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损身
此语若巨山倾倒拍进海里, 砸得江度脸上瞬时失去了血色。
他再也顾不上那些残留不多的道德理法,反手扯住叔父衣襟吼声怒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可清楚你在说什么?!”
那司氏叔父何时见过江度如如此暴戾的一面,但胜在自己很是上了年岁, 脸皮也足够厚实。
他的慌张也只有片刻,随即便赌咒起誓一般地沉声道来:“我可用我此生仙格起誓, 若有谎言不若叫我立时烟销魂灭。”
他死死握住江度的手腕:“我所言非虚,你父母确是因这凤凰而死!想来……”
顶上仍有天火烧得滚烫难耐, 狂风呼啸于耳,每一声都拉扯着江度脑中那些本就绷紧到了极致的弦。
他听见自己的叔父说:“想来,他对你多有照顾, 不过是为了内疚。”
勉强听进去这几个字,随后再有他人开口,入耳便是一片混沌。
他就像是人间戏台上被砍断了绳线的木偶娃娃。
直到叔父忽地痛喊一声, 眨眼便飞离出好远之外,砸地之后还捂着胸口颤颤抖抖地呕了口血。
再是张玉庄落地后骂声泼头。
“什么脏心烂肺的东西,这个时候跳出来做这妖!”
他是气急了,向来嬉笑一派的脸上有青筋竖于脑门之上,瞧向那司氏叔父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拆吃了他。
回头见司江度还瞪着眼干站在原地,张玉庄不由得又低低骂了声。
便再也不劝, 扯了江度就往长离殿里走。
行至门前, 江度才堪堪回过神来。
张玉庄头也不回, 却字字清晰。
“你家都是些什么人你还不晓得, 现在什么关键时候,天火岂是凡风能灭的?若非月舟将那散风布雪的法宝交于你, 这长离殿还能挡不住这等火焰?”
江度脑子里乱麻麻一团, 好歹听清了“法宝”二字,也依着话从袖里乾坤拿出了东西。
张玉庄瞪他一眼, 接过去,转身对着天火开始施法。
“天界近来有寻多神明踏足,其中就有龙、凤两族。”他稍顿话头,将拇指往自己唇边一抹,咬出血珠按去符上。
“你也晓得他们身份尴尬,往前推几千年,九重天上的神仙们都把他们当做灵宠来养,都是个玩意,如今势大之后又想接他们回来效力。”
“有那畏惧他们的,自有那厌恶他们的,是以才派出两队护卫亲自去接。”
江度起初听不明白张玉庄究竟要说些什么,直到这处他才猛地抬眼。
——是了,先前听过,他的父亲是因为领命去护卫什么,中途迎战不治而亡。
后母亲得知以后就毅然决然地跟着去了。
“我父亲,护的是月舟?”江度问。
“护什么月舟!”张玉庄不悦地回头瞪他,“护的是凤凰一族!”
“你以为就你家破人亡!凤凰一族遭受重创,当日险险回来,只剩两三位,更有那药石无医的没多久便魂散身消,如今也只剩了月舟一个!”
江度都听进去了,可嘴巴像是被北境之外的冰雪冻住了一般,拉扯半天终于是问:“月,月舟呢,他……”
“还活着。”张玉庄没好气地回,“你要再晚半步,干脆让天火烧死他才算干净!”
他独自一个抗下了所有天火和烈风,神色不悦地像是自己亲儿子遇难一般,总归偏眼见着江度一眼,就要怒声骂他两句才舒坦。
江度默声领下了他的怪骂,深深呼吸几回才推开殿门往里面去。
待行至寝殿门前,外间张玉庄已基本停了天火之乱。
殿门之内有种味道正源源不断地往外蔓延,像是残春里被生生烤死的余雪。
那是一种无可奈何,又强留不住的余恨。
是涅槃失败的象征。
从殿外过来,即便有回廊曲折盘桓,拢共不过数百步。
可江度却在这段距离里听了太多话,以至于步步走得艰难。
倒是里间的月舟先开口唤他:“怎么不进来。”他轻咳了两声,再开口依旧带着虚弱的笑意,“放心,不丑,没烧坏脸,不丑的。”
若是他骂一句还好。
江度想起自己在殿外那些踌躇不前,又想,若不是玉庄前来,他要是当真听了叔父的后果又会是如何。
怎么能不怪。
月舟怎么能不怪他一句。
内疚如钝刀一般割得江度心肺生痛,垂在身边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又蜷,就是没能抬起来去推开门。
“你怎么还不进来?”月舟的声音再次响起,“出去见了世面,现在还要我亲自去请么?”
听他这阵仗是准备撑着出门来,江度才急急进去,也没敢抬头。
殿里充满了那种绝望的味道,月舟先说:“我们做鸟的,耳朵可灵了,我都听见了。”
江度心一沉,快要把手心掐出血来了。
月舟又讲:“你叔父说得没错,但他挑这个时候来找你说,就是眼红于瞧你在我身边混得好,又不甘你如今身份。”
这些事,江度只消一想就明白了,现下被如此明晃晃地戳破,更是连头都抬不起来。
“事关你父母。”月舟说话不大连贯,讲一两句身就要停下来歇息,“你有迟疑有困顿,甚至起了恨意都是应当的,哪怕你为此事怨我,我也绝不会怪你。”
“我知道是谁的错!”江度终于忍不住抬起脸,却看得满脸愕然。
塌上哪里还是那个光彩照人的月舟,他如今脸色如纸,像是被生生抽去了许多血肉,只能勉强半抬脑袋靠在软垫上,目光轻柔地瞧向这边。
眼圈青红不说,连嘴巴都干得开裂,血口子一道又一道,没有半分自愈的迹象。
江度像是被谁蛮横无理地抓住了心脏,喘口气都变成了要命的事:“你怎么了?你,你怎么了啊。”
听他说:“你过来些,我这样瞧着你,怪费劲的。”
待江度跌跌撞撞地过去,月舟想抬起手摸他的脸,却没能挣出力气。
江度连忙接住那只将要垂落而下的手,再珍重万分地握紧。
“我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教我下棋,带我去参悟星宿痕迹,母亲总是会熬好甜汤给我们这些并不需要吃饭的仙身喝,我们在天界上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他们总是……”
话未说完,余下的全都哽在了喉口,光想一想就痛。
月舟挠了挠他的手心,轻声道:“我晓得,他们对你很重要。”
江度低着头沉默。
“所以我才说。”月舟继续讲,“若你因一时情爱忘了生养之仇,而是不管不顾地冲进来找我,那才让我失望。”
江度愕然抬眼,有湿热无声自眼眶滑落。
“我刚才听着,也很害怕。”月舟想替他擦了眼泪,又没力气,只能勉强把自己身子送进江度怀里,“幸而你不是个糊涂的,幸好,玉庄也赶到了。”
他再也没力气支撑,说罢这话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江度怅然着抱了他许久,总觉得心里塌了块要命的地方,自责快要让他窒息在月舟身边了。
好在张玉庄带着药师府的仙官过来。
“你们都说了?”张玉庄面色不虞地往殿里瞧。
里面,正有几个仙官围着给月舟疗伤。
江度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向玉庄恭敬行礼:“今后,便是我欠了你一条命,此恩何时要偿,但请你开口便是。”
玉庄不耐烦地嗤笑一声,只说:“还当你是个什么痴情道中人,原来也会有这般猜忌怀疑的时候。”
江度垂目说:“事关父母,不得不……”
“我要是喜欢谁,只要他好,只要他活着,什么天地什么三界苍生,我一概都不会去管的。”玉庄烦躁地晃着折扇,是当真在为江度在殿门前的迟疑而愤怒。
大概是也发现自己实在过于激动了些,他才叹了口气,缓声说:“反正我告诉你,若是有心悦之人,在他没有做伤害你的事情时,你也永远不要做那个先亮出刀子的人。”
“时间情情爱爱无非这般,你护着我,我也护着你,总能长久下去。”
江度听得奇怪,但话在理,他也点头应下了。
“为何会突然至此,之前都好好的。”
“哎,说起来还不是造孽。”提起这个,玉庄脸色再度难看起来,他问,“你知道幽都吗?”
江度疑惑着点头:“大抵知道些,晓得那里是处无主之境,这和月舟有什么关系。”
“本是没关系的。”张玉庄摇头说,“就前段时间无尽渊被砸了个洞,尚未来得及修补起来,而幽都那些幽怨之气成日间乱窜,里面那些鬼如今又是各自为政,却又没一个敢去收下那万世幽怨成为冥王。”
“凤凰涅槃本就会散出强烈灵光,于那些幽怨之气来说,其吸引力恍若恶狗瞧见才出锅的肉,想也不想地就从那洞里冲了上来。”
“再有你那好叔父在外拦手拌脚,我摆脱他赶到的时候那些幽怨之气正在围攻月舟,那会要死不死的正是涅槃的关键时候。”
张玉庄越说越气:“偏偏幽怨之气还引来了天火劫!我好不容易镇住月舟那处,没承想转头就瞧见你那叔父在拉着你说些废话!”
“哎。”张玉庄猛地拉住江度,皱眉说:“我可告诉你,司家一族,你今后少攀扯些。”
“还有,月舟此次涅槃失败,他这一生,不论是幽冥,还是那些诅咒都得离远些,要是沾上,可就没得救了。”
江度紧着眉问:“幽都……至今还是无主吗?我听说曾经有个神仙他。”
“——他试图以身承受万世幽怨。”玉庄吸着气说,“但还是失败了,最终遭到反噬,灰飞烟灭。”
烧焦的梧桐折断坠地,砸起烟尘迷蒙。
玉庄说:“以后你可得让月舟离那些诅咒啊什么鬼气啊远些。”
许久,江度才点了头。
他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从容镇定,沉声问:“我那个叔父呢?”
“如此逆行差点戮仙之罪,自然在那雷牢之中捆着。”张玉庄翻了翻眼,“有些东西,无足轻重,又碍你脚步,该丢就丢了吧,别舍不得,也不拘用什么法子。”
“好。”江度点头道,“劳驾你帮忙看着点,我去去便回。”
风高雷响,那牢中怪石叠千韧,更有各类符咒横生交错,许久许久以后,才被发现在一处极不显眼的石缝里有具早已魂散的身子。
四肢皆断,目凸而嘴巴大张,一张脸被毁得面目全非,再难辨别身份。
说这雷牢是天界的关押之处,还不如说此地是天界的乱葬岗,专门关押那些罪不至于被推下无尽渊、却又无可饶恕的神仙。
被三界遗弃的神仙,没了便没了,谁都不在乎。
在此期间,长离殿主殿仙君一直未醒,皆知他于此劫中损了根本,是以……药仙府的门槛几乎要被江度跪断了。
他先是站着求,最后跪着讨。
只换来日复一日的大门紧闭。
江度最后离去时,没有吵也没有打砸,他只是颔首对着前来送行的仙官说:“我记下了。”
据说,其神色之狠戾,把那老仙官吓得连年不敢踏出自家殿门。
可偏偏就是不给药。
月舟睁眼就瞧见伏在榻前的江度,没想着要吵醒他,可才稍微动了动指头他就立时坐了起来。
“可好了些?”
“这一觉倒是睡得我神清气爽。”月舟笑盈盈地说,“感谢这位小仙君多日操劳了。”
“才有些精神就这样。”江度沉沉地笑,抬手探了月舟魂台才端起一旁的灵药给他,“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我一直都用灵力温着,刚才睡过去,没能控好力度,要是烫了凉了你要告诉我。”
月舟瞧着递到面前的药,眨了眨眼,又去看江度:“你,好像不一样了。”
言行之上,沉稳得像是换了个人。
“不好吗?”江度问。
“好是好,你……”月舟接下药碗,“你没什么想说的了吗?”
江度立时回:“有,我以后再也不怀疑你了,哪怕是你要我的命,我心悦你。”
月舟差点没端稳药碗,鼓着腮帮睁圆了眼,半天才说:“这是怎么了?”他笑着抬手想去探江度额头,问道,“你也伤到哪了?”
江度却正经不已地扯下他的手,放到唇边:“我以后要是再对你心生疑惑,你就杀了我。”
“怪吓人的。”月舟像是被什么烫了手背,想抽回手却没成功,忽然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你叔父……你可有去找过他?”
江度直视着他问:“你怎么希望的呢?你希望我去杀了他为你复仇吗?”
“不!”月舟立时打断他,“你不能就此背上杀业,况且……那还是你的血亲,我也很讨厌他,想来他也受到了惩罚,你不要做无谓的事。”
江度眸光暗淡一瞬,却很快点头说:“我知道了,我不会的。”
“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行了啊!”浮念殿里,张玉庄终于忍无可忍地砸了棋子,还没撒够气,又把棋盘搅乱才罢休。
他恨恨地盯着面前一灰一黑两道身影:“就下个棋,你也在这听你的听我的!有完没完!”
月舟不管这些,反而更放肆地挂到江度身上:“我就喜欢你这么说话,别听他的。”
张玉庄讽笑一声,转头去向那边霜树下正凝神看书的成意问:“在你的地界,你好歹管管吧?”
只得到一声温润回答:“我哪里能管。”
“我真的疯了!”
昔年一殿浮念,常有好友围坐谈笑。
既见君子,并坐鼓瑟。
片片光影成梦,迷离闪烁。
谢逢野瞧得手掌微颤,怅然若时。
他好想就此冲进去,扯住江度骂他,问他。
故事的最后,月舟一身所受诅咒全拜江度所赐。
外界有什么大变故,幻境中所有景物正飞速如流沙坠下。
画面逐渐失去色彩,笑声潮水一般褪去。
眼见故人在前,说着物是人非的故事。
往日旧梦之外,魔族成军列阵于幽都之前。
直到谢逢野拉着玉兰踏出此障,还是没忍住回头去瞧那些已化进风里的笑脸。
恍若有人在汤汤岁月长河中低吟:要把无可奈何,当做命中注定。
江度的本尊终于来了。
如约而至,如愿而至。
谢逢野却在幽冥殿中,死死地盯着月舟此时递来的第二封灵笺。
上书:再等我半个时辰,莫要杀他。
求你。
第102章 纵局
“又来。”
谢逢野之前不是没尝试过联系月舟, 奈何每封灵笺递出去都如投石入海杳无音讯。
只想着老怪物是个有自己打算的,不用担心太多。
要说不杀江度,在进骨留梦这个幻境之前见到, 谢逢野尚且还能控制得住,偏偏此番进去见到往事, 如何能不气?
“我不明白。”谢逢野身侧悬着一张空白灵笺,抬了几回手都不知可以往上写些什么作以回话。
“月舟那么怕冷, 被生生逼去守那昆仑绝寒。他涅槃失败不能再沾染这些阴戾之气,更别说诅咒浓雾,这些江度分明再清楚不过了。”
却还是亲手将他推进穷途, 让他受了万千年折磨。
谢逢野甚至都不敢想,月舟如今的身子,还能撑多少时日。
可即便如此, 也要再三相护。
哪怕江度已然成了三界上下众生可骂的魔头。
谢逢野眉间凝出几痕痛苦困顿,他说:“玉兰,我不明白,他们要我怎么样呢。”
成意也在盯着那封灵笺看,最后轻敛眸光收回视线:“今日此战,乃是大势所趋, 月舟他尤为擅长扶乩之术, 定是早就算出来了, 不过一直没说罢了。”
他瞧谢逢野看着那张灵笺, 像是连外间厮杀怒吼都听不着了,便挥手散了它。
才说:“还记得当年我问月舟, 可知江度或有异心, 他说‘我知道,但我没理由阻止他, 只好在他心口下了死咒,生死一处罢了’。”
那年大劫初了,天地之间混沌不堪,月舟默声而来,载着一身疲累伤痛,说起过蝼蚁的故事。
玉兰并不擅长开导,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尽数说出。
“当年我们,包括月舟都不能理解江度为何非要入魔,时至今日,我却明白了些。”
“若有一群蚂蚁爬上了你的手臂,你未曾伤过他们,甚至多番相助,其中却有一只混不讲理地咬了你一口,你会如何?”
“若要寻仇,便是一巴掌拍死一片,你又会如何。”
玉兰轻叹道:“事到如今,江度为何入魔依然重要,却早已不是头等大事了,各人的因果缘法,也该自己背好。”
“是了。”谢逢野苦笑着转脸过来,“都是自己选的。”
话才出口,忽然有种诡异不已的念头破土而出,谢逢野又重复了遍:“都是自己选的……”
玉兰转头看他:“怎么?”
听阵仗,外面以对峙多时,声音却渐渐地小了。
谢逢野仰面望着幽都上方缭绕成障的魔气,不确定地说:“江度深知月舟的脾气,按照他的性子,既是自己选的,向来不会后悔。”
玉兰起初没听明白,后面才慢慢清明过来:“他若决意入魔,第一个便要弃了月舟,既然做这选择,就不会去给月舟做美人面?毕竟,江度从来都不靠妄念活着。”
“对!”谢逢野点头,“若是为恨入魔,首当其冲遭到灭顶之灾的,应当是药师府,或是司氏一族。可你看看,他们还不是好好的延续到了现在?”
“还有,玉兰你……”谢逢野彻底转过身来,严肃不已,“你回想当日仙魔一战,江度可是在用骨留梦给一道白色身影渡气。”
成魔时刻,犹如破茧化蝶,最是灵力不稳之时。
即便想要开战,也不该光明正大地挑自己最脆弱的时候。
“那道虚蒙身影。”谢逢野沉声说,“恐怕此举非江度只身能为。”
若非如此,谢逢野再也想不出任何一种可能,月舟要再三拦着谢逢野动手。
他昆仑君向来是个拎得清,也放得下的。
是非对错,断断糊涂不得。
“再有,当年天界上有那么多厉害角色在江度身边,即使他能好好遮掩不露痕迹,也没本事悄悄谋划那么大一盘棋。”
玉兰回忆着说:“的确,他和月舟向来都是形影不离。”
谢逢野点头:“对,况且月舟只知江度或有异心,本也是做好大不了同归于尽的打算,大概当年……”
那场虚幻梦里,月舟也猜不到江度所谋竟这般大。
玉兰听懂了他未能出口的希翼,只能坚定地拉住他:“无论是哪一种,今日便得分晓了。”
开战。
那层带着青岁法号的薄障仍漾着玄红灵光罩在幽都外面,内里幽都是鬼众个个穿甲戴胄,却不同于往常打趣对抗不世天众神仙那般随意,各个收敛神色。
原因无他,法障之外,是天上地下首个万世魔族。
厮杀声早已停了,唯有冲天灵力自饮恨路前拔地而地,那些漂亮又干净的仙灵之气上,是浓烈灰蒙的魔气。
不世天众多神仙原本是来寻幽都冥王要个说法,未曾想在此撞上魔族大军被齐齐扣下,反抗不得。
江度高立于浓云之巅,扬着下巴看过来。
尺岩见尊上过来,侧身让开道,冥王和冥君就此现身。
“老大。”他问,“要救不世天的那帮神仙吗?”
“先不打。”谢逢野摩挲着鞭柄,仰头回应着江度的视线,讽刺道,“这再见面,就非死不休了。”
玉兰和他不同,只出来时遥遥看了眼江度,此后只把目光放在法障之外的那些神仙身上。
“你只管去找他,外面有我,不世天和幽都我能护住。”
谢逢野转过头来问:“你不去吗?”
玉兰摇头道:“我恐怕这辈子都消不了气。”他翻过掌心幻出骨留梦,重新交给谢逢野,“无论结果如何,无论月舟预备如何,这样东西,都该还给他们。”
饮恨路上的冥灯漂浮不歇,照得他如玉脸颊净白一色,恍惚灯影微弱处,得见玉兰正垂首认真地向过去做个诀别。
心结也好,背叛也罢。
“我说了,再见面,就是生死之敌。”
“好。”谢逢野瞧得清楚,轻声应下之后接过来。
土生心焦面急,连忙窜过来:“这么大阵仗,怎么还见不到天道雷劫?”
谢逢野转着腕子好笑道:“可能天道打盹了吧。”
他如今除了玉兰谁也不信,即便当时玉庄亲口说天道或生了智,动了异心,如今看来,果然是这样了。
谢逢野和玉兰在幽都之前深深对视,随后便不再多言,刚要纵气而瞬时冲出去,却听玉兰急急唤道:“等等!”
“怎么……”
谢逢野话未说完,已有草木幽香扑了过来,双唇瞬时贴于一处,互递温暖。
玉兰有些抖,笨拙地试图撬开谢逢野的齿舌。
冥王也有些抖,直到温软离开,他半天都没动作,还是梁辰在耳边猛咳了几声才勉强回神。
再抬眼,玉兰已退出了几步远,垂目盯着脚尖,同过往的样子没有区别。
只是耳垂染了难以忽略的赤色,昭告着刚才那投身一吻,并非幻像。
法障之外自有诸天列位仙僚作证,各类惊呼此起彼伏。
众仙无不叹为观止。
谢逢野才后知后觉地抚上唇角:“你知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玉兰依旧低着头:“你快去吧。”
幽都鬼众在旁,个个紧闭眼睛,却高声道:“尊上!要不我们先去吧!”
