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项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六州歌头 > 300-310
    第301章 四十四

    “父亲!”

    裴孟檀疾步走到老爷子跟前, 顾不上凌乱的官袍,扶上老爷子一边胳膊,边走边压着声音问:“您来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

    裴老爷子眼睛盯着天边的悠悠飞云, 慢吞吞道:“告诉你, 有什么用?”

    裴孟檀:“我完全不知道您要来, 什么准备都没做, 甚至都没法及时来接您。”

    “老子来看儿子,要什么准备?”

    “是,您用不着。但您看现在, 您都进过宫见过陛下了,我这个做儿子的才知道, 传出去您觉得好听么?”

    “你还惦记着这点儿芝麻大的面子呢?”裴老爷子骤然停下脚步, 侧头看向自己的大儿子,目光凌厉:“你有什么面子?啊?”

    裴孟檀一瞬间瞳孔放大,也僵在原地,嘴唇颤抖半晌,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应天门前三方大街宽阔通达,正是归家的时辰, 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裴老爷子收回视线, 在老管家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回府。”

    马车急停,裴明悯两步下了车,飞快地走进正院。长辈俱在, 裴老爷子坐在主位, 右手边空着。他叫着“爷爷”,走过去行礼。

    裴老爷子拉着他的手到跟前, 说:“我看看,满脸都是汗,这么急做什么?”

    裴明悯绽开笑容:“我听说您来了,就想着早些回来见到您。”又敛了笑:“天气这么热,您路上受苦了。”

    裴老爷子摆摆手,“快去洗把脸,回来吃饭,你娘做了好几个你爱吃的菜。”

    裴明悯便先去洗漱换衣裳。

    裴夫人稍稍松了口气,吩咐传菜。

    祖孙三代人,多少年没聚在一张饭桌上,安安静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饭后,父子俩一起送裴老爷子到专门为他准备的院子里。裴明悯打算留下来和爷爷说会儿话,裴孟檀转身就要走。

    “跑什么跑?”老爷子出声:“事情还没说呢,你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爷爷?”裴明悯一惊。他长这么大,几乎没有看到过他爷爷和他爹相处的画面。或许在他很小的时候有过,只是他已经全然忘记。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局面,实在是……

    裴孟檀却接受良好,至少没有拂袖而去。他屏退院子里所有下人,走回去,拱手说:“请父亲吩咐。”

    裴老爷子坐到炕榻上,双手拄着竹杖,就如说自己今晚要睡在哪儿一样,平平地说:“你明天就进宫去向皇帝辞官。”

    “什么?”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立在老爷子身边的裴明悯惊诧不已,看了看他爷爷,又看向他爹。

    裴孟檀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反问道:“父亲,您没说错、我也没听错吧?”

    “你当我跟你开玩笑?”裴老爷子沉着脸,“你不愿意辞官,那你告诉我,国库的亏空,你打算怎么填?”

    裴孟檀不说话了。

    裴老爷子不依不挠:“是依皇帝的意思,大开捐纳方便宫中和朝廷、地方的蠹虫谋私利,而不顾黎民百姓的死活,做我大宣史书上的罪人?还是同意改税的法子,不顾大小地主的反对,与所有世族、与我裴氏立身的阶层为敌?”

    裴孟檀神色剧变,下意识张口:“我……”

    “回答不出来吧?你无路可走啊。”裴老爷子短促而苍凉地笑了一下。

    裴孟檀退后半步,几乎挂不住脸,干脆别过头,低声说:“大不了就认了,让徐录把事情担下来。风波过去了,再图国库。”

    裴老爷子这几日研究过舞弊案的首尾,认得这个徐录就是现任礼部侍郎,豁然起身,“你还以为这是舞弊案的事?”

    裴孟檀语速也快了两分:“我知道舞弊案就是为了向我施压,但我能怎么办,父亲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是左相你是左相?这是你身为左相能说出来的话?”裴老爷子走向他,没让孙子搀扶,走到他面前,“裴孟檀我问你,从我离京之后,这些年我有没有置喙你一句?”

    “我想着,只要不伤筋动骨,随你怎么干,哪怕秦毓章秦氏这么多年踩在我们头上,我有反对过你吗?我就当你在隐忍你在蛰伏,可到现在你都做了什么?

    字字句句都戳在裴孟檀心口上,令他羞愤交加。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却难以让自己平静,最终口不择言道:“是,您是没说过我什么。但家里谁不知道,您就看不上我们这几个儿子。裴氏被秦氏压了这十几年,是我们没用。但要是像秦毓章、秦氏那样奉迎皇权,与宫奴何异?难道您对我们的期望,就是让我们去当阿谀奉承、揣摩上意的佞臣?”

    “住口!”裴老爷子扬手甩出一巴掌。

    裴孟檀捂着半张脸,脸上血色尽退,白如宣纸。

    裴明悯来不及阻拦的双手僵滞在半空,震惊地看着他们,想劝,却不知如何插手、开口。

    在他踏入家门的那一刻,从未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裴老爷子仍然死死盯着大儿子,气喘吁吁,说出口的话更加尖锐:“皇帝信重秦毓章超过你,你以为就靠他会阿谀奉承、揣摩上意?身为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没有令人信服的担当,又没有令人色变的铁腕,你怎么坐得稳?”

    “你把你自己、把我们裴氏一族都架在火上烤,大祸临头,生死一线,你还这样执迷不悟、优柔寡断,你连裴氏的主都不配做!”

    裴孟檀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力放下手,重新直视老爷子,“现在坐相位的是儿子我,不是父亲您。任您怎么说,我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退。”

    “不退?”裴老爷子阖了阖眼,面露失望,“也罢,合该是是我裴氏命里的劫数。”

    裴孟檀忍不住说:“父亲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一回?我一定会赢到最后,救活裴氏。秦毓章是压了我这么多年,可现在他死了,上位的是我啊父亲。”

    裴老爷子摇头,缓缓退了一步,被孙子及时揽住,再次摇头道:“能救裴氏的不是你,是列祖列宗几百年的遗泽,是小小年纪就和亲去北黎的六儿,是我这把行将就木的老骨头……”

    裴孟檀听他如此说,再也忍不住,掩面而去。

    “父亲!”裴明悯想追出去,但因揽着老爷子没能第一时间动身,犹豫片刻,还是留下来陪着爷爷。

    “真是固执如牛。”裴老爷子深深地叹息,因太过激动而气血上涌,难以自制地咳嗽起来。

    裴明悯赶紧扶他回去坐下,边倒茶边说:“爷爷,父亲他不是有意气您的,您别动气,缓一缓。”

    “爷爷知道。这不是你爹的错。”裴老爷子从来不要人喂食喂茶,接过茶盏,说:“做现在这位陛下的臣子,要么豁出去,做一条事事应承的狗……咳咳……要么沉下来,甘心事事都捏不到手里,咳……”

    话未说尽,便频频地咳起来。

    裴明悯忙替他拍后背捋前胸顺气,担忧道:“父亲的事让他自己管,您别为他操心费神了,好不好?”

    “不行啊。”裴老爷子颤抖着抓住他的手,另一只端着茶盏的手抖得更高。下一刻,杯盏脱手,跌到膝头滚落地毯,茶水洒了一身一地。

    “您砸到没有?”裴明悯刚想去见杯子,就见老人捂着唇弯腰猛咳,指缝间溢出血来。

    他悚然一惊,脚步立刻向外,“爷爷您等一下,我去叫大夫。”

    裴老爷子扯住他,声音沙哑许多:“别去。”

    “这怎么行?”裴明悯回头,右手被紧紧抓住,他想脱出手又怕挣开会伤到对方。

    裴老爷子撑着他的小臂,借力抻直脊背,“我还有话,跟你说。”

    “您说,明悯听着。”裴明悯另外倒了杯茶,喂爷爷漱了口,再喝下去一些,然后拿出手帕替爷爷擦去脸上的血迹。

    裴老爷子手脚无力,只能由着他伺候,缓缓说:“你爹不甘心不情愿,但爷爷要你明白,你爹已是进退维谷、骑虎难下的地步,此时不脱身,往后再无脱身的机会。”

    裴明悯念着他的身体,心忧不已,只是点头。

    裴老爷子慈爱地看着他,温和道:“我问你,如果是你,你会怎选?”

    裴明悯当然明白爷爷问的是什么,这也是他和他父亲分歧所在,他回答:“我会支持改税。”

    “好,愿意选,就比你爹有出息。”裴老爷子动了动手指,点点他的胳膊,“你再凑近些,听我说……”

    裴明悯俯下身,将头靠近老人胸前,附上耳朵。听到一半,忽然浑身一抖,差点跌坐到地上。

    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爷爷,您说笑的对不对?”

    裴老爷子笑着摇头。

    “不,不,不要!”裴明悯就势跪到地上,抱住他的膝盖,握住他的一只手,“爷爷,您别,我去劝父亲,我去劝他辞官……”

    裴老爷子打断他:“你怎么劝得动呢?”

    裴明悯疾声道:“劝不动也劝,再不行就拿我自己的命逼他,总之您不要这么做,不要离开我。”

    “傻孩子,就算你能劝动,他平白无故地辞官,陛下怎么准?”裴老爷子摸摸他的头,“爷爷已经跟陛下说好,你只要照着我说的去做就行。这次之后,家里就看你和你六妹妹了。”

    “不,我不愿意。爷爷,您不要这样做,我不愿意。”裴明悯反复地说,才发现他的手已经能完全覆盖住爷爷的手。而那双手,皮如砂纸,骨如枯枝。

    明明他在小西山读书的时候,爷爷还没有这么衰老。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来不及了,听话。”裴老爷子靠着大背枕,平静地,“你答应我,裴氏不会倒。”

    裴明悯疯狂地摇头。

    就好像他不愿意,他不点头,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难道你要让爷爷死不瞑目吗?”裴老爷子说罢,口中止不住地涌出黑血。

    裴明悯试图用手去堵,拿袖子去擦。

    裴老爷子用尽全力,把孙子拉起来,眉目显出厉色:“阿涧,你发誓!”

    裴明悯再也受不住,带着哭腔说:“好,我发誓。”

    他再次跪下去,挺直脊梁,举手做誓:“涧有生之年,必不负您所托。”

    “好,好……”裴老爷子听完,含笑点头。

    “爷爷,爷爷?”裴明悯轻声喊了几遍,没有得到回应。

    他的爷爷静静地靠背枕而坐,面容平和,嘴角犹带一点笑意。

    就像在水榭边垂钓,在高楼上听雨。

    他怔了半晌,才哆嗦着欺身上前,抬手为对方阖上双眼。而后,他掩住嘴,仰头望向拱梁。

    在那一片漆黑里,他的目光找不到落点。

    许久,两行眼泪无声无息划过眼角,流入鬓发。

    一刻之后,他走出院子。

    万籁俱寂。裴孟檀独自坐在台阶上,满身颓唐,月光是他披在身上的霜。

    “父亲。”裴明悯叫他,告诉他:“爷爷走了。”

    裴孟檀猛地侧头看向他,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然后他似才反应过来,爬起来想要进屋,因为身体僵硬一个踉跄,向前跌去,及时地用手掌撑住地才避免更加失态。

    裴明悯在他跟前跪下,叩头。

    “我会去翰林院请丁忧。也请父亲尽快进宫向陛下陈情,辞去官职,扶灵回稷州。”

    第302章 四十五

    六月十三。

    宵禁刚结束, 裴府开了大门,竖起白幡,将白布挂上门匾, 用白灯笼换了黄灯笼。

    丝丝缕缕的哀乐如泣如诉, 带着治丧的消息蔓延开来。

    一辆马车破开早起的人流, 飞驰到傅宅后巷角门。

    车未停稳, 一个着披风戴帽子的人就跳下车,上前亲自敲门。

    等了盏茶,才有小厮请他进去。穿廊过厅到一方幽静的院子里, 他双手揭下兜帽,露出一张和善的脸, 赫然是吏部侍郎阮成庸。

    “二小姐。”阮大人看到在廊下浇花的女子, 走过去急道:“裴老爷子死了!”

    “此事我已经知道。”傅景书却不紧不慢地倾斜水壶,绕着根茎细细浇灌。

    阮成庸一怔。他大早上听说这个消息,就赶紧过来,没曾想还是慢了一步。

    傅景书蹙了蹙眉,分给他一束目光,“你别告诉我, 你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过来,就为了说这件事。”

    阮成庸赶紧集中精神, 解释:“裴老爷子昨日下午进京, 晚上就死了,显然早有蓄谋。因为他死了,裴孟檀就能上请丁忧, 借机离开朝廷, 从舞弊案当中脱身。但是这样一来,咱们针对他设的局, 岂不就白费了?”

    傅景书:“何谓‘白费’?”

    阮成庸:“什么?”

    “目的已经达到,不是么。”傅景书淡淡地说:“难道你以为我要赶尽杀绝?”

    阮成庸低头说不敢,实则心下觉得十分可惜,面上却做出恍然的模样,道:“是了,有靖宁公主,陛下不可能像对待秦氏一样对待他们……那舞弊案怎么办?现在不上不下的,陛下要放裴氏一马,又要在方子建回京前收场,可没几天时间了。”

    傅景书放下洒水壶,明岄推着她转了个方向,面朝阮成庸。她说:“既然裴孟檀要脱身,那就把事情推到礼部头上,给王正玄找些麻烦。到时候,你也好越过他,直接上位。”

    阮成庸一听,脸上闪过一道喜色,耐着性子拱手道:“多谢二小姐提携,属下这就去安排。”

    说罢匆匆离开,脚步越走越快。

    正对院门而开的一扇窗后,傅谨观现出半边身子,看向妹妹,说:“此人青年落魄,秦毓章暗中资助他读书科举;秦毓章败落,他却对秦氏暗中打压。裴孟檀也对他多有提携,他却能毫不犹豫地将其出卖。如此反复无常之人,来日定然也会背弃我们。”

    “在他背弃我之前,弃了他便是。”傅景书从未把这样的人放在眼里。只不过是秦毓章留下的暗棋,她看着好使,接着使一使而已。

    她让明岄推自己进屋,侍女们铺纸磨墨,她拿起那方卧兔镇纸,端在眼前,看了片刻,然后极浅、极轻、极短地叹息一声。

    傅谨观见状,疑惑道:“这是靖宁公主送你的那方?我记得你怕磨损而一直收着,怎么突然找出来用。”

    傅景书将卧兔压到纸头,提笔说:“我要给阿因写封信。她尤其敬爱的祖父走了,她一定会很难过。”

    答非所问,傅谨观却知道,妹妹也很难过。生死无常,总是难以掌控。但若是一开始不送那封参劾,是不是就不会导致这样的局面?

    罢了,他想,他唯一的原则就是支持妹妹所有的决定。

    他止住思绪,就在窗边坐下,拿起一卷书。

    南风翻进窗,带来朝晖万盏。

    王正玄刚到礼部衙门点卯,就听说裴相府治丧,吓得他牙牌“哐当”掉地上,“裴相爷怎么,怎么突然就……”

    报信的下属边替他捡牙牌边说:“不是裴相爷,是裴相爷他爹!”

    “哦,那还好,还好……”王正玄拍拍胸口,忽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好个屁!”

    他立刻叫了车,匆匆忙忙赶往裴相府,却听说裴相爷不在府上。

    下属瞅着飘扬的白幡说:“天老爷,爹没了还坚持去上衙,不愧是相爷,真乃我辈楷模!”

    “不会说话就闭嘴!”王正玄瞪他一眼,人没在他就不进去,又急匆匆回衙门,派心腹去给大公子送口信。

    礼部到工部,来回得两刻。他焦躁地在直房走来走去,忽听门房来报:“大人,刑部贺大人来了。”

    王正玄顿住,贺鸿锦?这厮过来干什么?

    一见面,贺鸿锦就让他屏退僚属,只剩他们两个人,立刻开口:“裴孟檀请辞官,陛下准了。”

    “不是该丁忧么,辞官什么意思?”王正玄下意识道,转念又摇头:“不对,陛下没有夺情?那可是裴相爷啊,怎么能让他……”

    说到这里,他脸色变得古怪起来,退开两步,盯着贺鸿锦,“不对不对。裴相爷退了,但舞弊案还没完,你现在来干什么,不会是要找我礼部顶缸吧?”

    贺鸿锦略略回避他的视线,说:“别这么看着我,你以为我想这么干?陛下勒令尽快了结此案,又要放裴孟檀归乡,他不担,总得有人来担。”

    “这他爹——”王正玄磨了磨牙,按捺住爆粗口的冲动,“你当找人担热挑子呢,说担就能担?这又不是我主使的,跟老子一点干系都没有,凭什么让老子担啊?”

    贺鸿锦重新看向他:“怎么没有关系?你们礼部除了你当时没在,剩下的自侍郎往下,可是全权负责了会试与殿试。”

    “……”王正玄真是有口难言。

    贺鸿锦不跟他废话:“咱们多年同侪,也算有两分情谊,我才来提前知会你一声,让你有个准备。这事儿没有别的选择,该怎么办,你自己看着掂量吧。”

    王正玄憋了会儿闷气,没能冷静,更加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他深知贺鸿锦说的是事实,他惊怒之下想不出反驳之语,便按着胸口挤出一句话:“你等着,我好好考虑考虑。”

    贺鸿锦:“行,你想好了,提前知会我一声,免得出差错让大家都不好看。”

    他告诫完,匆匆离开。

    派去工部传信的心腹后脚回来,汇报说:“大公子说,中午再来见您。”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兔崽子以为我跟他闹玩笑呢?”王正玄屁股刚挨椅子,又立刻蹿起来,理着官帽衣领往外走。

    大侄子不来见他,他还不能亲自去工部找?

    王玡天听说他来,无奈地放下手头公务去会见。看着他满头热汗,道:“叔父急什么?”

    王正玄提起案上的茶壶就灌,润过喉咙说:“祸到临头了我还不能急?你知不知道今儿发生了什么?”

    “知道啊,裴老爷子过身,裴家父子要扶棺回乡嘛。”王玡天展开折扇,不紧不慢地摇起来,“这对叔父来说,不是好事么?”

    王正玄眼一瞪:“好事?贺鸿锦刚才亲自上礼部给我下通牒,裴相爷退了,舞弊案就得要我顶,我顶他个屁!我造了什么孽?以前盼着当主官,真当了一个多月,没一天是安生的,还不如继续当个副的呢。”

    王玡天听得好笑,摇摇头,没接话。

    王正玄继续发泄:“这裴老大人也是,怎么说死就死?人老了,身体不好,就不要大老远地长途奔波嘛。现在好了,他自个儿没命了,他儿子孙子也都得放弃官职……等等,他不会是有意为之吧?”

    “不然你以为裴老爷子为什么要进京?死在稷州,容易惹人怀疑是诈为啊。”王玡天勾了勾唇,又说:“裴老爷子舍得一身剐,值得敬重,他人走之前,叔父记得去吊唁。”

    “去我肯定会去,但现在正事还没着落……”王正玄欲言又止,重重地“唉”了一声,“我算是明白了。这操纵舞弊的幕后之人扳倒了裴相爷,还想一石二鸟,再趁势对咱们下手。”

    王玡天道:“那又如何?舞弊案总归不干你的事,问责也是问责你手下的人,你还能趁此机会把礼部上下给清理一遍,都换上你信得过的人。”

    而且裴孟檀一走,势必空出相位,六部堂官除了陆潜辛都有可能上位。但依他看来,他的叔父并不适合这个位置,强捧易折,所以干脆提也不提。

    王正玄仍在担忧:“你也说了是我手下的人。我这个做主官的知道舞弊案不关他们的事,还要推他们出来担责受罚,他们以后怎么看我?我怎么让人信服?”

    王玡天:“当一块巨石滚下来,可能砸死所有人的时候,让一个人去挡住,给其他人留出逃生的时间。你说被保全的其他人会不会有意见?”

    王正玄意动:“关键是让谁去挡?”

    王玡天:“你的侍郎啊,今科一应庶务,不都经了他的手么。”

    王正玄一愣,随即眉头紧锁,沉吟不语。

    暂时的安静之中,房门被敲响。王玡天的长随走进来,送上几页布满小字的纸。

    王正玄瞅着问:“这什么?”

    “让他们打探的一点消息,没什么机要的。”王玡天一目十行地浏览完,随手递给王正玄。

    后者一看,怪道:“都是傅家的人?一帮早晚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查他们干什么?”

    “确认一些事情而已。时候不早,叔父也该回去了。”王玡天不打算细说,转头吩咐长随去备车。先前让人盯着贺鸿锦和阮成庸,贺鸿锦那边没盯出什么东西,阮成庸今早倒是给了他惊喜。

    他回到自己的宅子,写了一副挽联交给长随,才换了常服,带上两名贴身侍女分头出行。

    临近正午,马车抵达傅宅大门,车上人未动,先由车夫规规矩矩地递上拜帖。

    帖子先送到丽娘院里,女人一看打头的名讳,就赶紧合上帖子,亲自去送给二小姐。到时,傅景书正与兄长一同用饭,过了一刻才看帖子。

    她的目光在帖子停留过久,傅谨观问:“意料之外的人?”

    傅景书摇头:“求医问药的,看着有些棘手。哥哥先休息,我去见见就回。”说完放下拜帖,让明岄推自己出去。

    如此一来,王玡天等了小半个时辰,却并不恼,带着一名侍女从容地随引路人来到一座凉亭。

    端坐在轮椅上的女子眉目清浅,远观柔弱无害,甫一见面却直接问:“你是跟着阮成庸来的?”

    话音冷淡,毫无令人久等的愧疚或是不安。

    “是啊。”对方未请坐,王玡天自行提袍坐下,施施然道:“阮大人有警觉,但不够。”

    傅景书确认过,便把此事放到一边,又问:“所以你来干什么?”

    四目相对,各自毫不遮掩地审视。至于帖子上写的东西,都心照不宣地略过。

    王玡天直言:“来谈利益。”

    傅景书挑眉:“你与我谈?”

    “不然?这个傅宅显然由二小姐做主。能从秦毓章手里继承势力,驱使阮成庸,甚至更利害的人,也绝非寻常。”王玡天正色道,“而阮成庸仅一人,与我雁回王氏相比,谁能对你有更大的助力,想必不需要我直言。”

    “王氏?”傅景书略略提高了语调,似在掂量这两个字的斤两。

    王玡天眉目含笑:“傅二小姐若是要谈情谊,我王氏与你联姻做假夫妻也未尝不可,高娶或是入赘,随你心意。”

    傅景书正视他:“倒也不必,我的婚书不曾销毁。”

    “二小姐如此重情。我失言了,见谅。”王玡天也毫无歉意地说,“那么,我们就算谈成了?”

    傅景书微微颔首。

    王玡天起身,临走前说:“舞弊一案,可以由礼部出人担责。但是,想针对我叔父的人,也要付出代价。”

    傅景书凝眉,道:“我可以不插手。”

    言下之意,便是要坐山观虎斗。

    王玡天笑得更加灿烂:“好,我自己来解决。”

    出得傅宅,登上车驾,随同的侍女将刚刚得到的药方子收进匣里。另一个小侍女伺候他净面洗手,突然问:“公子在生气?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对吗?”

    “是啊,不过不关你们的事。吓到了?”王玡天用铜钩撩起车帘,瞧见一家首饰铺子,便吩咐停车。

    侍女们下车买了好些钗环,外面热,上车才挑拣瓜分。

    王玡天旁观半晌,忽然说:“我记得你和居匣曾经打赌,赌注是一支梨花钗。”

    沉稳的侍女惊讶地抬头:“公子竟然知道?”

