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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非礼勿视

    一句话犹如巨石惊浪, 满屋死寂。

    知韫静默许久,最后只扶额吐出口气:“若真如此,他这算什么?自毁长城?”

    “真是荒唐!”岳潭心寒不已, “伯爷一片丹心,他不信便罢了, 就因为这点私心, 他竟……竟昏聩到叫瓦丹屠了一座城!”

    卫听澜听了片刻, 抬手道:“先别激动, 无凭无据,我也就随口那么一说。不过听你们这意思,定远伯中毒与今上脱不开干系?”

    知韫细细审视着他:“卫郎君知道的事似乎不少。”

    卫听澜谦逊一笑:“七拼八凑,瞎猜而已。”

    “会猜也是本事。”知韫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帕子,“你既说要投诚,总得给个信得过的缘由。”

    “缘由可多了去了。”卫听澜感慨似的叹了声, “今日的朔西, 就是昔日的北疆。前车之鉴在前, 难免让我心有戚戚。”

    “卫郎君何出此言啊。”知韫微笑, “你与二公子可不一样。只要你在澧京安分守己, 卫家便不会倒。”

    “群狼环伺,”卫听澜侧目,“安分守己,就是坐以待毙。”

    知韫“哟”了一声, 掩唇稀罕道:“怎么,遭了两回刺杀,小郎君害怕了?”

    “我说我了么?”卫听澜不紧不慢地加重了音, “我说的是大烨。”

    眼看这你来我往的交锋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夹在中间的岳潭忍不住道:“要不我给你俩腾个座, 方便你们施展拳脚?”

    两人短暂地停了一下,知韫温和道:“碍着你了?”

    岳潭没感情道:“怕你们的唇枪舌剑把我扎成刺猬。”

    知韫红唇轻扬,一帕子抽到了他脸上。

    有了岳潭时不时地掐灭明嘲暗讽的话头,接下来的交谈顺畅了许多。

    卫听澜没有停留太久。离去时,岳潭仍旧扮演着伙计,毕恭毕敬地将他送了出去。再回到雅间时,武忠已经不在屋内了。

    知韫一人站在屋中,手中捏着张微皱的纸,出神地垂眸凝视着。

    “人已经走了。”岳潭走到她身侧,“卫家这小儿子,你怎么看?”

    知韫抬了下眼,淡笑:“心眼子多,嘴也挺毒,不过倒是可信。”

    “我觉得也是。他母亲和外祖一家都死在湍城,不论是出于报仇,还是为了保住卫家,他要做的事与我们是一致的。”岳潭停了停,又道,“我看他与那白驹很是熟稔。”

    知韫看他一眼:“你还挺贪心啊。别忘了,白驹的父亲可是太子师。”

    岳潭道:“那又如何,他不也是裘老的关门弟子吗?算起来还是伯爷的小师弟呢。”

    知韫不置可否地笑笑,又垂头盯着手中的那张纸。

    那是卫听澜走之前交给她的,说是瓦丹人身上搜出来的东西。

    岳潭方才未来得及看,现下扫过一眼,视线微顿:“这观音小像,我怎么觉着有些眼熟呢?”

    两人对视一眼,岳潭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江姑娘——”

    “不是。”知韫盯着画像轻轻摇头,“同是梅枝观音,但江姑娘所绘的更具佛性。这幅笔墨技法虽相似,却多了几分鲜活的人气。你仔细瞧这观音的眉眼……你不觉得有些像王妃吗?”

    岳潭一愣,照着那张小像仔细研究了一番,错愕道:“这,这怎么可能!”

    知韫捏紧了那张薄纸,喃喃道:“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你说……伯爷会不会还活着?”

    *

    卫听澜出了遮月楼后不久,隐约觉得身后有人跟踪窥视。

    他头也未回地继续前行,七拐八拐地加速绕了几个弯,最终在一处无人注意的角落闪身攀上了墙,借着墙前高树的树冠掩了身形。

    从枝叶的缝隙里,他瞧见几个兵卒打扮的人追了过来,像是皇城营的人。那些人四处张望一番,一无所获,只得匆匆往远处走了。

    卫听澜心有疑虑,想了想,卸下面具,将身上不起眼的外袍也飞速扒了下来。

    所幸出门前做了两手准备,外袍里头还有他日常穿的衣裳。他趁人不注意溜下树,找了个恶臭熏天的脏污地,把那灰扑扑的衣裳踩进了烂泥里。毁尸灭迹完,他便正大光明地穿过集市,一边沿街溜达,一边往卫府去了。

    临近府门时,他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濯青?”

    迟疑地转头看去,一辆眼熟的马车缓慢地停了下来。

    驾车的易鸣还是摆着张臭脸,车停稳后,他放下脚凳,扶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下了车。

    卫听澜回身相迎,祝予怀朝他笑道:“好巧,你出去办事了?险些叫我扑了个空。”

    卫听澜应了一声:“你来怎么也没提前打个招呼?我若不在,岂不让你白跑一趟。”

    祝予怀浅笑:“不打紧。德音说要来踩桩子,我闲来无事,顺路来看看。”

    卫听澜看向他身边的小姑娘:“踩桩子?”

    德音小声嘀咕:“师父说,我要是能在梅花桩上立足两个时辰不掉下来,就答应收我。可我上回只坚持了半个时辰……就想再来试试。”

    高邈还挺能折腾人。

    卫听澜弯唇:“那祝你好运。”

    易鸣在门口的拴马桩上束好了绳,几人一道进了府。

    祝予怀瞧着德音躁动得快要按不住的模样,无奈道:“阿鸣,你先陪她去吧。”

    易鸣瞥了卫听澜一眼,知道这是两人有话要单独说,虽不乐意,也只得拉着翘首盼望的小姑娘离开了。

    卫听澜略有不解,跟着祝予怀走了一小段路,踏上了迂回的长廊。

    “濯青。”祝予怀忽然问道,“那日街市上出手相助的人,应当与你无关吧?”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卫听澜懵了一下。

    祝予怀看他怔愣,轻声提示道:“就是转移秦夫人和小羿的那日。可还记得?”

    卫听澜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祝予怀之前也谈起过这事,说他们的马车被阻截时,幸有两位过路人相助,才没酿出祸事。

    当时卫听澜装傻充愣混了过去,祝予怀只是看了他几眼,并未多问什么。今日怎么突然又提起来了?

    卫听澜强作镇定:“九隅兄为何如此问?那日我不曾出门,与那两位义士更是面都没见过了。”

    倒不是他故意想隐瞒,只是他假扮的那剑客身份,如今已和岳潭他们扯上了关系,暂时不太好解释。

    祝予怀似松了口气,不疑有他:“那便好。”

    卫听澜反倒更不安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幼旻向我递了个消息。”祝予怀解释道,“当日那冲撞马车的力夫被抓之后,并未送去大理寺,而是被皇城营扣了下来。最终审问出的结果,是那人饮醉了酒,神志不清。因为没造成什么人财损失,他挨了顿板子就被打发回家了。幼旻着人去皇城营问时,对方故作惶恐,只称不知道那莽夫冒犯了寿宁侯府,若是知道,定不会轻饶。”

    卫听澜皱起了眉:“这话说的,倒成了寿宁侯府仗势凌人。”

    “不止如此。”祝予怀继续说,“幼旻气不过,派人暗中去查那力夫的下落,谁知两日后,却打听到那人遭人毒手、死在家中的消息。据临近百姓所说,他死前那晚,曾有个戴着鹰面具的剑客在巷口徘徊,形迹可疑。”

    卫听澜:“……”

    哪里来的一口耀眼的黑锅?

    “现在坊间有小范围的流言,说那力夫是冲撞了寿宁侯世子的车驾,惹祸上身遭了报复。而那剑客,就是侯府豢养的杀手。”

    卫听澜感慨万分:“这谣造的,听起来不太聪明。”

    祝予怀叹息:“好在无凭无证,谁也不能因几句谣言就给寿宁侯府定罪。我只担心那位好心相助的剑客,会因此遭了无妄之灾。”

    卫听澜随口答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者他有武艺傍身,你无需忧心。”

    祝予怀静静瞧了他一眼,唇边浮起笑意:“也是。”

    卫听澜被他一看,心里就发虚,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说起来,秦夫人和小羿可安顿好了?”

    “侯爷已有安排。”祝予怀边走边道,“现在左骁卫也在寻人,他们母子与细作牵扯太深,身份敏感,只怕京城终是是非之地。我想等风头过去之后,将他们隐姓埋名暂送去雁安。小羿的药瘾恐怕还要犯几回,得劳烦师兄多配些缓痛的方子备着,秦夫人身上的天谴之毒虽不深,但也需好生调养……待边疆战事平定,再让他们重返故里也不迟。”

    卫听澜自然没有异议。

    祝予怀想了想,又有些犯愁:“细作之祸难以根除,也不知他们要藏多久。”

    卫听澜只能宽慰道:“圣上已知境内有细作,断不会容忍他们继续生事,自有三营八卫去操这个心。我给大哥也去了信,提醒他排查军中籍贯为湍城的士兵。你身子不好,还是勿要为此劳心多虑……”

    他说着说着,忽见祝予怀突兀地止了步,双眼微微睁大,震惊而惶惑的目光停在了斜前方的某处。

    卫听澜不解地蹙眉:“怎么……”

    他说着就要回头,祝予怀却好似被人踩了一脚,猛地伸手扳着他往回一转,声音也颤得走了调:“非……非礼勿视!”

    卫听澜被转得一个趔趄,好险才稳住了身形。

    尽管如此,方才那粗略一眼他也还是看清了——斜对角回廊尽头的两个人,是焦奕和于思训。

    那两人凶悍的架势,乍一看像在互殴,却又像是在拥吻。

    卫听澜:……不确定,再看看。

    可没等他偷偷探头,祝予怀就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匆忙往回疾奔,脚步惊慌,仿佛背后是什么惊悚的命案现场。

    卫听澜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看向前方抓着自己一路疾走的人——那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月白背影透着几分紧张,露出的耳垂已红得要滴血。

    这闷头逃跑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误入歧途、惊得四蹄打滑的羔羊。

    卫听澜了然的同时,又有些想笑。

    “九隅兄。九隅兄?”

    祝予怀脸上发烫,根本不敢回头应声。

    可只眨眼的功夫,卫听澜就追上来与他并肩,纵使祝予怀想扭头闪躲,那从颊旁蔓延到眉梢眼角的大片红晕,也被一览无余。

    两人绕了个弯,祝予怀体力不支,终于喘着气停了下来。

    卫听澜忍着笑,轻声道:“怎么热成这样?”

    祝予怀听出了这话里的笑意,登时有些恼:“你分明看到了,还问。”

    “是我的错。”卫听澜故作正色地转身,“我治下不严,不慎让人脏了九隅兄的眼睛。我这就回去重罚他们,把那些糟污事给料理了……”

    “等等!”祝予怀慌忙拉紧他,“无需如此……他、他们,咳,知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罢了。”

    这都慌不择言了。

    “无需替他们开脱。”卫听澜故意冷下脸,“他二人既非少年,又同为男子,这算哪门子的知慕少艾。做了有伤风化的事,就该罚。”

    祝予怀哑了一下。

    男子与男子之间生情,他是不曾见过,但、但……

    他磕磕绊绊地劝道:“他们也并未妨害旁人,罪不至此。”

    卫听澜在他紧张的注视中沉吟半晌,点头:“罪不至此,那便小惩一番吧。”

    祝予怀没成想自己偶然的一眼会给他人招致灾祸,愧疚与恻隐之心一时压过了赧然。

    情急之下,他在满头乱麻中愣是挣出条不甚清醒的思绪来。

    “虽稍显离经叛道,但这也谈不上罪过,不过是……”祝予怀紧急斟酌着用词,最终敲定道,“不过是遵从本心而已。”

    卫听澜望向他,神情很平静,似乎还带着些单纯的困惑,但那眼神中,却又隐约透出些炙热的光彩。

    他轻声重复:“遵从本心……而已?”

    祝予怀怔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心间轻缓地弥散开,像是寒冬的冰河在暖阳下裂开了一道小口,怔忪着要醒来。

    他本能地反省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三思之后,仍肯定地点了点头:“不错,仅此而已。”

    卫听澜心头轻跳,像有小马驹在他肚子里扬蹄撒欢似的,一下比一下更鼓噪。

    所以在祝予怀眼中,男子与男子,亦可遵从本心么?

    卫听澜的唇边慢慢延展开笑意。

    “九隅兄果然宽容豁达,胸纳百川。”他深深投去一眼,“受教了。”

    *

    与此同时,卫府长廊一处不起眼的拐角,细碎的喘息声和缠斗声窸窣不止。

    被压在墙上的焦奕终于挣脱了一只手,将身前的人猛地推开了。

    “于兄!”他靠着墙急促地缓着气,“你、你这,怎能……”

    于思训的衣襟有些微乱,全无平日里稳重自持的模样。

    他的视线落在焦奕下唇渗血的伤口,略一沉默,开口却带了几分冷:“我怎么了?”

    焦奕咬牙挡住半张脸,豁出去了:“你说你怎么了!”

    于思训眉头轻动,还是面无表情:“不就是亲了一下。”

    焦奕难以表述自己的震撼,失声道:“你管那叫‘亲了一下’?!”

    天地良心!他好好地走在路上谁都没惹,莫名其妙地被拦腰一拐掼在墙上,甚至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这人凶残地咬着唇劫掠——这也能叫亲了一下?

    于思训眉宇间仿佛凝了冰霜:“不然?”

    焦奕狠狠一噎。

    他本能地觉得自己是被非礼了,但也许是做了太久的流氓遭了报应,他发现自己对着于思训这一脸冷然的正经样,竟毫无控诉的底气。

    于思训见他不答,脸色更沉了些:“就这么难以接受?”

    焦奕抵着身后的墙,逃又逃不得,头皮发麻:“接受什么?”

    “我等了很久。”于思训迫近一步,“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焦奕被他直视的目光逼得竟有些背后冒汗,色厉内荏道:“有什么可说的?”

    分明自己才是被占了两回便宜的那个,怎么搞得好像他欠了天大的债,还被债主追杀上门了?

    于思训盯了他很久,在这人闪躲的目光里,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你招惹我,又将我弃如敝履。”于思训言至此处,声音已带了些许哑意,“没半句解释?”

    焦奕愣在原地,只觉脑袋里不清不楚的,万般狡辩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两人沉默的那片刻间,他连于思训的呼吸都快听不到了。

    焦奕心虚地移开眼:“我……”

    于思训紧了紧拳,愤然抽身往回走。

    焦奕一骨碌窜了起来:“等等。”

    于思训被他抓住了后襟,忍无可忍,一转身扣住他的手腕,厉声道:“还不够?你那一身风流恶习我不同你计较,只当是阴沟里翻了船!往后你我各走各的,谁也不欠谁!”

    焦奕吃痛,血气也涌了上头:“话说清楚,谁不欠谁?你亲我两回,嘴皮子都咬破了,这账你不认?”

    于思训被他气笑了,笑中透着寒意:“好、好,你作践我,还要同我算账。我认了,你准备要我怎么还?是你亲回来,还是——”

    焦奕不肯输阵,狠了狠心,照着他讽笑的唇闭眼就咬了下去。

    于思训嘴角一痛,额角青筋拼命跳了两下。

    焦奕不得要领,心里又慌,没等他摸索着继续动作,就被于思训猛力掐着下颌撇开了脸。

    “瞎啃什么!属狗的?”

    焦奕胸口起伏,指节揩了下唇,感到一丝挫败。

    两个人终于都冷静了一些,凌乱的呼吸声在这漫长的对峙中愈发清晰。

    于思训的目光透着几分复杂。

    “算了。”焦奕烦躁地捋了下头发,“你来吧。”

    于思训怀疑地注视着他:“什么意思?”

    “看不出来吗?”焦奕自暴自弃道,“我不会!老子不会!!”

    于思训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眼神微微变换,良久,才重新开了口。

    “不会,那怎么办?”

    焦奕没吭声,但也没后退,就这么刺头似的跟他犟着。

    他下唇的伤口还泛着血红,于思训的视线在上头逡巡,半晌,又走近一步。

    “多试几次,”于思训放轻了声,“是不是就会了?”