可以说识时务这一项,已至化境。
谢逢野紧紧含着自己的下唇,脚如同扎根了一般挪不开步子,终于恨恨地叹了口气瞪着玉兰道:“你等着我回来。”
说罢便纵气直上而去。
他此势猛烈,却见江度未曾有抬手抵抗的念头。
“怎么,你是打定了注意我不会动你?”谢逢野说话这会,回霜已蘸了玄冥怒火飞冲而去,力可拔山海。
江度这才抬手化障做挡。
两道相冲的灵光撞出一阵激烈气流,迅速滚动着泛开,冲散了不少围在江度身边的跟随者。
轰鸣乱响之间,谢逢野稍作回身,微微蓄力便挥臂打出下一击。
颇有踏碎山河之势,目之所及的幽都城石砖瓦齐齐断裂,“砰砰”的声音传出好远之外。
可江度只是稍微旋指,半悬手臂就挡住了这一击,风沙滑过之后,他慢慢睁开眼。
“现在的你,恐怕杀不了我。”
“现在的我。”谢逢野细细品了品这话,强行忍下胸口那阵闷痛,笑着说,“杀不了还是要杀,不然怎么办,除魔卫道,天经地义吗。”
也不知江度看出来几分他这强撑的样子,只是不轻不淡地说:“除魔,卫道,还能从你嘴里说出这么古板的话。”
“上了年纪!”谢逢野稍作回息,猛地镇住全身上下紊乱的灵脉抽身退开几步,这摆脱了江度的灵光控制。
“总要老成些。”
江度只说:“除魔?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只要有你们这些神仙在,那就永远会有妖魔。”
“是吗,难怪有那么多魑魅魍魉背弃鬼道追随于你。”谢逢野往江度身后那些乌泱泱的奇形怪状们扫眼看去,讥讽道,“可惜混得不好。”
江度并不理会他的打趣,平静道:“若无妖魔,没有那些惨死和妄求,人间还会有人去烧香吗?你们还会有供奉吗?”
谢逢野对此不齿:“我们早就不靠供奉做事了。”
“是吗?”江度没有再深入这个话题,转口说:“你不能伤我,不是因为你现在所为的修为难以突破,也不是……”他巧妙地一顿,随后视线像是不经意地滑过了幽都之前。
那个地方,有抹烟绿清瘦。
江度甚至还斟酌了下语气:“也不是因为你现在,不在这里。”
他说得实在平淡,好似本该就这样,让他身边几个魔族都听得满脸疑惑,连忙问:“主上,冥王他……不就在这里吗?”
江度不做回答。
而谢逢野袖中的手猛地握紧,笑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江度说:“开龙脊嘛,不是什么新鲜事,你兄长也做过。”
真龙断骨开脊,化出一具同真身无所差距的肉身,至于要做何用,便全看使用者的心思了。
这件事只有青岁和玉庄知道。
此为一。
还有一样……
江度抬手挡住身边围着的那些蓄势待发的魔族和饿鬼,往前几步来到谢逢野面前,低声说:“你真身在玉兰身上护着天道降罚,不过是硬抽了魂识出来加到这具身子上。”
“冥王殿,你不会同我打的。”
江度甚至连尾音都不肯高一个音,问得毫无诚意。
现在去追究江度为什么知道这许多事已经无用了。
“好吧,你说小声点,我家玉兰可听不得这个。”谢逢野摊开手,“他还让我把这个还你呢。”
“那就还我。”
江度面上不喜不辈,说话时的音调也平淡如死水,只是目光滑过谢逢野手上的骨留梦时,还是会停下。
谢逢野合掌握紧那枚扳指,彻底阻隔了他的视线:“既说打不了并非因为我真身不在,那是为什么?总不能……魔尊你舍不得下手吧。”
江度不置可否,反而说:“我不会再对玉兰出手了。”
“你在说什……”谢逢野被他这么云里雾里地弄得烦闷,却忽地意识到什么,猛地抬手按上了自己的魂台。
那有一棵光树灵花静静矗立——刚才那吻。
玉兰是借着自己此时修为高于谢逢野,暗自把真身渡了过来……
想当时在白迎瑕的幻境中,谢逢野这一世首次瞧见江度,他也曾问:“你可知镇我会有什么代价?”
此情此景,江度重新出现在面前如此发问,恍若在说:“你可知要护住他们需付出什么代价。”
万事都讲代价。
谢逢野付不起这个代价。
他朝脚下扫了一眼,早在他才现身时就吸引了许多神仙的注视。
现在离得近了,那些心声更是不住地往他耳朵里钻。
“冥王来了!他难道和这魔头约好了要反?!”
有这样的猜疑。
“早知此子有逆心,今日得见,果然如此!可恨老夫要命陨今日了!”
有这样的断定。
说法多样,口杂语多之下竟是嚼不出一句夸奖。
千万年翻来覆去也听不着什么新鲜的,谢逢野刚要收回视线,又听其他异声入耳。
“想那成意上仙也是,眼睁睁瞧着我们和冥王斗得死去活来,还如此光明正大行那……腌臜事!。”
“那成意,之前瞧他最是个清冷不亲近的,恐怕也早有祸心……”
谢逢野长眸微眯,缓缓地把头转过去,任由长风吹得一身衣袍飘摇,高高悬于云雷前。
如此静神细听,还听着几句说起昆仑君的,听着很快便要说到青岁头上。
只见下首列位仙家个个神情肃穆,打眼瞧去尽是肃然临敌之貌,心头话早已将月舟和魔族牵连到了一处。
“——轰!”
猝然巨响,炸停了所有思绪。
终于得安静。
谢逢野昂着头,斜着飞眸垂眼看去,唇角一抹笑意饱含讥讽。
他不紧不慢地把回霜收上来,呵笑道:“诸位莫不是忘了,谢某不才,生了双耳朵。”
至此,终于还饮恨路一道清净。
江度立于几丈之外,避开回霜那些悍烈玄雷,他冷眼瞧过这些,面上仍是不喜不嗔,似早已预料到这般场面。
“真是好气性。”
谢逢野抬起手让回霜缠上手腕,看过去:“那能怎么办,总不能听谁骂了我几句就让他灰飞烟灭吧。”
江度并不否认这样做是否可行。
谢逢野接着说:“那样的话,和你又有什么区别。”
“你不就是瞧这三界不顺眼,非要毁了它干净?”
这是大家一致认为江度要入魔的原因,也就此讨论了许多年岁,可谢逢野现下当面提起,还是觉得拗口又生硬。
江度听过,依旧是眉眼深邃。
他站在幽都之外,像一座终年覆雪的料峭古山,似是命里所有悲苦喜乐都被岁月熬干散去,徒留一身冰寒刺骨。
对于一切能引到为什么入魔的话题,他尽数不做回应,只是风轻云淡地说:“你不杀我。”
说罢又上下将冥王扫视一遍,才说:“是你,不杀我。”
谢逢野快速摇头否认:“你对我居然有这么深的误会。”
“不是误会。”江度环首身边,说,“是你,曾经下了禁制,若我不动手伤你,你决不能伤我。”
谢逢野立时说:“我没有那么蠢。”
江度道:“曾经的你。”
“曾经的我……”谢逢野转了转脖子,目光不由扫过下方那道身影,正好隔空同玉兰遥遥对视了一眼,他费劲地慢慢收回视线。
问道:“居然和你还有这种孽缘?”
“我若不动手,我们就打不起来。”江度也跟着一同去看玉兰,“把东西还我。”
谢逢野再次横跨一步挡住他看向玉兰的目光:“你的意思是,万千年前的我,那个成意龙神,同你,江度,立了血契,除非你先动手伤我,不然我绝对不能伤了你。”
江度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然后我就放任你化魔,最后还殒命来镇你是吧?”
江度这回不“嗯”了,像尊石塑一样离于风高之处。
“司江度。”谢逢野第一次这么连名带姓地喊他,“我如今在你眼里这么好骗?”
江度不再解释,反而向谢逢野伸出了手,袖口处经脉之上,有道花纹,古式走笔,圆盘之外绞着怪样花枝。
——同当年月舟和江度在无尽渊前所遇凶兽身上的一样。
江度低声道:“这是死契,当年的你,同我结的死契。”
谢逢野甚至都无需抬手起来看,因为命契在前,腕上自有灼热疼痛。
他如今还未寻回当年过往的记忆,却又不得不一次次面对那些陈年旧债。
“都让你们给说了。”谢逢野道,“你怎么不说当年你入魔也是我逼的呢?”
江度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了半晌,眼中渐渐泛起奇怪的情绪,似恨似喜。
他说:“事实如此罢了。”
第103章 破誓
这是幽都最热闹的一天。
至少在谢逢野掌境以来, 从未有过这么多来路的神仙鬼魔聚在一处。
那祸害三界已久的魔尊卷土重来,亲领千万魔军攻至饮恨路前,却未急着动兵挥刀。
反而再和煦不过, 甚至给在场所有观者一种万事好商量的感觉。
“是你让我做的,入魔也好, 覆灭三界也罢。”江度再严肃不过地说,“都是你让我做的。”
“你入魔入傻了吧。”谢逢野如何肯信这种话, “难不成那所谓龙神殒命也是当年的我让你做的?”
即便他没有寻回记忆,也多少从白玉春保存的灵卷和各种往业之中了解过当年的自己。
难道,那个悲悯为道, 心怀苍生的龙神成意,脑子被打坏了去找江度入魔再把自己杀掉。
世上哪会有这种疯魔,何况还要相信那就是自己。
谢逢野暗暗算过最多还能拖着江度多长时间, 若是月舟再不来。
他只能动手了。
“说来说去总是没个前因后果,你们把我当成傻子这一点,实在太不道德。”
如今的冥王不能接受这个说法,江度似乎并不意外,语气仍是淡淡的。
“你要寻回当年的记忆,亦或是自己本该有的修为, 就要寻回龙神的身体。”
当面叫本龙去找自己的尸体……
谢逢野实在听得别扭。
虽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但并不妨碍谢逢野回答, 他还记得在人间皇城里和江度一族的后辈司危止的谈话。
“说起这个, 当年‘我’殒命之后,身体由玉庄带回天界, 后又被你们司氏一族收于秘境中世代看管, 你现在让我去寻回肉身,就特别黄鼠狼拜年。”
江度虽然听得认真, 可视线总往谢逢野掌心处看,就连回答听起来也没太多诚意:“哦?是吗?”
就实在难以弄清他对于哪件事表示疑惑。
“这下就没必要装傻了吧。”谢逢野讽刺道,“咱们要不就干脆些,是打是闹轰轰烈烈来一场,下边还有那么多眼睛看着呢。”
江度却说:“我想,如今的你,应当更为清楚神嫌仙恶的感受吧。”
“这是什么话。”谢逢野反问道,“且不说当年欺压你的那些如今可还有留于世上的,再者,后头你们那天界上下谁不规规矩矩唤你一声真君?”
江度是吃过苦,甚至亲手杀了害他多时的叔父,可后来也是那众仙仰慕的真君。
当年的怨,强加到如今的不世天上,实在说不过去。
可谢逢野实在不好妄动。
众仙非但被限制了灵力还有法诀,更不知江度使了何种术,竟是纵下无数玄色细线拉扯而出,每一根的尽头都牢牢地拴住一个神官的魂台。
而江度,就握着这些所有灵线的另一端,叫看者实在抵挡不住去猜测 扯了这些灵线又会如何。
察觉到谢逢野探究的目光,江度反而再随意不过地抬起手臂,却问:“你难道不觉得,这些线,瞧起来很眼熟么?”
谁不知道如今权务之内成天和所谓灵线打交道的是那姻缘府成意上仙。
江度在此刻忽地提起,瞬时牵紧了谢逢野眉头。
“眼熟。”他垂着睫毛,袖中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回霜鞭柄,“来,说说你又打算骗我什么。”
“我可没骗过你,只是想说,这些灵线用来拉姻缘做媒,实在大材小用了些。”
江度略微偏头斜目看去,蔑视之意昭昭。
“不过我也能理解几分,如今天帝是青岁,他的确将三界上下治理得很好。”
谢逢野谦虚道:“哪里有这么好,不然你怎么还能活着。”
他就纳了闷,心想这江度自见面起就一直在说些稀奇话,想他一境冥王如今还要同一个魔头解释为什么成神为仙要护住三界这件事。
着实无从说起。
桩桩项项说起来实在累赘,不若就干脆说一句“管得着嘛你”用作解释。
再者,月舟即便早已递了灵笺过来,可迟迟不说打算,也半晌不见露面。
再拖下去绝非良策。
谢逢野顺着江度的目光一起看去。
他们现在并立在一处,垂眉扫视而去,不论是幽都鬼众还是诸位神仙,无有不将视线落于顶上这一神一魔之处。
尤其是那些平日里就百般看不惯冥王的,如今被一魔头强扣着不能动弹已是奇耻大辱,再看谢逢野还能好脾气地同这魔头相谈甚欢,更是恼得脸色不佳。
虽然先前被威胁警告过,莫要在心中暗自说些不尊重的话,但已有那忍无可忍的高声喊起来。
“冥王!如今三界大祸临头,你若有决策不如早些动手!就拿我们来祭道吧!”
一声起,千声应。
谢逢野看着他们这大义凛然之貌,不由低低嗤笑。
再转头望向饮恨路的尽头,那里有抹烟绿牵挂。
玉兰隔着手中早已握稳了见月,遥遥长空,他目光凛然地朝谢逢野点了头。
唇启唇合,谢逢野也瞧得分明。
“打吧。”
此瞬之微妙,谢逢野实在难以形容。
三界或许要倾覆于今日,可就是在那一个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永远有这样一个存在,他的目光生死追随,总能让万般不安寻个落脚之处。
谢逢野再回头,才发现江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盯他看了许久。
那深若幽潭的双眸映着睫毛倒影,不见半分光亮,视线似要直直越过他去,一直瞧到天尽头。
江度莫名扯了扯嘴角,像是在为什么理由忽地心情大好。
他说:“你和玉兰的情谊之深厚,我向来都羡慕。”
谢逢野崩紧下颌,语寒若含冰:“你究竟要我再说几回,不要提他。”
墨云狂风渐起,冥王殿额头黑莲幽光湛湛。
江度直接道:“我此来无一字虚话,至于你那龙神之身,亦或是姻缘府的灵线,这些都不是巧合。”
“但求你将骨留梦还我,我立马撤军出界。”
即便堕身入魔,江度骨子里还是带着那些曾为天界真君的道气,严肃起来说些什么,都要端住那君子如玉之风。
可这份礼貌,落在谢逢野耳中便是谈无可谈。
玄雷破天而来的刹那,云巅之上这一神一魔猛然交手,又双双被弹开。
江度修为不凡,谢逢野虽已起障做挡,可也被那汹涌灵光击出百丈之外,才堪堪止住。
但这次,他没有给自己多余的喘息之击,就以场妖鬼神仙都瞧不清的架势又重新挥鞭凝气而去!
炎寒两道相克之气不断地在幽都上方撞出灼目火花,流星坠地一般砸了下去。
魔气裹着冥火,很快便烧上了饮恨路两旁的浮屠花海,火光就此迅速蔓延开来,状若白昼降临,浓烟升腾向上,恨不得一路烧到九重天去。
鬼众瞧见自家尊上动手,亦跟着梁辰一道冲了出去,魔族也不遑多让,嘶吼着投身迎战。
此场殊死搏斗,非要血流成河才罢!
几番相抗,谢逢野因狂力运行幽冥之气,肺腑内外,无不烫痛,稍有催动灵脉运行周天之念,即刻便是碾骨碎肉之感,诅咒一般地来势汹汹,顷刻之间便在四肢百骸里狂涌。
谢逢野的修为本就多年来难以突破化境,更有龙身入幽冥池遭反噬,神受幽怨,多少也要染些逆疾。
这些他都知道,可从未有过这般感受。
回霜乃是灵器,经此几番缠斗接连落败,于它也是怒极无二。
谢逢野压着喘息高立于长风凌冽之处,虽有长袖遮住臂颤指摇,可挡不住额上冷汗凝珠。
他心知肚明,无论是那一种反噬,断然不会像这般有此锥心之痛。
“我说了,你不能主动对我出手。”江度瞬息之间便到他面前,语调平淡得像是那人间富贵城里某家公子出街闲逛一般。
“但若是我要硬抢下骨留梦,你也抵抗不得,可我不想对你出手。”
谢逢野偏头吐掉口中腥甜血液,呵笑道:“你又客气了不是?怎么不见当年你杀我的时候也客气一下?”
他并非因为记恨杀身之仇,可每每想到此事之后的玉兰和月舟,就恼火得不行。
江度又变聋了,仍在兢兢业业地解释。
“可知当时于皇城,你遇着那问花妖,也是打得麻烦,险些落败,诸多种种,并非因为修为,只是因为他入了魔,往同我一样。”
江度言至于此,却巧妙地顿住了。
谢逢野竭力想要阻止,因为太过于心知肚明他接下来要说什么鬼话。
明明想让他闭嘴,却像是喉咙口有千万只烈马躁动着踏蹄破疆,怒意太多反而不晓得该如何嘶鸣才算恰当,推推搡搡再说出来的,只有再沙哑不过的几声低咽。
“不要再说了。”
江度都看在眼里,但依旧做好了冷酷无情的刽子手,就是要砍上最要命的地方。
“你不能伤了魔族,全是因为当年你同我定下血契,谢逢野,这些都是你选的。”他顿了顿,问道,“你在生气?难道你以为生气就能改变什么?”
长风之下,几方势力正拼杀得难舍难分,长风之中,江度眉目凌冽如刀。
“或者,我也可以再唤你一声成意。”江度面上涌出几分让谢逢野瞧不明白的哀怆,他说,“至少,在这件事上,放眼三界之大,没有谁比我能更加对你感同身受了。”
他越是闲庭信步,谢逢野越是听得燥火乱烧,浑身上下所有静脉尽数成了火线,稍见点光都要齐齐燃起。
“你一直在说‘这件事’说来说去,又不讲前因后果。怎么,魔尊今日来我幽都,难不成是想拉我入伙?”
一语毕,江度却笑了起来。
他向来不爱靠牵动嘴角来表示喜悦,偏偏此刻发自真心。
“你若是愿意入魔还好,当年也是,现在也是。”
“快打住吧!”谢逢野重新握住回霜,“我听明白了,只要让你先动手就好,对吧?”
江度抿了抿唇:“你应该没什么可让我动怒的。”
谢逢野笑开了:“是吗?”
他振臂挥出一道风,携了抹青光越空而去。
光团迅速扩大,瞬时在空中纵横延伸成巨鼎,符缠光绕,司危止这护身法宝一如当日那般,牢牢锁住了江度。
“我也是受人之托不要伤了你,杀了你。”谢逢野想起几次交手,自己也没占到上风,可如今情势所逼已是退无可退。
“或者,他也是想保我一命,别让我又被你杀了。”
江度就是这样,只要听见那个“他”,眼底就会炸出几点光芒,又瞬时熄灭。
是谢逢野至今为止都瞧不明白的深情。
但瞧不明白并不妨碍他耍浑。
“你可能不知道,现在三界上下谁见了我都得叫一声流氓混账。”谢逢野自我介绍,“我从不讲理的。”
他将骨留梦举到了江度面前。
他深知即便是司氏宝物,却也困不住江度太久,干脆快刀斩乱麻。
省得在这被他三言两语挑拨得心神不宁。
“我说过许多回,别拿我和曾经的那个龙神相比,我不是他,我可没那么悲悯为怀。”
江度低低垂目:“你还是会变成他。”
“那就没得聊了。”
谢逢野掌心烧起冥火一团,将那枚扳指瞬间烧成粉末。
也映得江度眼底赤红灼热一片。
谢逢野这才满脸惊讶地将原话奉还了回去:“你不会在生气吧?难不成你以为生气就能改变什么?”
第104章 断劫
这是他最爱用的招式, 就挑对方肺管子很戳,向来能惹得人家急眼。
且现在有此宝鼎现世,江度身在其间, 实难再紧紧捏着那些灵线。
不世天众仙就此失了桎梏,也纷纷投身同幽都鬼众一起对抗魔军。
也不晓得江度这些年是如何个训下的, 再者有玉兰手提见月冲锋在前,不过几个来回, 魔军早已乱如散沙。
大捷似乎已初见端倪。
可是。
江度见此,并未急着挣脱法鼎压制,更没有对谢逢野烧了骨留梦表示出一丝半毫的愤怒。
他实在平静得过了头。
由此, 更加印证了谢逢野所想。
“我族那后辈,是叫……”江度习惯性地偏了偏头,“叫司危止, 确实是个有灵根的孩子,当日气急之余,竟狠狠咬了我。”
这事谢逢野知道,不就是当日为了争那美人面,司危止于劫中被强行唤醒记忆,又不得不面对自家的魔头祖宗。
这哪是能打得过的, 最后关头一口咬下了江度的指头, 这才截下骨留梦。
可现在旧事重提。
好歹当时说起, 司危止那浑小子脸上还多少挂着些羞意, 而故事里的另一位这下当面提气,却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闲话。
事不关己一般。
“我没想过, 司家还能出这么一个活泼的。”江度眼底染上些回忆的神色, 竟是不由自主地喃喃,“天不怕地不怕的, 倒和他像得很。”
谢逢野活了这么许多年,头一回这般毛骨悚然。
因为他发现,只要江度垂下眼,连听取心声都不用。
谢逢野就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哀、在恨、在愁、也在怨。
可将这些所有心绪牵在一起的,是那些他身为魔头不该留下来的无奈和眷恋。
“浮念台,姻缘府,命缘线,本该是你去,阴阳镇世钉,本该是你这龙身极炎之体去。”
“而玉兰,自他生了禅心之后,便脱了妖道,自成仙格,这幽冥之主,本该是他来做。”
“你们一开始就走错了。”江度只轻轻掸了下手臂,那法鼎就化成了粉末被卷进狂风乱云之中。
“但这是对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向来是这么选的。”
谢逢野毛了。
真的彻底毛了。
头顶两角玄黑锋锐,只需催动心法便能瞬时化出原身。
回想起来,他仅有的几回化出原身,不是在抗天道,就是在打江度。
可笑。
冥王殿性子又实在超俗了些,越是气得心肺烧火,越要笑得连唇角都锐利似剑。
“好一个‘向来’,我拢共在你手底下就死过那一次。”
“我不指望你今日就信我。”江度这回接话倒是快,“我只是如实说来,不论是姻缘府还是幽都,绝无虚话。”
“置之死地,龙神成意是一回,龙族覆灭是一回,再到浮念台金龙耀日玉兰出世,又是一回。”
“我毁那劳什子之前,你说话可没这么干脆。”谢逢野凝着他,“非要这么大阵仗来取骨留梦,又让我气得当面毁了它。”
“江度,是怕我通过它看见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江度避而不答:“时候未到,我只能告诉你,不论是万千年前你殒命,还是你凝魂重归的龙族覆灭之祸,亦或是……你强行唤回了玉兰。”
“桩桩件件,都与我无关。”
谢逢野的后背紧绷了半晌,又实在分不出心思去想江度为何挣脱法鼎之后迟迟不动手。
下一句该问些什么尚未想出,便听头顶传来巨响。
“天道!!”
