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三年秋,京城往京郊的大道上,一眉目舒朗的少年郎双脚轻夹马腹,催马上前。
他的身后,由一肃容壮汉领着一队人,护卫着几辆马车缓缓而行。
云蔷坐在辕座上,微微往后侧了侧身子,仔细倾听马车里的动静。
“舟车劳顿,格格应是睡着了。”云蔷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心说,“都快秋末了,日头还这么毒。”
“格格就这样睡在马车里肯定出了汗,等到了庄子上,要赶紧伺候格格沐浴,洗去暑气才是。”
“这种天气,实在不是出行的好时候。”
她看了眼前方瓜尔佳·芷琪的马车,紧了紧手里的帕子,微微垂下了眼眸。
她家格格从来不许人说一句大格格的不是的。
马车里,瓜尔佳·知阑额头不时有豆大的汗珠滚落,或没入衣襟,或滴入丝制坐垫中。
她眉头紧蹙,牙关紧咬,嘴巴死死抿着。
她的耳边充斥着瓜尔佳·芷琪充满恶意的话语:“瓜尔佳·知阑残害皇孙,自知万死,畏罪自尽!”
她端着碗居高临下看着知阑,眼里满是快意。
知阑奋力挣扎,却挣不脱压制着她肩膀的嬷嬷如铁钳一般的手。
她通红着双眼瞪着瓜尔佳·芷琪:“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瓜尔佳·芷琪用力捏住知阑的下巴,粗鲁地把碗里的毒药尽数灌给了知阑。
“我的好妹妹,为了报答你从前对我的好,我特意让额娘寻了会让人痛苦到极致,受尽折磨才会死去的毒药给你呢。”
她随手把碗扔在地上,看着越来越痛苦的知阑,得意地笑了笑:“妹妹,你说过的,反派死于话多,姐姐我啊就什么都不告诉你了。”
“哦,对了。”轻笑声从她红唇间溢出,她用染着丹蔻的纤指掩住,“怎么办?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还是跟你说一声吧。”
“瓜尔佳·安瑞已经安排好一切,就等着接你出宫了呢。”
“可惜啊,他等不到你喽!”
“呵呵呵,妹妹先去探路,等着我把你额娘和大哥送去陪你啊!”
“哈哈哈!”
知阑紧紧捂着胸口,只觉五内俱焚,痛苦不已。
马车毫无征兆停下,车身一阵颠簸。
知阑身体朝前一晃,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瞳漆黑如墨,深不见底,脸上充满着不甘,愤恨还有深深的不解。
为什么!
为什么瓜尔佳·芷琪要这么对她!
她们是亲姐妹啊!
她几乎是用命护着瓜尔佳·芷琪在毓庆宫中步步为营的啊!
她以为她们是血脉亲人,是在深宫中相依为命的存在,可瓜尔佳·芷琪却要杀了她!
听她话里的意思,她还要杀了额娘和大哥!
她疯了吗?
“格格,车队前面有位姑娘跪着求救,大格格使了香萝过来问您拿主意呢。”温柔的声音传进马车里。
这声音?是,是云蔷?
可云蔷不是已经……
不对!
知阑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还活着!
瓜尔佳·芷琪是绝对不可能放她逃出生天的,所以……
知阑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后环顾了下四周,发现此时的自己正坐在马车里。
她撩了撩颜色娇嫩的衣裙,这样鲜艳的颜色她只在进紫禁城之前穿过。
还有这马车也是,她自进了紫禁城后就再也没有坐过了。
而在那之前,她单独一人坐马车的话,那就只有陪着芷琪去庄子上修养身体的时候了。
下一瞬,知阑打开了马车上储物的小隔间,里面果然放着她特意准备的,芷琪爱吃的酸梅和爱看的话本。
知阑心底抽疼了起来。
她的一片真心,终究都喂了狗!
不,她若真心对待狗,狗还会冲她摇尾巴,但芷琪,灌了她毒药!
知阑的脸上布满了阴云。
瓜尔佳·芷琪,该死!
“格格?”云蔷轻柔的声音又传了进来。
知阑脸上的阴云散去,眼里的黑云更甚。
她冷哼一声,身为瓜尔佳府上嫡出的大格格,救个把人还要问她拿主意,真是可笑!
是了,瓜尔佳·芷琪在她面前一直是没有主心骨,什么事情都要依靠她的模样。
可事实上呢?
知阑拿着帕子的手轻轻擦了擦眼角,她“砰”一声把小隔间的门关上,心里冷嘲:瓜尔佳·芷琪灌她毒药的时候,可是有主意得很!
“格格?”云蔷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些担忧,她家格格是不是磕到哪里了?
她正想掀帘子进去看看,就见一只白皙的手掀开车帘,随后,一张素白的小脸露了出来:“云蔷。”
云蔷心下一松,谢天谢地,她家格格没事!