    第062章 擢兰试·窃题

    这暧昧不明的僵持没持续多久, 就被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

    “你俩杵这儿干啥呢?”侯跃冒出头来左右看看,纳闷道,“老焦, 你这嘴怎么了?被酒盏子磕着了?”

    焦奕在于思训跟前输了一筹,心里正烦着。听了个“酒”字, 更觉郁闷, 朝于思训抡了一眼, 话也不说就甩脸子走了。

    侯跃稀里糊涂:“谁惹他了?”

    “不知道。”于思训瞧着前方的人影, 语气淡淡,“兴许是磕着嘴喝不得酒了,跟自己怄气吧。”

    “哦……”侯跃不确定地瞅了他几眼,“训哥,我怎么觉着你挺高兴呢?”

    于思训收回视线,坦然地同他对视。

    侯跃眨巴了几下眼睛, 忽地偷乐起来:“我懂了, 想笑就笑嘛, 你也觉得老焦那酒蒙子活该是不是?”

    于思训默了一息, 莫名拍了拍他的肩:“下回幸灾乐祸前, 记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啊?”

    下一瞬,侯跃被一股大力扯起了后衣领。

    “死猴子欠收拾。”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焦奕阴沉沉地说,“过来挨打!”

    侯跃头皮一麻, 拼命挣扎:“训哥救我!”

    焦奕怒火更盛:“喊也没用,今日哪路神仙也救不得你了!”

    撂完狠话,他头也不回, 捉着侯跃径直就往演武场的方向去了。

    于思训站在原地,瞧着他们鸡飞狗跳地走远, 常年没几个表情的冷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二月过后,澧京的春色便浓郁了起来,处处枝头葳蕤,软风袭面。

    街市上游人如织,沉静宫禁之中,亦增了几分鲜活的人气。其中最瞩目的,要数芝兰台上下紧锣密鼓地筹备的“擢兰试”。

    与芝兰台平日里检验课业的小测不同,每年三月初三的擢兰试,科目繁多,一考就是整十日。考试期间考生不得擅自归家,即便是那些平日里走读的权贵子弟,亦要提前一日入宫,住进芝兰台下设的斋舍里。

    祝予怀也提前打点了行囊,三月初二那日清晨,就向家人辞了行,踏上了往宫里去的马车。

    不过车才刚行出杏子巷口,就迎面遇上了骑马而来的卫听澜。

    他来得似有些匆忙,一路四处张望着,瞧见马车就眼睛一亮:“九隅兄!”

    赶车的易鸣警惕地抬眼盯去。

    祝予怀听见声音,诧异地撩起车窗帘子:“濯青?你怎么来了?”

    卫听澜的马背上也搭着精简的行囊,他收拢缰绳,笑答:“来寻你一道走啊。考前心慌,特来蹭蹭文曲星的文气。”

    祝予怀知道他这又是在胡诌了,也跟着笑:“真没别的事?”

    到了近前,卫听澜调转马头与车窗并行,坦然道:“没。就是今日起早了,闲的。”

    他一边熟络地搭着话,一边暗自松了口气,庆幸自己赶上了。

    这些日子要筹谋的事情太多,一直到昨晚躺在床上时,他才想起自己忘了件要紧的事。

    芝兰台的斋舍,是两人一间!

    前世每逢年初大考,谢幼旻必然要拉着祝予怀帮自己圈画重点,因此这两人年年都住一起,还时常秉烛夜谈,熬夜抱佛脚。

    卫听澜一想到这里,觉都睡不踏实了。天没亮他就爬起来洗漱更衣,要不是高邈硬按着他用早膳,他铁定要披星戴月地赶去祝府,提前把人给抢了。

    卫听澜打了一夜的腹稿,眼下逮着机会,状似不经意道:“我听闻芝兰台规矩多,因为在宫禁之内,不许寻常学子带随从进去。九隅兄独自一人,能照顾得好自己吗?”

    祝予怀失笑:“好歹我也在落翮山待了六年,又不是孩子了。即便真有难处,斋舍中也有宫侍能帮忙。”

    “那怎么靠得住,万一他们偷闲躲懒,岂不误事?”卫听澜装模作样地深思一番,恳切道,“不如这样,你与我同住一屋,有什么事你只要喊一声,我立马就来。”

    易鸣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

    居心叵测的登徒子,图穷匕见了吧!

    他当即插话:“你若真担心公子,不如让世子与他同住。世子入台更早,知道的总比你多些。”

    卫听澜不以为然地哼笑:“谢世子金尊玉贵的,自己都要人伺候,哪里是照顾人的料子?”

    这四两拨千斤的一句让易鸣噎了噎,半晌才不服道:“世子不行,你就行了?”

    眼看又要争论起来,祝予怀无奈打断:“都说了我不用人照顾,怎么一个二个都不信我的话?罢了,总归濯青与我都是头回进芝兰台,同舍住着是方便些。莫要再争了。”

    卫听澜登时扬眉吐气:“九隅兄说得是。”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等到了宫门外,易鸣再是不情愿,也只得眼睁睁看着两人亲密无间地说着话,一道进了宫门,渐行渐远了。

    行囊与马匹自有负责的杂役代为运送和安顿,祝予怀与卫听澜录完名、领了标识身份的腰牌,便有引路的宫侍带他们去芝兰台内认路线。

    才走到泮池,就遇上了迟来一步的谢幼旻。

    谢幼旻骤闻祝予怀被人先一步抢去做了舍友,顿时捶胸顿足:“这斋舍,它怎么就不能建成三人寝的呢!”

    祝予怀笑了起来,将腰牌给他看了看:“我与濯青在谦益斋,寅字舍。虽不能同舍,但我们可以同斋啊。”

    谢幼旻疑惑地“啊”了声:“谦益斋?那地方有些偏啊。你们来这么早,怎么不挑好点的地儿住?”

    卫听澜手里把玩着腰牌,淡笑了笑:“不是自己挑的,是管事的给的。”

    “是吗?”谢幼旻挠了下头,也没多想,“哎不管了,谦益斋就谦益斋,也就多走几步的事儿。那我抓紧些去占个谦益斋的名,先走了啊!”

    话说完,他就跑没影了。引路的两名宫侍在旁侧眼观鼻鼻观心,都未出声。

    卫听澜将腰牌倒扣在掌心,漫不经心扫去一眼:“那咱们接着走?考场在哪还没看呢。”

    祝予怀点了点头,向宫侍道:“有劳二位了。”

    “不敢。”宫侍低眉顺眼地屈身,“郎君这边请。”

    芝兰台作为天家书院,处处都显露着古朴厚重的威仪。一路上层台累榭,黛瓦朱檐,都是雁安不曾有的景致,祝予怀看得新鲜,卫听澜却神情倦懒,似乎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提不起兴趣。

    只是他盯着前头那两个宫侍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去。

    这路是越走越偏了。

    在拐上一条碎石曲径前,卫听澜停了步。就连祝予怀也觉出古怪,跟着停了下来:“怎么还未走到?”

    卫听澜懒散地应和:“是啊,乏得很。不如我们先回去?反正明日有世子带路,这考场看或不看都一样。”

    引路的宫侍身形一顿,其中一个垂眼道:“就快到了。再往前走些,绕过藏书楼便是了。”

    祝予怀好奇起来:“前面是藏书楼?”

    “正是。”那人细声回道,“藏书楼中典籍浩瀚,有不少名家孤本。擢兰试前,常有学子前往借阅研习,郎君若有兴致,亦可移步一观。”

    祝予怀又问:“我二人尚未入台,也能进去?”

    宫侍见他意动,愈发谦恭:“能。先帝曾言,凡是有心向学之人,不拘身份,皆可入内。”

    卫听澜皱眉正要出声,祝予怀忽然捂住了胸口,轻轻叹气:“濯青,我们回去吧。”

    宫侍一噎:“郎君不去看一眼吗?”

    “不巧。”祝予怀遗憾一笑,“我自幼体弱多病,经不得大喜大悲。骤然听闻这等好消息,一时心绪波动,好像要犯心疾了。”

    宫侍:“……”

    卫听澜:“……”

    祝予怀转头温声:“濯青,搀一搀我。”

    月白衣袖下,修长干净的手就这么伸到了卫听澜眼前。

    祝予怀本意只是让他搀着自己的胳膊,可卫听澜凝望片刻,径直将那微凉的手指拢进了自己的掌心。

    另一只手则从后环过,倏地揽住了他的腰。

    祝予怀的笑容微僵:“濯……青?”

    “他犯病时不喜外人看。”卫听澜抬眼一掠,记住两名宫侍的相貌,“我认得回去的路,你们不必跟了。”

    在宫侍复杂的眼神中,两人就这么以一种奇妙又僵硬的姿态,调转方向往回走去。

    祝予怀步子都迈不利索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不自然地动了下被卫听澜握在掌心的手,想抽回来。卫听澜却攥紧了几分,不动声色地看向他。

    祝予怀忽觉心虚,小声解释:“我没犯心疾。”

    卫听澜略略点头,却没半点松手的意思:“宫里眼线遍布,做戏需得做全套。”

    祝予怀不敢动了。

    半晌,他又期期艾艾:“那你左手往上些,别总是……掐我腰。”

    卫听澜纳闷地动了动手指:“没掐啊。”

    只这一下,祝予怀就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颤,整个人就快炸毛。

    “你……”他强忍着低声道,“不许动了。”

    压低的声音又恼又怨,还有点凶。

    卫听澜忍着笑道:“我错了,我不知道九隅兄这么怕痒。”

    祝予怀抿紧唇不想理他。

    就这样,两人终于走到了视野开阔处,祝予怀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得树木葱郁,那两名宫侍的身影,是半点也找不着了。

    他稍松了口气,语气却不算轻松:“我到京不过几月,竟不知何时得罪了宫里的人。”

    卫听澜心里倒有些猜测,问道:“你从哪儿看出那两人有问题的?”

    祝予怀收回目光:“这条路太冷清了。藏书楼若真能进,我们方才行来,不该一个学子都没见着。他们编那些话诱我过去……楼里是有什么东西吗?”

    “不错。”卫听澜捏了捏他的手心,赞许道,“是试题。”

    祝予怀一怔:“擢兰试的试题?不是在翰林院吗?”

    他偶然听父亲幸灾乐祸地提过一嘴,说是刚过完年,几个同僚就被关进翰林院出题去了,得等擢兰试结束才能放出来。

    卫听澜解释道:“试题由翰林院拟定是不假。但在考前一日,这些试题会被收箱加锁、押上封条,运到藏书楼暂存,以便第二日及时送至考场,当众开箱拆卷。”

    这事在芝兰台并不是秘密。只是像他和祝予怀这样的候选者,没事也不会特意去打听试题存放的位置,若非卫听澜多活一世,他也不会知道这些细节。

    那两名宫侍大约也是在赌这一点。

    祝予怀凝重起来:“藏书楼外,难道无人把守?”

    “自然有。”卫听澜微讽地笑了笑,“但守卫可以买通,买不通可以胁迫,胁迫不成还可以安插人手惹乱子。这‘意图窃题舞弊’的罪名,有千百种法子可以往你我身上安。宫禁之中,有什么腌臜事都不稀奇。”

    祝予怀锁眉不语,显然没想通是谁这么大费周章要陷害自己。

    卫听澜也良久没有开口。

    前世他因为在养伤,未能参与这次擢兰试,只知道祝予怀最后成了榜首。

    以祝予怀的才智,这等低劣的陷阱,还不至于能骗到他,可此世的差别在于,他没了傍身的武艺。即便有那支竹簪子能勉强用于自保,但是……万一呢?

    卫听澜毫不怀疑,若是今日自己没跟来,那两个居心不良的宫侍会直接将祝予怀打晕,扔进藏书楼里。

    祝予怀沉思时,忽觉卫听澜带着薄茧的手指蹭了下他的掌心,而后握得更紧了些。

    “你这几日跟紧我。”卫听澜沉声说,“除却考场和斋舍,哪里都别自己去。”

    第063章 擢兰试·庭誉

    祝予怀与卫听澜走到谦益斋时, 见不少宫侍正来来回回地奔走着,一派忙乱模样。

    “这是在做什么?”祝予怀看他们有的扛梯子,有的提着小桶, 十分不解。

    卫听澜略扫了几眼:“桶里装的像是浆糊,是要贴什么东西吧?”

    两人迟疑的这会儿, 就听斋舍里头有人扯着嗓子颐指气使:“每间屋子都检查一遍, 有漏风的窗户全都补上!动作都快些, 哎, 你们别光盯着窗子啊,隔壁那间门都裂了看不见吗?去找人来修啊!”

    另一道声音赔着笑,忙不迭地答应:“是是是……世子稍安勿躁,奴这就差人去办,这就去。”

    祝予怀与卫听澜对视一眼,走了进去。

    宫侍们正手忙脚乱地踩着梯子糊窗纸, 谢幼旻大刀金马地立在院中, 一边监督, 一边絮絮地数落身侧的斋舍管事:“这么破的屋子竟也不及时修, 你们怎么回事?芝兰台的学子, 哪个不是圣上过了眼、钦点进来的,你们就这般糊弄?”

    有不少学子听见动静,三三两两地在屋舍下围观,听了这话, 纷纷应和。

    “可不是么,这屋子动不动就钻风漏雨,哪回不是我们自己拆东墙补西墙?”

    “‘糊弄’都说得轻了, 我看是分明存心苛待!”

    那管事被斥得没脸,向他们拱手干笑道:“言重了, 言重了。诸位都是大烨未来的栋梁,谁敢苛待呢。”

    “你少在那装模作样!”有学子指着他骂道,“斋舍年久失修的事儿不知提了多少回,你们何时上心过?实在推脱不过了,才随便找两个工匠应付一二,净装聋作哑地耗着呢!这会儿都不记得了?”

    “就是,前些日子颜兄因此受寒病倒,不过想借灶房的炉子煎药,你们又是怎么推三阻四的?现在腆着脸说起什么‘栋梁’来了,栋梁就是让你们往脚底下踩的?”

    谢幼旻眉头拧成了疙瘩,看向管事:“可有此事?”

    管事讪讪地拭着汗:“这,兴许是底下人偷懒,办了混账事……奴回头就好生教训他们,绝不姑息那些不干事的懒骨头。”

    “现在就去。”谢幼旻沉了声,“再有这种事,我就送你到圣上跟前解释。”

    管事的腰躬得愈发低,眼中却闪过不忿,唯唯诺诺应了几声“是”,绕过学子们往外去了。

    卫听澜在后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有些不屑。

    读书人都有些孤高的左性,与宦官群体素来不对付。芝兰台本是皇室子弟读书的地方,后来虽扩建为天家书院,但侍奉的人依旧是太监,随着学子人数渐增,这两派人矛盾激化倒也不是稀罕事。

    人虽灰溜溜地走了,学子们的怨气却没平:“这老阉贼,净会为自己开脱!我等入台读书是为报效家国,却还得在阉人手底下讨日子,真是憋屈!”

    “不就是看我们在京城没根没底,好欺负呗。”有人嘀咕,“这要是在博雅斋那帮纨绔跟前,他们哪儿敢……”

    “嘘!”同伴慌忙打断,“平章,你瞎说什么呢!”

    那被叫作“平章”的学子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秃噜嘴了。

    刚替他们出头的谢幼旻,可不就是博雅斋的纨绔头子吗!

    “对不住,是我失言了。”他脸皮微红,赶忙向谢幼旻拱手道歉,“今日多谢世子仗义执言。”

    谢幼旻自然不在意这些小事,率性地摆摆手:“都是同窗,客气什么。之后几日我就住这儿了,看谁还敢吃着皇家饭玩忽职守。”

    少年人心性热忱,一个打抱不平,就能消去许多隔阂。众人纷纷笑了起来,又有人大着胆子问:“世子怎么忽然搬来我们这儿了?”

    谦益斋中多是从外地选拔上来的学子,与博雅斋中走读的权贵子弟们虽是同窗,却不甚相熟。

    谢幼旻身为皇戚,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总不能是博雅斋那好地方住腻了,一时兴起跑来吃苦吧?

    谢幼旻也不知是跟哪个地头霸王学的,豪迈道:“有两个朋友要入台,我得过来罩着,给他们撑场子。”

    身后传来声忍俊不禁的笑:“怎么说的像是要去打群架。”

    谢幼旻闻声转头,惊喜道:“阿怀!”