先有老神仙惊呼出声,随即那些几乎可以被忽视的喜悦瞬时淹没于无数惊愕之中。
猛然抬眼,先见烈火燎天,难捱的灼热扑面而来,瞬时将饮恨路上飘摇悬滞的各盏冥灯烧为齑粉。
火光铺天盖地,同浓烟和浮屠花燃烧的残花连在一处,满目赤色。
更是有修为低的魔族受不了这般天火,惨叫哀嚎着呼唤他们的魔尊。
江度也一同抬眼望去,原本闲适地垂于身侧的手掌不知何时捏紧了拳,上有青筋愤怒纵横。
还没等谢逢野瞧清更多,已有疾劲的风从黑幕顶端扯下数道雷电,暴雨一般砸落到幽都万疆。
在此照耀之下,幽都里的万事万物都白得惊心刺目。
就连谢逢野也不能避免,眼前什么也瞧不清,脑子里又嗡声一片。
这种感受实在太过于熟悉,以至于本能驱使之下,他立时反抗了起来。
这是天道之罚。
可如此阵仗,实在难以细想所罚是谁。
是魔君江度,还有玄冥幽都,亦或是……众生万物。
玉庄临行前所说字字在耳:天道生了灵智,恐要降灾于三界。
他还说,此去同青岁一并解决,若不能解决……
谢逢野没有允许让自己接着想下去,只是从未像今日这般暴躁过。
仿佛那些压制着本能的克己和理智都成了件裹住身子的披风,如今烈风一吹便高高扬起。
再也遮挡不住那些暴戾的兽性。
随着天火狂雷越逼越近,热气不断地在他体内奔涌,快要将他的魂魄生生烫干。
他想放目去寻玉兰,可恨睁眼只瞧得见刺目的白。
冥王从不畏死。
因为于他而言,真龙有毁天灭地之能,若是失了本心。
他就会变成天道最锋利的一把刀!
“玉兰……”
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愤怒在不断交织扩大,谢逢野隐约感到指尖传来钝痛。
才反应过来,不知从何时起,他竟是被天道从云巅拍到了地上,这会正痛苦地抓着饮恨路上的古老砖缝。
理智险险悬着,随时都会炸开。
在被黑暗吞噬的边缘,谢逢野能听见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
终于。
像苦陷于沙海即将溺弊的旅人终于寻到了清泉。
那幽香身于火海之中闻起来都带着烫意。
但足以拉住谢逢野即将崩溃的神思。
晕眩中难能辨物,他摇摇晃晃地抬起头去看,还未能瞧清玉兰神色如何,脸上先接住了几滴滚烫。
眼前这身烟绿轻衫上,早已晕开大片赤色浓稠。
“不怕,我在。”
玉兰半跪在他面前,肩上衣衫凌乱,一尖黑刺穿透了他的左肩,刺目惊心地挂在外面,那里,不住地有血缓缓垂落。
谢逢野眼睁睁瞧着那处血迹逐渐扩大,再顺着青衫褶皱滴落晕开。
他呆呆地看,直到手开始发抖,才扯直了嗓子不管不顾地哭喊起来。
与此同时,谢逢野从掌心之中释放出灵光,想要先将玉兰伤口护住,却发现这并非普通的神器所伤。
这是一样谢逢野从未见过的器物,通身幽黑深邃,还未触及就感寒骨冰凉。
自伤口处源源不断地往外溢着深色浓雾。
“不看,不要看。”
玉兰试着动了动手臂,颤巍巍地想遮住谢逢野的双眼,最终还是无力垂下。
除此之外,耳边尽是哀嚎,难以细细分辨究竟是从哪一方嘴里呜咽而出。
经此天道降灾,雷光如海一般将饮恨路前后尽数覆灭。
弄烟成障,满目凄然。
“别动,别,别动了。”谢逢野按住他,乱烟火光之中神识里迟迟没等到灵力彻底裹住了伤口。
这才惊然发现此巨锥于眼前不过只是它的冰山一角!
在玉兰身后,此物自上而来,一眼望去瞧不见尽头,如似浩浩大世就此一剑锋利,劈山断地,直指谢逢野!
只是万分凶险之时玉兰扑身过来挡住,后又有灰雾沉沉如暮霭。
其间有一臂穿银衫而袖有华绣,正紧紧地抓住这道黑刺,血光顺着黑刺流下,混入玉兰肩上那片赤色,再坠到谢逢野脸上。
许久未见,月舟依旧风华流茂。
一影俊挺在前,仰面望着顶上火海雷云。
不知方才中了何种术法,谢逢野此刻脑袋里难以挣出清明,放目去寻尸山血海中梁辰站了起来,他这才好收回精力,小心翼翼地将玉兰从这刺浓黑中解脱出来,抱进怀里。
那洞血黑瞧起来让他心惊胆战,谢逢野甚至都顾不上再去想要和月舟说什么,江度此刻又在何处。
恍惚中听得月舟在说:“别碰了这邪物,就是冲着你来的。”
他连头都没有回,手上用劲前退,繁复的灵光如同沸水滚落寒川一般戾嚎起来,焦黑浓气和灰雾撕打在一处,升腾出阵阵浓烟。
两两相抗,月舟袖管之下那只手已是血肉模糊一片。
“天道是要趁此机会灭了你幽都冥王,用回霜裹住玉兰伤口。”
他说得冷峻清晰,可此时落于谢逢野耳中却像是薄石一片投入空谷之中,撞树击壁回音轻泛。
没有半点准备就接下了天道这杀招,谢逢野光是护住全身重要经脉就拼尽了全力。
或许就如往日每回他发威作福那般,不世天众神仙惊惧于他冥王谢逢野有这般力量那样。
而谢逢野之前每回对抗天道也都化险为夷这般。
糖刀软炮见多了,实在容易轻敌。
此境之中,谢逢野方知何为无力。
他靠着本能抱住玉兰,光是想抬头去看月舟都是眩晕一片。
忽地铮鸣声起。
那是谢逢野从未听过的蛮劲之音,恍若脆玉撞老钟,声声都带着破甑不顾那种万事不悔的决心。
冷器之音不绝于耳,谢逢野五窍齐时鲜血奔涌而出,染得他视线一片红光。
月舟就这般身处于血影火光之中,再也看不见那些桎梏诅咒了他万千年的浓雾。
能见到的只有金羽层叠绕身,但末端都在渐渐消散。
谢逢野和玉兰被一道金色屏障包裹起来,此障不过方寸,且薄若蝉翼处处显露着经不得风霜的样子。
偏偏就是这么一道金光法障,烧干了所有留在玉兰身体中的黑锥遗留残咒。
“临玄武加白虎,若遇火光,必逢灾殃。”月舟抬头,不知目光尽头是天的哪一处。
他的那只手还握着天道黑劫,说话时又重重地往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踏碎万里河山,便听饮恨路上碎砖断石之音一路传到远方。
“一岁一枯荣。”月舟旋掌,指带韧劲,生生折断了那天道黑锥。
他往前踉跄几步,呕了口血。
“代代如此。”
谢逢野哪能瞧着老怪物这般自耗命数来抵抗天道,从神志恢复那一刻开始,便发了狂一般去捶打包裹住自己的金色法障。
可仍不能撼动其分毫。
随后一抹黑影坠落,恍若遍天火光中那片最微不足道的灰烬。
即便砸地而下,也没能发出再多的声响。
那是江度。
他不偏不倚,跪坐到了月舟面前。
隔着满目血色缠绕金光涌动,谢逢野瞧不清他们到底如何,又见玉兰额头正不断地渗出汗珠,愈发急得没了章法。
可无论他再怎么吼叫,面前两道身影都不愿施舍些注视过来。
分明只隔着薄薄一道法障,会有浓烟不断穿梭而过,却不晓得烧得是哪位仙僚亦或鬼怪妖魔。
可此刻万千浮屠尽毁于天劫,饮恨一道,于此刻焚天毁地之中,涌入万般情愫。
碎的每一块砖石之上,写满愤恨。
谢逢野不知此刻这种心情叫做什么。
就像融化成了泥水的雪花,再也回不去云巅做那冰清高洁。
很多年后,他才明白,万般无奈,不胜枚举。
“教你学了那么多年的扶乩之术,竟也不晓得算一算。”月舟依旧背对着谢逢野。
没有给他解开法障。
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你叫我等的!”谢逢野说不清楚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怒火,总归满腔心思都被那些莫须有的恐惧占满。
玉兰为了救他负伤在侧。
月舟为了护他断臂在前。
天道,天道使尽杀招数,在顶。
月舟用着他平生最不屑的清冷腔调。
“一岁一枯荣。”他说,“小黑龙,这是我能教你的,最后一件事了。”
不等谢逢野再问什么,月舟已吟诵起古老而神秘的法诀,灵光缠绕之间,手心收拢。
将那天道黑锥扯碎在了饮恨路上。
“把回霜还给玉兰,这本就是他的。”
月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个。
在他碎了天道杀招之后,不改法诀,只是手臂回旋一圈。
对准了谢逢野。
他说:“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105章 相现
哪门子置之死地而后生。
月舟没有给谢逢野留下任何反问的机会。
随他话落抬手, 谢逢野只觉面上一紧,随即周身之外雷风乱裹,狂乱地在幽都里掀起烟云层叠, 将所有火烟都扯到了一处。
正在谢逢野难辨方向之时,浓雾之中袭来一掌劲风, 当胸拍上,其力无可阻拦。
他就这么抱着玉兰往后仰倒, 却没跌在饮恨路的砖石上,未料后背空无一物,竟是像落崖一般头朝下地掉向未知的深渊。
耳边没听见什么风声呼啸, 周身只能瞧见万般皆是浓黑如稠墨,更有怪力从四面八方而来,牢牢压住谢逢野的身体, 他便是想要转动眼睛都觉阻力重重。
冥王从来都不是肯顺势而为的性子。
也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力气,竟也能绷紧了身子靠御气稍微缓住些下坠。
刚咬紧牙关想要再闭目默念口诀之时,他却已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地上。
睁开眼,面前是在许多回忆中瞧过无数遍的浮念殿。
眨眼一瞬,梦回万年前。
谢逢野才知道月舟究竟要把自己送到哪里去。
映入眼帘的,是那棵晶莹凝光的霜树, 此外诸多栏杆殿宇尽是当年模样。
而江度就站在他面前, 待谢逢野瞧过去, 却意外地从江度面上瞧出许多忧虑。
一时无人说话。
谢逢野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手看看玉兰如何, 这才发现自己不能随意操控身体。
冥王本就可观诸般往业,可每次都如天道降下诘问那般, 虽能置身其中, 可终归也是看去别人的故事。
只有一回除外,便是先前去白氏万州得了灵轴被投进了当年的玉兰身体里。
此境之内, 可有亲临之感,可无半分改变之能。
眼前江度这打扮谢逢野认得,那是在多年之后,至少现在玉兰已经被留在了浮念殿里,正是他们五个相谈煮茶度日的时候。
也是在这之后,江度成了堕仙坠入魔道。
中间缺失的这一段谢逢野无从知晓。
除非他等司危止历劫回去说出秘境所在,找回留存其中的龙神尸首,亦或是……现在这般有谁愿意主动展露回忆。
“所以终究是无解之局,对吗?”默了许久之后,江度率先发问。
谢逢野就见“自己”沉且缓地点了头,说:“但万般都只等一个机缘,即便此时无解,未可知日后也是如此。”
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但这端肃有稳重的说话方式,一听便知是当年的龙神。
成意。
原来,此刻竟是于万千年前,江度同成意私下商量之时。
“那你说,可有了些眉目他到底要做什么?”江度又问了一句。
奇也怪哉,要知道无论是在玉兰的回忆甚至谢逢野这一世和他几次打交道下来,回回见着,司江度都是集冷酷之大成于一身,莫要说什么喜怒不形于色,便是遇上什么事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
只怕月舟都鲜少能见到这般恐惧和焦虑都一览无余的江度。
他当年,竟是这般相信成意的吗?
谢逢野心知月舟此举是有意将他送来验证真相,可恨成意也罢,江度也是,这些喜欢钻研古籍旧法的神仙,就喜欢弯弯绕绕地问着话来沟通。
为什么江度这般信赖成意,他们口中的“他”又是谁?
谢逢野听了一大段,就像在听什么沉重又深奥的哑谜。
成意:“即便飞蛾扑火,那也要坚定不移。”
江度吸着气扭头说:“我岂是那怕死惜命的?我怕的是到时候护不住他们!”
成意却问他:“若连你都护不住,那天下之大我还能去托付谁?”
江度闻言,扭头的动作幅度更大了些,把所有不能拒绝的抗拒最大化,他质问道:“为什么不能我去?明明你比我更应该留下来?”
“不。”成意几乎是瞬时就给出否决,“若是我留下来,只要我身存魂在,他迟早能寻到机会。”
此句话之后,霜树之下又静了许久。
看来,似乎他们这几个神仙遇到了个麻烦,所以成意要和江度商量谁留谁存的问题。
至于要守护的,若是这二位的话,也只有玉兰和月舟了。
到此为止,谢逢野尚且想得明白,可也疑惑着为何于月舟和玉兰而言,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
当年浮念台上这几个神仙,遑论成意本就是三界敬仰的龙神,而长离殿那一战成名的月舟和江度二位真君更是算得修为泼天,更别说还有那一怒之下就能穿经引法立了天道的玉庄。
此外,还有个生了禅心的妖仙玉兰。
他们这五位时常一处论道出游,天界当年又是个极其没有规矩的地方,有谁会放着好日子不过上赶着来找他们的不痛快?
又有谁,能逼得一位龙神和真君私下商量谁去谁留的问题?
谢逢野转念一想,这或许关乎于江度入魔的真正原因,他且继续听着。
可成意只简单吩咐了几句,例如:届时莫要心存仁念,若一直未能等到机缘,便是等上万千年又如何。
江度也答应得快,只是思忖片刻,问:“我们定有开战那一天,如果到了那天,你要我如何?”
彼时天光晦暗,星月蒙尘。
有几两寒风自浩浩天穹摆荡而下,填进这一殿浮念,成了此后一直延续了万千年烦扰的初调。
风声那么轻,唱着阴晴圆缺宴散人去。
成意这次没有很快回答,但谢逢野从江度脸上神情已看出了答案。
而他,此刻于万千年后被月舟打入这往业的冥王,却不知为何地,因为那些陌生的本能和抗拒。
谢逢野恨不得替成意说出回答。
好在,成意微张开的嘴巴只是稍露一瞬,却把刚要说出来的话全数顿在了嘴边,忽然毫无缘由地运行灵力绕身走了一圈。
那是谢逢野再熟悉不过的真龙灵力,此刻被它涮了遭魂魄,感觉真是说不出的奇怪。
好似放神识去寻什么东西一般。
偏偏这位又是当年的自己。
谢逢野只觉得这是在自己找自己,好像,还让他给找到了……
可才生出这个想法,便觉荒唐无限。
遑论此刻只是当年的一段剪影,即便当年这个龙神成意果真能横跨这么万千年探得身体之中多了些什么,也没本事探出是谁。
谢逢野逐渐没耐心起来,也没好性情地自我宽慰,他还挂着幻境之外的幽都,何况玉兰还受了伤,虽然入此幻境可以躲开天道劫罚,也能暂缓伤势。
可他在这听了半晌,什么都没听着,又记挂着月舟见了江度又会如何。
真是想要强破幻境的心思都有了。
“我一直想问你。”江度没有执着刚才那个问题,改口道,“我一直想问你,为何那么肯定我们能赢。”
“如果我们这个决定在万万年之后还会有谁在挂念,那就是我们赢了一半。”
不知是不是错觉,成意说这话时少了许多沉稳,倒难得轻松起来。
他收回了在体内游走的灵力,整理着手袖说:“那就是有盼头的。”
江度却没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轻松感染,依旧眉头紧靠:“可月舟不行,他涅槃……”
“凤凰涅槃,死而复生。”成意道,“他要的就是这个,又如何能让月舟成功。”
再一次听到了那个所谓的“他”,江度没有立时说什么,只是狠狠捏紧了拳。
“我们这些灵兽飞升的,都有些绝学,凤凰一族还有一法,那才是你该担心的。”也不知成意这算不算暗卫,因为他说,“若濒临险境,则折羽化掌,以命出击。”
成意说得很轻,又因为谢逢野此刻魂魄还挂在这句身体里,所以他起什么,都像是贴着耳边缓缓道来。
偏偏这缓缓道来砸得谢逢野脑袋轰鸣一声。
之前听闻凤凰一族可凝羽为掌,其力可卷火破山,世间无有可挡其掌力者。
可每一族都有一个称得上用作护命保魂的法诀。
龙族可开脊化形,是做护,是但守青山留深林的以待来日。
凤凰这一掌倾天绝杀,是为拼,是尽燃此身殒寿数的兰艾同焚。
像极了凤凰一族那轰烈又直爽的性格。
一生只可用一次,如同他们那可以死而复生的本事,涅槃。
现下再使出这一掌,全然算得拼尽全力。
可只是为了将谢逢野和玉兰推离天道桎梏。
两相对比,天道之力,何其可怖。
那这一掌又会如何。
才通过司江度的骨留梦瞧见月舟当年可是涅槃失败了,极其损耗运数,此后又经过仙魔大战,更是早魔头诅咒得浓雾缠身万千年至今。
他毁了脸又损了身,已是半生风雪凄苦。
这掌以后,他此命之中,还有什么能用来做代价的?
谁还记得,月舟可是骄傲又鲜亮的凤凰啊!
谢逢野思及此处,只觉得一股戾气化成浓烟烈火,从他五脏六腑处一道烧至吼口,让他从头到脚都是滚烫的愤怒。
而这些烫心灼肺的怒意之中,全是对自己的自责。
若是他谢逢野当日没有自大,且愿意耐着性子同兄长多商量一二。
就好了。
这般想着。
继皇城美人面一事之后,所谓正邪两边的恩怨被推到了最为危险的临界点。
既然不得不战。
本意只是为了把江度叫来,冥王带着幽都,当着不世天诸多神仙的面摆清立场。
如此一战之后,既能替玉兰清仇,又能将这许多年来围绕在他昆仑君身上的冤名洗清。
可青岁去后再无消息,便是月舟都要一再来信相护那魔头。
就连江度,好似千里迢迢过来一场,只是为了带着自己的魔族大军过来再让他们一并被剿灭。
哪里像是大军压境,倒像是有意而为之的替天行道。
对于这个所谓的魔头,乃至于最开始那场仙魔之战中龙神殒命,谢逢野从未这般急切的渴望想要得到真相。
天道作祟,魔头向善。
好似本该如此的一切都被谁蛮不讲理地撕碎,这才露出背后尘封多年的真相。
月舟还在外面和江度对峙,玉兰重伤昏迷不醒,青岁更是去后再无音信。
种种代价于谢逢野来说,惨烈又刻薄。
他快要待不下去了,实在因为有些事情不能细想。
即便当年仙魔一战之中,月舟都没有使出这一掌,而是飞身而去用剑将自己和江度贯穿寻死。
可如今天道失控,却叫月舟使了这一掌,送谢逢野过来看当年的自己。
是了,月舟用自己另外半条命,送谢逢野过来看万千年前那个舍命只为照亮方寸之间的自己。
看到这些大义和希望。
最怕这样,有人燃命做灯,不惜一切代价地送希望去直面真相,此举虽壮烈得令人潸然,却未必能换来旭日光华,反而观者此后会更觉长夜难明。
毕竟,希望和真相一样,是俗不可耐又高高在上的东西。
都经不住细瞧,更见不得光。
尤其是真相,大部分时候,它是烧天焚地的一把火。
是灭世之灾。
谢逢野置身迷惘之内,猝听江度发问:“我定是要拼尽全力护住月舟的,那玉兰呢?”
成意这次回答得要坦然许多:“无非置身处地罢了,若你是我,你又会希望我怎么做呢?”
“我自然希望你能拼尽全力护住月舟。”司江度这次回答得毫无顾虑。
“那我亦然。”成意也十分之顺理成章地接了话,而后又说,“但希望你能谅解。”
未等江度再问什么,他已用行动说明了要谅解何事。
便见成意忽地旋掌凝光,字符成咒环指而出,再以神力拉起江度的手腕。
原本轻柔铺洒的灵光忽地幻成光刃,划破了他们两个的掌心,血珠涌出而悬于半空。
“我比较相信有把握的约定。”成意说着将受了灵气的血珠打回江度手腕上,“这是死契。”
江度全然没有要反抗的意思:“我需要向你保证什么?”
“我要你以命起誓,至死相护玉兰。”成意宛若在念诵什么古老的经卷,虔诚又坚定。
谁都有私欲,神仙也不能免俗,恰如那传世多年的龙神成意,当年舍身也不过是为了护住自己所爱那一个罢了。
谢逢野还要凝神细看成意定下的命契是什么咒法,却忽地身体一轻,竟是被推离了成意的身体!
