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贺今行在藏书楼做述论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我已有四十年不与人论《春秋》。那时觉得世事不过一场大梦,做什么都无用。”张厌深含笑道:“但如今半截身子入土了,又觉着不留下些什么,就白来人间走这一遭。”
贺今行听得心中一酸。
入小西山这两个多月来,他在张厌深的指导下清点校对史籍,不论百家争鸣之时,还是儒术为尊之后,大事小情,圣言诳语,老人皆信手拈来,足见满腹经纶。
老人精神矍铄,但鹤发鸡皮皆是历经长久岁月的印证。
“那日三人,既是你应了老朽的差事。我钻研前史所得浅薄见解,今日便说与你听。”张厌深合上手中的书,远山紫的窄袖落于膝头。
贺今行垂着眼站起来,退后一步长身直揖,再抬头也带了微笑:“愿听先生教诲。”
“好孩子。”张厌深和蔼地看着他,“我们从《春秋》说起。你且先诵一遍隐公卷原文。”
“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声音清脆,含着一丝少年人在这个时期特有的沙哑。
两人都未拿书。学生背,先生听;先生讲,学生听。
千古盛衰兴替,随着张厌深的循循善诱,犹如一副鲜活的画卷,在贺今行眼前展开。
他自己背诵过,听路云时讲过,再听张厌深说来,内容虽同,每一遍所得所感却不同,三相对照,令他豁然开朗。
在这个百花凋零的四月,藏书楼外的梧桐蓬勃生长。
贺今行白日里上午上课,下午听讲,晚间空闲时既要完成书院的课业,又要重温张厌深所讲的义理。
且府院连考在即,他先时说过要超越自己,便认认真真准备起考试。
任务越发繁重,他的时间也就越发紧迫,甚至夜里都梦见自己在做文章。
“……我当时还在想,这考题怎会同我前日默过的一模一样。钟响了,才发觉是在做梦。”
贺今行同裴明悯说起,颇觉失笑。
自县试过后,他温习课业时遇到疑惑不解之处,请教先生们多有不便,便常来叨扰后者。
裴明悯一面听,一面仔细看过他这篇述论,而后温言道:“这篇破题之义发自左氏,论据却合公谷之言,倒是别出心裁。”
贺今行端坐于对面,笑道:“我听先生说,左传细于记事,公谷长于诂经,三者同注一书,想来源义都是一样的,便各取所长。”
“是这个道理。你很用功,所以长进很快。”裴明悯不吝夸奖。
他拂袖提笔,在写满小字的白纸上画出几处,“这一句,可如此……”
边勾划边细细讲解起来。
贺今行微微倾身,全神贯注地听。
每在东三间取完经,他回了顽石斋,都要重做一遍。
书院发的纸张不够他写,临到休沐日一早,他便独自出了书院去买。
书院外一整条大街,售卖文房四宝、餐饮小食者众。
他就近走入一家书铺,说要买纸。
伙计见他穿着西山书院的天青色襕衫,长脸笑成了一朵花,连连介绍起卖得好的几种宣纸来。
贺今行却递给他一张折好的单据,“十日前,我向贵店订了十刀黄麻纸,今日特来取。”
接过单子看了一眼,伙计笑脸立刻冷下来,暗啐一声“穷酸”,转身向里走去,“我去问问掌柜的。”
旁的客人听见了,只道伙计有辱斯文,贺今行却不恼。
客人见他脾气绵软,也懒得多说,见伙计久不出来,便随意地在铺子里挑挑拣拣。
伙计踢踢打打地到后院,把单据交给树荫下磨药材的掌柜。
掌柜的展开那张薄纸,扫了两眼便眉头皱起。
待伙计提着厚厚一叠黄麻纸出来时,贺今行还在原地等待。
他接过纸包,匆忙道一声谢,便赶着时间回去。
那客人见此便又过来,伙计翻了个白眼,却不知是给谁。
贺今行提着厚厚一沓纸回小西山,恰与刚早练完的贺长期在学斋外相遇。
他率先叫了声“大哥”。
贺长期上身的短衣汗湿了大半,热得他不自觉皱眉,“买这么多黄麻纸干什么?”
“纸不够写。”
“你用这个这写文章?”
“还挺好书写的,大哥要试试吗?”
“自己玩儿去。”
两人走到顽石斋门口,贺今行打了招呼要走,贺长期叫住他。
“嗯?”他回头见对方嘴唇张张合合,半天说不出话来,不禁催问:“怎么了?”
