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停恨
按人间历算, 距魔头江度现世引战已过去了三天。
先有昆仑君以身做祭镇压了魔头,再有道君现身力挽狂澜反掣天道,当时在场的众神仙无一不瞧得分明, 各自感叹道君修为如海涛天。
这场乱局看似以神仙这方战胜为终点,可是道君却在最后说明:当日昆仑君殒身之后, 紧接着的第二声钟响,哭的是青岁天帝。
又有魔族邪祟隐藏于幽都戮了药仙, 道君更是不得已之下设下法障牢牢圈住幽都,并迅速整理乱局。
由此可见,他能被众神仙认可并且拥上天帝之位。
实至名归。
今日正是他登位之日, 不世天自有独一份的热闹。
幽都界门前却也访客众多。
沐风携手阿净从光门中踏上饮恨路,这才发现在他们之前早有先来的却又不能进去。
“抱歉,幽都此刻实在乱成一片, 副使也抽不出身,只好小仙前来代为接待。”
说话的正是青云台上的司命仙君,过了这么几天,他早已整理修复好自己的玉冠云袍,风流依在,就是眉眼之间多了许多难言的阴郁。
他笑眼打趣, 指着面前将幽都和外界隔开的法障说:“要不是这物件挡着, 小仙还能给各位奉上些幽都特产的孟婆汤。”
若是放在平日, 他这番言语定要惹得旁人弯眉笑眼气氛融洽。
可谁也笑不出来。
沐风曾经也是不世天的掌罚仙君, 同司命之间算得上仙僚,彼此相识的。
可还未等他先寒暄出声, 忽而听得“噗通”一响。
在场者纷纷侧颈而看, 见一女子容颜绝丽,秀发缠绕彩带, 正用手臂将身侧那俊秀青年按跪于法障之前。
光是动手还不够,她更是抬起绣鞋补了一脚才解气,竖了柳眉厉声道:“来时怎么说的?你如今却又哑巴了?”
他们正是白家姐弟。
说那白迎瑕因心悦于柴江意,是以自入险路,宁愿冒着背叛全族的风险也要同所谓魔族签契。
若非冥王阻止,如今还不知道会是如何下场。
再有白迎笑察觉万州之中父亲白玉春灵气散尽,匆忙赶回才终于从“仙衣仆”的叙说中得知了当年种种。
原来,白氏同冥王和月老,已经有如此深缘。
可恨自己这个弟弟却拎不清是非,只为自己一腔私情,险些乱了各路命途安排。
他们白氏一族早已领了父亲命不再沾染不世天之事,可冥王月老于他们有恩,再者得知此乱乃是魔族作祟,又闻天帝和昆仑君都殒命于此战中。
白迎笑这才千里迢迢拎着弟弟来认错。
即便恩怨千丝万缕地纠葛,实在难以说清究竟要如何偿还才得始终,可她于人间游历多年积砌了一身侠气义骨,知道恩情是需要时刻放在心上不可忘怀的东西。
白迎笑如此,白迎瑕更是心有愧疚。
他当日信心满满地联合魔族,更是妄图将冥王困死于幻境之中,末了知悉当年因果,才懂自己这般介入如同跳梁小丑一般鄙夷不堪。
又悔自己回头太晚,又恨自己不逢其时。
本以为救命之恩已是莫大的缘分,谁知这份于他而言如山如海的恩情,对比于冥王和月老这些年的纠葛之下,不过只是寥寥砂砾而已。
经年自负轻狂让他不肯轻易低头,可拼命多时却未能挣到一个说法,也叫他愁肠百转。
如今被姐姐按着跪在幽都之前,白迎瑕心中五味杂陈。
他没反抗,也不大在乎自己身前是冥王还是其他神仙,握着拳低头道:“好歹让我同冥王亲自说。”
闻言,白迎笑脸上的怒气才稍微收了些,转脸去望向那个几步之外一直默声看着的司命。
土生心里也极其不是滋味,是为了谢逢野。
数月之前,冥王还是那个三界皆知的混账神仙,成日里嚷着情爱砸打不世天,四处招恨。
恐怕若是当时他有个三长两短,还会有神仙抚掌叫好。
可如今幽都有难,道君薄薄一屏法障设在外头,让谁瞧去,都觉得这是新规矩的苗头。
没了青岁,冥王重伤,幽都被关。
此刻却又有来关心他的。
不知谢逢野此刻瞧了会是如何。
但土生明白,当日道君来时,所发生的一切,都来不及往外透露只言片语,便是谢逢野忽地失了记忆,定是道君胁迫之下的选择。
这个常年同命簿打交道的神仙忽地难以自抑地哀痛起来,可细细想过,却也不知是在痛自己,还是在痛这天上地下。
白迎笑同这个活泼的仙君还有过数日的相处情分,知道他性子如何,现下却瞧他面色沉肃,不由得也跟着担心起来,便试探地问:“敢问,冥王如今……可还好么?月老呢?还有孟婆,大家……”
一刻不歇地赶来,竟也问不了什么。
哀痛于前,再多的问题都只有一个答案:不好,谁都不好,如何能好。
可答者总是会下意识地说些圆场的话。
土生迅速散掉心中愁绪,笑道:“都好着呢,只是冥王受了些伤,总要将养着,又怕他挪了身镇不住玄冥海,这才不好得出来凑热闹。”
语罢他环首看过障外来者,默默记下这些雪中送炭的恩情,也知道当下局势不稳,不好直接说出为非作歹的其实是道君。
这样不但白白糟蹋了谢逢野的苦心安排,更会害了更多无辜性命。
是以土生只能忍住嘴中苦意向他们说:“至于月老你们难道还不知道?冥王有什么事,他定是要寸步不离的。”
此外再也不提药仙之事。
白迎笑知道轻重,也不追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倒是爽朗地抱拳道:“若日后冥王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知会一声,我白氏万州绝无怨言。”
她此刻已正式继承族长之位,如此承诺定然不是儿戏。
至于白迎瑕,也不再多说,只抬眼往饮恨路尽头望去,默了半晌,兀自起身退回家姐身边。
沐风这才领着阿净上前。
不同于白家姐弟,他先是于劫中蒙昆仑君相救,后又在百安城得冥王和月老庇佑,这才让他和阿净有可以厮守的可能。
而这份情意,也要感恩于司命成全。
再者,沐风自从离了不世天之后,同阿净同住昆仑虚,自然比旁人要多知道些内幕,即便不如昆仑君那般知晓万事,也明白此事绝非没有道君宣布的那么简单。
只是猜测不出冥王究竟如何,眼瞧着司命护着幽都,言语也多有圆场之意,沐风也不好在再多过问的。
“我是奉先主之命,来向冥王殿转告一句话。”
阿净面色比先前要好了许多,上前隔着法障盈盈福身,端的一派稳重从容。
“我主曾言,若有朝一日他魂归天地,那么冥王就是昆仑虚的主。”
她说的主上自然是月舟。
话至于此,便已足够。
白氏所言,乃是冥王若有需要他们必定赴汤蹈火。
而昆仑虚,则是已诚心地将全体性命交付于冥王手上。
土生眼眶酸痛,哽着喉咙默声点头,权当代谢逢野收下。
再互相过问些近况,土生正要旋身回幽冥殿时,幽都头顶忽而金光闪烁,刺目非常。
是药师府大徒弟让尘来了,他身后还跟着数名金甲光盔的天兵,持戟纵云而来,威风十足。
土生瞧着他走到面前来,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让尘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朝着司命仙君行礼,继而双手奉上金轴。
自张玉庄设下法障之后,便是外间的一缕风都透不进来,可这金轴却从他手心飘起,稳当地穿过法障停在土生面前。
让尘道:“小仙奉天帝之命,来幽都送帖,两日之后天帝要召群仙于玉楼,共商灭魔之事。”
所谓魔族分明已在三日之前尽数伏诛于幽都界门,何来“灭魔”一说?
还不是宣扬着药仙殒命于幽都,又给要封制幽都上下找个合理且顺当的借口罢了。
土生愣了片刻,才恨恨地想起所谓“天帝”如今已成了张玉庄。
他没过问为何诺大一个不世天,传递天帝诏令须得药仙府的仙君过来,更没问送这消息过来,是要幽都这边去谁参会。
让尘见他半晌没接那浮在面前的金轴,便垂眉道:“仙君还是接下吧,不过是则消息。”
土生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这才伸手接住金轴,却在边缘处摸到一处凹凸之物。
——看来是有消息要借此送进来。
他眼光忽闪又很快暗下利光,不动声色地将金轴收进了袖里乾坤。
法障外此刻有堕仙,正经的仙君,还有白氏妖仙。
这几派势力向来互相厌恶,若放到以往,断然是不肯聚首到一处的,此刻面对着面,彼此也没什么话好讲。
干脆各自告退。
面对他们,土生此刻拿捏不准哪一方势力清楚其中曲折,总不好当场便大赖赖地说:嘿,你们知道吗,那道君张云庄才是个坏到骨子里的货色!
相顾无言。
土生不多留他们,匆匆转身往玄冥殿赶。
过往鬼众皆是噤声肃穆,唯有浮屠花还热闹地开着,霞光红云穿梭在幽都万千墨檐黑瓦之下,灿烂又寂寞。
玉兰端身立于光亮尽头,一身烟绿却被照得黯淡无比。
土生遥遥见了,不免看得唏嘘,顿足片刻,才重新整理精神快步过去。
他先是简单地说了些于幽都界门之前听到的消息,再召出那卷金轴,果然在夹缝之中搜寻到了一张折叠齐整的纸条。
说来好笑,大家都是拥有灵力可行法诀的神仙,如今为传个话,竟也要用这般简朴的法子。
他没有打开,而是直接递了出去。
玉兰接下,垂目而看,很快便抬起头来,将有字迹的一面展示给司命。
上书:药仙已自行回府,却不宣扬,兀自闭关。
“果然同我我们所料的一样。”土生喃喃道。
那日法障之内张玉庄究竟同谢逢野说了什么才能造成如今的局面,土生被隔绝在外,自然是无法得知。
便是玉兰也早已昏睡了过去,醒来才听闻说是魔族残党在幽都之内盘旋,伤了冥王,又害了药仙。
这种话拿去敷衍应付外间不晓得事情的其他神仙便罢了,玉兰是断断不肯信的。
他此刻瞧了让尘偷偷递来的消息,心中也觉是在情理之中。
“我不知那东西是威胁了他什么,但若是药仙这般回了不世天,却封锁了消息不让外间知道,定是他有什么愧疚亦或是难言的地方。”
自玉兰清醒过来,凡是提及张玉庄都不肯再说他的名字,一概用“东西”来替代。
土生听多了,也就习惯了,只顺着话说:“看这架势,他即便有什么私情,也不会来同我们说明了。”
“是,当下之急,我们还是要尽快把他的精神给养好。”
这次的“他”也只有谢逢野了。
且本尊说话之间就慢慢地挪着步子来到了玉兰身边,俊艳的脸上却有种独特的纯真。
自从和张玉庄谈话过后,法障消失伊始,他便如此。
与其说是失了一段记忆,倒不如说是连神志都被蛮横地夺去了。
如今的冥王,言谈举止同人间的稚子无意。
还是年纪尚小的那种。
他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甚至还会被幽都之中形态各异的鬼众吓到。
一时间大家忧心如焚,
尺岩兴冲冲去看望,试图用熟悉的身份让尊上想起来丢失的记忆。
彼时谢逢野正懵懂万分地盘腿坐在软塌上,手里只管死死地揪着一旁玉兰的袖子。
瞧着这个兽首人身的高大身影晃到面前,再大着嗓门半跪请安。
谢逢野嘴巴竟半张了半晌,没能对这番热情地请安说出半个字来,只管对着面前的“怪物”眨巴眼睛。
原本高傲飞扬的长眸此刻蹬得溜圆,眨了几下,已囤满了两眶泪花。
随后高喊了声“怕”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
此境引渡亡魂无数,而谢逢野这一嗓子,却是幽都成境以来,观感上最为毛骨悚然的一声哭。
西方无世祖啊,在场鬼众们只觉寒意一路从脚心冲闯至天灵盖,各个寒毛竖起如针刺在身。
尺岩凭一己之力吓哭了尊上,害得玉兰哄了许久,结局自然是免不了大伙的一顿好打。
且,不知为何,诺大幽都之中,冥王如今只信任冥君。
六亲不认的那种。
若说是害怕奇形怪状的妖鬼,可连梁辰和土生几次靠近他都要畏畏缩缩地躲在玉兰身后。
便是孟婆哄声上前,谢逢野见了也只敢多看两眼,又着急忙慌地
可玉兰身量纤瘦,压根挡不住他的大块头,尽管可以看得出来谢逢野已经在全力把自己缩成一团。
于观者看来,谢逢野不过是把脑袋如骆驼埋沙一般缩到玉兰颈后,那平宽健硕的肩膀还无知无畏地漏在外面。
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显露着魁梧的恐惧。
观感着实诡异至极,可本尊毫不在意,恰如此时土生正和玉兰商议着事项。
玉兰才离开了片刻,也不知谢逢野这祖宗是如何搜找过来的,剑眉紧蹙不说,还死死地咬着嘴,时不时用余光战战兢兢地瞥一眼司命,凡有眼神接触,就像被烫到了一般匆忙别开脸。
好似瞧了土生一眼,就是受了莫大的冤屈一般。
终于历经千难万险如愿地去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甚至不忘害羞腼腆地扯住玉兰的袖子。
谢逢野全程战战兢兢不置一词,却完美地吸引了在场的所有目光。
鬼众大多哀叹一声,继而神色复杂地离去,玉兰则伸出手往那边过去几步,主动接住了这个胆小的“娃娃”。
土生默声瞧在眼中,难以自抑地想起害得谢逢野这样的始作俑者。
除此之外,后牙也被咬得发酸。
不过,既然正聊到该如何恢复谢逢野神智一事,恰好他也来了,土生也就顺着说:“如今还有一法,便是取回他的真身了。”
玉兰双臂向后,不轻不重地环住身后的大块头,闻言面上泛起些愁色。
他思量着说:“可如今龙神真身在司家秘境之中,想来,是处顶顶难寻的地方,不然那东西定然早就冲进去抢了,唔……”
玉兰话未说完,一双爪子从他身后伸出来,牢牢地圈住他的腰。
他见怪不怪,安慰似的往谢逢野手上拍了拍,又轻声地哄说:“一会就回去了,好不好?”
待听见谢逢野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之后,玉兰这才接着转过来对一脸牙痛的土生接着说话。
“且,司家的法鼎,我不知道当时用作了什么,之后探查整个幽都也没能找到,现下想来,其中内情,多半也和药仙有关了。”
他说着,轻柔地按上谢逢野的手:“只要是他下的决定,我一定都跟着。”
“现下,只有等司危止历劫回府,我们再一同去往药仙处了。”
土生思忖着点了头,却仍然难以消下忧心:“可张玉庄,难道真的会收手一直等到司危止回界?”
毕竟,如今之势,幽都已被限制至此,连带着谢逢野都成了这德性,莫说要商量什么,便是好好讲句话都困难。
土生心中还有别的忧虑,可又念及苍生事大,这才一压再压。
玉兰敲得明白他的心思,毕竟,他身为月老,可看世间命缘线。
虽不知这份情从何起,可其中忧心如焚半点做不得假。
玉兰道:“天帝……”他顿了顿,舒缓了下情绪接着说,“我曾听缘和提起,他和兄长之间自有一种命契,一为,龙族只剩下了他们兄弟两个。二为,天帝向来忧心他这个作乱三界的弟弟。”
“还说明了,若是他们之间谁殒命了,另一个也要痛不欲生的。”
这里的天帝,说的自然就是青岁了。
前半句属实,谢逢野的确同玉兰说过自己和兄长之间的契约,否则如何能在各类凶险幻境之中传灵笺给青岁。
至于后半句,就是玉兰此刻的猜想了。
希望有用便好。
或许土生也听出了其中安慰的意图,稍微宽了些心,打起精神说:“我们还是要尽快找到线索,张玉庄到底要做什么,昆仑君又是如何……”
这些细节他们通通都不晓得,对抗之下实在太过被动了些。
玉兰点头,忽而想起了什么,便稍微使了些力气,转身去看埋着脑袋的谢逢野:“骨留梦你还知道怎么拿出来吗?”
谢逢野懵懂抬头:“那是什么,吃的么?”
土生:“……”
“不是。”玉兰耐心地摇了摇头,“是一个白色的石头圈圈。”还举起手环了一下给他看,“约莫这么大,你可还记得?”
“嗯。”谢逢野想都不想就点头。
土生起疑:“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你就点头?”
谢逢野听得脸瞬时涨红起来,又是生气又是小心地瞪了土生一眼,直把后者瞪得不知所措。
最后才生气地喊道:“我就是知道!!”
话未落,他就嘟着脸运气从嘴里吐出样东西来,直直砸上土生脑门心。
土生忍痛伸手去接。
果然是骨留梦!
“难道……”他捧着玉扳指分析,“老谢如今虽然不知该怎么使用灵力,可只要说起他有意识的东西,也能……能从他嘴里吐出来?”
玉兰难得表情带了些一言难尽,点头道:“大约如此吧……”
“罢了,还是一道回幽冥殿,唤上梁辰他们,一起看了大家出出计谋才好。”
土生临走之前不忘揉着额头剜了一眼谢逢野:“你最好赶紧好起来。”
只此一眼,看得堂堂冥王殿惊慌不已,如临大敌地重新抱紧玉兰,委屈道:“他好凶哦。”
如此魁梧的撒娇,实在让土生一介文仙看得拳头发痒。
“没眼看。”他丢下这句话就旋身去寻梁辰。
玉兰本想迈步跟上,可身后的谢逢野却像是被铁水浇了双臂一般,死活不肯松开臂弯,牢牢地把他困再原地。
玉兰失笑,声音依旧轻柔:“走啦。”
“不嘛,他们都是坏蛋,我们不要过去。”谢逢野瓮声瓮气的,像个害羞的小媳妇一般。
“你乖,好不好?”玉兰依旧温声哄着,只是缓缓地垂下了手。
谢逢野没有察觉,依旧是好一通撒娇,说不了几句就扭起了身子来。
“我就不要过去嘛,你在这里陪着我,你也不许去,我们都不去。”
按理来说,玉兰总会耐心十足地哄他。
可这回半晌没听到回话,谢逢野又哭唧唧地哼起来。
玉兰忽而开口,语气绝对谈不上耐心和温柔。
“你还没装够么?”
第112章 巧怨
短短一瞬, 谢逢野清晰无比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若不是还未寻回所谓的龙神真身,否则他还能听到自己心跳如战鼓被狂擂。
真相是,他确实是在装傻。
要命的是, 玉兰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发现了?
可要是发现了,怎的还能如此配合地陪着一道演了那么多天?