再有暗香袭来,清幽的草木之气伴着血味。
不知玉兰何时站在了这处。
谢逢野回头瞧见,又担心他肩上的伤口,正要去扶。
可双手也只能堪堪往前探了一分,再没动作。
玉兰没有看他,双眼仿佛灌了铁浆一般,视线牢牢地焊在那万千年前的成意身上。
对话仍在继续,听江度说:“我有法子可以时刻知道玉兰所在何处,是我族传世秘法。”
几乎是同时,谢逢野后背瞬时麻了,他僵硬地去看当年的自己。
风静云停,成意连衣襟袖角都板正得一丝不苟,他说:“骨留梦,是吗?”
江度点了头。
“那就寻个机会让玉兰碰到。”成意垂着眼,不肯多放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声音依旧沉稳,“到时候,我要你在他面前,杀了我。”
江度堕魔之日,龙神殒命。
这是三界无人不知的故事,更是深刻于玉兰心底的苦痛。
可……确如江度所言,这一切,都是成意安排的。
谢逢野隐约能猜到些,但心内震撼断然比不上此时当面听见成意亲口说出。
玉兰就在身后,他定是听得字句清晰,三步之遥。
冥王殿不敢回头,又挡不住当年的自己。
“至于其他那些生了禅心的妖怪。”成意道,“你寻个机会,给他们找一处所在收留起来,莫要放出来害了他们。”
江度沉吟道:“我可下诅咒关他们于昆仑。”
他们似乎为了对付那个“他”已经将万事都谋划好了。
“只是……”江度往浮念殿之中看了看,“之后何时可以告诉玉兰,他会一直活在仇恨里的。”
成意却反问他:“你预备何时向月舟说明。”
江度道:“自然是功成之时。”他收回目光看向成意,“可若是我无力活到功成之日,又该如何。”
“如果机缘未现,他们知道真相之时。”成意仰首望天,叹声道,“就是命陨之时。”
江度问:“到底要什么机缘?”
“蝼蚁可以撼树之时。”成意回身,静静地用目光描幕着安置玉兰的殿宇,“等有能力还手之时,再告诉他们。”
江度默默地点了头,实在讲不出其他办法。
“玉兰既生了禅心,又属寒体,此后若有办法,你替我送他去幽都。”成意淡声道,“冥王之位尚且空悬。”
“此后……”江度摆头道,“此后我会如何都不知道,若我难保道心屠戮无辜呢?”
成意道:“那就用我的命祭道。”
江度又问:“若我入魔危害苍生呢?”
“只要能护住他们。”成意说,“你尽可去做。”
江度似乎并不意外,挑着眉峰说:“看来,你也没有那么悲悯众生啊。”
“众生。”成意顿了顿,将两个字细细品味过后,才说,“众生要的不是悲悯,是活路。”
又讲:“神仙要的也不是救世扶生,而是确保万般规则,列如弱肉强食,还有生老病死。”
江度这才问:“既然定有生老病死这般的铁律,哪里还有活路?”
成意缓缓说来:“这就是众生的活路,规矩之外都视为恶,所以才有善恶。”
话落之时,幻境之中倏地静了下来。
随后自天穹顶端开始片片碎裂,灵光如雪花一般飘洒而下。
境界崩塌。
玉兰这次没有在盯着成意和江度看,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难以遮掩的颤:“是你……安排的?”
“那是当年的我发疯。”谢逢野自己都一头雾水,更不知该如何去跟玉兰解释,只晓得他们快要出了这幻境,外面又有江度,还有天道降劫。
“你这次站我后头,我们好好去问问江度,逼他把当年为何吐出来。”谢逢野下意识地想挥鞭,才想起自己刚才在混乱之中听了月舟的话,把回霜给了玉兰。
干脆合指捏了剑诀,招来见月。
幻境坍塌的速度变慢了,已能隐约看见外面烧天而上的浓烟。
虚实相接之处,光斑模糊。
却猝不及防听了声钟响,声音沉闷闷地砸过来。
那是许久未听到过的,来自天外昆仑,留罪岛上的古钟。
钟响三声,昭告它主命危。
乃是殒仙之兆,铮鸣乱响不绝于耳,轰轰烈烈地向上下三界宣告着……
月舟的将陨之讯。
第106章 散道
迷雾渐渐散开。
幻境残像如轻沙沉风般向四面八方褪色而消逝, 谢逢野这才瞧清幽都此刻场景如何。
先有金光刺破幽冥映入眼帘,恍若道道光剑,直把观者双目灼得烫疼难耐。
在所有光亮的尽头, 是月舟和江度齐齐立于饮恨路上空。
谢逢野进入幻境这段时间,月舟究竟和江度说了些什么, 已无从得知。
但就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正在一同施力将天道阵法往前推开, 压制远离之后,这才让诸多仙官和幽都鬼众得了喘息休整的机会。
彼时荒风狂乱,残砖碎石搅弄烟云遮目, 幽都遍地狼狈残败,成了最写实的炼狱之态。
谢逢野才出来就想冲去月舟和江度身边,可试了几次皆是无果。
“不行!我们现在过不去!”谢逢野恨恨地握紧拳, 盯着上方的月舟说,“天道难抗,月舟使了凤凰秘术,再有江度法障在外,除非他们散了这障,否则谁也不能近身。”
余下的话没有再讲, 方才于幻境中已听留罪岛钟响, 说明月舟此刻是接近灯枯之态。
玉兰明白他的意思, 回头在浓烟乱障中搜寻起来。
不断有仙官亦或是鬼吏从残墟中站起来, 难得一见如此仙鬼互相搀扶的样子。
天劫难抗,竟弄巧成拙地打破了幽都和不世天这万千年来的不愉快。
此刻哪里还有什么神仙妖鬼之分, 生死关头, 向来顾不上仇恨。
“仙上!”声音尚且稚嫩,来自姻缘府的小仙官。
随着一声关切急急响起, 很快便有群鲜衣仙童涌了过来。
以净河为首,他们早已守在幻境之外许久了。
玉兰仔细瞧过他们每一个,好歹幽都门前设有法障,是以天道威压并未直接落到这些个娃娃身上,他稍松一口气,吩咐道:“去帮着鬼吏们收拾残局,若见着有负伤的仙僚便请进幽都浮念台处。”
“净河停步。”玉兰喊住了净河,“去姻缘府取来昆仑君和江度的命缘线,速去速回。”
仙上在危乱之时托以重任,这让净河满面赤色,急声道:“净河领命!”
小仙官们乌泱泱地散去,才听谁唤了声“尊上”后面还跟着句脆声唤的“老大!”
梁辰和孟婆执剑紧跟,后头尺岩搀着土生。
其余的幽都鬼吏都在乱局中搜寻可有重伤的仙僚,没有谁抱怨或者狂怒的。
乱局之内,他们默契地很有秩序。
玉兰见他们过来,想是有要紧的事要说,便继续抬头瞧着月舟的情况,再侧身退开步子。
谢逢野扯住他:“我这幽都里,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听的。”
“方才清算过后,魔军竟是全数被诛灭,只有三两不成群的趁着乱局才起之时逃了出去。”梁辰条理清晰地汇报道,“我已布置好了能行动的鬼吏把守界内界外,派去药仙府的也已经出发了。”
可用来休整喘息的时间并不太多,片刻之后,天道所设的光幕彻底笼罩住了幽都,亮堂堂的。
这是一场惨烈的白昼。
即便月舟再有本事,也难以将这种力量全数推挡回去,江度全程都跟在两三丈之外,没有贴过去,又不敢离太远。
谢逢野抬头望去,见那两道身影几乎要一齐融进光里,几乎微不可见。
说来讽刺不已,上方灼灼光华行尽诛之咒,下有能动会走的,都难捱其威压,可谓道道致命。
而下方的幽都此刻狼藉一遍,乌黑乱障却为活路。
至善至恶,至光至暗。
此时此景,便应验了创世神所留箴言。
在炼狱之中温柔地爱着人间,又要记得在人间虔诚地向死亡朝圣。
谢逢野试着往前几步,才发现幽都前这条饮恨大道已被天道刚才那劫毁得砖碎泥烂。
略行两步,脚底泥泞难知深浅。
目之所及皆是焦烟,脚下踩不到实处,谢逢野没有来地慌了。
——会是什么样的角色,竟是让当年的自己搭了条性命进去也只能堪堪打成平手。
约莫玉兰也想到了这处,他们对视一眼,双双面凝肃穆。
经过冥主和冥君的调配,鬼吏们很快整理好了乱场,依着话将重伤难行的神仙们请进幽都,而净河也很快折返回来,双手奉上月舟和江度的命缘线。
玉兰赞赏地点头并接了过来,随即转向谢逢野道:“月舟是个有主意的,性子还烈,此番定是起了那同归于尽的心思。”
谢逢野“嗯”了一声,叹了口苦气接着去瞧半空的那两道身影,说:“我看了白氏灵卷中那些过往就知道了,月舟这么多年从未放弃过寻找真相,更没有……放弃过江度。”
想来,此番也是。
他前后递来两张灵笺让谢逢野莫要和江度打起来,最后更是自己亲临,把江度拉扯去天上再布下法障,叫谁都无法近身。
恐怕,是他终于知道了些真相,或是知道了万千年前江度和龙神那些私下密谋,更该知道了究竟是在对付谁。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向冥王开口说明。
这就验证了谢逢野的猜想:当年一定是有个什么存在,让龙神和江度都无力对抗,只能用命殉道以拖延时间静等来日因缘。
恐怕这份因缘,就是后人有能力与之相抗的时候。
否则,若早早把话说开,结局也不过是飞蛾扑火。
可当年的天界如何与如今的不世天相提并论,青岁向来是个治理有方的,如今有这般的天帝,还有他昆仑君和道君。
是谁,连如今的这些存在都无法相抗?
是谁……
谢逢野又把自己丢进了沉思之中,恍惚听见玉兰喊了他几声。
他回头,撞进玉兰一双透亮明眸。
“我成了月老的这些年,一直在看江度的命缘线。”玉兰伸手递过来,他掌心里有两根晶莹透亮的光线,尾端缠绕在一处,系了结,结上光符缠绕。
“他和月舟的命缘线始终没有分开过。”
也就是说,司江度和月舟命中的姻缘从未断过。
“可知若是二者命中有缘,彼此的命数也会相互影响,或有达官牵扯权贵,亦有风流雪月债,总有以高带低的时候,可此番,仙魔之别大于天地,他们之间还牵连着。”
玉兰说话时五指稍稍合拢,却没握稳这两根命缘线,垂目而看,长睫上都染了微光。
他说:“我恨江度,却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何到了这步,月舟和他的命缘线还能牵连着,但今日,我或许明白了一些。”
谢逢野这才听明白了,问道:“你是想要用命缘线来给他们两个留一丝生机?”
玉兰点头:“可以一试,除非……”
正中谢逢野心事。
除非月舟不管不顾,而江度也早已存了死志,那不论他们再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谢逢野就当自我安慰,他对玉兰说:“不会出事的,放心。”
玉兰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垂下眼,说得很轻,几乎要听不着:“我不会让他们出事的。”
“这么大的动静,还不见天兵来增援。”有几名恢复好了的仙官来到冥王面前,“此番天道发作至此,却不知,道君和天帝何在啊。”
好了伤疤忘了疼,在冥王面前,明里暗里都在讽刺道君和天帝不作为。
谢逢野闻言只冷哼一声,但笑不语。
玉兰更是紧紧地握着命缘线,连眼神都未施舍一个。
孟婆稍后便呛声道:“你们还是担心担心自己今日能不能从这里活着出去吧,个个都人模狗样的,遇着事都是蜡枪/头。”
神仙们刚拧眉头要反驳,却听震响于头顶荡开,余音可碎山河。
此势汹涌,连光都碎了。
谢逢野呼吸一窒,猛地往前踏了几步,眼睛都要瞪裂了。
玉兰也紧紧地跟着他,道了声:“不好。”
这是他们两个最不愿见到的场面。
幽都上下瞬时失去了所有暗色,连谢逢野一身玄衣都被光亮打得辉腾刺目。
如此强光,闭着眼都觉得刺目,莫要说直视过去。
月舟放出了本相,金凤扬首,唳鸣喝天。
金光冲天而起,尾羽上腾着血色火焰,顺着凤凰优雅的曲线一路烧向旋转不停的天道光符。
须臾之间,赤色便如野火燎原一般,展开在幽都顶端,火光灼灼,像是要把天都烧破个洞才罢休。
若是不得不为,修成了人形的神仙们鲜少会放出本相来搏。
谢逢野上回于百安城幻境中遇到江度,破釜沉舟之势,才不得不放出自己的金龙本相。
那时尚且算得谢逢野全盛之势,可如今的月舟身魂残破如此,又怎受得了放出这本相?
不敢再多想,谢逢野腾空就要冲上去强破江度的法障!
玉兰紧跟其后,用灵光催动月舟和江度的命缘线,一路追至法障面前。
谢逢野已使足了力气狠狠地砍劈砍了几下,可依旧难破江度发障,最后连破世剑诀都召了出来,身后瞬时排列开千万道光剑,齐齐指向江度的法障。
剑诀应召而去,本刻劈天破世之剑意,才触上江度的法障就如飞雪投海一般无声无息地没了结果。
谢逢野胸腔中焦躁一片,挥手散了见月,而扑身过去用拳头捶打,发了疯一样地喊。
“月舟!住手!!我们一起啊!!住手!!”
“江度!司江度!”
“让我进去!!你们当这是谁的地界!!”
“本尊是冥王!!你们想死给谁看!”
他越喊越没章法。
直把嗓子眼喊得腥甜发痛,光幕里的那两道身影还是不肯回头看他一眼。
与此同时,留罪岛的钟也疯了,只管于千万里外送来哀声,一响比一响更沉,一音比一音更远。
悲壮之气充斥天地之间,能把世间所有湖海都烫得沸腾起来!
谢逢野拼尽全力的怒吼没有一句能传到月舟耳边,光尘纷扰,山摇地裂。
月舟始终张开双臂,道道金光擦过他的身旁,那身形被勾勒得枯槁单薄,瞧得辛酸不已。
“老怪物……”谢逢野喉咙嘶哑,恨自己破不开这法障,只能死死地盯着里面的月舟和江度,眼睛都不肯眨一下。
他像是张了口,而耳边尽是乱响钟鸣,以致于他说了什么,连自己都没能听见。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残光如落花,轻飘飘地从那金色凤凰身上凋零,变成瞧不见的风,融进火里。
那些火却长长久久地烧着,生生将天道那些光符咒语一笔一划地烫成烟,再散进虚无阴黑之中。
终于,一切都停了下来。
玄色慢慢地铺回幽都顶上,谢逢野手臂还悬在法障前头,拳头捏得死紧,却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绝望像山一下拍过来。
离身的本相凤凰没有再回来,千万里之外,昆仑虚上留罪岛的钟,敲完了最后一下,还天地以沉寂。
谢逢野面前的法障渐渐变薄,直到散去。
它消逝得那样快,都来不及让风推一把。
幽都上空,哪里还见得到江度和月舟。
只有光尘在漫天浮着,又无谓归处地缓缓落下。
安静了下来。
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又听钟响。
想来留罪岛的钟刚才就把自己撞碎了,却没能留住主人。
这次响的,是不世天的钟。
一声而已,千重万重,荒凉的铿锵。
以此昭告三界,有位神仙殒命。
此响悠远荡开,一直撞进了幽都的黑暗深处。
谢逢野先动了动手指,才将手臂无力地垂下,恨不得自己什么都没听见,连目光都麻木地追着那些散落的光尘一路向下。
看到幽都鬼众们默声抬起双手,试图接住些什么。
他们面上带些茫然,偶有互相对视,像是在问:“神仙也会死的吗?”
“会啊。”
许多年前,曾有个神仙这般当面回答过冥王。
彼时他还是个不晓世事的龙娃娃,成天被昆仑虚里那个神仙折腾作弄。
那天难得晴光大好,老怪物终于愿意带着小龙到不世天去逛逛,远远瞧见金钟隐现于云端。
小龙不解,指着那处问道:“那是做何用处?怎么从来没听过响?”
“有什么新鲜的。”那神仙身边尽是缭绕灰雾,迷迷蒙蒙得瞧不真切,嗓音却透亮又清澈,凡是说话,都喜欢带着三分笑。
他说:“那可不是个好东西,它要响了,必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小龙皱皱鼻子傲声道:“我兄长,青岁,那可是天帝,有他在,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也是。”昆仑君难得没有笑他,轻声慨叹,“许多年没有听见这钟响过了。”
“你又在诓我,你什么时候听过它响?”
童声稚嫩,老神仙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之前,有神仙陨落的时候。”昆仑君笑意减了几分,嗓音里带着许多沧桑回忆。
小龙更不解了:“神仙也会死的吗?”
那些向来缭绕不歇的浓雾仿佛都被这一句话问得停下了,半晌,才听昆仑君沉沉地回:“会啊。”
“谁都会有那一天的,我也会。”
小龙听得不太开心,探手进灰雾里揪住衣袖,把老怪物扯走,不悦地呲着嘴数落起长辈来。
张嘴说话时两个小尖牙若隐若现:“你才不会死的,乱说话,呸呸呸!”
浮光掠影,如今回想起来,都成了寂寞。
又记挂着那些温情。
谢逢野牵着嘴角笑了下,却让那些温热有路可走,咸意在嘴里蔓延开。
他才怔怔地摸上脸侧。
可冥王此身生来就没有心,整个胸腔之内,都是空落落的疼。
忽地感觉掌心处有什么东西,再放下手来,见到了一枚玉扳指。
骨留梦赠有情人,成双成对。
先前谢逢野烧了江度那一个,如今这个,是月舟留下的。
谢逢野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送到他手里的。
尚未等他想清,又是一声钟响,相似的沉闷,重重地撞进幽都。
下方诸神妖鬼不住地惊呼起来。
岂有这样的事,一天之内两位神仙殒命!
谢逢野忽地转头,漫天昏光浮沉。
他没能找到玉兰。
第107章 风静
这一天足以载入仙史, 字里行间皆为惊奇。
微光浮现,先前被天道威压打散的冥灯正在缓缓重聚,石碎砖断也陆续归于原位。
乱局一场, 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只是,自上次玉兰以俞思化之身在幽都催动了浮念杖之后, 才见千万里浮屠花海盛开,其景盛大, 映照无尽玄冥。
上次花开,是为玉兰亲至,因他心向裤衩而催得浮屠盛放。
这次……
幽都之内, 赤色鲜艳一路蔓延至瞧不着的地方,风急躁地吹鸣于耳侧,掠过花海。
目所能及之处, 万千灵光争流。
唯独瞧不见玉兰。
谢逢野纵着风,连稍微往旁边偏一点都不敢,生怕一个错眼就要漏看什么。
幽都此刻唯有风声,神鬼妖都默默地抬手向上,他们心知肚明刚才发生了什么。
是天道发了疯,突然要一举杀了此刻幽都里的所有存在, 哪管你是神仙还是鬼吏。
此威压之悍猛, 连冥王都招架不住。
是昆仑君, 那个久不露面的老神仙以身殉道为他们挡住了这一劫。
所以, 明知无用,他们也在试图留住月舟和江度已经散去的灵光。
他垂在身侧的手无力地收拢又松开, 说不出想要抓住些什么, 连自己的神魂都像是跟着月舟和江度一同碎了,几次失了平衡, 在风里踉踉跄跄。
事情来得太急,后悔愤怒焦躁地在身子里冲闯,像潭深不见底的沼泽,行差踏错,连抬手迈脚的力气都没有了。
月舟以仙陨阻止了天道乱劫,谢逢野阻挡不住,这会又想起灵光才乱时,玉兰还带着命缘线跟在他后头。
他神色坚毅地说:“我不会让他们出事的。”
要怎么做,是怎么打算的?
谢逢野恨自己都不会张口问一句,直到不世天上钟声残响渐渐消散,今日之内陨落了两个神仙也成为不可改变的事实。
月舟什么都没有说,留下的骨留梦被谢逢野握紧,恍若有千斤之重。
他才想起战前玉兰用一吻将真身渡进自己体内,抬臂去探魂台时,指尖带着抑制不住的颤。
若是魂台中搜寻不到……
忽地平地起风,搅乱这边一腔慌乱。
光现于顶,遥遥高挂幽都黑穹,却并不刺目。
像是有月光于今时路过瓢泼遍地银白,辉明萦绕之间,烟绿轻衫随风舞动,尾摆末梢处,尽是柔和。
玉兰轻阖双目,双臂分别向身体两侧挥开,手指各绕一根灵线。
同他手臂的放松优雅不同,这两根命缘线拉扯得直挺,一直往下坠去。
与此同时,刚刚自法障之内纷纷落下的光斑应召而起,轻轻脱离一双双接住他们的手掌,不急不缓地朝着灵线飞去。
金红和幽蓝两种灵光在半空中交汇,擦肩,相拥,再各归一处。
直到收集完所有散落的灵光,那两根命缘线才缓缓缠绕向上,回到玉兰手中。
同先前一样,诺大幽都之内,只闻风声。
下首诸多神仙亦或是鬼吏们连收回双手都忘了,吃吃地看着在浓墨玄冥之上银辉满身的月老,看他是如何催动法诀,用命缘线来拢住昆仑君的残魂。
或许,也有注意到成意上仙这番连那魔头江度的残魂也一并收了。
可似乎并未有谁觉得此举不妥,更听不见质疑。
他们只是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谢逢野也是如此。
又是一次浮屠花开,又是玉兰带来的光。
他于此战中本就消耗了太多,如此违逆道令使命缘线来收集残魂已是难以支撑。
玉兰身子一歪,顿时坠了下来。
光幕如泼,层叠铺展。
他带着残影划破辉亮,身边萤尘缭绕,像片无所畏惧的叶,奔赴等待良久的秋。
此景无可复制,像是他此身此魂,本就属于幽都。
“上仙!”