    这一声把众人的视线都引了过去。

    只见一眉目温和的年轻郎君立在檐下,衣无矫饰,清隽如竹;身侧还有个气质截然相反的少年,腰臂紧束作武人打扮,不敛锋芒,目色矜傲。

    察觉到四周或好奇或惊艳的目光,卫听澜略微抿唇,不动声色地向祝予怀靠近了一点。

    谢幼旻已经高兴地迎了上去:“你俩怎么才来?让我好等!”

    卫听澜抢先一步,十分自然地扶上了祝予怀的胳膊:“九隅兄身体不适,世子声音轻些。”

    祝予怀看着他流畅的动作,欲言又止。

    才刚松开手,怎么又搀上了?

    谢幼旻的欣喜霎时转为担忧:“啊?要紧吗?芝兰台有医官轮值,可要我去抓几个人来?”

    祝予怀连忙阻止:“不必,无甚大碍,我歇歇就好。”

    卫听澜巴不得赶紧进屋,把环绕着祝予怀的那些目光通通关在门外。他立马点了头:“那快走吧,寒暄的话等进屋再说。”

    “行,一起走。”谢幼旻说着就想搭把手,忽觉一道视线凉凉钉在自己身上,顺着看过去,正对上卫听澜幽深的双眼。

    “世子上前带路便是,九隅兄自有我来照顾。”

    谢幼旻当即引吭如鹅叫:“阿怀你快看啊!他又拿眼神刀我!”

    祝予怀头大如斗,一手抓一个,无奈道:“你们团结些。”

    于是,三人一个鹅叫,一个满脸嫌弃,一个和稀泥,就这么混乱而精彩纷呈地走远了。

    目送他们远去的众学子鸦雀无声。

    良久,才有人轻轻感叹。

    “世子这撑场子的方式,还真是让人一点都看不懂。”

    *

    谦益斋中多是长住芝兰台的外地学子,因此庭院里的生活气息十分浓厚。

    对称排布的屋舍门外,有汲水的瓦罐、晾衣物的简易架子,还有捆了一半的马扎,木制的水车舟船模型,晒得整整齐齐的干果……一路走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空气中混合着墨香味和淡淡的皂角味,还有一股不太明显的药味。

    “行囊应当已经送到了,你们要是缺什么,就来隔壁找我。”临近住处时,谢幼旻晃了晃腰牌,“卯字舍刚好空出一个名额,我给占了。”

    寅字舍与卯字舍只一墙之隔,倒也方便。

    卫听澜看着手边稍显陈旧的门,刚要推开,忽听隔壁那间传来器皿摔碎的刺耳声响,紧跟着是什么人痛苦的咳嗽声。

    三人同时抬起了头,谢幼旻最先反应过来,疾步向卯字舍冲去,撞开了虚掩的门。

    浓重的苦药味扑面而来,碎瓦和汤药溅落一地。一个身披青衫的年轻人背门而立,咳得似有些站不稳。

    若是摔了,那些碎片扎到人身上可不是好玩的。

    谢幼旻想也未想,上前抓起人的后领就往后拉:“你当心……”

    几乎是在他的手挨着衣领的一瞬间,那人猛地回手将他挡开,捂着后颈撤了几步。

    祝予怀和卫听澜迈入屋内,就听见一声嘶哑的“滚开”。

    声音虽无力,却明晃晃地透着愠怒。

    谢幼旻被推了个趔趄,错愕一瞬,恼了起来:“哎,你这人讲点道理,我好心拉你一把,不领情就算了,你凶什么?”

    那人重咳了几声,终于缓了过来,直起身掸了两下衣领:“我不喜外人碰。”

    这轻描淡写的动作满是嫌弃,谢幼旻声音陡然提高:“你什么意思!你还觉得我脏?”

    “好了好了。”眼看就要闹起来,祝予怀赶紧把人拉住,“事出突然,约莫有些误会。”

    那年轻人随手拢了下身上披的外衫,许是看清了谢幼旻身上的腰牌,倒没再说让人滚出去的狠话,只是神情依旧冷淡。

    祝予怀问道:“兄台这咳疾厉害,可有请医官看过?”

    “没必要。”那人一句就给堵了回去,兀自收拾起地上的脏污来。

    打碎的显然是煎药用的药罐,祝予怀辨认了一下当中的药物残渣,也跟着蹲了下来:“这些都是治风寒的药材,不过咳疾也分外感内伤,需得对症用药,才能见好。擢兰试整整十日,强撑病体应考,怕是熬不住的。”

    那人终于停了手上动作,抬眼看来。

    祝予怀对上他的视线,才发觉这人脾气虽怪,相貌倒很儒雅清秀。只是生了一双过于冷情的凤眸,这样无声地把人盯着,就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年轻人问:“所以呢?”

    祝予怀说:“若是信得过,我可以替你看诊。”

    那人就笑了:“初次见面,我凭什么信你?都说了,我不喜外人碰。”

    谢幼旻还憋着气,忍不住插嘴:“阿怀,别管他了。好心当作驴肝肺,不值当。”

    祝予怀抬手止住他,继续劝说道:“望闻问切,仅一个‘切’字需有肢体触碰。兄台不喜人碰也无妨,不摸脉象,亦可粗略诊治。虽不大准,总比盲目用药好些。”

    那人沉默了片刻:“我付不起诊金。”

    “不收诊金。”祝予怀微笑,“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也可以先欠着,等有了再给。”

    卫听澜在后默不作声地看着,不知为何,隐约有些不安。

    他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只是这番有关“诊金”的对话,总让他觉得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前世他是被明安帝以旁听之名强塞进芝兰台的,因为这额外的“恩宠”,每逢擢兰试,他都会被管事的谨慎地安排去博雅斋。

    因为这个缘故,卫听澜对谦益斋的人印象寡淡,再加上独来独往惯了,芝兰台中至少有半数以上学子,他是脸对不上名的。

    在卫听澜努力翻找前世记忆的这会儿,那年轻人终于做了决定:“看诊可以,不过得劳烦你的两位朋友回避。”

    谢幼旻难以理解:“你哪来这么多怪里怪气的毛病?你姓规,名‘矩多’是吗?”

    “幼旻,别这样。”祝予怀无奈地拉了他一下,朝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没问呢,兄台怎么称呼?”

    那人瞥了眼谢幼旻,不冷不热地答道:“颜庭誉。”

    颜……

    卫听澜脑中霎时嗡鸣了一声。

    他想起来了。

    前世祝予怀死后的第三年,在泾水一带翻出河阴贪污大案、带头为祝家鸣冤平反的都水监署令,颜庭誉!

    “濯青,幼旻,你二人不如先去寅字舍暂歇?”祝予怀抬眼看来,“我替这位颜兄看完诊,再去寻你们。”

    谢幼旻不情不愿道:“行吧,那你有什么事就喊一声,别让这家伙欺负了。”

    卫听澜却一句话也没说,只僵在原地,看向颜庭誉的目光艰涩至极。

    颜庭誉察觉到什么,眉头微拧,防备地回望过来。

    祝予怀也有些疑惑:“濯青?你脸色怎么……”

    “没事。”卫听澜突兀地转过了身,拽着谢幼旻大步往外去,“你们……自便。”

    屋门合上的那一瞬,卫听澜只觉心脏好似被人攥紧一般,沉沉地泛起疼来。

    他差点忘记了。

    颜庭誉和祝予怀,才是人人称颂、人人叹惋的一对。

    前世,祝家冤案平反的消息,是和大烨新帝的招安旨意一并传到朔西的。

    河阴贪污大案被翻出来后,新帝重新组建的禁卫军雷厉风行,短短几月间,就将泾水沿线的贪官污吏连根拔起。卫临风身上所背的勾结匪寇、威逼朝廷命官的污名也亦被洗刷。

    卫家谋逆一案开始重审,新帝念在卫听澜抗敌有功的份上,免去他踞兵朔西、与大烨对峙多年的罪责,只盼卫家沉冤昭雪的那日,朔西能够回归大烨版图。

    那时卫听澜的天谴之毒,已经深入骨髓,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

    他把军务事宜尽数交给了于思训和常驷,自己则每日守在祝予怀墓前,时醉时醒。

    直到有一日,有关平反一事的细节,在民间的口耳相传中传到了朔西。

    说那名不见经传的都水监署令,是如何借治水之机,巧妙地周旋于泾河沿线官府之中,引贪官内讧,趁机搜罗他们的罪证。

    说那颜青天是如何慷慨大义,孤注一掷地击响了午门登闻鼓,替泾水一带的百姓请命,替枉死狱中的祝家四十一口人鸣冤。

    又说那日朝堂上如何腥风血雨,颜庭誉抱着必死之心与奸人对质,即便被对方拿住把柄、揭穿了女子身份,依然不退不避、据理力争。

    颜庭誉,是女子。

    这个消息,甚至比贪污大案更令朝野震动。

    因为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颜庭誉遭到不少官员的弹劾攻讦。新帝一面彻查河阴贪污案,一面将她收押候审,可还没开始审,万民书就送到了宫门外。

    卫听澜身在朔西,不曾亲见那日万民空巷的场景,只知道颜庭誉的旧故、同僚、昔日同窗,还有不计其数的学子百姓,于宫门外跪请,求圣上开恩。

    这是明安年间不曾有过的盛况,也是积攒了许多年的、对朝廷陈陈相因的官场旧风的反抗。

    新帝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在满朝文武战战兢兢时,他泰然自若,提出了登基后第一个惊世骇俗的改革举措。

    废除女子不得入仕为官的旧制。

    新帝手中握着北疆重新收拢的兵权,而朔西也明显有接受招安、向他俯首称臣之意。在虎视眈眈的新禁卫军跟前,在宫门外百姓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中,没有一个臣子再敢提出异议。

    颜庭誉被放了出来,并被破格提拔,进了御史台。

    新帝在澧京大刀阔斧地整改朝堂时,颜庭誉这九死一生的经历也被谱成唱词,写成话本,飞速传遍了大烨。

    女扮男装入台读书,谨小慎微隐藏多年,最后却不惜自曝身份,扛着欺君死罪也要替祝家平反,桩桩件件都是传奇。

    据说颜庭誉对此仅有一句解释——“我欠了祝家一笔诊金。”

    然而颜庭誉和祝家唯一的交集,就是在芝兰台中读书那会儿,曾与祝家那位惊才绝艳的白驹做过同窗。

    “欠诊金”这一句,引发了书家们无数种缠绵悱恻的遐想。

    这传奇故事的开头,便成了颜祝二人在芝兰台中一见误终生。

    向来悲剧比喜剧更能牵动人心,有情人因一桩冤案分别数载,冤案昭雪时,却已阴阳两隔……这凄美的故事愈传愈广,流传到朔西时,卫听澜俨然已成了这故事里罪无可恕、害祝予怀客死他乡的反派角色。

    卫听澜听到这故事之后,在祝予怀墓前清醒地坐了一整夜。

    他说不太清那时自己心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也许是苦涩,酸胀,又好像有些释然。

    祝予怀身上所有的污秽名声,终于都被洗去了。

    连同自己这个不该存在的污点,也被抹去了。

    卫听澜看着那空荡荡的无字墓碑,他曾纠结过无数次,但始终没敢在上面刻下一个名字。

    祝予怀生时爱洁,死后也正该这般清白干净。

    春日的光晕跃下屋檐,将斋舍中的新木照得温和而恬静。

    卫听澜却觉得身上丝丝缕缕地泛着冷,好像他还留在祝予怀死去的那个冬日,再也没可能抽身出来。

    “卫二?”谢幼旻在后面不明所以,“怎么了这是?今日遇着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怪?”

    卫听澜站在卯字舍的房门外,在檐下灰暗的阴影中艰难地缓了几口气,终于忍住了没有回头。

    他没有答话,身上仿佛戴着沉重的镣铐,转身慢慢地向寅字舍走去。

    第064章 擢兰试·娴妃

    韶华宫正殿, 一本书册横空飞来,正砸在一名战战兢兢跪着的宫侍身上。

    “这点小事都办不成,要你们有什么用?”

    说话的少年很是烦躁, 手中的笔也掷在桌上,溅起的墨点脏了刚写一半的纸。

    “觉儿, 稳重些。”画屏之后, 传来女子冷清的声音, “一不顺心就摔东西, 可还有皇子的样子?”

    “母妃!”赵文觉不高兴地嚷道,“是他们办事不力,我不过训斥几句……”

    画屏后的声音加重了些:“觉儿。”

    赵文觉不情不愿地止了声。

    帷帐轻动,细微的珠玉相碰声响起,画屏后的女子走了出来——一身清素宫装,面上不施粉黛, 手中擎着刚修剪好的花枝, 即便不出一言, 也尽显书香门第养出来的风雅气质。

    可赵文觉一看她的神色, 就知道母亲这是不悦了。

    他的嘴角垮下来, 恹恹道:“儿臣知错,再不胡乱发脾气了。”

    嘴上这么说,他却一边瞪了眼地上的宫侍,神情带了些恼恨。

    宫侍心中叫苦不迭。

    韶华宫这位娴妃, 是中书令裴颂的长女,性子是阖宫皆知的温婉娴雅,偏偏在教子一事上是极严格的。

    这四皇子自幼被管束得厉害, 可也不知是不是物极必反的缘故,他在自己母妃面前不敢造次, 背地里却总拿身边人撒气,暴躁易怒得很。

    这会儿挨了娴妃的数落,丢了面子,没准一会儿出了殿门,他就要在下人身上变本加厉地找补回来。

    宫侍正担惊受怕着,又听娴妃不急不徐地开口:“听你方才那话的意思,芝兰台中安插的人,是因卫家小儿从中阻挠,才不便动手?”

    “正是。”宫侍赶忙叩首,“娘娘、四殿下明鉴,奴才们办事不敢不尽心哪!实在是那祝郎君身子忒孱弱,地方都还没走到,就气喘不止,说是心疾要犯了……卫家二郎护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当即就要送人回去,这,甘禧和仁禄这才寻不着空子下手啊!”

    赵文觉听得一嗤,不屑道:“果然是个病秧子。母妃,如此无用的废人,咱们何必忌惮?”

    娴妃不赞同地说:“他是祝东旭的独子,身上系着温氏的贤名,就连圣上都对他高看一眼。这样的人,怎可轻视?等到他有所作为、被东宫庇护,再想除掉就难了。”

    赵文觉兴致缺缺,倒也没再表露出来,只道:“母妃无需忧心,要阻他入台也容易。他既体弱,随便制造些意外,让他一病不起不就成了?”

    宫侍欲言又止,磕巴道:“四殿下容禀,这、这怕是有些棘手。眼下那卫二郎与他同住一舍,就连寿宁侯世子也跟着去了谦益斋……”

    赵文觉低骂了声:“这姓谢的,怎么总多管闲事。”

    娴妃思量片刻,道:“总有他落单的时候。到时把人弄晕了丢去什么地方冻一夜,反正芝兰台如此之大,迷路走丢了也不甚稀奇……是生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如此温善的一张脸,吩咐这些时,却平淡得近乎无情。宫侍背后微凉,不敢抬头:“……是。”

    “以防万一,甘禧和仁禄先调去别处,你速速去办。”

    宫侍磕头领了命,很快退了下去。

    娴妃走到赵文觉旁侧,将手中的花枝细心插在桌案一角的细颈琉瓶里。

    余光瞥见桌案上溅了墨点的纸张,她微蹙起眉:“你啊,何时才能收敛心性,学学你祖父的低调隐忍。”

    赵文觉不喜欢娴妃蹙眉的模样,小声咕哝:“可父皇说过,男儿有些脾气是应该的。”

    “你父皇哄你的话,听听便罢了。”娴妃眼中透着些复杂,手指掠过花枝,抚上他的头,“觉儿,莫要忘记母妃曾说过的话。裴家才是你的后盾,只有母妃,是永远为你好的。”

    *

    祝予怀回到寅字舍时,卫听澜打了桶水来,正在清洗屋舍。

    学子斋舍的格局大差不差,进门是一处共用的正堂,左右两侧是卧房。

    祝予怀的行囊就放在靠右一侧的房门处,他顺着往里看了一眼,见屋里窗明几净,显然是被打扫过了。

    卫听澜听见声音,回过头来,问:“要帮忙吗?”