    王玡天点头:“当然。只是你们公平相争,我不好出面,免得被你们说我偏袒了谁。”

    小侍女一听,捧起首饰盒主动问:“那要给居匣姐姐也留几支吗?”

    “行啊,你们寻个空给她送过去。”王玡天随手拈起一支银钗,垂眸细看片刻,放到手边的小几上。而后,亲自戴上黑巾,系上白布。

    到裴府所在的街口,长随已经等候在此,备置好了花圈、纸钱等物。

    前来吊唁的人实在太多,王玡天也不得不顶着三伏天正午的太阳,在灵堂外稍作等候。

    但裴氏就是裴氏,哪怕不日就要扶棺离开这里,依然做足了规矩。主家与下人尽皆戴孝,迎客答祭送客都有条不紊,前来祭拜的众人也都自觉噤声。以致于入目都是人,却丝毫不闻吵闹。

    王玡天踏入灵堂,只瞧见了裴明悯。一番吊唁过后,低声问对方:“不知相爷可还好?”

    “多谢王大人记挂。”裴明悯状似,嗓子却无比沙哑滞涩,书童为他端来茶水润过喉咙,才能继续开口:“父亲伤恸过度,正在静休,王大人若要见他,还请换个时间。”

    与此同时,后院房门紧闭的书房中,忠义侯也劝道:“学生知道老师悲恸至极,但这种时刻,更要保重身体,节哀为上。”

    裴孟檀倚坐凉簟,面色发白,半阖眼强撑着说:“事已至此,老臣不得不暂别朝堂,离京回稷州。在这期间,有很多事情势必不如从前方便,能帮上侯爷的地方也少上许多,侯爷莫怪。”

    忠义侯说:“生死无常,老师何须自责?您放宽心,只要有合适的时机,我会立刻向陛下提请,召您还朝。”

    裴孟檀却摇了摇头,“陛下放逐我,未必没有顺带敲打您的意思。已定下的文会照办,但其他方面,侯爷或可收敛锋芒,不动为好。尤其是最近几个月,多做多错。”

    他喘了口气,上半身撑起来些,将声音再压低,继续说:“必要的时候,侯爷在外人面前,也可以斥责、疏远老臣。”

    忠义侯:“老师这是什么话,晅若当真这么做,岂不是背师弃义?这些话请您不要再提。”

    裴孟檀抓住他的胳膊,“侯爷,您的名声最重要。”

    “老师,只有名声,哪怕名声再好,也没有用。”忠义侯说完,看对方皱眉似要反对,便补充:“不过您放心,我明白您的意思,不会乱来。”

    裴孟檀深深叹息,不论学生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是管不了了。他阖上眼,将头靠回椅背。一夜之间,鬓间已有星白。

    老师要休憩,忠义侯便退出书房。

    谢灵意等在庭中,与他一道从角门离开。登上马车,才问起他们方才所谈,说:“果然。相爷脾性温和,不会给出激进的建议。”

    忠义侯道:“一味地隐忍,只会让人轻视,觉得本侯软弱可欺。”

    马车从后巷拐到前街,他掀起车帘一角,目光从挨挨挤挤的马车上扫过。

    谢灵意沉默片刻,说:“事发太突然,也不能全赖相爷。丁忧还是辞官,没什么区别。莫说服丧期过,起复与否仍然在于陛下,要是真的想留,现在夺情也无妨。”

    然而问题在于,不想留他、要赶他走的正是陛下。

    忠义侯道:“是不是很无情?”

    这话他能问,谢灵意却不好答,只说:“相爷这一退,我们能依靠的助力被大大削弱,以后该怎么办?”

    “没有谁是完全可靠的,包括自己,有时候也会害了自己。”忠义侯思索半晌,忽然发问:“方子建他们什么时候到京?”

    谢灵意回答:“他们携带了不少战俘和战利品,速度飘忽不定,快则五日,慢则十日。”

    “随行还有哪些人?”忠义侯放下车帘,隔绝了外来的阳光与视线。

    谢灵意继续道:“除了振宣军一干将领,还有西北军的韩履宽、贺长期,西州绒族的人,秦甘路官员……”

    公主府的马车渐渐走远,停在裴府前街的其他车马也陆续离开,又不断有新的驶来。

    直到夕阳西下,祭客渐少,裴明悯静静地跪在一侧蒲团上,不再起身。

    裴孟檀拄着拐杖从侧门进来,说:“你去歇一歇,我来守夜吧。”

    “儿子不累。”裴明悯盯着牌位,一动不动。

    “听话。”裴孟檀跺了跺拐,见儿子还是不听,便唤小厮去请夫人过来。

    恰此时,门房来报,通政司贺经历来吊唁老太爷。

    裴明悯当即回头,瞧见贺今行,便站起来。

    裴孟檀见状,脸一扭朝向堂里。

    “明悯。”贺今行与好友对过礼,转向裴孟檀,自觉称呼“裴相爷”或是“裴公”都不太合适,就拱手叫了一声:“伯父。”

    裴孟檀抿了抿嘴,别扭一刻,还是取了三支线香给他。

    贺今行举着香,站到灵前,仔细看了一遍灵牌纂刻。

    他听说消息之后,才恍然明白昨日端门相遇,裴老太爷为什么要问他结亲与否。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放到老爷子与他的家族上,也是一样。

    他持香鞠躬,无声道:“谢您看重,愿您走好。”

    祭拜过后,他看向裴明悯,对方也正看他。对过视线,两人一齐出去。

    裴孟檀背朝他们在灵前跪下,闭上眼,权当眼不见为净。

    这厢,裴明悯带着贺今行回到自己的卧房,拉开床下暗格,取出一沓卷裹在一起的纸张。

    这些纸张有新有旧,贺今行细看,却是阮成庸做的几篇旧文章,以及今科会试的试卷。

    裴明悯指出几个地方,“你看这几个词,还有这两句话的解释,我问了好些进士,没有一个这么用的。你觉得可以作为证据吗?”

    贺今行仔细想了想,颔首道:“有辩驳的余地,但可以呈上去,足够陛下起疑。”

    “好,起疑也够了。”裴明悯听他这么说,绷了一日的精神稍微放松些许,再行解释:“在昨晚之前,我本想趁着十五进宫为陛下讲经筵的时候,向陛下直谏诉冤。现在不行了。爷爷临终前又叮嘱我,不可在此时横生枝节。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将这些文章卷子重新卷装起来,盯着它们说:“君子以直报怨,不报非君子。”

    贺今行一直看着他。这位温润而端方的好友看似与平常没有太大差别,只是眼眶泛着红,他却听得出,那平静的语调下藏着的悲伤与愤怒。

    他拿过那卷文章,说:“我明早就呈给陛下。”

    裴明悯退后一步,叠掌道:“多谢。”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贺今行制止他,问出自己担心的另一件事:“你丁忧之后,先前负责编纂的中庆史怎么办?”

    裴明悯无奈地笑了一下,“学士会选出合适的人,明日就与我交接。”

    可那都是你的心血啊……贺今行张了张口,没说话,握住对方的手。

    裴明悯偏头哈出一口郁气,转回来说:“没事的,今行,你不用太过担心我们。来日方长嘛。”

    “好,来日方长。”贺今行回应道。

    翌日本该休沐,他照常上衙,递牌子觐见,将如实报上。

    明德帝将所有文章与试卷摊在御案上,看罢,拍案叫人去带阮成庸进宫对质。

    常谨带着一个内侍到阮宅,阮成庸身着闲服正在逗鸟儿。听说皇帝宣见之后,立刻要净手洁面换官服。

    送太监去厅中稍坐之时,不动声色地递了一个荷包。

    常谨掂了掂,笑道:“阮大人,你可知陛下为何召你进宫?”

    阮成庸也笑道:“请公公指点迷津。”

    常谨示意他附耳过来,将事情细语告之,“……您呐,该怎么跟陛下解释,自己好好想想罢。”

    阮成庸脸色骤变,立刻思索对策,匆忙回到房间,却见桌旁站着个人。

    身着武服,梳着高马尾,乃是名女子。

    阮成庸看清面相,惊道:“傅明岄?”

    明岄语调毫无起伏地说:“我家小姐听说了此事,特意让我来告诉你,若是你相信她,就不必感到惊慌。”

    阮成庸连连点头:“好、好,有二小姐在,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话虽如此,额上却很快滴下汗来。

    明岄见状,拿出一个不及巴掌大的小玉瓶,递给他:“小姐还说,阮大人若是惊惧,可吃上一两丸安神药。”

    “好,还是二小姐想得周到。”阮成庸接过玉瓶,缓缓打开,要倒出药丸的时候,忽然偏头向房门,喊道:“谁?怎么了?”

    明岄立刻从后窗翻了出去。

    阮成庸赶忙跟过去,探出窗外,只见一片衣角闪过围墙。他松口气,回身把药瓶放进柜子里。

    再拖延半晌,大致想出对策。就说,或许是那两个考生曾经请教过自己怎么做文章;又或者,是自己旧年的文章被某些人偷了去,故意栽赃给自己。

    他捋了一遍思路,确认没有问题,就收拾妥当,跟着常谨进宫。

    到得抱朴殿,常谨撂下一句“阮大人且等通传”,便进殿去。

    阮成庸恭敬地立在殿门前,心口突然重重一跳。他下意识仰头,只觉天光迅速模糊,接着天旋地转……

    “砰”地一声,他栽倒在地,滚下台阶。

    第303章 四十六

    “阮大人!”

    殿外响起内侍们的惊声尖叫。

    不多时, 有小内侍跑进殿,“陛下,阮大人他跌下台阶, 磕破头, 昏死过去了!”

    明德帝惊住一瞬, 随即豁然起身, “还不快传太医!”

    何萍立刻疾步出去;刚刚才禀报将人带到的常谨先是惊诧,随即惊慌地看向顺喜;大太监只跟他对了一眼,便匆匆跟上皇帝的脚步。

    贺今行将他们的反应收进眼中, 也随后出殿。

    只见第一坡台阶下,阮成庸箕坐在地, 被两个内侍半抱起上半身。他的官帽先前滚掉了, 被一个内侍捧在手中,一缕发丝垂落面颊,鲜血顺其流遍半张脸。

    他“嗬嗬”喘气,望着赶至眼前的皇帝,半抬起手,嘴唇张了又张。

    明德帝快声问:“阮卿想说什么?”

    话落, 阮成庸头一歪,手垂下去, 再没动静。

    在周遭一片竭力压制但仍然溢出几许的吸气声中, 顺喜捺着袖摆俯身,探了探阮成庸的鼻息。片刻之后,凝重道:“陛下, 阮大人落气儿了。”

    贺今行闻言, 震惊之余,心中闪过好几种可能。他想亲自上前看看, 但皇帝没发话,到底不合适。

    明德帝面无表情地看了尸体半晌,启齿道:“叫贺鸿锦带着他刑部最好的仵作来收尸。”

    血光不可久留,内侍们赶紧将尸体移出抱朴殿,清洗台阶上下的血迹,鸦雀无声地行动起来。

    一回到殿内,常谨就“砰”地跪下,焦急地自白:“陛下,阮大人进宫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奴婢真不知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德帝大马金刀地坐御座上,闭着眼压抑怒气,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贺今行见状,问他:“常公公可曾跟阮大人说过什么?或者可曾发现阮大人有什么异常之处?”

    常谨管不得是谁问的,立刻回答:“没有。奴婢到的时候,阮大人私下问了一句陛下的心情如何,奴婢想着,这些都不是他该打听的,就、就顶了一句,说他来就知道了……”

    他心虚似的缩了下脖子,很快又壮胆一般提高声音说:“除此之外,奴婢什么也没说啊。阮大人就让奴婢稍等,换了官服,就进宫来了。”

    贺今行再问:“进宫的路上可有遇到什么人或者事?”

    常谨摇头,想了想,还是摇头:“为了不让陛下久等,奴婢来回都是快马,没有停留过。”

    贺今行看向皇帝,要是这位太监没有说假话,听起来是没问题的。

    明德帝按了按太阳穴,只道:“贺鸿锦到了,叫他第一时间来回话。”

    在刑部到之前,太医先到。今日当值的是李青姜,没能治到阮大人,就顺道给皇帝请脉,请完说:“臣给您开一副清热祛火的方子,煎成药茶,白日随时都可喝一盏。另外,陛下心里有火气,要是实在消解不下去,不如发出来罢。这么积郁下去,易成大病。”

    明德帝哼了声,说:“满朝悍臣,朕哪敢啊。”

    李青姜没法接话,无奈地看着他。

    贺今行拱手说:“陛下,您就听李太医的话吧,保重龙体为要。”

    明德帝抱起手臂,闭上眼装作自己听不见。

    李青姜无奈,转头嘱咐顺喜,而后收拾药箱,行礼告退。经过贺今行,两人互相颔首致意。

    少钦,贺鸿锦求见,说起死因,“初步看,阮大人没有任何中毒以及中了暗器的迹象。仵作认为,他是惊悸过度,心跳失常,以致晕倒。然后跌下台阶,不小心磕到头,磕死了。仵作还认为阮大人很可能得过心衰之症,这点尚未证实。”

    “喘证?这么说,是意外了?”明德帝挑眉,“若是意外,当真可笑。”

    贺鸿锦答:“还得看有没有诱因。不知陛下召他来是为什么,他又是否知道?”

    “朕召他来干什么?”明德帝盯着贺鸿锦,反复念了几遍,心中已有计较,笑着抚掌道:“好个阮成庸。既然如此,算他活该。”

    贺今行却半信半疑。阮成庸就这么脆弱?皇帝召他进宫,他就怕得意识不清,滚下台阶偏偏还倒霉得把头磕破了。

    “陛下,那这件事?”他开口请示,看向御案上那几份文章试卷。

    明德帝已然平静,道:“交给贺鸿锦吧,正好是个线索,说不定能让这桩大案结束。”

    “是。”贺今行本来做好了与阮成庸对质的准备,然而人死得突然,于情于理,剩下的事确实都该归刑部处理。他从顺喜手里接过那些东西,再转交给贺鸿锦,将个中缘由也一并告诉。

    皇帝要静修回复元气,两人便一道告退。

    大太监也领着一干小内侍暂且退下,和两个心腹到远离主殿的耳房里稍坐。

    门一关,常谨便躬身小声叫“干爹”,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双手递给对方。

    顺喜一看那花色便知不是宫中内侍所用之物,一巴掌赏到他脸上,“我就这么教你做事的?”

    “干爹打得好!”常谨被打得头一歪,却迅速转回来,跪下抱着干爹的大腿,哭道:“儿子以为就是平平常常的一趟,没想到有个杀局。是儿子蠢,儿子知错了,您救救儿子。”

    顺喜被抱着晃得心烦,扶持来的亲缘有再多偏爱,一次次牵扯到己身安危,也要被耗尽了。但他们这等无根之人,在宫里在陛下面前是一气连枝,更何况摆明是他亲自调教的人。

    他掐了下手心,低声说:“自己找个地方烧了。再有下次,咱家想替你遮掩也遮掩不了了!”

    “是,是!多谢干爹救命!”常谨松开他,攥着荷包拼命磕头。

    “等等。”顺喜点住他的脑袋,“把荷包给何萍,让他去,免得你被人看到说不清。”

    “这……”常谨犹豫了一瞬,头磕下去,举起荷包,“是,干爹说得有道理。”

    何萍不声不响地拿过去,当下便回他自己主管的直殿监。

    另一边,贺今行出了端门,回通政司待一会儿,再寻个由头出宫,好和贺鸿锦错开。

    他到悦乎堂换下官服,奔至阮成庸的家宅。

    那个常太监频频觑顺喜的脸色,嘴里未必全是假话,但肯定不全是实话。

    阮成庸多半知道此趟进宫的目的,既然路上没出问题,问题必然出在家里。

    贺今行翻墙进去,刑部人已经先到,报了丧。

    阮宅此时只有一妻一妾并几个奴仆,骤闻噩耗,如同天塌下来般,聚在正厅哭成一团。刑部官员问讯不顺,还得安抚她们。

    贺今行想到常谨说阮成庸出门前独自去换了官服,便趁机去阮成庸的卧房。他不熟悉宅子布局,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落地便听见屋里似有翻箱倒柜的动静。他当即推门进去,只见柜门开合,一道白色的人影破后窗而出。

    他反手带上门,拔腿就追。

    白衣人飞檐走壁,如燕子一般轻盈而迅捷。

    贺今行慢一步追出阮宅,以致始终落了两三丈的距离。一路奔跃到沿街的屋宇,底下街道人来人往,他用手帕蒙了面,顺势将两枚铜钱掷向那道背影后心。

    铜币破开空气发出低促的尖啸。对方瞬间扭转身形,匕首同时出袖,左右连挑,将两枚铜钱反抽回去。

    旋身横臂之时,露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傅明岄。

    贺今行顿住脚步,五指一张夹住射回的铜钱,扣在掌心。

    明岄趁机跳下屋顶,贴着檐墙融进人流之中,迅速赶回傅宅。

    临到隔墙的后巷,却忽然慢下来,再次握紧匕首。

    “这么紧张干什么?”墙头上,陆双楼坐抱执汝刀,笑意吟吟地俯视她,“你家小姐胆子可真大,先是傅禹成,再是阮成庸,杀高官如切菜啊。”

    “小姐给他解药,他自己选择不吃,死了,岂能怪到我家小姐头上。”明岄将匕尖下压,冷漠道:“你来干什么?”

    陆双楼提刀落地,说:“行,是姓阮的咎由自取。统领让我来提醒你们一声,做得太过了,会引起陛下怀疑。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请收敛些。”

    “知道了,我会如实汇报给小姐。”明岄从他经过,几步蹬上墙,消失在墙后。

    陆双楼停在原地,竖耳细听,确认脚步声远去。

    一直旁观望风的黎肆这才走近,压低声问他:“统领什么时候吩咐的,我怎么没听说?”

    陆双楼只是笑,笑得肆无忌惮。

    黎肆回过味儿来:“你诈她?”

    “不然?”

    “陛下今儿是真的动了大怒,万一陈林真派人过来怎么办?

    陆双楼微耸双肩,并不是很在意:“那我们就守在这里,等那位同僚过来,跟他好好谈上一谈咯。”

    “你已经打算好了?不会是早有预谋吧?”黎肆双掌合十,对着老天爷念叨:“关二爷在上,千万保佑咱们别玩儿脱了。”

    午后的阳光愈发闪耀,直视它的人无不被刺得闭眼。

    郑雨兴站在通政司大直房门外,伸着脖子瞧半晌,忍不住低头揉了揉眼睛。再抬头,终于看到晒地里走来他等的那个人,赶紧迎上去。

    贺今行见他形色焦急,先开口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郑雨兴即答:“我刚刚去刑部送文书,听说他们找到舞弊案的主谋了。”

    “谁?”

    “礼部的陈侍郎。”

    “怎么会是他?”贺今行听到的刹那,下意识觉得荒谬,接着回想整个案子,又隐隐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裴孟檀丁忧脱身,这场针对他所设的局却不可能随他脱身而消解,必须得有另外一个人扛下来,才能向朝野交待。

    “不知道他们找到了什么关键证据,反正下午就要面圣——哎,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郑雨兴见他刚到直房还没进去,又转身就走,赶忙跟上去。

    贺今行道:“我去刑部,你且好好守着通政司。”

    “哦,是。”郑雨兴听令留步,看着晒得官袍都有些反光的太阳,喊道:“大人,这么大的太阳,拿把伞再去吧?”

    “不用,我得赶紧过去才行。”贺今行头也不回地向他挥了挥手,顶着烈日进来,又顶着烈日出去。

    到刑部的时候,嫌犯皆已抓捕到案。

    贺鸿锦和大理寺卿都在大堂,前者对他说:“正想派人去找你,你就来了。好,咱们这就开始会审吧。”

    “两位大人稍等。”贺今行作过揖,看向跪在堂下一排嫌犯当中、已剥去官服的礼部侍郎,慢慢呼出一口浊气。

    陈侍郎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安静地垂着头,发鬓衣领却和他一样,早已被汗水浸湿。

    贺今行是疾走出来的,不知对方是为什么。他走到对方面前,低声问:“陈大人,真的是你主使的吗?”

    陈侍郎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没有回答。

    贺鸿锦道:“除了从审出的供词。我刑部还在他家中搜到了那些赃银的银票,被花了几张,仍剩有十四万之多。银票由苏氏商行的票号开具,我刚刚让人去核对了,开这一把票的人正是那几个作弊考生的家人。如此一来,前后都能对得上。”

    大理寺卿也叹道:“老陈啊,你说你何苦?”

    陈侍郎抹了把脸,稍微抬起头,“我是一时鬼迷心窍……”

    鬼迷心窍?贺今行半蹲下去,直视着对方问:“陈大人为什么要舞弊?舞弊可是连累你一家一族的大罪。你的妻儿,你的老母,你的叔伯子侄,都将因为你一时的差错,而断送前程。你觉得这划算吗?”

    陈侍郎摇头,半带着哭腔道:“是我连累他们,害了他们。”

    之后任贺今行再问什么,都没得到一个字的回答。他便知道,对方是打定主意要担罪。故而不再白费功夫,入坐侧案,旁听贺鸿锦审这一干嫌犯。

    一共审了不到半个时辰,各主次嫌犯供认不讳,最后依次签字画押,被押进大牢,没有一点波澜。

    忙碌多日的刑部衙门却因此活泛起来,贺鸿锦要亲自写结案卷宗,大理寺卿就在这里等着复核。

    贺今行不欲多留,直接告辞。

    出得刑部衙门,闷浊的空气随之一清,灼热的阳光却令黏腻在身上的冷汗重新热起来,让人依旧浑身都不舒服。

    他抬手蒙住眼睛。

    为什么回回都是如此?

    他以为能够改变一些事情的结局,然而现实告诉它,这只是他的错觉。

    辚辚的车马在两步之外停下,贺今行垂下手看过去。

    车帘从里挑起,露出王玡天那张玉白的脸,“小贺大人去哪儿?要不要本官送你一程。”

    贺今行没动,只道:“有话直说吧,王大人。”

    王玡天将手伸出车窗,展开折扇,慢悠悠地给他扇风,一面说:“小贺大人不是早就希望尽快结案么,怎么真要结案了,却似乎不大满意?”

    贺今行皱眉道:“我是希望尽快结案,但不是这么不明不白、敷衍潦草地结案。”

    王玡天仍然不紧不慢地说:“这怎么能算潦草呢?死了可不止两个人呐,裴老爷子,阮成庸,陈侍郎,一干大大小的人,还不够隆重么?”

    贺今行盯着他,眉心越拧越深,却不说话,唇线亦抿得极紧。

    王玡天任他盯了半晌,忽然开口:“原来小贺大人生气是这副模样,我还以为你从不动怒呢。”

    “只是,你主张另有真相,你不能光靠嘴说,还得拿出证据啊。再者说,你以为的真相,难道就一定是真相,而不是你在被蒙蔽、被误导的情况下所做出的错误判断?”