谢逢野还维持着撒泼抱紧玉兰的姿势, 脑中已百转千回。
他喉头一滚,不确定地问:“你在说什么呀?我, 我听不明白。”
——先浅浅演一下。
话才落下,怀中的玉兰似是连呼吸都停了,谢逢野匆匆低头瞧去, 也看不见面色如何。
半晌,他冷冷地回:“你自然晓得我在说什么。”
再也听不着先前的耐心以及温柔,入耳来的只有冷漠和压抑不发的怒意。
冥王殿这才慌起神来。
他虽料到玉兰迟早能发现, 却没想到被揭开时,是这么猝不及防的方式。
谢逢野不敢再胡言乱语,可拥着人的双臂也是不愿松开,只顾着清嗓子,像被呛着了一般,咳个半天, 也没能咳出什么调调来。
出于某种专属于他们俩的气氛作怪, 玉兰虽然没有对这个拥抱给出回复, 可就算在明确地展示过自己愤怒之后, 他也没有推开谢逢野,就这么垂着脑袋, 静静地站在谢逢野身前。
呼吸起伏过很多回, 玉兰才闷闷地开口。
“你不是总有说法,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怎的现在笨嘴拙舌起来了?”
这次的话音不再清冷,也不再饱含拒绝,却最为直白地表达了心中委屈翻涌如潮水。
他抿唇而立,周身环绕着浮屠花海的灿烂霞光。
像一棵无声的树,他做得很好,一如过去万千年来做的那样。
这对谢逢野来说,无异于凌迟酷刑。
“我以为……”
短短三个字,冥王殿还咬了舌头,像是今日才学会说话,尚未熟练。
“你以为什么?”玉兰抬起脸,双眸黑净透亮,长睫如羽绒一般轻轻煽着,受伤的目光琉璃般易碎。“你以为我发现不了,还是觉得我这个存在,完全不用冥王殿交代什么。”
冥王殿。
谢逢野喉口一紧,只觉得这三个字从玉兰口中说出,比当面直呼他的大名还更要命些。
即便他平日里再怎么耀武扬威,像个不知收敛爪牙的怪物横冲直撞,此刻却被这轻飘飘的三个字衔住了后颈。
谢逢野再也没胆量继续伪装下去,他温顺不已地垂下眼皮,只是手臂稍微用力,终于是把玉兰揽进了自己怀里。
冥王和冥君相拥在一处,周围即便有鬼众路过,瞧见也只是匆匆收回目光赶路。
若此刻有谁仔细地看,会发现两位尊上这个拥抱无比局促。
玉兰将憋闷说了许多,才轻叹着问:“谢逢野,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呢?”
可见当真动了气,好似下一秒就要说出“你离了我罢”这样的话。
此问如同惊雷劈到谢逢野脑袋里,让他嘴巴发干,连发出声音都艰难无比:“我没有……”
“你就是有。”玉兰小声嘟囔。
好不容易闹场脾气,最后还是他自个给出台阶。
谢逢野紧绷的情绪这才得了缓解,难免失笑,拥住玉兰的手臂稍微松了些力气,不像之前的束缚禁锢,这才成了轻轻拥着说话。
“好,我就是那赖皮性子,我是那最混账的流氓,我成天惹你不快活,还请成意上仙莫要同我这样的计较,多包容些,好不好?”
说再多周旋之语,不若将所谋顷盘道出来得诚心实意些。
谢逢野顺着台阶下了,也大概把那日于法障之中对峙张玉庄时的种种说明给玉兰。
着重讲那万人敬仰的道君恐怕正要试图收集什么,又要拼凑什么。
“恰如魂生五感,身有四肢,他如今这么东拼西凑的,又是神骨又是美人面,乃至月舟的涅槃还有你的禅心。”谢逢野思忖着低声说,“我想,他恐怕想要逆道而行,拼凑一个已死之身,且,这位的身份,恐怕要早于我们许久许久。”
这个猜想当日谢逢野也当着玉庄的面说来,对方不曾否认,可知属实。
只是玉兰未曾听到,所以再说一遍是很必要的。
“还有,司氏的宝鼎触及张玉庄肩膀时,那个烙印,正是江度和月舟当年于不沉眠崖边对抗的怪物胸前那样。”
玉兰听明白了:“所以,司家确有能力同张玉庄抗衡,且那怪物连同你的真身一同被留在秘境之中,我们如今只能寻求司氏帮助。”
“对。”谢逢野点头,“可我们这么囫囵闹了一场,就认识了个司危止。”
那司危止再三说明了,他们一族若是要后辈接受秘境,必得下凡历劫圆满。
可他如今还在人间做着皇帝,中途还被魔族以及问花妖南絮折腾得够呛,此来可能得圆满还尚且未知。
最重要的,他如今正是壮年,按人间历来算,且不知这司危止还要做几年的皇帝才能终此一命。
若要谢逢野等,太过被动了些。
“所以你就想顺着张玉庄的心思,倒不如看看他去了你的记忆是要做些什么?”玉兰问道,可隐隐察觉出有些不对,眉头轻蹙抬眼凝视谢逢野。
谢逢野被瞧得有些心虚,忍住了摸鼻尖的冲动,清了清嗓才说:“是这样的。”
完全不是。
谢逢野压根不敢在这个时候说他当时已经准备销魂做境,好歹能关张玉庄一天是一天。
泛黄陈旧的故事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牺牲自己去挣一丝半点的机缘。
至于关键时刻祭出司氏法鼎,不过是赌了一把,为的就是让张玉庄也痛快不到哪里去。
却误打误撞地消了张玉庄的法诀,让谢逢野毫发无损。
至于张玉庄离开之前可知自己法诀失效,谢逢野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对方心思诡谲,且如今已昭告三界,不论是新的天帝,还是冥界尚有魔族余孽未得消灭干净。
虽然都是屁话,偏偏此刻三界上下就属玉庄最为得势。经他口出,这些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可谢逢野没那胆量这会告诉玉兰自己原是打算要玉石俱焚的,他只敢小心翼翼地问:“你还生气吗?”
他知道这是问了句废话,但若是不问出来,他必得抓心挠肝不得安宁。
答案显而易见,玉兰没有回答。
谢逢野忙不迭把余下未说的都说给他听,尽量表明自己不加隐瞒的决心。
解释到这步,就只剩下药仙和青岁了。
“至于药仙,且不提所谓毒杀我一族这类笑谈实属儿戏了些,其中必有隐情,当日张玉庄就是将刀递来我手上,再把那药仙老儿按到案板上待我夺去他性命,我自然不能让他得逞,况且龙族被屠戮之事,自该青岁定夺。”
回想当日情境,张玉庄口舌断案,言说药仙背负大罪,乃至一个言说要杀,一个言说要死,谢逢野怎可能顺他意思去做。
干脆趁着开障之时,将药仙秘密送回药仙府,以待后日。
玉兰听明白这个,面色还是没好看多少,连问话都颇为公事公办。
“那天帝呢?可有危难?此刻又身在何处?”
“按我们的关系,你也得叫他兄长的。”谢逢野厚着脸皮,小声嘟囔。
玉兰皱眉瞪他,可也稍微松了口气。
若是如今还能用青岁来逗趣说玩笑话,可见他们兄弟之间自有打算。
只是……
玉兰心情大起大落,并不愉快。
只是谢逢野不愿意说出口罢了。
他也不想再逼迫他全盘托出,再思及谢逢野顺着张玉庄的图谋装傻充愣,连现在提起也都遮遮掩掩。
玉兰明白,他不想说,只会是为了保护自己,亦或是幽都。
总归这份深情相许是有默契的。
可越是明白这个,他心口就总是酸痛难忍。
“下次。”玉兰出声,轻轻两个字已不带半分怒意。
听见了好转的希望,谢逢野的双眼立时亮了起来,恨不得当场把尾巴化出来,摇他个十万八千圈以示心情。
玉兰瞥了眼他这些欢欣,遂闭目叹气道:“若我再问什么你不想回答的话,你就干脆什么都不要讲,总好过骗我。”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神仙不得轻易说谎,还要遭反噬,为着骗我不值当。”
兜兜转转一圈过来,还是没哄好……
谢逢野正要开口,便听身后几声脚步沉重,不用回头都晓得这是尺岩。
他急急停在几步之外,颇为不解地挠着毛耳朵往这里探看,魁梧硕大的身形上下都充满了疑惑。
土生脚快,取了骨留梦都奔着幽冥殿去了,想来已召集好梁辰等鬼众,只等尊上和冥君过来一同查看昆仑君留下的玉扳指究竟记录了什么。
却迟迟不见那二位的身影,于是热心肠的尺岩二话不说就出殿来寻。
此刻见到了这对紧紧相拥的身影,再联想近日幽都上下是如何饱经风霜,只轻叹了声:“感情真好。”
随后又念及正事要紧,尺岩硬着头皮“吭”了声。
其实大可不必这般,他这么一路过来尊上背对着看不见,但冥君双眼刚好能从尊上肩膀那处探出来。
“属下奉副使之命。”尺岩开口,“请二位过去相谈要事。”
未等玉兰回复什么,谢逢野立时警惕不已地弓起腰背,俯身把脑袋埋去玉兰颈窝,像只没有神智野狼受了惊吓。
这幅作态落在尺岩眼中,不过是尊上失了记忆谁也不认,是以他稍稍撤步,让出些看似安心的距离。
玉兰却心知肚明谢逢野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他一如先那般温声哄了几句,再抬眼朝尺岩看去:“你先行一步,我稍后就带你们尊上过来。”
冥君说话总是这么礼貌克制,对于幽都鬼众都是一视同仁地友好,相比不世天上那些总是颐气指使用鼻孔俯瞰众生的神仙,冥君当真出淤泥而不染。
为此,尺岩对这位清冷神仙愈发尊重礼待。
思及自家尊上实在体型硕大,又担心冥君纤瘦,恐怕扛不动这样的大块头。
尺岩稍作犹豫,还是毕恭毕敬地建议道:“要不还是让属下帮您……”
好歹是把那个将要出口的“抗”字咽了回去,改口道:“帮扶尊上过去吧。”
谢逢野迅速抬脸惊呼道:“我不要你碰我!你坏蛋!”他狠狠地瞪了尺岩一眼,又连忙把脸埋回原位。
至少这句是真情实意的。
傻子尺岩,没有一点眼力见。
谁知这下没说开,玉兰什么时候才肯单独聊他装傻这个问题。
面对如此孩童行径的尊上,尺岩不免语塞,看向冥君的目光中敬佩之情愈发浓重。
玉兰轻煽长睫,不置可否。却转头去向谢逢野悄声说:“走吧,正事要紧。”
“小古。”谢逢野用嘴巴贴着玉兰颈窝,委屈地说,“小古一早就跟着青岁去了。”
“青岁应当早有准备,我也不知他如何应对的,总归他没事,其余的我也得等他来了才知道。”
玉兰忍耐终于告竭,他一停一顿地说:“为何一早不说,为何连一同殉命的机会都不给我?”
“为何……”
明明都那样央求,他还是会选自己一个赴死。
谢逢野。
好得很。
玉兰声音微颤:“你不愿让我和你一处。”
这明明是句饱含失望的话,偏生让谢逢野又听出许多情意来,他又悄悄地看了眼尺岩,偷情一样。
伪装好了所有的欢欣,小心翼翼地问:“原来你是气这个啊?”
可惜冥王那善于钻研人性的功夫在此刻消散了不少。
玉兰猛地发力,把这个傻子从自己颈窝拔了出来,随后四目相对。
谢逢野还在暗喜,看玉兰双眸静潭无波,倒影只有自己。
忽而,玉面白霜上绽出一笑,恍若春阳抚雪,无限温柔。
于是冥王殿也痴痴地笑了。
玉兰见他这样,笑得更开了。
他是气笑的。
随后也不再多言,扭身往尺岩的方向过去。
谢逢野立时恢复了痴傻模样,战战兢兢地扯住玉兰的衣袖,也跟着一道去了。
尺岩连忙退开几步,不停地在心中自我安慰道:“这个不是尊上,这个不是尊上,尊上不会是这样的,他只是病了,我不能多想。”
或许是谢逢野入戏太真,以至于尺岩都忘了,天地万物生灵,除冥君之外,他们尊上可听一切行心声。
所以尺岩的最后一句心里话还是顺利地传到了谢逢野耳朵里。
“可是……尊上这样,好像一条狗啊。”
谢逢野听得掌心发痒,很是起了些动手的想法,但再抬头看看前头一身烟绿,还有那头顶上自己亲手装饰上的玉兰簪。
他就都畅快了。
旁人知道什么,他本就是要花一切代价护住玉兰的,这几乎成了习惯,成了不可违背的本能。
像狗就像狗吧。
即便前途凶险,即便张玉庄深不可测。
可经此一劫,谢逢野频频自省,果然及时行乐才是要紧。
他可以筹谋算计,他可以以命拼敌。
但至少在这路上的每一刻,玉兰都在自己这里的。
这就足够了。
至少,他不要死到临头,还有满腔滚烫的情意尚未倾诉殆尽。
爱不该那么委屈,上天入地,他就是要爱得坦荡直接。
谢逢野就这么跟在后头,盯着那簪玉兰,把自己给想开心了。
有个生死不离的爱人,多么难得,荣幸无比。
旁人懂什么。
反正,玉兰总是在自己身边的,再寻机会哄好便是。
谢逢野心情愈发地好了起来,忽看那玉兰簪子转了个方向,面向尺岩。
“你是不是觉得,我也不能老是这么哄着你家尊上。”
尺岩忽而被冥君这般发问,尚有些受宠若惊,遑论此话还涉及了人家夫夫俩的私事,更是不知如何回答。
便堆着笑拍马屁:“冥君和我家尊上,历尽磨难,情谊深重,我们都看在眼里,很是是羡慕!”
谢逢野瞧不见玉兰面色如何,但这个马屁算是拍到他心坎里了。
尺岩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为他挡掉了一顿将来的毒打。
谢逢野总算放下心来,暗自想着,接下来还是要打通不世天如今仅有的关系链,再寻机会吩咐小古将青岁带来幽都面谈才是,还有……
“没那么深的情意。”玉兰忽而开口,泼了盆冷水。
尺岩笑容凝固在脸上,小心翼翼地扫眼去看尊上。
谢逢野险些没维持好装傻的表情。
便听玉兰接着说:“毕竟,我和你们尊上的命缘线,早就被我砍断了,未可知他日之后,我们的命缘又会连到谁的身上呢。”
冥君难得说了这么多话,却让尺岩听得愣神,半天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只好张着嘴支支又吾吾。
谢逢野却是手一僵。
前些日子太过欢快。
把这茬忘了……
第113章 开因
尺岩带着尊上和冥君一同入殿时, 司命上仙土生正在甩袖起着光障,循法列阵,有清风绕身而动。
阵心处流光弄影, 符文翻涌,静静地簇拥着那枚玉色遗物。
骨留梦缓缓旋转着, 沉重晦暗如同昨日梦。
月舟临走之前留下骨留梦的用意,以及当日弥留之时究竟说了什么, 都可在今日一窥。
因此事干系重大,是以殿中此刻只留有司命,副使梁辰和忘川孟婆。
幽都鬼众皆列阵候于玄冥殿外, 各个面目端肃,悲意无声蔓延,其间却有战意汹涌。
伤矣, 昆仑神君魂归天地。
恨矣,惨战一场无果之局。
稍远一些的地方,姻缘府的小仙官们锁着眉头围站做一堆,踮脚往玄冥殿这边望。
气氛紧张无比。
谢逢野扯着玉兰的袖子,一路过来都做害怕之貌,却看到幽都鬼众朝他叹气, 更有扼腕摇头之辈。
若非他能听见心声, 还当这是被自己手下嫌弃了。
“要是我平时愿意下更多心思在修炼上面, 或许尊上就不用受这么重的伤了。”
某位鼠头蛇身的鬼吏扛着长刀, 满身正气缭绕,却心中的愤然全都写到了脸上。
谢逢野则闻之欣慰, 转头又听见一鬼吏在心中哀声大嚎道:“为什么!!!苍天如此不开眼, 我家尊上……
若放在往日,众妖鬼心中再有他话, 顾及着自家老大那可听天地的本事,即便再是那心潮澎湃,好歹也刻意地压着些。
如今老大是这般神魂残缺痴傻之症,竟是叫他们也忘了这茬,再加环境使然,就是有那一分的恨,也要在心中嚎出十分的苦。
幽都出身,向来不爱用嘴说苦,再怨再恨,心头嚎两嗓子就算完。
谢逢野很是为他们骄傲,又生出许多无奈。
听那鬼吏继续在心中哭道:“幽都受限于不世天法障,青岁老大哥不知所踪,连昆仑君也……”
此番哭诉声情不并茂,但足以令谢逢野为之感慨——看来平日里没白对这些家伙好,至少受苦受难的时候,总是还有他们能一起记挂着。
可惜情意到了真处时,总是短暂得很,冥王殿此番感慨未能持续太久,脚步刚迈过那在心中哭兮兮的鬼吏,就听得声哀叹。
“好在如今上下还有冥君在此处把持着,希望这位仙上是个爱慕容颜的,毕竟我家老大这会只剩下这张脸中用些了。”
中用些。
谢逢野:“……”
他听得一个踉跄,险些松开了强装恐惧而拽着玉兰衣袖的手,又因多样情绪翻涌,才装怪卖惨过的身子差点在悲喜怒几种作用之下呛出个鼻涕泡来。
算是将往日种种威严,尽数毁于今日。
谢逢野暗自加深了对这位仁兄的印象,留待他日好给这“真情流露”的家伙穿个小鞋。
即便思及这个鬼吏憨直可爱,可于今日之境地中,这般逗趣实在无力如何。
谢逢野的眉头只稍松了个眨眼,又重新紧锁,下意识地想起了张玉庄。
三界易主,张玉庄高居天帝之位,所设法障密不透风,将幽都此境围了个遍,奈何冥主此刻神魂受损,做不了主。
可鬼众向来都是横冲直闯的暴脾气,何时被限制至此?
即便当日战得匆忙,又匆匆潦草收场,看似是他们歼灭了魔族,可前任天帝可是他们自家尊上的亲哥,便是在外头有何不测,也该由道君将其中明细向三界加以说明。
没想到这厮便是连面子功夫都懒得走一遭,直接走马上任。
何况当日仙魔大战,发生了什么,皆有不世天众仙见证,幽都上下齐心而战,断无半点奸邪之心。
如此忠肝义胆之境,却在道君登升为天帝之后被立刻施下法障封锁。
其中隐情如何,实在很难叫人不去细细猜测。
可见,张玉庄已是彻底和谢逢野撕破了脸,更是信心满怀自己重筹在手。
却不知他何以自信至此……
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可以出神,谢逢野已跟着玉兰去到土生面前。
经此一战,眼睁睁瞧着道君作孽,看见昆仑君烟消。
于这般永久无涯的生死离别重压之下,连往昔最是活泼风流的土生都被镀了层伤色,打眼瞧去,竟是消瘦了许多。
他正专心念诀催动骨留梦,约莫是余光处瞧见一青一黑两道身影靠近,耳朵动了动,轻牵嘴角:“来啦。”
“嗯。”玉兰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随即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嗯。”这次轮到土生点了头,缓缓地长吁一叹,才抬脸瞧来。
先和玉兰交换了目光,视线才转到谢逢野脸上。
他无奈发问:“今日可有好些了么?”