“成意上仙!”
惊呼尾音尚未平息,谢逢野已腾身而去稳稳地接住了玉兰。
恍然间,谢逢野想起于百安城姻缘铺前同玉兰今世的第一次见面。
彼时他见俞思化浑身阴气缭绕,只当这个凡人怕是身来就带着上辈子未散的阴魂,一路追到了阳世。
以为他是个有鬼缘的。
可先前瞧的幻境中,分明说玉兰本就应当临幽冥掌境。
何以登了浮念台做那姻缘神,结果让他谢逢野取了万世幽怨来做这冥王?
隐约有个身影要出现,偏偏此时就是想不起来。
谢逢野无暇回想下去,玉兰此战损了太多灵力,耽搁不得。
穿过层层仙僚时,谢逢野更是顾不得和他们再虚与委蛇什么,好在彼此都是识情知趣的,即便迷茫都写在脸上,也都各自让路。
神仙们谁也没挪动步子,依旧在幽都门前互相交换眼神。
半晌,才想起他们此番来幽都的目的。
为什么来的?
不是为了冥王拘了月老,还私自绑了整座浮念台来!
天帝不管,道君不在,他们自是要来替不世天的神仙主持正义!
可来是来了,骂也骂了。
冥王只管弄个法障罩在幽都上空,却迟迟不肯现身,末了怎么着?
末了那为祸三界万千年的江度来了,还带着魔族大军,兵临幽都。
谁也料想不到江度竟有这般修为,才稍微抬手就压制得各位仙僚难以反抗。
有个要命的问题,他们都瞧见了,江度动手时,用的是命缘线。
——他怎么会有姻缘府的命缘线?
冥王这才出来迎战,带着月老,月老还亲了冥王。
这下还有个更要命的问题,冥王动手时用了司氏一族的宝鼎。
——他怎么会有司氏的法器?
而后月老迎战,召来了幽都宝剑见月……
接着天道降罚,打的却不是魔族,反而用一锥天大地大的黑色诅咒直向冥王,若非成意上仙和昆仑君及时拦住。
还未可知此时是个什么境地。
也没谁说到底是为什么,天道发了疯要毁天灭地,昆仑君就自己去抗,那魔头江度还替他设障,护住了下面的幽都。
最后,月老挥出命缘线拥住了昆仑君和魔头江度的残魂。
直到劫了,直到风停,直到冥王神色凝霜地抱着月老进了幽都。
不世天上这支所谓的“正义之师”才想起,他们原是来找冥王讨个公道,逼他交还成意上仙的。
可事到如今,欲行何事,幕后主使,来龙去脉一概不知。
这么大场硬仗,损了昆仑君这么一尊仙君,还有另一声丧钟敲的是谁。
也是一概不知。
更未见天帝或是道君露个脸,只瞧见曾经的仙僚,深陷戮仙风波之中的司命上仙,被两个鬼吏一左一右地搀扶着缓缓前进,头也不回地就往幽都里走。
“司命留步!”有神仙急急出声唤住他,想来也是一脑袋官司,想问些什么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土生也是一改往常作风,此刻更是顾不得什么风流文雅,面色阴郁。
他扫眼瞧了圈面前诸位神仙,皱紧眉头,却又长吁了一口气,劝道:“各位还是从哪来回哪去吧。”
*
姻缘府的小仙倌们各个默声跟了一路,原本鲜艳的赤色仙袍此刻尽染灰烬,他们也顾不上了,只管紧紧盯着最前面那道玄色身影。
谢逢野拖着玉兰,没敢抱得太紧,也没将他送回浮念台去。
玄色衣摆甩过浮屠花海,领着身后一群“哑巴”仙衣,径直往幽冥殿去,孟婆已收拾出地方,将玉兰安置在软塌上。
进殿之后,小仙倌们各个安静地靠着墙边站成一排,即使再担心也没有谁上前去置喙打扰。
他们心照不宣,冥王此刻是唯一一个能护好自家仙上的,冥王对仙上很好。
梁辰追着脚步就来了,身后跟着老药仙孙祈成。
每次相见,孙祈成雪白的鬓角都要多添一层奔波疲惫。
谢逢野只和他对视一眼,便让开了软塌前的位置,好让孙祈成能尽快去看玉兰的情况,随后丢了个眼神给梁辰。
做完这一切便迈腿向外。
梁辰心领神会,转头看向孟婆,示意她留在殿中照顾好冥君,得到点头回应后,才追着尊上出殿去。
殿门口尺岩拎着大板斧瞪着眼,不用多问便知他决意要把守住此处,眼皮都也不动,要是此刻路过一只苍蝇都能被他生生劈碎。
谢逢野看见,只说:“一会记得找孟婆给你们处理伤口。”
尺岩亮着嗓子接话,面上俱是严肃。
谢逢野急着向前,迎面遇到了土生。
阿疚和小安扶着土生,他们三个面上都是说不出的怪异。
谢逢野先开了口,问的是土生:“你是不是也想到了什么?”
谢逢野视线都没转一下,对此也并不意外,因为他深深记得,这两个小仙童可是道君亲自送来的。
若说天道扯疯非要让他冥王神陨当场,此事之上,道君玉庄绝对脱不开干系。
可谢逢野此刻恼得不止如此,他还是紧紧盯着司命,眸底寒潭结冰。
“万千年前,几个神仙遇上了个打不过的,害得他们相继殒命才能延续至今日,若按照原本的布局打算,我,至炎之身本该是做那月老的。”
谢逢野没有在质问,只是一字一句地讲出已成事实的结局。
土生垂目听着,呼吸渐重。
谢逢野都看在眼里,这才问:“除了你,还有谁能改我和玉兰的命数?”
土生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你和玉兰的命册,早已不在我的青云台,被拿走了。”
谢逢野手心一紧,捏得指头咔嗒作响:“天帝?”
“不!”司命这次回答得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快,“是道君!”
第108章 闷雷
“道君。”
谢逢野压着力道轻声跟着重复过一遍, 随后垂目思索片刻,才缓缓掀起眼皮望向土生,却没再继续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你还嘴得着急。”他缓缓地朝前踱了两步, 问,“你着急什么?”
才过了场生死大局, 饶是他身为冥王也无法做到平静无事,便是衣摆袖口被烧出来的洞眼都没来得及恢复, 可他还是冷眸而视,如此逼问,倒勾起了另一层意思——早先魔族压境乃至天道发癫都不见你司命如此着急失色, 怎的聊起天帝你就如此?
谢逢野凝着土生,见他面色急变,显然已品出了话里的其他意味, 这才慢慢问出下一句:“莫非,你是一早被青岁安插进我幽都的?”
土生本就是一名提不得重刀的文仙,遑论经此浩然大劫,才被天道那场乱杀压得五脏六腑几乎要碎成粉末,这会又被冥王如此不信任,被激得又急又愤, 气涌心脉, 险些呕口血出来。
“就是你对江度都没质问到这个份上!”土生甩开了阿疚和小安的搀扶, 三两步蹿到谢逢野跟前, 奈何身量不够,只好仰视着怒瞪, “风浪稍平就怀疑起自己人来, 你是被天道抢了脑子不成?别是忘了,你这地界我本不愿来, 还不是你混账流氓行径给爷爷我绑来的!”
他越说越气,两道宽大袖口来回乱摆,好几次甩到谢逢野脸上:“亏我还心心念念着本就有愧于你和玉兰,再者当时有东西要上青云台杀我,你绑我一遭,也算误打误撞救我性命,这才万般照……”
“是了。”眼见着土生真情实意地把自己说得眼里蕴起两汪水光,谢逢野及时打断他,“你说,江度、或是魔族为什么要去杀你呢?”
就说彼时谢逢野被贬人间开姻缘铺子,恰逢沐风堕仙,不世天众神仙齐聚玉楼审判其身,天道还特地不远万里送了卷灵轴过来,有意暗指沐风是因受了冥王影响才走上歧途。
后又有魔族杀上不世天青云台,以残忍手段屠戮司命,更是明晃晃地指出,此事因冥王同司命积怨已深,这才痛下杀手。
天道处于中立的位置,还特地用死劫勒令冥王早日查清真凶,还自身以清白。
桩桩件件,冥王同司命有积怨是真,可若非谢逢野早将土生绑了来,谁能知道当日青云台上殒命的会不会是土生本尊。
此事蹊跷,奈何之后自沐风开始,他们所遭遇的故事从未停下,所以直到今天才有闲暇稍作思考。
“为什么要杀你。”
“你为什么要绑我?”
两道问话齐齐响起,谢逢野和土生问过之后又颇有默契地同时陷入沉默。
他们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试图先窥探出些真相。
最后,还是谢逢野先开了口:“你说,你当时顶多写些不入流的故事,又怎么至于让魔族大动干戈冲闯不世天只为杀你?”
不问还罢,再提起来土生也是一脑门官司:“我可问谁去?我倒是想问问你,既然你已失了小金龙那段记忆,又习惯了跋扈多年,恨我乱写你的情劫,最后也只是把我绑了来?”
毕竟,按照冥王的性子,合该当场把司命剥皮抽筋才是。
谢逢野听完,很想纠正一下,其实把司命绑来,他其实也没少挨打,但是此刻最重要的问题不是这个。
情境已至此,瞧着土生还未听出剩下的试探,他也没了打哑谜的耐心。
“是青岁,青岁让我把你带走的。”
谢逢野如实说道。
当时冥王被贬下界,是天帝和冥王这兄弟俩设的局。
再者谢逢野当时一门心思都为了找柴江意,又听三界有乱,青岁又起誓能帮他寻到人的下落。
这自然是可以答应下的。
当时青岁明面上只讲了两个要求,一是叫谢逢野诸事不管,二是让他成就百桩姻缘方可回界。
这两条要求经天帝传召,流经九天,诸多神仙没有不知道的。
至今看来,谢逢野可谓是一条都没做到。
除此之外便是那第三条,谢逢野跌落云端之际,青岁附耳过来低声嘱托,让他下界之后把司命也绑了去。
听到这里,土生面上表情可谓精彩至极,他大声呼喊出来:“所以!当时我问你私自绑了神仙不怕天帝罚你!你!你才!”
司命可是自诩风雅多年的仙君,此刻虽然激动,眸中那些翻涌的情绪之中却暗藏了许多赤色,矜持又热烈。
谢逢野都看在眼里,再回想当日上元最后一次瞧见兄长,青岁还特意把土生叫过去说了许多话,还有这些预知一切,也要先保住土生的吩咐。
似乎有什么情意来不及戳穿,且有迹可循,但此刻不是聊这些的时候,所以先按下不提。
“我说,你以为青岁不知此事?”谢逢野替他补完了剩下的话,再一字一句地问,“那么,这些所有事情,都是你和青岁一开始就密谋好的?”
也不知土生可听进去这句话,只见他低着脑袋,一遍遍地重复说:“是他安排的,是他安排的……”半天才抬起脸来扯住谢逢野的袖子,“那他怎么办?天帝可曾联系过你?!”
这让本就没了多少耐心的谢逢野长吁一口气,呲着牙花说:“才问了个青岁你就如此,我还没追究我和玉兰的命簿怎会被道君张玉章取走呢。”
“道君”二字坠地,混入幽都常年阴寂的冷风之中,吹得小安和阿疚同时打了寒战。
“抖什么?”谢逢野面含不悦地扫了他们一眼,虽然细想过这两个小仙官的来历——道君有心安排来的。
又想小安还从良府门前带回了江度神识,这才先把幽都搅得乌云一片。
从人间皇城回来开始,桩桩件件千涛万波扑面而来,砌成密不透风的高墙,牢牢地围住了谢逢野胸中那些晦气。
可又想这二子,自从来了幽都之后万般勤恳,更是没有过半句怨言,便是指派什么事,也都是上赶着兢兢业业地去做。
谢逢野喉口就没由来地软了一阵,再没指责什么难听的话,可身后又幽冥广殿中玉兰仍在昏迷不醒,是以他自私作祟,此刻面对小安和阿疚也再难给出什么好脸色来。
“尊上,我们……”小安紧张地揪着自己褂子下摆,显然又怕又惊,生生把自己骨结攥得发白,可他还是要坚持把话说完。
他们仙骨塑得早,生着十六七岁娃娃的粉透面孔,这下涨红了脸,用着很了不得的决心。
也只是让小安说了句:“是道君把我们安排进幽都的。”
这话讲得没头没尾,谢逢野眉头稍动,却没接话,倒是和土生对视道:“这事你也知道?”
面对如此莫名指责,土生气得跺脚,恨声说起了反话:“我自然知道,反正谁乐意做坏事,都要来找我说一嘴,我当然知道!”
“堂堂司命,这么受不住激,还是神仙呢。”谢逢野剜他一眼,随即转开视线,盯着头顶黑穹,也不再去看哪两个战战兢兢的小仙官。
说不好是有意还是无意,总归是让方才凝滞得教人窒息的气氛稍得松动。
短暂的沉静后,是阿疚先开了口。
“尊上息怒。”他穿着幽都鬼吏的服制,用着鬼众对谢逢野的尊称,“这么畏畏缩缩不是因为害怕。”
阿疚性格要比小安沉稳得多,此刻也如同兄长一般斜挎一步挡住了小安,解释说:“实在是因为道君于我们恩重如山,可他自小向我们灌输幽都习俗不能作假,之后更是让我们留在幽都之中任职。”
阿疚深深吸气,稍作缓解,而后说:“背主该死,可才见了幽都今日之难,我们再也不能有半点私心了,如今想来,确实是道君有意让我们来的,先前只说我们适合留任幽都,却未曾言明为何。”
话已说得明了,若有故意被安插进幽都的,绝非土生,而是这两个小仙官。
而他们,也猜出了些自己只是道君安插进幽都,或许要做他用的棋子。
其原因为何尚待猜量,可事实如此,不容置疑。
谢逢野眉峰一沉,刚要对阿疚说话就土生打断。
“就是要来同你说这些,何故对两个娃娃发脾气。”土生呼出胸中浊气,且耐着性子好好地同谢逢野说话,“这两个娃娃,唉,若非到了今天我也探不到,你自己看吧。”
土生说罢,手臂一抬指向小安和阿疚的额心。
“他们的根脉,同你和玉兰几乎相差不多。”
谢逢野不多迟疑,立时探过小安和阿疚的魂台,才见小安魂台之内阳炎成海,而阿疚则是阴冰结川,结果不言而喻。
“阴阳镇世钉。”
“正是!”土生着急道,“三界皆知阴阳镇世钉可制玄热阴邪,之前分明只有你和玉兰,可如今却多了这两个娃娃。”
谢逢野眸光愈寒:“有人发现了,还不加以说明,反倒悄无声息把他们送了过来。”
那就说明,冥王和月老,并非只有谢逢野和俞思化能做得,小安和阿疚也可以。
“还说这两个是拘魂引魄的好手,是这般体质,可不就是好手?”谢逢野下了结论,稍做思量,又抬起眼皮问土生,“你好像很怕道君?”
时至今日,不论是龙神殒命,还是江度化魔,背后一直有个操盘手,布阵列棋多年。
虽谢逢野仍不知前后因果,可到了这步,似乎只有玉庄是唯一剩下的知情者了,可到现在都没现身。
就连先前对抗江度时,也有碎嘴神仙说起为何这般事态,天帝和道君都不现身。
很快就被谢逢野压制回去。
是了,这是一位不能轻易提起的存在。
借用土生的话来说:“那可是道君,是玉兰和龙神万千年的挚友,是月舟和江度倾心相交的故人,他更是一手写下三界秩序录为天道的老神仙。”
哪轮得着旁人来嚼舌?
谢逢野还想要去幽都界口看看,尺岩很快追了过来,说冥君醒转过来了。
这下便顾不得其他,这边一行立刻匆匆赶回玄冥殿。
玉兰倚在软垫中,面上净白不见血色,正低头凝着手中的两根命缘线,直到谢逢野靠近才缓缓抬头。
“月舟和江度,我留住他们了,我强行逆道留住了他们的残魂。”
这本该是个欣喜的消息,可他一双眼本净透如清潭,此刻却盛满了复杂的绝望。
“他们双双赴死,抵抗天道,本该知道还有这么一条退路,可他们宁愿死,也不愿拆了这份缘。”
“谢逢野。”玉兰眼中绝望和痛楚更加深重,他喊这一声,也带着不加掩饰的哽咽,“可我还是为了留住他们,我拆了他们的缘。”
也就是说,这一对情深意重,他们能靠这缕残魂重入轮回,或许还能有许多个生生世世,他们或许会成为飞禽走兽亦或是清风明月。
可是,在他们将来无尽的岁月之中,他们再也无缘得见,无缘相知了。
玉兰崩溃得几近失态,他说:“我自私了,可我真的不能失去谁了,我恨江度,可……”他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死死地咬住嘴。
这一哽,是堵住了万千年难言的委屈和苦等。
谢逢野心疼地探指过去,示意他稍微松些力,那掌手心里,还握着月舟临走时送过来的骨留梦。
万千年前,天界有广殿浮念,内植笼天霜树,下倚几位神仙坐笑谈道。
他们极有风骨,折了腰也要含着血,绝不张口道别。
这些陈怨旧债被积压数年,终于在今日一并爆发出来。
谢逢野更是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将骨留梦递给玉兰。
玉兰默声接过,又低头看了许久,才说:“玉庄。”
此刻再提起这个名字,倒像一声诅咒,血淋淋的字符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江度闭口不谈,便是月舟知晓真相也不说一字,宁愿殒命化形去拖住天道。我想,这些都和他们说过的,若非到了机缘,道出真相便是前功尽弃。”
玉兰痛苦地摆着头:“我想,所谓机缘,应当是等到我们有足够的能力反抗,或是……”
“或是他亲自来说明这一切。”谢逢野紧着眉补充完了下半句话。
战起时土生一直同鬼众守着幽都界门,对于事态发展只晓得个大概,更没有进江度幻境看。
此刻听到所谓“机缘”更是满脸莫名,他不住地在玉兰和谢逢野之间来回转头,着急上火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若是知道什么,就该说出来大家一起考量才是啊!”
这话在理,谢逢野也不多耽搁,便将幻境中所见所瞧从简地说了一遍,着重说了龙神和江度的约定,再解释回到“机缘”上头。
期间小安和阿疚本想回避不听,也被玉兰拦住。
“我本以为是天道。”谢逢野说,“早先再人间皇城时,玉庄也曾寻上来,我观他面貌像是个少年人,才知是天道反噬。”
如此想来,先前每回有那大事,道君总要现身一回,言语之间总将矛盾引向天道。
“少年人……”土生若有所思地低声重复道,忽地打了个寒战,哑声说,“禅心。”
确实,自玉兰开始,谢逢野几次看探往业都瞧见了这个,似乎是件十分重要的东西。
“我去人间之后,见到的妖怪都生了禅心。”谢逢野很快反应过来,却难以置信地看了玉兰一眼,“阿净、尺岩、银立、孟婆、还有南絮。”
玉庄曾言说,禅心是世间少有的东西,悟道本就艰难,何况得道。
巧得要命,世间难得有这么几位生了禅心的妖怪,全让谢逢野遇到了。
谢逢野没由来地眼皮猛跳:“列位,要么魂飞魄散,要么终于历劫得到正果。”
阿净和孟婆便是历经艰难,在月舟和谢逢野的干预下,各自得一归宿。
可银立和南絮却没这么幸运,可谓结局惨淡。
梁辰一直伴随左右,轻易不开口,可此时涉及到妖怪和禅心,他也紧着眉思索道:“难道,是有谁想要夺了禅心?”
这几乎已然是一句陈述,揭开了过往那些血淋淋的故事。
玉兰低眉道:“得禅心者,道根稳固。若非主动诚心交出,则无法强取。”他仍没恢复太多精神,靠在软垫里,却瞬时觉得周身寒凉。
“还有一种情况,若遭挚爱背离,因爱生恨,则道心难定,禅心不留。”光是说这几个字就快耗尽了玉兰的所有力气,不是因为痛楚,只是快要临近真相。
像是被抛进万里寒渊,崖底有真相尘封多年,可扑面而来的冰刃誓要割肉见骨。
“也就是说,若是心灰意冷而自裁者,可遗道心于世。”玉兰盯着手中的骨留梦补充道,“挚爱可为亲友家人乃至定情之人,背离往往伤人,可挚爱的背离,总能杀人于绝望之境。”
这样的故事太多,谢逢野和玉兰身为冥王和月老,自然没少见。
但这样的规矩,却无形中对上了过去几个月发生的几桩惨案。
土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玄冥殿陷入死寂,土生却惊呼道:“神仙是不能杀神仙的!”
这似乎是没由来的一句话,玉兰却猛地掀起眼皮:“天道载戮神仙者,皆要去玉楼受审,剥其仙骨,抽其神格!”
天道……
天道创于首场仙魔大战之后,救三界于水火之中,万千年来从未出差错,却在近期发了狂。
天道箴言烁金不可违逆,宣称龙族遗后谢逢野是冥王的不二之选,可分明幽冥一境,本该玉兰为主。
天道扯疯,于幽都门前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开杀戒,最后还是江度和月舟双双以命相抵才抗住。
可是,真的是天道在扯疯吗?