    “嗯?”祝予怀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自己那几箱行囊,忙道,“不用,只是些书籍衣物和药材,我自己能来……”

    他说着,就拖起一个箱子,稍显费力地准备往左去。

    卫听澜看着他笑了下,走到近前:“何必舍近求远,右边这间已经打扫好了,你安心住就是。”

    不等祝予怀回神,卫听澜直接将他手里的箱子扛了起来:“我先帮你搬进去。”

    祝予怀不太好意思麻烦人,但拒绝的话又太显生分,只好点头道了谢,又问:“你的房间可拾掇了?”

    卫听澜已扛着箱子往屋里走去:“我行囊少,早已理好了。”

    祝予怀“唔”了声,从脚边箱子里抱起一摞书,跟上他:“幼旻去哪里了?”

    “他去借煎药的炉子了。灶房离得远,还是自己生炉方便些。”

    祝予怀笑了笑:“也是,崇如用的泥炉太旧,底都不平,该换一个了。”

    卫听澜脚步一顿:“崇如?”

    祝予怀将书放在墙边书架上,随口解释道:“啊,就是颜兄的表字。”

    他放好了书,有些新奇地打量着房间。地方虽小,床铺、衣橱、书架等物件倒也一应俱全。

    看着看着,他忽觉身边有些过于安静,转过头才见卫听澜扛着箱子立在一旁,沉默不动。

    “濯青?”

    卫听澜动作有些迟缓,放下箱子,蹲在地上闷闷道:“药炉是给你用的。”

    祝予怀有些飘忽地“啊”了声。

    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快面对自己考试之余还得喝药这件事。

    “我也不是日日都喝药的。”他小声说,“因为最近都没再犯病,我就酌情减少了用药的频次。今日份的药……离家前我已用了。”

    他说的其实是实话,只是看着卫听澜这样子,莫名就有点心虚。

    总感觉犯了点自己不知道的错似的。

    卫听澜也不知信没信,点了下头,起身继续搬箱子去了。只是他整个人,连带着垂在马尾下的那根发带,看着都有些蔫蔫的。

    祝予怀怕他这是忙累了,东西刚搬完,就催着他回屋去休息。

    恰好这时谢幼旻带着宫侍搬了炉子回来。

    卫听澜装作休息,实则在自己房里竖着耳朵偷听。

    祝予怀先是劝他们把炉子挪去卯字舍,而后又找纸笔写了药方,叮嘱那宫侍去给颜庭誉抓几副药。

    卫听澜昨夜几乎没睡,起先还凝神听他们的动静,到后来眼皮都打起了架,在满腔心事中酸溜溜地睡了过去。

    事情都安排好后,祝予怀也回了房。他怕打扰到卫听澜休息,就合了房门,自己在屋里轻手轻脚地铺床、收拾衣物、整理书籍。最后累得瘫倒在床上,也打起了盹。

    于是当谢幼旻敲门喊他们一道用午膳时,看到的就是两人睡眼惺忪地从屋里出来的场景。

    谢幼旻倒吸一口凉气,面露惊恐:“你们刚刚在做什么!”

    祝予怀没醒透,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卫听澜打了个哈欠,懒散道:“睡觉啊。”

    谢幼旻震颤地提高声:“你俩都睡了?”

    隔壁卯字舍的门才刚推开,颜庭誉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句,险些被门槛绊个踉跄。

    在颜庭誉奇异的目光中,卫听澜终于觉出点不对劲来:“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胡思乱想?”谢幼旻指着他浑身发抖,“那你倒解释解释,你俩大白天睡什么觉?啊?你们这是要养精蓄锐,好在夜里背着我偷偷用功是不是!”

    卫听澜:“……”

    颜庭誉:“……”

    祝予怀发出声疑问的鼻音。

    颜庭誉扯了下嘴角,一脸无语地绕开谢幼旻走了。

    卫听澜拉起祝予怀,面无表情地从另一个方向绕开。

    “明日就是擢兰试,求世子离我们远些。

    “我着实害怕,会有傻气侵蚀了我和九隅兄聪慧的头脑。”

    第065章 擢兰试·纨绔

    芝兰台设有膳堂, 饭点一到,路上全是三五成群去用膳的学子。

    祝予怀和卫听澜混在人潮中,谢幼旻疑神疑鬼地跟在后头, 一看两人说话就把脑袋凑上去,生怕他俩交流应试诀窍不带上自己。

    卫听澜只觉得自己想揍人的手蠢蠢欲动。

    走到膳堂附近, 不远处忽有人喊道:“旻哥?”

    谢幼旻探头望去, 就见几个学子穿过人群, 连说带笑地拥上来:“好啊旻哥, 找你不见,原来在这儿躲我们!赶快交待,跟哪个相好的鬼混去了?”

    “去去去!”谢幼旻把他们勾肩搭背的手挨个拍开,“别瞎起哄。”

    众人愈发嬉皮笑脸地闹他,更有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哗啦一下打开象牙扇,搭在额前语气浮夸:“哎呀呀, 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让我瞧瞧, 是哪个天姿国色啊——”

    “天姿国色, ”卫听澜似笑非笑地对上他的视线, “说我么?”

    那纨绔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声,险些把手里的象牙扇甩出去。

    “你、你是……”

    他满脸震惊地打量着卫听澜,狭长的狐狸眼都睁圆了。

    不对啊,不是说白驹病若西子, 天人之姿吗?

    这人谁啊!!

    卫听澜身后,祝予怀稍稍探出头来:“濯青,你挡着我做什么?”

    纨绔们的目光刷的一下聚了过去。

    这过分灼热整齐的视线让祝予怀一顿, 下意识露出个笑:“你们是幼旻的朋友?”

    他的态度实在和婉,这么友善地一笑, 方才还在说浑话起哄的纨绔们都卡了壳,臊着脸支支吾吾起来。

    “啊对,没错,没错。”

    “我们来找旻哥说几句话,方才是在闹着玩,瞎胡说呢,哈、哈哈……”

    卫听澜仍不偏不倚地挡在祝予怀身前,冷眼看他们抓耳挠腮的尴尬样。

    敢情这些家伙还知道羞愧呢?

    卫听澜稍侧过脸,平静道:“九隅兄,看来世子要与友人叙旧,不便与我们同行了。我实在饿得慌,不如我们先去用膳?”

    谢幼旻一个激灵,终于反应过来:“等等,阿怀……”

    卫听澜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不由分说地拉起祝予怀就走。

    祝予怀欲言又止地回望了一眼,最终还是歉意地冲谢幼旻轻点了下头,转身跟上了卫听澜的脚步。

    众人在后头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吭声了。

    那狐狸眼的纨绔眨巴了几下眼睛,手中象牙扇忽地被谢幼旻一把夺了去。

    “柳雍,你这破嘴啊!”谢幼旻恨铁不成钢地拿扇骨戳他脑门,“这么爱瞎掰胡扯,你怎么不去茶楼说书呢?”

    柳雍惊慌失措:“不不不,旻哥你听我说,方才咱们那就是开个玩笑……”

    “还找借口!”谢幼旻追着他上蹿下跳地痛打,“再不改了那嘴欠的毛病,我就把你的蛐蛐儿罐子通通拿来砸核桃!还有你们几个,天天起哄,今日是约好了来找茬的是吧?”

    一把象牙扇被他舞得虎虎生风,纨绔们丧着脸抱头鼠窜,哀鸿一片。

    “旻哥饶命!不敢了,真不敢了啊!”

    *

    拉着人走出一段距离后,卫听澜默不作声地松开了手。

    “濯青,”祝予怀悄悄看了他几回,问,“你生气了?”

    膳堂门前的人愈发多,两人的速度慢了下来。卫听澜顿了顿,闷闷不乐地排到他前头:“没有。”

    祝予怀看着他赌气的后脑勺,无声地弯了下唇。

    学子们在入门处依次领食盘,轮到卫听澜时,他顺手捞了两个,目不斜视地把其中一个往祝予怀手里塞。

    等祝予怀伸手去接时,就听见他低着头轻声嘀咕:“下回再有人这么冒犯你,无需给他们好脸色。”

    祝予怀笑了起来:“还说没生气?”

    “这不是重点。”卫听澜涨着脸辩驳,“你不知道,那些纨绔无法无天得很,嘴上说着开玩笑,其实就是故意拿相貌轻贱人。若是不强硬些,以后不知还有多少轻浮话要冲着你来。”

    “这有什么。”祝予怀莞尔道,“我自走我的路,旁人的闲言碎语,一笑了之便是。”

    话虽如此,卫听澜心里却在意得要命。

    他很清楚,似祝予怀这般惊艳惹眼的相貌,会引人钦羡,却也会招人窥伺觊觎。

    什么“新欢旧爱”,什么“天姿国色”,被人用那种佻达调侃的口吻说出来,就是轻视和侮辱,哪儿有半分尊重?

    要不是顾及祝予怀在场,他铁定上去就给那姓柳的一拳。

    祝予怀看他似乎越想越气了,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腕:“好了,你不是饿了吗?总不至于为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气到连饭都不想吃了吧?”

    卫听澜对上他澄明坦然的双眼,堵着的一口气才慢慢散了。

    罢了,反正有自己在,那些人再敢欺辱祝予怀,找个机会揍回去就是了。

    卫听澜掂着食盘,轻哼了声:“不说了,先去用膳。”

    说起来,卫听澜对芝兰台的一草一木都提不起好感,唯一能夸几句的,就是膳堂的伙食还算不错。

    毕竟是在宫中,膳食品目繁多。所有学子不论身份,都在一起用膳,因此也没人敢恶意克扣,寻常的肉菜蔬果是管够的。

    卫听澜轻车熟路,进门就直奔着鸡鸭鱼肉去了。

    他几下就选好了爱吃的菜,回头一看,就见祝予怀站在一堆肉菜跟前眉头紧蹙,仿佛在思考人生。

    而他手中的食盘上只搁了两个小碟子,一碟糯米藕,一碟酿豆腐。

    卫听澜无奈:“怎么净选些吃不饱的?你过来些,我帮你挑。”

    “不用不用!”祝予怀登时护紧了食盘,“这些肉食份量太多,我吃不完,要浪费的。”

    卫听澜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好笑。

    借口倒是挺多,其实就是挑食。

    “我只是瞧见那边有南方菜,觉得应当合你胃口。”他忍着笑指了一指,又补充道,“你尽管拿,吃不完的就给我。”

    祝予怀这才明白过来,耳廓微微红了:“多谢。”

    他顺着卫听澜所指的方向往里走,刚走出不远,卫听澜的神情忽然变了。

    一个学子脚步匆匆,垂着头迎面而来,在经过祝予怀身边时一脚踩滑,食盘中还冒着热气的汤就往他身上泼了过去——

    “当心!”

    卫听澜捞起根筷子横空掷去,把那汤碗击偏了几分,可滚烫的汤汁已然溅了出来。

    他顾不得多想,抛开手中的食盘直接朝着祝予怀扑去。

    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中,祝予怀只觉得一股大力揽着自己转了半圈,后背撞进个坚实的怀抱中。

    急促的呼吸洒落在耳侧,食盘脱手坠落,祝予怀还没看清满地的狼藉,整个人就被熟悉的气息笼罩起来。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心跳在这一瞬猛烈加速,与身后人的胸膛紧贴的地方,像有一簇温火流淌而过,蔓遍全身。

    “濯……濯青?”

    卫听澜轻喘了几口气,从后慢慢松开他:“没烫到吧?”

    祝予怀还在呆滞中,迟缓地转头看他。

    两人近在咫尺,卫听澜一见他这吓懵了似的神情,顿时慌起来:“怎么了?哪里烫着了?”

    他把着祝予怀的肩上下左右地查看,正手忙脚乱着,就听见身后有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你俩差不多得了。”

    这微哑的声线有些耳熟,祝予怀怔然抬眼:“崇如兄?”

    卫听澜一下子绷直了身,转过头去。

    有杂役听到了动静赶过来,唉声叹气地开始收拾残局。颜庭誉让到了旁侧,手里拎着空空如也的食盘,神情古怪地瞥了眼卫听澜,又看向摔倒在地的那名学子。

    “你们几个害我废了件衣裳。”她冷漠地开口,“商量下吧,谁来赔?”

    卫听澜这才看清她手中的食盘溅了不少油渍,宽大的衣袖也湿了一片,还在往下滴汤汁。

    而自己身上,只有衣摆部分有少许沥沥淅淅的湿痕。

    他这才意识到,那本该落在自己背上的沸汤,是颜庭誉用食盘和衣袖替他挡掉了大半。

    卫听澜呐呐道:“谢了。”

    颜庭誉眉梢微挑:“‘谢了’的意思是,你赔?”

    卫听澜怔愣住了,下意识回答:“要多少银两?”

    “等等……”地上那名狼狈的学子已爬了起来,歉疚地插话,“是我的过失,我赔吧。”

    说完又向他们施了个平辈礼,不好意思道:“在下陈闻礼,惊扰几位同窗了。你们没受伤吧?”

    “我穿得多,没烫着。”颜庭誉轻掠一眼,“他二人更没可能了。”

    陈闻礼松了口气:“那便好。我先带两位兄台去更衣?”

    卫听澜看了眼祝予怀,摇头:“我就不去了。”

    “我也不去。”颜庭誉淡淡道,“学子青衫三百文一件,再加上他身上这件,便宜点算你半两银,掏钱吧。”

    陈闻礼顿了下:“抱歉,我没带钱袋。要不两位随我一道去住处……”

    颜庭誉干脆地打断:“我风寒未愈,走不动。你写张欠条,得空了把银两送来谦益斋就行。”

    陈闻礼挣扎道:“可我也没带纸笔……”

    “写食谱的公公那儿可以借。”颜庭誉深深地看他一眼,“陈贤弟,还有异议吗?”

    陈闻礼:“……没、没有了。”

    最终,陈闻礼忍辱负重地写下欠条,被颜庭誉盯着按了手印。

    这饭是没法吃了,祝予怀向膳堂管事借了个食盒,打包了三人份的饭食,由卫听澜提着,三人一道回谦益斋梳洗更衣。

    一路上,颜庭誉强忍着衣袖的油腥气,走出了要去杀人的气势。

    卫听澜和祝予怀跟在后面,频频瞄向她六亲不认的背影。

    “咳。”祝予怀鼓起勇气打破沉默,“今日多谢崇如兄……”

    “你别谢我。”颜庭誉眉头拧成疙瘩,“诊金没还成,白搭进我一件衣裳。早知道你身边这位会冲上来救,我才不多管闲事。”

    天知道这满身油污对一个爱洁如命的人来说是有多窒息。

    卫听澜略有尴尬地摸了下鼻子:“话虽如此,但你这阴差阳错地一挡,到底让我免了一灾。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颜庭誉这才回头正眼瞧了他们一眼。

    待周围行人少了下来,隐约能看见谦益斋的门檐时,她才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们两个是头一回进芝兰台吧。这才半天不到,得罪谁了?”

    两人都愣了一愣。

    卫听澜忽然意识到什么:“颜兄的意思是,方才那个陈闻礼是故意的?”

    颜庭誉摊手:“这很明显吧。满满一碗鱼汤,谁不是小心翼翼地端着?就他走路跟脚底抹了油似的,生怕泼不到人身上。”

    祝予怀回想着陈闻礼的言行举止,神情凝重起来:“我才到京城不久,自问不曾与人结仇,与此人更是素昧平生。他没道理设计伤我啊……”

    “没结仇啊?那你惨了。”颜庭誉怜悯地瞥他一眼,“怕不是木秀于林,碍着哪阵风的眼睛了。”

    她语气促狭,祝予怀却觉出一丝弦外之音,追问道:“崇如兄若是知道些内情,可否与弟指点一二?”

    颜庭誉却已转回了身,淡漠地摆摆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哪儿知道你身上有什么?自求多福吧。”

    她似乎是想与他们撇清干系,又恢复了那生人勿近的疏远模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祝予怀和卫听澜欲言又止,最终只得目送她远去,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过了一小会儿,颜庭誉在他们的视野中调了头,骂骂咧咧地走了回来。

    “啧,差点忘了,我的午膳还在你小子手里。”

    第066章 擢兰试·共眠

    经了陈闻礼这桩意外后, 卫听澜越发放心不下,当天晚上就带着铺盖卷出现在祝予怀房里。

    祝予怀握着书卷坐在床沿,看着他专心致志地打地铺, 神情十分复杂。

    “倒也不必如此……”

    “哎,九隅兄此言差矣。”卫听澜张口就背打好的腹稿, “易传有云, ‘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凡事未雨绸缪, 百利而无一弊。”

    祝予怀:“……”

    这字正腔圆的, 怕不是备考太久,学魔怔了。

    卫听澜铺好了被褥,坐在地上看着他笑:“那陈闻礼想让你落单,我岂能遂了他的意?这几日我就寸步不离地守着你。我还备了伞,既能防水又能防身,看他还能往哪儿泼。”

    祝予怀也笑了:“怎会有那般傻的人, 天天逮着我泼鱼汤?”