是问谢逢野的痴傻之症,却是在等着玉兰回答。
谢逢野依旧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胆小如鼠的状态,只是脑中警钟大作——毕竟才被玉兰当面拆破,并且解释的过程并不算和谐愉快。
虽然他心知玉兰断不会在此刻拆他的台,可那原本空荡荡的胸腔里竟无端生出了些难言情愫。
是心疼,亦是酸楚,此间种种不甘,尽数被一种名为张玉庄的恨意包裹,使他不得解脱。
谢逢野只好借着自己此刻的痴傻之症,将脑袋埋到玉兰肩后。
“正事要紧。”
玉兰不做回答,声音从胸腔发出,轻微的震动弄得谢逢野额头发痒。
土生闻言再无闲话,只专心催动法阵,几息之后,风起阵中旋转环绕过殿梁,向无边黑暗处蔓延而去。
谢逢野紧紧盯着法障正中的骨留梦,心道:“我曾说睹物思人乃世间极尽讽刺之事,如今自己也经历了。”
此间一干鬼神都注目于那旧神遗物,只有玉兰忽地回头,目光带着疑虑扫了一眼身后的冥界之主。
而冥界之主谢逢野此刻正沉浸于独自伤怀之中,竟连这一瞥也没察觉。
不多时。
“可以了。”土生在光尘中呢喃。
一瞬间,原本晦暗的玄冥殿猛地绽放出一朵硕大光花,金色耀目,鎏光萦绕,似是故人携光羽而归,依旧那么骄傲地炫耀着自己华丽无极的尾羽。
紧接着骨留梦所封的记忆被揭开,暗影缓缓地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重现当日。
法障之内,月舟和江度独处之时。
声鸣震耳,狂风卷动残沙黑烟,目之所及尽是焦色,偶尔闻见一阵糊臭,实在难辨这阵气味,烧的究竟是妖鬼神魔中的哪方生灵。
只有头顶那柱自天而下的黑刺岿然不动,像个遥远又肃穆的诅咒。
月舟纵风立于司江度身后,只隔半步,再难亲近。
故人再见,山河不变。可他们已不晓得如何寒暄合适,似是生怕开了口,就要把彼此推得更远。
只有他们的衣袖流苏自欺欺人一般,趁着狂风大作而舞,再掩耳盗铃地纠缠在一处,却不敢贪恋温暖,又急匆匆地松开。
他仍旧带着银灰色面具,眼底尽是连长睫也遮不住的伤意。
长风无尽头,再如何想要强装无谓也不过是抽刀断水。
再有万般留恋不如干脆些。
终于还是月舟先开了口:“你就是不转过来,是吗?”
司江度闻言,悬于胸前捏诀的手指稍蜷,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大有要装聋到底的意思。
月舟自上而下扫视了通这个倔强的背影,而后才慢悠悠偏着头叹了口气,竟是耸肩自嘲道:“其实你不必害怕,丑的地方都用面具盖着,不会吓到你的。”
这话当然说的是当日司江度堕魔之时,邪血溅染了凤凰神体,害他遭蚀魂之痛,剥骨之灾。
一幅玉质风流的好容貌也尽毁于当日,恣意随性的凤凰也在那天被蒙了层灰。
种下此等孽缘的凶徒自然是司江度,亲耳听见往昔种种也再难维持那副寒山冷酷之态,逃避一般地闭上了眼。
即便只有须臾变化,月舟也及时捕捉到了司江度呼吸里的那丝颤,于是他大度地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说罢,他仰头看向天尽头那无际无涯的天劫,长风浩荡,独守昆仑千万年的神君眼中只有悲悯。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他苦笑着喃喃:“我不怪你了。”
沉默再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装聋并非良法。
司江度语带自暴自弃:“怪与不怪,都已如此了。”
思之不见的念,成了巨磨,日夜碾着一颗心,痛苦已成常态,哑了嗓子也是理所当然。
却也言之有理,事已至此,再执迷于弄清个孰对孰错又有何用。
要明白这点并非易事,月舟也是苦苦思量了数年才能执行。
他用尽此生所有大度,往前一步,去到江度身边。
短短一瞬,已然端上了昆仑君该有的样子,随性桀骜。
眼尾有笑意,衣摆扬着无惧无畏。
恍若天道扯这一次疯,降下灭世死劫,也不过尔尔。
“以前认他做挚交,没承想我能同他有如此深厚的缘分,竟还能有一世相教相守护,为师为父。”
话已至此,司江度自然听得出是在说谢逢野。
而月舟能开口就点出这个,便是说明了这过往数载荒唐,该瞒住的不该瞒住的,他都了解了个大概。
司江度只觉得再也压不住心头那些泛滥成灾的苦涩,喉头被万种情绪冲刷,酸苦不已。
“你都知道了。”
“该不该知道的,都进脑子里了。”
月舟向来自傲一身破天神力,又骄自己生了一副天羡地慕的好模样,平时嘴里何时有过自谦?
不论是龙神成意和司江度决定舍了自己保住玉兰和月舟,还是张玉庄如何阴诈狡猾谋划多年。
到头来总归还是让他知道了,曾经抛弃他的最爱他,曾经曾依靠的却痛恨他。
说什么神仙快活,不过都是算计二字。
司江度于哄劝方面向来是个笨嘴拙舌的,再加上同月舟这许多岁月不见,更是无处练习。他手诀未散,即便心头滚过万千念头,也能凝力对抗天道死劫。
可这位轰烈出世的魔头,纵有涛天本领,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片刻。
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终于说:“你该先打我一顿,或者杀我几刀。”
月舟笑了。
可是玉质掩面冰凉,很快就散去这些许真情。
他沉吟片刻,抬起手来,招出一团金红灵光在指尖把玩,指若玉琢,无声地昭告着它的主人曾有多么惊艳,司江度痴痴地看着,不去想、懒得去想接下来月舟会做些什么。
“你以为我会幻把灵剑出来伤你一回以了往间仇怨吗?”月舟定定地看着司江度,眼中依旧带笑,但绝无半分暧昧。
司江度被说破心事,只能牵强地扯了扯嘴角,说不了别的什么话。
“我想过若是让我寻到了你,我一定要扒了你的皮,晾干之后挂于墙上做玩物,闲来无事,便当做靶子扔飞刀玩。”月舟风轻云淡地说着自己的“复仇”大计,语间垂眸,翻掌结阵,轻轻往头顶那巨大黑刺推去,金色灵光立时破空而上,同司江度那路墨色灵光并行而去,同抗天道。
灵光刺目,江度眼中忽放惊喜,对比之下,月舟眸色悲凉,他平淡地接着说:“抽了你的骨头,细细磨成骰子,用来做下酒助兴的玩意,可惜我总也找不见你,所以只好动手做了几个娃娃,心情不好的时候拿来扎针玩,聊作诅咒。”
此类剥皮抽筋之语,对于一个掌境一方的神君来说实在幼稚了些,也无足轻重了些。
司江度同月舟相守数年,最是熟悉他的性情,偏偏此刻因着故人重逢,喜悦和内疚冲毁了他一干算计,竟再也分不出神思去细想话里面有什么意味。
干脆依着话说:“你只能恶毒成这样吗?”
月舟垂目道:“嗯,只能这样。”
江度闻言侧目瞧去,月舟却偏了头去看别处。
可他也只瞧了一眼,就目光复杂地说:“别再让我心软了。”
第114章 受果
月舟目光停留之处。
在至纯凤凰之力催生的法障后面, 有一身玄袍于漫天黑风中岿然不动,正遥遥仰首而望。
谢逢野隔着这刹骨留梦幻境,只觉心绪五味杂陈。
又听月舟语带笑意打趣道:“你们倒真是有算计, 有骨气。”
司江度立即明白说的是之前他同龙神成意私下定了死契,瞬时变成了哑巴。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为了我的命,为了我活下去。”月舟笑意清淡, 缓缓变化手上捏诀的姿势,指势如乘风而摇,灵光却越发汹涌。
谈笑间, 已将天道那浓黑墨刺劈开了数条裂缝。
“我要是再怪罪于你,那便是我这只凤凰不知好歹了。”月舟叹着气,有几缕风轻曳着他脸侧垂发。
司江度哑了声:“你该怪我。”
“这世间的情意或浓或深, 众生沉溺于其中难得解脱,爱与爱之间,缘与缘的线实在太难说清,有的人愿意相伴厮守,有的更是同生共死,可万物总该有个可以测量的度, 再深的情意都有个底。”月舟顿了顿, 看向司江度, 眸光轻柔。
他说:“司江度, 在你离开我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所幸这万千年时光太过漫长, 也让我磨出了个答案。”
此刻的月舟语气平淡,气质超然脱俗, 俨然凝了一身神性。
司江度都瞧在眼里,心中莫名刺痛,他隐隐觉得不安,又没资格叫月舟不说下去。
乱烟四起中,他忽地想起曾听天界夸耀那位独立出世的月舟上神——上神有移星换斗之力,手眼通天之能,纵使因果无常,他定能早日挣脱这樊笼枷锁。”
俗世三千烦恼,因果纠缠缘生缘灭,不过是做自己的磨镜人,镜子透亮了,心也澄明了。
这样无恼无怨的月舟,让司江度害怕,他嘴巴发干,心里也燥得厉害,无力地说:“我们……”
“我们自是有缘的,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我爱你,只能爱到同生共死那一步,再往后,就不能够了。”
此话若惊雷炸天,劈得司江度面色惨白。
也惊得谢逢野一身冷汗,他隔着幻境一场,看过去月舟和司江度之间的“清算”,忽而明白了为何玉兰会对隐瞒之事怒极至此。
是了,深情二字,既然占了个“深”字,必然有它的尽头。
有的爱只能够共富贵享安乐,有的爱可以共面磨难,有的爱可以微笑赴死。
千难万险同来同往,但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无法再共同承担多一险,多享一乐。
缘散了,便什么都散了。
玉兰自然可以理解曾经的那个龙神为了所谓大义和保全所爱而牺牲自己。
他当然能理解。
可他真的能接受吗?
世间太多太多伤害,不都是打着爱的名号,在行自私之事吗。
谢逢野眼珠都不转一下,他不敢去看玉兰,只好直勾勾地盯着曾经的月舟。
“张玉庄道法深厚,不是我等可以诛杀之辈,但。”月舟话音一停,眼神却锐利起来,像刽子手的屠刀,尽蘸寒意,“难道我们四个的命加起来,还不够镇他一个?即便杀不了除不掉,设一个镇他的法阵已戳戳有余,镇他个永生永世,难道还会有之后那么多变故?”
他横袖一挥,掉转脚尖朝司江度迈一大步,垂目道:“说到底,你还是想让我活,你知道我完全愿意和你一路,生也好,死也罢,可你终究没有问我一句愿不愿意活。”
他停了话,又仔细地想了想,随后认真说:“所以我觉得你至少得让我剥皮抽筋一次才解恨。”
司江度一滞,半晌才艰涩地回了个“好”。
月舟睥了眼,竟是抖着肩笑了起来,短短一瞬,又见昔日那个金玉风流的上神,正懒洋洋地靠在古林仙烟中的梧桐树上,又一下没一下的垂着腿晃荡。
他挑着凤眸教育司江度道:“好什么好,你看看我现在可有空来收拾你。”
司江度无言以对,而司命设下的法障之内也只能听见光符彼此交错的声音,谢逢野竟也不顾上再装模作样,眼睛都看直了。
他想,月舟或许是伶仃了这万千年,早把一颗心放冷了,因此生死无念,所以才一心赴死。
如今亲眼瞧见,亲耳听到,月舟哪里是存了死志,分明是万般看开,不强求,不强留。
月舟对于司江度的沉默回以无声的理解,又抬起另一只手,合掌拢乾坤,闭眼一瞬,睁眼时金眸光瞳,红金色的灵力也旋着光尘在他身边狂舞。
此招有掀天之怒,施法者却是拈花之态。
月舟说:“我啊,很早之前为你我算了一卦。”
从现身至此,将寒川之姿保持得尽善尽美的司江度肩头狠狠地颤了一下,而正在对决天道黑刺的灵力也散了片刻,他艰难地稳住法咒。
哪怕只用了一瞬,他也立时迫不及待地转面瞧向月舟,抿了抿嘴,又是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结巴了半天,勉勉强强挤出了个“你”字。
月舟像是瞧见了极大的热闹,好笑道:“我我我我,我什么?哈哈哈,怎么,当时和成意签死契的时候那位一腔孤勇的魔神,如今连说话都磕巴?”
司江度痛苦道:“你知我无颜对你。”
“我也‘无颜’啊,你忘啦?”月舟双手都在拼了命地输送灵力抵抗天劫,腾不出空来,便仰了仰下巴以作示意。
——容貌尽毁,可不就是无颜吗。
但司江度好似被一柄看不见的匕首生生剜了心,痛苦万分地说:“若是此后,我还能活,我……”
他歇了音,大抵是想了这万千年都没能想出来,究竟要怎么做,才算弥补,才能勉强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
月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有什么的,这已经没什么了。”
头顶是威力无穷的乱劫,体内魂台也几近枯竭,气血乱窜着要从喉头涌出来,火烧般的剧痛撕扯着月舟的喉头,他摇着头,哑了声。
“说出去都像我自骄自傲,但我从不信自己算出来的,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任何一件事,包括你。”
那长离殿内的月舟上神精通扶乩之术,拈指便能算来四海八荒之事。
若有这般神通,在遇见合情投意之缘时,定然要瞧瞧自己此番前程如何。
“说是得命失意,终不长久。”月舟呵笑一声,难以判断是自嘲还是苦笑,只说,“我当时不懂,什么都不懂,我就是不信。”
他那么骄傲,如何能接受自己留不住一个司江度。
可是将来实在是个太远太远的词,沟沟壑壑,全用离愁恨苦来填。
到底是怎样的放下,才能让月舟再见到司江度时能笑着说“我现在不恨了,更不怨了。”
“愁肠这种东西,兜兜转转理不清的。”月舟笑意甚浓,像是瞬时抖去一身尘灰,连声音都跟着清亮了起来。
“那成意是个傻的,我自然知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能自己大度一些,不和傻子计较罢了。”
他是这样的云淡风轻,好似自己不是正在竭力动用身魂台灵力去对抗天道黑刺。
司江度几次重重眨眼,压下眸中那些汹涌难抑的情绪,向头顶那所谓天地大道伸出了双手。
煞气浓烈,黑云泼墨般纵横蔓延开,如同剧毒的尖刺荆棘,小心又不安地围住了他们。
司江度魔神之躯万般法力,可到了这会终究也说不出一句“当心”来,只沉声道:“天道此番失控,必有其因。”
月舟嗤笑道:“哪还能有其它原因,除了那牛鼻子张玉庄,还有谁闲得慌,没事覆灭个三界来玩?”
司江度终于悄悄低着下巴把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可惜这样的欢愉在他们苦海一样的日子里实在太短太短,好像连存在都没有资格。
“你全都知道了。”
“那些私藏的梅子酿全便宜给谢逢野了。”
“为何到今日才与我说开。”
“酒窖藏得深,留罪岛的幽浮应该会带他去的。”
“若我早知……”
“老子乐意!”月舟亮声打断江度那些呼之欲出的愁肠心绪,结果这一口气中道崩殂,变成黑血呕了出来。
运行灵力时错乱气息本就是大忌,更何况他此番还打着不把灵力耗光在这里就是他输的气势。
这一下外竭内枯,引得他连连呛咳,险些连手上的法诀都难以维持,却还能抽得出理智朝司江度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过来搀扶自己。
“世间万千,本就逃不开‘乐意’二字。”月舟有气无力地说,“我乐意遇见你,乐意喜欢你,自然也要乐意这聚聚散散。”
“可是呢。”月舟咳笑着说,“我们都活了这么万千年了,三界还敬仰我们是个神仙,既为神仙,遇到事就不能大吼大叫的发疯了,有违身份的。”
他眼里有薄薄一层泪光,可声音却轻快:“知道了吗?”
司江度紧抿唇角,终究没有往前一步,也没有回答。
“你和那傻子龙定了契,为了保住三界,不叫那个疯子发作,在缘法不到之时不得口诉罪人为谁,不得轻易向那牛鼻子开战……还有什么?”
司江度沉吟片刻,说:“还有不能告诉你和玉兰,要永生永世瞒下去。”
月舟弯了眉眼,随意地擦去面掩边缘的血痕,笑道:“那你们这个‘永生永世’可真够短的。”
因这一时岔了气,那黑刺察觉到下方抵抗之力有松懈,立时加大了威压。
所幸下方二位反应得快,立时回掌迎击。
月舟身子猛地一沉,五脏六腑内那些汹涌的火烧之势以无法阻挡。
“张玉庄心思阴毒,算计多端,诀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月舟仰起脸,眸中饱含戏谑,“这天道于他,向来是把用得趁手的刀,不到万不得已决计舍不得抛弃的东西。”
司江度稍沉眉峰,垂目道:“这些年他靠天道限制众生,虽然对他寻找……”禅心或是凤凰骨。
他停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内疚。
“想来,他岂会不知这类规矩法则之类的东西,得了权势,又得了利,最易生出灵性。要说这天道一心向善,如今宁愿违背造它之人的心思也不愿再逆天行道,或许是件好事。”
司江度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未急着接话,在月舟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给他加了护身的灵光才说:“对如今的谢逢野和玉兰,如果能将这项天道收为己用,自然是大有益处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月舟语带满意,“那就这么做吧。”
就这么做。
月舟是下定了决心才来的,司江度一直都知道,即便做了再多准备,亲耳听见他说却是,另一回事。
此来有去无回。
既是已到如今之地步,若要限制张玉庄,让他一时半会寻不到凤凰之涅槃是最为有效的办法。
而这所谓的一时半会,甚至可以将他们筹谋算计的时间推长许多年。
大局在上,舍凤凰一身,看似划算。
此话一出,有死而已。
可这便是要了司江度的命。
他呼吸一重,明知故问道:“这么做,是如何做?”
“背了三界这么万千年的骂声,竟是教会了我们堂堂魔君惜命?”月舟满目纳罕,啧啧称奇地说,“若是怕死,这会还来得及走。”
司江度强忍心绪,皱眉说:“你知我从不惧死。”
月舟仰起脖子笑他:“是啊,你从不怕死,却又怕我死,好没道理。”
提及此事,司江度再有千般作态亦是无用,万般留念愁苦都化作了无言而对,只问:“要我如何呢?”
风声戾鸣,并不在乎可有人听见,他又喃喃轻语一回:“要我如何呢。”
若要形容,那曾经轰动三界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尊此刻莫不如一头在暴雨烈雷下失了路的孤狼,除了威名,徒留满身狼藉。
月舟却恍若未闻视而不见,反而话风一转之自顾自地说起来:“哎,我就一点没弄明白。”
司江度抬眼看过去。
“你说,万千年前,我们几个加起来都打不过张玉庄我都认了,怎么会有人报仇,报了那么长时间,还是没能找到那家伙的弱点所在呢?”
诚然,他们时至今日都打不了张玉庄的原因,绝非不是简单的所谓斗法被压制。
而是所谓成仙成神,若非寻到他执念所在,即便对着他的肉身来个百八十万次凌辱折磨,依旧不能算作彻底的杀死了他。
所谓执念,说白了也就是弱点。
可惜他们相处千年,作挚交相待,都不知其根本,遑论撕破脸皮之后的种种试探。
能试探出点什么就有鬼了。
“张玉庄,鲜少提及出身。”司江度思索着说,“只知他飞升前是人世某个皇朝的皇子,身份尊贵无二,本不该有这般大的怨气。”
“着我当然知道。”月舟轻叹道,略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说:“你以为就你查过?”