    贺今行别开脸,登上这辆马车,跟车夫说:“到应天门下。”

    车上只有一名侍女,为他铺了坐,沏上冰茶。他道过谢,将沁凉的茶杯握在手中,尽量心平气和地与王玡天谈:“是与不是,你心里应该也清楚。”

    马车平稳地驶动,王玡天收了扇,“是与不是,于我来说,又有什么要紧的?初入官场,首先要学会的就是接受,接受你无法改变的一切。”

    贺今行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又错了。”王玡天笑道:“目的一致,就可与谋。你不是想改税么,我看过你那篇谏税弊的疏,写得挺好,我可以支持你。”

    他顿了顿,也端起茶盏,半举道:“相应地,你也要支持我。”

    贺今行不与他辩论,也不举杯,只问:“你意在相位?”

    王正玄微微摇头:“我的资历不够,要上位的,是我的叔父。”

    贺今行:“在下不过一五品官,当不得王大人如此高看。王大人既有心,你们叔侄联手,何须旁人助力。”

    “小贺大人说笑了,我看你对陛下的心意拿捏得很准呐,陛下也对你多有容忍。”王玡天呷一口茶,放下茶盏,“你也别急着撇开。官场又不是斗兽场,非得分出胜负。大家互相握手言和,成为彼此的自己人,不就能免去许多猜忌与攻击,做事自然也就事半功倍嘛。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看现在的朝堂,除了我,还有哪位大人更能明白你所思所想,更愿意支持你呢?”

    贺今行按了按眉心,沉思半晌,直到马车停下,才说:“我需要考虑。”

    王玡天倾身向他,直到面对面不过尺余的距离,沉声道:“希望郡主这次不会拒绝我。”

    贺今行听到这句久违的称呼,自然不会以为对方是白叫的——他曾经的身份就是“威胁”二字的代名词。

    因王玡天坐得高一些,投下的身影几乎将他整个笼罩。他后仰拉开些距离,在这片人为的阴影中,寻到一点亮光,“王大人,既然到处都是自己人,你又何苦软硬兼施,来拉拢我。”

    王玡天似乎被问住,片刻后直起身,依然与他对视,叹道:“小贺大人勿怪,我也不想这么威胁你,只因尚未发现你其他的软肋,才拿这件事暂且充数。好吧,我收回这句话,抱歉。”

    “不管怎么说,方子建就要入京,他的助力必然不在你我身上。所以,你我联手对我们双方都是好事,但愿你好好考虑,我们能互利共赢。”

    “对啊,他们要回来了。”贺今行想到什么,彻底地平静下来,颔首道:“好,我尽量。”

    他礼貌地告辞,下车独自向应天门,一步一抔愁绪。

    长街连广场,碧空映日,天地都辽阔无比,任鸟高飞降落。

    他走到半路,停步眺望西方,似乎下一刻,就能与他见面。

    第304章 四十七

    贺今行回到通政司, 因为是休沐日,大直房里只有两个人。

    郑雨兴是他叫来帮忙的,另外一个余闻道则是自己主动来的。

    贺今行想起后者还有一家老小, 就说:“司里公务干不完的, 你不用绷得这么紧。休沐日难得, 好好休息或者陪一陪家人, 松弛有度。”

    余闻道站起来缩了缩头,有些拘谨地说:“属下是后来的,不想拖大家后腿, 就想着要更加努力才行。”

    既有此心,贺今行也不好打击他, 笑着勉励两句, 叫上郑雨兴一块儿去自己的直房,私下说:“以后凡是加班加点都发额外津贴,平常你记一下,发月俸之前告诉我。”

    “好啊!”郑雨兴当即高兴地应了一声,转念想到这笔钱肯定不是朝廷出,又说:“大人您挣点儿外快也不容易, 都花在司里了,自己岂不是攒不下多少?要不就……”

    贺今行摇头:“就这么定了。我一个人吃住, 用不了多少钱。”

    “您现在是一个人没错, 可难道以后就不娶媳妇儿吗?”郑雨兴奇道,“我每个月都要存一半的俸禄,不然以后聘礼紧巴巴, 媳妇儿嫁过来也吃苦, 多没面儿啊。”

    “聘礼?”贺今行愣了一下,他从未想过这些, 一想就想到横之……他摸了摸耳垂,轻咳一声,另起话头:“今天下午可有谁进宫?”

    郑雨兴也正色道:“崔大人未时进的宫,半个时辰就出来了。”

    崔连壁这时候被召,不外乎继任左相和怎么封赏边军两样事,事情未定,现在都没什么好说的。

    贺今行点点头表示知晓。

    郑雨兴也懂,继续说:“之后在咱们隔壁办公的,是不是就是崔相爷了?”

    自裴相爷辞官,端门北楹就空下来,舍人院和五曹房那帮人也不往这边来了,他还怪不习惯的。

    不过,只要有新上任的相爷入主,端门肯定会重新热闹起来。

    贺今行说:“崔相爷有退隐之意,但陛下肯定不放,估计会再磨两天吧。”

    “除了崔相爷谁能担这大任?我看大家都默认了,猜的全是右相那个位子——”郑雨兴压低声音,“大人,您觉得谁能担任?”

    贺今行正翻找文书,闻言停下动作,偏头看向对方,“这等大事,要么廷推,要么陛下钦点,你我只需等结果。”

    郑雨兴则说:“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您也要为您自己、为咱们通政司打算啊。要是哪位看不惯咱们的大人上位了,咱们却什么都不做,岂不是会很被动?至少,至少属下看来,您完全可以升任为通政使……”

    自从午门夺疏之后,六部衙门私下就对通政司颇有微词。现在表面和气,来日局势一变,未必还能继续相安无事。不说别的,光是促使陛下空降个顶头上司过来,就够他们现在这些人员喝上几壶的。

    贺今行不是不明白这番话的言下之意,但升官并非他入职通政司的目的,更何况,“太祖当年初设通政司,说,政尤水也,欲其常通,故以‘通政’名官。还提出了四条要求,‘当执奏者勿忌避,当驳正者勿阿随,当敷陈者毋隐蔽,当引见者勿留难’。”

    他面容与声音都十分平静,说出的话却挟着哀伤,“在舞弊案上,我自认没有做到这些。雨兴,你还觉得我配当这个通政使吗?”

    郑雨兴不知道他伤怀的原因,但想安慰他,慌忙说:“可这是对通政使的要求啊,您现在又不是。陛下给您五品的官职,发五品的俸,却要您做三品的事,担三品的责任,哪儿有一直这样差使人的呢?您还到处奔波操劳,就算您有哪里没做好,那也不能全赖您啊。”

    他说着说着当真气愤起来,“而且,我了解您,若非实在做不得的事,否则不会不做的。反正就算你不说,也肯定有你自己的理由。”

    郑雨兴为上司觉得委屈,然而贺今行现在的位置算是自己求来的,他自认心甘情愿,也怪不得谁。

    他为对方倒了一杯茶,“谢谢你相信我。”

    郑雨兴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摸了摸官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毕竟我跟着您混饭吃的。”说完就笑了。

    贺今行被感染到,也浅浅一笑。

    之后的下午,他在直房待过酉正,等郑余二人先后离开,也没有等到贺鸿锦进宫。

    夕阳将余晖送进窗棂,他突然就决定不等了。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等什么,就算等到人来,又能怎样?

    这件事的结局已定,他改变不了半点。

    回到官舍,门房递来一个包裹,说是江南路寄来的。

    贺今行道过谢,问了问对方孩子的近况,才回房间。他把包裹放好,先拎着桶去沐浴。

    一桶凉水兜头浇下来,冲刷过遍布伤痕的躯体,带走暑热。

    他不能满意,不能满足,但不得不镇静。

    一刻钟后,贺今行拧干头发的水,就这么湿润地晾在肩上,然后才拆开包裹。包里都是些临州产的耐放的干点心,他挨个看过去,最后拿起某一块,小心掰开来,露出当中薄薄一层油纸。

    揭去油纸,就是持鸳姑姑给她的回信。

    开篇是持鸳的笔迹。

    她说,她接到信后,就立刻转交给了老大人。

    那日下着雨,水乡河渠纵横,乳白雾气漫过河畔楼榭,好似云中天境。

    谢延卿倚窗枯坐,听持鸳念完信,也恍然似在梦中。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试探道:“你再说一遍,写信的是谁?”

    持鸳半坐在下首的圆凳上,双手捏着信,谨饬回答:“是您的外孙,现任通政司经历贺今行。”

    “哦……”谢延卿这才有了些实感,缓缓说:“他就是阿朝?阿朝是个男孩儿?”又缓缓点头,“是,殷侯不便有儿子,扮作女儿更好。”

    持鸳却摇头,否认了他的说法,“他不是三小姐和殷侯的孩子。”

    谢延卿一愣,随即猛地直起身。搭在腿上的薄毯滑落,他也因气虚力弱而站不住,一手撑到了竹椅旁边的茶几上。

    持鸳赶忙扶住他,“您没事吧?”

    谢延卿攥紧她的手臂,浑浊的眼珠扭向她,哑声道:“可,可秦王府大火,刑部说是一尸两命啊!”

    “您好好地坐下,容奴婢慢慢说。”持鸳扶他坐回椅上,自己也坐回去,坐实了,才一点点地回忆起来。

    “叶辞城的消息传回来,小姐就预料到,她也躲不过。她一开始想打掉腹中的孩子,但已有六个月,引产有很大的风险。她每日要处理大量的事务,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就算了。二少爷自尽那天,她三更把我们叫到她身边,说给我们都安排好了去处,之后便陆陆续续地遣散了许多人。”

    持鸳自然是不会走的。

    从四十二年暮秋到初冬,两个月好像过了二十年,她战战兢兢地目睹风雨湮没一位又一位文臣武将,直到那一天——

    “我记得是小雪。宫里来人送什么御赐的东西,小姐把我们都遣开,亲自接待。等太监们走后,她把我叫进去,说下雪了,她冷,让我去库房取一件软绸做的披风。我去了,从库房出来,就看到了大火……”

    滚滚浓烟自大殿的屋脊下爬出来,橙红火光映亮夜空里飞扬的雪粒子,不断腾跃的火舌再将它们卷噬殆尽。

    “我到处喊人救火,可大殿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围住,他们挎着刀,不准人救火,甚至不准人接近。我知道殿里有条密道,只盼着小姐是借此脱身,可她身子重,万一磕到哪儿碰到哪儿了怎么办?”

    “我本来是想确认小姐有没有从地道离开。可我冲进去看到,她拿着刀,对准了她自己。”持鸳伸出手,失神地说。

    恍惚间,那个总是从容自如的姑娘再一次出现在面前。

    她箕坐大殿底下的暗室里,敞着衣裳,肚腹间一片血红。但她在笑,她说,持鸳,你怎么回来了?

    既然来了,就帮我握住刀,快。

    “宫里赐的是毒酒,小姐喝尽了,自封经脉才拖延了一阵毒发的时间。围着大殿的那些人是皇帝陛下亲领的暗卫,漆吾卫。小姐就是为了驱退这些监视她的夜枭,才亲手点燃了大殿的帐幔。”

    “她说她走不了了,就想着能不能让孩子平安出生。”

    “她说孩子已经足月,该有自己的一生。”

    “可是她的气力在流失,显着怀也视不全,无法坐娩,只能坼剖。”

    小姐握着她的手,她手里攥着刀柄,紧紧盯着刀尖刺入肌肤割开皮肉,仿佛在剖一条离了水不再动弹的鱼。

    那一幕在她日后的沉梦中反复出现,她的小姐反复地对她说,别怕。持鸳,别怕。

    我活不成,你们和这个孩子,离开京城,替我活。

    答应我。持鸳,答应我。

    持鸳肝肠寸断,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和她的小姐分开。

    可新生的婴儿血淋淋地在她怀中,小小的嘴巴不断翕张,却一声也没有哭出来。

    “小姐所中的剧毒蔓延到了孩子身上,她把自己护命脉的真气都渡给孩子,让我们从地道出府。她说她和一名剑客约定过今晚亥时见面,对方很快就会来,正好可以接应我们。至于其他的,她都安排好了。”

    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小姐从未想过全身而退。

    小姐早就打算好,用一条命或者两条命,终结那一场盘亘已久的风雨。

    “那她呢?念念她……”谢延卿忍不住问出声,问罢又怔然。

    他知道结局,自然能推出女儿的选择。

    持鸳不忍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我带着小姐的血书和小主人逃出秦王府,就遇到了那个剑客,他的名字叫作‘飞鸟’。”

    “飞鸟师父问我,京城之外,还有谁可以信任。我想来想去,只有出嫁到遥陵的三小姐。我们就一路南下去遥陵。”

    谢延卿浑身发冷,僵硬地问:“阿朝是念念的孩子,那烁烁的孩子呢?”

    持鸳垂首道:“我们找到三小姐的时候,她已经听说了大小姐的死讯,因此伤到胎儿,诞下来也没能活成。”

    谢延卿听罢,按住心口,上半身如同被抽去脊梁骨一般,一寸寸塌下来。

    当年她们姊妹先后有孕,消息送到老父亲这里,本以为是花开并蒂的大喜事,然而,然而。他揪紧胸前的衣裳,老泪纵横,“先帝啊,我谢家何时负了你们,才落得如此下场?”

    持鸳转过身,抬手捂住了半张脸。

    一时俱是无语凝噎。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才响起谢延卿的声音,他问:“殷侯可知道此事?”

    持鸳点头。

    谢延卿呆坐片刻,又问:“那阿朝,也知道自己的身世?”

    持鸳一滞,心中酸涩再次上头,赶忙拿帕子擦了擦,强忍着说:“他离开三小姐进京那年,我和飞鸟师父,一起告诉他的。”

    “阿朝是四十二年生的,进京那一年就是六岁。”谢延卿神情放空,在回忆中问:“是烁烁要求的?”

    持鸳没答话,默认了。

    谢延卿了解三个孩子的个性,意料之中才更加难过。逝去的永远留在心里,还在世上的同样让人挂心,他问持鸳:“你说他现在是叫做‘贺今行’,对吧?”

    他对这个名字算得上熟悉。天化十五年的状元郎,曾随钦差下江南赈灾,知任边境小县,战时守城三月与百姓共进退,后孤注一掷枭首西凉太子……不论放到哪朝哪代都称得上一句“少年英才”,他从前听说这些事迹时也曾赞叹过,如今忽然得知就是自己的外孙,他百感交集,唯有慨叹:“好,好啊,好孩子。”

    没辜负他亲娘姨母及诸位亲长的一片苦心。

    持鸳起身说:“身世事关重大,多一个人知道,所有知情人便都多一分风险,故而当年三小姐才决定瞒着您。等小主人长大之后,既不知该怎么告诉您,又怕告诉您反而牵累到您。如今他让奴婢代他向您坦白,一定是别无他法,不得不通过这件事来取信于您。他要问您的事,一定也是十分紧要之事。”

    她躬身一礼,再道:“恕奴婢僭越,也在此请求您,不要隐瞒。”

    谢延卿拿起信纸,举到眼前对着光再次细细地看,半晌,长叹一声。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找到当年秦王战死叶辞城的真相,为了还我一双儿女一个清白与安宁。然而往者不可谏,找到真相也无力回天。谢家的门楣还要延续下去,我只能就这么算了。现在知道念念还有一点骨血在,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朝廷为赈江南洪灾,欲将充没的柳氏大船变卖,最后张文俊挑中苏宝乐,确是由他授命。而他这么做的原因,要从开复回京没多久,就找上门要与他合作的女孩子说起。

    南越使臣在驿馆遇刺那一日,他载那个西凉人一程所换来的战报,就是这个女孩子给他的回报。

    战报没有任何问题。

    而那个女孩子叫作“景书”,寄居在傅家,似乎能指使漆吾卫。

    是你的血亲。

    贺今行看到这里,再一次想起那年三月三。他以贺灵朝的身份去荔园赴宴,送出去一颗绿松石,得了一匣海棠香丸。出来,便遭遇一场截杀。

    他不惊讶是傅景书做的,甚至早有所感,只是潜意识里不愿相信。

    他幼时居稷州,相熟的人不过五六;后来进京,更不敢轻易与人交往。兄弟姊妹于他,最真最近的形象就是贺长期。

    但大哥和他,实则并无亲缘。

    他伸指在桌头的陶罐里沾了一点清水,按到信纸上化开那两个字,才点燃灯烛,将信烧了。

    而后,倒水磨墨,给身在稷州的杨语咸写信。

    翌日朝会,贺鸿锦率先奏上舞弊案的条陈。

    他语气严肃,声音洪亮,念出一个个人名,以及刑部及大理寺给他们拟定的罪名。

    皇帝金口敕了“准”字。另罚了晏永贞一年俸禄,命其自思自省,再有疏忽,绝不宽宥。此案便到此为止。

    文武百官无有异言。

    之后,皇帝正式下旨,由崔连壁迁平章政事,接管吏部,兵部尚书则自然地由盛环颂继任。

    剩下的位子,廷议半日,虽未有结果但已然形势明了。例如右相之位,乃贺鸿锦与王正玄之争。

    散朝过后,皇帝点了好些个臣子、三三两两地到崇华殿。贺今行与王玡天也在列,且是和盛环颂一块儿,三人同时面奏。

    被问及右相,新任尚书大人盛环颂先答,抱拳道:“陛下,臣真不好回答您这话。”

    明德帝伸指点了点他,“你肚子里又有什么怪话。”

    盛环颂答:“您也知道,臣是臣堂官崔相爷一手提携上来的。哪怕如今做了尚书,现在、以后心里还是向着他。您问我这话,我当然巴不得这位子空着,贺鸿锦和王正玄谁也坐不上去。”

    “口无遮拦。”明德帝沉下脸道:“朕要是真不选个人去给崔连壁做副手,他累死累活了,你就等着被他刻薄罢。”

    盛环颂转动眼珠悄悄瞅了皇帝一眼,知道他不是真生气,就说:“陛下说得也有道理,那他俩都行,反正没差。非要选的话就抓个阄?”

    “问你真是白问,亏你想得出!”明德帝嗤笑一声,睨向王玡天。

    后者叠掌行过礼,才道:“陛下恕臣直言,臣也不好回答您。”

    “毕竟其中一位是臣的亲叔父,他能否晋升,直接关系着臣切身的利益。臣若是不举荐他,那就是与现成的好处过不去,且有可能得罪他。但臣若是举荐了他,传出去就是叔侄私下共谋,有排挤贺大人之嫌,名声不好听,还有可能被御史们弹劾。实在是左右为难。”

    明德帝盯着他:“你为难,朕就不为难?”

    “臣不敢。”王玡天躬身道:“那臣还是选臣的叔父吧。名声差一些就差一些,总归言语不伤皮肉,臣在工部做事靠的也不是嘴巴或者皮囊。”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明德帝向顺喜一抬手,“记着,王正玄增一票。”

    顺喜不记得有什么票数之比,但陛下说了,他只管应:“是。”

    轮到官职最低的贺今行,他说:“贺大人资历高,能力不俗,但先掌大理寺后掌刑部,与法司之外的各部衙门交叉甚少。王大人资历不如贺大人,但执掌礼部,此前也时常出入政事堂,对各部事务想必更加熟悉一些。二位大人算是各有优缺,至于到底拔擢谁,陛下慧眼如炬,比臣等更明确谁才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明德帝听完,忽然笑了:“瞧瞧,三言两语就把问题扔回给朕了,朕还不能说朕没想过、不知道。你俩要是都像他这么说话,朕也能少生些气是不?”

    后半句是对盛环颂和王玡天说的,他二人自然不会当真。什么人在什么位置,才能说什么话,哪有学得了别人的?

    嘴上却齐道:“陛下宽宥,臣等才言无顾忌。”

    明德帝挥苍蝇似的摆摆手,这种马屁他已经听得腻味,说:“行了,宣崔连壁、王正玄和贺鸿锦过来。”

    三人便一道告退。

    他们各自也算相熟,出了抱朴殿,能聊上几句。

    盛环颂向最右边拱手说:“看今日情形,我们要提前恭喜王大人了,是不是啊,小贺大人?”说着拿肩膀碰了碰中间的贺今行。

    王玡天负手而行,只笑不语,步履间却可见春风得意。

    贺今行偏头看他片刻,也跟了一句“恭喜”。

    王正玄能否坐上右相的位子暂且不论。王玡天依旧是侍郎,官职不变。但实际上,工部依然由左相兼领,而崔连壁志不在权臣,大概无暇顾及工部。今日陛下那关也过了,工部早晚成为他的一言堂。

    王玡天却说:“小贺大人见外了,你我明明是同喜嘛。”

    贺今行:“我倒不知我喜在何处?”

    王玡天笑道:“以小贺大人与贺尚书的关系,不反对我叔父上位,我就当是倾向于我了。”

    他们先前提过合作,现下再行暗示,就是明晃晃地要答案。

    贺今行昨晚就做出了决定,道:“口说无凭,要让在下为王大人做马前卒,王大人总得再拿出些诚意来。”

    王玡天瞧了一眼盛环颂,头颅顺势再一转,靠近前者耳畔,说:“送你做通政使如何?”

    声音不高,但盛环颂作为耳聪目明的武将,当然听得见。他眉毛一挑,目光大喇喇地在另外两人身上扫了个来回。

    堂官儿说得没错,王贺必有一争。但这当中的弯弯绕绕,看起来不会少啊。

    “不必。”贺今行直截了当地拒绝。三人走出端门,他站住脚,说:“我只希望振宣军回京的接风宴一过,朝廷就立刻着手开捐改制,王大人怎么想?”

    王玡天与他四目相对,有些意外又有些合该如此的感觉。他稍加思索,点了头:“好啊。”

    贺今行略朝他颔首,转向盛环颂,也拱手道:“到时候也要请盛大人帮忙。”

    盛环颂愣了一下,扶额道:“想正大光明听一耳朵八卦,结果把我自己搭进去了。得,我就知道没有平白无故让我听的事儿,回头我先跟崔相爷说说。”

    贺今行得了准话,与两人告辞,回通政司做事。

    下午些,圣谕传至各衙门,王正玄走马上任,终于能在政事堂拥有一间单独的直房。大家也得尽快改口,称一声“王相爷”。

    通政司知道得略早一些,只传了一遍叫各吏员知晓,不兴议论。

    郑雨兴似摸出些门道来,给上司送文书的时候说:“属下看着,只觉到底还是雁回王氏家底厚些。不过你方唱罢我登场,登场尚且容易,可谁又能知自己几时下台,下不下得了台呢?”