贺长期浓眉纠结成一团,费了一番力气才把“你看起来瘦了不少”咽下去。这类话是他娘常对他说的,他总觉得软兮兮的,说不出口。
“你也别太拼命。书要读,身体也不能垮。”
原来是说这个啊。
有人关心的感觉总是好的,贺今行微微一笑:“大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贺长期挥挥手,转身迈出一只脚又停住,“这样,你以后早课前来和我一起练武。”
学武本身就有强身健体的作用。他看这倒霉孩子,越看越觉着弱不禁风,完全忘了入学时挨的那两拳头,一时脑热便有此提议。
“这……”贺今行有些犹豫。
“不来算了,你当我稀罕带上你?”
“近几日实在不方便。”他顾忌背上的伤,不想再撕裂一次,便说:“过段日子我再来找大哥,可行?”
“你爱来不来。”贺长期“啪”地关上门。
那就是行了,贺今行露出笑容。
顽石斋里安安静静,舍友还没回来。
他将黄麻纸堆在柜子角落,取了一刀来裁成合适的大小,放于书案一角取用。
刚做完,就听房门被敲响。
门外的人撑在门板上,贺今行一开门,人就扑到了他怀里。
冷气立时缠上来,仿佛抱着一块冰。
他心道不好,这人怕是愫梦发作了,低声问:“你怎么样?”
陆双楼抬起一张冷汗涔涔的脸,抖着唇说:“同窗,我好痛。”
“你且忍一忍。”贺今行立刻半抱着他进斋舍,把人带到自己床前,“躺下或许好受些。”
他小心地扶着对方躺下,抖开橱柜里的两床被子给人盖好,刚要起身就被抓住了一只手臂。
“我想要,”陆双楼艰难地眨了下眼睛,“药。”
“我这就给你找。”他不自觉放软了语气,仿佛诱哄一般,拍了拍对方的手背,“你先把我的袖子放开。”
对方静静地看他片刻,撒了手。
贺今行站直了,环视屋内,心念电转。
愫梦发作起来令人生不如死,同窗信他的话没用蜃心草,他就得想法子替人渡过这一回。
可他的血亦是剧毒,能不给人服第二次就最好不用。
他狠狠咬了下唇,猛地想起还有傅家小姐给的香丸。
他立刻找出那只海棠花锦囊,擦了火折子要点燃时,想到书院配的小香炉一直没用,被他扔到了衣柜顶上,又去拿香炉。
因当初随手扔到了里面靠墙的位置,他徒手够不到,便搬了凳子站上去。
陆双楼侧躺着蜷成一团,盯着他翻箱倒柜。
额上汗珠滚落,五脏六腑仿佛搅和到了一起,心跳咚咚,一声大过一声。
其实比这更痛苦的时候他都能忍过去。今日之所以来,不过是为了再确认心中猜想。
但他看着他这位同窗为他手忙脚乱,身体却仿佛一下子变得脆弱。
便干脆放纵一回。
贺今行将燃了香的小铜炉放到床头柜上,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个见效很快,就是不知能对你起多大作用,若是……”他说着往床上看去,却正好见人阖上眼,纤长睫毛在对方眼下投了一片浓黑的阴影,看似累极。
他便住了口,余音化作一声轻叹。
贺今行把蒲团搬到床前,拿了本书坐下来。
一时看书,一时看人,再挨一挨对方额头。
对方神色虽一直是痛苦的模样,但体温却在慢慢回升。
他便知道对方能撑过去。
直到下午,陆双楼才醒过来。
他睡了长长的一觉,身体虚弱,精神却异常地清醒。
西斜的阳光在窗棂上折了小小的角度,洒床边靠着的脑袋上,令后者仿佛也在发光。
他伸出手指在其发间戳了戳。
“嗯?”贺今行偏过头,轻声问:“现在好些了吗?”
他眨了眨眼。
“撑过这一次,以后会好起来的。”贺今行扶着对方坐起来。
陆双楼撑着床铺,看他去倒水,瞥见书案上那一抹海棠花。
“同窗。”他就着后者端来的瓷杯喝了口水,“这一回,又是什么药?”
“这个不能告诉你。”贺今行把杯子搁到床头柜上。
“你饿不饿?”
少年人本就消耗大,一整天没有进食,自然是饥肠辘辘。
陆双楼点点头,起身下床,后知后觉对方一直守着自己。
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同窗,我请你吃饭。”
“好啊。哎,你小心些。”
“嗯……我好像有些站不稳。”
“那你靠着我吧。”
贺今行搀着对方去食舍,用过饭再一起回学斋。
裴明悯在霞光里等到他俩,说:“五月初五是家祖寿辰。家祖喜少年人,爱热闹。今行,双楼,可愿来做客?”
贺今行拱手笑道:“却之不恭。”
陆双楼站直了,跟着说:“多谢邀请。”
“好。”裴明悯也展颜一笑。
“我等你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