司江度却似乎突然逆骨满身,非要顶嘴两句,也好让自己能多说几个字,慎重地说:“可来仙册里,关于这位神仙的一干记录都消掉了。”
所谓的来仙册,因成立之年限太过久远,至今已难以知晓是哪位天界前辈所立,其目的约莫是为了记好往后一干神仙来去之处,好提点各位仙友莫要忘了出处。
可这册子上所有关于张玉庄的记录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想也知道是谁做的。
月舟约莫是思及此处,痛定思痛地确认道:“你们真的是废物。”
虽然并未指名道姓,可心有灵犀一点通。
遥遥隔着骨留梦一境幻想,两个男性神仙在不同的时间陷入沉默。
司江度:“……”
谢逢野:“……”
话题转得实在太过强硬。
眨眼间已从哀怨苦恨到了思索大业该如何持续下去。
但值得注意的是,时至今日,仇恨昭昭,即便是谢逢野或是玉兰在面对张玉庄的时候仍有压抑不住而口吐恶言的时候。
可自从这骨留梦一打开,“面对面”见到月舟开始,就从未听他有半句一字是在指责张玉庄背叛之意,更没有恨怨嗔痴之念。
顶多有那么零星点恨意,全数贡献给了司江度,已让他承受不太了。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恨张玉庄,或许都谈不上恨。”
在如今那道君亲自现身承认种种恶行且祸害三界之后,听到月舟如此说,不知司江度,连谢逢野都是盛满了一眸子掩盖不住的惊诧。
玉兰则听到了谢逢野那几近咆哮的心声:“老怪物是气竭生幻了吗!他在说什么鬼话?!”
在大家的惊疑达到顶峰之际,骨留梦之境中的月舟心有灵犀地补充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为祸三界,他视众生性命为草芥,他为目的不达手段,他罪孽累山高。”
约莫是为了亲自表达“累山高”是如何罪行难滔,月舟还夸张地花力气去瞪了瞪眼睛,以表示清楚。
“他在坚定地做一件事,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不惜以众生为祭。”月舟稍作休息,叹着气说,“我不知道,我并不赞同这样,但却值得尊重,毕竟每一件誓死而为的事,都该值得尊重。”
司江度转头看向他,问:“每一件?”
月舟坚定地回答:“每一件。”
此外无需再要多言,无言便是默契。
月舟用着仅剩的残力,从掌心处释放的灵光断断续续的,似所有临终之人气若游丝那般地断断续续,可他说话的语气却越来越坚定。
他约莫在哂笑,面掩之后双眼弯似弦月,月光里是发自真心的舒畅:“来,让我同你讲一点心里话,真真的那种。”
“说实在的,我真不是一个称职的神。迷信点来讲,我今日即便是粉身碎骨在此,也是该的。”
司江度猛然抬眸,丝毫不掩惊诧,这应当是他从未想过会听到的话。
月舟依旧视而不见,气若却在此刻让他的嗓音染上
“生来为神便要渡化苍生,可没谁问我可想做这所谓凌驾众生的神,就像你,也没问过我想不想活。”
“可怜那些曾在我龛前虔诚供香祈愿的信徒,他们从没有机会知道自己拜的是怎样一位自私的神。”他一字一停,似在宣誓,又带着解脱般的怅然若失,“苍生太重,我背不动,我也不想背。”
司江度瞳孔骤缩,好似有某些真相穿过数年光阴扑面而来。
那场名为无尽渊的梦,尽美似幻。
不成眠实在太过神秘,那片死气同仙云纵横交错之地,彰显了天地间的独一份美,无论是谁瞧过一次,约莫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云山染墨层层铺叠远去,最后化为轻烟一抹淡在三界尽头。
那是归途,只收纳一种叫做“命”的东西。
昔年古林云深,神君倚树。
不经意间留下一抹灿然,实在与这处死寂之地格格不入。
奈何凤凰耀目如晨曦,似乎永远都能那般干净又明亮,这才叫司江度忘了,月舟本来流连于不成眠处,本也是不太在意性命的。
彼时那个月舟莫说心怀什么渡化苍生,连他自己要不要活,去不去死都不太感兴趣。
只是误打误撞着,遇着一个真心寻死的傻子,这才起了兴,结了缘,种了因,得了果。
他知本不该有,也知大可不用走这崎岖道路。
但想着那又如何,不过一死而已。
果太苦,熬了这么许多岁月,汇成眼里几点闪动。
月舟问江度:“你现在该知我为何不怪你了,也该知,这三界众生,仰望错了神,吾非淑淑月光,不过尔尔杂尘。”
是怎样的苦,又是如何看开,能将这数万千年苦乐,凝成几点泪光。
只是几点泪光。
司江度看得清楚,也知自己再劝无用。
无力、无理,无论如何,他在生死问题上,再也无法对月舟置喙分毫。
更不敢再多问一句“我们”。
只说:“如今你我去了,张玉庄失了涅槃之力,一时也无法达成目的,再有离了天道,他要是再想强行对谢逢野和玉兰做什么也不太能够了。”
“嗯。”月舟点头道,“既然打不过又杀不掉,不就只能这样。”
“可是你没打算彻底散了天道不是么?”司江度深吸了一口气,才说,“你不惜散尽一身修为,将天道这些年的戾气尽数清掉,留给他们,为什么?”
“你问这话才奇怪。”月舟斜斜看了眼江度,“统共就是我们几个和张玉庄的恩怨,既然我俩先去了,难道还要带着上路吗?”
“难道还放任不管,留着它自己将邪术发扬光大去祸害无辜众生?那我们这些年腾云驾雾地活在仙灵之气中才是白过了,这叫什么。”
如此生死关头,他居然还能再三思量,随后认真地说:“这叫霸着茅坑不拉屎。”
司江度闻言,眼底露出几分笑意,但也就微末之量,须臾便不见。
谢逢野亦然,心道:“还说不在乎苍生。”
这都叫不在乎。
那什么才叫在乎。
也就是月舟了,还能在此时说这些笑话来听。
“还是你觉得。”月舟用力收起指缝,像在挤水那样,将身体中残余的灵力挤出去,眼睛也不知在看那里,眨了又眨。
他忽而说:“所以我俩能凑在一起祸害彼此,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自私。”
司江度不对“自私”一项表态什么,接着问:“你就那么确定他们能赢?”
月舟这次却正正地转向了他,抬了抬下巴,问:“你要是开始问正事,那咱们就好好说事,至于你我之间,就再也别提,反正也没几句话可说了,你觉得呢?”
“我知道。”司江度说,“不奢求。”
“对嘛。”月舟重新笑起来,像在教一个奶娃娃怎么学走路一般说,“恩恩怨怨,从来都是理不清是非的东西,若有那重归于好的,无非是对比下过去和之后可值得忍下曾经自己受过的委屈一起搭伙过日子。”
言至于此,司江度不是听不明白话的,他能明白:月舟此来,本就不打算于今日彻底清算掉他们之间那些事,即便心中有恨有怨,说几句也就了事。
司江度向来是个懂事的,这么万千年他做的事,不大乐意同谢逢野说开,却是很愿意跟月舟细细说来。
“虽然没能查清张玉庄所来何处,也无法得知他弱点何在,本来,他修正道,所以能借天地灵气用以施法,问题就出在他行邪事,本早该被至清仙灵之气排斥,无法再施仙术。”
这是最开始成意和司江度测不出张玉庄深浅的原因,也是谢逢野到最后才知是道君在作祟。
成神为仙定是要对邪念怨恶避而远之的,性命双修方能道根稳固,否则便生心魔,是很要命的事情。
月舟笑道:“像你一样。”
司江度点头:“像我一样。”
“只要因不受果,还能随便逃开要背的业障,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月舟说,“善恶有报,他没理由还能这般仙风道骨地活。”
司江度道:“这个问题,当年我和成意说过,却从未和现在的他说过。”
月舟意味不明地看向了江度心口处,“他会知道的。”
司江度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喃喃:“骨留梦啊。”
“张玉庄这事,既然万千年前已经开始了,干脆就将计就计,等没了涅槃,也没了天道,有没有本事翻盘再来,就是谢逢野的事了。”
此刻,月舟说的每一个字都饱含告别之意。
他看起来很累,话音中只有疲惫。
“再多的,真的不干我的事了。”
司江度盯着他,颤了颤唇,把所有不甘和挽留都换成了“对不起”三个字。
月舟似是微微偏了头,认认真真地听了这句对不起,却没有做出回应,好像也是真挚无比地接受了他的道歉那样。
“自我去后,若有朝一日能寻到张玉庄弱点,今日之景,留在那玉扳指里,当做一巴掌,在揭开那个牛鼻子身份之时狠狠甩他脸上,告诉他……告诉他,他错了。”
“我实在做不了什么,自然晓得不是每一桩愿都能实现。”围绕在他身边的灵光逐渐黯淡,渐渐地,十指惨白如霜,明明他还在,可浑身上下无一步透露着死气,“我来时,护住了青岁。”
“这会再用涅槃之力清了天道怨气,当做谢逢野和玉兰重逢的礼物。”月舟缓缓垂下了手,笑着摇头,“如果这样他们还不能成事,那我也不怪他们。”
司江度静静地听着,一如往昔那般内敛安静,却不难看出他在竭力压制着什么,没能问出一句想问的话,也来不及好好地念旧。
他们重逢在自己故事的结局,只好用尽全力从容些,最好从容得像个外人,像个旁观者。
一位已然踏上亡路的神最后一次悲悯地看向世间:“我压根不知道怎么渡化世间万般苦,但我希望世上所有生灵都能活得自私些,首先顾好自己,或者,只顾好自己。”
“那些傻子,他们不知道,只要能心冷些,就不会有那么多怨憎会了。”最后一句话被罡风扯碎,却如千金重铁一般砸进谢逢野耳中。
这哪是心冷,这是一只骄傲的凤凰经过昂首逆天不信命之后,在结局里含泪泣血的妥协罢了。
这哪是心冷。
这绝不是心冷。
不甘心实在是太重太重,总让承受它的想强忍着冲动,硬是要装作自己不曾后悔过。
赤金色的灵光在他身后怦然炸开,似江海奔腾般汹涌,
因为大家都听得清楚,在金光释放的刹那,他垂眸时黯然道:“再见。”
月舟做了一世逍遥快活的模样,天上要他做那个统领一界的神,人间敬仰他是那孤傲神秘的仙,整日间有无数祈愿落入他耳。
似乎从未有谁在乎过他想要什么。
谢逢野呆怔地站着,体内却奔窜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意,
他藏得太深,连同他亲密相交两世的谢逢野都未能发觉——那样慵懒又自傲的老怪物,实在难以想象他是从何时开始这般的。
不是所有誓死而为的事都能所愿达成,连神君都要失望而归。
那燃命烧起的火,越是灿烂旺盛,熄灭时就越是晦暗枯败。
没什么的。
不过如同一颗寂静沉进深渊的石子,生生地用蚀骨酷寒冻掉了满身狷狂。
至少到头来,无有不可示人之事。
“再见。”
金羽铺身的刹那,月舟闭上眼,颤着睫,也不知说给谁听。
凤凰披着怒火鲜羽冲向了天道黑刺,至善至恶撞在一处,漫天华彩,撞得冥都遍地生金。
壮丽,绚烂。
最后一点点散进风里。
像是从没有来过。
司江度就这么立于原处,麻木不已地割破中指在手边虚虚画了道死符,引出体内魔气自噬仙体。
他体内开出了染血荆棘,冷漠无比地穿过血肉,挑开筋骨,短短几息之间,已被反噬成了血雨散去。
一字未说,没有遗言。
爱意如火不可掌控,须臾就能变成烧天灾难。
你看,心悦一人实在太过复杂了。
你分明爱我,却要弃我而去。
我也爱你,所以为你奔赴千万里长川,任由浩浩大世风霜雨雪浇头而下试图冷我骨血。
终于瞧见了你。
你看,心悦一人又实在太难说出口。
我分明爱你,可做过最勇敢的一件事却是离开你。
我把对你的爱意保存得很好,我有一颗连风霜雨雪都冻不住的心。
它叫思念没日没夜的发烫、绕骨、扎根,最后生成一片恨意荒原。
我听见我的心在低泣,魂魄止不住地颤抖。
你来时不曾说想我,去事却珍重说了再见。
自那一刻,所有问题都有了回答。
可怜归舟失了明月渡,留此情深不寿,落纸喧嚣。
第115章 囚北
楔子
天大地大, 再也凑不出一个宁恙了。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好似有一只无形大手,从他张玉庄这条命里把什么给连根拔起。
留他残躯一幅, 苟活于冷雨之中。
逼他看清什么叫做无可奈何,再任由孤悔泛滥成灾。
正文
春末寒风料峭。
那走南闯北的风自云端离开, 誓要去看看大山大海,于是慢悠悠溜达过烟雨之地, 散尽一身温柔,再到这西北苦寒之处,熬一熬刮骨寒意。
是夜, 城东客栈临风面几扇窗似乎难以忍受这寒风之苦,此起彼伏地撞击出声以作示威,在寂静夜里, 非要吵得院内院外都不得安宁。
在本该捂紧被窝进入梦乡时,还要听见这类造作之声,实在是一种折磨。
客栈掌柜经历数次深呼深吸,没能劝自己压住情绪。
连夜不能安睡如同受刑,他大叹一口苦气,掀开被窝起身出门。
本该气势汹汹而去, 可面上那些凶恶之态在出门后就消散于短短三四步之内。
店里伙计顶着两眼乌黑从堂内柜台后冒出头来, 苦巴巴地喊了声“掌柜的”打过招呼, 才皱着脸哀求道:“要不您去劝劝上头那几位, 好歹给一晚上安静日子呀,哎……”
叹气声被重重地揉进夜色里, 化为鸦叫远去。
他耷拉着眼皮, 一句话打个两个哈欠才断断续续说完,精神气差到了极点。
掌柜的面色并未好到哪去, 听罢这话抬头看向二层那间厢房,嘴巴张了又张,手臂抬起又放下。
最后,还是将许多话语咽进肚里,才撤回目光,转过头来,脸上神情可用坚毅来形容。他呼着气,扯动肥圆的脸颊,说话时胡子一颤一抖的:“就你一天天的事多!人家是客人,”
语气之责备,神态之不满,好似他自己不是因为被吵得睡不着觉才冲出房门一样。
对于掌柜这种猝不及防的变化,伙计显然疑惑万分,毫不遮掩地铺了满脸,他皱着两根年轻的眉,再慢慢被一种叫做人情世故的东西把他的眉毛拉开。
他瘪嘴说:“真是开了眼了,今日倒也叫我看一回什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伙计在说这话之前早就将视线从掌柜的身上挪开,但面上的不满半分做不了假。
那掌柜纵使有为钱低头的缘故,断也容不了被别人这么直白地戳穿,更何况,那人还是自己客栈的伙计。
他立时扔掉早先对待二楼厢房客人那种假遮假掩的“善解人意”,瞪眼吹胡子地摆起掌柜的款来:“何时轮到你来指指点点教我?可小心你说话的语气,要不然……”
气势才燃起点苗头,又再度偃旗息鼓。
“要不然如何?”伙计冷哼一声,讽笑道,“我说掌柜的,难道你还能在这当口赶我走?!”
此言落地,厅里顿时陷入诡异沉默,可见,伙计的话又再一次地戳中了掌柜的肺管子。
半晌无人声,唯有躁动的风还在扯着不安的窗,嘎吱乱响。
“你威胁我?
“你觉得是便是。”
双方的对峙逐渐犀利起来,掌柜眼里烧出怒火,咬着牙说:“待过了‘原祈’节,我要你好看。”
“很是用不着!”伙计大有破罐子破摔的风范,“过了节我自己走!原就是想来这破地方混口饭吃,也合该这是人皇不理天神不看的地方,穷山恶水出刁民!”
伙计像是吃了火药,怒意显然早已从最开始的睡不好觉转移到了别的东西上,说起话也不管不顾起来。
“我不止要离开你这破烂客栈!我要离开这!离开这个鬼地方!什么诅咒,有本事便杀了我!”
值得一提的是,即便他生气到了这般境地,却也只限于在柜台后面朝着掌柜嚷叫,却并未向今夜矛盾爆发的二楼厢房掷去只言片语。
掌柜安静得很不寻常,静静地听他抱怨,全程眯起眼打量他,在伙计絮絮叨叨说了半车话喘着年轻气盛的气时,掌柜忽而咧嘴笑了,怪声怪气地说:“好,那你就走吧。”
伙计并没有把这话当回事,皱着脸怪哼一声不做回话,懒洋洋地又趴回柜台上。
掌柜许久不动,立在原地瞧他半晌,才慢悠悠踱步回屋,脚步比来时轻快许多。
堂下再听不着人声嚷叫,冬风依旧肆无忌惮地穿梭在这间客栈里每一间空荡荡的客房里,除了二层那间厢房。
掌柜和伙计都看不到,那间房外罩了一层光符飘动的赤红色法障,似有流水纵横其中,散着粼粼波光。
屋内,一只耳朵紧贴着屋门,直到确认外间再无争辩才抽身向里,叹气道:“你们幽都出来的真是晦气,走哪把麻烦带哪。”
这句明显的抱怨,并未得到任何答话,屋内唯有窗户还在噼里啪啦作响。
说话的正是司命土生,可如今的他看起来半点没有之前乐于称道之风流姿态,只套了普通长袍在身,袖尾衣摆可见线头摇晃。
比这身打扮更凄惨的,是他的表情。
窗户还在噼里啪啦作响,是幽都鬼吏们正排队进屋,幽都大队浩浩荡荡而来,面容肃穆地捧着卷轴恭敬飘于客站之外。长夜里墨夜铺天盖地,唯有这列幽光颇为……别具一格。
“也不知本镇可有道友在此,见你们这百鬼夜游,也算见见世面。”土生继续刻薄着,并极为熟练地白了一眼正闭目斜卧于屋内塌上的某根龙,而后自暴自弃地倒杯热茶,以慰寒冬。
站定之后恨恨地又说一句:“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才把你当做挚友,刀山火海。”
按人间历算,此时此刻,那场浩劫已过整月有余。
人间依旧,不世天却早已换了般模样。
要说当日仙魔一战,诸位仙家皆有见证,那魔头司江度卷土重来,所见者皆数尽力抵抗,乃至昆仑君殒命与那魔头同归于尽才罢。
却未料到最后竟是青岁天帝不知为何神陨,道君当了不世天的一把手,却说有那魔族余孽仍残留于幽都地界,是以封闭了整个幽都。
这件事,明眼仙都看得出来,魔头作孽,若说此事和幽都有何干系,顶多有个打架的地方在幽都而已……
短短数日,各般传言如小舟飘大洋,跌宕又起伏,上个话头还未嚼完,下件故事又粉墨登场。
虽然冥王谢逢野平日里排着队地找不世天众仙的麻烦,可厌恶归厌恶,但也不至于用对于他的厌恶来决定幽都的将来,毕竟是众鬼轮回之处,行于三界之中,断不能如此草率地让它与外界隔绝开来。
万般修行都讲究一个平衡,下界大门一关,人界亡者无所去处只能留在原地迷迷又茫茫,天上天下乱得不成样子。
出了事总得有人解决,百鬼作乱,那冥王却屋漏偏逢连夜雨地恰到好处——听闻他疯傻了。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更有那月老上仙留下仙魔大战之时和那混球黑龙旁若无人又轰轰烈烈一吻,自此遁入幽都不再露面。
如此这般,不世天却也能接受,毕竟歧崖一战,提高了上下三界对待突发事项的接受程度,月老和冥王在自由地发疯而已,不关旁仙的事。
问题就是,上仙进了幽都,是带着整座姻缘府和那些姻缘府的打工小仙。
没了姻缘府,不世天还能接受!