    他也因此更有自知之明,自个儿这样的还是做小人物,心里、脑袋都踏实些。

    贺今行轻声道:“能登场,就已是凤毛麟角。”

    多少人,连台子边沿都摸不到。

    傍晚下衙,他去裴府见了明悯一面,把阮成庸的事交代清楚,再说些别的,宵禁将至才急匆匆跑回官舍。

    门房那里又有他的一封信,却是日思夜想的顾横之。

    振宣军与西北军的人一道回京觐见,走了小半月,就要抵达京城。

    礼部早早开始准备,确定了日子,便紧锣密鼓地排布起来。

    各项仪式连带接风宴与预定的封赏,靡费略多,皇帝从内库划了笔款子仍然不够。

    刚刚升迁的王大人二话不说,欲私下自掏腰包补足,并让自家大侄子也添些。

    王玡天听说之后,无语压眉,半个子儿也不出,“我的好叔父,写封信给本家,找我爹要罢。”

    王正玄也十分不解,找他要和找他爹要有什么区别?但是王玡天不给,他只能捏着鼻子给自个儿大哥写信。写完信就抛到脑后,转头扑进繁忙的事务中。

    朝廷上下皆知,皇帝十分重视这次凯旋仪式,好几件大事都特意留到典礼上说,为此不惜一切。

    六月十八,寅时刚至,自应天门至永定门,整条玄武大街就被清场。着黑甲的禁军们连成长龙,握着长矛守在大街两侧。

    京城内外百姓们几天前就听说大军今日班师回朝,宵禁一结束,便呼朋唤友、拖家带口地来到玄武大街,力求在禁军用长矛交叉出的人墙之外占个好位置,挨挨挤挤尤甚过江之鲫。

    御路在凌晨被清洗了三遍,刚刚才干燥的路面一尘不染。朝阳洒下万丈金光,照得汉白玉石上的雕龙须发可见,栩栩如生。

    应天门中门大开,仪鸾司持各式仪仗先行,走出十数丈,龙辇才缓缓露头。

    大太监尖声一唱,礼乐既起,玄武大街两侧百姓呼啦啦就要跪拜。因前来的百姓实在太多,摩肩接踵,拥挤得难以弯腰,更遑论有余地跪下。

    明德帝大手一挥,今日天子与民同喜同乐,不论身份,皆可免跪礼。

    圣谕被太监们口口相传,再被禁军齐诵,让沿街百姓知晓。百姓们更加欢呼雀跃,盛赞天子仁德,万岁之声如山呼海啸。

    哪怕相隔半座城,都能隐约耳闻。

    一辆青布马车畅通无阻地驶入平定门,只见万民空巷,车轮顺畅地向西一拐,疾驰向安定门。车上老人在途中听见那时远时近、时高时低的呼喊,闭着眼叹道:“真热闹啊。”

    同车的贺今行目露担忧,“车走得快,老师身体还受得住吗?”

    张厌深说:“要赶时间,总要付出些代价,忍一忍不算什么。”

    贺今行便揽住他的肩膀,握住他的手,希望能帮他减轻些不适。

    今日是边军凯旋之日,四品及以上的文臣武将,皆要随皇帝一道出城迎归。贺今行本可以去,他去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皇帝没有特地要求,他便没出席,而是赶着开宵禁出城去至诚寺,接他的老师下来。

    因为,今日亦是裴家父子扶棺回乡之日。

    马车抵达安定门,四下无行人,就连茶肆都关了门,干脆出城,到岔路长亭。

    亭中已有两人在,见师生上来,其中的女子惊讶道:“小贺大人?”

    “元铮将军。”贺今行初见时也有些惊讶,打过招呼,想到顾氏与裴氏乃世交,便消了疑虑,扶着老师进去坐下,又替双方介绍了名姓。

    顾元铮二人向老先生见过礼,才接着问:“你们不会也是来送裴老爷子的吧?”

    贺今行:“正是。”

    “我听说过,你和裴明悯关系不错。”顾元铮说着,目光落到老人身上,“不知张先生是?”

    张厌深微微笑道:“老朽和裴方雎那老小子是少年同窗,如今他走了,总该来送一送。”

    “原来如此。”顾元铮不再多问,抱拳真心道:“我看先生年迈,万莫过于哀恸,保重自己身体更重要。”

    “多谢顾姑娘好意,不过,我用不上‘节哀’两个字。”张厌深仍然微笑着说,而后无视对面姑娘眼里的惊奇,抓着学生的手臂站起来,眺向安定门。

    贺今行随他目光看去,城墙与官道交界线上,远远走来一队长长的人马。

    人服白,车漆黑,前后肃静。没有唢呐,没有丧音,只有一把又一把纸钱漫天飞舞,遗落路野。

    他们不能在御驾出宫之前出殡,又要寻个合适的时辰,起灵便起得晚。又因军民大喜,不兴哀乐,服丧的队伍便鸦雀无声。

    亭中诸人俱是轻叹。

    裴孟檀骑马在前,路过长亭,没有停下的意思。顾元铮此前去吊唁过,如今便隔空一拜,不加打扰。

    贺今行快步走到路边,裴明悯瞧见他,独自脱离队伍,留与他一点时间。

    “这是弘海法师亲手抄给老太爷的,希望它能随老太爷一并入葬。”他将一卷装在沉香木匣里的佛经交给对方。

    裴明悯收下,哑声说:“好,劳你替我感谢法师。”

    两三日未见,他比之前次见面又憔悴许多,身骨仍然挺拔,血肉却不可抑制地消减下去。身着孝衣,就像冬日里的竹,被压了一身的雪。

    贺今行张开双臂,轻轻抱了抱这支竹,低声道:“路上保重,我等你回来。”

    裴明悯神色平静,抬手搭在他肩上,对他说:“你放心,裴氏不会倒,我也一定会回来。”

    有夙愿就有向前的力量,是好事。

    贺今行再次祝愿好友顺利,目送对方去赶他的家人。

    再回身,只见老师立在长亭外,望着远去的队伍。熏风过身,唯余瑟瑟。

    贺今行想上前安慰,顾元铮过来问他之后的行程。她和副手要转道去永定门,师生二人便与他们告辞。

    张厌深听过了百姓的山呼,便算见识过了今日的盛况,就让驾车的沙弥直接从城外回至诚寺。

    车厢里沉默许久,直到他开口问:“学生,可是在惋惜裴氏的结局?”

    “不是。”贺今行说完,再一次肯定:“这不是结局。”

    张厌深也颔首道:“裴家子女都是好的,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问题,或在一朝一夕也未可知。”

    贺今行想起明悯,便抬手盖住眼睛。再放下时,长眉深拧。

    他挂起车帘,长风闪着光涌入,他被晃得闭上双眼。半晌,回头对老人说:“老师,我只觉自己要忍受不下去了。”

    “可事到临头,却不能不忍。”

    张厌深并不意外,“你是说舞弊案?”

    贺今行抿着唇,喉头滚动了一轮,承认道:“是,一团糟污。”

    “能被你如此评价,这些人做事可见一斑。”张厌深说:“要是看不惯一件事,要么闭上眼不看,要么去把它变成自己看得惯的模样,只有这两种方法。”

    “但你是我的学生,就只能选择第二种。”他顿了顿,伸手到风里抓了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想改变一样事物,首先就要成为能够控制它的存在。”他把手摊开到青年面前,掌中空无一物,“你看,人抓不到光。昼夜变幻,光阴流逝,便都做不得主。”

    贺今行低下头,看着老人手心沧桑的纹路,说:“我明白,因为我手中的权力太小,能做的事情太少,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事发生。所以我要得到更大的权力,更高的地位,才能让事情按照我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一切的困顿与无力感,都源自于掌握的权力不足。

    “可我又想,如果有朝一日,我也陷进权力的漩涡不能自拔,必须要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该怎么办?如果获得权力的道路与我的本心相悖,我又该怎么选择?”他把手平放到老人的手上,掌心相贴,“老师,为什么没有别的路可走?”

    张厌深攥住他的手,攥紧了,用尽全力将他拉到自己眼前,额头贴着额头,说:“那就去做皇帝。”

    他声如呢喃,言辞却如震雷,“权臣亦是宫奴。秦毓章是,裴孟檀也是,不论换多少个宰相,哪怕你上位,都不会有任何改变。除非换一个皇帝,换一个把臣民当人的皇帝。他庶出的婢生子做得,你怎么就做不得?”

    衰老的气息带着杀意扑到贺今行脸上,他没有躲避,死死睁圆了眼睛,翕动着鼻翼说:“血亲相残,故友相杀,也在所不惜吗?”

    “龙椅只有一座,只有一个人能坐上去。其他的父母兄弟,亲朋师友,皆可做垒就龙椅的白骨。”张厌深决绝道:“学生,你要狠心,狠心才行。”

    贺今行咬紧牙关,视野仿佛被一层水花罩住变得模糊,令他脑海也变得混沌。

    他该怎么回答?他问自己,要得出什么样的答案?

    下一刻,张厌深放开他,靠回车厢壁,剧烈地喘息。

    学生没有回答,但他笃定,他的功夫不会白费。

    贺今行把人送上至城山,把明悯的话带给弘海法师,打马回城。

    他亦不走平定门,绕了大半座宣京,直指永定门。

    骄阳万里,风起云涌。

    这座与他平行的伟大城市屹立在天地间,风日雨雪尘沙,饥荒瘟疫战乱,都不曾摧毁它。

    他到时,皇帝站在永定门高高的城墙上,俯视四海。一道城墙内外,官、军、民无不拜服。

    崔连壁站在他身边,替天子高声宣布,自今日起,废止宵禁。

    宣京自由的夜晚与城内百姓阔别三年之后,再次回归。

    这仿佛是一个讯号,告诉天下人——大宣打赢了与西凉的战争,重回过去,还是那个太平强盛的大国。

    贺今行拽紧缰绳,独坐马上,在响彻云霄的喝彩声中,如醍醐灌顶。

    他想要的,是大宣的山河永驻,是大宣的苍生万福。

    谁也不能阻止。

    第305章 四十八

    午时, 太阳移到天中,最为光明正大的时候,凯旋之军抵达城下。

    振宣军与西北军加起来只带了一个营不到的兵, 但他们尽皆跨马, 加上被羁押的战俘、进上的各式战利品以及沿途路州捎带的贡品, 仍然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这支队伍由双方大将亲自挑了又挑。

    人是身材出众、形象端正, 马是膘肥体壮、矫捷健美。人马皆披坚执锐,汗流浃背亦不损雄风;行进齐整有力,金戈伴铁蹄, 声势浩大直冲霄汉。

    没能在城内抢到位置而跑到城外来观礼的百姓们,不论男女老少, 许久不见如此威武的军队, 都又惊又喜合不拢嘴。无数的议论喝彩汇成巨大的声浪,没有一刻减弱过,随着将士们的接近而一波高过一波。

    直到皇帝率百官下城楼亲迎,这大片声海才略略平静。

    “振宣军方子建,西北军韩履宽,率麾下部将携人物缴获, 参见陛下!陛下佑我胜战,候我宣礼, 仁德英明, 万岁万岁万万岁!”

    全体将士下马,单膝跪地,跺矛朝天, 呈方阵任天子检阅。

    明德帝满面红光, 展臂欠身道:“将士们快快请起,这一路风雨兼程, 都辛苦了!”

    “戍边卫国乃末将等职责,以此为荣!”将士们声如千钟。

    一番嘘寒问暖罢,明德帝的目光扫过韩履宽身后的青年将领身,指着他向其他人笑道:“上一回见这贺家儿郎还是武会试,如今竟成威风凛凛的将军了。这一年来,有不少军报都说此子颇具殷侯遗风,朕当你们碍着人情夸大,如今一看,竟然都是实话。”

    韩履宽跟着豪爽道:“陛下,咱们西北军的人,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怎么可能欺骗您?更何况十成的军功要靠十二分的实力打出来,也做不得假。”

    明德帝哈哈大笑,目光重新落到青年身上。

    贺长期紧绷着脸,抱拳道:“谢陛下赞赏。”

    “好,不卑不亢。朕看好你,再接再励,必大有前途。”明德帝满意颔首,又点了其他几位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圣恩施遍才下令入城。

    太阳光芒万丈,皇帝亦浑身发热,只觉许久不曾像今日今时这般通体舒畅。

    卤簿动,御驾起,礼花齐燃,礼炮齐鸣。

    仪鸾司特地吹的破阵乐,金鼓笳角齐奏,抒尽豪情壮志。

    民众才将暂停的热情再次沸腾,无数的视线与喊话直白又热烈。被追捧的将士们再次上马,更加挺直胸膛、打开肩膀、昂起头颅,力求展现出最完美的状态。

    层层叠叠的人群追随着队伍涌入城中,都走尽了,负责这片区域的禁军不必再随行,分散开来小休。

    贺今行牵着马去找柳从心。他和对方约好在这儿见面,碰上面,林远山也在。

    那两人神色都不轻松,他不由问一句怎么了。

    柳从心撑一把黑绸伞,将他也遮住,说:“没什么,我只是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以前立过的志向。”

    林远山摘掉了头盔满头是汗,在太阳底下冒着热气,闻言摸摸鼻子,不吭声。

    年少时生有雄心,豪言立下壮志的时候,谁想过多年以后万一实现不了呢?

    贺今行见状问:“遗憾吗?”

    林远山看着他,约摸也想起曾经干的那些事儿,点了点头。

    凯旋的将士倚马游街,他却是戍卫的人墙,是他们荣光加身的注脚。要说没有很大的遗憾,那是假的。

    贺今行又问:“那你后悔吗?”

    林远山抬手用掌心抹去颌下的汗水,说:“世事难得两全,不可能什么都要。我选了我自己最满意的路,就不会后悔。”

    贺今行便看向柳从心,微微笑道:“‘不后悔’是很难得的事,我觉得挺好的。”

    后者横抱一臂,依旧冷着脸:“现在不后悔不代表以后不后悔,未来日子还长,总不能一直当禁军吧?”

    “哎,我们禁军挺好的……”林远山想说什么,张了两回嘴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挠挠头,“该收队了,我先走了。二哥,今行,下次再请你俩出来聚。”

    说完抱着头盔就跑。

    “下午记得来找我!”柳从心下意识踏出一步,高声喊道。

    林远山向后挥挥手,“知道了!”

    柳从心盯着那道背影,眉心紧锁。

    贺今行知他是在想远山的前程,并不出言打扰。

    待禁军列好队绕行长定门,城门外只剩下零星的人,以及一地彩纸炮灰,等着顺天府遣人来收拾。

    柳从心回过神,问:“顾横之什么时候到来着?”

    “大概要晚小半个时辰。”贺今行瞧了瞧日头,又见周边茶肆都没开门,就说:“咱们到前面的垂柳亭去吧。”

    两人便再度挽缰打马。

    天气炎热,官道上不见人烟。马儿跑得不快,柳从心稳稳打着伞,忽然开口:“今行,你说,顾横之不跟大部队一起走,是因为军中还是因为宫中?”

    走出几丈远,贺今行才回答:“或许都有吧。”

    “那你明着和他走得这么近,万一惹陛下不喜怎么办?”柳从心顿了顿,补充道:“我不是说要迎合上意。只是现在朝堂局势不明,你身处其中,根基本就不如那些老狐狸,万一再被牵连……”

    “他什么都没做错,我尚未为他抱不平,又怎能因避嫌而远离他?”贺今行说罢,加快速度。

    离亭边的几棵大树下已套着马匹,亭中有四五个着武服的人,却是顾元铮一行。

    对方先行打招呼,笑意吟吟道:“真巧啊,小贺大人,又碰上了。”

    “元铮将军又先来一步。”贺今行笑着回道,和柳从心一起系了马,再替双方引荐。

    顾元铮与柳从心互叙过,再回头看他,“你这反应,似乎提前知道我会在这里?

    贺今行:“嗯,横之在信里说过,铮姐你应该会来给他接风。”

    顾元铮听到称呼,确信他说的不假。但是,她竖起一指,点点对方,“他跟你说了我会来接他。”而后指向自己,“却没跟我说,你会来。”

    这种事情不按亲疏关系,是不是不太对劲啊?

    没说吗?贺今行眨眨眼,“因为——他先给你写信?”

    “不对,杨弘毅昨儿才给我报信,半点儿没提别的。”顾元铮长眉一挑,面露探究之色。

    贺今行“哦”了声,假作茫然地移开目光,不巧正对上另一边柳从心的视线。

    相视片刻,他摸了摸耳垂,扭头盯向树下啃青草的马儿。

    不知过去多久,天边飘来大团云彩遮住太阳。

    天色转阴,官道上终于传来马蹄声。

    贺今行在亭中望见几匹骏马护着一辆马车徐徐驶来,一顶顶斗笠下的衣发眉眼渐渐清晰,俱是熟悉的甚至意想不到的人。

    他惊喜得睁大眼睛,立刻向他们招手,“横之!星央!”

    喊罢快步出亭。

    星央一个人驾着两匹马扬鞭驰近,瞧见他走到路边,直接从马上一跃扑向他。

    贺今行张开双臂,后退半步才把人接住,互相用力地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两人一分开,浑身血红的马儿就挤进来,用脑袋拱他的胳膊、蹭他的肩膀。

    蓬勃的热息喷得满头满脸,贺今行饶是许久不见也招架不住,抱住马脑袋不准乱动。

    而后一边给卷日月抚摸顺毛,一边问星央:“怎么想到来京城,还不提前告诉我?”

    星央侧身指了指才将带着马车抵停的人,一五一十解释:“他说你要是提前知道,会劝我别来。但我真的来了,就会变成惊喜。”

    贺今行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七八步之外,顾横之刚摘下斗笠,便接到他的目光,不由抿唇而笑。清浅的梨涡随之荡漾。

    贺今行也绽开笑容,轻声说:“这么远,还好是和横之一起。”不然他真不放心。

    “县尊!”马车停好,赶车的周碾跳下车,“听说您又升官了,真好。”

    贺今行知道他一直跟着横之,倒也不算意外,笑问:“汤伯俅他们可还好?”

    周碾喜气洋洋:“好着呢,大家通完了水渠,地里作物长势也不错,都说今年要丰收!”

    贺今行颔首应道:“好,今年一定是丰年。”

    这边说话间,顾元铮拿手扇着风,目光在卷日月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对她家兄弟说:“终于到了,你几个小子可叫我们好等。”

    “铮姐。”顾横之收回视线,和其他几位武官以及柳从心都打了招呼,“多谢各位迎接,进城之后,请大家喝冰酿。”

    顾元铮不乐意:“就光喝酒?再怎么也得请一顿大餐吧?”

    “囊中羞涩。”顾横之直言,面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杨弘毅从他背后探出头,说:“我们还等着大小姐设接风宴呢,是不是?”

    从西北回来的弟兄们纷纷喊“是”。

    “走一趟西北,就把你们穷成这样了?行吧,我请。”顾元铮啧道,手指一勾,“你先跟我走,我有点儿事要问你。”

    “我?什么事啊?大小姐,末将什么都不知道……”杨弘毅一个激灵,双手搭上顾横之的肩膀,暗中使劲。

    顾横之拿开他的手,“无妨,去吧。”

    顾元铮哼笑:“听见没?知道不知道,你待会儿可想好了再说。”

    副官把马牵来,她翻身上马,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热死人了,走,早些进城早些喝酒!”

    一干南方军系的将士连带周碾在内,略作整顿,骑马的赶车的,纷纷追随而去。路过自家二公子,不忘叫他一块儿。

    顾横之示意他们先行,而后独自走到贺今行身边。

    两人这才面对面,好好地看一看彼此。

    几个月不见,贺今行只觉对方又瘦了些,心知是受伤的缘故,便出声问:“伤好全了没?”

    “都好了。”顾横之想让他亲眼看看好放心,但光天化日不可能脱衣,就伸出手摊开,掌心只余一道浅浅的疤痕。

    四野安静下来,间或一声虫鸣。熏风卷挟热浪,烘托着胸腔里的心漂浮起来。

    贺今行看片刻,生出想要上手触摸的冲动。他蜷起指尖,又张开,飞快地在那道疤痕上一点,然后转身叫另外两个伙伴,“我们也回去吧?”

    身后响起一声极快极轻的笑,他忍住没有回头。

    顾横之盯着他的背影,五指拢盖掌心。

    星央听贺今行说要走,一手牵着金刚轮,一手牵着卷日月,把其中一条缰绳递给他。

    他微微摇头,没接。

    “现在还是不行吗?”星央眉毛皱了皱,声音轻了些:“可它最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们。”贺今行和凑上来的卷日月碰碰头,“但我每日点卯上衙,早出晚归,少有空闲时间。它跟你在一块儿,会更自在。”

    星央懂了,他比在云织的时候还要忙,遂点头:“好吧。”

    贺今行看出他的失落,但不知如何安慰。上坡去牵马的时候,就在想怎么让人高兴一些。

    柳从心先上去,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在他解缰绳的时候低声说:“你和顾横之,关系比我想象得还要好。”

    贺今行倏地回神,默了默,坦然承认:“是,特别好。”

    柳从心比出个“明白了”的手势,不再多问。

    趁着天阴,四个人五匹马一道回城。永定门外的茶肆已经挂上招子迎客,来往人流重新多起来,一路都能听见百姓们议论今日凯旋的大小将领,尤以贺长期的名字最为频繁出现。

    贺长期和队伍一起被暂时安置到禁军驻地,还没坐下来,就有人来叫他出去,说有大人物找。

    他跟着来人走到一排厢房后面的偏僻空地,等他的人乃是他大伯父。

    贺鸿锦双手负于身后,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过,抚须赞道:“不错,长大成材了,比你爹和你那几个堂兄弟出息太多。”

    “兄长们各有志向。”贺长期说着,瞥见自己一边肩甲上还卡着两片花瓣,应当是先前游街时经历那场花瓣雨的遗留。

    “不用给他们挽那点没有的面子。”贺鸿锦接着道:“说正事,这回右相之争,王正玄胜我一回。但他能胜的原因不在于他,而是陛下要让他胜。”

    贺长期拂去花瓣,不明所以:“伯父是说?”

    贺鸿锦压低声音:“亏了老的,总要弥补一下小的。你既然身负军功,正好借此再上一层楼。我猜陛下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先来提点提点你,到时候别弄巧成拙。你可明白?”

    贺长期沉默半晌,抱拳道:“侄儿想起韩将军先前叫我去他那儿一趟,就不多陪伯父,先走一步。”

    他说走,当真转身就走。

    贺鸿锦沉下脸,拿不准他是不是真有其事,没叫住他,也从另一边避着禁军离开。

    这会儿的宫里宫外,都是人山人海。

    到玄武大街中段,柳从心和林远山说好要去找秋婶,率先告辞。

    贺今行还了租来的马,要带星央去找冬叔。顾横之还准备跟他们一起走,他说:“元铮姐姐他们应该都在等你,别让人久等。我过会儿也得去趟通政司,晚上见吧?”

    顾横之想了想,应道:“好,晚上见。”又看向星央,“今行要上衙,你要不和我们一起?”

    星央拒绝,两边便各向东西。

    午后的医馆没什么客,贺冬躺在柜台后面的藤椅里打瞌睡。被贺今行叫醒之后,先看到一张肖似西凉人的面孔,吓得立马坐直。

    他缓过来才看清是星央,奇道:“你小子怎么来了,一个人来的还是和你那帮兄弟一起?”

    “我来看……”星央他下意识想叫“将军”,但又想起将军说过最好不要再这么称呼他,就捋着舌头改口叫名字:“我来看今行。”

    贺今行说:“就他一个人,和横之他们一起回来的,一路平安。”

    贺冬听到顾横之的名字,就知道他去接人了,脸色一僵。但他没立刻开口,而是一言不发地引着他们安顿好马匹。

    多个人多两匹马,小院里就显得有些逼仄。星央对此无所谓,熟悉布局之后,从包袱里找了两件衣裳去沐浴。

    贺今行到厨房烧火起灶,就着手头的菜做顿便饭。

    贺冬跟过来,给他递瓢递刀地打下手,一边说:“我还是觉得你和那个不太好。”

    贺今行动作一顿,但了解他肯定还有后文,没接话,继续切菜。

    贺冬则继续说:“就算我是个对政事没什么造诣的大夫,我也知道功高盖主没有好下场。顾元铮进京这么久,一直没听说皇帝封赏她,显然有问题。顾横之这个档口回来,能讨到什么好?他确实立有大功,在西北的人都看得见。但我没弄错的话,他现在领的是振宣军的衔。他们姐弟俩,皇帝一个不封肯定不行;可要是都封,难免让顾氏过于势大,凌驾于其他三军之上。你说皇帝怎么看他们,又会怎么对付他们?”