像是有团瞧不见的乌云盖在玄冥殿上方,吸口气都是幽冷阴寒的。
“天道不可抗。”谢逢野缓缓眯起眼来,“想杀这些妖怪,却又不能明着做,或者说,不愿失去神仙的身份。”
要知道,江度和龙神定下命契一同对抗所谓“强大的存在”时,还没有天道。
梁辰紧锁眉头道:“如此说来,天道好似成了枷锁。”
枷锁。
谢逢野像是被一道闷雷打了头,嗡鸣声中惊险地挣出一丝清明,他突然面向玉兰说了个名字。
“南絮。”
问花妖南絮倾心于下界历劫的药师族后辈朱柳,却因误会而导致灾祸临头。
那个误会便是当年有人冒充柴江意的模样,口口声声地念着仇恨,将南絮一步步带进了地狱。
而当时,真正的柴江意,也就是如今的玉兰,正因为在人间遇到了江度,收回了记忆才忍痛离开山蛮子,之后径直去往昆仑虚寻月舟。
彼时才知道这件事,那个伪装成柴江意去迷惑南絮的“人”,就被理所应当地认为是江度,便连朱柳惨案,都被压在了江度身上。
连后来发现有谁在用阴邪手段来做美人面,也被认为是江度。
可江度同南絮本无冤无仇,要用万千年前对昆仑虚的诅咒来说事也太过浅薄,再者说起美人面时,也知道江度明知若是月舟的性子,断然不会为了恢复容貌而戴上美人面的。
土生额上起了层冷汗,他睁大了眼问:“你们觉不觉得,是有人在搜集什么?”
谢逢野缓缓摇头,低声说:“恐怕,是在凑什么,至于是不是江度做的,这很好证明。”他转头看向两个一直不开口的小仙官。
小安悟性极好,稍愣片刻便从袖中乾坤掏出一枚罗盘,抬掌施法前又不确定地瞧了尊上一眼,得到肯定的点头才开始念诀。
这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法诀,却有令观者肃穆沉静的本事。
孟婆悄声走到梁辰身边,他们于静默中牵紧了手。
便是大嗓门的尺岩都受到了气氛的感染,在殿门前持板斧而立。
这样突如其来的紧张,让土生没能看明白,玉兰解释道:“美人面的冤魂,之前都是小安在负责,且因美人面如今下落不明,但同冤魂之间总有牵连。”
其主亡命,此物必定一道损毁。
“若是探得美人面消散,便是江度所为,若不是……”
“啊!”
小安先是低呼一声,引得一干神仙妖鬼偏头瞧他。
却见他面色惨白,捧着罗盘的指尖带着微颤,几乎是绝望地看向冥王。
“美人面……还未消散。”
此话若惊雷掷地,炸起连波碎片。
连美人面,都不是江度做的。
恍惚之间,惊讶之中,这场延续了万千年的恩怨故事,终于扣上了环,连接成连贯的画面。
因这场旧怨,才有了所谓昆仑虚的诅咒,至此妖族不甘命运使然,出了阿净和南絮这样的情种,禅心稳固,可情路多舛难得善终。
他们不过是想好好活着,同心爱之人并肩看看日出月明。
不应当,谁都不应当生来就活在不公里。
连谢逢野都没发觉他把自己手指骨头捏得咔嗒作响,但他可以用神格起誓,他这一辈子,从未如此清醒又愤怒过。
万千年前,龙神成意和江度察觉有个难以抵抗的存在,正在寻机用阴邪手段夺了玉兰的禅心。
可当时玉兰倾心于龙神,若无什么毁天灭地的变故,他绝对不愿主动交出禅心,遑论自我毁灭。
那么,为了护住玉兰,也为了不打草惊蛇导致对方恼羞成怒,当年的成意同江度定了死契,用堕魔和殒命来换取等待机缘的时间。
在场神仙妖鬼听过谢逢野的分析,齐齐面露青黑。
这不是随口就能说来的闲话,若果真如此,那就要推翻过去万千年来的怨恨和规矩。
土生忽地讲:“那就算为了护住玉兰的禅心,江度要做什么吸引注意力,又何必非要堕仙入魔,同昆仑君天各一方?还这么多年都不说开?”
毕竟,在面对强大的敌人时,互相讲明再帮扶着,岂不更好?
此类推测,谢逢野回想江度时不是没有想过。爱意是不可衡量之物,且江度对月舟的情意,绝不会比成意和玉兰少半分。
他是宁愿粉身碎骨,都不愿离了月舟的。
如何会……
似乎又说到了死结上,谢逢野恨叹一声,下意识地去看被玉兰攥在手里的骨留梦。
月舟临走之前特意将此物递了过来,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可恨现在又卡在机缘未到,催动不了骨留梦,就无法窥视其中隐情。
月舟和江度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最后又说了什么,也成了近在咫尺的迷。
玉兰也在瞧着自己手中的扳指,忽而抬头说:“月舟。”
土生这下紧张得要命,被吓得一颤,连忙问:“昆仑君怎么了?”
玉兰反问道:“你刚才说,若只是为了我的禅心,江度何至于做到这步?”
“我,我是这么说的啊。”土生喃喃,“怎么了?”
谢逢野顺着说了下去:“若是有谁要伤害玉兰,那我必定舍命相护,而江度和当年的我签下死契,自然该是为了月舟。”
“这就怪了。”土生纳闷道,“昆仑君可是仙族中人,又不是妖族出生。”
他说完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对,连忙环首解释道:“并非说妖族如何,只是禅心确为妖族悟道可得,而月舟是断然没有的。”
“若是为了其他的呢?”谢逢野道,“月舟可是凤凰。”
玉兰倏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一字一停地说:“凤凰,凤凰的涅槃。”
谢逢野看着他的眼睛,对视之间有风穿过玄冥殿上方,似是故人低语。
土生见他们说到涅槃又没了话头,紧跟着问:“涅槃怎么了?凤凰一族不是命中都要涅槃一次吗?”
他此刻嗓门已很高了,可仍对抗不住谢逢野脑袋里那些聒噪惊雷。
恍惚间,只能记起一个事情。
当年月舟涅槃,恰逢江度外出撒风布雪,是玉庄一直陪在长离殿堂里。
再早些,他们初相识之后,月舟因不成眠一战损耗过多,这才伤了根本只好涅槃,期间长卧多时难得清醒。
也是玉庄,亲自登门示好,给了清心咒符。
之后,月舟没能成功涅槃。
这是谢逢野在江度往业中瞧见的,此刻他说了出来,土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怎么我们理到现在,都有,都有道君啊。”土生的目光像是浮木一样,迟疑又不确定地浮着,恨不得能抓到什么牢靠的所在,他问,“当年昆仑君,不是就涅槃失败了吗?那这又关江度入魔什么事呢?”
玉兰起了精神,眼中也顿时起了火光:“是啊,都有他。”
自成意还未被封龙神尊供于天界浮念殿时,玉庄就已和月舟同江度交好。
而后玉兰被接了过去,他们几个更是天天呆在一处,形影不离。
若非天族后代,则登神成仙必要有个出处,可玉庄鲜少提及自己出身,只知道他曾经是人界某个王朝的皇子。
是富贵锦绣的命,是悟道清净的心。
“要不你还是联系过天帝再做商量吧。”土生快把自己脑袋揉皱吧了,越发理不清。
“我要能找到他,我还用得着在这跟你废话?”谢逢野道,“你当我们龙族是什么奇怪的东西,生来就会有什么分不开的契吗?”
“尊上。”梁辰忽地出声。
谢逢野看过去:“怎么?”
“凤凰族有。”梁辰沉声说,“旧经有载,凤凰一族有玄羽专护心口,名为长相守,遇愿与其长相守之人,则取下融入彼此命数,也就是,此后二者命向一处,若是分开,则凤凰不全。”
起初,谢逢野还琢磨了片刻。慢慢地,他面上眉眼尽数都沉了下来:“你是说,若是长相守被用了,那么,若有人想要取凤凰的命,或是……”
冥王殿喉头一紧,竟是没能说完。
沉寂中,玉兰牵住他,补充了剩下的话。
“或是,有人想要取凤凰心定之人的命,就一定要同时杀了他们。”玉兰忽地苦笑起来,“月舟涅槃不成,可命数中仍有此劫,被他人取走则为重生之门,可若要强取此劫,就定要害月舟性命。”
土生这次总算都理清楚了,是以开口时声音抖得没了章法:“那就是,若有不可对抗的存在,非要取月舟性命,江度他,他就去一个地方,离月舟越远越好。”
若是三界还不够大,就去创新的地方,只要离得越远,月舟就越安全。
“所以他入了魔,生生在三界之外撕了裂口,成了魔境。”玉兰的眼眶瞬时红了,他无助地看向谢逢野说,“所以,当年你们才能定下那般至死不渝的契约。”
当年浮念殿,霜树映着明月光,江度和龙神成意,为了护住自己所爱,设下命契,非死不得破。
龙神成意用殒命来换取等待机缘的时间,江度为了月舟堕仙入魔。
奈何因缘际会交错,故人甘愿自入穷途。
“他要禅心,他就杀了你,可没想到你临走前把护体金莲留给了我。”玉兰声声泣血,“护体金莲上有你的残识,他知道我迟早会晓得你能回来,当时的我更放不下对江度的恨意自裁,所以干脆创了天道,好留待他日。”
“后来,我把参归给了你,再度劫时为了破开我之前设下的阵法,他又去找银立挑唆我,让我去用兵刃割祖母头发自破法障。”玉兰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可银立最终没有背弃于我,甚至自毁于歧崖。”
“再后来,他见抢了我的不成,就去打量其他妖怪,阿净若无月舟相助,此刻恐怕,恐怕香魂已销。南絮,南絮若没能在紧要关头遇见我们,恐怕也要自甘堕落入魔自裁。”
“他害了那么多条命。”玉兰两颊挂着泪痕,万千年的委屈终于在此刻崩溃破堤,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道,“他害了那么多条命!!”
说到这处,像是所有的光都瞬时暗了下去。
寻到了恩怨的开始,可已然过了万千年光阴,旧怨新仇劈山陈渊,道道阴冷沟壑之中,唯有回忆陈尸其中。
而一桩桩悲剧,都在不遗余力地揭开那个始作俑者的真面目。
张玉庄。
土生一遍遍念着“西方无世祖”,小安和阿疚更是呆得忘了眨眼。
“还有,若是杀了我们,那另外一对阴阳镇世钉,就可以取而代之。”谢逢野轻拍着玉兰肩膀,“奇怪,都到这个地步,他还要维持三界的秩序。”
小安和阿疚闻言,立时惊慌得就要辩解,可未等他们做出什么动作,刚抬起的双臂就被什么瞧不见的力道挟制住,难以动弹。
“哈,你们今日好大的热闹。”
忽而光亮一瞬,再有爽朗笑声入耳,一如过去那般轻快。
“啪嗒。”
折扇打开,来者入殿无声。
小安和阿疚艰难地回头,唤:“道,道君。”
张玉庄连看都没看他们,一双黑眸蘸墨直直盯着谢逢野,如同要一眼瞧破数千万年,寻常而已。
小安和阿疚还在试图呼喊这个自小带他们长大的神仙,他们有千言万语想说,想问。
可那总是言笑晏晏的仙上,唯有唇角弯出清浅笑意文雅至极,却是开口笑叹了声:“没用的东西。”
而后折扇轻摇,带出了阵风,直直奔向小安和阿疚。
没有任何预兆地,鲜活的两个小仙官,瞬时全身染上了墨黑,再被风轻轻扯带一下,成了烟尘崩塌溃散,窸窸窣窣地落了一地。
土生两只眼珠都要跳出来了!
“你!!”他想也没想地扑跪下去,张开双臂试图抱住些残灰。
玉庄全程都维持着嘴角优雅的弧度,自成傲慢风流。
他看着谢逢野,像是在瞧着另一个人。
寒暄道:“别来无恙?”
第109章 陈怨(一)
只隔玄冥一殿中厅, 却似远隔千里遥遥相望。
玉庄双眼微弯,嘴角含笑,目光中不见半分亲和, 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割碎斩断往昔一切友善。
这声寒暄淬了毒一般, 冻骨生寒。
好久不见。
他以一种极为傲慢懒散之态,挥扇碎了小安和阿疚仙身以及魂魄, 还能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好久不见。”
亲手让两个衷心赤胆追随多年的小仙官魂飞魄散,像是掸走衣襟上不足为道的灰尘那样。
谢逢野只觉一阵血涌上脑,这波滚烫愤恨尚未冲闯至太阳穴, 他已纵身而出,额前黑莲瓣瓣怒张,可喉间紧得半个字都吼不出来。
再眨眼, 他已冲杀至玉庄身前,抬臂而起,带着烈风就要劈下去。
仅半步之外,玉兰也持剑挥鞭而来,下手狠戾,誓要击中玉庄命门。
无言开场, 却是愤怒得默契无比。
冥王和月老, 这一仙一神可谓是如今幽都的顶梁柱了, 怒极之下灵光撼山摇海, 其势难挡。
如此双双出手,光是随身而起的罡风就将一干鬼吏乃至姻缘府的小仙官掀飞出好几丈之外, 连外间界口边才收拾完战场正预备纵云返回不世天的神仙都被摇下来好几位。
罡风乱扯, 却未能影响玉庄分毫。
他只在头顶现了两圆光符,依次挡住谢逢野和玉兰的发难, 再独自摇扇静好。
谢逢野只觉这一劈被生生截住,像是自己的灵力被加倍地还了回来,让他尚未来得及再反应过来从旁再劈,就被怪力掀得后仰后去。
玉庄嘴角含着讥讽,缓缓掀起眼皮,慢斯条理地说:“哪来这么大的火,竟是连叙旧都说不了?”
说得云淡风轻,眸中却含着谢逢野难以瞧明的恨意,将他和玉兰一并挥打回去。
可见来者不善。
原本小安和阿疚站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即便土生跪着忙于收敛残灰,也只是抱了满怀空寂。
姻缘府的小仙官们早已一拥而上,纷纷围在自家仙上身边,更有孟婆同梁辰各自亮出法器,接住冥主之后再护到队伍最前直视道君。
战意浓烈,玉庄仍是一派悠闲。
“都轻松些,本尊不过闲来溜达,瞧瞧故友罢了。”
紧张之境,他如此云淡风轻实在格格不入。
土生瞠目结舌看得傻了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摊开在半空的手掌还来不及收回来,正在徒劳地下意识想要抓住些什么,
幽都才被天道乱劫催得难以承受,再有月舟江度双双殒命在前,连小安和阿疚也……
“他们……”土生双眼赤红,怒火喷薄引得嗓音沙哑,“他们对你是忠心的啊!何以屠戮无辜!”
这句话,是这个青云台上执笔写命仙君此生说过最违逆大道的话。
这捧土受了仙缘荣登不世天成多年,即便他行事风流随性,可骨子里深埋的是正道高义,心中向来装着苍生三界。
他向来是这么活的。
如今撕心裂肺地质问这句,不仅是为了这两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也是为了自己曾经追随信奉的道义,还有自己敬仰多年的道君。
可见,信仰崩碎的声音,向来振聋发聩。
但不是每一份执念都能被感同身受。
玉庄仍未看他,依旧紧盯着谢逢野,回道:“无辜?世上生灵者万万千千,各有所执。既生执念,便有七情六欲作祟,既生私情,凡事必要选出高低轻重,要做选择,定要有不得公平那一方。”他说得满不在乎,眉眼中早已不见神仙的悲悯,只有对苍生的蔑视,“何谈无辜?又怎知无辜之辈不曾加害于他人?他一时无辜,当真能永世无辜?”
此话掷地有声,分明听着像极了蛮横的歪理,却难以反驳。
土生眼眶红得像血,一字一顿地问:“至少阿疚和小安,他们从未,伤害于你。”
“你是司命,写多了恩重如山善恶有报,自以为看遍了世间冷暖,就理所应当地认为本该如此?”玉庄终于看向土生,漠然道,“人人无辜,人人都不无辜。”
这是一个九重天上老资历的神仙,垂目凝世多年,得出的结论,可恨又可悲。
谢逢野却恨自己瞬间听出了其中意味。
——玉庄是有恨的。
即便眼下不知他所恨为何,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天地间独一份的苦恨,历久弥新。
就算是屠戮三界众叛亲离,玉庄都不在乎。
谢逢野冷声问:“你早知有今天这般局面?”
玉庄并未很快回答,他侧着身望过来,随他斜目,玄冥殿内忽地起了阵莫名的风。
半晌,他才“嗯”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似有千斤之力,砸起数片灰尘。
“你发现玉兰的禅心,就想借龙神殒命叫他心灰意冷,好借此收去参归?”
面对如此质问,玉庄依旧坦然地回道:“是我。”
谢逢野眸光愈冷:“月舟涅槃未成,江度被逼入魔。”
玉庄嘴角笑意阴寒:“也是我。”之后便不等多问,他轻转双眸淡淡地扫过一圈在场的神仙妖鬼,以一种令听者厌恶至极的语气嗤笑道,“你们情比金坚,感天动地,我自然算计不了禅心,本也想放过你们,谁料后来者更是心意坚定,否则何以到如今这个地步。”
事到如今,还能怪罪于他人,不免叫玉兰听得浑身泛起恶寒,他眼中恨意不比谢逢野少,甚至烧得更旺,咬着牙一字一停地问:“你倒是谋划多年。”
玉庄像是对这些恨意浑然不觉,轻松地说:“你们不也抗了多年。”
这是要彻底撕破脸皮了。
虽然平静,却无一不透露着窒息的死寂。
谢逢野讽道:“你怪能演的。”
“当年你和江度,我也不晓得是谁先发现的。”玉庄似乎心情不错,竟是以闲聊的态度率先说起所谓当年。
“要说能讲会演,还是你们更甚一筹,竟是让我在最后才看明白。”
“你当年谋划多时,正想一举夺去玉兰的禅心和月舟的涅槃,本是步步算计,明面上也几乎是做到滴水不漏。”谢逢野咬牙道,“结果还是被发现了,对吧。”
待他发现自己形迹暴露之后,已是江度化魔之时。
种种迹象,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张玉庄垂眼听完这句控诉,却不说对还是不对。
“所以当时,你说要来救我。”玉兰恨得声音低颤,“不过是因为没拿到自己想要的,才设了天道拖延时间罢了,你想要绝境反击。”
又一次控诉,依旧没有得到对或是不对的点评。
“绝境?”玉庄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清亮地笑了几声,才摇着头说,“现在是谁到了绝境?”他用折扇指了自己,又指向面前一堆鬼神,“是我,还是你们?”
一语毕,没有谁能接话。
这话自然有他的道理,毕竟道君之地位于三界至今,无有可撼动者。
何况,连当年的龙神和江度都不可动摇,如今谢逢野连真身都不知何在,又怎能正面对抗?
现下不是能直接动手的时候,谢逢野自然清楚,但也不能这么任由他带着节奏跑。
想方才就算他们怒火攻心失了理智先动手过去,即便下了死招,玉庄也只是挡住再把他们击退,并未追出其他杀招。
要知道玉庄想要就此杀了谢逢野和玉兰,不过挥挥折扇而已。
有时候,敌人留下的生路才是最为致命的,即便有回寰的余地,也绝非是出于大发善心。
张玉庄此来,必有目的。
越是剑拔弩张之时,就越要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何况,即便只是对真相一知半解,谢逢野也可笃定,此时还未到所谓“机缘”。
“小安和阿疚是你的下马威。”谢逢野往前半步,于袖下按住了玉兰颤抖冰凉的手,再抬眼去看玉庄。
这么一个低头再抬头,他面上又恢复了冥王往昔那种不羁之态,似乎万般都能做笑谈。
“聊聊吧,老朋友。”
*
风还在吹,响彻在玄冥高殿之内,搅得大家忧心难安。
殿上却是一派寂寂,一道光障,在玄冥殿内泾渭分明地分出了两块地方。
梁辰领命守在外面,障内冥王和月老并肩而立,共同面对道君,看似他们要单独同道君说什么,却出乎意料地将药仙孙祈成带了进去。
孙祈成没有参与过这次所谓的大战,但是受梁辰之托,特地下界来看冥君玉兰的身体情况,然而这个向来脾气暴躁擅长于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却在看见道君之后,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直到谢逢野要求他一并过去,进了法障,至今也没见张嘴说过话。
法障之外,梁辰带领幽都鬼吏把守,没有离得太远,算得上极有规矩的,只是那司命土生却紧紧地贴在法障边缘,似乎恨不得能就这么闯进去。
几场乱局下来,梁辰同这位青云台的司命上仙也算有了点交情,更因尊上的信任,也带着幽都鬼众对这个大大咧咧的仙君友好许多。
才见他怒声吼过道君,本已激发了许多正义之气,如今见他守在界外如此神情不定,梁辰便上前道:“上仙以为,此番尊上会同道君说些什么?”
土生忽然听见说话声还猝然惊了一激,回头见是梁辰才勉强压下眼中许多不安,只是摇了摇头继续盯着光障之内的几道身影。
“我也不知,但既然对方来者不善,相信老谢自有打算,我也只能信他,你也宽心些,大不了,我们一起抗。”
可他讲话的时候眼神不定,虽说着叫梁辰放心,却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梁辰抿了抿嘴,似乎还想问什么,可再开口就变成了:“幽都自然同尊上共进退的,有上仙这句话,我们自然安心。”
土生点了点头,又暗自叹了口气。
或许是因梁辰曾经也是不世天上的一个极有出息的仙官,土生面对他还能亲近些,终于还是将自己的心事开了个口:“我只是在想,刚才的两声钟响。”
梁辰眸光一暗,已然听懂了话中意味。
孟婆此时也过来说:“上仙说的可是昆仑君对抗天道之后那两声钟响?”