可恨晓不得那冥王给众鬼灌了什么迷魂汤,领头的疯傻了,下头的也就集体罢工。
离之大谱。
好在,众仙家扛得住。
大家都是三千功满八百行圆修出来的,谁还能比谁差了去!
多么大点事,不就是要分摊一下鬼界和姻缘府的工作吗!
众仙家只能咬牙担起鬼界事务和姻缘排布,幽都进不去,那就自己来做捆绳索和姻缘线!
不世天热火朝天地响起了各类锻造炼器之音,大家自认分工明确,武仙锻器,文仙炼仙,忙完后还要回去处理自家殿上的事务。
偶得闲暇,才有某仙君慨然道:“没想到飞升之后还是如此操劳,时也命也。”
余者听罢忽而都瞪大眼,齐声惊呼:“命!”
这些得道大能们在同一时间被逼得骂了粗话——他娘的,仙魔大战之后那司命好像也跟着冥王一起缩到了幽都里!
司命都停笔了,人间不乱哪间乱?
这下众仙家的一鼓作气成了再而衰三而竭,要说那拉磨的驴都不能累成这般,寻思总得找个能说事的出来,可道君自临了天帝一职,便亲去四海八荒清除魔族余孽了。
众仙再次齐聚玉楼,定是要论个说法出来。
好在幽都此时来信称说那个痴傻冥王离都出走了。
是的,离都出走。
虽然略带离谱,但是在冥王谢逢野那横冲直撞的龙生里,如这般离谱的事迹已是洋洋洒洒的千章万卷,是以大家都当寻常故事听了去。
最重要的是,冥王出走,那虽然没有告知天下,却又天下皆知的隐秘恋情的另一个主角——姻缘府成意上仙也不顾天界禁令跟着一道出走。
最最重要的是,那向来忠心耿耿的幽都副使梁辰也出去了。
且不提冥王同月老是如何九曲十八弯地从死对头走到了至死不渝这一步,但梁辰向来是他家老大在那,三步之内必有这么位副使的地步。
虽然这位副使的出身似乎被谁有心抹去,很难查出这么一个有能力的存在为何只效忠于冥王,但以过往的经验来说,幽独同不世天的无数荒唐热闹的针锋相对的这些过程中,上界的事宜未被耽搁,是为众仙家拉扯所成,下界一应要事也未有耽搁的,是因为幽都有梁辰。
且此番新任天帝只说以防幽都之内还有魔族残余,是而封锁幽都,表面上合情合理,实际上狗屁不通。
但此番出走的这几位,谁也同“魔族残孽”扯不上关系,于是处理公务这项,便顺理成章里重新回到了梁辰头上。
——先前只说不让幽都插手下界事宜,那么这几位都跑出幽都了。既已不在幽都界内,那么让他们继续接手岂不是合情合理?
就是这样一份得天独厚的合情合理,使得众鬼吏如此之千里迢迢地追随他家冥王至此。
这么一个偏远小镇,这么一个简陋客栈,这么一个噼啪作响的窗框,以及,这么一个苦不堪言的土生。
他揉着眉蹲在角落里,自省着回忆到底是如何从一个青云台里风流度日的仙君混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半晌过去,没能自我反省出任何东西的他才抬起脸,望向那边正斜靠着懒洋洋批改鬼务的谢逢野身上。
“所以你终究没本事把他劝好是吗?”
这句问话实在该一开始就问出,可他碍于情面居然拖了又拖,事到如今,再不问,也想不出更好的时候了。
谁知这在本仙实在是重量十足的一句话,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是啊。”
谢逢野一双长腿搭在面前桌案上,手里倒是捧着鬼吏送来的册子乱批乱画,回答得极尽心不在焉。
土生:“……”
是啊……
是你大爷!
前面稀里糊涂的半个月,莫名其妙地开战,莫名其妙地傻了一个冥王,喜喜怒怒尚未来得及梳理清晰的时候,谢逢野突然冲进屋门,第一句话:“快走。”
土生一句“你没疯”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下一刻整个仙都被鬼气包裹着拽进了光咒之中。
再落地,已来到了这个边陲小镇。
对此,那个蛮不讲理的黑龙给出的解释是:他没疯,但把玉兰惹火了,他有事要做,所以带上了土生一起走。
末了补充一句:“希望你懂得感恩,少说些废话。”
为什么谢逢野没疯,又如何作妖把小玉兰惹火了,只字不提。
至于为什么要走,又发生了什么,明摆着就是土生没有任何的知情权。
冬风狂野地乱吹,恰如司命土生那凌乱不已的心绪。
──所以现在三界到底是个什么规则啊……
还有,既然要流浪在外,凭什么那只龙可以潇洒如旧,自己失了法术加持,只能穿这种破布衣服?!
土生对谢逢野表达过这一想法,终于让那只一直漫不经心的龙稍微有了些语调起伏。
“这个地界能锁住你的法能,处处诡异无比,你居然想的还是外貌。”
某位光鲜亮丽的美龙斜扬着眉如是说道,再上下扫视一遍面前的布衣仙君,咋舌感慨:“果然,不会看上什么一般货色。”
如此,话题更是彻底脱离了所谓的“诡异边镇”,变成了土生更加无休无止的追问。
司命研学狗血命运多年,虽平日里对于仙僚世故一窍不通,但于话里藏话心思绕弯可谓是百窍玲珑,这哪里听不出是说到了青岁上头,当即精神大作,挺直脊梁以听下文。
面对如此期待之态,谢逢野心恨自己偏要没忍住脱口这一句,更是深知若再不换个话讲,估计今晚势必要龙耳起茧。
为保形象,谢逢野立时换了一种大发慈悲之态,故作和蔼道:“其实,我和玉兰没有吵架。”
土生愣怔:“……我也不是很想了解其中详情。”
谢逢野自顾道:“你也知道,所谓仙魔大战,不过就是乱局将起的由头,我呢,平日里虽然混不吝一个,但是,三界要是没了,还有我可以嚯嚯的地界吗?”
他两手一拍摊开在身前:“是不是这么个理?”
土生垂目思忖,约莫是自己劝服了自己,脊背也没那么直板了,略有泄气地问起后续来。
“所以你们做了什么呢?”
谢逢野本就没打算一瞒到底,干脆直接说。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
那所谓仙魔大战的种种,细枝末节,谢逢野早已在脑海过了千万遍。
江度和月舟的往境里,那个轰烈现身又被成意一掌送回不成眠的诡异巨兽,至今言说不清来历,但谢逢野无论如何都会记得:张玉庄被重击负伤之后,身上也被烧出了同样的纹路。
“圆月绕枝。”
说到此处,谢逢野朝那依旧亢奋疯撞的窗扇抬了抬下巴,原本捧册排列成对的鬼吏见自家老大看过来,纷纷晃身让开。
土生移目追随他的视线,偏头瞧去。
残冬冷夜里,客栈院里陈设简陋,破烂围墙旧桌椅之中非要突兀地放置一根雕花木杆,高高立着,一直越过房顶去。
木杆顶端一面残破小旗勉强支撑着,借着浓云冷月,能勉强瞧出浓云冷月之中,发黄发旧的粗麻破布摇动碎枝,缠绕着圆月在寒风里拉伸招摇。
“一样的花纹!”土生瞪圆双目惊呼出声,不确定一般地往前两步,探身到窗边,盯着那面残旗移不开视线。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谢逢野斜瞥着土生闲闲地抱起手,“这花纹是这个地方的标识,我和玉兰兵分两路就是他去找了人间皇帝,我先来这处。”
说罢,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了一声:“所以我并没有把玉兰气得离我而去。”他说完这句才舒心,弯腰就要盘进回原位,没来得及弯腰就被惊呼声炸起。
“大惊小怪!”土生转回脑袋,手还抠在窗棂上,喃喃道,“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大。”
未等谢逢野说点什么,土生就撤身回来快速踱步,每一脚都迈得焦虑不已,最后干脆右手背砸起了左手心。
“现今不知道这两边有何关联,就张玉庄那德性,如果这是什么天大的、了不得的秘密,如何能放着你们一路查到这来。”土生越说越急,“还有!你如今在这里法力全失,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地界和他有关,你被!”
“停。”谢逢野恨不得随手拿起什么东西把土生嘴巴堵上,“一惊一乍的。”
土生大惊,才要把眉头甩起,将要出口的话又被谢逢野推了回去。
“首先。”谢逢野正经起来。
土生整顿好表情,端正出愿听其详的态度。
谢逢野见他终于略有收复些躁动的心绪,满意地继续说:“我们打不过张玉庄。”
此话一出,硬生生将土生眼睛嘴巴鼻子都冻在了脸上,僵硬得要命,可怜他只能习以为常却又难以置信地问:“现在这种情况,是可以坦然反省的时候吗?”
谢逢野不理会这话,更加直白地说:所以,他想要抹掉我们都能轻而易举,难道禁锢住我们还做不到?”
这是张玉庄自己承认的,他讲现在还放任不管,是因为他还有东西没拿到。
不论是想要涅槃、道心、还是其他。
总归他在明知谢逢野必定会阻止的情况下依旧放任他们去追寻所谓的真相,必定有他的思量。
谢逢野不晓得这个思量是否有时限,只能在时限之内,但尽鬼事。
听罢这许多话,土生稍有理解:“他是知道,这个地方能被查出东西,但他不在乎?”
“谁知道呢。”谢逢野满脸写着“孺子可教”四个大字,“兵来将挡咯,现今人间那个皇帝是司江度族仙,玉兰正找他呢,我们嘛,就安心在这处查就好了。”
还剩一句未说:大不了那张牛鼻子再打上门,再死拼一回而已……
土生恍然大悟了半晌,忽而回神:“所以,就是因为你来了这里,才被限制了法力吗?”
这一刻,谢逢野从未觉得如此之无可奈何过,几乎是咬着牙教育:“本座很难理解,你觉得,上天入地,还能有谁可以限制我发挥?”
这话满载傲气,土生的表情已逐渐开始难以描述:“能给你下禁制的……”
谢逢野很满意这番欲言又止,戏谑道:“谁?”
土生哪里还能说什么话出来,干干巴巴砸了半天嘴:“你,你是说。”
“我,我是说。”谢逢野有样学样,“那老货在这里。”
因烦其古板守旧,再加上一些个龙思考之下的滤镜原因。
对于这个哥哥,他从来都无法大方地给出什么好词。
“就那根叫青岁的龙。”
第116章 入局
谢逢野现在很不痛快。
因着法力再次被压制, 修养条件狼狈不堪,昨夜还被土生那么连轴盘问。
下楼去客栈大堂,只有店里伙计精神欠佳地趴在柜台后。
他们来得匆忙, 进了这座小镇之后也没顾得上仔细挑选落脚处,只是街头匆匆瞥见这幢小楼客栈旗帜便来投宿。
谢逢野扪心自问, 这些天鬼吏们深更半夜的动静绝不算小。
奇也怪哉。
客栈上下至今无一人开口来问。
此刻伙计见有人下来,也是懒洋洋地不动弹。
谢逢野开口要了茶水餐食, 伙计才挣扎起身朝后堂走去。
相比于客栈里的死气沉沉,外头街上却是热闹非凡。
人来人往,商贩走街串巷叫卖声此起彼伏。
而且大家似乎都特别有礼貌, 即便对面走来之人不相识,只要目光对视上,那么彼此无论如何也要挤个笑脸, 再有模有样地互相寒暄一番。
最奇怪的,还是另一件事。
“小哥,劳烦同你打听件事。”
客栈伙计趿拉着鞋,端着餐食酒水叮叮咣咣地砸到桌上。
随口丢了声“慢用”转头就要走。
谢逢野往桌上丢了银锭,也故意砸得很响。
伙计闻声回头,见了银钱也没太大反应, 。
倒是转了脚尖方向, 面对面回话依旧死气沉沉的:“客官问便是了。”
谢逢野这才仔细地看了这伙计的脸。
此人看着不过十六七岁, 言行却饱含老弱之态。
眉疏眼吊, 面色无华。
灯枯油尽之相。
谢逢野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的肩膀,问道:“就是好奇, 为何当地人都要在肩上缝一块白布?”
“你回答了, 就可拿走这银锭。”
伙计闻言,先是下意识地侧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
那也缝了块形状潦草的素麻布。
针脚匆忙, 是他昨夜临时缝上的。
再回头看面前这个男子。
这人一身华服锦绣,身量伟岸,时时笑着却品不出几分真心。
观感不佳。
“当地习俗罢了。”
伙计不愿同他多说,麻利地拿走银锭。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正经回答,谢逢野没有阻拦,睫毛稍垂,盖住了目光。
——将死之人,还很缺钱。
伙计看这男子垂目思考,扭头就要走。
刚迈出一步就听得身后有什么重物砸在桌上的声音。
他耐不住好奇再度回头,却见方才那放着银锭的地方此刻稳稳当当地放了枚金锭。
饱满厚实,特别诱惑。
桌边那男子笑容更为灿烂:“我就特别对这些习俗感兴趣,小哥不若坐下咱们多聊聊?”
这本来也没什么。
花钱打探消息,行走江湖的常用戏码罢了。
“现下正是原祈节,本地特色,维持一旬,每到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在肩上缝一块白布祈福。”
面色依旧好不了多少,但伙计身体诚实,一扭身坐在了谢逢野对面。
看这架势,大有准备大谈一场的感觉。
身体力行地将有钱能使鬼推磨发挥到极致。
谢逢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坐下,没对这种行为发表太多意见。
继续问:“哦?缝白布祈福这种说法倒是兴起。”
谢逢野明白这伙计对他没有什么好态度。
从初次见面开始,这伙计目光里那些嘲讽和看不起就满溢而出。
本以为这次花钱套话还需要下个套让他钻。
伙计却回答得大方:“和戴孝也没什么区别,一代代传下来的习俗罢了,所谓‘原祈’节,不过就是一堆人为什么东西戴孝,祈求原谅。”
谢逢野倒是好奇起来:“这祈福和祈求原谅怕是所求不同吧。”
伙计这回没急着接话,倒是狐疑地上下打量谢逢野,片刻过后才似想明白了什么一般,松开眉头。
“既到了这处来,要福气还是原谅,也没多少区别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难道你不知。”
谢逢野拈起酒壶凑到鼻尖闻了闻,先倒了一杯给伙计。
像是没听到最后补充的这句话一样,只问:“既是祈求,敢问是向何方神仙请愿呢?”
未料伙计却冷不丁哼笑一声,随后满不在乎地抱起了双手。
“什么神仙,就这地界哪还有神仙管。”
谢逢野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示意伙计继续说。
伙计却陡然提防起来:“你该不会是朝庭的钉子吧?”
他问完这句,自己先质疑起来:“不应当啊,朝庭早不管这里。”
所谓钉子,就是所谓安插的眼线。
这次换谢逢野嗤笑,他仰头饮尽杯中酒,随后伸臂展袖,一本正经地问。
“哪里会有我这样风华俊朗的钉子。”
伙计听愣了,深深吸了一口气,磕磕绊绊地继续说:“反正,就是东南面有座山,山里散落着许多散碎砖头。”
谢逢野点头,饶有兴趣地撑腮笑问:“山里有残垣断壁?”
伙计被他这样无所谓的神情弄得很不自在,似是寻找安慰一般。
他在谢逢野的注视下心慌意乱地端起面前被递过来的酒一股脑地喝了下去,一抹嘴似乎才有了底气。
“也是听说的,那地方原来有座挺大的楼还是什么,之后就破败了。”
谢逢野看着伙计用力砸回桌上的酒杯,眸光暗了些,嘴角笑意却不显变化。
他问:“都是听说的,你不是本地人?”
伙计谨慎地反问:“这关你什么事?”
“就是有点好奇。”谢逢野懒洋洋地说,“你继续,说那山里的地方。”
但看在那大金锭的份上,还是快速回答:“就那些烂砖头堆里有座神殿,据说里面供奉着山神,向其祈祷,就能获得原谅。”
“据说。”谢逢野稍稍偏头,眼底笑意更深了些,“既是据说便是无人见过,又讲能获得原谅。”
谢逢野慢慢往前倾身,玄色衣袍在冷阳下滑过桌角。
映着光,凝出某种危险的气息。
伙计不知为何突然难以控制地发自内心恐惧起来,竟为此面上攀了恼意。
他抓过金锭,迅速起身:“别装了,来这的人都是什么德行,还问找谁原谅!”
堂门大开,人流涌动的风不时漏入堂内。
此地毫无生气,连半空中浮动的光尘都晦暗不已。
谢逢野看着伙计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半晌,他抬着那些酒水吃食上了楼。
不忘提醒土生一句:“饭菜没事,酒别喝。”
正提起酒壶准备往自己嘴里灌的土生猛地回头:?
谢逢野揉了揉额头:“酒里有药。”
土生不信:“你怎么知道?”
谢逢野:“因为我喝了。”
土生:“……哦,嗯?”
某位粗衣加身的仙君正要跳起问个究竟,却被冥王殿抬手组织。
谢逢野疲惫得真心实意:“我好想玉兰。”
土生只当他是认真伤怀,无能为力地坐回原处,甚至安慰了起来:“这兵荒马乱的,你也别只想玉兰啊,多想想怎么办。”
谢逢野被他安慰得气笑了,不由感慨:“由此可见能和聪明人说话有多么舒服。”
土生:“什么意思?”
谢逢野重重靠进交椅里,长腿往桌面一搭,仰头看起了天花板,强行断绝了这此对话。
直到入夜时分,窗户再次被打开,土生的疑惑才得以化解。
却是来了个不曾预料的角色。
梁辰在土生诧异的目光中翻窗而入,径直走到谢逢野面前行礼。
“尊上。”
他递去一本册子。
谢逢野接过来,目光却绕过面前的梁辰,偏头瞧了窗子一眼。
窗户外金乌将落,黄昏一片惨淡。
谢逢野将那处看了又看,暗自还磨了磨牙。
梁辰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却看不出异常,便问:“可是有何不妥?”
“有很大的不妥。”谢逢野沉声道,“本座记得。”
梁辰下意识觉得不好起来。
“本座”这个称呼向来只会在一种情形出现。
——那就是冥王殿准备用身份压制对手的时候。
梁辰:?
好不好的说这个做什么?
“本座记得。”谢逢野缓缓地说,“让你过来时给我带些衣饰。”
土生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合着你憋半天氛围憋出了个这?
梁辰已明白过来,咬着牙说:“还请尊上先过目卷宗吧。”
谢逢野哪肯,愤怒不已:“我也没了灵力可以更换衣饰,若再见到玉兰时不能风风光光的!那我还活着做什么!”
土生大为不解:“这重要吗?”
谢逢野重重点头:“相当重要!”
梁辰在吵闹中抬手一挥,竭力为冥王殿换了套更为华丽的装扮。
“还请尊上过目卷宗。”
“没问题。”谢逢野收放自如,立马低头翻看起手里的册子。
不过正经不了多会,匆匆看了两页就放到一边。
只问:“人间皇帝那边怎么说?”
梁辰:“没有此地的相关记录。”
没有记录,所以不入国土。
谢逢野道:“难道还能吧白放着这一块土地不要?”