    贺今行说:“圣意非我能窥视。所以我打算稍后就进宫去,求见陛下,请他解惑。”

    贺冬听前半句,当他是一贯谨慎,再听后半句,惊道:“你说什么?”

    贺今行重复了一遍。

    贺冬噎了噎,清完嗓子说:“你看吧,我就知道,依你的性子,这事儿上肯定要为他出面说话。你一为他说话,在皇帝眼里,不就相当于和他、和他身后的顾氏、南方军绑定在一块儿了么?日后你做什么,都会被揣测是不是跟他们有关系,这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贺今行:“这不是有没有好处的问题。”

    贺冬:“是,他肯定使了什么手段,让你和他谈情意,不在乎好处坏处。”

    “不是这样的,冬叔。”贺今行放下菜刀,认真说:“今日是横之,我会为他说话;不是横之,我也会为他说话,左不过是晚一日去进谏。因为不论是谁,陛下都不该这么对待人家。只不过现在遭遇不公的是横之,我才更加不忿,更加急切,想要尽快为他做点什么。”

    他心中升起些说不清的情绪,茫然道:“我承认我有一点私心,但我喜欢他呀,因此心疼他一些都不行吗?”

    贺冬几乎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当即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安抚,就赶紧找补:“我也就是看他们南方军不爽,随口说说,结果未必很坏。”

    他反手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哎——”贺今行来不及阻止,愣了一下。

    贺冬看着他,郑重道:“总之,属下知道你不是公私不分的人,就算一时意乱,那也是别人的错。”

    这个“别人”指谁自然不必说,贺今行无奈地笑了一下:“没事的,冬叔你放心。我也算言官,针砭时弊、劝谏天子本来就是我的职责,陛下不会因此就把我怎么样。”

    贺冬只道:“我反正还是那句话,就不一遍遍说。”

    贺今行:“那我想租个大一些的院子,至少可以同住四个人的,请冬叔帮我物色。对了,平叔应该也回来了,你们要是出去聚聚,可以带上星央。”

    找房子小事一桩,贺冬知道他更在意的是第二件事,应下:“我明白你的意思,会多加照看那小子。”

    宣京很大,但不适合骏马长留、雄鹰长停。

    吃过饭,贺今行就要回官舍换官服。

    星央跟他到门口,说:“今年的绿松石还没有找到。”

    贺今行笑道:“不急这一月一年,嗯?”

    星央点点头,接过贺冬找出来的斗笠,递给他。

    贺今行将草帽子扣到头上,走出檐荫。

    未时已过,阳光仍有几分毒辣。

    驿馆对面的酒楼里,一帮便装的军士围着三四张桌子吃肉划拳,热火朝天。

    顾元铮是千杯不倒的海量,跟她熟悉的军士无不知晓,没人自找瘪吃。她吃个八分饱就撂了筷子,然后等了又等,都没见顾横之过来。她干脆将酒碗一搁,起身回驿馆找人。

    顾横之刚洗完自个儿换下的衣裳,在后院晾晒。

    顾元铮晓得他不爱让别人过手私物,就站一边儿等他,嘴上调侃道:“你说你这毛病,等到成了亲,新娘子能跟你吃睡在一块儿么?”

    顾横之想反驳,看她脸颊绯红,显然喝了不少酒,干脆不搭理她。

    顾元铮带了笑:“我观郡主不是小气之人,脾性温和大方,肯定能容忍你,说不定还能带着你改一改你的习惯。”

    “铮姐,你好吵。”顾横之不忍了,晾完衣裳提着木桶上楼。

    “哎,我才说几句话啊,就吵?”顾元铮跟在他身后,隔两三步距离,“我说真的,舅母一直盼着你带她回蒙阴呢。你俩不是已经说定了么,事情总该办起来,一直拖着,对人家姑娘算什么?”

    顾横之停步,回头说:“我不会成亲。”

    “哦。”顾元铮收了笑,冷下脸:“前两年还信誓旦旦,现在怎么就变卦了?我看你跟那贺今行关系不是一般的好,你不会是移情别恋了吧?顾钰我警告你啊,好南风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始乱终弃可不是个男人。”

    “我……”顾横之没法接她的话,一时无语,转身几步上了楼推门进自己房间。

    顾元铮闪身跟上,在他反手关门之前,眼疾手快地挤进去。待四下安静,她才缓缓地笑道:“我明白了,贺今行就是贺灵朝对不对?怪不得我觉着他熟悉。”

    顾横之叹了口气,“铮姐,看破不说破。”

    “行吧,我只是确认一下。”顾元铮提起桌上的茶壶仰头灌了一大口,说:“这事肯定是秘密,我就当一点儿都不知道,绝不会传给第二个人。至于你爹娘那边,你自己想法子,别带上我。”

    顾横之轻轻点头。

    顾元铮便按着桌沿坐下,眼神清明地看他,“我在京中待到你回来,南越北黎双双未决,你应该明白皇帝想要干什么。昨日,大帅给我传了一封密信,你有没有收到?”

    顾横之站在屋中,离她两三步远,承认自己也收到了,“大帅说,不争。”

    “看来我们的信上是一样的内容。”顾元铮停略作停顿,选择开门见山:“他不争,我们就得争。陛下只愿封赏你我当中的一个,对我们南方军和大帅来说没有多大区别,但对你我有很大的意义。”

    大局不能坏,内讧更不可能。但让她直接放弃,她不甘心。将心比心,她也不可能让横之直接放弃。

    所以,不如各凭实力。

    顾元铮直说:“咱俩找个地方比一场,谁输谁低头。”

    顾横之不答。

    顾元铮:“怎么,看不起你大姐?我可比你多练六七年的枪。”

    “不是。”顾横之迟疑片刻,坦白道:“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并不想在振宣军待下去,也不想回南方军,所以陛下想怎么打压我,对我个人来说都不重要。”

    顾元铮“啪”地拍桌站起,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你热傻啦?还是吃错东西了?”

    顾横之看她的反应,眉心纠结起来,沉吟半晌,道:“罢了,回不回南方军之后再说。我现在先去求见陛下,让他知道,我更想留在宣京。这样,或许还能让莲子回家。”

    顾元铮也拧起眉,“你就算真这么想,也不必这么急着进宫吧?先把利害考虑清楚,十拿九稳再说。”

    顾横之:“这一点我是认真的。”

    顾元铮面露疑惑,“我知道你不爱开玩笑,但是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区别?晚上不是还有宫宴么,你留到那个时候说也半点不迟,甚至效果更好。”

    “我不去宫宴,晚上和今行约好了。”顾横之说起心上人,又欢喜又忧惧:“今行那么聪慧,不会想不到这一层。今日他没说没问,定然在心里有所顾虑。但这是南方军的事,跟他没关系,我早些解决了,免得他一直因我而担忧。”

    “不是,等等,你们来真的啊?”顾元铮听他说得这么亲昵,瞪大双眼,比刚刚听说他不想回南疆还要震惊。

    顾横之懵了一瞬,“你刚刚那些——‘南风’之类的话——是随口说的?”

    姐弟面面相觑,两相无语。

    顾元铮轻咳一声,倒杯茶水给自己压压惊,而后说:“罢了,你打定主意这么干,我能少打一场,也乐得不拦你。可是,你怎么跟你爹交代?”

    “以后再说。”

    顾横之揉了揉眉心,短时间内不想和他大姐说话,自顾自找出自己许久没穿过的官服。

    衣裳在箱子里颠簸出许多褶皱,他一日内叹了第二回,拿下去找驿吏帮忙熨平。

    端正衣冠,戴好牙牌,才独自朝宫城去。

    第306章 四十九

    未正, 整座抱朴殿一片寂静。

    明德帝自入夏来睡眠转少,每日午后都要遣退一众内侍,独自打坐修行。

    尚未到结束的时辰, 顺喜便悄然走近, 轻声禀报:“陛下 , 崔大人到了。”

    明德帝紧闭双眼, 眉心折了两折,吐出一个字:“宣。”

    “是。”顺喜后退时缓缓抬头瞧了一眼,见状有些担忧, 心下盘算着要不要准备汤药。

    他领着崔大人去而复返,却见皇帝执麈站在大窗边, 神情平静, 似乎又没事了。他便按捺不动。

    崔连壁请过安,便垂手等皇帝吩咐。

    明德帝斜身侧立打量他,道:“若是往常,崔卿必会先问上一句,朕唤你来所为何事。如今倒是耐得住性子。”

    崔连壁欠身道:“臣年纪大了,自然不如从前。”

    明德帝:“朕知道你想挂冠回乡,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崔连壁低着头不言语。

    明德帝看不下去,嫌弃道:“别一副朕逼良为娼的样子, 朕留你自然有朕的考虑, 亏不了你。今儿叫你来是有正事,先看看这封密信吧。”

    顺喜取来一只封套,送到崔连壁面前。

    后者看那套面上满幅的紫蓝翠雀贴花, 神情一变, 打起精神道:“敢问陛下,可是靖宁公主送来的?”

    皇帝默认, 抬手示意顺喜退下。

    崔连壁取信细看,说的事情果然是他想的那一遭,道:“业余山这事儿本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全看北黎人那边想借题发挥到什么程度。既然公主能在北黎朝廷说得上话,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他说到这里,带了些真心的笑:“如此一来,三边彻底和平,再无战乱,乃是大喜事。这个消息还正好赶在晚上的庆功宴之前,给陛下添彩来了。”

    明德帝却道:“此事朕还没打算公布,除了朕知你知,别无人知。”

    君臣相视,崔连壁脸上的笑意淡去,“陛下想要借此针对顾家郎?”

    “你以为朕想这么做?”明德帝怀抱麈尾,走向前殿,“就算朕愿意给他升官加衔,让他留在振宣军里,你看方子建和晋阳乐不乐意?”

    崔连壁跟在他身后,眉头皱了几层,最后说:“但他终归是有功之将,不封赏不太合适。”

    明德帝:“是啊,小功小劳的也就罢了,偏偏方子建呈上的功劳簿里,他排在前五。朕要是漠视,不止叫其他将士寒心,朕也颜面无光。”

    顿了顿,又说回方子建,“这老小子是个滑头,把难题抛给朕,可叫朕头疼得紧。所以召你来,你给朕想想办法。”

    崔连壁见皇帝还有所顾及,并没有为了制衡四方边军而硬废猛将,心里略略安慰些。

    他稍加思索,当真想出个主意来:“以禄取人,人可竭。陛下,不如在朝中给他寻个俸禄丰厚的官职,把人留在京城。既在您眼皮子底下,也不算薄待他。”

    明德帝:“给什么官职?禄厚而职虚,那就不是官而是爵。”

    崔连壁心知不可能给爵位,即答:“臣刚进吏部,各部衙门的大小官职都还没认全,更何况此事需再三慎重。臣拿捏不住分寸,悉听陛下决断。”

    明德帝哼笑道:“你也学方子建是吧?算了,你们都想躲,那就由朕来做这个恶人,朕不惧。”

    言罢,扬声唤顺喜伺候笔墨。

    崔连壁适时告退,心下琢磨要不要给顾元铮那边透点消息。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保持缄默更加妥当。

    毕竟他现在已经不是兵部尚书,管的不只是武官。

    既拎得清,明德帝不多敲打,等人走后,捏着笔亲自给靖宁写回信。

    除了业余山之事,裴老爷子过身,也需得提上一提——只有天知晓,他并不想逼死人呐。这些先帝朝的老骨头,做事惯于做绝,令他可气又无奈。

    宽殿清凉,明德帝写完信却出了些薄汗。他亲自封盖火漆,叫陈林用最快的线送到居邪山王庭,随后就坐下来翻看经卷。

    顺喜取了把扇子为他扇风,悠悠过去小半个时辰,何萍进来禀报:“陛下,小贺大人求见。”

    明德帝听见,看完一页书,才道:“上午不去永定门,这会儿来找朕,你们说他能为了什么?”

    何萍垂目不语,顺喜微微笑道:“奴婢们哪儿猜得到,但依小贺大人的性子,想来应当是有什么正事吧?”

    “他那性子,不来给朕添堵就不错了。”明德帝把书往御案上一搁。

    何萍就退出去,宣人进殿。

    贺今行换了身青色官服,面容紧绷,跪下后没再起来。

    明德帝俯视他,“怎么,就这么急着来为你同窗好友抱不平?”

    “回陛下话。”贺今行肃容道:“请您把臣子当做臣子来看。”

    明德帝冷下脸。

    贺今行无视道:“臣工之职责,在于以道事君,在于匡正国事,而非别用。不止顾横之,还有裴孟檀、秦毓章乃至孟若愚孟大人等等,他们不是您宫中的奴婢,也不是您棋盘上的棋子,不该任由您揉扁搓圆、随心所欲地处置。”

    明德帝:“好啊,还记着孟若愚,看来你对朕的不满已久,不止今日。”

    贺今行:“臣没有对您不满,臣只是一直想不通。但事君如事父,子不言父过,所以一直没有向您开口。近来,臣总是想到孟夫子的一句话,‘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臣怕臣这么旁观下去,也会成为天化朝的罪人,所以今日才来向您进谏。”

    “你还知道朕是君父?”明德帝忍着怒意,反问:“那你说朕该怎么办?任由顾氏坐大,世代掌控南方军还不够,还要把势力延伸到西北去?到那时边军不和,朝局失衡,内外不宁,对天下百姓来说就是好事?”

    贺今行仰望着皇帝,回答:“臣知道陛下一言一行皆有意义。可您是皇帝,是万方表率,不该以那些难以启齿的方式对待您的臣子。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赏于无功者离,罚加无罪者怨,长此以往,君臣背心,人人皆只为己身利益而曲意筹谋,必会搅得朝局混沌,四海难以清明。”

    明德帝被触及旧事,闭了闭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哪能事事都两全,既要朕掌控大局又要朕圣明,朕哪怕是天上的神仙,也不可能毫不犯错吧?”

    贺今行沉默几息,说:“臣只是希望陛下能一直君臣相得,受百姓爱戴,仁名流芳千古。”

    “难道朕现在是什么昏庸之君吗?”明德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眼前却晃了一下,猛地一个趔趄。

    “陛下!”顺喜眼疾手快地扶住皇帝的身体。

    “陛下?臣绝无此意。”贺今行也吓一跳,下意识起身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反应过来站住,盯着皇帝的状况冷静道:“请陛下勿要动怒,都是臣的错,臣不说了。”

    顺喜搀着皇帝坐下,殿里当值的内侍早已跪成一片。只有常谨悄悄抬头,见大太监打了个手势,便立刻跑下去端小李太医开的药茶。

    明德帝忍过眩晕,听见贺今行这么说,怒气消下去些。他最恨臣子提君王之德,因而听见这些说辞便恼羞成怒,但他身为皇帝是绝不会认为自己有错的,只缓缓道:“今日认错倒是挺快。”

    贺今行重新跪下,拱手道:“陛下早先出城迎归,想必多有劳累,臣不该在您休息的时候来进谏。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这话一出,莫说皇帝,绕是顺喜也有些无奈,“小贺大人,您就少说两句吧。”

    贺今行抿紧唇,就直挺挺地跪着,望向御座。

    明德帝按着太阳穴,晾他半晌,才掀起眼皮子看他,语深意长:“朕如何不想做个仁君,但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所谓害生于恩,天之无恩而大恩生。朕今日对顾氏多纵容一分,来日对他们就会更严苛一分,你可明白?”

    今日越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日后赐给他们的结局就越是难以挽回的惨烈。

    贺今行并非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可纵然有种种苦衷,都不是为君者能肆意磋磨与羞辱臣子的理由。这话他能在心里想,却不可能说出来,因此感到无可抑制的悲哀。

    忽听内侍报,振宣军信武将军顾横之求见,他倏地回头看向大殿外门方向。

    顾横之一身轻甲随内侍进来,瞧见他,也愣了一下。随即走到他身边,相隔半臂距离,单膝跪地行礼。

    明德帝没有错过两人脸上的惊诧,免了年轻将领的礼,平平道:“顾卿求见,所为何事?”

    顾横之答:“庆功宴在即,末将知陛下到时候定有封赏,所以想提前来求陛下两个恩典。”

    “两个?你还真不客气啊。”明德帝似笑非笑,“但朕对能臣良将向来有格外的宽容,说说看吧。”

    “第一个,末将想留在宣京,加入禁军,跟着桓统领做事。”顾横之说得毫不犹豫,显然早有想法。

    贺今行咬了下舌尖,才忍住不脱口而出一句“为什么”。

    明德帝睨他一眼,“你看看,人家就比你懂事得多。”

    贺今行盯回去:“顾将军是识大体,但陛下您……”他想起皇帝刚刚发作的头疾,低头改口:“陛下您保重龙体。”

    明德帝见状,微扬下颌,心情竟有些好转。再打量顾横之,沉吟思量许久,点了头:“此事朕可以准,第二个呢?”

    顾横之说:“近年来,我娘旧病多次复发,每每病中,都会格外思念她的小儿子。所以臣想恳请陛下,让顾熙回蒙阴看望她。”

    他能进宫,明德帝就不意外他提出这种要求,道:“你母亲君绵的病,朕听说过一些,于情于理,是该让常明回去看看。朕可以答应你,但常明如今是长大了,他愿不愿意回去,要问过他才行。”

    顾横之心中顿升不好的预感,贺今行先他出声:“陛下,哪有孩子不愿意回家见母亲的。”

    “有没有,叫常明进宫来问问就知道了,正好朕也好些日子没见着他,去。”明德帝吩咐完内侍,看向他俩:“起来吧,大好的日子,一直跪那儿,得把朕显成什么样?”

    待人两站起来,又道:“这儿没你的事了,就先退下吧。”

    贺今行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他想留下,但没有合适的理由,只得依言告退。

    顾横之侧头仰看他,眼睫颤动,想说些什么,却又无法在此时开口。

    贺今行回以安抚的目光,没有过多停留,走出抱朴殿,正好碰上取了令牌出来的何萍。

    几人同行一段,于端门南楹分开。

    何萍带着两个小内侍去乐阳长公主府,忠义侯正在府上,便先行拜见。

    忠义侯听说他们的来意,搁下手头事务,道:“公公稍坐,本侯去叫他出来。”

    他找到顾莲子的时候,后者正倚坐水榭栏杆,望着池中成片的莲叶发呆。周围一个侍从也看不见,唯有银环盘在他肩臂上,不时吐一下舌尖。

    哪怕禁足早已解除,少年除了必要的事,不再热衷出门游乐,也自然地和从前一块儿跑马打球的纨绔们断了来往。

    嬴淳懿先说皇帝有召,然后说:“上午你该去的。毕竟你兄姊都不在,晚了方子建半个时辰才到,你去了也碰不上他们。”

    顾莲子茫然了一会儿,眉目间浮现郁色,“方子建故意的?”

    “未必。”嬴淳懿走到他身旁,看盛放的莲花,“他实打实地给你兄长请了功,何必在这种事情上落人口实。”

    “不是方子建,那就是陛下的意思了?”顾莲子豁然起身,攥紧双拳。

    嬴淳懿注意到,拍拍他的胳膊叫他放松,“他现在召你,就算是好事,也未必真有好意。你愤怒伤心都没有关系,但最好别叫人看出来。”

    顾莲子长吐出一口浊气,一言不发地去打整好仪容,跟内侍进宫。

    他们刚走,谢灵意就上门,屏退侍从,向忠义侯耳语道:“方子建派他手下传了口信,想见您一面。”

    忠义侯思索一刻,摇头道:“方帅现在炙手可热,门庭不会冷一刻,本侯就先不去凑热闹了。过几日尘埃落定,再见不迟。”

    “那我请他们稍安勿躁。”谢灵意对此事的看法相同,只是仍有些犹豫,说:“侯爷,属下还是认为,我们可以多加尝试与南方军合作。有顾莲子在,不是毫无机会。”

    “本侯不是没有找过顾元铮,结果你也知道。”忠义侯道:“顾氏世代盘踞南疆,与宣京之间山高路远,皇帝是谁对他们可有什么影响?只要这天下还姓嬴,只要他们不出剑南路,那就会永远地相安无事下去。而方子建是新晋的总兵,要和西北军争夺边境的地盘,在朝中也没有根基,正是亟需助力的阶段。与哪边更容易合作,你应该明白。”

    谢灵意说:“属下觉得方子建不好,就在于他根基浅薄,未必能对您产生多少助力。要打动顾氏是难上许多,但回报肯定也会丰厚许多。”

    这个道理,忠义侯不是不知,但是……他凝眉道:“且看今日莲子进宫,有什么说法罢。”

    顾莲子一路上思绪纷杂犹如一团乱麻。他并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讨厌顾横之,他听到顾横之被排挤被冷待,他应该感到快意才对。然而事实上,他没有丝毫愉悦之感,只有完全的愤怒。

    愤怒过头,他心中又涌起巨大的无力感。血缘终究斩不断,羞辱顾横之就像是羞辱他。

    而皇帝并不在乎——不止皇帝,长居京城的大人物们一直旁观,也没有一个在乎。

    眼看着就要到抱朴殿,走在前面的何萍突然停下转身,顾莲子差点撞到他,惊道:“你干什么?”

    何萍掩着袖子,一指宫墙下盛水的大缸,“顾少爷,以水观面,可视仪表。”

    顾莲子霎时意会,羞恼道:“关你一个太监什么事?”

    何萍面色不改地说:“出宫时,小贺大人托奴婢照看您一二,现在奴婢提醒您,就算守诺了。至于这份好心是否被您接受,确实不关奴婢的事。”

    顾莲子听说缘由,心中陡然被触动,鼻头一酸。

    他吸了吸鼻子,拿出手帕对着水镜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脸,神色恢复如常,才去面圣参拜。

    皇帝示意平身之后,顾横之主动喊他:“莲子。”

    顾莲子只在进殿时看了他一眼,就再也不正眼看他,此时盯着御座下的台阶说:“叫我‘常明’吧。‘知常曰明’,这是陛下给我取的字。”

    “常明”吗?顾横之才知道这个表字,轻轻“哦”一声,面朝皇帝抱拳道:“末将谢过陛下对常明的关照。”

    明德帝摆摆手,语气轻缓:“这孩子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朕看他就和看淳懿一样,都是朕的亲子侄。朕如何能不上心?”

    而后看着顾莲子,“朕叫你来,是因为你母亲近年多病,病中时常思念你,你兄长想让你回蒙阴探亲,你可愿意?”

    回蒙阴,回家吗?

    顾莲子眨了眨眼,万万没有想到皇帝召见他,是为了问他这样一句话——他下意识的,竟然觉得可笑。

    他当然想回去,白日里发呆想,夜里做梦想。可他记不得他娘的模样,同样也记不起家乡的山水,日思夜梦皆是一片模糊。年岁越长,他就越像是把感情寄托在了虚空,没有一点可以深入落脚的地方。

    现在突然问他要不要回家,就像指着一道无底的深渊,问他要不要跳下去。

    他当然无条件地愿意跳下去,可稍一细想,又不敢跳。怕这深渊也是幻障,他一纵身,就碎了。

    日后不止更难归家,还要牵连到他抱病的娘。

    他只觉自己眼眶发热,想起自己特意擦干净了脸才进来的,便死死咬住唇肉,把泪意憋回去。而后弯曲左腿,再跪右腿,答:“陛下,我不回去。”

    明德帝面露讶异,奇道:“哦?朕记得你小时候总盼着蒙阴来人,奶娘走了都要闹着跟她一块儿。现在你长大了,能自己一个人走长途,怎么又不愿意回去了?”