她刻意地温声避开了说月舟殒命一事,也绕开神仙殒命才能有不世天的钟响,只着重说问题。
这样独特的温柔,叫土生颇为感激,他咬着嘴点了头,眼中渐渐泛起水光。
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沙哑着嗓子说:“或许我太自私了些,我想,江度若是本性仍善,且堕魔之后从未行奸恶之事,那么,第二声丧钟便是他的。可是……”
世间万般最怕这一个可是。
孟婆神情敛肃地说:“可是,您是担心,还有个神仙至今都未露面。”
此战轰烈,上至不世天,下到幽都,连远在昆仑虚的月舟都现身而来,到最后,道君张玉庄亲至玄冥殿。
可那九天至尊众生敬仰的天帝,却失了音讯。
土生确实担忧青岁,半点做不得假。
言至于此,也只能点了头。
脑中却不断回响起方才道君字字见血的话,他痛苦地说:“张玉庄,所言的确有理,如今三界岌岌可危,我辈既然担了仙职,就该以忧心众生为己任,我却在如此境地,私心作祟。”
孟婆静静地听他说话,眸光闪烁,很是动容。
可所谓正邪之辩,是作千古难题,向来无解,不好轻易做劝的。
良久,才温声道:“我听尊上说过的。”
土生侧首用目光询问。
孟婆接着道:“尊上曾言及神与仙之别,彼时人间战火不断,幽都鬼吏时常需要上界去收敛亡魂。”她眼中泛起回忆的神色,神情凄然,“凡有战乱,必定赤地千里,民生难以为继,饿死者众,兵刃夺命者更是不计其数,就是一派人间炼狱之景,就算鬼吏见着都要心生悲悯。”
“我就是当时问了尊上,既然九天之上有仙庭,专司人间各项事,为何还要眼睁睁地瞧着大家厮杀惨死?”
土生问道:“他怎么说的?”
孟婆道:“尊上说凡是修炼为仙者,各司其职,保证的是三界秩序,却不为普度众生。”
土生闻言眼皮一盖,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孟婆接着说:“凡是为神可听天道者,其职责更不是为了普度众生。”
“那是……”土生有些迷茫,只因这个问题他先前不是没有想过,却难得其解。
“神的存在,只是确保事情会发生,万事万物都按规矩来。恰如月落日升,春雨冬雪。”
孟婆说完就垂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司命。
这是点到为止的对话,就看听者能否听得出来话中意味。
就此看来,即便神仙有了私心,只要不为害三界,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孟婆此言不但安慰了土生,还引申了别的意思。
土生悟性自然是好的,立时代入现在这般场景:“所以道君之所以能立下天道……”
梁辰凝眉冷声接话:“不过是因为他窥见了三界的规则,且写了下来。”
规则是不会有错的,只看被怎么使用。
那么,若是他能,又怎知别人不行?
土生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暗自探了魂台,青岁上元节来时留下的灵光还静静躺在他的魂台中,足以说明天帝此刻无碍。
又听梁辰和孟婆这番话,更明白谢逢野必是有所打算的,至少在最坏的情况发生之前,一切都还来得及。
土生这才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掌,里面静静地躺着两团小小的灵光,轻飘飘的,即便被护在掌心,也脆弱不已。
梁辰顺着微光看去:“幸而入我界,要存魂入籍。”
土生想起来也后怕,点头喃喃:“是啊。”
“可怜这两个娃娃,还好入你幽都要去魂台中一点灵光留存,否则小安和阿疚就这么没了。”
孟婆慨然道:“我还挺喜欢他们的,可可爱爱的两小只。”她眉间愁色不散,“可是,即便有这两团灵光能让他们重入轮回,他们也不会再记得在幽都的这段经历了,也不会是我们喜欢的小安和阿疚了。”
“能活下来就好……”土生低声道,“只是,老谢把他们托付给我做什么,明明他才是冥王,做什么弄得像托孤一样,要是他们出事,难道我还能活?”
司命识到现在说这话不太吉利,连忙转口:“再说了,就算要托孤,也该是把他那蠢狗托付给我啊。”
“对啊,小古。”孟婆环顾了一下四周,“ 好多天没瞧见它了,刚才兵荒马乱的,我得去找找……”
*
“是月舟和江度对吗?”
法障内,谢逢野正说到这个。
他看清了玉庄此来虽然姿态傲慢,万般看不上,但又乐于说明过往,不如把该问的都问了。
“丧钟一声,哭凤凰殒命,丧钟二声,泣仙君归天。”玉庄答得悠闲,证实了他们所有的猜想,还故意看向玉兰,温声道,“这钟响,玉兰想必是很熟悉的,当年不也听过吗?”
凤凰,说的自然是月舟,至于仙君,只有江度了。
江度化魔,成意殒天,这件事向来是玉兰心中一道难以跨越的苦障,玉庄自然再清楚不过了,此刻却有意当面提起,激得玉兰立时握紧了拳往前一步。
谢逢野先拉住了他,微微摇头,继而盯着玉庄道:“你倒是问什么就说什么。”
能有如此悠闲之状,除了玉庄笃定如今的谢逢野和玉兰无力同他对抗,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无论如何,若是再交手,吃亏的一定是幽都,乃至三界。
就算恨不得立马将玉庄粉身碎骨,谢逢野面上还要维持着笑意。
“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上次在人间皇城见到你,分明是个少年娃娃的模样,你说是因为天道失控,反噬到了你自己身上。”
玉庄却笑得更为开怀了些:“难为你还记得,当真好记性。”
“道君谬赞。”谢逢野笑意冷了几分,“可惜我还记得,你说自己受到‘生’劫,会同沐风一般,年纪被慢慢抽走,最后变成襁褓中的婴儿。”
当时沐风仙君为了下界同阿净厮守,甘愿堕仙接受惩罚,变成了娃娃去到百安城,把谢逢野折腾得厉害。
“可如今见你,分明风流意气不减当年。该不会,上次见到你时,你已经受过劫了吧?”
而皇城之中南絮之乱时,谢逢野见到的玉庄已是过了“生劫”反噬,虽然瞧起来是个少年,看似正受劫难困扰,实则正在转好。
可现在既知玉庄已然欺骗了万千年,谢逢野问出口时,忽而觉得也没什么好诧异的了。
玉庄眉开眼笑:“正是。”
回答得毫无保留。
“我遇见过几对苦命鸳鸯,最后能修成正果长相厮守的并不多,当时有另一个听夏花妖带着沐风来寻我,声称自己有个主人。”
谢逢野回忆着说,玉庄却听得颇有兴致,甚至还摇开了折扇准备细听后话。
“而听夏花妖寻到我时,我才被贬到人间,身上仍旧套着青岁设下的限制不得随意使用灵力,自然无法轻易探得那所谓的‘主人’是何身份,又身在何处。”
谢逢野观察着玉庄神色,心知自己说对了大半。
他掌境幽都多年,自然知道:行恶之辈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喜欢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还能颇为享受,更有甚者还能沾沾自喜。
玉庄虽未开怀过度,但是眉眼之间满是乐态。
他轻“啧”了一声,满不在意地偏头说:“那个小花妖,确实很听话。”
谢逢野瞧得心中火起,好不容易才压了下去,讽刺道:“你借她想要有个名字化成人身的执念,让她害了阿净,害了沐风,到头来还想一举害了我和玉兰。”
这都不是一句问话,而是一字一句说明真相。
冥王才被天帝贬到人间,正是力薄势弱之时,偏偏司命出了事,天道降下死劫不说,连沐风和阿净都一同寻上门来。
哪有那么巧的事。
偏偏还能桩桩件件都牵连在一处,在此之前,谢逢野一直以为都是青岁安排,如今想来却尤为后怕。
“我身披天道死劫,若我为了躲避雷劫而对沐风之事不予搭理,那么沐风自要一直受天道责罚,阿净又谈何活路。阿净没了活路,你也能顺理成章地拿到她的禅心。若是我搀和了,不若一举将我和玉兰都毁在这个劫里,你真是好算计。”
玉庄笑道:“是啊,可惜,你向来是个爱管闲事的,月舟也是个爱管闲事的。”
谢逢野冷哼一声:“就是因为百安城那一劫未能遂了你的愿,所以沐风的劫才落到了你身上,接下来的就不用我再多问了吧。”
银立、白迎瑕、南絮、朱柳。
禅心、涅槃、美人面……
“你拼拼凑凑拾捡多年,当真辛苦了你。”
在玉庄来之前,谢逢野已大抵猜到,凑这么些东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过来占为己有,样样都是可以逆道而用的东西。
血肉好塑,可根骨难造,遑论心性。
——玉庄想做一样违逆天道的东西,即便受罚于己身也无所畏惧,甚至不惜以身做饲,逆天违道,哪怕反噬最后落到自己头上。
玉兰默声半晌,终于开了口,语带恨惑:“你是道君啊。”
这声感叹包含了太多。
你是九重天上的道君,你仙风道骨,却祸害苍生。
“道君?”玉庄眸光扫过冥王和月老,“你们,一个生来为神,一个得仙缘簇拥成仙,虽有修炼,但所受之事又怎么同凡人飞升之苦能比?”
“我从人界飞升,登临仙界时,第一件学会的事就是要心狠,只要我心狠,就永远不会沦落到残酷之境。”
“玉兰可还记得蚂蚁?”玉庄缓缓踱步,路过一直噤声的孙祈成时只是斜斜看了老头一眼,又很快将目光放到谢逢野和玉兰身上,“当年我也同江度说过的。”
蚂蚁。
谢逢野忽地想起在白氏万州灵轴之中所见,江度堕魔前昔,虽月舟早有察觉,却因劝说不了而无奈只能种下死咒在江度心口,意图同归于尽。
之后玉兰被白玉春接走,月舟再带着满身诅咒前来时就曾提起:生于安乐的蚂蚁从不在乎九天之上神仙的死活,却会在灾祸来临之时,怨恨神佛不加庇佑。
谢逢野打量着玉庄,实在猜不透他所怨为何,便试探着说:“蚂蚁不在乎?”
玉庄神情不变,淡然道:“事态人情多变无常,悲凉才是应该,向来为生民立命者,最容易沦没于无声。”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话未说完,眉眼沉沉,“谁都该活得自私些。”
语毕,垂眸掩住情绪,恰如海面下汹涌的暗潮。
他是恨的。
隐忍又狂躁。
不可说玉庄作为道君没有做到众生如一,谢逢野这会恍然大悟:用正邪善恶来评说玉庄确实有失偏颇,他早在万千年前就定了性,他初心稳固,坚韧不已。
谢逢野问:“那你还时常念着众生平等。”
“是平等。”玉庄摇扇而答,“三界上下,万万千千,于本君而言,都不重要。”
对于这样的回答,谢逢野丝毫不诧异。
问道:“既然你这么看不上眼,还做什么神仙?这种问题,我几千年前就听过答案了。”
彼时,昆仑虚云雪皑皑,冰川之中没有月舟和冥王,他们依旧是老怪物和小金龙。
小金龙时常因古经记载中写神仙得灵力应当造福于苍生而困惑,扬首问:“如果我生这一身神力,就应该去帮助别人的话,那我能不能不要啊,到处去帮忙好累的。”
老怪物面具之后漏出几声低笑,轻声道:“没有什么东西是理所应当的,你既有了这本事,就该有承担的准备。”
落在此时此刻,谢逢野只告诉玉庄:“你享着三界供奉,坐拥不世之力,再说这样的话,未免也太过混账了些。”
玉庄静静地看了他良久,才缓声说:“我还是不能习惯现在的你。”
谢逢野回:“彼此彼此,我如今瞧着你也挺陌生的。”
所谓挚友,不过是有人扯了许多年的谎罢了。
他们走散于相识那天,路向两边蔓延,各自身在一边,想要靠着劝解达到共识已不太可能了。
谢逢野直白地问:“你凑这些东西,是想做什么?复活谁?再把他拼起来?”
玉庄好笑地挑眉问:“我凭什么回答你?”
谢逢野道:“不凭什么。”
玉庄又说:“那你知道还问。”
谢逢野坦诚道:“万一你说了呢?”
他们之间过往,横亘几世,恩怨纠结太多太多,交错连接成了磐石。
玉庄却忽地笑了起来,这笑容惨淡淡的,没有一点温度,他摇头说:“我们只剩这些逗趣耍嘴的默契了。”
玉兰冷声道:“我们这样的,自然不敢同道君逗趣耍嘴,可惜,你收美人面,如今冤魂怨气冲天,鬼吏自要彻查,只怕一时半会你也成不了。”
谢逢野接着补上:“你要收禅心,可惜我和玉兰早已说明,至于其他妖怪被你祸害得死的死,逃的逃,现有的妖仙里,恐怕你也算计不了。”
至于玉庄还在收的涅槃,谢逢野和玉兰都没提及,但他们此刻一同望向玉庄的目光里,都连带着月舟和江度的那份恨意。
“你谋划这么多年,仍旧一事无成。”谢逢野讥讽道,“多可怜。”
这话说得戳肺管子,惊得一旁哑巴了多时的孙祈成忽地睁大了眼睛。
想如今两边对峙这个境地,再上赶着挑拨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选。
孙祈成哑声唤了“冥王”,谢逢野回望一眼,示意这个老头子安心。
他冥王是爱耍混账,可也分得清场合。
这算是他们如今唯一能找到玉庄的痛处了,自然要狠狠地捅一刀。
不止是为了解气,更是要逼着玉庄直接说出所来为何。
若是为了强夺禅心,就不该同他们细碎地闲聊这么多。
像是藏匿于深林苍木之中的狡黠狐狸,不紧不慢地舔舐着皮毛,还能用饱含杀意的目光紧紧盯着猎物,按着欣喜将对方逼到死角。
谢逢野耸了耸肩,摊开手道:“已经知道你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就别演那和睦的戏了,怎么,你不会大老远过来,就为了看看我们有多恨你吧?”
在听到所谋未成之时,玉庄的眸光就瞬时凉了下来,他冷冷地开口:“你不该惹怒我的。”
谢逢野冷笑道:“该不该的,都成这样了。”他忽地咧嘴笑开,执意要往玉庄这份火热的愤怒之上再添一勺烈油。
“要怪就怪,咱们认识太久太久,按照你的脾气,若要做个什么,肯定不会大发善茬留退路。”谢逢野滑动着目光上下打量玉庄,“若是谁敢拦你的路,必定要被你杀身抛骨,你到现在都不动我们,不就是想谈条件吗?”
谢逢野说不上来是什么,但凭着玉庄来了之后的所作所为,足以断定他现在还有什么强拿不走的东西。
不论是什么,谢逢野都要利用这样东西,保住幽都。
玉庄笑道:“神骨。”
“什么?”谢逢野反问,玉兰也微微眯起了眼睛,一时分不清这个疯子又在说什么。
药仙孙祈成的脸色却瞬时惨白一片。
玉庄很满意他们这幅模样,笑容也渐渐升起些温度:“我说,神骨,我不止要禅心,要美人面,还要涅槃。除此之外,我还要神骨。”
他慢慢靠近,谢逢野却莫名从脚心处生出恶寒,又迅速化为蚀骨烈焰,一路烧到胸口。
这是一种本能的愤怒。
也让他本能地察觉到,不会从玉庄口中听到什么愉快的话。
谢逢野冷声道:“诸天神佛万千,各有各的骨头,也没见你去抢。”
玉庄笑得更开心了,他仰起头畅笑几声,又重重呼吸过一遍,再看向谢逢野,目光中竟带了许多可怜。
他一字一停地说:“龙族的神骨。”
“——轰。”
一声惊雷炸在谢逢野头顶,他瞬时就明白了这五个字的意思。
玉庄满意地说:“本来,我只要你的,可是有些自以为是的东西,私下做了约定。”
“你说是吧?”张玉庄终于看向孙祈成,明明只是转动目光的一个动作,却像是有刀子落到了药仙身上一般,叫他怎么站都不是。
道君神采颇佳,瞧上去也不过人间青年的模样,偏偏他势大,可怜老头花白胡子银鬓角,被看得腿软。
谢逢野和玉兰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不解。
虽然谢逢野同药仙府还有拒药之怨,可这些时日里,又前后见过老药仙的两个爱徒,让尘和朱柳。
这些交情算不上深刻,但也足够此时谢逢野护在孙祈成身前了。
“你在说什么?”谢逢野压根恨得发痒,悄声将袖中拳头握紧,面上尽量不显出来,问道,“莫非,我族被屠戮,也是你的功劳吧。”
玉庄睥着药仙,神情鄙夷:“不如让他讲?”
轻飘飘一句话,却砸得孙祈成瞬时跪坐了下去,任凭玉兰如何搀扶都拉不起来。
谢逢野回身不解地问:“你什么时候变成这软弱脾气了?”
孙祈成不做回答,一双眼死死地盯着膝前的地,眨也不眨,玉兰叫了他几声依旧是没有反应。
这般诡异境地之下,玉庄先笑出了声,他偏头看了眼在地上呆怔着的孙祈成,再缓缓地将目光挪到谢逢野脸上,感叹道:“你是个好神仙。”
谢逢野皮笑肉不笑地回:“我可受不住你这份夸。”
“你这下又能沉得住气了。”玉庄依旧笑得开颜,“可惜,撑不了多久了。”
他像是无聊至极一般,闲适地整理起衣袖,面上笑容莫测。
谢逢野那股莫名的怒火愈甚,几乎是咬着牙道:“说话。”
玉庄抬眼笑道:“我知你重活这一世,跟着月舟,学的是天地大道,习的是悲悯苍生,做的是问心无愧,行的是以德报怨,当年分明可以直接找到爱人,要死不活地求了药师府百年都未能求得仙药,可之后你还能救他的徒弟,如今也能护在他身前。”
玉兰闻言,还是没有松开搀扶着药仙的手,仍在试图拉老头子起来。
张玉庄尽收眼底,又说:“玉兰也是,你们啊,都是一路货色,这叫什么呢?”他“嘶”了一声紧闭双目,做苦苦思考状,忽地笑开了说,“啊,这叫圣心。”
玉兰始终侧对着他,不愿看,更不愿搭话。
随后轻盈的笑声在法障之内散开,可在场的,为之开心的只有张玉庄一个。
谢逢野疑惑不定地又看了一眼药师,转回来问:“所以?”
“所以。”玉庄正正地看着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退了下去,像是黄昏残照被黑穹慢慢吞噬殆尽,独留夜风清醒刺骨,而他的双眼也成了在广寒之中窥探人间的暗星,鬼火一般,幽幽地照着谢逢野。
“最早最早,发现我想要月舟‘涅槃’的,不是你,也不是江度,而是药仙府。”
话音未落,孙祈成就像被瞧不见的巴掌打了脸一般,狠狠地颤了一下。
谢逢野死死地盯着张玉庄,眯起眼问:“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张玉庄笑得疯癫,重复过一遍,才叹着气说,“若非药师府比你们几个硬骨头好拿捏,我又如何能让你们龙族覆灭得那么容易?谢逢野,我告诉过你,行善举义,就要做好牺牲的准备。所谓行善积德,说出来的时候就要想着代价,他们当年一腔孤勇想要阻止我,如今不也靠着我的天道子孙代代?”
他说得实在太过于轻松,像是一阵乘云北去的风。
月舟殒命于天道乱劫,于张玉庄而言,不过如此。
第110章 陈怨(二)
龙族……
“张玉庄!!!”
怒极而出的戾喝如惊雷炸开, 声音未停,猝然现出的剑光已刺向张玉庄面门。
玉兰将裹住肩上伤口的回霜取了下来握在左手,凌厉不已地甩出一阵玄色灵风, 配合着剑招一起劈过去。
烟绿云袍腾地而起,衣摆沾染血色, 层层斑驳堆叠,墨绿在狂风里纠缠着锈红, 瞧去尽是唏嘘萧索之感,更衬得他玉白面容上恨意隆盛。
奈何这击依旧同先前那样,被张玉庄轻轻抬手挡了回来。
他旋腕转动折扇, 举止都轻柔缓慢,却以千钧之力绕住了回霜,另起一手拈花拢指, 便牢牢地捏紧了见月剑锋。
不过两息之间,玉兰已进退不得,再想旋身破法,张玉庄捏住见月的那只手往前轻送半寸,竟是将玉兰的所有剑气成倍地还送了回去!
谢逢野立时飞身而去接住了玉兰,牢牢地抱住了他。
怀里这身瘦弱纤骨正因狂怒而颤抖。
玉兰的尊严在告诉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掉眼泪, 更不能在这种丧心病狂之辈面前泣不成声, 可恨委屈苦闷压在心底多年, 如今还要被行凶谋划之人如此轻飘飘地提起。
自当年龙神殒命之后, 玉兰从未如此失态过。
过往浮念台万千年的熬霜苦煎,早已让他改了将心事宣之于口的习惯。越是重要得关乎性命的存在, 越是要小心翼翼地在心口上。
玉兰花本性执着, 经年苦等也叫他学会隐忍。
他眼睁睁瞧着挚友月舟遭此背叛而孑然一身苦守昆,即便有心相劝, 也不知该要如何说起,只好默默地陪着,好歹别让他总是自己一个。
心里眼里总是难受,也忍着不说一字。
他怪自己当年张扬热烈又不够强大到足以守护那珍惜的方寸之地,所以害得龙神成意难以抉择,最后竟以那般惨烈方式离开,终于历尽艰苦守得故人归来,就算彼此无法热泪盈眶地拥抱相认;就算要入无情道自我折磨;就算要狠着心断了命缘线。
他都做得的。
可这颗明艳又活泼的赤子之心 ,早已苦不堪言。
一遍又一遍,他的挚爱,一个个离开。
留下他日日夜夜被恨意和不甘凌迟着心底那道脆弱的防线,刀刀入骨,破血剜肉。
可恨仇人在面前,他却不能血刃对方报仇。
往昔种种,终于在张玉庄满不在意地将龙族之灾和月舟身死作为笑谈时溃堤而出,压死了最后一丝清醒。
理智崩溃之后,便是泪铺满面,摇散了鬓发又如何,牵动伤口又如何!
“混!混账!”玉兰快连说话要怎么张口都忘了!