梁辰很快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是每每有人发现此处尚未登记,那人,或是以登记的文字卷宗便会被抹去。”
“经年如此。”
谢逢野思忖着说:“这的人可不少。”
这小镇处处透露着诡异。
刚落脚,谢逢野就放出神识铺散查看。
此地可谓人丁众多。
他记得在人间详务中有记,所谓村、镇、城之划分,无非就是看这地界占地纵横大小,亦或是人口数量。
这老镇人口密集,占地也不小,完全可升一个等级,可多年以来,依旧是个小镇。
要让此处存在,却不让此处受制于人皇。
思及此处,他问:“不世天那边呢?”
梁辰摇头:“也未有此地记载。”
他看了一眼谢逢野手边的那册卷宗,又补充道:“便是进入此处的人,生死簿上都找不到。“
梁辰带来的消息,同谢逢野之前所想不谋而合。
连不世天也能盖住消息。
那奇特花纹绕枝的图案是本地祥瑞。
被隐藏的小镇。
看来只能出自于那位的手笔了。
虽仍然不知张玉庄此举为何。
但是。
谢逢野满意地笑起来,这说明确实来对地方了。
思索间,他指尖触到了梁辰带来的卷宗。
方才三两页,他甚至还找到了客栈伙计的记录。
谋财害命,行凶逃亡至此。
其他人也是一样,罪大恶极,汇聚到了一处。
梁辰又汇报一样:“属下得知,此地有两个规矩,一是原祈节时需要身带素色,做戴孝之意,二是。”
饶是幽都见遍万事的副使都疑惑:“此处要讲礼貌。”
谢逢野也摇头,思及近来所见,他补了一条:“这的人确实会在面上维持着莫须有的客气。”
回想起此间客栈的掌柜和伙计的相处。
谢逢野又说:“似乎,这种客气只需要维持在屋檐之下。”
毕竟那客栈老板和伙计几次言语争锋,互不相让。
梁辰点头:“属下观察也是一样。”
谢逢野满意地欣赏着自己衣袖上的玉兰纹路:“也就是说,非最大恶极者,不得知此地。”
“而入此地者。”
梁辰低声接话:“从入境的那一刻已经注定了结局。”
“是啊。”谢逢野有些感慨,“从生死簿上被划名,可不是件什么好玩的事情。”
此情此景,他实在忍不住偏头朝土生说:“你看,这就是和聪明人说话。”
土生忍气,并且发问:“既说是罪大恶极才能进来,那你是怎么带我来的。”
谢逢野微笑着收回目光看向梁辰。
“你看,这就是和不聪明的人说话。”
冥王身背万千冤债,以身销孽。
若是凭身上的业债来断罪恶。
这世上还会有比他谢逢野更罪大恶极的人吗?
土生这回明白了。
他很想问,为什么大家呆在一起,获得的消息会如此天差地别。
但又预感到问出口会让自己承受更多嘲笑。
所以他改口:“下一步呢?”
谢逢野又舒舒服服地靠回去:“就简单了。”
“既是有如此规矩,就打破它。”
*
翌日。
客栈外。
早起的小贩正笑容明媚地接待今日的第一位客人。
那是一位身着华服神采英拔的男子,他含笑而来,眉眼稠丽。
充满朝气的寒暄由此拉开。
“贵人早上好!贵人是需要买些糕点还是茶果呢?”
贵人朝他笑,缓缓张口:“我不买。”
小贩笑容凝固:?
“我就想来看看你,我没见过如此丑陋的人。”
小贩笑容消失:?!
贵人春风拂面神清又气爽。
“开个玩笑,你别介意啊。”
第117章 狂业
谢逢野笑如春风。
小贩双手已紧紧攥住扁担, 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凶光,背脊也警惕地弓了起来。
谢逢野饶有趣味地看着他这一系列表现。
想那三两句伤人话确实容易使人动怒, 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怒成这般。
小贩愣是憋了半天气,居然又生硬地挤出了个笑脸。
“敢问, 是在下哪里做的不好吗?竟让你对我有这么大的恶意?”
谢逢野眯起了眼:“哦?看来你很介意我对你有恶意?”
小贩笑得比哭还难看。
还要强装客气礼貌之态。
“还请说明。”
“说明不了,我就是觉得你恶心又该死。”谢逢野大手一挥, 回了客栈。
走时故意将声调拉长,生怕大家不晓得他落脚于此处。
小贩依旧站在原地。
眼中杀意正盛。
晨曦斜斜地洒在街道上,为这紧张的氛围平添了几分诡异的机密。
街两边的店铺刚刚开门, 零星的路人走过,他们目光或有停留于这小贩,但很快就会撤开视线, 好似看到了什么不祥之物一般。
客栈里,土生靠在窗边,看那小贩半天了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奇怪地问:“他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
谢逢野不紧不慢地回:“那你觉得他应该有什么反应?”
土生摇摇头,从窗前撤开:“不知道,但既然他们都是穷凶极恶之辈, 到了这处, 打落了牙活血吞也要撞得讲礼, 肯定不会是小事。”
“怪了。”谢逢野奇道, “你怎么一会有脑子一会有没有。”
土生:“……”
“别看了。”谢逢野招呼他,“过来把这个吃了。”
“这是什么东西。”土生奇怪地看着手里的红色小丸。
“咬破, 吐血。”
谢逢野简单地为他说明了之后需要土生配合的流程。
都说是罪业加身才能来到这里。
又要这么惺惺作态的活。
只能说明本处有个众人皆知的规矩, 大家为了活下去就要守这个规矩。
浅显来看,似乎就是所谓的不能破坏大家和谐相处。
谢逢野今日就要看看这规矩被破坏了会如何。
他们总会做出行动, 但这远远不够,谢逢野还需要看看,如果他们自己破坏了规矩会怎么样?
“所以你让我一会装死?”
谢逢野:“是啊,一会打起来了你就一口气冲下楼,倒路中间。”
既然规矩只生效于没有屋檐的地方。
那就需要故事发生在大街上。
土生:“这么狼狈的事,亏你能想得起我。”
谢逢野:“梁辰会为你收尸的。”
土生:“……你们幽都真是重感情。”
谢逢野自谦道:“主要是老大带领的方向好。”
*
晨阳出来没多会就被阴云遮盖,小镇之内弥漫着淡淡的湿润气息,预示着有雨将来。
不远处的一阵喧哗声打破了原有的和谐。
客栈楼外响了几声问话。
来人靴子踏着沉闷响声上了楼,不多时就踢开了房门。
他们神色严肃,眼中尽是冷峻光芒。
所有人视线都落在屋子正中背对而立的那个华服男子身上。
为首浓眉之人先开了口:“凶犯何在?”
“凶犯没有。”谢逢野转身,嘴角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倒是有我这位绝世公子。”
却未料到,为首之人竟是愣怔半晌,喃喃自语:“你是……”
如此浓烈的“他乡遇故知”,谢逢野尤为莫名其妙:“我是你爹?”
首领:“……”
谢逢野略过这个话茬,视线扫过一圈,不意外地,在这群人身后看到客栈老板。
锁定目标后。
谢逢野优雅地整了整衣袖,从容不迫地问:“各位有何贵干?”
“我们是本地护安队,现在依制带你去审查。”
谢逢野好笑道:“审查?我就说了几句不太客气的话,你们会不会太兴师动众了点。”
浓眉壮汉似乎是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也是面不改色。
“杀人行凶,自当受审。”
“哦?”谢逢野眸光一转看向了客栈老板,慢声说,“我竟不知我杀人了。”
那客栈老板同谢逢野对视刹那,就立马错开目光,转头向身边的红衣护安队告冤呐喊。
“大人!此等狂徒何其嚣张!”
“昨日,这两人来我店中落脚已有数日,可整日闭门不出,每到半夜房中总会发出奇怪声响,小人碍于……”
“哎!”谢逢野一本正经地制止了他,“你这人,告状就告状,做什么乱说话,脏人清白。”
说罢,他昂首理了衣襟,严肃表态:“我,已婚,名声是很重要的。”
土生也在旁厉声附和:“就是!”
客栈老板望着两人这架势,望了个瞠目结舌。
“这很重要吗?!”
两人异口同声:“重要”
“你们!”客栈老板一时难以组织语言。
粗眉壮汉回首看他:“说重点。”
客栈老板倒是被这一瞥看的回了神,立时指向谢逢野。
“就是他,来路不明!昨日给了我店里伙计一锭金子,还问了许多来路不明的事情!”
谢逢野紧紧地抱着手看他演:“然后呢?”
掌柜成功地被他这种云淡风轻的姿态惹急了眼。
为什么还能有人死到临头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掌柜的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咬牙演完,甚至没想到自己已经顺着话说了:“然后他就在酒里下毒!”
谢逢野一抬眉,带弯了嘴角:“人是死你面前的吗?”
掌柜有所警惕,但却不多,他认定此刻维安队已到场,即便这男人看上去气度不凡,想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我今早看他没在,去了才发现人已经没了,而且口吐黑血,唇舌和指甲都乌黑,不是中毒又是什么?”
“今早去时人已经没了。”谢逢野点点头,哂笑,“那如何还能知道我给了他一粒金锭?”
掌柜着急辩解:“自然是在他房间里看到的!”
“好笑。”谢逢野道,“既是得了那么一笔钱财,难道还大大方方摆出来供着等你去看?”
掌柜憋得脸红,还要分辨。
谢逢野直接说:“况且,就算要抓,不也要讲究个人赃并获。”
他大掌往前一摊。
“金锭呢?拿来我看看。”
“不就在这!”掌柜似乎就等着这句话,在众人目光中掏出坨石头。
未待旁人出声,他自己先急了,连忙向那粗眉男子辩解。
“够了。”
粗眉男子喝道:“吾已至此,自是有了定夺,阁下同我们走一趟就能明了。”
“我凭什么。”谢逢野收回手臂,悠悠闲闲地抱在胸前,“如今没了物证,所谓酒中下药也是凭他一面之词。”
冥王殿目光扫过屋中几人,不快不慢地说:“栽赃,也是大罪过吧。”
视线里,粗眉男子忽地紧了眉峰,探究地向后看去。
掌柜将心虚藏得好,声称自己万万不敢撒谎。
粗眉男子带队向前一步,身后几名红衣队士一同持棍而来,将嫌犯团团围住。
所谓嫌犯,自然也包括土生。
土生趁人不注意,先将药丸吃进嘴里,再朝抱剑立于墙角的梁辰点了个头。
梁辰一早便来了,就等着这批人。
粗眉男子打开镣铐,看向谢逢野:“既如此,那我……”
未等他说完,在场所有人都被一阵突来的怪风吹得踉跄了几步。
也没人看清那华服男子是怎么出手的。
粗眉男子只觉自己胸口受了重重一掌,未等反应他已经向后倒飞而去,撞倒了好几人。
但他既然能做这维安队首领,自然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
当即做出回击,艰难地挡住了从腰侧不知如何挥来的掌面,承力之下,他堪堪往后翻了两圈才将力道化去。
连首领都挡不住的男人。
一名维安员悚立于原地,倒是从他身旁又有两名队员扑了上来。
但那华服男子身形灵活如鬼魅,眨眼间众人已然倒地。
掌柜见势不妙掉头就要跑。
他耳边不知怎的响起了声铃铛轻撞。
铃响过后,他只能维持在转身迈出腿的那一瞬间,再也不能动作。
似是整个世界都没了声音。
不对。
还有声音。
脚步声缓缓靠近。
那个男人的笑脸再次出现。
他踱步向前,每一步都踏在掌柜的心跳上。
此人身着华贵长袍,深邃如夜的织物上绣着繁复的金线纹路,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波光粼粼的光泽,好似寒夜沾星而至。
细看才发现他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一双狭长眸子此刻微微眯起,透出一丝慑人的光芒,偏生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地笑,梨涡也随之显现。
对视。
“怎么。”谢逢野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见鬼了吗?”
此话像一把利刃,直接钉死了整间屋里的紧绷氛围。
掌柜看着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悬崖边缘,面对着一个深不可测的存在,稍有不慎便要万劫不复。
“说话。”谢逢野提醒他,“你刚才不是还挺狂?”
“说……我说。”
掌柜还能说话,也能感觉到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往外冒着冷汗。
惊恐完全做不得假。
这可不就是见鬼了吗!
说实在的,他们这些逃亡到这不名镇的人。
哪一个不是双手沾血重罪加身的人,平生什么恶都做,多奇怪的事都经历过。
可凭他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什么力量能把人控制到这种地步。
除了鬼神。
是鬼神吗?
掌柜惊疑不定地看向面前的人。
“可是,您想听我说什么呢?”
谢逢野听这人已然吓得尾音零碎,不免嗤笑一声。
“我时间不多,要听真话,你为什么栽赃。”
掌故还想下意识地反驳狡辩,可目光稍有触及面前男子的笑,只觉得有股寒意直达心底。
由此不再多想,连忙捋了捋舌头。
“不名镇的规矩,若是,若是想清白从这个镇子离开,须得有替死鬼。”
“是嘛。”谢逢野垂眸思忖。
外界不知,却有独特的条件可以进来,想要离开就需找替死之人。
这不就像……
“阴魂还阳。”梁辰沉声道,“亦像人死之后可入幽都。”
掌柜这才发现屋里角落居然还有一个男子!
惊恐再度升级。
谢逢野笑道:“我同意你分神了吗?”
“没,没有,大人饶命。”
掌柜连忙告饶,冷汗如雨下,他只觉得自己喉头干涩难耐。
他不敢再分神。
整个房间都被笼罩于一种难言的威压之中,稍不留意就会被碾碎。
“你口口声声规则,如何断定违背一说?”谢逢野又问。
掌柜这次不敢多耽搁,立时回道:“听闻那山中殿宇里有一水镜,身临观之,可浮其一身过往,再凭此来断功过,只要违背了规矩都要去受审。”
包括但不限于:不讲礼貌,违法乱纪,杀人放火。
“业障镜。”谢逢野听后低低地笑了。
张玉庄可真行。
在这给弄了个小幽都啊。
谢逢野收回思绪,问:“找替死鬼容易,你知道怎么逃出去?”
掌柜实话实说:“本地传说,在那殿宇后面有一处桃林,里面有出口。”
谢逢野好笑道:“传说也值得你这么拼命?”
掌柜努力摇头,解释道:“有人出去过!那个尘三就出去过。”
“哪个尘三?”
“就刚才同您动手那个维安队首领。”
“是嘛。”谢逢野目光往那人身上一扫,“为何又回来了?”
掌柜这回真不知道了。
谢逢野摆摆手:“罢了,你安心等死吧。”
掌柜可听不得这话连声告饶。
谢逢野笑着对他摇头:“看来你对我有误解,我不能杀人,但你命早该绝。”
掌柜难以置信,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全身。
还试图求饶,却在呐喊中惊觉自己手脚已经能动了。
他喉咙还在喊着求饶。
那个男子已回到了人群中。
粗眉男子正挥拳砸过来。
谢逢野轻轻抬手挡住了,此情此景,不禁让他感慨万分:“我究竟是有多落魄。”
堂堂三界冥王。
如今在这里与几个凡人互殴。
谢逢野瞧了瞧被自己捏住的拳头,朝面前的粗眉男子灿烂一笑。
“尘三是吧?走,一起去业障镜面前照一照。”
尘三拳头被挟制,刚要再举起另一只手反击,却为这话愣了。
“我并无违矩。”
“哎。”谢逢野向他摆手,“说什么,你可是杀人了。”
尘三还未来得及疑惑,便听客栈楼下有人尖声大喊。
“杀人啦!!维安队尘三首领杀人啦!!!他给本公子下毒哇!!”
“不仅下毒!他还打了本公子!!”
“我要死啦要死啦!”
土生就这么一路中气十足地狂奔而去。
最后噗嗤一口血。
不忘将栽赃的话喊完最后一遍。
“尘三杀我!!”
就这么“倒地而亡”。
第118章 常念
所谓神庙, 比谢逢野想象的要更为宏伟。
说是皇宫也不为过。
山门处高悬一匾,上书“护恙殿”三字,苍劲有力, 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穿过山林幽静,有条古朴的青石台阶蜿蜒而上。
道路尽头, 可见一高阁直入云霄。
想来便是业障镜的所在。
谢逢野闲庭信步地迈上台阶,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像是来踏青。
尘三就没这么自在。
他似乎目光从生来就这般冷峻,眼中永远带着复杂的情绪,半点不会笑。
一路无话, 时不时打量一下在最前面悠闲的男子。
先前在客栈里分明此人有破围之力,却又甘愿束手就擒,末了还要让同行之人栽赃一把。
如果他目的只是为了来神庙。
那拖自己下水做什么?
尘三百思不得其解。
“这神殿倒是气派。”谢逢野漫不经心地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目光扫过两侧格格不入地矗立于林野中的金柱。
其用量之足,三人环抱怕都勉强。
看来,张玉庄对于这次地方着实很看重。
“就是不知,里面的镜子禁不禁得起考验。”
谢逢野有意放慢脚步,偏头朝身后面色不佳的尘三笑了笑。
作为一个前来受审的犯人,如此神情落在维安队首领眼里。
与挑衅无异。
尘三选择直接无视他, 不多说话。
谢逢野料到会是这样, 无所谓地笑着继续前进。
思绪却飘到了许久之前。
彼时他还没做这幺蛾子冥王, 昆仑虚还有个老神仙。
小龙整日无所事事, 总爱缠着老怪物问东问西,尤其喜欢三界上下那些惊奇怪事。
这些问题总绕不开冥界奇妙之处。
“所以天地之间, 只有那一面业障镜高悬于忘川吗?那岂不是离了此处就不能真正分辨是非善恶了?”
老怪物一如既往地笑他是个小憨憨。
但总是有问必答。
却是先说:“是非对错, 并非记忆可做决断,善恶在心, 褒贬却不由己。”
彼时小龙懵懂,只会仰头大闹听不明白。
“创世时有块至纯之石跌落大地碎成两块,便是业障镜了。”
“大的那块落入幽冥高悬忘川,小的那块就再无踪迹,或被有心者收着,或消散于世间了。”
老怪物总会耐心地说下去:“至于那业障镜的作用,无非就是往前囫囵一站,种种过往皆现于那面幻镜之中,再根据规矩评定,断其善恶罢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个玩笑话,凭着规矩断其善恶也是玩笑话。”
小金龙更听不明白了:“那凭什么?”
老怪物仰头望向昆仑虚层峦起伏的雪山。
看了良久。
“凭心。”
谢逢野垂着眸,任凭斑驳阳光片片从他身上滑落。
你看。
老怪物。
这不就找到了。
小的那块业障镜。
眼看着将要走到那高塔前面。
谢逢野陡然停步,倒是惊得身后出神的尘三差点没收住脚。
“听说你跑了又回来了。”
尘三困惑地瞧着面前的背影:“这在不名城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
“话是这么说。”谢逢野咂咂嘴,显得尤为疑惑,“可你回来这么久,想找的人可见到了?”
