中睁开眼,寻找刚刚看到的那个身影的踪迹。大抵是我幸运,我没多久就找到了。
真的是林重檀。
他就像我梦中梦到的那样,静静地躺在水里。双眼紧阖,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青丝游浮于水,面容端丽冠绝。
我从不清楚我竟有这般力量,在水里能游那么快。我游到林重檀身边,抱着他往上游。
我要救林重檀,我一定要救他!
我……我还有好多话想跟林重檀说,有很多事情我们都没有说清楚,我还没有问他当年宴会的事情,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去宴会会遭遇什么。
我也没有问他是如何成为北国巫命,他为什么现在要养那么多蛊虫,那些蛊虫对他身体是否有伤害。
我把林重檀推到岸边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但我知道还不是我能松一口气的时候。我没力气到只能用手脚爬上岸,爬到林重檀旁边。
他还闭着眼,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我忍住眼中酸涩,主动弯腰贴上林重檀的唇瓣,给他渡气,可是我渡了好多口气,他始终没反应。
我渡气渡到眼前发黑,却不敢停下来。在强撑身体吸一口气再俯下身时,我陡然头晕目眩地倒在林重檀的身上。
我怕压坏他,想立刻起来,可那瞬间我发现耳朵贴的位置恰好是林重檀的心口。
没……没有心跳声!
我睁大双眸,不敢置信地将耳朵更加贴近林重檀的胸膛,可无论我怎么听,都没有听到心跳。
我茫茫地将头偏向林重檀的脸,他还闭着眼,若非他浑身湿透,面容沾水,我都要以为他只是睡着了。我见过林重檀很多次睡着的样子,可原来他都会醒,会在醒来时叫我小笛。
这一回,林重檀再也不会醒了-
我骂过林重檀很多话,大部分都特别难听。
我曾骂他,“如果人死了可以复生,你为什么不去死?”
还有一次,我骂他,“你为什么没有死?”
第130章 惊蛰(1)
我咬着牙撑起上半身,手指哆哆嗦嗦摸上林重檀的脸。明明他的脸还是有热度的,怎么可能就死了?
“檀生,你别、别走,我求你……你不要走……”
前尘往事如走马灯在我脑中一幕幕闪过,那年七夕,我、林重檀还有良吉走在京城最繁华的街上。
夜市火树银花,行人华冠丽服,好一个太平盛世之相。那时候,许多少女偷偷用扇子遮住自己看林重檀的脸,他怀中的香囊数都数不清。
而我一个香囊都没收到,良吉是最不会看人眼色的,当时害得我被白螭笑话。
那日,我还和林重檀一起走过了雀桥,他为躲避大胆的姑娘家,将我拥入怀,要我替他挡一挡,我当时又无奈又羞恼。
良吉死了,林重檀也死了。
泪水顺着我脸颊砸落在林重檀衣领处,即使我再咬紧牙关,呜咽声还是漏了出来。我多希望现在所见一切都是梦。只要我醒来,梦就会消失,林重檀还活着。
我低下头抱住林重檀,如抱住世上的至宝一般。我头一回知道原来人是能哭到心口疼的,我心疼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将我的心揪住了。
为什么我心会这么疼?
我伸手揪紧心口处的衣服,试图这样减轻疼痛,可没有用,我好难受,难受到我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血腥味也在我舌齿间滚涌。
就在我哭到近乎无法呼吸的时刻,我突然感觉到怀中人很轻微地动了一下。
我当即顿住,僵硬地扭过头去看林重檀的手。他……他的手指真的在动,那只苍白修长的手慢慢抬起,摸上我的脸。
我这时才回过神看向怀里的人,林重檀竟是真的睁开了眼,他正望着我。那双眼本像是荒芜之地,里面情绪都没有,可对上我时,似有火星子坠入。
这瞬间,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只知道问他,“你……呜、你没死对不对?不、不是我……我的幻觉?”