    “那可说不准。”卫听澜盘膝坐正, “总之你去哪儿都得捎上我, 即便是更衣洗漱这样的小事, 也别一个人去。”

    “记着了。”祝予怀无奈道, “那你守得专心些,若是被人调虎离山了,我这山可追不上你。”

    “自然。”卫听澜满意了,“山在哪我在哪。”

    因为明日还要早起考试, 两人收拾妥当了,就准备早早安歇。

    卫听澜拆了发带,起身去熄灯时, 听见已经躺好了的祝予怀又犹豫地开口:“虽是春日,夜里也有些凉……你睡地上, 不会受寒吧?”

    烛火微微摇曳了一下,墙上的光影也跟着晃动起来。

    “啊。”卫听澜轻轻说,“那谁知道呢。”

    祝予怀沉默良久,慢吞吞地向里蜷了蜷身:“要不……你上来睡?”

    这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

    夜风拂窗,烛火忽地灭了。

    一片漆黑中,卫听澜摸索着抱起自己的被褥,悄悄翻上了床。

    然后是“咚”的一声巨响。

    黑暗里响起祝予怀强忍笑意的声音:“濯青,你磕着哪儿了?”

    “嘶……不许笑。”卫听澜捂着头,龇牙咧嘴地在他身旁慢慢躺下。

    屋里重归安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卫听澜总感觉床榻里侧的那团被褥在轻轻颤动。

    过了一会儿,被褥团子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连带着整个床都抖了起来。

    “祝、九、隅!”

    卫听澜自暴自弃地翻身坐起,“你要笑就大点声,笑够了赶紧睡觉。”

    祝予怀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笑什么。

    毕竟卫听澜爬床磕到头,还磕得那么响亮,听起来挺不幸的。

    “抱歉……”他边笑边缓着气,“我并非有意笑你。我就是忍不住。”

    卫听澜满心的悸动,都被这死活停不下来的笑给整没了。

    “好了九隅兄。”到最后他自己也没绷住,一边笑一边报复地摇着祝予怀,“傻死了!你明日可别在考场上笑出来。”

    两人在床上乐不可支好一阵,终于累得摊平了。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卫听澜闭着眼,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又闻到了祝予怀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竹叶味儿。

    不同于冬日时那种微苦的气息,今夜的祝予怀带着甘雨后的春笋香,总让人想起甜口的粽子。

    卫听澜莫名有些饿了。

    浅淡月光在窗台投下朦胧的影,这本该心荡神摇、辗转难眠的一夜,在卫听澜毫无来由的饥饿中,在两个人逐渐轻缓的呼吸中,慢慢荡平了涟漪。

    半梦半醒间,祝予怀含糊地说:“濯青,春日到了。”

    “嗯。”

    “春日……记得教我骑马和习武……”

    呓语声渐渐轻了下去。

    卫听澜抬起手,小心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记着呢。睡吧。”

    *

    次日清晨,祝予怀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盯着自己的床发了一会儿呆,总感觉哪里不对。

    濯青什么时候起的?

    怎么连人带着铺盖卷都消失不见了?

    祝予怀起身穿衣,束好了发,不太甘心地在床边转了一圈,什么痕迹也没找着。

    他自我怀疑地推门出去,就见对面卫听澜的房间屋门紧闭,里面依稀传来沥沥淅淅的水声。

    他试探地唤了声:“濯青?”

    屋内的动静一停,紧接着又是哗啦啦的几声响,跟锦鲤拍水似的。

    祝予怀听得奇怪,正要再唤,房门刷地打开了。

    卫听澜衣衫有些乱,鬓发微湿,下颌还在往下滴水。

    不知为何,祝予怀觉得他的面颊有些微红,似乎不大好意思直视他。

    卫听澜轻咳一声,露出个笑:“你醒了?我方才在洗脸呢。”

    祝予怀:“噢……”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房里养鱼呢。

    “你还没洗漱吧。”卫听澜拿着巾帕胡乱擦了几下,“等着,我去帮你打水。”

    婉拒的话下意识就要出口,祝予怀思绪一顿,又改了口:“我跟你一起去。”

    卫听澜笑了:“好。”

    两人拿了木盆漱盂,正要出门时,祝予怀斟酌几番,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濯青,你昨夜是在我房里歇的吧?”

    卫听澜身形一僵:“是、是啊,怎么了吗?”

    一提到昨夜,卫听澜的心就开始发虚,在脑海中拼命回想祝予怀睡着后自己做了什么。

    不就是摸了摸他的头发,捏了捏他的手心,然后偷偷凑过去闻了闻他身上是竹子味还是粽子味吗……

    是哪一件被发现了?

    “啊,没什么。”祝予怀不好意思道,“房里干净得像你没来过似的,我还以为是我记错了。”

    卫听澜长松一口气:“我醒得早,就顺手收了。走吧,我们先去洗漱……”

    他一脚刚迈出门,又听祝予怀好奇地问:“你方才洗脸,为什么要关着门啊?”

    “……”卫听澜冷汗都要下来了。

    洗脸当然不是真的洗脸,只是他现在这个血气方刚的年纪,早上醒来,总会有些不大方便的地方,要背着人解决一下。

    祝予怀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

    “关门是因为,因为……”卫听澜艰难地找着理由,“我看你睡得熟,怕水声把你吵醒了。”

    祝予怀恍然大悟。

    濯青真是好贴心。

    卫听澜的耳根已经烫得不行了,生怕他再逮着自己问东问西,当机立断拉起人的衣袖就走。

    “快走快走,再说下去,就赶不及考试了。”

    打了水简单梳洗后,两人就出发去用早膳,走到廊下,恰好遇到了顶着黑眼圈的谢幼旻。

    谢幼旻还在为昨天的事过意不去,拉着祝予怀道了歉,再三保证会把柳雍他们抓来挨个向他赔罪,被祝予怀宽慰几句后,他才勉强支楞起来。

    祝予怀见他精神不济,关心道:“你昨夜没睡好?”

    提到这个,刚支棱起来的谢幼旻又迅速萎靡了下去:“我抱了一夜的佛脚,但我感觉佛祖不是很想搭理我。”

    卫听澜笑了声:“不理你,总比把你一脚踹开要好。”

    他本是随口说句风凉话,谁想谢幼旻抱着脑袋呜呜起来:“不止如此,我还听见佛祖在嘲笑我。”

    祝予怀无奈:“怕是做噩梦了吧。”

    谢幼旻泪眼婆娑:“是真的,昨晚我困得不行了,还依稀听见有人在笑,笑了好久,根本没停过。”

    卫听澜若有所思地看向祝予怀:“该不会是……”

    “幻觉。”祝予怀一口否认,“绝对是幻觉。”

    三人一边交谈,一边向膳堂走去。擢兰试无需考生自备笔墨,因此一路上遇到的学子,基本都是轻装简行,唯独卫听澜多带了一把伞。

    谢幼旻呜呜够了,终于注意到这多此一举的考试装备。

    “今日不像要下雨啊。”他迷茫地打量着伞,“作法用的?”

    卫听澜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人群:“打人用的。”

    谢幼旻立马噤声,离他远了一点。

    擢兰试一考就是一整日,中途不允许考生离场用膳,因此今日的早膳格外丰盛。卫听澜一边啃包子,一边高度戒备着每一个靠近他们的人,好在这回什么岔子也没出,陈闻礼连个面儿都没见着。

    待用完早膳,三人稍稍散步消食,便结伴往学宫去。

    考场座次已在学宫外张贴出来,祝予怀和卫听澜同为候选者,名字添在最后,考场却不在一处。

    谢幼旻的考场还更远些,中途便与他们分开了。

    卫听澜不大放心,一直把祝予怀送到了考场外,反复叮嘱:“收卷之后,莫要自己回去,就在这树下等我。”

    “记着了。”祝予怀答应道,“你快去吧。”

    芝兰台学子统共不过七八十人,因此无需像科举那般用独立号舍隔开,只需将考生座位错开、间隙拉大即可。

    一间考场只容纳十人,核查身份倒是方便。祝予怀依例被搜了身,很快就被巡吏带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坐下之后,他意外发现考场中还有熟人——颜庭誉恰好坐在他的斜对角。

    入场后便须静肃,颜庭誉只瞥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她的咳疾还没痊愈,偶尔还会压抑地咳两声,听着倒比昨日好多了。

    祝予怀心里稍安,清点完案上的笔墨纸砚,确认没有任何异常了,合上眼慢慢地缓了口气。

    开考时辰将近了。

    *

    芝兰台的钟声响起的同时,韶华宫上空徘徊的春燕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直直坠落到了地上。

    在花园中洒扫的宫女们诧异地叫出了声,一抬头看见窗边站着的人,纷纷跪倒在地:“四、四殿下!”

    赵文觉隔着窗,视线略过跪了一地的人,只冷漠地注视着那被击伤了翅翼、正在地上挣扎惨叫的燕。

    擢兰试期间,芝兰台授课暂停,皇子身份尊贵,并不与学子们一道考试,因此赵文觉今日并未去芝兰台。

    只要四皇子在韶华宫里,宫人们都是提心吊胆的。伤了只燕还是小事,要是有人触了这位殿下的霉头,下场恐怕会比这只燕惨得多。

    “觉儿。”娴妃的声音从后传来,“又在发什么脾气?”

    赵文觉随手抛开弹弓,微微皱眉:“这鸟聒噪,我听着心烦。”

    娴妃走到他身边,看了眼院中那凄厉哀叫的春燕。

    “是那只在画檐下做窝的燕啊。”娴妃轻叹了口气,“你打伤了它,它的孩子便也活不成了。”

    赵文觉的眉还是皱着,听了这话,皱得愈发紧了。

    他看了眼脚边的弹弓,沉默良久,向院中跪着的宫女们发话道:“你们,去把那只燕救活。”

    皇子的命令,没人敢有异议。宫女们战战兢兢地应下,很快便有人小心地将受伤的燕带走了。

    赵文觉转过了身,脸色似乎舒展了一些。

    娴妃随手合上窗,重新看向殿中的人:“接着说。”

    韶华宫内,地上跪着的仍是昨日来送信的宫侍。

    那人磕了头,苦着脸道:“娘娘、四殿下,那卫二郎着实机敏,奴才安排的人差点就能将沸汤泼在祝郎君身上,偏偏又是他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挡……阴差阳错的,到底还是没成。”

    赵文觉无法理解:“这个卫听澜和祝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二人相识才多久,竟能护到如此地步?”

    “这……”宫侍为难道,“许是因为在图南山时,祝郎君偶然帮过他一把?”

    赵文觉只觉得可笑:“不过是借了他几匹马,举手之劳罢了,他竟也拿这恩情当个宝。”

    娴妃也神情复杂:“他二人若始终形影不离,也许是察觉到什么,有所防备了。此时再频繁动作,恐怕反会落下把柄,得不偿失。”

    沉吟片刻后,她又道:“文试期间不好下手,那武试呢?”

    卫听澜是将门出身,势必会参与武试。而祝予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想来是会弃权的。

    宫侍两回没办成事,不敢犹豫,立刻磕头表态:“但凭娘娘吩咐。”

    赵文觉听到这里,来了兴致:“母妃,这事不如交给我来办。擢兰试的武试素来精彩,我也想去看看热闹,看看那卫家子,到底有多在意那个病秧子。”

    千呵万护的人在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第067章 擢兰试·熄灯

    擢兰试的文试题量庞大, 通贯古今,一科考完已是黄昏。钟声响过后,学子们头重脚轻地出来, 学宫四处哀声一片。

    “风萧萧兮题太难,文试完兮, 吾亦完……”

    “写不完, 根本写不完!”

    抱头痛呼的诸学子中, 只有卫听澜神采奕奕, 逆着人潮一路疾奔。

    另一处考场外,祝予怀站在树下静静地等。

    颜庭誉经过他身边,投去一眼:“不去用膳?”

    祝予怀同她打了招呼,笑着解释说:“和人有约,稍后与他同去。”

    颜庭誉了然一笑,和他一起在树下站了会儿。

    祝予怀看她无所事事地晃悠, 略微迟疑:“崇如兄也不去用膳?”

    颜庭誉闲适地看着夕阳:“巧了, 我也在等人。”

    闲来无事, 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颜庭誉记着他替自己看诊的恩, 问道:“昨日的药炉和那些药材, 也是你让人送来的?”

    祝予怀摇了摇头:“是幼旻做的主。”

    颜庭誉咋舌:“你可别往他脸上贴金了。那祖宗瞧见我,脸就黑得跟药渣子一个色了,可怕得很。”

    祝予怀笑了笑:“幼旻为人耿直淳善,只是偶有些转不过弯, 你别往心里去。”

    颜庭誉失笑:“你无需费心替他说好话,再怎么着,我还能把世子爷打出去不成?捏着鼻子凑合过吧。”

    祝予怀忍俊不禁。

    卫听澜紧赶慢赶, 跃上台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抬头看见的就是他们两人站在树下谈笑风生的画面。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身形微僵,紧盯着祝予怀面上的笑意。

    红霞满天,这两人站在斑驳的树影中,气质相当,看着赏心悦目。

    一块璞玉,一块顽石,的确是……很登对。

    卫听澜站在原地,心头忽然升起一股自卑又难堪的怯意。

    进退两难之际,有几个学子热热闹闹地从另一边赶来,招着手喊:“崇如兄,这边!”

    树下交谈的两人都转过了头。不等卫听澜往后躲,祝予怀的视线就顺着几名学子,落到了他身上。

    “濯青?”祝予怀眼睛微亮,朝他挥了挥手。

    他身上的月白色被落日余晖镀了一层暖融融的边,转过身时,漫天霞光倒映在他眼底,卫听澜恍惚有种错觉,仿佛那双眼睛是因着自己才亮了起来。

    他心神微动,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祝予怀朝他小跑过来,声音里带着笑意:“怎么才来?我都饿了。”

    “我……”卫听澜有些局促,声音轻了下去,“下回我跑快些,不叫你多等。”

    祝予怀乐了:“那倒不用,再久我都等得。”

    说话间,颜庭誉和同窗们一起走了过来。

    一行人的相貌都有些眼熟,显然也是谦益斋的学子。其中一人鼓足勇气打招呼:“两位可是也要往膳堂去?恰好顺路,不如与我们同行?”

    祝予怀和卫听澜朝他看去,却听颜庭誉在旁笑道:“九隅,莫搭理他。这小子是想旁敲侧击,诓你的试题答案呢。”

    “哎,崇如,你这是什么话嘛!”那人梗着脖子辩驳,“我那叫探讨,探讨!”

    众人都笑了起来。

    那学子闹了个红脸,索性也豁出去了,上前向祝予怀作了一揖:“鄙人姓季,名耀文,字平章。久仰祝郎君才名。”

    祝予怀连忙回了礼。

    待几人都互通了名姓,这群人越发热情地邀他们一块儿去用膳。

    在卫听澜的认知中,似祝予怀这般品貌超群之人,受欢迎是理所应当的事。但他完全没想到,最终被缠着问东问西的人却是自己。

    最先开口的还是季耀文:“我有一事好奇许久了。卫郎君,你刺杀瓦丹大将敕乐时,骑的那匹马,当真是赤兔马的后裔吗?”

    卫听澜沉默了一会儿。

    那马就是从家里马厩中随手牵的,他上哪儿打听人家祖上是谁?

    “不清楚。”他如实道,“那马脾气挺倔,鬃毛是枣骝色的。”

    季耀文激动地拍掌:“哟,那还真有可能嘿!”

    这话匣子一开,就彻底刹不住了。

    学子们纷纷开始七嘴八舌地追着他问。

    “卫郎君,听说你能徒手掰断瓦丹人的弯刀,可是自幼苦练铁砂掌的缘故?”