来到不名镇期间。
谢逢野虽然迫于压力且良心发现般地认真批阅过许多幽都事务。
却也详细看过城中众人的卷宗。
尤其这位尘三,因其经历过于出众,实在难免多看几眼。
客栈老板情急之下为了保命匆匆三言两语所说不假。
这人确实出去过,接着又回来了。
抛开他神思有异,喜欢行常人不能为之举,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且谢逢野这么多年,在幽都见过不少。
会甘愿再入地狱者,一定是地狱之内有所牵挂。
所以,尘三既是出逃再回来,这个过程后,他一定是通过了这无名镇的某种规矩,才能如此坦坦荡荡地回来。
那么,他回来之后,一定没有再照过业障镜。
或者直白点说。
尘三大概从头到尾都没照过业障镜。
此人是一个突破口,张玉庄在此地所有布置都做得相当隐秘,虚虚实实各种术法遮盖,尤其这处护恙殿。
思及此处,谢逢野实在难以理解张牛鼻子的脑袋。
“恙”这个字,不管出于哪种考虑,都不是什么吉祥话。
护什么恙?
此间万恶聚首,坐镇此处的殿宇必得以毒攻毒吗?
说起来,现在对于张玉庄,谢逢野称得上一无所知。
没能知根知底,前途惨淡。
否则哪里需要这么来一点点套话。
谢逢野只能试探着问这句,以待对方反应。
好在,尘三的反应令他满意。
作为目标明确的首领,其人确实面不改色。
但纵使掩饰得再好,也拦不住许多惊疑之色在眼中一闪而过。
“多说无益,尽快入殿。”
谢逢野耸耸肩,无所谓地继续先前。
护恙殿内空间宏大,穹顶高耸似乎直通天际。
装潢所有器具极尽富贵,派头十足。
谢逢野倒是对四周墙壁上那些繁复的壁画有些兴趣,粗略看过,似乎是画着某个王朝那些灿烂恢弘的往事。
壁画之前,两侧各占着十二名身着鲜红长袍的神侍,皆用银色面具覆面,一动不动恍若雕塑。
殿堂中央,一面两人高的镜子静静伫立,想必正是业障镜。
镜面光洁如新,却仿佛蕴含着无尽深邃,周围雕着此地特有的花枝绕月纹,昏暗光线下,镜子泛着幽幽光芒。
“现在我要走什么流程?”谢逢野东看看西瞧瞧,终于转身去问尘三。
“去镜前。”
尘三努力压制着心绪。
——这个华服男子做派轻浮,脸上永远挂着玩笑意味,看起来万般不值得信任。
但他折腾许久,分明目的就是带着自己一起来业障镜前。
而且,自己隐藏许久的秘密,他为何能轻飘飘的说出口。
他究竟要做什么?
难道他果真能帮助自己?
尘三心中充满怀疑,警惕地去看身前的人,正好对上那自信的笑容。
“你可想好,横竖你一人瞎忙也没个头绪,万一我真能帮你呢?”
尘三眯了眯眼,沉声问:“你要什么?”
谢逢野满意地说:“我要你带我去桃林。”
果然。
尘三嗤笑道:“你想逃离这里。”
“瞎说。”谢逢野笑着朝他摆了摆手,一瞬间,面上灿烂的笑容瞬时消失。
他冷冷地说:“我要毁了这里。”
*
奔逃的路上。
尘三都没能反应过来,刚刚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不太真实。
他犹疑期间,那华服男子张嘴说了个名字。
随即尘三便如中邪一般点了头。
华服男子只挥了挥手,招了罡风过来一口气将殿里所有物件砸个稀碎,包括业障镜。
十二名神侍立时发作,华服男子抬手屏退了初来的几招攻击。
接着。
拔腿就跑了……
“是这吗?”
尘三回过神来,才发觉他们已经到了。
谢逢野回头望向身后,没见梁辰跟上来,但神海里响起了声音。
“尊上,你所料不错,殿内十二名神侍身上都有张玉庄的神识。”
谢逢野讽笑道:“多大岁数的人,还喜欢玩过家家。”
神海里,梁辰谨慎地回:“这你要去问他本人。”
说话间隙尚能听见冷器碰撞之声,看来打得正火热。
谢逢野莫名被噎,抬头向护恙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无需句句有回应。”
“你。”尘三看着莫名其妙放目远眺的男人,迫切地问,“你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知道什么?”谢逢野抱手环顾四周,回答得颇为心不在焉。
“你最好别耍我!”尘三一颗心被焦虑烧得难受,立时想抓住面前的男人,却被对方神态平常地躲了过去。
“你需要搞懂一些事情。”谢逢野心中有了计算,这才将目光挪回尘三身上。
“首先,我可以帮你,但前提绝非出于善意,而是你二人对我有利用价值。”
“你所寻之人名为秋善桃,湖州人士,你俩青梅竹马因战祸而逃,路遇歹人,你为了救她杀了人,因此背上业债。”
谢逢野说了个大概,这些事都是梁辰送此地详细卷宗来时,一并带来了生死簿。
虽然生人入了这不名镇后再也无法从生死簿上看到任何后续,但得知名字,那么之前种种便有迹可循。
“而后你们因官府追杀入了这不名镇,秋善桃却是个无罪之人,所以她便成了这的例外。”
面前的尘三尚未能从震惊处脱离。
——此人所说,一字不差。
这是他经营多年遮掩的秘密,此中详细,便是当年追查他们的官差尚不能明,何以此人了解得……
对此谢逢野朝他灿然一笑,侧颊梨涡盛满无限自信。
“因为我是神,你信吗?”
尘三迷茫一瞬:“啊?”
谢逢野无所谓地耸耸肩:“你信不信不重要。”
“那你告诉我什么重要。”尘三眉头紧皱。
谢逢野但笑不语。
想来这个尘三那么容易就被策反,除了谢逢野那些神神叨叨的话,还有便是他在这城中想来也没少努力。
如今被规则压迫,只好兵行险招。
“你的怀疑,我不介意。”谢逢野笑眯眯地开口,“因为你们是例外的存在,我也是在利用你们。”
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多少筹谋,尽数毁于这个“万一”上头。
时至今日,谢逢野即便说不上来张玉庄设置此处究竟所谋为何。
但就其于此处的布置种种,可见其用心之深。他之前苦苦搜集美人面,强欺天命窃取禅心,布局多年为个涅槃。
甚至拿住龙族神骨一项用作威胁。
谢逢野一行在这不名城放纵多日,张玉庄本事通天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这张牛鼻子太过谨慎,又太过自负。
他谨慎得只字不提自己所图为何,只拿着青岁性命和天道压迫逼得谢逢野无法向三界撕开他的真面目。
他自负得任由谢逢野在不名镇转悠,明晃晃地将自己的布局展示于前。
如此便说明了两个问题。
即便谢逢野把这整座城都毁了,也伤不到张玉庄的根本。
还有,他根本不怕谢逢野会在这里做什么。
多年挚友,张玉庄向来高估龙神的慈悲神念。
可他没有看清如今身为冥王的谢逢野,是何等流氓之辈。
于三界而言,谢逢野只是一个行踪不明的痴傻冥王,他需要重新利用天道登临冥王殿,需要一个正当理由。
冥王巧装病弱不堪,暗自潜入不名之处调查众生之苦。
很难想象,不世天上面那群老顽固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会作何反应。
连谢逢野本尊都觉得自己十分伟大。
“就是这了?”
尘三点头肯定:“就是这。”
桃林中央,一棵格外粗壮的桃树巍然屹立,格外引人注目。
正值花季,远远地就能瞧见花冠如云,光泽柔和。
树下,半人高的青灰石碑不感悲喜地静静伫立着。
上面雕刻一字,虽年代已久,但依然清晰可辨。
“恙。”谢逢野垂目思忖,轻声念了出来。
费这么多心思搞了个不名城,城里有神殿护恙。
原是要护这个。
“我有一问。”谢逢野目光阴晴不明,“既是本城要处,你们二人当年如何能寻得此处?”
尘三的警惕心思再次冒了起来:“你不是神仙吗?”
谢逢野反问:“神仙就得什么都知道吗?”
他不是很有耐心等尘三想明白。
“那些神侍不是你能打过的……”
张玉庄敢大大方方把这树放在这里,就是过于自信神侍的力量。
没有人可以绕过他们来这片桃林,就连梁辰都尚且不能脱身。
何况尘三肉体凡胎?
“讲给你听也没什么。”尘三坦白,“当时我和善桃刚进了这座城,因不熟规则和城民起了口角冲突,被维安队带来护恙殿受审。”
谢逢野回想今日种种:“好一个往日重现。”
尘三莫名于这个关注点,顿了一下,继续说:“谁知刚进殿中,瞬时天昏地暗,十二神侍如同被什么东西收走了力气,一同倒地不起。”
“外面电闪雷鸣的实在诡异,我带着善桃想要离开,可是下山的路上多了许多黑影,本能之下我往反方向逃,才到了这桃林里。”
“只有这棵树在发光。”尘三伸手指了指面前的巨树,“善桃念了诗,石碑后便凭空多了一扇门。”
谢逢野眉一挑:“诗?”
“旧城苦留千山恨,不见归燕赴暖风。”尘三如实回答,“是不名城的传说,常念可以保平安。”
谢逢野思索着说:“你们,这小破城不成文的规矩真多。”
陈三:“……”
“这诗有什么问题吗?”
“诗没问题。”谢逢野道,“常念有问题。”
念力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力,常念常有,由此道生。
日积月累,只要心诚,妖鬼都能化仙,草木亦能成形。
合着张玉庄是把这不名城变成自己的道场了。
想他身为不世天道君多年,何时缺过香火功德。
看来,要这许多念力,估计也和他不惜逆天道也要凑那些东西有关。
好家伙,强留魂魄,苦塑肉身,还备好了念力功德。
这是重活就能成仙啊。
现在还是不晓得张玉庄究竟要把哪个亡者跨越诸多禁锢拉回来。
总不能是块碑吧。
“为何只有你跑了出去?”谢逢野收回思绪,继续刚才的问题。
尘三垂了眉:“彼时有妖物追赶,生死关头,善桃把我推了出去。”
谢逢野嫌弃道:“你个九尺男儿,还要爱人相护。”
尘三问出了心里话:“你是正经神仙吗?”
“接着你出去后杀了个拦路强盗,又借此熟门熟路的回了不名城。”谢逢野回想着生死簿上的记录。
尘三点头:“我得知城内维安队受护恙殿庇护,直属护恙殿,所以通过了选拔。”
又补上一句:“至于我杀的那人,是他罪有应得。”
好像生怕谢逢野当场发威论罪。
“业障自有幽都来判,你该受的罚不会逃,但不是现在。”
谢逢野先前的疑惑稍微解开了些,又问:“你说当日,神侍们尽数脱力倒地不起?”
尘三对此肯定不已。
“那是哪天?”
“三月之前,上元节后面一天。”
谢逢野唇角一紧,咬牙道:“ 这样啊。”
尘三问道:“为什么突然要杀人的样子?”
“那就说得通了。“谢逢野哼笑道。
人界上元节那天,青岁难得开窍,大老远跑来幽都和谢逢野兄友弟恭了一回。
后来司江度带领魔族血战歧崖。
后来老怪物来了。
后来……
尘三就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这人绽出一个小人得志的笑容,不由心中忐忑。
——他真能找回善桃吗?
谢逢野不在意尘三的目光,他晃了晃脑袋,眸光一寒,先前笑意尽数消散。
尘三莫名地看着这个自称神明的男人从袖中拿出一纸黄符,开口念咒几句,那黄符便燃烧起来,瞬时化烟散去。
与此同时,他额头显现黑莲一枚,幽光暗放。
有了土生研究出来这个障眼法,他可借符咒暂时断掉青岁的禁制,但法力受限,只有三成功法。
但召唤幽冥之火,却是很足够了。
昔日种种刻骨铭心,谢逢野片刻不敢忘。
也是在那天,谢逢野穷途反击,用司家宝鼎困了张玉庄。
彼时张玉庄亦是拼尽全力方才从宝鼎同逃脱,为此甚至收回了留守于不名城中的神识。
也是因为这个,让尘三和善桃找到了关键之处。
今日又让谢逢野遇到尘三。
这怎么不算是善恶有报呢?
谢逢野嘴角扬起不明意味的笑,双目紧盯桃树。
“老子就是你的报应。”
礼尚往来,他张玉庄在乎的东西。
就得烧来玩一下。
第119章 独此
谢逢野指尖泛着幽光, 额前黑莲愈发清晰明显。
符文获得实体在他周身流转,切割着这宁静桃林中的空气,甚至连四周景象都扭动起来!
眼看幽蓝火焰即将触及桃树, 谢逢野难免怀疑起来:难道这树真要被这么烧了?
按照张玉庄那谨慎脾气,若此处设了阵, 那早该在他开始掐诀招火的时候发作。
很快,一声爆响自桃林身后炸开。
谢逢野为此分神一瞬, 再看面前桃树仍旧岁月静好一片。
仿佛毫不在意即将加身的幽冥之火。
在这黑气顿起的山林里,这棵桃树精美得不像样。
“怪了。”谢逢野喃喃,这张玉庄护着的难道还是个好脾气的东西?
虽然法力有损, 但不影响他感知杀气。
桃林之中杀气狂涌,却无半分出自于面前这桃树。
脚下这方土地里有什么东西正急速地破土而来,地面剧烈震动, 即将破裂。
谢逢野眸光一沉,往后越身躲避。
变故发生在一瞬,四面八法传来刺耳的尖啸声。
各种形态狰狞的妖物如潮水般涌出。
尘三以为这神仙敢动手必有后招,却见他只是躲避妖物攻击,时不时看一眼那巨树。
完全没有还手。
也完全没有要顾及旁边有个凡人的意思。
这算啥……
尘三虽然懂些拳脚功夫,但如果能力抗这些怪物, 当初何至于生死关头被善桃推了出去。
他强压心神, 逼着自己专心应对, 然而妖物的数量太多, 他几乎要招架不住。
然祸不单行,尘三身后忽地涌起一阵腥黑浓雾。
浓雾之中一张张面孔时隐时现, 看起来扭曲又痛苦, 所过之处黯淡无光。
腐烂气息先一步过来,令人作呕不说, 那浓雾中一声声惨叫呻吟实在无法忽视。
那些妖物冲出来时凶悍不已,此刻在这团浓雾面前却脆弱薄纸,他们在身体被碾碎吸收时凄厉惨叫,很快就被浓雾里的声音盖下。
势无可挡。
谢逢野盯着这团难以言说的浓雾,心中疑惑更甚。
这玩意可邪性得狠啊。
也就是此时此刻,谢逢野醍醐灌顶,那些在浓雾之中挣扎惨叫的面孔,无不说明了一个真相。
——不名城里那些被审判后就消失的人,都被拘到了这里头。
拘魂啊,这事张玉庄做得了。
但炼邪物,他做不了。
凡是玄力,必得有所借之物,以及施展之人。
张玉庄之所以做不了这种血雨腥风之阵,是因为他“正派”。
纵使其心恶劣,然此子所修为正道,自然只能使正道之法。
所以,即便他留下神识镇守此处,也只能在有人冒犯时出来把人打一顿。
张玉庄目标如此之明确,可惜他以正派立身,行事也被限制于正派。
毕竟他恨不得能立时杀了谢逢野一干神仙,但他不能。
又例如他可以瞒天过海地设置这么一个不名城,哪怕他巴不得立马收了城中之人魂魄,可规矩就是规矩。
张玉庄身为彼时的道君,此时的天帝。
他不能杀人。
思及此处,谢逢野望天讥笑:“活该。”
但这样报复性的嘲讽显然只能满足一下自己,并不能改变眼前现状。
张玉庄做不了这种东西,但根据过往经验,难保他又去嚯嚯了哪个妖怪,让其心甘情愿为自己做事。
——南絮和朱柳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显然那些妖邪出现是因为谢逢野准备火烧桃树,是为保护。
这浓雾陡然出现大开大杀又是做甚?
难道张玉庄那个见不得光的小团体里出现了内部分歧不成。
脑中几番思索,那浓雾已嘶吼着蠕动到了谢逢野身前。
扭曲、不堪、恶臭、腐败、污秽。
这东西配得上世间一切最不堪的形容,它存在于此,谢逢野光是看了几眼就感觉自己被玷污了。
谢逢野眉峰乱颤,饶是情急之下召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清净法咒护体。
视觉上,乍一看还不如不看。
张玉庄真会玩。
谢逢野得出结论。
“我还是世面见少了。”
眼瞅着浓雾就要扑杀过来,谢逢野连想想自己要动手抗下攻击都恶心。
遂拽着身边正目瞪口呆的尘三后脖领往旁边溜开几步远。
没等他再走开些,那东西却拐弯了。
那团浓雾像是有自己的意识,目标明确地冲向桃树,随着它向前蠕动,它的边缘不断渗出黑色液体,立时将地面烧出深深坑洞。
它前方,巨树之上有金色光罩从地面伸展而上,严丝合缝地沿着竖纹以及枝叶轮廓铺展开来,不漏掉一花一叶。
不多不少,只护这一树。
身处混乱和杀戮中,这棵树优雅得像一首诗。
浓雾冲撞而去,似暗夜试图吞噬晨曦,然而这看似全力一击,外层光罩纹丝不动。
场面瞬时诡异起来。
浓雾拼命地撞,里头那些面孔破碎又重合,叫声愈发凄厉。
仔细听过,骂得也很脏。
只是那树安安静静,坚强又美好。
谢逢野看的咂舌,再次总结:“果然出分歧了呀。”
这桃树才来时他就查看过这巨大桃树。
结论是有灵,但并不能化形,且半分法力都没有。
至于现在护在它身上的那层金光……
谢逢野嘴角缓缓勾起。
“这就好玩了。”
随着浓雾的不断撞击,护恙殿那边却很应景地震了一下。
梁辰把护恙殿后的高塔给砸了。
远远可见,巨大的十块从塔顶开始脱落,带着呼啸声砸向地面,激起阵阵尘浪。
如巨人缓缓跪倒,悲壮地迸发出无数碎石,烟花般在空中绽放。
许多碎石甚至越过桃林砸了过来。
谢逢野拿出为数不多的符纸画阵抵挡,哪怕全数用尽,也不能全数挡下,有几块尖锐些的,甚至划伤了他的手臂。
至于带进来的那个凡人尘三,此刻颇有眼力见地多在谢逢野身后,除了狂吐不止之外,堪称毫发无损。
谢逢野挪步让开:“别吐我身上。”
说罢,重重叹气一口。
妖邪未能伤他,浓雾也只是让他恶心了一下。
没想到今日出来,最大的灾祸居然来自梁辰。
似是有心灵感应,魂台里梁辰的声音响起。
“禀告尊上,属下把前面的殿堂高塔都摧毁了。”
谢逢野:“看到了。”
梁辰道:“属下这就去城中搜寻剩余的神识。”
“不。”谢逢野阻止了他,“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土生带到我面前。”
早知就不该带他画的符,该把画符的人带来。
谢逢野懊悔不已。
梁辰应声离开。
经此一个小插曲,谢逢野再次将注意力放到浓雾身上,它仍在坚持不懈地撞树。
也因为这个动作,那些恶臭汁液四溅,气味也逐渐密布桃林。
尘三稍微缓过来些,沙哑地问:“现在怎么办?”
谢逢野挑了棵稍微干净些的桃树,背靠在上面,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团浓雾。
听见这句问,眼珠都没转一下。
“现在不怀疑我了?”
尘三心道这神仙怎么如此记仇。
“我不是傻子,方才那么大的阵仗,你抬手就给挥开了。”
末了,他笃定地说:“你就是神仙。”
谢逢野哼笑着问:“你之前见过这东西没?”