林重檀的手指轻轻摩挲我的脸颊,我伸手盖住他的手,再握紧,迫切想知道这不是我在做梦,的确是他在摸我的脸。
他眼中的火星子好像燃了整片荒野,焮天铄地。须臾,他将我压住,我的所有话都被他吞下,连我因哭得太过而产生的哭嗝也是。一切像是幻梦,我梦见林重檀没死,他像是一只野兽,强硬地将我困在怀里。
不对,应该说我们两个都成了动物,幕天席地,朝云暮雨。
身侧的草拂过小腿,我裹着湿袖的手臂勾住林重檀的脖颈。他低头亲我额头、脸颊、唇……若搁原来,我定会羞得闭上眼。可今日,我一直没有闭眼,我怕他会消失不见。
我盯着林重檀,哪怕他稍微往下一点,我都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臂,语气不安,“檀、檀生。”
回应我的是比方才更加烈的云梦闲情。
他今日做什么,我都由着他。
我曾意外读到一篇不正经的东西,读也罢了,却偏偏在这个时刻想起——“……舌入其口,刺其心,湿澾澾,呜拶拶,或即据,或其捺。或久浸而淹留,或急抽而滑脱……”-
眼光落处,骤然瞥到林重檀心口的奴印。我不由地伸手想去触碰,但指尖碰到前,我又停住颤抖的手。
奴印已从最初的焦黑色成为了青色,这是我亲手给林重檀烙上的,他之前一直不肯给我看。原来竟这么严重,几年过去,印子一点没掉。
若非他今日衣服湿透,他多半还要继续藏着掖着。
这个奴印已经长在林重檀身上了,如影随形,再也摆脱不掉。
这时,林重檀忽然握住我手,他将我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又抓着我手贴上自己的胸膛上的奴印,“我已经不疼了,别哭。”
他对我很轻地笑了下。
我咬住唇,手依旧忍不住颤抖,我的手心指腹能感觉到略微鼓起的烙印疤痕。林重檀用手指一点点擦掉我脸上的泪,又低头亲我。
我忍着眼泪,微微仰起头回应他。
—
最后,我也不清楚我是怎么睡过去的,我醒来时,不由地坐起身。大片记忆如潮水须臾涌入我的脑海里,我本来要回邶朝了,但那只胭脂虫忽然从我身体里飞出去,我就去找林重檀。
我是在水里找到他的,他没了知觉,我怎么喊他他都不回应我。再然后,我和他竟在湖水边,草原上,甚至不远处还有一群羊的情况下,就……
等等,那一切是我的梦?还是现实?
我忙转头看向四处,很轻易地就在我旁边看到了林重檀。他就像我之前看到的一样闭着双眸。我立即就低下头,将耳朵贴在他胸膛。
有心跳!
原来真的不是梦。
我又去探他的呼吸,呼吸也有,林重檀没死。
在彻底放心的同时,我也迟钝地察觉身上的酸疼。我低头看向自己,虽衣裳整齐,却不是我来时穿的衣服,至于我露在衣服外的双足,连脚踝处竟都有……
我伸手捂住脚踝,可这行为不过是欲盖弥彰。我甚至没有喝酒,连给自己先前大胆行为辩驳的理由都找不出。
我和林重檀现在在原先住过的毡帐里,我发了好一会呆,才松开手,准备下榻。只是我的脚才踩到软绵绵的地毯,腰身就一只手抱住了。
林重檀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他坐起来从后方圈住我,语气虚弱无力,“小笛,你又要去哪?你还要丢下我独自回邶朝吗?”
他怎么语气这般委屈?
我一时不敢回头看林重檀,但他居然还把脸贴在我肩膀上,宛若撒娇。我不清楚林重檀此时在想什么,但我知道我在想什么。
在这一刻,我终于肯完全承认自己的心。
想毫无芥蒂在一起的确很难,可林重檀这个名字就如藤蔓,长在我心上。即使我为自己找再多再多理智的不能在一起的缘由,情感上我都是想他的。
人并不能时时刻刻理智压过情感,即使我嘴上不承认,可我的某些行为还是暴露了我自己。
我从没有忘记自己体内的蛊虫,我不主动提起,是因为我始终想跟林重檀有这一点点的联系。
我还爱着林重檀,但我不愿意承认,就像我原来一样。仿佛死死压制住自己的情感,就不会受伤,就算心里还念,面上都要摆出毫不在乎、祝对方和自己各自安好的洒脱模样。
可是当我真的意识到林重檀会死,他会永远离开我,那副洒脱模样便再也摆不出来。
我和林重檀纠纠缠缠这么些年,大部分时间其实都在误会、仇恨和分离中度过。但我和他还有很多年的时间,既然我们都在意对方,那些龃龉与不堪便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我慢慢握住林重檀搂住我腰身的手,几乎是同时,他就凑过来亲我,不过他好像身体不太舒服,才亲了我两口,眉头就狠狠皱起,脸色也比先前更加惨白。
我见状,将林重檀轻轻推开,“你为什么要跳湖?”
他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话题,眼眸转开,但我现在已经容不得他这种动不动就沉默的行径,“你不说,我、我就真不理你了,就算你再跳……跳一百次湖,一千次湖,我都不会救你的。”
林重檀听我这样说,垂着的眼当即抬起。我为了让他相信我的决心,把他的手也给挪开,“我是认真的。”
“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
真奇怪,林重檀说这话的语气怎么那么可怜?像是我遗弃了他,我仿佛还能看到他垂下的狗狗耳朵。
他顿了下,神色变得寂寥,“也想试试你当初的感受,才知道湖水这般冷,你那时候一定很怕。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当初太自大了。我原来救不了你,死在水里也算陪着你。”
我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我想骂林重檀是疯子。如果不是彩翁咬住了胭脂虫,我可能都不会发现蛊虫从我身体里出去了,就也不会知道他出事了。
他就真的会一个人死在冷冰冰被人称为情人湖的措曲塔塔湖。
可我对着他现在这个样子,又有些骂不出口。林重檀好像看出我的心软,再度凑过来抱我。我抿抿唇,忽然想起另外一件大事。
“我……你……我们身上的衣服,谁给穿的?”
林重檀这么虚弱,我又昏睡过去……
正在我为猜测而局促不安,毡帐外钮喜的声音突然响起。
“九皇子,您醒了?”
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