    “我……”顾莲子舔了舔唇,咽下那点锈腥气。他以为理由很难找,可他一想,就能自然地说出来:“我与母亲已有十余年,不曾见过面,我已经……忘记了她长什么样。兄长常年陪伴母亲膝下,与母亲感情更加深厚,母亲想必也更愿意看到兄长。所以兄长回去探亲的时候,代我探望探望,就行了。”

    他口中的“兄长”沉默地倾听着。

    “真有意思,可见人与人之间呐,还是要相处过,才可能有深厚的感情。”明德帝把玩着麈尾,问顾横之:“常明不愿意回去,你怎么说?”

    顾横之抿唇抿得极紧,听见皇帝问,才启开来回答:“末将,不勉强。”

    明德帝笑了:“既然如此,这事就不再提。你们兄弟许久不见,想必有话要说,一块儿下去吧。”

    顾横之等顾莲子先走,再跟在对方身后。

    宫宇四四方方,甬道窄窄长长,没有内侍引路,前后的人影都离得很远。

    顾莲子忽地回头,怒目圆瞪。

    他这时感觉到另一种愤怒,因此利声质问自己的兄长:“你为什么不争?别人叫你什么时候出发你就什么出发,让你什么时候到你就什么时候到?你不是有一匹好马?为什么不追,不反抗?”

    顾横之静静地听他发泄,然后给出答案:“没有必要。”

    名声终归是虚的,有与无他都不在乎,因为还有很多比他个人名声更重要的东西。

    “哈?是,我与娘都不重要。”顾莲子冷笑一声,扭头转向另一条甬道。

    “莲子?”顾横之提高声音叫他,不明白怎么就拐到了他和娘身上去。

    “我要去拜见皇后娘娘,和你不同路。”少年头也不回,脚步生风,很快走远。

    顾横之只在旁人话语里听说过裴皇后,不便再跟上去,只能收住步伐,按原路出宫。

    他知道通政司的直房在端门南楹,所以一出端门,就往那边看过去。

    风烟俱净,宫墙与远天一般澄澈。贺今行不知在檐下等了多久,看见他便迈步走到他身边,站定后往门里看了看,“莲子没和你一起吗?”

    顾横之:“他去见裴皇后。”

    贺今行听了,大概能猜出发生了什么,无声轻叹,“那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正值禁军换岗,不时还会遇到进宫参加晚宴的官员。

    应天门上,韩履宽余贺长期一行披甲戴盔的武将正在验身,另有一名文士等在旁边,却是夏青稞。

    贺今行看到对方,惊而喜,“你也来了。”

    夏青稞露出笑容:“我代表我们绒人来觐见。你不参加晚宴吗?我听他们说,宫宴上吃的喝的都很不错。”

    贺今行微笑道:“少我们一两个也不少。”

    贺长期交了佩刀过来,同时开口:“好什么好,这么多人,还不是大锅炖。”

    贺今行见他还是臭着一张脸,问:“大哥怎么心情还是不好?”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贺长期浓眉紧拧,目光一扫,“你俩,尤其横之,进宫干什么去了?”

    “去求陛下一些事情。”顾横之实话实说,语气与平常别无二致。

    贺长期想问求的什么事,与封赏有没有关系,但又觉得问这种话太过越界,便只干巴巴应道:“好吧,我还以为是陛下召见的你。”

    几人闲话几句,那边验完了身,便互相告辞。

    贺今行与顾横之出得应天门,视野豁然开朗,盈满热闹。

    这是宵禁解除的第一个晚上,催人回家的鼓声不会再响起。沿街店铺依然客满为患,做夜间生意的陆续出摊,来往车马俱是从容。憋了两年的百姓们摩拳擦掌准备大逛夜市,上午万人空巷,傍晚便满巷烟火。

    他们行走在人流当中,挨得越来越近,直到肩膀贴着肩膀。

    贺今行这时候才轻声说:“今日是陛下太过分,不是莲子的错,也不是你的错。”

    他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回音,步履不停,相依的手臂却摸索着去找身边人的手。他很快碰到对方的手背,指腹摸到掌心,然后被反握住。

    顾横之攥紧他的手,声音喑哑:“没关系,总会有下一个机会。”

    贺今行说:“我只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看到你,就不难。”顾横之在人群中央停下,侧身注视今行。

    他因为陛下不准莲子回家感到挫败,因为莲子的态度而难过,又因为在抱朴殿、在端门看到今行而高兴,悲喜交杂,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

    他只比他略高一寸,不需低头就能看到他的眼睛。哪怕映满人间烟火,也像明月一样,不染尘埃。

    这令他感到澎湃的安慰,又生出十分的彷徨:“今天的事,会不会对你影响不好?要是让你前途受损,我……”

    思来想去,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怕今行对自己跟其他人一样,公正无私,又怕他因为自己而坏了原则,蒙上污名。

    “不会的。”贺今行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揽住他另一边肩膀,贴近自己,冷静而坚定:“顾横之很好,特别好。因为你而发生的事,不论是繁花是荆棘,对我而言都甘之如饴,绝不避让。”

    顾横之靠到他肩上,头碰着头,在涌涌人潮之中将他抱紧。

    月上柳梢,烟花绽落。

    走到官舍大门前,顾横之才松开手。

    他与今行对视片刻,话没说出口就倏地红了脸,将那只手藏到身后。

    贺今行也下意识移开眼,轻咳两声,又慢慢地转回来,说:“官舍的房间不大,但是,好吧,你要进去坐一坐吗?”

    顾横之飞快地点头,还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有一样礼物想送给你。”

    “巧了,我也有个东西想拿给你。”贺今行想到这事,拉着他快步回自己的房舍,把他按到桌边坐好。自己搬出官皮箱,从里面找出一个小方盒,放到他手中,“盒子连里面的东西都是我自己做的,你打开看看。”

    顾横之看着手心的木盒,又看看他满含期待的神情,手竟然有些抖。他轻吁一口气,揭开盒盖,铺底的绒布上静静躺着一枚木扳指,内圈打磨光滑,外圈一面凿有刻痕,一面刻着“平安”二字。

    再上手一试,正正贴合。

    贺今行看他欲言又止,说:“之前送你的扳指不是裂开了吗,换个新的,怎么样?”

    “很喜欢。”顾横之双眼眨了又眨,把扳指放回盒子里,盒子揣进怀里,然后摸出一把匕首。递给他的时候小声说:“先前那把匕首找不回来,所以我让长期给我介绍了一间铁匠铺子,就在玉水,重新打了一把。”

    贺今行顿时明白他刚才为什么会那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我俩真是想一块儿去了。”

    他拔出匕首随意劈刺,十分顺手,就说:“还叫‘召猊’?”

    “好。”顾横之看他笑得开怀,也扬起唇角。

    开心过了,贺今行把匕首放进官皮箱里,也坐下来,面对面地“你真打算加入禁军吗?”

    顾横之颔首,道:“不好吗?”

    他一点一点地解释:“南方军不是非我不可。铮姐入伍比我早,而且从未离开过南方军,现在的资历与声望皆胜于我。我回去就得追赶她,然后与她相争。我不想这样。”

    “振宣军那边不愿意给我位置。方帅掌军不易,我也不想留在西北,不必与他互相为难。”

    “我留在宣京,就在陛下掌控之中,能让他安心。”他认真地看着今行,“而且,可以和你在一起啊。”

    贺今行一条条听下来,明白对方是想说,留在宣京未尝不是个好选择。可他也清楚,没有明说的不便之处绝不会少,因而神色复杂,“那你爹娘那边怎么办呢?”

    顾横之沉思一刻,摇头,“我给他们写信提了一提,其他的等陛下给我的调令下来再说。”

    走一步看一步。

    也罢,先抓紧当下。贺今行道:“我打算另外租间小院子,和冬叔、星央一起住。你既然要留在宣京,不如一起?”

    顾横之先说“好”,又想起一件事,说:“我家在京中有座宅子,只是莲子不愿意住,就没有安排人手,一直空着。不如我们把那宅子打扫出来,可以省一笔租金。”

    贺今行自然答应下来。省了租金,他看着手头正要清点的一些碎银锞子和小额银票,不由想起郑雨兴说的话。

    于是问横之:“你们蒙阴的习俗——”

    顾横之等着他问完,他却不说了,便追问:“什么习俗?”

    贺今行已经反应过来,这种事不该问他,赶紧转移话题:“我想起还有一篇文章没有写,得赶紧写完才行。”

    “那你写。”顾横之不急着走。反正没有宵禁,多晚回去都行。

    贺今行摸了摸耳垂,当真铺纸提笔。他一边写,不时看一眼横之,见他撑着下颌频频点头,就笑道:“你要是困了,可以先去睡会儿,我写完叫你。”

    顾横之这一整日都没歇过,便起身去床上。他一身汗不想把被褥枕头弄得太脏,就把这些都拿开。却见枕下有几封信,封上题字全是他自己的笔迹。

    他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回身叫道:“今行。”

    “嗯?”贺今行抬眼,见顾横之一手捏着那几封信,一手指着它们,眼含期盼:“我能不能,替它们?”

    贺今行心中空了一瞬,随即正经道:“……你要是不嫌挤的话,随你。”

    顾横之不睡了,“那我先去沐浴。”

    “行,我的衣裳都在立柜里,你自己找。”贺今行平静地继续写文章。

    十来笔下去,他忽地睁大眼睛,发现纸上是个错写的“横”字。

    下一刻,他抬手捂住脸,试图抑制那抹蔓延到耳后的绯红。

    第307章 五十

    六月十九。

    昨日普天同庆, 皇帝推恩,今日可照常休沐。但驿站不休,通政司亦不能连旷两日。

    贺今行没怎么睡好, 顶着淡淡的黑眼圈按时上衙点卯。

    昨晚宫宴上宣了数道圣旨, 政事堂一大早就把副本送过来。他翻着翻着彻底清醒, 亲自抄录存档, 一面算了算这一长沓赏赐,至少要花掉五六万两银子——这笔钱相比这次的场面并不多,就是不知从哪里出。

    不用立刻花钱的敕封更多, 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他大哥贺长期,连升三级半, 被皇帝单独褒奖, 殊荣尤盛。然而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皇帝有借他怀念殷侯、安抚西北军之意。

    贺今行甚至觉得陛下的用意不止于此,又想起他大哥的态度,不知该喜该忧。

    辰正,舍人院忽然来人,“崔相爷有命, 请小贺大人前往政事堂议事。”

    叫自己去?贺今行有些惊讶,吩咐郑雨兴继续处理捷报处送来的奏本, 一面思索议的会是什么事, 一面随那位舍人过去。

    到得政事堂,正厅里来人不少。崔连壁居主位,下首左右两排交椅, 左边坐着王正玄、盛环颂和王玡天, 右边坐着贺鸿锦和陆潜辛。

    贺今行上一次在这里看到这么多位高官齐聚,还是江南洪灾那会儿。不过三年, 乍一瞧好像换了许多人,再细看,却又都是旧相识。

    “见过诸位大人。”他上前行礼,“不知相爷唤下官来所为何事?”

    崔连壁道:“还是老问题,国库的亏空怎么解决。大家争执不下,王玡天说你有个不错的办法,所以叫你来给大家说说。你随意坐吧。”

    “下官坐哪儿都不合适,相爷还是让下官先站着吧。”贺今行边说边环视左右,最后落在王玡天身上,长眉微扬。

    后者展开手里折扇,扇面龙飞凤舞“投桃报李”四个大字,笑吟吟道:“陆大人总觉得开捐不妥,不够公平公正,会搅乱朝纲。我说就连小贺大人这样中正无私的人,都会赞成开捐,是也不是?”

    说罢,摇了摇扇子,暗示他可要抓住机会。

    贺今行便拱手环视在场诸位大人,朗声道:“裴孟檀裴相爷在时,就提过开捐之法,当时下官觉得不妥,认为这是釜底抽薪、竭泽而渔的做法。但下官后来又细想,觉得不能一开始就做最坏的打算,否则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开捐固然是把双刃剑,但只要小心使用,选任合适的官员负责,公布完善的条例限制,将它牢牢掌控在朝廷手中,对填充国库必能起到相当大的好处。”

    崔连壁:“具体怎么说?”

    此事贺今行早就构思过许多回,稍微打过腹稿,便能回答:“第一,要限制开捐的名额,定在五品以下,且不得开放要职。”

    “这是肯定的,不然成了冗官冗员,光是给他们发薪俸就要再次拖垮国库。”王正玄其实不想叫他来,但王玡天先开口,他不好反驳自己的侄儿。现在人来了,他就忍不住找茬:“别光说这些没用的话,有没有新的东西?”

    贺今行:“第二,对这些人也要进行考试。难度不必设置太大,但起码要筛掉那些孔孟不识、五谷不分之人,这样选出来的官员不至于太过庸碌无能,闹出许多不该有的笑话。”

    陆潜辛面无表情:“既要人缴纳大量的专款,又要考试筛选,不能保证一定捐到官职,这种亏本的买卖恐怕没几个人愿意做。”

    “陆大人说得有理。”贺今行恭敬道:“下官也考虑过,认为朝廷可以先放出招考的名额官职,流程可如乡试一般,先通过考试得到了名额才能捐官。考试不难,试错的成本也只有一点报名的花费,愿意尝试的人绝不会少。”

    陆潜辛哂笑道:“你这么一套细致的章程下来,能捐出几个官,捐得多少银两?这是不是和咱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盛环颂听到这里,也附和道:“这倒是,咱们得先说清楚,开捐的首要目的是为了填充国库,不是选才。朝廷不指望这帮人做事,当官儿后不贪墨不犯事就算不错了。”

    陆潜辛接道:“若是不能捐到足够的款项,得不偿失,那又何必非得开捐?”

    王正玄道:“我说陆大人呐,这还没开始搞,你就一味地唱衰,到底想怎么样啊?”

    陆潜辛冷冷道:“本官只是希望朝廷能少些无用功罢了。”

    贺今行打断他们:“两位大人莫急,下官还有第三条,就是针对募款的问题。”

    他向崔连壁一揖,然后说:“相爷,在此之前,只有士人和农家良子可以参加科考走上仕途。但是,正如盛大人所说,开捐并非选才,而是为了填补岁用。既然如此,不如放开范围,给‘士农工商’的‘工’与‘商’一个机会——除了身在奴籍与其他有罪之人,凡是大宣子民,皆可参与开捐。”

    贺鸿锦沉默许久,开口道:“商人不得从政,这是祖宗之法。”

    王玡天没听他说过这一条,也笑道:“真这么做,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贺今行解释道:“法古则后于时,脩今则塞于事。祖宗尚且不法古不脩今,诸位大人又何必拘泥于此?商人固然身份不妥当,可他们往往也比世族与农户有钱得多,不正契合填补国库的要求么。朝廷想要避免大量的商人涉政,也很简单,提高商人捐官的门槛,只给少数豪商巨富捐官的机会即可。再者说,各地官商勾结不在少数,与其让地方官员中饱私囊,何不直接将这份利益收归于朝廷?”

    “至于坊间的风波,朝廷要变,总会损害到一些人的利益,引起他们的不满。但总不能因为他们抱怨阻挠,就不推行新的政策吧?”

    “话不是这么说的。”王正玄端起桌几上的茶碗,声调高深莫测:“就算你我在这里点头同意了,条例公布开,各地的世族反对怎么办?他们不满,肯定就会多方阻挠,你这开捐也就推行不下去,不是白忙活?”

    贺今行道:“王大人说得对,要压住他们才能让开捐顺利推行。那么,下官建言,可以在开捐的同时推行改税。哪一个地方反对商人捐官的声音最大,就先在那个地方改税,查一查那些大家大族名下的田地与奴婢。但凡有违例出格,一律判罪收缴,充没国库。”

    在座各位高官都知晓他向皇帝进过一封食货之弊病的谏疏,听罢,皆神态有异。

    这事牵扯不到盛环颂,他因此没有压力,还能打趣道:“小贺大人这算不算图穷匕见?”

    贺今行不认,说:“下官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想法。”

    王正玄皱眉道:“我就说你怎么突然转性改了主意,结果又是为了这事儿。这事就不可能推行开,何必非要白费力气,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贺今行刚想反驳,陆潜辛就抢先插话,一改之前的态度,微笑道:“王大人刚刚还说本官唱衰,怎么这会儿也一下子就变了脸?”

    “我呸!”王正玄啐了一口,嫌恶道:“本官跟陆大人这等欺祖灭族的人,自然想不到一块儿去。”

    陆潜辛被翻及旧事,不仅不恼,反而面露愉悦之色,颔首道:“本官无牵无挂,故而只一心盼着朝廷好,不想王大人有那么多顾忌。如果开捐与改税能相辅相成,顺利筹款,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要陛下和崔相爷点头,我户部照做就是了。”

    王正玄“砰”地放下茶碗,就要拍案而起。

    “下官也是这么想。”王玡天及时提高声音,盖过了他叔父的动静,“开捐也好改税也罢,对朝廷对陛下,都是利大于弊。国库充裕了,咱们大家的日子也好过嘛,何必急着反对呢?”

    王正玄顿时转向他,又气又不解。然而他盯了半晌,他那大侄儿都不分给他一个眼神。他只得憋着坐回去,重新抓起茶碗,一口气灌了一大碗。

    贺今行不动声色地旁观,待厅中安静下来,才出声说:“下官的想法尽陈于此,有什么不妥之处,请相爷指教。”

    崔连壁沉吟片刻,屈指叩上面前长案,“想法听起来不错,我写个条陈,呈给陛下看过再说。要是可行,再回头叫你们商量细则。”

    他做事向来不拖沓,当即便挥退众人,唤文吏进来准备笔墨。

    贺鸿锦与陆潜辛前后脚先走,王氏叔侄俩在其后,贺今行看盛环颂要多留一会儿,便也迈开步子回通政司。

    筛出来的奏本已经堆放在他案头,他看过,不急着送去抱朴殿,让郑雨兴帮他注意端门,“等会儿崔相爷应该也要进宫,我在他后头去。”

    郑雨兴应下,不问为什么,只替他感到高兴:“虽然您没有升职,但崔相爷叫您去政事堂议事,这是不是说明您对于朝堂越来越重要了。”

    贺今行自知今日走这一趟是王玡天搭的桥,王大公子此人,现在就只能与他互相利用,来日必定产生冲突,那时会如何尚不可知。但他不想扫对方的兴,只莞尔一笑,没有接话。

    郑雨兴又低声道:“说起来,崔相爷这些天一直在政事堂,还没来过端门呢。属下听吏部的人说崔相爷想要致仕,是被陛下硬留下来的,会不会就是因此才不愿意在北楹的直房公干?”

    贺今行听他一说,才注意到这件事,细思道:“或许吧,崔相爷早先确有此意。但他现在怎么想,谁也不知道。咱们以前怎么办事,日后还是一样,不必揣测他什么时候离任。”

    “嗯,属下记住了。”郑雨兴摸摸脑袋上的官帽,回大直房去。

    半个时辰之后,崔连壁果然从端门经过。

    贺今行稍等一刻,才抱着一摞奏本跟上去。到抱朴殿,却见崔相爷根本没进殿,还在廊上候着呢。

    何萍侍立在大门口,他一问,才知钦天监监正在里面,陛下不许任何人打扰。

    最近有出现什么异象吗?钦天监除了每年末颁布第二年的历书和万岁节献法之外,平常一直少见他们的身影。

    贺今行回想近日看过的四方奏报,确定没有见过听过“奇观”“祥瑞”之类的字眼,那就只剩一种可能——钦天监夜观天象而得吉凶之预示,故来向皇帝回禀。

    是吉还是凶?他一边猜测,一边向崔相爷行礼。

    崔连壁拿着奏折,双手负于身后,戏谑道:“你这通政司的其他人做事就这么慢?”

    贺今行也知自己做得太明显了,便干脆承认:“下官想借崔大人的东风,特地在您之后来。”

    崔连壁低声说:“你想做什么我知道,我不会刻意为难你。但你也知道,你进谏请改税,裴孟檀上书请开捐,陛下都没有同意。现在就算这两宗事并在了一起,陛下也未必会改变态度。”

    贺今行道:“下官明白,所以想请您劝说陛下。陛下信重您,您开口的分量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崔连壁却缓缓摇头:“我不掺和,就看你怎么劝谏。”

    之后任贺今行怎么游说,都不肯松口。

    贺今行泄了气,无奈道:“那下官就先游说陛下。”

    崔连壁这才笑了笑,依然不给半句话。

    旁人不知,陛下信他和兵部,就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真正违逆过陛下的意愿。一旦对立,秦毓章走过的老路就是他日后的下场。

    他由此生出倦怠之心,觉着留在朝廷没什么意思,不如回老家做个木匠。

    不多时,钦天监监正退出大殿,瞧见这两人,先行见礼:“崔相爷,小贺大人。”

    语气与神态颇有几分意气风发。

    贺今行回礼道:“看来监正卜出大喜讯了。”

    “天机只可泄真龙,不足为他人道也。”监正摇头晃脑,一甩拂尘,仙风道骨地走了。

    崔连壁道:“小贺大人,天助你也。”

    贺今行哑然失笑,一同进殿面圣。

    明德帝果然龙颜大悦,容光焕发,翻看完崔连壁进上的条陈,脸色也没有变差一点。

    崔连壁便拱手问:“不知陛下对此意下如何?”

    明德帝搁下条陈,语声平平:“老实说,朕觉得还有更好的办法,只是你们想不出来。”

    “陛下。”贺今行跨出半步,躬身道:“国库不丰,谈什么都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而只有税入充足,国库丰厚起来,一切才皆有可能。”

    明德帝哈哈大笑,隔空点了他两下,“瞧瞧,让朕望梅止渴来了。是看到了钦天监的人,才这么猜的吧?”

    贺今行坦然道:“是。”

    明德帝敛了笑,长叹一声:“你们啊,都以为朕是为了自己,才卡着裴孟檀,对不对?”

    贺今行沉默不语,崔连壁说:“陛下言重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等岂能揣出陛下圣意……”

    明德帝抬手微摆,示意他不必再说,继续道:“朕若是只为了自己,这一回仍然不会同意。但是,昨晚宫宴过后,朕看了陆潜辛呈上的账簿,国库亏空到发不出边军的抚恤。再这么拖下去不行啊。所以哪怕你们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朕也没辙,只能先准了。”

    话落,却见底下两个人都一愣一愣的,奇道:“怎么,朕说话声音太小了?”

    “不,臣等听见了。”皇帝如此好说话,就算贺今行有意迎合在先,也下意识觉得不太对劲儿。

    他犹豫片刻,干脆趁此机会,说:“臣和诸位大人在政事堂议事的时候,提过先在某一路或是某一州试行改税,但没有考虑具体该选在哪个地方。刚刚聆听陛下圣音,脑海里灵光一闪,忽然有了想法。”

    明德帝道:“啧,你小子惯会随棍上,朕能信你是刚想出来的?直说吧,哪个地方,汉中还是江南?”

    贺今行立刻回答:“江南路在三年前就清查过人丁和田亩,重造了黄册和鱼鳞簿。许轻名许大人也是坚毅之人,驭下极有手段,政绩更是斐然。因此臣以为,从江南路开始推行,应该会顺利许多。”

    “许、轻、名?”明德帝蓦地想起秦毓章,面带怀念之色,沉声道:“那就江南路吧。你们下去拟出章程来,先和许轻名通个气,然后让各部衙门尽快着手去办吧。”

    他说罢,似乎想到什么,侧目问顺喜:“今日初几?”