“格格,是大格格……”
知阑看着年轻安好的云蔷,心里感慨万千,但面上一点没有表现出来,只声音平稳地说道:“我知道,我们过去看看。”
“是。”云蔷恭敬应声。
她从辕座上下来,放平稳车凳,方才伸手小心翼翼把知阑扶下了马车。
“格格,这里的路不平,您仔细着些脚下。”云蔷扶着知阑,小声说道。
知阑轻轻拍了拍云蔷的手背,眼里有湿意一闪而过。
真好啊,云蔷还活着。
她看了眼碧蓝澄澈的天空,心下叹息。
若不是云蔷满心满眼是她,也不会被额娘送进毓庆宫帮她,最后不明不白死在毓庆宫后院的枯井里。
知阑眼中厉色一闪而过,如今想来,云蔷的死十有八九也是瓜尔佳·芷琪的手笔。
她捏了捏帕子,心中暗暗定下了决心。
这辈子,真心待她的人她一定要护住。
她看向前面的马车,而有些人,她也绝对不会放过。
知阑往前走了几步,就见瓜尔佳·芷琪提着裙摆一脸为难朝她小跑过来。
“妹妹,怎么办啊?有人跪在我的马车前求救呢。”瓜尔佳·芷琪如往常一样握住知阑的手,理所当然地说道,“妹妹你给拿个主意吧。”
手被握住的那一刻,知阑衣服下的皮肤就冒起了鸡皮疙瘩,手背更是仿若被毒蛇缠住,冰冷粘腻。
她迅速抽出双手,下意识就要掐上瓜尔佳·芷琪的脖子。
等等!
知阑告诉自己要冷静。
凭瓜尔佳·芷琪一个毓庆宫里算不得十分得宠的格格怎么可能肆意杀害宫外的额娘和大哥?
宫外头,谁是瓜尔佳·芷琪的爪牙?
知阑有太多太多的疑问还没有弄明白,瓜尔佳·芷琪不能就这么死了。
且众目睽睽之下,她若动手掐瓜尔佳·芷琪,必定被人拦下来不说,反而有可能被安上一个失心疯的罪名。
在这礼教森严的清朝,她患了失心疯的名声若是传扬出去,那等待她的可能不仅是医术精湛的医者,也可能是青灯古佛一辈子,或是悄无声息地死去。
知阑眼里的墨色渐渐褪去,眼中有了些许温度,她顺势摸了摸自己的发辫,淡声说道:“大哥不是在最前面吗?让他拿个主意就行了。”
瓜尔佳·芷琪被甩开手也没有多想,只当知阑还在为自己不顾天热把人拉出来去庄子上不高兴呢。
她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随口回道:“跪着的是个姑娘家,他一个外男怎好插手的?”
知阑看着不远处事不关己,等着她们处理事情的瓜尔佳·安瑞,心里的疑惑又浮了起来。
身为庶子的瓜尔佳·安瑞向来跟她们姐妹不亲近,为什么瓜尔佳·芷琪最后会那么说?
仿佛,瓜尔佳·安瑞很着紧她这个妹妹?
知阑扶着云蔷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了跪在马车前的姑娘。
她嘴角牵了牵,是个熟人呢。
前世,她帮着眼前的姑娘交了欠银,把人带去庄子上治伤,给予关照,还给了盘缠准备把人送回家去。
是这人跪在地上说愿一生侍奉在侧,以报活命之恩的。
结果呢?
在毓庆宫彻查侧福晋李佳·凝香餐食中被掺入活血之物的时候,这人忽然跳出来义正词严“指证”是她动的手。
她上辈子落得那样的下场,确实是自己识人不明,愚蠢盲目所致,但她也绝对不会放过背刺自己的人。
知阑微眯着眼睛打量眼前人,所以,这人是有心人一开始就安排到她身边的,还是后来被瓜尔佳·芷琪收买的呢?
想到这里,知阑就想抽自己一顿。
她不该因为在庄子上日子无聊,再加上没有额娘管束,就口没遮拦跟瓜尔佳·芷琪乱说什么“反派死于话多”的胡话的。
不然,以瓜尔佳·芷琪那会儿得意轻狂的模样,她没准会把她干过的“好事”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跟自己炫耀个遍的。
那她现在就不用费劲巴拉再去查什么了,直接找机会一通乱杀就能报仇雪恨了。
唉,别问,问就是后悔自己多嘴!
如今唯一的好处就是她有了防备,瓜尔佳·芷琪再想要算计她,已绝无可能!
至于眼前这个人,用好了,应当能钓几个人出来。
“姑娘,求您救命啊!”冯映诗一见到知阑,就膝行几步上前,口中呼救。
知阑冷冷看了冯映诗一眼,又看了眼被护卫们隔在外头的几个壮汉,她低声在云蔷耳边吩咐了几句。
云蔷有些不解,但立刻应下,微微福了福身,就去找自己熟悉的护卫去了。
冯映诗一愣,这跟她设想的不一样啊。
那位不是说,她家的小格格是个仗义性子,路见不平,肯定会第一时间出手相助的吗?
“妹妹,咱们救救这位姑娘吧。”瓜尔佳·芷琪走上前挽住知阑的手臂。
知阑整个人都要炸了,她使劲忍了忍,没忍住,把手臂抽了出来。
这回,瓜尔佳·芷琪不高兴了:“妹妹,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知道妹妹素来畏寒怕热,我以为快秋末了,不会这么热的。”
说完,她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委屈。
要换了从前,她这样的作态一出,知阑估计会立刻上前哄人。
但现在的知阑只觉得瓜尔佳·芷琪这作态矫揉造作得很。
也不知道当初的自己是被什么蒙了心,竟然觉得瓜尔佳·芷琪柔弱不能自理,自己得要时时帮着护着。
她心中百感交集,没有理会瓜尔佳·芷琪,而是问跪在地上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她又冲被拦在外头的壮汉们抬了抬下巴:“他们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冯映诗立刻哭诉道:“我叫冯映诗,姑娘救命啊,这些人是坏人,想要抓我去,去倚翠楼卖身!”
“大胆!”
“哪里来的下作野丫头,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在格格们面前乱说,来人,立刻给我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