只记得将剑诀死死地捏在山根之前,催动着魂台中的所有灵力招出一轮又一轮的金光剑阵,暴雨般砸向张玉庄。
可那些杀气凌冽的灵剑才刺到张玉庄面前的光障,就似轻羽一般被瓦解消散。
便是如此泼天杀气,都没有丝毫能落到玉庄身上。
可他才经天道一战,魂台早有枯竭之势,再这么疯狂地催动术法,无异于自戕!
“玉兰!!”谢逢野快要按不住他了,又不敢轻易催动灵力强行压制,怕灵力相克冲闯了玉兰魂台害他走火入魔。
玉兰眼角的泪珠夹着几点赤红鲜血,一路滑落到下颌,他死死地盯着张玉庄吼道:“多年来,月舟如何待你,成意又是如何待你!!你是不是没有心啊!!!张玉庄!!”
随着他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他的魂台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热性奔走于经脉,激得他瞬时呕出口乌黑的血来。
“玉兰!!”
谢逢野再也顾不得了,刚要施术,就见一旁伸出来双手,上面都是风霜侵蚀的痕迹。
孙祈成泪眼斑斑地哑声道:“冥王殿,让我来吧。”
玉兰的情况不能再耽搁,得到首肯后,孙祈成立时运行灵光聚到指间,分别点入几处重要的穴位之中。
点触之间,困意像海一般涌入玉兰心神之中。
谢逢野见他还强撑着不肯闭眼,胸口疼得要死,劝的声音都带着颤:“没事了……没事了,乖。”
玉兰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他的衣摆,眼神空洞地喃喃道:“不要,不要再只留下我了。”
谢逢野听得鼻尖一酸,好半天没能抬起脸来。
可他还没忘记身后还有个看戏的张玉庄,此时也仍没到他可以崩溃的时候。
而张玉庄早已撤了挡住剑阵的法障,正意犹未尽地看过来,点评道:“这么多年了,还当他沉稳了许多,骨子里还是个娃娃。”
谢逢野让玉兰平躺下来,转身回去:“你早知他才大战一场正是心神不稳之时,万万受不得激,还要故意叫他力竭如此昏睡。”
“难不成,你同我还有什么体己话,是他听不得的?”
张玉庄闻言,眼中泛起了惊喜的光:“你果然有长进了。”随后无视他受到了怎样凌冽如霜的目光,转向孙祈成道,“还不接着说?”
不出意料,孙祈成还是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玉庄并不奇怪,干脆乐呵呵地讲起了故事:“我自然是要威胁药仙府,只要他们闭嘴,我当然能保他们无虞,事实证明,我也确实说到做到了,告密就算了,可惜他们总爱生出事端,居然在你殒命之后联同司家余党设下法障保护你的神体,这就不好玩了。”
当年司江度堕魔,震惊三界,天界彻底清查了司家一党,凡是犯过错的一并打入无尽渊里,其余的实在揪不出错的正愁不知该如何发落。
他们却先占了出来,说愿戴罪立功,用司家祖辈相传的秘术设法障为龙神护身。
谢逢野总结:“你不就是因为拿不到神骨恼羞成怒吗?”
张玉庄惋惜道:“是呀,我好生气,之后才晓得,原来是药仙府在背后出谋划策,那我定是要收拾他们的。”
能从他嘴里说出的“收拾”绝对不是能轻易了结的事情。
谢逢野隐隐觉得接下来要听到的话同龙族之祸有关系,再次转头去看孙祈成。
“你看他还不如接着听我说。”张玉庄摇着折扇,好不自在,“我得罚他们呀,但可怜他们药仙府就喜欢助人为乐,我也理解。”他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打开了回忆的长廊,每件血淋淋的事经他口出,都能变得万般有趣一般。
“所以啊,我就罚他们,只要关于你们龙族,他们就算捧上了救命仙丹,你们吃下去也是毒药,他们只要帮你们,就是事与愿违。”
谢逢野听到这已经开始一阵阵发寒,可张玉庄越发说得来劲:“他们不信呐,恰好有几个你们龙族的娃娃上不世天寻药,回去之后就腹痛身亡。”
“他们这才信了。”
张玉庄轻声说着,落入谢逢野耳中却像是致命的诅咒。
“都说是江度屠戮你族,可也得想想,龙族神力非凡,岂是那些东西能屠得了的,他们不过是去砍了几个无法反抗的龙族而已。”
“我想想啊……哎,好几座山头,都被砍得血淋淋的。”
他如此轻描淡写说出一族生死,谢逢野听得脊背发凉,体内的血脉却因为愤怒而沸腾起来,两两相抗,激得他心魂震荡。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这不是准备告诉你杀人凶手是谁吗?”张玉庄浑然不顾谢逢野的面色,说到了最开心的地方,忍不住停下来细细品味过后才开口,“我其实也没做什么,我就跟药师府讨了些专门封闭你们龙族灵脉的药罢了。”
“关键是。”
张玉庄“啪嗒”一声阖上了折扇,弯眼笑道:“我讨药的时候,说过,这些药是要拿去害你们龙族的,药仙府当然可以通知龙族,但结果呢?”
谢逢野的身子都僵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结果是,当年的老药仙舍不下一族生死,眼睁睁看你们全族因药而麻痹,活活被砍死。”
张玉庄轻飘飘一句话,将两族性命放到了平衡木两端。
他此刻乐呵呵地说:“你看,什么行善积德,这种事,在私心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那老药仙想得简单,他背弃了龙神,自个也活不下去,就这么带着秘密身死魂销。”张玉庄眸光渐寒,“你说,我怎么能让现任药师不知道敬爱的师父曾经做过什么大事呢?”
张玉庄生生把这件事打入了现任药师府继承人魂台里。
也就是说,孙祈年知道这件事。
一字一句。
冻骨生寒。
谢逢野只觉得胸肺之间凝起寒霜,刺得血肉刀绞一样的疼。
“说起来,药师府为你们死了俩。”可张玉庄的凌迟仍在继续,“隐藏月舟情况的那任药师在江度堕魔当天就死了,后来便是他的得意徒弟接下药师府,又因你龙族而死。”
他如同判罪定罚一般,轻声道:“如今到了孙祈年,这是药仙同你的仇,可他至今不敢说明。”
“龙神,成意。”张玉庄像过去那样唤着谢逢野,“孙祈年此刻就在你后面站着,你难道也能忍住不为龙族报仇?”
“你,就为了杀我一个,如此……作弄。”谢逢野只觉得一口浊气憋在胸口里,逐渐膨胀扩散,整个身体都要由内而外的被撑碎。
实在说不上是痛楚还是愤恨。
他僵硬地回头去看孙祈成,见老头子如同瞬时被抽空了魂魄一般,枯坐在原地,紧紧闭着双眼。
“为什么……”
为什么不说。
连谢逢野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问什么,恍惚想起于人间皇城时,道君也借南絮一事,杀害了朱柳不说,还当面质问为何药仙府几次三番不给药相助。
就这么一声问,把老头子问得哑口无言。
彼时谢逢野还觉得张玉庄太过激愤了些,现在回想起来,竟是恶心到了自己头上。
“这么些年,为难你演得好。”谢逢野道。
张玉庄却很是无所谓地说:“司氏用秘法缩你神骨,我打不开,怎么会让他们好过?”
“冥王。”孙祈成终于承受不住,用沙哑的声音唤谢逢野,“彼时百安城大乱,我徒让尘受难于苦劫,是你仗义相助,我……实在问心有愧。”
他像是一瞬之间苍老了几百岁,抬眼盯住张玉庄,眸光绝望又坚毅。
“可恨奸邪威逼,迫害我族至今。”他苦笑着说,“我知自己罪孽深重,多年不说,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老仙实在无力和道君抗衡。”
“前债累累。”孙祈成不住地摇头,“老仙知道有债要还,恨不得立时能灰飞烟灭来还,可这些恶障,终究都落到了我徒弟身上。”
谢逢野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药仙,只觉自己心绪难平,险险理清些思绪,他忽地想起江度所言“机缘”未到。
先前只当这机缘,是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对抗,否则便是谁也不能提起。
可如今不论是江度入魔一事,还是药仙府过往,都是张玉庄自己说来。
谢逢野冷声问:“你什么都告诉我,又不动手,难道还等着我去找司家那个人间的小皇帝探查秘境去?”
“看你这反应,竟是不想追究?”张玉庄笑意一寸一寸冷了下来,“他们当时可是为了一己私心,眼看你龙族血海漫山。”
谢逢野眉心猛跳,难以置信地问:“凶手难道不是你?”
张玉庄立时逼问:“难道从罪在你这里是可以饶恕的?”
又是恨。
这一次,谢逢野比先前才打照面时要感受得更为深切。
以至于他几乎除了错觉:面前这个做尽违背道义之事的张玉庄,好似是这天地间最厌恶忘恩负义的人。
“你不就是为了羞辱我。”谢逢野一面整理思绪一面问,“现在目的达到了,还不送我上路?”
张玉庄哈哈笑道:“我哪有那么心善。”说罢又叹了口气,“说起来,你们还是太不听话了些。”
“天道是把很好的刀,可惜最近也不听话了,刚好,借你们幽都这地界闹一场,那么多神仙作为见证,我也好正大光明地废了它。”
谢逢野讽道:“天道反噬主人,你自然是不能忍的,但你恐怕不会就此收手吧?”
张玉庄点头发笑,一派清风明月的模样,眼底却是渗人的冰冷:“你想啊,当年之祸,如今还有几个人记得,我所图谋,如今还有几个人知道?”
未等谢逢野回答,张玉庄先笑弯了腰。
一身明光流云的仙袍在玄冥殿里颤如飞絮,疯癫不已。
半晌才直起身来说:“除了一个,其余的都在幽都了。”
谢逢野只觉喉口一阵发紧:“谁。”
张玉庄温和地说:“青岁。”罢了又上下打量了谢逢野,呵笑道,“看,我就说你也云淡风轻不了。”
他终于不再打趣作弄,说出了此行目的。
“我是来给你一个选择的,冥王。”
谢逢野已在掌心中缓缓凝聚灵力:“如今这处境可不像我还有得选。”
“有。”张玉庄像对朋友开玩笑那样斜眼笑着瞥他,“相识那么多年,我怎会不给你退路?”
“你看,如今涅槃没有了,你的神骨还在司氏秘境里,玉兰的禅心……”张玉庄冷漠地扫了一眼昏睡在地上的玉兰。
谢逢野横跨一步拦住他的目光:“玉兰的禅心如何?”
面对如此敌意,张玉庄颇为无所谓地收回视线:“我一时半刻也取不走,美人面也尚未制成,所以呢,其实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罢,嘴角笑意一点点变淡,掀眼盯着谢逢野道:“那你也什么都不能做。”
谢逢野直面这道目光,问:“说青岁做什么?”
张玉庄夸张地惊讶道:“看来你们兄弟感情果然深厚,你这不是挺关心他的吗?”
谢逢野已经被逼得快要控制不住情绪,又咬着牙问了一遍:“你提青岁做什么?”
“我说过了,我要神骨。”张玉庄道,“龙族的神骨,莫不是忘了?就算你们一族被屠戮殆尽,除了你,还剩一个青岁,试问自我现身幽都开始,你暗自联系了他几次?又可有回应?”
许多次。
未有回应。
“你!”谢逢野瞬时冲到张玉庄身前,怒视着他。
可张玉庄依旧不急不缓地说:“放心,他现在还无恙。”
随后用折扇将谢逢野一点点推开,轻笑着说:“一会就不一定了。”
谢逢野强忍着恨意:“你谋划那么多年,从未成功过,月舟也好,玉兰也罢,每每败给痴情至深,难道你还不知心意的力量?”
“我怎会不知。”张玉庄的神色忽地冷峻起来,又瞬时轻松地笑开,“要我说,你们这些深情在我这里,什么都算不上,可我没有打算同你们说那么多。”
谢逢野额上黑莲怒放,问道:“明明恨不得我们立时去死,还要强做笑颜同我们交好这许多年,真是为难你。”
“怨憎会罢了。”张玉庄淡淡地说,“来世间一遭,该吃的苦还是要吃的。”
“你到底……”谢逢野实在瞧不透面前这个陌生无比的张玉庄,“你到底要做什么。”
分明有一举灭了幽都的本事,却还是在这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你有想要逆道而复活的人,宁愿东拼西凑也要把他找回来,你自诩深情,却不知那人是否还能接受这样的你?”
张玉庄仰头大笑,继而冷峻地瞧着谢逢野问:“若是玉兰身死,你难道不会逆天道去将他拉回来?”
“你也别急着回答,光是瞧瞧你渡个情劫就疯魔了百年,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谢逢野道:“那我也不会用他人性命做祭。”
张玉庄好似特别在乎这个问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我问你,若你同我一个境地,你会如何?”
“我不会让自己到你这个境地。”谢逢野脱口而出,“即便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和你选的不一样。”
张玉庄没有太多诧异,只说:“好,好得很。”
他不再多说这个话题,利落地将折扇合上,随即说:“选吧。”
“我刚才说了,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但只要没人知道,就没人可以拦我。”
张玉庄几息之间就恢复了道君的姿态,高高在上地宣告着众生的命运。
“孙祈成今天是要殒在你幽都的,至于是他不堪过往折磨自裁,还是你冥王为了报仇动手,我都不会拦你,但本君会昭告三界此番乃是魔族余孽扎根幽都才害得药仙惨死,那么身为道君的我自然会为幽都设下法障,为保证彻底清除幽都余孽命,不得任何神仙出入此境。”
他越是这般将预备的事情和盘托出,谢逢野就越是心觉不妙,眸子越来越暗 :“鬼吏不出,人间必有鬼祸,早说你是为了扰乱三界不就好了,至于药仙……”
谢逢野忽而停顿,使孙祈成猛地抬头看过来,眸光之中战栗未消,还带着几分坦荡。
这份难言的痛楚在老神仙心底深埋多年,至此终于可得解脱,他是向往的。
否则每每见到冥王和月老,他心里总是歉疚万分,像团乱麻被理了万万千千年,已实难找一口子开解。
是以,即便冥王要当场发作取他性命,孙祈成也甘之如饴。
可他心底始终带着些虚感,只因太过熟悉冥王性情,也太过熟悉龙族品性。
他们会有怨恨,更会有私心,但他们始终信守罪该正法。
孙祈成这会怕谢逢野会说出所谓“将他送交不世天”的话。
这样的话满足不了他疮痍横生的歉疚之心。
张玉庄也颇有兴致地凝笑而看。
“先不说这是不是我们两族之间的恩怨,现在竟是分不清楚究竟是谁想要他的性命。你要说他今日殒命于此,我幽都从来不差骂名,你看我们可有在乎过的?”
谢逢野所言非,如今三界谁不知晓,凡有不知所起所何事的糟污事,只管泼到幽都头上就行。那幽冥地界收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妖鬼,要说起为祸人间的本事,他们一定是排名于顶位无疑的了。
可恨张玉庄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即便嘴里心里狠辣无比,面上仍能挂着浅笑和煦如春日暖阳。
可即便是阳光,挂在霜上凝着白气也是冰凉的。
他的笑就是如此。
张玉庄笑道:“哪有的事,你实在对我有很深的误解。”
“哦?”谢逢野转动脖子说,“之前是这样的,现在倒未必了,我就觉着你挺恨我的。”
“我对你向来是有独一份的恨的。”张玉庄自个舒了口气,“如此直白说出来,倒也舒坦得很。”
这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更是直白地说明了谢逢野此时已经失去了见招拆招的资格。
干脆直接地问:“若是药仙今日命尽于我幽都,你又要如何?”
“还是我来问你吧。”张玉庄笑笑,“若是玉兰醒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你杀了药仙呢?接着又知道你自己害死了亲哥呢?”
谢逢野摇头说:“难道我不会告诉他今日发生了什么吗?”
张玉庄也有样学样地摇头:“你不会记得,但玉兰会知道,他会一直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逢野居然有点想笑,不由问:“你想靠着玉兰用猜忌来打败我?”
他一个筹谋多年,神仙飞蛾扑火一般也未能除掉的存在,居然还用如此手段,未免太过……
“幼稚是吗?”张玉庄垂着眼皮,嘴角边露出一声嗤笑,他缓缓抬眼,“可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因为你们猜忌我。”
谢逢野隐隐猜到了他要做什么,毕竟杀身戮骨还有残魂可弥留世间。
世间最难医的是心病,若是彼此心中有隔阂,再有情深,也要在彼此猜忌之中消耗殆尽。
月舟和江度如此。
张玉庄想要的,是谢逢野和玉兰也如此。
谢逢野暗忖着问:“江度才说是我逼着他入魔,你别说连你发疯也是我逼的吧?”
张玉庄平静地说:“你会知道的。”
不知何时起,他掌心之中渐渐渗出幽光,眸光倒映忽闪着:“人间鬼祸,自然是本君力所能及之事,不世天会慢慢发现,三界不是缺不了你幽冥之界,天帝也并非只有青岁当得。”
“我会一点一点把你们从三界剔出去,但在我还不想杀你们时,你们可得,好好活着。”
这是目前为止他第一次强调自己在三界中的身份和地位,也是他第一次主动出手。
三界可以脱离幽都?
若真是如此,凭什么他冥王还能靠着一道谶语嚣张多年?
谢逢野神思一紧,但已容不得他再细想下去。
道君悲眉悯目,缓缓张开手掌。
顷刻之间,杀意破堤而出。
谢逢野并不怕死,可他深知张玉庄之怨,已非几条命能化解的,可他再三提及青岁,难免让谢逢野往神骨上去想。
他抿住嘴盯着张玉庄,只觉耳边无声,寂静难忍。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崩塌,谢逢野说不上来是为何,可后背却因直觉而阵阵刺痛。
比起这个无足轻重的痛感,张玉庄突如其来的沉默更让谢逢野难以承受。
张玉庄终于看够了热闹,抬起手来让灵光在指尖跃动:“你们龙族向来至德至善,你们兄弟俩也是,似乎早就做好了随时随地殒命而造福万界的准备,选吧。”
“不对,我们龙族至淫非常。”谢逢野打断道。
张玉庄脸上终于出现了错愕的表情,他微微偏头,用眼神询问。
谢逢野又说了一遍:“我说了,我不是当年那个成意,我生来就没有那幅君子骨。”
语罢,他迅速腾身而起,将一手负于身后,佯装进攻。
张玉庄既已暗自发动灵力,对于这般反击也不意外,或许是因他身为道君的傲气作祟,他深知无论谢逢野此时再如何拼死相斗,纵然使出裁天之力,要挡住也不过是自己挥一挥手而已。
可这次,他正要抬手做挡的时候,谢逢野忽地在空中纵风转身,转了一圈之后,手中已召出了司氏宝鼎。
──他在赌,赌司家经过当年那场清算之后留下的后辈,身上能带着江度那股赤诚和决断。
赌司氏如今的家主明知放自家的宝贝疙瘩于人间游历会遇上冥王。
赌他们是有意让司家宝鼎落到冥王手里。
更是在赌,张玉庄如此本事,却也苦寻如何破除司家秘境多年未成,即便现在无法知晓,但司家一定有什么能克制住他的。
若是放在万千年前的那个龙神成意身上,他绝不会这般莽撞。
可此时的谢逢野飞身而出的时候便已决定,若是赌输了,便是他即刻灰飞烟灭。
用此身做祭,引玄冥海反噬,在幽都创建出个独一无二的幻境。
杀不死张玉庄,但足以关他几千年。
好在,天垂怜见这份决心。
司家宝鼎起了作用。
那白光才触上张玉庄衣摆,便如烈火触纸,火舌顷刻攀爬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张玉庄肩膀处生生烙出一个火印。
其状若圆月上攀花枝,赫然便是当年月舟和江度于不成眠一战中面对的那个从无尽渊中爬出来的怪物胸口所印章纹!
来不及再理清二者之间有何关联,张玉庄已靠着散烟化形之术,来到了谢逢野身后。
他以折扇做刀,抵住谢逢野侧颈,面上缓缓现出魔态。
“你是真的让我有些不开心了。”
谢逢野刚要抬手,才发现自身灵力已在瞬间被压制住,边上想要前来出手相帮的药仙已被张玉庄挥手弹到了法障边缘。
“我要看看,你们龙族是不是真的无私至此。”张玉庄偏头凝着谢逢野,“选,是你幽都上下的命,还是青岁。”
*
众鬼吏守在法障之外,忽而悍力袭,震得整个玄明殿不住地摇晃。
法障之内再起白光刺目,稍纵即逝。
待光亮缓缓褪去,原本立着四道身影的地方,只剩下了垂目坐在地上的冥王,还有昏睡于一旁的月老。
“尊上!”
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随后幽都鬼众齐刷刷地冲了上去。
土生却四顾着试图在头顶上或是其他什么地方能瞧见道君和药仙的身影,可惜,所瞧之处,皆是空空如也。
姻缘府的小仙官们将玉兰扶了起来,正试图施法唤醒自家仙上。
土生没由来地心下一空,走向谢逢野时还趔趄了下。
即便已给自己做了许多安慰,可当穿过层层身影走向那黑袍冥王时,土生还是猛地把拳攥紧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谢逢野。
冥王从头到脚分明都同从前一般,偏生失了那股傲气,更不见半分威严之态。
冷峻又美艳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了懵懂,好似一个还未得开蒙的孩童。
“你,你是谁啊?”谢逢野看着神色复杂地朝自己走过来的土生,如此结结巴巴地问。
没有等到回复,他又低下头揪了揪自己的衣摆,好似这样就能缓解许多不安。
又抬起头茫然地问:“这是哪啊?”
土生心内惊惧得难以复加,他鬼使神差地在一片喧闹中抬起手去探魂台。
那里,原本有一团青岁的灵光,如他的性子一般,稳重地悬着。
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连半分灵气也感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