    “听说卫老将军的胡子十分扎实,编起来能当护心甲,刀枪不入,火烧不断,是真的吗?”

    “听说长史君的长槊比城墙还高,那他站在白头关上扎敌军,是不是就跟瓜田里插猹一样,一插一个准?”

    卫听澜:“……”

    谁!到底是谁在四处造谣!

    在种种奇怪问题的围剿之下,十五岁上战场的卫小郎君,罕见地显露出一丝无助和迷茫。

    他求助地望向祝予怀。

    就见那没良心的小病秧子低着脑袋,正吭哧吭哧地偷着乐呢。

    一顿饭吃完,“祝郎君”和“卫郎君”就变成了亲亲热热的“九隅”和“澜弟”。

    分别之前,季耀文还颇为亲近地揽着卫听澜的肩:“我就知道,澜弟乃性情中人!那日我见你只一个眼神,就把博雅斋那帮纨绔给吓得噤声了,便知你非同凡响。”

    其他学子也跟着竖拇指:“不惧权贵,我辈楷模!”

    少年人的友谊建立得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当天晚上,卫听澜抱着被褥坐到祝予怀床上,还惦记着这档子事儿。

    他皱着眉道:“为什么他们管你叫‘九隅’,管我就叫‘澜弟’?”

    正靠着床头看书的祝予怀扑哧笑出了声。

    “合着你魂不守舍几个时辰,就是在想这个?”

    卫听澜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了亏,抱着胳膊生闷气。

    祝予怀侧过脸望着他笑:“你年岁最小,叫你声弟弟,不算占你便宜。”

    卫听澜悻悻地铺开被子,躺下去哼了一声。

    祝予怀还在乐,故意拿书脊去戳他:“澜弟,熄灯。”

    卫听澜闭眼不动:“当哥哥的去熄。”

    祝予怀笑得愈发止不住,撑起半边身子,越过他伸手去够案上的烛台。

    装模作样地探了两下,卫听澜忽地伸手捉了他的手腕,睁开了眼:“还说没有占我便宜?”

    祝予怀俯着身,散开的发从肩颈倾落下来,几乎挨着他的前襟。

    这姿势过分亲昵了些,这模棱两可的话也暧昧了些。

    两人一上一下地对视着,祝予怀不知怎的,被他盯得有些脸热。

    “我长你两岁。”祝予怀强作镇定地反问,“哪里占你便宜了?”

    半掩在长发下的面颊却慢慢烫了起来。

    卫听澜的视线落在那片似有若无的薄红上,忽而轻笑一声,松开了手。

    祝予怀飞快地缩了回去,把自己往被子一裹。

    卫听澜起身灭了灯。

    黑暗中,祝予怀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手腕上被卫听澜捏过的地方似乎还留着余温,像缠着一条温暖的小蛇,让他莫名地又紧张又困惑。

    两人都没有说话,屋里就这么静了下来。

    祝予怀揣着这复杂的心情,想理出个头绪,然而这心思越理越乱、越理越困。到最后,他实在疲倦了,渐渐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卫听澜睁开眼睛,听着他逐渐绵长的呼吸声,悄悄凑近了些,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他的耳朵。

    干完坏事,他又迅速平躺回原处,屏着呼吸闭眼假寐,心砰砰跳个不停。

    祝予怀微微皱眉,在睡梦中含糊地呓语了一声。

    “……你才占便宜。”

    *

    文试五日,一晃而过。

    最后一科明算考完后,快虚脱的学子们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闻了一件大事。

    擢兰试的武试,圣上与诸皇子将亲临视考。

    明安帝这旨意来得突然,好在芝兰台的演武场本就有现成的看台,福公公亲自领着人来,没用多久,就将地方清理布置好了。

    御驾亲临是大事,即便是那些不通武学、选择弃考的学子,也需得到场面圣。这消息很快在芝兰台里激起惊涛骇浪,人人奔走相告,那些擅武的学子尤其激动,都卯着劲摩拳擦掌,盼着能在圣上跟前露一露脸。

    这一晚的斋舍格外热闹,天色都暗下去了,谦益斋的庭院中还能听见有人在练拳踢腿。卫听澜却兴致缺缺,只想早些梳洗完,再去蹭祝予怀的床。

    文试一结束,谢幼旻就活了过来,用完膳也不回屋自闭了,精神抖擞地打包了一副六博棋,就往祝予怀房里钻。

    祝予怀正在理书,听他道明来意,好笑道:“明日就是武试,你不好生养精蓄锐,怎么还玩起来了?”

    “哎,少玩几把,不妨事。”谢幼旻兴冲冲地摆棋盘,“这是我从柳雍那儿拿来的新棋盘,他抠搜得很,过两日就得还回去了。阿怀你来,就当陪我过过手瘾。”

    祝予怀没玩过六博棋,被他软磨硬泡了几回,到底也没按捺住好奇心,在棋盘跟前坐了下来。

    于是等卫听澜把自己刷洗干净,换好衣裳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两人凑着脑袋、热火朝天地投箸走棋的场景。

    卫听澜的嘴角立刻耷拉下来了。

    祝予怀虔诚地拢手晃了晃,将骰子掷出,就听头顶幽幽响起一声:“好玩吗?”

    全神贯注盯着棋盘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祝予怀猛地抬头,脑袋险些磕着卫听澜的下巴。

    “濯青?”他惊诧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卫听澜哀怨地盯着他,又看了眼棋盘:“明日头一项就考射术,你不是说今日要早歇,养足精神吗?”

    祝予怀稍显心虚,小声辩解:“我也不多玩,就一局,尝尝鲜就好。”

    卫听澜本来还有点酸溜溜的,看到他这可怜样,又心软了。

    他搬了个马扎坐到祝予怀身边:“那我看着你玩。”

    倒是谢幼旻吃惊不小:“等会儿,阿怀,你明日也要参加武试啊?”

    祝予怀不好意思道:“射术中,步射、筒射这几项考验精度,费不了多少力气。我不求名次,只当凑个热闹罢了。”

    谢幼旻隐有担忧:“那是得养足体力,候场的时候指不定要站多久呢。”

    他也不敢拉着祝予怀玩棋了,这一局了结,便不舍地起身告辞。祝予怀意犹未尽,但也乖乖收了手,送他出去后,便回来收整明日要穿的衣裳。

    唯独卫听澜还坐在马扎上,垂眼沉思。

    祝予怀见状好奇道:“濯青?你在想什么呢?”

    “候场……”卫听澜看向他,面色有几分凝重,“武试次序是抽签决定的。候场时,我未必能护在你身侧。”

    祝予怀微愣,明白了他的担忧,宽慰道:“无碍。演武场上众目睽睽,又有圣驾在前,没人敢轻举妄动。”

    话虽如此,可卫听澜心中就是有种没来由的不安。

    他叮嘱道:“那你千万小心,莫要让无关之人近你的身。”

    祝予怀点头应下了。

    第068章 擢兰试·钓誉

    第二日一大早, 圣驾还未到时,芝兰台演武场上就聚满了人。

    演武场边的高台上旌旗招展,不少全副武装的守卫在周边巡视。学子的坐席在台下两侧, 隔着些距离,也能感受到声势浩大的皇家威仪。

    为了行动方便, 祝予怀今日换了身云水蓝的箭袖衫子。竹木簪子也被他收到了怀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群青色的发带。

    他虽清瘦, 脊背却挺拔, 那修身的衣裳把腰身细细地勾勒了出来,立在人群中,像只鹤。

    卫听澜仍旧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望着他的侧影,嘴角总压不住地上扬。

    祝予怀喜欢宽松的衣裳,即便是前世也总穿月白的宽袖旧衣, 唯有在演武场上, 会换做这样利落的打扮——当然, 也是月白色的。

    但现在不同了, 这身云水蓝的衣料可是他精挑细选的。

    他的九隅兄无论怎样, 都是极好看的,换上他送的衣服,那就更好看了。

    谦益斋的学子们自然而然地凑到了一块儿,看见他们过来, 纷纷熟络地打起招呼。

    季耀文一面唤两人过来坐,一面感慨地看着祝予怀:“哎,果然人比人气死人, 我穿这样式的衣裳,就穿不出九隅这般的气韵。”

    颜庭誉在旁嘲他:“何止是穿不出气韵, 你这黑脸包公套上这么秀致的衣裳,比钟馗捏绣花针也好不到哪儿去了。”

    学子们笑个不停:“崇如这嘴是真毒啊!”

    卫听澜挨着祝予怀落了座,不多时,就看见谢幼旻从博雅斋那边把柳雍几人给提溜了过来。

    谢幼旻其实早想押着他们来赔罪了,只是觉得私底下说不够诚恳,今日人多,正好叫他们当众来道歉。

    祝予怀听见周围动静,不解地看去。

    柳雍羞得抬不起头,被谢幼旻一把推到了最前面,扭捏地开了口:“祝郎君别来无恙,小弟柳雍,今日是来……”

    他其实早打好了腹稿,可一抬眼看清了祝予怀的模样,脑子不知怎的一空,演练了数遍的话就卡了壳。

    “那个,”他的舌头打起了结,“我是、是来……”

    他在这儿吞吞吐吐,后头几个纨绔挤在一块儿越发局促,实在扎眼得很。

    周遭谦益斋的学子都安静了些许,季耀文见柳雍两眼呆滞,直勾勾地盯着祝予怀的脸,顿时就皱了眉。

    他起身把祝予怀往身后一护:“你们想做什么?”

    气氛霎时沉了下来。

    柳雍注意到学子们防备的目光,一瞬间醒了神,赶忙摆手道:“别误会别误会!我我我是来向祝郎君道歉的!”

    他紧张地向祝予怀长揖下去:“那日大庭广众之下,是我言辞无状,轻慢了祝郎君。我柳雍在此承诺,今后绝不再逞口舌之快,绝不以相貌论人,凡事三思而行,还望祝郎君宽恕。”

    纨绔们面带赧然,也跟着垂头道歉。

    祝予怀颇觉意外,探究地看向不远处的谢幼旻,就见他朝自己鬼灵精怪地眨眨眼睛。

    仿佛在问:这样够解气吧?

    季耀文看他们态度诚恳,不像做戏,这才半信半疑地转头问:“九隅,依你看呢?”

    祝予怀见他们如此低声下气,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温和地笑了笑:“无妨,当日之事,我本也没放在心上,诸位只当从未发生过便是。”

    柳雍更觉羞愧,面红耳赤道:“祝郎君宽容有量,弟自惭形秽。往后如有所需,愿为君肝脑涂地。”

    这就有点夸张了。

    卫听澜觑着这人手足无措的羞涩样,不由得高度警惕起来。

    博雅斋和谦益斋的关系不算亲近,没好到能同坐一席的地步。柳雍说完该说的,就依依不舍地和同伴们转身离去。

    谢幼旻看祝予怀身边已坐满了人,纠结了一会儿,也只得遗憾地跟他们一道走了。

    祝予怀转了回来,就见身旁的卫听澜一脸端肃地凝视着自己。

    “怎、怎么了?”

    卫听澜眉头紧锁:“你可莫要轻信了那柳雍的花言巧语。我看他们一个个像极了风月场里的老手,哄人的话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澜弟说得对。”季耀文探头严肃道,“那姓柳的眼神不清不白,指不定在肖想什么。我们九隅这相貌,这品行,这谈吐,哪样不是万里挑一?可不能被人几句话哄走了。”

    颜庭誉看他俩一左一右地把祝予怀夹在中间上眼药,无语至极:“你们两个操心什么,跟担心女儿家遇人不淑似的。”

    祝予怀无奈失笑。

    他们在这边叽叽咕咕地说着话,远处也有人在打量他们。

    谨信斋的位置上,几个学子窃窃私语:“我莫不是眼花了?博雅斋那几个浪荡子,是在向谦益斋服软示好吗?”

    “不能吧……”

    “还真不好说,你们看那蓝衫郎君如此出众的样貌,怕不就是传言中的白驹?柳雍那几人头脑空空,偏爱附庸风雅,跑去和他套近乎也不奇怪。”

    就有人意味不明地感叹:“也是,白驹盛名在外,谁不想和他结交呢。”

    这话刚落下,旁侧忽然响起一声淡淡的讥讽:“什么‘白驹’,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几人转头看去,见说话的那人身量极高,抱臂靠着栏杆,眉宇间尽显傲慢。

    陈闻礼站在他身侧,闻言笑道:“庞兄这话苛刻了。”

    “苛刻?”庞郁扯了下嘴角,“若真是不慕名利的空谷白驹,他削尖脑袋往芝兰台钻做什么?”

    陈闻礼迟疑:“这……圣意不可违啊。”

    庞郁嗤道:“他若一心在雁安避世而居,不使那些钓名欺世的手段,你当他能得圣上的青眼?”

    学子们都怔愣了。陈闻礼神色微凝:“庞兄,这捕风捉影的话,还是莫要胡说了。”

    “你维护他做什么?”庞郁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吧。那姓祝的说是在雁安养病,可‘白驹’的美名一出,他就转道回澧京了,刚一入京,又大张旗鼓地向京中善堂捐赠织毯。这桩桩件件,不都是在给他自己造势么?”

    “不对啊。”仍有学子将信将疑,“我听闻那些织毯,是白驹以寿宁侯世子的名义捐的。”

    庞郁嗤之以鼻:“那不更可笑了么?分明是他蹭了谢幼旻的光,可最后百姓称颂的人是谁?他自己分文不出,凭着借花献佛就博了个好名声,我说此人沽名钓誉,说错了吗?”

    众人顿时哑然。

    陈闻礼面露难色,息事宁人地劝道:“庞兄莫要动怒,那毕竟是祝掌院的独子,又得圣上照拂……往后做了同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是得罪了他,总不太好。”

    “我会怕他?”庞郁神情轻蔑,“谁乐意奉迎这等心机深沉的伪君子,自去便是!”

    说罢,他便不屑一顾地甩手而去。

    这三言两语的对话,被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学子们神色各异,谁都没再开口。

    陈闻礼注视着庞郁离去的背影,半晌,几不可闻地哂了一声。

    四殿下说的果然不错。这庞郁狂妄自大,不讨人喜,唯一的可用之处,就是生了一张能搅弄风云的利嘴。

    *

    不知过了多久,圣驾终于到了。

    学子们起身叩拜恭迎,明安帝在宫人浩浩荡荡的簇拥之下,登上了视野开阔的高台。

    高台上已摆好了筵席,明安帝遥居最上,下首为几位伴驾的皇子。山呼过后,明安帝抬了下手,便有几个宫人抬着盖了绸布的物什走了上来。

    “今日比的是射术,那朕就设个应景的彩头。”他笑说,“这落月长弓,是前朝名匠何攸所造,谁得了头名,便归谁了。”

    传话宫人将这消息一层层传递下去,场下的学子们都隐隐亢奋起来。

    若能拿到御赐的长弓,那可是极大的殊荣!

    卫听澜听到时,却蓦地怔住了。

    落月弓……那是前世祝予怀所用的长弓。

    他的心略微收紧,看向身边的人,祝予怀也和众人一样仰望着高台,眼中似乎有些艳羡,却没什么志在必得的热切。

    似乎知道那把弓与自己无缘。

    卫听澜攥了攥拳——他要替祝予怀把那把弓挣回来。

    彩头定下后,明安帝没再多言,示意主考官员直接开始。

    射术的考察项目,分步射、筒射、骑射、长垛。考生八人为一组,依序一次性完成所有项目。

    为着提高效率,前组上场时,下组需得候场;待前组转去下一个场地时,下组方能及时接上。

    规则宣读过后,便开始第一轮抽签。

    学子们看不清高台上的抽签流程,只能静待呼名。好巧不巧,第一轮就抽中了卫听澜。

    离去之前,他仍有些不安,视线扫过一旁的季耀文时,忽然灵光一现。

    他向季耀文正色道:“平章兄,有件至关紧要的事,需得托付于你。”

    季耀文顿时肃然:“你说。”

    卫听澜压低了声:“我与九隅兄在芝兰台这几日,总觉得有人暗中窥视。我上场后,还望几位兄长看顾一二,莫让行迹鬼祟之人靠近他。”

    季耀文想到祝予怀过于惹眼的容貌,警觉起来:“澜弟放心,我保证一只蚊子都叮不着他。”

    卫听澜心里这才有了底,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武试锣声敲响,场边看台就骚动了起来。

    依明安帝的意思,这武试是年轻人的竞技赛事,理当热闹些。是以学子们都大着胆子拥到了栏杆边,给同窗呐喊鼓劲。

    祝予怀仍旧坐在原位,凝神眺望着场上。

    步射场地上,五个草人一字排开。以锣声为指令,考生需在第二声锣响前,依次射中它们的头、眼、颈、心、腹。

    卫听澜是头一个上场,祝予怀看着他勒紧臂缚,从弓架上随手捞起一把弓拈在手中。

    锣声一响他便迅疾地开了弓,强劲的箭势直接把第一个草人射得翻倒过去。

    他也不停顿,一边移步一边疾发,五支箭几乎是首尾相连地窜了出去,箭箭命中要害。

    看台边静了一瞬,霎时响起冲天的喝彩声。

    季耀文激动地握拳:“澜弟可真行啊!”