    顺喜低眉回道:“今日六月十九。”

    “那在中秋之前,务必放出第一批开捐的名额。”明德帝撂了话,才问他的臣子们:“怎么样,能不能做到?”

    贺今行立时明白,皇帝这是急着用钱,才会如此爽快地点头。

    他微微侧目,拿余光瞥了眼崔连壁,见对方也眉头紧锁,双唇紧闭。

    明德帝敲了敲御案上的条陈,笑道:“要是做不到,那诸位爱卿就再集思广益,慢慢想个好办法出来。”

    言下之意,要么按他的意思来,要么就别做。

    “回陛下。”贺今行咬了咬牙,叠掌躬身,吐出一个字:“能。”

    “好,朕等着。”明德帝抚掌道。

    君臣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再无二话。

    贺今行又与崔连壁一同告退,出了端门,后者跟他走进小直房,才压低声音问他:“你可知陛下想要多少?”

    贺今行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揉了揉眉心,直言:“下官不知。”

    崔连壁哪怕不愿过多插手,也忍不住说他:“那你就这样由着你自己被架上去?中秋可没多长时间了。”

    贺今行刚应下差事的时候,就觉得焦头烂额,到现在仍然长眉不展,“可要是不答应,陛下仍然无视我等的奏请怎么办?”

    他也知自己此举冲动,但让陛下同意改税的机会或许就这一回,如果他没有抓住,又怎知来日不会更加后悔?

    况且一个多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竭力冷静道:“总会有办法的。”

    而后退开一步,向崔连壁作揖,“崔大人,请您准许下官试一试。”

    他身姿放得极低,崔连壁看到他的脊梁,而后环视这间狭小的直房。除了文书与文房用具看不到丁点儿其他东西,连个小摆件都没有,更别说字画。

    “也罢,就现在这个烂摊子,不修不补肯定要完。那咱们就试试吧。”崔连壁叹息道,“下午未正在政事堂议事,你别误了时间。”

    “是,下官一定准时。”贺今行即道。

    他送走崔相爷,回头关上房门,肩背抵上去,有了依托之后才慢慢放松,长出一口气。

    处理完上午的公务,贺今行回想这半天,依然觉得蹊跷。一到午歇,便独自去工部找王玡天。

    对方在后衙接待他,一入室内,便觉凉气扑面。

    “别一副怀疑我贪污的表情,整个工部衙门所有人用的冰,都由本公子自掏腰包,可没走半分公账。”王玡天亲手沏了一杯茶,放到离他最近的桌几上。

    贺今行不坐,仍然皱着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王玡天自斟自饮,等了半晌也没得一句话,颇有些无奈:“小贺大人呐,你的话要是能和我唠叨的叔父匀一匀就好了。况且你今日得偿所愿,难道不该高兴吗?”

    此话一出,贺今行便确定今日有他的手笔,直接问:“你何时联系上了钦天监的监正?”

    王玡天抬手于耳侧,竖指道:“首先,我没有胁迫他。其次,对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办法,这是我的手段,不能告诉你。最后,我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埋线,才能如此顺利地让监正在今日进宫,而不引起陛下怀疑。如此用心良苦,就是为了回报于你,你难道不该感激我?”

    贺今行做到他旁边的圈椅里,“中秋之前纳到巨款供陛下私用,这就是你的‘投桃报李’?”

    王玡天毫无负担地露齿而笑,仿佛天经地义似的说:“鄙人能力有限,所以需要小贺大人也承担一些代价,不过分吧?我还担心你不敢接,现在看,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嗯,不愧是你。”

    不论褒贬,贺今行都不为所动,只道:“那请王大人直接告诉我,陛下想要什么,或者说监正向陛下要了什么?”

    王玡天摊平耳边那只手,“一座道观而已,就是需要供奉的几尊玉像花费可能多一些。”

    贺今行沉默了一瞬,再问:“你没开玩笑?”

    王玡天:“不然怎么能说动陛下?”

    贺今行闭眼深吸一口凉气,让隐隐有些燥热的五脏六腑都冷下去,起身告辞:“突然来访,打扰了。”

    “慢走。”王玡天靠上椅背,展臂相送。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收回手撑住下颌,若有所思。

    就算你贺今行能通过开捐凑到足够的钱,你肯遂陛下的意?

    要是不遂,裴孟檀有裴氏做后盾,有靖宁公主托底,都扛不住。你孤身一人,怎么扛呢?

    贺今行没想这么多,赶着时间回到通政司。

    皇帝的谕旨正好下来,着户部与礼部共同负责开捐,通政司负责监察,并许他可以便宜行事。

    下属们都十分高兴,认为这道谕旨意味着通政司的权力再次扩大——没有人不想拥有实权,哪怕现在只是这个实权衙门的吏员。

    贺今行不打击他们,只重申了一遍通政司的规矩。接近未正,便带着笔墨录簿去政事堂。

    上午才见过的诸位同侪,除了刑部的贺尚书,再次同坐一堂。

    崔连壁主持议事,半点不提江南路要试行改税的话。贺今行知道他是要等许轻名的回信,也当全然不知。

    正厅的大门关了一个多时辰,相看两相厌的户部与礼部终于达成了基本的共识,各自回去草拟细则。

    贺今行这边忙完,回通政司继续处理本职事务。天黑下来他才恍然记起时间,赶忙收拾招文袋,锁了门,一路小跑出应天门。

    落日已沉,灯火初燃,天与地似明似暗浑然一体。

    顾横之就站在那一抹光影交界处等他。

    第308章 五十一

    贺今行当即快步过去, 走到顾横之跟前,面对面相视片刻,两双眼眸里都漾开了笑意。

    “等很久吗?”

    “不久, 我也才从东华门那边过来。”

    东华门内紧邻着镝阁, 有禁军的办事处。

    “见桓统领了?”

    “嗯。不出意外, 我会入职神武卫。”

    “指挥使?”

    “同知。”

    贺今行蹙起眉, 很快又展平,并让自己的声音轻快一些:“什么时候上任?”

    “这几日都行。”顾横之默契地没有多说,走到街边一辆马车旁, 认真问他:“有没有要去的地方?”

    贺今行看着他,缓缓眨了眨眼, 回答:“都是可去可不去。”

    “那我能请你去家里看看吗?”顾横之说罢, 侧身让出登车的位置。

    车厢似乎里里外外都才擦洗过不久,还带着隐约的草木清气,贺今行没上车,直接坐在了前室。

    顾横之低头笑了一下,绕到左侧,挨着他坐下, 挽缰驭车。

    两人先去一趟悦乎堂,才调头出正阳门。

    顾家的宅子在西城郊, 位置偏远, 好处是占地很大,能设校场。

    七八个兵丁正在扫校场。

    几个同袍从门上进来,边看边咂舌:“老杨, 这都要走了, 哥几个还把大宅收拾出来住,真不嫌麻烦啊。”

    “谁要走?我们要跟二公子在京里长住, 不然费这神?”杨弘毅甩了把汗,不多搭理他们,抓紧扫完,大扫除就彻底结束。

    “长住是什么意思,不一起回去啊?”同袍惊讶不已,等顾元铮进来,又把这件事告诉她。

    “别问我,我也正烦着呢。”顾元铮环视一圈,没找着人,又瞅了眼夜幕,“老杨,你二公子去哪儿了?”

    杨弘毅:“他去接小贺大人下衙,应该就快回来了吧?”

    “啧,这么急?”顾元铮不出所料,盯着满头大汗的几个人,“杨弘毅,我看你倒是接受良好啊。”

    这话没头没尾的,杨弘毅却握拳咳了咳:“那什么,小贺大人挺好的,和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比亲兄弟还亲,就该多来往嘛。”

    顾元铮听得发笑:“等大帅知道你几个知情不报,要收拾你们的时候,这兄弟情可未必能救命。”

    杨弘毅停下来,夹着扫帚抱拳向她鞠躬,“大小姐,末将先前想瞒您,是末将不对,在这里给您赔罪。但军令和情谊,本来就是两码事。我是二公子的兵,不论是非,都一定会坚决地拥护他。”

    校场上其他打扫的兵丁也停下来,与顾元铮身后的兵丁们隔空相对。

    大家虽是同源,却已隐隐有了分别。

    顾元铮说:“行吧,我也不是老顽固,执意惹人烦。灶上有没有炊饭?”

    杨弘毅回道:“周碾他们在做,等会儿在前院正厅开饭。”

    顾元铮便摆摆手,叫手下去厨房帮忙,自个儿去大门上等。

    副官跟在她身侧,到四下无人的空庭,才说:“大小姐,老杨他们就是一帮轴人,您何必提醒他们?反倒弄得自己不高兴,唉。”

    “我哪儿有不高兴?家里兄弟出师了,我是欣慰啊。”顾元铮背着手大步往前,神色淡淡:“你觉得我会害怕与人相争?”

    副官哑然,复又肃容道:“属下跟您这么久,从未见您退缩。”

    “我顾元铮输过谁?”

    “没有。”

    “既然如此,你担心什么?”

    “……总归是大帅的亲儿子。小公子本就质京多年,二公子再留下来,恐怕大帅不会允许。”

    “也是,让两个弟弟都留在京中,未免显得咱们太好欺负。”顾元铮这些日子也有许多不满,只是隐而不发,拧眉道:“可要这么说,我该站在哪一边?”

    思索间,顾横之提灯引着贺今行从影壁后走出来,瞧见她,一个叫“姐姐”,一个称“将军”。

    她顿时带上笑容:“小贺大人来得巧,我正好有事想与你相商。”

    贺今行:“将军但说无妨。”

    “事情不急的话,待会儿再说?”顾横之与他同时出声,然后瞧着他,轻轻晃了一下灯笼,“先转转?”

    顾元铮:“灯都没上几盏,黑灯瞎火的转什么转,有你这么招待人的么?”

    顾横之还想拒绝,贺今行伸手从背后拉了下他的袖子,“不急这一时。”

    一行人便往前院正厅。宅子才打扫出来,宽敞得单调,好处是能三四人并行。

    顾元铮说起正事,“下午宫里来人,让我和南越使者准备明日上午觐见,大约是要下旨了。我去问崔连壁,他暗示我,派兵的代价太高,朝廷现在承担不起,也没人愿意挑这担子,所以倾向于合作。”

    贺今行下午听崔相爷提过一嘴,就问:“那沙思谷怎么处置?”

    顾元铮摇头:“现在他已经不重要了,是死是活都没关系。我让南越人看着,听说他还想偷跑去长公主府求救。废棋而已,忠义侯能搭理他么?”

    贺今行听出她话里的讥诮,却不好说什么,略过了忠义侯,问:“如果朝廷要对南越进行援助,应该也会派出使团同去,将军可有心仪的人选?”

    顾元铮看向他,“我想跟你说的正是此事。我有意向陛下举荐裴明悯,我们两家乃是世交,如今他家遭难,我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只是我不好开口,所以打算让南越使者出面。但又怕使者人微言轻,故而想请小贺大人也帮帮忙。”

    贺今行听完便点头:“好。”

    顾元铮笑着抱拳,“爽快!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

    顾横之却道:“同明悯通过气么?”

    贺今行说:“不论明悯愿意与否,都要先把这个机会给他。哪怕他因守孝而拒绝,这也是一种态度——朝廷需要他,丁忧回乡只是暂时。”

    顾元铮再看他一眼,抱臂道:“小贺大人倒是个明白人。你们这个年纪的书生,我娘让我见过一些,大都酸得很。少有正经的,也带着几分天真。”

    贺今行笑了笑,“若是有‘窃比稷与契’的志向,也没什么不好,多历练就成。”

    顾元铮莞然。

    哪个读书人没几分大志向?但践行出来的可就少之有少。她不管人说什么,只看他们做成了什么。

    穿出游廊,正厅檐下已挂上一排灯笼。兵丁们把几套桌凳搬到院中,烧的是大锅菜,一桌摆几大盘。

    周碾过来拜见,贺今行与他说了几句话。顾横之则先入座,留出身边的位置。

    顾元铮坐在对面,看他俩挨着坐说小话,敲了敲桌面,提高声气道:“明后日要不挑个空,一起去拜访忠义侯,把莲子接过来?”

    两人便住了嘴一齐看向她。顾横之没有异议,说:“拜帖该递,但莲子未必愿意来。”

    顾元铮道:“小孩子心性不全,与家人常年分别有许多委屈,因此口是心非,很正常。我们做兄姊的,岂能不闻不问,听之任之?这话不止现在,我明日觐见也是这么说。”

    顾横之微叹,“那就再试试。”

    顾元铮看向他身边,“小贺大人怎么看?”

    贺今行直觉陛下不会轻易被说动,如实道:“难。”

    “再难也得想办法解决。”顾元铮叫下属拿来几个大碗一字摆开,亲自提坛子倒酒,给桌上每个人一碗。最后那碗放到了贺今行面前,“他兄弟俩总得回去一个,不然让我舅舅和舅母怎么办?小贺大人你说是不是?”

    烈酒气息冲鼻,贺今行正要开口,旁侧伸来一臂端走那碗酒。

    顾横之仰脖饮尽,翻转酒碗示给对座,“铮姐,你想怎么办,跟我说就好。”

    “咱们晚些是得好好谈谈。”顾元铮露齿而笑,举起酒碗隔空跟他干一个。

    顾横之拿空碗做了个样子,没有再沾酒。

    “啧,出去才几年啊,酒量就变浅了。”顾元铮嘲笑自家弟弟,又对贺今行道:“小贺大人是聪明人,在下就不多嘴了。”

    贺今行微微颔首,叠掌回了半礼。

    顾横之提过酒坛给自己倒满一碗酒,盯着他大姐,“阿姐,顾钰敬你。”

    姐弟多年,顾元铮清楚再说下去真要把人惹毛了,但她仍然说:“我知道我这个人有时候很煞风景,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你好,是为了我自己。但我必须要提醒你,有些事你没法回避,早晚要面对。如今多事之秋,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

    她说完,等着顾横之反驳,青年却只与她干尽那碗酒。

    顾元铮见此也有些感伤,独自喝酒,一言不发。

    杨弘毅受不了饭桌上鸦雀无声,主动开口转移话题,再不谈前言,净说些南疆与西北的趣事,勉强也算宾主尽欢。

    饭后小坐片刻,贺今行与诸人告辞。

    顾横之很想请他留宿,但一直到他要走,都没能说出口。他不得不送他回去,提灯穿过前院门,他忽然说了声“抱歉”。

    “嗯?”贺今行止住步伐,转身面对他。

    月与灯相映,人与影交缠。

    顾横之说:“莲子,我爹娘,关于他们的事,都应由我和家里解决,不该牵扯到你。”

    贺今行先前便隐约猜到缘由,认真道:“我以为我们之间已有牵绊。所谓‘牵绊’,就是你我一体,命运相连,诸事共处。你既为难,我岂能旁观?莲子一直很思念家乡,每次蒙阴要来人,他接到信之后,就日日到永定门去。他总说是玩乐,但我知道他想走出那座城门,我也希望他能离开京城,回到你们的母亲身边去。只是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帮他实现愿望。”

    顾横之:“他离家十三年,爹、娘与我都对他亏欠良多,想办法弥补他是我的责任。但你不一样,纵有儿时情谊,你依然不欠他什么。铮姐说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若是往常,我一定不吝请你帮忙。可眼下朝局多变多灾,我又听说你要推行新策,正如履春冰。如此紧要关头,我不想因为我,让你被束缚、被掣肘。”

    通政司现在是风头正盛,但以陛下的性情,焉知哪日不会触及逆鳞,朝承恩暮赐死。越是炙手可热,越有焚身之险。

    “这不是束缚。”贺今行向他伸出手,“君心难测,若是陛下怀疑我厌弃我,想寻由头治我,没有这件事,也会有别的事。那些与我政见相左、想要针对我的同僚们,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在朝为官身处局中,就免不了。但不管天上风晴雨雪,我们都得往前走,迈出步子才知道过不过得去。就算脚下的路不好走,我也还有你啊。”

    掌心摊开在眼前,顾横之轻轻握住。他从来不是瞻前顾后的人,可遇到与今行有关的事,总忍不住多想许多。

    要怎样,才能助你所行皆坦途?

    月色朦胧,沉默好像忧愁。

    贺今行便做主动的那个人,牵着对方向前走。相携到大门上,几只灯笼将里外照得亮堂堂,遂放开手,“你和铮姐还有事要谈,就送到这里,明天再见?”

    顾横之不肯,依然驾车送他回去。

    经行繁华夜市,一排排花灯架子竖立长街两侧,流光溢彩。

    贺今行悠悠看过去,忽然叫停下车。

    顾横之倚车等他,盯着他的背影渐渐出神,直到一盏巴掌大的花灯出现在自己眼前。

    灯形似鲤鱼摆尾,肚腹中的烛光将鱼身映得黄灿灿、红彤彤,看着有一种充满活力的热闹。

    贺今行把细长的竹柄转向他,浅笑温言:“给你——吉祥好运。”

    顾横之没有接,低头仔细看灯。

    贺今行跟着俯身凑近,头碰着头,问好不好看。话落,靠着对方的那边脸颊上忽然落下一点温软的触感。

    他呆了呆,抬手想要摸摸那一块肌肤,又想到身周人来人往,手顿住,脸颊却迅速发烫。待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腰,偏头看向身旁,猝不及防与他对上的目光飞快滑走,只留一片颤个不停的眼睫。

    像振动的蝶翼,他心中想,又光明正大观赏一会儿,才把花灯放到对方手里,缓缓笑开:“有没有高兴一些?”

    顾横之点点头,努力压住唇角。

    贺今行便坐上车,拾起缰绳,“那我们走啦,去找冬叔。”

    “好。”顾横之应声靠着他,将小灯盏提高,放到风中。

    夜风长扬不止,红鲤荡漾不休。

    第309章 五十二

    贺今行二人到达医馆, 已近亥时。

    敲门好一会儿没人应,正当他们以为屋里人已经睡下时,贺冬穿戴整齐来地开了门。被问及怎么了, 他头一偏, “喏, 打牌呢。”

    后门帘子卷着, 可以看到小小的后院里围坐了一圈人,贺长期、星央、贺平再加一个正在摇骰子的牧野镰。

    瞧见他俩过来打招呼,前三个都想撂了牌站起来, 被牧野镰眼尖口快地制止,“哥哥们坐住咯, 哪儿有牌没开就下场的?”

    贺今行也叫他们不必, 笑道:“你们先玩儿,我正好和冬叔说些事。”

    贺冬下午到悦乎堂留下了见面的记号,这也是他来这一趟的缘由。

    顾横之听他这么说,犹豫自己要不要留在院子里回避一下。

    贺今行回头往屋里走,从他身旁过,极其自然地牵住他手腕, 拉上他一块儿。

    两个人在柜台前坐下,柜台里的贺冬瞧着他们相挨的肩臂, 总觉得不怎么顺眼, 掩嘴掐着声音说:“这么多人在呢,别太黏糊了。”

    “什么?没有啊,我们酉正之后才见面。”贺今行十分坦然, 觉得冬叔是先入为主了, 摇摇头,直接拆信看。

    第一封信来自杨语咸。

    他发现重明湖北岸一带的农田在近几年间都变成了佃田, 那些田大都是上好的稻田,重明湖畔除了那年端午泛滥之外亦无天灾,老百姓没道理同时期大量卖田。他又托州府里的熟人查一查主家是谁,对方却讳莫如深,反叮嘱他莫要多管闲事……

    “杨先生怀疑有人恶意侵占北岸百姓的田地,打算暗地里继续追查下去。”贺今行说着“有人”,脑海中就浮现出两三个姓氏。再往下看,杨语咸也有所猜测,与他所想别无二致。

    贺冬听得咂舌:“重明湖北岸良田何止千倾,这都敢占尽,未免太贪心了。”

    贺今行烧毁信纸,一面说:“从西北回来,沿路不管是甘中、宁西乃至京畿,卖地转佃的现象都比前几年更常见,富者越富,穷者越穷。杨先生亲眼见过不少,还能让他如此气愤地写信来,可见对方做得实在太过分。”

    话罢,俱是叹息。短暂的安静中,顾横之问:“杨先生是一个人回去的么?”

    贺今行明白他的意思,杨语咸在稷州任过长官,和裴公陵是同窗,不至于没有几个可往来之人,但是,“这种事必要隐秘行之,他恐怕不会告诉别人。”

    贺冬说:“他一个人太危险了,要不我回去帮他?”

    顾横之也说:“铮姐她们回蒙阴,应该也会从稷州过,再去祭拜裴老爷子一次。若有需要,尽可言之。”

    “元铮将军势必和南越使者一道,不牵扯进来为好。冬叔忽然回稷州,若是有心人注意到,恐怕会联想是不是我让你去办什么事,可能因此打草惊蛇,也不好。”贺今行沉吟片刻,说:“这样吧,待会儿问问大哥,他会不会回稷州探亲。”

    贺冬本想反对,听他说到贺长期,隔空点点桌上剩那封信,“韩将军让贺平他仨带过来的,还有个口信,说是秦广仪明日下午到京。”

    贺今行一听,便知是为了边防线改划,此事已经酝酿许久,终于就要提上日程。他由衷地为此感到高兴,带着笑意点头:“好,我明日会特别注意。”

    看完信,忽然侧身偏头,问顾横之:“你觉得方子建如何?”

    顾横之与其共事过,回忆稍许,答:“行事看似谨慎保守,实则胆大心细。为人有几分仗义,对部将也算用心。”

    “真的?”贺冬古怪道:“我看你们回京的时候,陛下不待见你,他也挺顺水推舟的啊。”

    顾横之道:“各为其事,怨不得谁。”

    贺冬不是很看得上,但面对他俩,也不好说得太难听,“也就是为人尚可,但不站在一条线上,不可能损己利你。”

    顾横之对此无所谓,“世人之间,无亲无故,相处大都如此。”

    “人如何待我,我亦如何待他,何必多挂怀。”贺今行亦不多想,把写好的回信交给冬叔,就拉起身边人,“走,去看看他们打牌谁输谁赢。”

    院子里的气氛却不怎么轻松愉快。

    只有贺平的声音,似乎在劝其他人:“多大点儿事啊,重开一盘得了。”

    贺今行一去,还没问发生了什么事,星央就指着牧野镰,皱着两条眉毛跟他告状:“他出千。”

    “哎!”被指控的牧野镰当即半举双手,掌心朝外,“话不能乱说,牌和骰子都是冬叔的,我可没做手脚啊。打牌嘛,总有运气不好的时候,只是这回轮到你了。想开点儿,别这么输不起啊。”

    说着就伸出手探向对方面前的小陶碗,要拿走碗里仅剩的两颗被当作赌注的紫红李子。

    “我运气才不差!就是你出千了。”星央猛地一下端走碗,护在怀里,对他怒目而视。

    牧野镰遗憾地收回手,也看向贺今行,说:“小贺大人你来评评理,上了桌就得愿赌服输,是不是?”

    贺今行瞧了圈桌上的骨牌,把星央拉到身侧,拿过那碗李子放到桌上,然后自个儿坐了星央的位置,对牧野镰笑笑:“我和你来两把?”

    牧野镰看他这架势,一时捉摸不准他的态度,迟疑:“这,不了吧?小贺大人是读书人,清流文官,咱这种粗人怎么好意思欺负您呢?”

    贺今行道:“没关系,正常玩就是了。你要是觉得没意思,我们还可以添个彩头,输家答应赢家一个要求,怎么样?”