“没见过。”尘三按住自己的视线,不想往那边飘一点。
多看一眼都要呕吐。
他说完,看神仙又没了反应,小心地问:“我那个,善桃她。”
他想问,之后遍寻不见善桃的踪迹,这桃林里的怪物又如此悍烈。
会不会……
谢逢野嘴角的笑意消失了些,不做回答。
符咒用尽,法力逐渐散去,魂台重归平静。
但凭着刚才那些残余法力,谢逢野也捕捉到了些许尘三的心声。
这冲天杀阵里那姑娘要想活下来,除非得神仙搭救。
这事,尘三自己更加清楚,可扛不住那些懊恼和悔恨如荆棘,日夜绕身不得出路,生生要把他这身心肝搅碎。
“今日是她的生辰,本来是我一早就准备好了她爱吃的食物,结果没想到客栈出了事,不得不去。”
谢逢野无情道:“人都找不见,给她搜罗这些吃的有什么用?”
尘三只当没听见这句话,继续说:“我本打算,若是过了今日还寻不见,我就……”
“就怎样?”谢逢野看了他一眼,“就寻死?”
尘三点了点头,本来满面络腮胡让他看着凶狠刚毅,此刻却瞧起来沧桑无比。
他说:“总感觉,怪没意思的。”
“嗐,你是神仙,你可能不懂,就是没了她,我总觉得这么活着也没意思。”
谢逢野,幽都冥王,兼任月老。
因被贬至今仍未完成百桩姻缘而法力受限如此。
执掌幽都这许多岁月,痴缠爱怨他见得多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说“你不懂”。
谢逢野眼睛往上一翻。
不过是希望破灭之后的自暴自弃罢了。
怎么,难道疯傻成疾,还指望他冥王听了这腔苦情话会心软些?
笑话。
“这些妖邪显然不是这个浓雾的对手。”谢逢野说,“那你刚才不也被追得像狗一样,那你现在难道不安全吗?”
“既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人,那么,至少她要好好地活在你的念想里,才算对得起这份珍重。”
尘三一怔,眼眶很快红了。
谢逢野则是呲着牙闭上了眼。
他开始会明目张胆的安慰旁人了。
冥王走起柔情路线。
他谢逢野果然堕落了……
尘三不再多言,言说将来要粉身碎骨以报恩德。
谢逢野用手势叫他闭嘴。
他想到了破局之法,只是不太确定能不能行。
——关键还是出在这棵桃树身上。
稍微一探便知。
张玉庄将神识天女散花一般遍撒这不名城。
包括十二神侍身上。
不过是他道君随手一拨就能获得的神识。
对于神官而言,只要存在一天,神识便无穷无尽。
只是神识作用高低要依据该名神官的本事。
做神仙做到张玉庄这个程度,稍微拎点神识出来就有撼山震海之效。
只有这棵桃树,此时此刻护住它的并不是神识。
直到那金光它铺展开来,谢逢野才意识到——这是张玉庄的元神。
准确来说,这是张玉庄的元神碎片。
不论是剥神骨,还是抽元神,天上地下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执行。
那就是在不世天的审罪玉楼里,如沐风当年一般,众仙注视下,用专门的法器执行。
张玉庄显然没在审罪玉楼被众仙家观看着割元神的这种历史。
所说,此时此刻,护在这桃树外面的元神。
是他张玉庄,自己动手拉扯下来的元神碎片。
元神是一个神仙修道的根本。
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自裁尚且需要极大的毅力。
自毁元神。
是在违背本能。
由此可见,张玉庄为了护住这棵树,下了狠功夫。
想到这,谢逢野兴奋起来。
什么宝贝能让张玉庄做到这步。
更想烧一烧了。
多思不如行动,先前在百安城。
谢逢野偷偷摸摸开龙脊取筋骨,被张玉庄发现。
彼时他们的关系还十分融洽,谢逢野敬他为尊长,张玉庄惜他为后生。
去他狗屁的尊敬和惜爱。
什么时候不世天竟把装模作样当做了修仙的能力。
谢逢野拿出那颗一直随身携带的“黄天夜。”
虽说事到如今,谢逢野和张玉庄早已步入不死不休的状态。
但道君坏,药好。
不管彼时张玉庄给出这一颗药究竟用心为何,总归药没问题。
且,这是谢逢野仅有的,和张玉庄有关系的物件了。
神识出自元神,同脉一体。
既是道君亲炼,那想来他的神识也十分迷恋故乡吧。
至于元神,想必也十分怀念离家的孩子。
看这浓雾如此想毁树,不若就用这神识回归一瞬,给那金光上弄个缺口出来。
至于有了这个缺口,浓雾预备如何钻进去造作,那谁知道。
冥王殿如今就大发善心帮一帮它。
如此手段毁人所爱,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谢逢野如此想着,伸手往前,逗狗一样地“嘬”了两声。
果然,金光感知到什么什么一般。
被接连撞击的表面竟泛起了层层涟漪。
只是……
那浓雾为何停下了撞击?
一坨黑黢黢的脏东西,也不知道该将何处视作眼睛鼻子。
但谢逢野就是很诡异地发现:那浓雾正在缓缓转身,并且杀气浓烈。
“难道。”谢逢野难以理解,问得发自内心,“你小时候也被逼着吃过药?”
怎么能够如此不专一?!
恨意对象转变得如此之快?
尘三因这变故,早已做好了防御姿态,陡然听见神仙这句打趣,心中莫名安心许多,
——如此气定神闲,想来必有后招。
下一刻,谢逢野大喊:“跑!”
尘三?
浓雾已如脱缰野狗那般冲闯过来,行动却没有才出现那般快速。
或是因为吞噬了太多妖邪,或是因为刚才一顿撞树让它体力不支。
饶是如此,谢逢野也跑不过。
他心一横,快速骂了遍梁辰,左手把尘三往身后一推,右手掐诀做利刃状,咬着牙就准备插向自己心口。
却听头顶上空轰隆雷鸣,黑暗迷雾中裂开一道光痕。
光里,有青衣执剑。
第120章 见桃
剑光缭绕, 携寒霜破黑瘴,触地展开巨阵,向桃林四周快速铺展开来。
一时之间, 原本因为浓雾作祟而腐臭难闻的桃林凭添许多清香。
光尘纷扰不歇,青衣落地, 极致静雅。
“困。”
玉兰眉头微蹙,随他一声令, 剑阵骤然收紧,剑光交织成一片光幕,将浓雾包裹其中。
浓雾在阵中翻滚咆哮, 一幅幅面孔愈发狰狞,它不断尝试突破,但每次触及剑光都会被灼伤, 再次因为痛苦而嘶鸣。
局面瞬时逆转。
玉兰回身,似带三千里清风而至,唯有额前一抹红痕在诉说此刻的心绪。
谢逢野方才施术本是准本用燃命之法,大开大合的法,被中途打断很是要命。
瞬时感到力竭,松了一口气, 悠悠闲闲地靠到背后的桃树上。
心中不禁叹道:“偏偏这个时候来了。”
枉费提前准备好漂亮衣服, 本来打算华华丽丽地见玉兰的。
此时一身伤痕累累, 甚至……
又被当场逮住准备玩命。
如此狼狈不堪, 完全和预想中那样华丽的重逢不符合啊。
谢逢野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苦笑,这就很要命了。
“来之前。”玉兰缓步向前, 每一步都踏在谢逢野的心尖上, “你怎么跟我说的?”
谢逢野不做回答,但心里门清。
他们兵分两路, 谢逢野来不名城探查,玉兰去寻司氏族人未果,只得到人间去找司危止,搞不好还见到了那个便宜大哥。
本来,谢逢野身上青岁设下的禁制未消,玉兰不同意他身入不名城。
但谢大冥王再三保证,此番定然安安静静地探查。
绝对不搞出任何大风波。
嗯。
谢逢野扫目望去,相比于歧崖一战,这会只能算个小场面。
不算,大风波。
但玉兰并不如此认为。
他面上平静得如往常一般,确是手指一挥,见月应召出现,剑尖光芒冰冷。
谢逢野:“……”
又玩脱了。
不远处,梁辰平静地看着,倒是身边的土生焦急起来。
“这是,这是咋了?
“小玉兰去了趟人间怎么还变暴躁了?”
梁辰闭上眼,叹气道:“我也不知。”
他咬着牙,凝气去左腿膝盖探查,青了一大块。
早在浓雾发作之前他就带着土生赶回来了。
对于幽都副使来说,圈地画阵并非难事。
同样的,拦住那团浓雾也不是什么难事。
是以,在成意上仙还未出面时,梁辰已做好准备冲身向前。
尊上却随手捡了块石头砸过来把他拦住。
丝毫没留手劲。
他理解尊上想要把救场留给冥君的迫切。
但,也没必要来这一手吧。
梁辰暗自感受着膝盖处的疼痛,开始回想究竟是哪件事又得罪了这个活阎王。
土生大叫不好:“先前看这俩祖宗在幽都就奇奇怪怪的,不会是闹别扭了吧。”
梁辰僵着脸,平静地回:“没有。”
土生受够了幽都这群鬼,他难以置信地指着前面:“看样子,那小玉兰都准备拔剑给你老大捅个对穿了。”
“那是他们……”梁辰仔细斟酌用词,“微不足道的小爱好罢了。”
玉兰召出见月,倒也不是为了真的伤害谢逢野。
他本就为了谢逢野而来,一路心急如焚,况且张玉庄在此处设置许多层阵法,光是破阵就花掉了许多精力。
正关键时,也是因为心头的龙脊感受到谢逢野有性命之危。
未料赶到时,正见他准备自掏心口。
——所谓的性命之危,原是自己给的。
脚下起了阵异动,那些受困于此处的妖邪似乎感受到天敌被压制,想要卷土重来。
玉兰忽略谢逢野落在自己身上那些不清不楚的目光,凝神欲砍。
眼前忽地闪过一道人影。
是尘三。
本来,天仙降世,容若锦水。
尘三看傻了眼。
神仙?
又是一个神仙?
好看就算了,更是轻轻挥手就挡住了那团奇怪的浓雾。
尘三为此更加坚信果然是神仙来相救,心中愈发有了底气。
未料对方看着来势不善,更是一言不合先拔了剑。
那泼皮神仙虽有些无赖,但他来了这无名城,无恙殿被毁多半也出自于他的手笔。
更是一语道破善桃的事。
距离知道善桃的下落仅咫尺之遥,如何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更何况,虽凡人之力不能与神仙相提并论,但身为习武之人,方才浓雾失控撞过来时,这神仙挥臂把自己护在了身后,他也清晰不已地感知到了。
这个络腮胡男人,想也不想,双臂张开,用自己为盾,挡在了两个神仙之间。
声音坚定,却有些颤抖:“请……请不要伤害他。”
一语毕,尘三眼睁睁地瞧着面前的清冷神仙张了张嘴。
好看的面庞上慢慢地爬上许多疑惑之意。
谢逢野身前那个以命相护之人,心中情绪复杂不已。
随后,他轻轻抬起手臂,一掌把尘三推开了三五步。
“你挡着我了。”
*
“看来道君果然重视这棵桃树。”土生蹲在一旁,捧腮打量,“确实能感受到点灵力,但按照这点分量,放着让它修炼恐怕到猴年马月都不能有结果吧。”
他转头问:“护着这么个东西作甚?”
“要不你干脆去问他?”谢逢野道,“总之,事情就是我刚才跟你们说的那样。”
会面后,谢逢野同他们分析了此处浓雾和这桃树的存在。
此刻尘三正局促地在一旁搓手。
——完全加入不了对话。
玉兰默不作声,仔细检查确认过谢逢野身上所有伤口都治好,撤回指尖,脚尖一转往尘三方向过去。
青色灵光倾泄一瞬,尘三陡然惊讶。
半晌才反应过来:虽说先前混乱最后有那个黑莲神仙护着自己,但多番躲避之下,难免有些擦伤。
连他本人都没发觉。
尘三打量着这个清冷的仙君,心里默默地感激。
“你看什么呢。”
尘三火速收回目光,并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了一眼。
谢逢野正和梁辰商量接下来的对策,目光却始终锁在玉兰身上。
土生翻了白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谢逢野不理会这句,继续说:“看那浓雾不知为何而生,倒是目标明确得很。”
看它刚才察觉到有张玉庄所练的药丸就如此疯狂,这便说明,它之所以去撞桃树,完全只是想要攻击附在桃树上的元神而已。
至于为何会突然转头,想来也是因为“黄天夜”上面张玉庄的气息比较新鲜吧。
“如此,这片桃林里最有威胁的是那浓雾。”梁辰思忖着说,“若是寻常之辈闯了进来,那些在不名城中被炼成邪物的人会先不管不顾地冲出来乱杀一气。”
谢逢野点头道:“就连你毁了无恙殿都没招来什么,如此看来,这不名城里,谢逢野只想护住这一棵树。”
土生逮住了话题,咋舌道:“怎么,又是护一棵树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好像听过啊……”
他说完,目光急速地流连于谢逢野和小玉兰身上。
“太像了。”
先有小金龙于浮念台上用心头血点醒玉兰,后又有张玉庄不名城撕元神来护一棵桃树。
土生侧首看过去,若有所思地问:“会不会,这树也是个人啊?”
看了半晌,他越发觉得有道理起来,猛地回头分析道:“你看啊,如今你和小玉兰也算快要修得正果了,你俩最开始认识不就是神仙和树妖吗?”
“当时那张玉庄就眼瞅着你俩快成了,他这还在起步阶段呢,而且前途未卜,所以他嫉妒你,恨你,每每看见你俩黏在一起,就恨不得把你们拆散!”
土生仿佛又回到那个沉迷于编撰话本的司命仙君,一番推理愣是把自己给说激动了!
“所以他为了早日达成所愿,不惜用他人性命做祭品,也要早些把这小桃树给他弄得化形。”
土生两眼放光,希望得到一个赞同。
梁辰首先发问:“既说此树尚未化形,如何能让张玉庄拼命至此。”
他还是说得保守了些。
什么人会在什么情况下,对一棵树,一棵不能言不能语的树,情根深种万千年呢?
土生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咂嘴道:“也不是没可能啊,那张玉庄本来就不可用寻常道理去推断。”
梁辰被说得有些疑惑,沉吟不语,认真打量起那棵树。
叶子是叶子,花是花。
看多了,好像真有点眉清目秀那意思。
谢逢野听完他们这对话,却反常地没有多嘴,只是看着土生,目光逐渐冷了几分。
“不会。”玉兰处理好尘三的伤口吗,重新回来。
“张玉庄行事,早已摒弃善念,心有恶根之辈,不可见山,不得听风,万事万物于他皆是棋子罢了。”
他走到树前,垂眸看着石碑,轻声说:“为达目的穷极手段,他不是会有惜花之心的人。”
“也是。”土生点头厌恶地说,“那东西压根就没有心。”
“与其说,这是在护一棵树,不如讲是在护一个念想呢?”玉兰指着石碑上的字,“既说这不名城许多地方都带着这个字,想来这才是关键。”
“话是如此。”梁辰也将自己的目光移石碑上,“但就这么一个字可以知道的东西太少了。”
多年从属的经验告诉他,尊上虽然平时极其不靠谱,但总会在关键处一语点破天机。
所以梁辰又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谢逢野。
谢逢野正百无聊赖地坐着,甚至还伸手去隔空逗弄被关在剑阵里的浓雾。
“尊上。”梁辰出声提醒。
“我哪知道。”谢逢野杵腮看向土生,“你觉得呢?”
土生更是莫名:“你都不知道还指望我?况且猜来猜去的干什么?你不是能看业障过往吗?干脆看一下这桃树身上发生过什么不就行了?”
谢逢野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事得感谢咱们得上一位天帝,也不晓得抽什么疯,非得给我下这禁制,害得我几次狼狈不堪,他倒好,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自个快活。”
“至今也不告诉我要做什么,要不是因为他的禁制,我现在坐在这里就可以开业障看。”
土生一噎,随即说:“那我不是给你弄了符,能暂时破了天帝的禁制吗?”
谢逢野好笑道:“你那符就能让我恢复三成,还十分之不稳定。”
“三成,你就想让我在张玉庄的地界上开业障来看,你是看不起他还是太看得起你自己?”
土生哑口无言。
但谢逢野并没有就此闭嘴的打算:“不想猜可以啊,那你去把张玉庄给我绑过来,我碰着他本尊就能开业障来看,咱们干脆把酒水吃食一并准备好。”
“然后再热情不已地喊他一同观看,干脆就这么把他感化,让他放弃那些毁天灭地的想法,从此回头是岸吧。”
他说得带了情绪,隐隐有燥意浮动于桃林之中。
土生皱眉嘟囔:“我也没说要这样啊,再不成,你去摸摸这个墓碑?”
“你不就这么想的吗?”谢逢野颔首笑了,笑得十分放肆,“你只会开口让别人去做是吧?”
这通火来得莫名其妙,连梁辰都察觉出了异常。
尊上平日里时常和司命拌嘴,但也没有过这么夹枪带棒。
“谢逢野。”玉兰低声阻止,他看向土生,又隐隐感觉到了些不正常。
再想细细打量,思绪忽而被另一个人打断。
尘三不晓得这几个神仙是什么关系,只是气氛忽地沉闷起来,他仔细着语气说:“这个石碑我虽然不知道作用,但应该不是用来做墓碑的。”
玉兰问:“为何?”
尘三立时回答:“因为这石头不规整啊。”
面前几位神仙似乎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他又解释道:“若是用不规整的石头来做碑,会殃及子孙,不吉利。”
末了他又小声补充:“人都知道。”
面前几位:……
没一个是正儿八经做过人的。
“那就是放块石头在这作为纪念了。”玉兰说,“不论如何,先探一探这棵树有何玄妙吧。”
他看向谢逢野,明示他站起来。
谢逢野一改方才那咄咄逼人之态,立时笑颜如花,美滋滋地答应。
用“黄天夜”可以引得桃树身上那层光罩有波动,再找个薄弱之处探查,便能借此打开本处业障。
他之间触及树干一瞬,立刻就有东西竟然由波纹出浮。
先是银簪,不加雕饰,朴素不已。
尘三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激动道:“这是善桃的!”
此人经历谢逢野已和玉兰他们说过,自然晓得善桃是哪位,只是疑惑为何善桃会与这桃树有关联。
多思无用,谢逢野当机立断握住了那根簪子。
这回业障开启,并不像往日那般轰烈。
只有风来,卷起满地残花,纷纷扬扬散去,凭空多了扇门。
梁辰打头阵进去,玉兰随后,回头看了谢逢野,后者用目光示意他先走。
尘三也紧跟而入。
外面只剩下了谢逢野和土生。
“走啊。”谢逢野扬扬脑袋,示意道,“你还等什么。”
土生满脸抗拒:“我才不要,我害怕。”
他连连摆手,衣袖上的线头都在表示抗拒。
“你真是不太了解土生。”谢逢野饶有兴趣讽笑道,“他的确贪生怕死,但绝不会在有机会揪住张玉庄尾巴的时候发作。”
“你把他怎么了?”
谢逢野一字一停,眼看这个“土生”一点点褪去面上那些惊慌和疑惑,神色慢慢地平静,最后吞没了一干情绪。
恍若古井寒潭,不见涟漪。
他缓缓抬眸,定定地看过来。
谢逢野了然地笑道:“你怎么比我还狼狈。”
“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