    到点的锣声这时才响了。

    祝予怀看到场上的卫听澜朝这边转了过来,招了下手,仿佛在回应谦益斋这头尤为热烈的欢呼声。

    但祝予怀觉得,他好像是冲着自己笑了一下。

    高台上的唱名还在继续,不时有点到名的学子钻出人群,跑下去候场。

    步射结束后,卫听澜一行便往下一个场地走去。

    恰这时,祝予怀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他转过头,就见陈闻礼浅笑示意,走到了近前:“颜兄,祝兄,在下是来还几日前所欠银两的。”

    他从袖袋中取出两枚碎银,道:“卫郎君还在场上,他那一份,还望祝兄替我转交。”

    颜庭誉和祝予怀看着他,都没有动。祝予怀盯着他手中的碎银,略微皱眉,下意识地往后稍了稍。

    陈闻礼见状,上前一步:“祝兄……”

    却被季耀文眼明手快地一挡。

    他狐疑地打量着陈闻礼,又看了看身后明显不安的祝予怀。

    季耀文的神色慎重起来,开口就道:“你休想趁机摸九隅的手。”

    “……”陈闻礼笑容一顿,“什么?”

    第069章 擢兰试·生死

    两人僵持间, 颜庭誉开了口:“九隅一会儿也要上场,弄丢了就不好了。刚好我武试弃考,不如都给我?”

    陈闻礼看着她伸出的手, 又看向被季耀文牢牢挡在身后的祝予怀,停顿片刻, 歉意道:“是我没考虑周全。”

    他将其中一枚碎银放到了颜庭誉手中, 另一枚却负手收了回去。

    颜庭誉眼神玩味地瞧着他:“怎么, 怕我私吞啊?”

    “颜兄别多想。”陈闻礼不太自然地笑了下, “我只是忽然想起,上回太过仓促,还未向卫郎君正式道歉。还是等他下场后,我当面还予他吧。”

    说罢他也未久留,行礼告辞后,便匆匆转身离去。

    颜庭誉拈着手中的银两, 盯着他远去的背影, 问祝予怀:“你觉得这人有问题吗?”

    “有些古怪。”祝予怀犹疑地说, “只是我想不出来, 那银两上, 能有什么蹊跷?”

    季耀文诧异地看着他。

    这傻孩子,差点被揩油了怎么还想到银两上去了?

    颜庭誉思忖道:“他若是想还银两,圣驾到之前也能还。偏偏挑在澜弟不在时托你转交,说没问题我是不信的。”

    “没错。”一股莫名的责任感从季耀文心底升起, “九隅放心,有我和崇如在,断不会让宵小之辈占了你的便宜。”

    颜庭誉和祝予怀同时转过头, 神情微妙地看着他。

    颜庭誉略微眯眼:“我总觉得,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

    陈闻礼回去后没多久, 又借着解手的名义离了席,在溷轩后的幽僻处与人会了一面。

    暗处的人问:“东西没给出去?”

    “是,他们似乎对我起了疑心。”陈闻礼低声解释,“不过确定了一件事,白驹似乎不打算弃考。”

    “是么?”对面细声笑了,“那倒好办了。这事你不必管了,算你个报信的功劳。”

    “多谢公公。”陈闻礼一边说,一边就往袖袋里摸出了银两想递上。

    谁料被那人嫌弃地拍开了手:“这次就不必孝敬了,脏得很。”

    陈闻礼有些难堪,捧着银两解释道:“这枚是干净的……”

    “一个袖袋里搁着,多少也沾点腥。”那人停了停,又道,“劝你一句,黄鳝血邪门得很,要是洗不干净呢,还是把这银两都扔了好,免得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

    陈闻礼讪讪道:“公公说得是。”

    两人说完了话,四下扫视一圈,悄无声息地顺着来路各自走了。

    没过多久,高台上的唱名就轮到了祝予怀。

    卫听澜还在进行筒射一项,季耀文望着拥挤的人群,道:“九隅,我送你入场吧?”

    祝予怀起身笑了笑:“有劳平章兄。”

    季耀文跟母鸡护崽似的,一路兢兢业业地将他护送到箭场的入口处,而后就只能看着宫侍引他入内了。

    步射候场的空地上,已有学子三三两两地在等待。不知为何,祝予怀总觉得自己入场时,那些本在私语的考生都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他隐约觉得古怪,环视一圈,这些人皆是他不认得的生面孔。

    其中最惹眼的,要属一名面如刀削的高大青年,那人独自站在弓架旁侧,看人时总有种眼高于顶的睥睨之态。

    祝予怀按下心中那股怪异感,向登记的宫侍报了姓名。就在他提出骑射、长垛两项弃权时,那弓架旁的青年忽然毫不掩饰地嗤笑了一声。

    祝予怀抬头看了他一眼。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他面上的不屑和鄙夷。

    祝予怀略略蹙眉,想不出自己何时同此人有过过节。

    宫侍记了名,例行公事道:“前方赛事未止,还请郎君在此稍候。那弓架上的弓,从三力到十二力不等,您可提前选取趁手的试用。上场之前,自会有人来分配箭囊。”

    祝予怀颔首道过谢,便向弓架走去。

    站在弓架旁的庞郁注视着他,见他目不斜视地经过自己,脸上隐约露出些不快。

    就好像刚才的取笑一拳打在棉花上了似的。

    祝予怀在弓架前站住了步,思索片刻,向最下方的三力弓伸出手去。

    却被人先一步按住了弓弣。

    “祝郎君。”庞郁好整以暇道,“既来参赛,何必藏拙啊。”

    周围的学子都悄悄望了过来。

    庞郁笑意渐深,抬手一捞,将一把七力弓重重押在祝予怀掌中:“我看这一把,才配得上名冠天下的‘白驹’。”

    场上赛事不止,看台边人声鼎沸,几乎无人注意到候场处这一角的龃龉。

    祝予怀握着手里的硬弓,实在想不通这人的动机。

    “多谢兄台好意。”他抬起眼,平静地直视对方,“只是可惜,这弓我拉不动。”

    “哦?”庞郁挑眉,“那看来这‘白驹’也不过……”

    “根本没有什么‘白驹’,”祝予怀径直打断,“都是乡野谣传而已。”

    庞郁正要出口的嘲讽一顿:“什么?”

    祝予怀微笑道:“所谓‘白驹’,不过是我沾了父辈才德的荣光,被世人误解得来的虚名罢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庞郁脸色几变,半晌没说出话。

    他本以为祝予怀为了名声苦心钻研,必是不甘被人看低的虚荣之辈。谁料这人一上来就自贬,倒让他到嘴的讽刺之言都没了用武之地。

    最终他只能冷呵一声:“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过奖。”祝予怀轻轻颔首,“自知者明也。力能则进,否则退,我向来如此。”

    庞郁的脸都有些抽搐起来:“我可没在夸你。”

    “是吗。”祝予怀转回了身,坦然地将弓放回架子上,“弓之优劣,不在其本身,而在它与操弓者之间的相契程度;人之气力,强弱不一,量力而行方为正策。我还以为兄台眼力卓绝,看出我为初学之人,好意拿这些道理来考校我呢。”

    说是“考校”,实则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刁难人。

    在周围学子的异样视线中,庞郁隐忍着火气回敬道:“有能为者才配考校,你若真有自知之明,今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兄台这话奇怪。”祝予怀淡笑地说,“你我素昧平生,你说我不自知,莫非你就对我了如指掌了?我是否有权立于此地,你凭何论断?”

    “你——”庞郁脊背起伏着,冷笑了几声,“还真是牙尖嘴利。一会儿可别输得太难看,免得沦为笑柄!”

    争论间,步射场上锣声骤响,前组比试已结束。有宫侍捧着盛装好羽箭的箭囊陆续前来,分发给候场的考生们。

    其中一人走到了祝予怀跟前,正要双手递上,箭囊却被庞郁横空夺了去。

    那宫侍身形一僵,胆怯道:“郎君,这箭囊是给……”

    “怎么,箭囊上还刻了他的名字不成?”庞郁阴阳怪气地说,“祝郎君这风头可真盛啊,连个阉人也上赶着来巴结你。”

    那宫侍慌乱起来:“不,不是的……”

    祝予怀看他被吓得脸色煞白,于心不忍,安慰道:“无妨,我再去领一个便是。”

    他转身就要走,却忽然被那宫侍拉住了袖口。

    祝予怀不解地回头看去,对上那人决然的眼神时,顷刻便觉不妙,想要抽身,却迟了一步。

    他被宫侍拽住肩臂狠力一推,整个人径直朝着庞郁的方向摔了过去。

    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庞郁脸上的嘲讽都没收起来,就毫无防备地被他撞得向后仰去。

    天旋地转之间,祝予怀听到了耳旁极细微的“嘶嘶”声,一股寒意漫上脊背,他喊道:“快把箭囊扔了!”

    可混乱间箭囊早已滚落脱手,一道黑红的细影从中窜了出来,径直朝地上的两人袭去。

    庞郁磕到了身后的弓架,两眼发黑间,手腕突然像被什么咬了一下,传来一阵刺痛。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周围学子的惊叫:“蛇!有蛇!”

    祝予怀撞在了庞郁肩上,有些头晕眼花,捂着脑袋想起身,余光却瞥见方才推人的宫侍捡起散落在地的羽箭,疾步冲自己而来。

    被宫侍倒握在手中的羽箭劈空而下,凌厉的尖端正对着自己的后颈。

    祝予怀愕然心惊,本能地翻过身抬手去挡,可那人拼尽了全力,箭锋硬是划过了他的掌心,擦出一道血口。

    ——来不及了!

    生死之际,祝予怀只听得混沌的马蹄声,和场边季耀文惊恐的叫喊:“九隅!”

    一道裹挟着万钧之力的风声破空而来,祝予怀闭上了眼,只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溅在了自己脸上。

    弓弦震颤的余声如同闷雷,周遭的人群突然静下来了。

    宫侍的手顿在半空,费力地低下头,看着从后贯穿了自己胸口的箭矢。他嗓中发出细微的咯血声,最终向前扑倒了下去。

    看台上的呐喊声、箭场上的锣声都止住了。

    卫听澜翻身滚下了马,他的呼吸很乱,持弓的手还在发抖,步伐不稳地朝祝予怀冲了过去。

    云水蓝的衣裳沾了尘土和血,祝予怀半撑着身仰倒在地上,整个人都在下意识地发颤。

    “别怕。”卫听澜将他紧揽进怀中,颤声道,“我来了……我来了。”

    祝予怀脸上溅了宫侍的血,左手掌心还有道刺目的血痕,稍微一动,就疼得皱紧了眉。

    卫听澜的眼眶蓦地就红了,赶忙从怀中摸出帕子去捂他的伤口。

    他是从骑射场顺了匹马疾奔而来的,情急之下,撞翻了不少栅栏和草垛,此刻却也顾不上管自己身上的擦伤了,抖着手包好了祝予怀掌心淌血的创口,又拿袖子胡乱地去擦他脸上的血迹。

    祝予怀努力缓着气,忍着手心的剧痛睁开眼,就看见这人冲着自己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不知怎么,这场景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血痕蹭脏了祝予怀惨白失色的面颊,卫听澜像受了天大的折磨似的,越擦越泣不成声。

    祝予怀有些无措。

    “别哭了。”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拍拍卫听澜的背,“我这不没事吗。”

    巡视的武卫已迅速朝这边围拢,控制了整个箭场,匆忙赶来的还有提着药箱的太医。

    两人身侧,庞郁终于甩开了咬在手腕上的小蛇,疼得龇了下牙。

    太医在他们身边蹲了下来,看了眼庞郁手上伤口,神情就多了几分凝重:“郎君莫要起身,这蛇恐怕有剧毒。”

    一听这话,本欲上前捕蛇的武卫们都犹豫地停了步。

    众人的视线落在不远处那条奄奄一息的小蛇身上,这才看清楚,那蛇竟浑身是伤,被一杆羽箭完全贯穿了身体。

    武卫们面面相觑:“这箭是谁射的?”

    庞郁半靠着弓架,脸色很差:“不是谁射的……这畜生是被人提前用箭钉在了箭囊里。”

    祝予怀被卫听澜搀扶着坐了起来,看向被人围起来的那名宫侍的尸体。

    庞郁拿走的箭囊,原本是这宫侍要给自己的。

    那条小蛇受了伤,被箭矢固定在箭囊中动弹不得,在人声鼎沸的环境下,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若非庞郁横插一手,自己一无所知地带着这箭囊上了赛场,取箭时后果不堪设想。

    庞郁瞥着祝予怀:“真没想到,你竟如此招人厌恶,还没入台,就有人想置你于死地了。”

    这风凉话着实不好听,卫听澜的呼吸急促起来,泛着红的双眼立刻瞪向了他。

    “濯青。”祝予怀轻轻拉了他一下,又向庞郁道,“情绪波动会致使蛇毒加速扩散,兄台此刻需静气宁神,还是莫要费力说话了。”

    庞郁扯了下嘴角:“与你何干。”

    太医已找了布绳勒紧庞郁的胳膊,按照处理蛇毒的常规法子,在他的伤口上用小刀轻划了一下,放血逼毒。

    祝予怀看着那色泽发黑的血液,有些忧虑:“毕竟你是替我受了这无妄之灾。赤蝮蛇毒性烈,若是体弱之人,定然抗不过去。不论如何,这救命之恩我记下了,还望兄台听我一言,莫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

    庞郁的表情十分古怪。

    他下意识地怀疑这人是在幸灾乐祸,可祝予怀的神情语气都无可挑剔,尤其是那双极具迷惑性的眼睛,诚挚到他都忍不住有点想相信……

    庞郁猛地清醒过来。

    好厉害的伪君子,竟有如此高超的演技!

    他冷冷一笑:“这蛇毒果然不简单,竟能动摇人的神智。”

    “……”太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郎君放松些,莫要胡思乱想。”

    考生在场内遭人行刺,出了这等大事,武试只得被迫暂停。

    演武场被武卫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守起来,不让人入内,季耀文和闻讯而来的谢幼旻只能提心吊胆地远远看着。

    消息很快被人递到了御前,听完武卫统领的回禀,明安帝的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刺杀,又是刺杀。

    自从图南山刺杀案和卫府纵火案之后,明安帝连日坐卧不宁,几乎没睡过好觉。之所以临时起意来芝兰台视察武试,是因为在娴妃那儿时,最疼爱的四儿子软磨硬泡地朝他求恩典,说想来武试观摩一二。

    明安帝本想着,在死气沉沉的宫殿里待久了,难免心思重,年轻人多的地方热闹,他刚好能换个环境松泛松泛。

    可没成想,就连在芝兰台中、天子眼皮子底下,都有人敢行刺。

    御前的果盏被砸到了地上,眼看着龙颜震怒,底下的人全跪了下去:“圣上息怒!”