    “真的?什么要求都行?”牧野镰有些意动。

    “当真。”贺今行轻快应下,又问左右两边,“平叔和大哥要一起么?”

    顾横之就站在他身后安静地看。他不玩这些,他知道,所以直接没问。

    贺平神情微妙,连连摇手拒绝,“不打了不打了,今晚打够了。”

    贺长期本就对牧野镰有没有出千持怀疑态度,再看他那倒霉弟弟多半要搞事的模样,便抱臂道:“十赌九诈,谁知道你们暗中会整什么花样,我不当这个冤大头。”

    贺今行便专注地看向牧野镰:“那就我俩吧,两张还是四张?”

    “两张吧,反正不需要保本,一……”牧野镰本想说一局定胜负,但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硬生生让他改口:“三局定胜负。”

    “行。”贺今行上手洗牌码牌,“什么牌头?”

    牧野镰一直盯着牌,心里觉着有数,那股危机感又下去了,“简单点儿,右手旺,从右得了。”

    贺今行将牌垛垒成四层,再推到桌子中央,隔空指向桌上那两枚骰子,“请。”

    牧野镰知道他是刻意没挨骰子,做给自己看呢,哼笑一声,抓起骰子往一旋。

    点数出来,牧野镰先摸了两张牌。

    贺今行跟着取了一对牌贴桌放,牌面朝下,平移到自己面前,一眼没看,便笑道:“直接开?”

    “行啊。”牧野镰也笑,翻开第一张牌,却是张长六。

    他嘴角的笑容顿时凝固,再立刻翻开另一张,也是张长六。

    对天。

    牌九里第二大的牌,不算小。

    但是,牧野镰拧眉,死死盯着对面的牌。

    贺今行就在他的注视下,竖起自己那两张牌,再轻轻推倒。

    果然一张丁三,一张二四。

    至尊绝配。

    “第一局是我赢了吧?”贺今行再次笑了笑,把一对至尊牌推到侧边,抬手作请:“再来。”

    牧野镰捡起两颗骰子,对着牌垛琢磨了一会儿,才骰出去,并要求换个方向摸牌。

    贺今行随他选定,并说:“上一局你先开,这一局我先好了。”

    于是摸了牌就直接翻面撂到桌上。

    一张长三,一张幺四。

    不成对的一点,没几对比这更小的牌。

    与他对赌的人就算纯靠运气,赢的机会也很大。

    但是,牧野镰翻开第一张牌,是张长五。

    他咽了口唾沫,捻了捻指腹的汗,拿起第二张,却是张四六。

    两张牌合起来就是零点。

    “□□。”牧野镰低骂一声。

    贺今行依然浅笑道:“又是我赢了啊,三局已经两胜,还要再来吗?”

    牧野镰“啪”地放下手里的牌,“再来一把!不,重来,我洗牌。”

    声气有些大,顾横之开口:“愿赌服输,用不着上火?”

    “无妨。”贺今行仰头和他对了道目光,才答应牧野镰:“那你洗,我骰?”

    正经对赌,没有一个人洗牌码牌扔骰子包圆的规矩,牧野镰自然同意。

    贺今行便把骰子搂过来,略略一掂,往上抛了出去。

    一骰杂七对杂六,再骰双和对双梅。

    一连几局下来,牧野镰拿到的牌都小对方一级,他不是傻子,干脆把牌一推,“不玩了,你直说吧,要我干什么?”

    贺今行也放下骰子,敛了笑:“你觉得我出千了吗?”

    牧野镰抿着嘴巴,脸色有些难看。

    贺今行盯着他不放:“我敢说我出了,所以你刚刚出了没?”

    牧野镰只觉脸皮火辣辣的,实在挂不住,把自己那碗满满的李子推到他那边,“行吧,我认了,今天是我对不住诸位。这些不该我拿,你们分。”

    星央白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往自己碗里刨了一小半,去打井水清洗。

    “啧。”贺长期缓缓摇头,“平叔,你觉得丢脸不?”

    贺平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咳嗽一声,没接话。

    “丢脸”的当事人摸着鼻子试图解释:“我就是习惯了,没收住,以后不会了……”

    “呵。”贺长期嗤笑。

    骨牌被收起来,贺今行目的也达到了,这才问:“大哥可要回遥陵?”

    贺长期说:“是有一个月的探亲假,过两天就动身回去,你要捎东西还是带信?”

    贺今行却问:“牧校尉是否同去?”

    “他?”贺长期瞟一眼牧野镰,“我让他直接回玉水去蹲大牢,他不愿意,非得绕一趟稷州拖时间。”

    “哪个正经人爱蹲牢子啊?”牧野镰本来因为打牌的事不好意思说话,此时还是忍不住插嘴抱怨。他说不动贺长期,就想从贺今行身上入手,“小贺大人这么问,是不是有事情用得上我?”

    贺今行便提起杨语咸,“……杨先生近段时间做的事比较危险,所以我想拜托你们在稷州的时候照应照应他,如果能多待一段时间更好。”

    “玩儿火是吧?我在苍州天天过的都是这种日子,没在怕的。”牧野镰直接包揽下:“这事儿就包我身上,让我一直住那儿当护院都行。”

    贺今行笑道:“这倒不用,我也不好意思跟大哥抢人啊。”

    “别不好意思啊!我愿意的,非常愿意。”牧野镰从桌那头绕过来,摆出哥俩好的架势,试图再努力一下。

    顾横之伸臂拦住他。

    “要点儿脸吧啊。”贺长期及时从背后把人拉开,站起来,正好和顾横之面对面。

    他所有轻松随意的神情都随之消失,变得严肃:“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顾横之答:“我已在禁军入职。”

    “禁军?”这个结果有些出乎贺长期的预料,消化了一会儿,追问:“你确定?就这么算了?”

    顾横之清楚他在问什么,很肯定地回答:“不是‘算了’,是新的开始。”

    贺长期不信,仍然说:“如果你想争取些什么,只要你愿意告诉我,我可以跟你一起联名上谏,或者单独为你请命。”

    顾横之摇头,再摇头,“这就是我的选择,发自本心,不会改变。”

    他低头看向今行。相对一刻,贺今行也站起来,与他并肩而立。

    贺长期沉默半晌,终是开口:“那好,只要你自己不后悔,我尊重你的选择。你要是后悔了,也可以知会我。”

    顾横之向他抱拳:“我会记着,多谢。”

    贺长期还了一礼,“我也不是完全为你。你、我、那么多将士,在战场上为了家国疆土出生入死,说白了也是为朝廷出生入死,不该被朝廷辜负血汗,也不能任由他们践踏真心。”

    他说完,眺向天上星子,静静伫立一刻,转身往前屋走。

    时候不早,他们该回驿馆了。

    牧野镰赶紧跟上去,搭上肩膀,“将军,你刚说的我可听见了啊,我牧野镰是不是也跟着你出生入死了?就说咱们吃了多少雪啃了多少草根,就冲着这个,是不是也该把我的牢狱之刑给免了?”

    “闭嘴。”贺长期才将升起的惆怅立时消了七八分,怒道:“功是功,债是债。如果全都一笔勾销,那曾经被你洗劫的人算什么……”

    两个人讨价还价地进了屋门,找冬叔抓药。

    “他们就这样。小牧为人是油了点儿,但本性不算坏,说得听,也靠得住。”贺平说着嘿嘿笑,笑罢,对贺今行说:“那属下这,也就走了。”

    后者看到他眼角霜纹,有些鼻酸,“平叔要多注意身体,不然就留在京里,和冬叔作伴也行。”

    “京里没意思,我不如贺冬闷得住,还是得有事儿做着才有盼头。”贺平笑道:“您刚刚不是说杨语咸那儿还有一宗事么,我跟牧野镰一块儿,在稷州多待一段时间。”

    “好。”贺今行点点头,送他出去。

    贺长期三人走后,贺今行便也打算告辞。

    贺冬给他抓了几副药,直接放到马车上。星央送出门来,双手递上一盒洗净了犹带水珠的李子。

    贺今行捧在手里,问他:“我可以分给别人吃吗?”

    星央露出有些纠结的表情,但还是答应了,“将军愿意给谁都行。”

    他还是有些改不了称呼。

    贺今行单手拿食盒,单臂抱了抱他。

    这一次回程由顾横之驾车,小心慢行驶出窄巷,大街上依旧灯火不息,人流如织。

    仿佛要把前两年被宵禁的良夜都补回来。

    贺今行说起星央,说起当年如何相识,“……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信任我依赖我。这些年过来,我们亲如家人,我不可能放下他不管。但我确定,我们彼此之间只有家人的感情,没有其他。神仙营你见过的,营里的大家都是这样。”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忽然说这些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嗯?”顾横之慌忙转头看他一眼,赶紧摇头。

    贺今行见状,莫名忍不住笑,说:“我是,嗯,免得你我日后因此误会。所以早早和你说清楚,也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懂的。”顾横之抿唇笑了一下,然后说:“待你好的人,我也会善待他们。”

    贺今行心弦被触动,但道谢太疏远,他说不出什么,就轻靠他的肩膀。环望四宇,望见挂在车檐下的鲤鱼灯,心轻一如鱼腹中闪烁的花火。

    他想起租院子的事,“你想住在哪儿?以后你在东华门当值,我在端门,六部衙门后面那一块儿离两边都很近,就是好贵,还难租。远一点,次一些,正阳门外面那一带,怎么样?”

    顾横之说:“远一点没关系,跑着去也行,就当晨操。”

    “那下次休沐,一起去看看?”

    “嗯。之前陛下封赏,有一百两现银,我拿了七十两给老杨日用,还留有三十两,到时候把钱带上。”

    “我还有多少钱来着,得回去数一数……”

    伴着一路的低语,摇摇晃晃回到官舍,已是子时。

    贺今行记着顾横之和他大姐还有事要谈,也没有相留,就在门上道别。回屋沐浴过后,理一遍日间的公务,才熄灯歇下。

    翌日五更,贺今行早早去隔壁院子敲柳从心的门。

    柳从心才起,睡眼朦胧地问他怎么了。

    “我想让秋婶再帮我约苏宝乐见一次。”贺今行昨晚想着王玡天的话,辗转许久,想出个主意,打算试一试。

    柳从心听见苏宝乐的名字,一下子变清醒,“行,你想在什么时候?”

    贺今行道:“尽快。”

    柳从心应下,迅速更衣洗漱,和他一道出门。

    两扇朴素的大门从里打开,披麻戴孝的少年人提着刀走出来。

    他身量单薄但气势汹汹,看到台阶下站着的中年男人,却是一愣。

    高而劲瘦的男人裹一身武服,牵着一匹老马。因黎明时淋了一场小雨,人和马都浑身散发着水汽。

    他注视着少年,看到身上的孝衣与手中的短刀,又喜又痛,哑着嗓子问:“你是秦参?”

    秦幼合倏地睁大眼睛,垂下刀,惊喜地叫道:“三叔?”

    “是我,是三叔。”秦广仪再三颔首,晨风吹起他额前白发,露出晦暗难明、似有水色的眼眸。他重复道:“三叔回来了。”

    第310章 五十三

    “……上不仁, 家不存,吾何以为义?唯以此法试图挽回些许。今聊作薄祭,敬表寸心。若祖宗有灵, 望佑儿孙顺畅无阻。”

    秦广仪诵过祭文, 连叩三回, 起身将燃香郑重插入坛中。一抬首, 便对上最下一列正中间那尊新立不久的牌位。

    漆檀牌位上只刻有祖地和姓氏名字,与其他带官职及宗族排行者不同,既有香火供出的肃穆, 又有断绝一切的落拓。

    “这是你爹要求的吗?”秦广仪问一直陪侍在旁的侄儿。

    秦幼合点头确认。

    秦广仪怔怔半晌,盯着牌位上的“秦衾”二字, 说:“待我死后, 也要像大哥这样,只留一个头衔,就是‘秦毓章的弟弟’。”

    他自幼十分崇敬他的兄长,哪怕并非一母同胞。

    秦幼合问:“这算是三叔的遗言吗?”

    “或许算吧,你替我记着就行。”秦广仪温和地看向少年人,感慨变作怜惜, “家里发生这样大的事,就剩你一个人支撑这一切, 辛苦你了。”

    秦幼合摇头, 说:“三叔,我不辛苦。弘海法师救了我,丧事由傅景书和诚伯操持, 许大人和今行也有关照我, 我并没有额外做什么。”

    秦广仪叹道:“丧父之痛,岂有不苦的呢?”

    秦幼合再次摇头:“三叔, 其实我看得出,我爹并不留恋人世。生与死对他来说没有区别,时候到了,该死,他就去死了。我祭奠他,为他守灵,都是在父亲去世后,我作为儿子应该做的。第一晚的悲伤过去之后,我想念他,但并不感到惋惜,也没盼望过他再活过来。”

    “你像你爹,你这话,也像是你爹能说出来的。”秦广仪也再次陷入回忆之中,“我知道,他不喜欢秦家,只是生为嫡长,没有选择。”

    秦幼合觉得自己和父亲并不像,对这句评价有些困惑。

    但秦广仪并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怀念过后,对他说:“你信中说,百期之后,你就要去至诚寺落发剃度。我总觉得不好。我今日去觐见陛下,会求他允准你做个俗家弟子,如常成亲育子。”

    “我不要。”秦幼合却拒绝了,“我答应了弘海法师,要做他的弟子。他救了我,我不能失信。”

    秦广仪道:“俗家弟子亦是弟子。”

    秦幼合十分坚决:“那不一样。”

    秦广仪有些无奈:“那你我也过身之后,谁来为你爹祭祀呢?”

    秦幼合蹙起眉,思索着认真回答:“黄帝至今不过数千年,谁又知下一个数千年之后是什么光景?待千年万载,达冠布衣皆化虚无,贵冢野坟皆归尘土。既作尘泥,又何必在意散落何方,有无人知晓?”

    秦广仪听完,笑了一下,“小孩子意气。”

    他不再多说,转身走出祠堂,骑上马,再远望园里的牌楼与碑林一刻,无声辞别祖宗与兄长。

    秦幼合跟出来送他,没有再带上刀。有他三叔回来一趟,暂时应该不会再有人来寻晦气——阎王易躲,小鬼难缠,这是他该替他爹受的,所以没有向谁写信求助。

    诚伯在他身后,哑声说:“少爷,三爷他说了就一定会去做,您要不再劝一劝他?”

    秦幼合目送秦广仪打马远去,“三叔是三叔,我是我。我要做什么,他不能管。同样的,三叔要做什么,我也管不了。”

    话落,朝晖一晃,那一人一骑就消失不见。

    晨光由朦胧转为清晰。

    崇和殿里散了朝。贺今行没有退出大殿,而是快步追上内侍,求见陛下。

    内侍一看是近来极得陛下喜爱的小贺大人,也不推脱,麻溜去通禀。

    在崇华殿休憩的皇帝果然没有斥责,召人即刻前去。

    先前朝会已经通过了援助南越起义军的决议,贺今行参拜后说:“陛下,此番若与南越协定缔约,不知可要派使团回访?”

    明德帝似笑非笑:“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废话了?不派使团难道让驿兵去跟南越人谈?”

    贺今行便直言道:“既然要派使团,臣想举荐一个人担任使节。”

    明德帝哼道:“看你这么着急,生怕他人抢了先,朕猜你要荐的是裴明悯吧?”

    “陛下明智。”贺今行先夸了一句,再陈明缘由:“王大人现在身为右相,政务繁忙,不便再出使番邦。而裴侍读有过出使南越的经验,与南越起义军也打过交道,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明德帝:“他跟他爹扶着棺,才回稷州吧?”

    贺今行低头应是,“但在臣看来,就算没有出使事由,以他的才干,若置之三年不能为朝廷效力,实在可惜。纵然他身在孝中,有裴孟檀公与诸子在前静心守灵,其后孙辈不必那么严苛。朝廷适机令其夺情起复,亦在情理之中。”

    明德帝仍然是那副脸色,出口却道:“你说得这么有理有据,朕要是真舍了他,岂不是错失人才?”

    贺今行一听,叠掌道:“陛下圣明。”

    “就算你不来,朕也会点他去,左不过副使正使的区别。”明德帝问他:“知道为什么吗?”

    贺今行就着叠掌的姿势,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请陛下解惑。”

    顺喜见状,当即示意内侍们退下。

    阁中只余君臣二人,明德帝目光幽幽,沉声道:“一则,北黎就要派人来访,朕不能让靖宁多想,二则,舞弊案沸沸扬扬,裴明悯实际并无任何牵连,朕知晓,所以会慢慢补偿他。三则,夺情于他,亦是还裴氏清白,朕不曾弃置裴氏的证明,能安抚士林。”

    贺今行听到这里,心中一片清明,陛下的目的远不止所言——

    裴氏无罪,忠义侯则是无妄之灾。

    士子们对忠义侯曾经有过的怀疑与质问,便会化作羞愧。而案子前后,侯爷对士子们的维护与支持,对老师始终信任但有分寸的襄助,都将成为美谈。

    如此看来,陛下在为忠义侯铺路?

    这么说给他听,是要他……

    明德帝的声音在头顶继续响起:“虽是抬手之举,但朕之苦心,皆包含其中。你可明白?”

    贺今行躬身道:“臣谢陛下教诲。”

    话罢告退出殿,那个问题一直在他心中盘旋。

    经过端门,却见顾元铮带着南越使者等候在旁。

    顾元铮初以为皇帝要在朝会上宣见自己,因此卯时便来。

    谁知在端门等到朝阳高升,百官散朝,也没等来通传觐见。

    双方互相见礼,顾元铮忍不住问他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贺今行见左右无外人,直言道:“将军放心,陛下应当是另有安排。朝会已经通过决议,随使人选之事,本官也已向陛下上奏举荐,陛下亦认可裴侍读的能力,将军到时候直接提请便是。”

    顾元铮松口气,笑着抱拳道了谢。

    贺今行一走,何萍便出现在她眼前,请她随自己前往崇华殿。

    待得上殿,她与南越使者先后上奏,有问有答,无一出错;所提所请,皇帝皆应准许。

    她估摸着皇帝心情不错,正事末了,便自然地提起家弟一同回乡之事。

    谁知明德帝一下变了脸色,阴沉道:“朕是否说过,只要常明自己愿意,大可择日就回蒙阴?是不是常明自己不愿,而否决了他兄长的提议?”

    顾元铮硬着头皮道:“陛下,小孩子意气用事,当不得真。只要劝上一劝,定能回心转意。”

    明德帝喝道:“劝一劝就能改变主意?难道在你眼里,他不愿意回家,是朕逼的?朕就是强留他人骨肉,不通情理之人?”

    顾元铮抱拳低头,也面无表情:“陛下息怒,末将绝无此意。”

    明德帝却没有要息怒的意思,指着她道:“知道朕为什么不在朝会上宣见你们,而是要单独召见吗?朕就是预料到你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元铮,你既有志做一军统率,就该明白,居上位者统御全局,亦常需蛰伏。一点小事便让你坐不住忍不下,谈何成就大事业?”

    顾元铮猛地抬头,“陛下,末将——”

    她同时单膝跪下去,开了口,要说什么却都说不出来。

    无论边军总兵还是州卫指挥使,上任都需皇帝的一道谕旨。可以因为地处偏远而世代罔替,可以因为才干出众而经兵部越级推选,但最终都需要皇帝的支持,才能得到那个名号。否则,始终名不顺、位不正。

    皇帝这么说,是支持她的意思?不,应该是借此威胁、拿捏她的意思……但这种威胁,是否可算作变相的默许?

    皇帝接连发问:“你想怎样?你该怎么做?你心里就一点数都没有,要朕来教吗!”

    顾元铮被问得有点懵,舔了舔唇,仍然没有回答。

    她心里并非一片空白,然而她浮起的念头都不可在这金殿上说出口。

    她万分讨厌这种感觉,只能长久地沉默下去。

    最终,皇帝叫她滚下去好好想想。

    来时东有启明星,去时烈阳已挂天正中。

    玄武大街人流涌涌,一如往日。

    午后,未正二刻,秦广仪率队抵达兵部衙门。

    现在的兵部比月前清闲一些,盛环颂专程等他,交接完,直接一块儿进宫。

    他二人虽不曾长期共事,但从当年剩到现在的人,再不熟也算老相识。

    盛环颂问完他们回来的路程,问起长公主,“晋阳殿下可还好?”

    秦广仪点点头,“殿下很好,还让我代为问候盛大人和崔相爷。”

    “殿下有心了。”盛环颂带着几分唏嘘说:“倒是难为你回来这一趟。”

    “不为难。”秦广仪微笑道:“托殿下的荫庇,能活着回来祭拜,已是极大的福气。”

    盛环颂听这话,知他已经去过宛县。

    宛县不在京城北边儿,从雩关回来得特地绕路过去,显然很在意那件事。朝夕之间,亲族覆灭,家人丧生,谁能不在意?

    但又笑又说“福气”的,这人心里到底怎么想,盛环颂一时还真有些猜不透。

    很快到应天门,轮值的羽林卫受过嘱咐,告诉他们,方大帅和韩将军已于一刻前进去。

    秦广仪便让部下留候,缴了佩刀匕首,再搜过身,独自和盛环颂去觐见。

    他的奏本是一大早就遣快马递上去的,已得皇帝许可,一路畅行。

    方子建和韩履宽临时求见,但皇帝早已从崔连壁口中知晓他们的目的,就让他们在抱朴殿外等候通传,等秦广仪二人到了,一齐宣进。

    这场奏报从头到尾,明德帝都没有屏退一众内侍。

    于是诸武将前脚告退,奏报的内容后脚就传向四方。

    西北军、振宣军和北方军一起联名上奏,请将江水以北的边防线——从秦甘路境内神救口到松江路境内青阿岭东麓,重新划分成三段。即原有两支军队辖区分别往东西两边缩减,腾出的边线则划为振宣军的辖区。

    皇帝御笔朱批,加盖国玺,敕了准。

    一旦辖区划定,振宣军就正式成为常驻边军之一。

    通政司近水楼台先得月,郑雨兴向贺今行汇报的时候,有些不解:“既然是联袂上奏,三方肯定早就互相通过气。约定好要在今日觐见,韩将军和方帅他们又何必假作不知秦将军的行程呢?反正最后也是一起。”

    贺今行正在写文书,不辍笔,随口道:“秦将军姓秦,此前秦氏倒台时,因他尚了长公主,没有任何明文提到如何处置他。韩将军他们不知陛下态度,自然要避嫌。哪怕只是做样子,也得做出来。”

    郑雨兴摸着下巴说:“那他们怎么出来的时候又有说有笑,看着很熟稔?不需要避嫌了?”

    “是啊,陛下说无需在意,那还要避什么呢?”贺今行画下句号,挂了笔,转头望向外墙那扇小窗。

    重划边防之事落定,明明是他期待已久、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却驱不散他心中的惆怅。

    “哎,真难啊。”郑雨兴感叹,然后提醒他:“大人,还有一刻就到申正,您不是说要去户部吗?”

    “这就去,直房交给你了。”贺今行轻轻呼出一口郁气,起身去大直房,打算带一个人随行。

    昨日他与陆潜辛说定,户部今日上午议出开捐初步的章程,他下午过去看一看。

    开捐连带改税,必然会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通政司作为监察的衙门,也必定会长期参与其中,不能只他一个人。

    他把消息告知大家,好几个吏员都想去,但手上事情繁杂,此时都走不开。

    最后,由上午忙碌、下午相对清闲的余闻道跟着他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