    明安帝按着抽痛的眉心,最终摆摆手,向离得最近的太子道:“元舜,此事由你去查。朕……乏得很。”

    赵元舜愣了一刻,俯身叩首:“儿臣领命。”

    跪在下首的赵文觉抬了下眼,不甘地攥紧了拳。

    只差一点……若非卫听澜和那蠢货庞郁从中阻挠,今日就能得手了。

    *

    因为太子领了查案的差事,所有目击此事的学子及宫侍都被暂留了下来。

    太子命东宫属官向他们挨个问话,记录口供,自己则带着武卫,去盘查近日与那行刺的宫侍有过接触的可疑之人。

    祝予怀、庞郁、卫听澜三人是最先被问询的。作为此案的关要人物,口供记完他们还不能走,需得等候太子传召。

    三人被就近安置在了芝兰台空置的殿宇中。祝予怀手上的伤口已被太医处理妥善,只是庞郁的情况,不算太好。

    太医已给他喂了常用的解毒丸,并按照祝予怀的提议,火罐排毒、冰敷水冲,待伤口血色变淡后用草药外敷,所有能做的举措全都做了。

    但被蛇咬后一个时辰,庞郁还是有了麻痹晕眩之感。

    太医死马当活马医地给他施了针,临走前低声告诉祝予怀,若是扛不过今夜,就需准备后事了。

    浑浑噩噩间,庞郁看见坐在自己跟前的祝予怀,已经连驱赶他的力气也没有了。

    “真是窝囊啊……”他躺在榻上恹恹开口,“我不仅要为你这道貌岸然的家伙送了命,死前竟还要被你假惺惺地守着。”

    卫听澜立在旁侧,虽已缓过了情绪,但语气仍不大好:“你有功夫阴阳怪气,不如省点力气安生静养。”

    “有什么用?”庞郁脸色灰败,倦怠地闭上了眼,“我今日怕是挨不过去了。”

    祝予怀道:“太医说,你身强体健,不会有性命之忧。”

    庞郁很轻地动了下嘴角,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我还没聋。太医说的分明是……听天由命。”

    祝予怀沉默了下去。

    他曾在师父留下的手札中看到过,被赤蝮蛇咬中的人九死一生。只有极个别人,或因体质特殊,才可能侥幸活下来。

    庞郁费力地喘了口气,从怀中摸出枚玉佩来,艰难道:“我在芝兰台,没什么信得过的亲友旧故。你若、你若有点良心,我死之后,替我把这玉佩带给我阿姐。她叫庞瑛,是、青荷县……县令之妻。”

    他说这番话时断断续续,已是拼尽了全力,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

    祝予怀心里有些沉重,接过玉佩:“我答应你。这玉佩我替你收着,你明日醒来后,记得问我讨。”

    玉佩离手的那一瞬,庞郁看着眼前逐渐模糊的光影,忽然疾速地喘息着,抓住了他的衣角。

    卫听澜立时防备地要上前,却被祝予怀拦下了。

    祝予怀望着庞郁有些失焦的双眼,拢住了他用力到近乎痉挛的手。

    “庞兄,我听着。”他放缓声音,“可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你阿姐?”

    这一回殿中沉寂了很久。

    殿外的光线撒落在榻前,映在庞郁眼中,有那么一瞬竟像是盈了泪。

    “她若是问起我的死因,你就说……”他微微哽咽着,声音越来越轻,“就说我是为了救一位挚友,死得心甘情愿。让她,不必为我伤怀。”

    *

    半开的殿门之外,宫人与侍卫无声地跪了一地。

    赵元舜负手而立,目光从宫殿内移到离得最近的宫侍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太医为何不在?”

    宫侍伏首在地,声如蚊蚋:“回殿下,太医说……已竭尽全力,他们也束手无策了。”

    赵元舜默然良久,最终道:“去东宫药藏局,把能调的人都调来,此外,召集芝兰台中所有对医术有所钻研的学子。即便救不回来,至少救到最后一刻。”

    宫侍磕了头:“是。”

    赵元舜命随侍们留在殿外,只带了两名记录口供的太子舍人,迈入了殿中。

    庞郁已陷入昏睡,怎么也唤不醒了。

    祝予怀有些失魂落魄地捏着那枚玉佩,被卫听澜轻轻拉了一下,才回头看见了太子。

    方才赵元舜在殿外的那番话,两人在内也听了个大概。祝予怀勉强拾掇了心绪,起身道:“多谢殿下。”

    “无需多礼。”赵元舜免了他们的礼,看了眼榻上的人,轻声问,“孤有些事想向二位求证,现下可方便?”

    祝予怀微微垂首:“殿下请讲。”

    赵元舜拿起舍人手中那沓纸:“孤粗略看了在场之人的供词。行刺事发之前,庞郎君与祝郎君在候场处起了些口角纷争,随后,庞郎君强行夺走了那名宫侍本欲呈给你的箭囊,可是如此?”

    “正是。”

    “祝郎君与那名宫侍可曾见过面?”

    “不曾。”祝予怀摇头,“我与他素不相识。”

    “除却庞郎君之外,两位在芝兰台这几日,可有与人起过争执,或是,遇到过什么可疑之人?”

    卫听澜先一步开了口:“有。”

    祝予怀心头一跳,朝他看去。

    “三月初二那日,”卫听澜回忆道,“我二人初来乍到,由两位公公带着游览芝兰台。行到中途,九隅兄忽觉身体不适,意欲折返。但那两位公公称藏书楼有名家孤本,再三劝说我二人前往观阅。我担忧九隅兄心疾复发,情急之下对他们说了些重话。最终……不欢而散。”

    赵元舜顿了顿:“你方才说,藏书楼?”

    在后头记录口供的两名舍人也怔愣了,停笔看向他。

    “正是。”卫听澜故作困惑,“怎么,‘藏书楼’有何不妥么?”

    他表现得太过自然,以至于这因果颠倒、真假掺半的陈词显得格外真实,逻辑顺畅得连祝予怀都快信了。

    赵元舜的神情慎重起来,回身吩咐道:“差人去问问,三月初二那日负责接引学子的是什么人。一个时辰内若是问不到,就将芝兰台的宫侍全都召来,让祝郎君和卫郎君当面指认。”

    “是。”舍人疾步走出殿外,交待了几句,立刻有东宫随侍抓紧去办了。

    祝予怀担忧地看了卫听澜一眼。

    之前他们将藏书楼之事隐下不提,一是证据不足,难以凭一面之词给那两名宫侍定罪;二是尚不知幕后主使,怕贸然出手会打草惊蛇。

    即便有太子主事,这两个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他们的赢面看着虽大了些,但设局之人也还是能弃车保帅。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敲掉对方的两颗棋子而已。

    明知结果如此,但卫听澜还是这么做了。

    祝予怀隐约明白——他这是决定和那幕后之人彻底撕破脸皮,明着宣战了。

    第070章 擢兰试·浮萍

    相较于祝予怀的忧心, 卫听澜显得十分平静。

    他也想过从长计议,等对方露出更多把柄后,再伺机而动、予以重击。可那些人谋的是祝予怀的命。

    今日之事让他彻底明白, 在无孔不入的阴谋算计跟前,蛰伏静观就是束手待毙。前世祝予怀有能力自保, 对方或许还心存忌惮, 可如今却不同。

    刺杀有一次, 就可能有第二次。

    芝兰台中的宫侍, 由奉学监统一管理。由于台中的行政职务已有祭酒、司业等学官担任,所以奉学监的主要职责,仅仅只是保障后勤。

    因为权责有限,奉学监在宦官群体中的地位不算高,内部管理远不及内廷的宦官监司那般规范。甚至宫中哪里缺了人手,从奉学监借调都是常事。

    可等借完了再调回来, 人就未必是同一批人了。

    奉学监的管事太监们想要巴结宫里的贵人, 自然乐意卖这个面子, 一边收银子, 一边装聋作哑, 久而久之,奉学监就成了个无孔不漏的筛子,谁都能往里塞人。

    换言之,芝兰台中的每一个宫侍, 都有可能心怀鬼胎。

    思及芝兰台中本就对宦官颇有微词的学子们,卫听澜心里有了对策。

    既然千防万防都防不住,那倒不如……把这藏污纳垢的棋盘整个掀了。

    *

    在武卫去奉学监提人的这期间, 从东宫调来的药藏局医官们接手了照看庞郁的差事。为了不打搅医官,赵元舜带着卫听澜和祝予怀移步偏殿稍歇, 将供词整理完善后,便让舍人退下去了。

    殿内一时沉静下来,依稀能听到外面医官们进出走动、忙着抓药煎煮的动静。

    祝予怀听着外面的交谈声,原本凝重的内心又隐隐升起些希望。

    这时,太子忽然开口问道:“经此一遭,祝郎君可后悔入芝兰台了?”

    祝予怀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却见太子的视线并未转向自己,而是稍显疲惫地望着窗边的光影,不知在想什么。

    祝予怀斟酌片刻,坦言道:“的确有些后怕,不过倒也谈不上‘悔’。”

    赵元舜似乎笑了一下,转眼看向他,神情也变得柔和:“你果然与老师很像,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祝予怀有些不解:“殿下羡慕我?”

    “是啊。”赵元舜低低感叹,“老师身上有种奋发向上的劲头,你与他一脉相承。孤自懂事起就时常会困惑,人生如浮萍,究竟意义何在。老师却从不会为此烦扰,他说……即便是浮萍,亦可顺流而歌,赴川望海。”

    赵元舜停顿须臾,自嘲地笑了下:“只是如此一看,孤发觉自己连朵浮萍也不如。浮萍尚可以周游于天地,可这宫禁之中,没有涓流,只有一潭死水。”

    他的语气透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愁郁,祝予怀犹豫须臾,小心地劝道:“浮萍命不由己,穷极一生漂泊不定,就好比世间命途坎坷的众生。而殿下生来便是天潢贵胄,已胜过这世间千万人,何必自苦呢?”

    赵元舜极轻地摇了摇头。但最终,他还是轻声道:“孤心中也明白,你说得是对的。”

    卫听澜在旁默默听着,心情有些复杂。

    虽然他本就没对赵元舜这个太子抱有期望,但一国储君,当着臣民的面说出如此自怨自艾的话来,难免会让人对大烨的未来感到忧虑。

    卫听澜知道,太子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也不像明安帝那般刚愎自用,甚至可以称得上温良仁善、礼贤下士。若是生在太平盛世,他大约会是个贤明的守成之君——这也是前世祝家始终坚定地扶持太子的原因。

    只可惜大烨积弊已久,一旦边疆不稳,或是出现什么大规模的天灾人祸,就会像前世那般,陷入长久的动荡之中。

    一个悲观又优柔寡断的储君,在内忧外患的冲击下,注定是软弱而不堪一击的。

    前世卫听澜无意掺和赵氏皇嗣之间的内斗,在芝兰台时,他对所有皇子都是敬而远之。可如今重活一回,知道了前世的走向,他要尽可能地保全卫家,就得提前择良木而栖。

    而太子,显然不是能在风雨飘摇中撑起大烨的良木。

    但是……

    卫听澜担忧地望向祝予怀。

    他还没有十全的把握,能说服祝予怀放弃太子,和自己站在一起。

    殿中的三人心思各异地沉默了,不过这消极的氛围没持续太久。

    太子派去的人手动作很快,按照吩咐,将三月初二那日负责迎来送往的宫侍召集起来,尽数带到了殿中,让卫听澜和祝予怀指认。

    卫听澜只扫了一眼,就道:“人不全。”

    跟着来的几名奉学监管事太监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上前赔笑道:“太子殿下容禀,前些日子后宫缺人手,从咱们这儿调了几个去。奴婢人微言轻,那头事儿没完,不好贸然把人强讨回来……因此,确实少了些人。”

    赵元舜闻言有些犹豫。

    明安帝只命他查明武试刺杀一事的原委,但并未界定他所能干涉的范围。东宫的人手如果贸然进入后宫拿人,动静闹大了,许会引起不必要的慌乱。

    卫听澜瞥向那几个贼眉鼠眼的管事,知道他们是想拖延时间通风报信,心中微哂。

    他向那管事道:“殿下要查的是与刺杀案有所牵连的嫌犯。身份有疑之人,查清楚之前怎可继续在后宫侍奉?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担当得起吗?”

    管事汗颜道:“奴婢怎敢阻碍殿下查案呢,实在是这范围有些大……”

    “能有多大?”卫听澜冷声道,“宫里调人,奉学监当有记录在册,叫什么名,去了哪儿,拿出来一看便知。我们要的不过两个人,身量都在七尺左右,一个额阔耳长,宽眉细眼,另一个背薄瘦削,面圆白净。这范围,够小了吧?”

    管事再找不出什么推拒的借口来,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

    卫听澜转向太子,道:“殿下也不必兴师动众。只要让这位公公带着口谕亲自前去,对着名册问后宫的管事讨要两个人,想来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赵元舜也觉得有理,便点了那管事太监带头,又派了少量人跟着前往后宫交涉。

    祝予怀在旁默不作声地看了全程,心中稍稍有些讶异。

    他总觉得卫听澜这游刃有余的熟稔模样,全然不像个才进芝兰台几日的懵懂少年,倒像是与宫中人打过许多回交道,把里头的弯弯绕都给摸透了似的。

    卫听澜感受到身侧过分专注的视线,转头与他眼对着眼,面面相觑。

    他不自然地摸了摸脸,悄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祝予怀看得出神,下意识点了头:“有。”

    卫听澜一愣,加快了摸脸的速度:“啊,哪里?”

    “你脸上仿佛写着两个字。”祝予怀由衷地感叹,“聪、慧。”

    “……”

    聪慧的卫听澜止住手,面露迷茫。

    *

    赵元舜在芝兰台中的种种动作,很快也被眼线递进了韶华宫里。

    赵文觉自回到韶华宫后,就一直在生闷气。一是刺杀没成,怎么想怎么不痛快;二是眼睁睁看着明安帝把查案的差事交给了赵元舜,心中嫉妒难平。

    眼下听闻赵元舜放着刺杀案不查,反倒调查起几日前藏书阁的事了,他心里更觉窝火:“父皇只让他查武试之事,他倒拿着鸡毛当令箭,耀武扬威起来了!”

    赵文觉愤懑难平,忍不住抱怨:“母妃,论起文治武功,我哪样不及他?父皇最疼爱的分明是我,可在要紧事跟前,永远更爱重他。就因为他比我早出生一个时辰,样样都得让他抢先么?”

    娴妃仍在侍弄花草,听着这小儿撒气般的痴语,头也不抬道:“怨也无用,你若在他那个位置,自然也是样样紧着你先。”

    “我看他就是走了运。”赵文觉嘀咕,“不过是因为生母是早死的中宫皇后,有娘生没娘养,才让父皇心存怜悯……”

    “觉儿。”娴妃停了动作,皱眉道,“祸从口出,不该说的事,莫要挂在嘴边。”

    赵文觉自知说错了话,垂了眼道:“儿臣晓得,不会在外人跟前说的。”

    太子的生母贞静皇后,与明安帝是少年夫妻,两人的故事也算一段佳话。

    上到朝臣,下至百姓,都知道当今圣上对贞静皇后用情至深,不仅在她逝世以后空悬后位,还在赵元舜年仅三岁时,就早早将他立为了储君,足见圣上对昔日伉俪的追思之情。

    但赵文觉越想越觉得不甘。

    谢家有从龙之功,他裴家也有;谢皇后有圣眷加身,他母妃也有。

    若父皇当真只钟情谢皇后一人,又哪儿来三宫六院那么多妃嫔呢?

    不甘归不甘,他到底也只能忍着。

    想了一想,他又问道:“太子好好地查着行刺案,莫名就查到了藏书楼的事情上,八成是姓卫的和姓祝的那两人从中撺掇。母妃,甘禧和仁禄要是被带走审讯,不会走漏消息吧?”

    “不会。”娴妃不以为然道,“引诱学子舞弊是重罪,甘禧和仁禄不是傻的,咬死不认,他们才能有命活。”

    赵文觉也觉得有理,转而又担心起了别的:“母妃,据儿臣所见,卫祝二人的确私交甚笃,儿臣担心那卫听澜受这层关系的影响,也被太子拉拢了去。将来朔西若对太子鼎力相助……恐怕会是不小的麻烦。”

    “‘私交甚笃’么?”娴妃手上动作微顿,意味深长地笑了,“卫家那小子怕是还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谁的提议才被困在澧京的。”

    她理好了手头的花枝,将掉落的花瓣分开收拢在瓷罐里,慢慢道:“少时情谊,算不得什么金贵东西,兄弟尚阋于墙,何况他们两个。今日为挚友,来日为仇敌,这样的事可不稀罕。”

    赵文觉闻言有些意动:“那,母妃是有法子叫他们反目成仇?”

    “不急。”娴妃抬起眼来,“现下芝兰台戒严,已不宜再贸然出手。但日后,有的是机会徐徐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