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一行车驾奔驰而过,扬起滚滚尘土。
这一行人马看似低调,细看之下却可知大有名堂。
只单看这车架的设计和用料,便知不凡,可以看出这行的主子是极矜贵的,舍得下本钱保证乘车之人的舒适。
可是即便马车已经做到最大程度上的减震,江云汀依旧被颠得整个人难受得不行。
他自己不愿为大家添麻烦,但是身体却诚实地做出了反应——一连几日无法正常进食,只能是勉强喝些汤汤水水,整日昏睡着,少有清醒的时候。
岑鸣没有跟着来。
他原本安排好了离京的一切事宜,人都已经出了城门,不料直接被范成拦下了——蒙古鞑子来犯,皇帝必须坐镇京城。
岑鸣不想管,这个时候就是天塌了都不能阻止他陪着云汀。
在狼崽子心里,江山社稷算什么?江云汀才是第一位!
江云汀不肯。
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必须履行的责任。皇帝受天下奉养,自当为天下人思虑。
这也是江云汀教导七皇子的第一课。
岑鸣其实已经听话了,他是江云汀亲手教养的弟子,江云汀的每一句教导他都记在心上。但是脸还是黑着,一副死倔的样子不肯松口。
见此,帝师大人拉着陛下的手进了马车里,手向后摇了摇,示意范成先回去。
江云汀明白岑鸣的心意。只是战事关乎整个大启未来的走向发展,他的弟子又不是普通人,他是帝国的中心。
岑鸣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而弃国家于不顾。
江云汀拉着这头死倔的狼崽子坐下,岑鸣闹脾气不肯看他,他反倒要追上去盯着狼崽子看。没多一会儿,岑鸣绷不住笑了,又自觉丢脸,咬着唇瞪着江云汀。
江云汀忍俊不禁,手捧着小崽子的脸,笑着亲了上去。
两人难舍难分了好一会儿,岑鸣才闷闷地说:“你的身体不好,此次路程也远,要是不舒服了要及时让太医来看,不要硬撑着。范青这次跟着一起过去,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跟他说,但是你不许跟他多说话!也不许对他笑!”
江云汀听着前半段觉得还挺正常,后半段简直哭笑不得。
江云汀忍了半天,扑哧一笑:“陛下怎么醋到了现在?范青只是我的一个普通的学生而已,竟就记了这么久么?”点点岑鸣的鼻子,笑意一时止不住。
“不管,反正不许对他笑!”岑鸣恶狠狠道。
江云汀无奈答应。
岑鸣还在恋恋不舍。江云汀想了想,将身上一直挂着的玉佩取了下来,交到岑鸣的手里。
岑鸣心里一惊,他是知道这块玉佩的份量的。
这是云汀的母亲送给云汀的成人礼,玉佩上头已然变色的丝绦还是江老夫人亲手打的,也是云汀唯一保留下来的关于亲人的遗物。他想还回去,又舍不得,眉头像是打了个死结,手里还紧紧攥着玉佩不肯放。
江云汀笑话他小孩子心性,面对喜欢的东西抓住就不肯给人,起了心思故意逗他,扯了扯玉佩像是要反悔收回来。
见扯不动,笑着说道:“见玉佩如见人,既如此,这块玉佩就有劳陛下替臣保管,待陛下来到江南见到臣之后,再将此物物归原主如何?”
岑鸣重重点头,把玉佩妥帖地放在胸口处收好。
崽崽真的好可爱,江云汀又笑着亲了亲岑鸣的额头。岑鸣乖乖任亲,看了眼天色,怕江云汀来不及到下一个地点的驿站休息,自己主动下去了。
岑鸣在马车旁挥手目送他们离开,范青在马上拱手弯腰见礼。一行人就这么向南而行。岑鸣笑着转身,然后杀气腾腾地上了马掉头回宫。
该死的蒙古鞑子,几年没收拾他们这会子蹦跶起来了。
这次一定不会让他们有再次兴起战争的机会。
他要一次性解决他们。
范青手里捧着一碗水,让小五掀开帘子之后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马车。
江云汀晕车晕得厉害,刚把早晨喝的红糖水吐了出去,这会儿正恹恹地躺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范青碰了碰他,见他没有反应,便再用了一些力气。
江云汀睁开了眼,迷迷糊糊瞧见范青跪坐在他面前正担忧地看着他,勉力支撑起些身子。只是他这些日子吃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方才还都吐了出去,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手肘脱力一弯就要坠落下去。
范青顾不得许多,伸手揽住了江云汀,把他结结实实地抱在了怀里。
一股冷香冲入了鼻尖,范青的手紧了紧,心中微动。
江云汀不喜欢跟别人有身体接触,缓过了那阵眩晕之后,便从范青怀里退了出去,自己靠坐在马车车壁上等着范青说明来意。
范青心里有些失落,但还是支撑起神情,把水碗递过去让江云汀喝一些。
江云汀喝了小半碗便不要了,范青只好接过来,又说道:“路程颠簸,不如先停下来暂缓几日,让您休息好了之后再前进?”
江云汀其实很着急,他想赶在岑鸣之前先到达江南。
蒙古战事拖不了岑鸣多久,他必须要尽快见到那位王医,堵住他的嘴。只是这副身体实在不争气…犹豫了一会儿,又见009使劲儿扒拉着他的衣袖眼巴巴地瞧着他。
江云汀叹了口气,道:“那我们两日后再启程。”
范青颔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扶着江云汀躺下,江云汀却下意识躲开了他的搀扶。
范青一愣,很是受伤:“帝师大人,您、您不必如此防备我,我只是想帮帮您。”
江云汀也很不好意思,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不想却伤了这孩子的心。
他撑起身子主动拍了拍年轻人的肩,便道:“范将军多想了,咳咳,我只是不擅与人有身体接触,不是防备你的意思。”
见他还低着头,江云汀想了想,从身旁的小柜子里取出了一块蜜饯递给他。
范青不好意思地接过,笑着说:“帝师大人还当臣是小孩子吗?”
江云汀也笑了,调侃道:“自然不会,昔日的小侍卫如今已是大名鼎鼎的将军了。这是贿赂,江某一个病秧子总是麻烦些,江南路长,有劳将军一路多多照拂,在下才可安枕无忧。”
范青正了神色:“帝师大人不必如此说,此行定会解帝师身上所中之毒,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江云汀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解毒事小,瞒住岑鸣事大。他头疼得不行,伸手按揉着穴位。范青见他一脸疲色也不好打扰,手里小心收着那颗蜜饯,然后便行礼下去了。
009也在头疼。他们是在岑鸣六岁的时候才来到这个小世界的,上一世根本没有爆出中毒这档子事。在路上它一直在回想细节、翻看存档,却一直搞不清楚先帝到底是何时给江江下了毒,还神不知鬼不觉的。
隐藏剧情不可能有错误,眼下只能等到了江南之后见到那位王医才可知道真相了。
越是临近江南,江云汀的心情便越是紧张。岑鸣已经传来信,蒙古的战事已经陷入僵持,不过好在我军的胜算很大。这几年大启国力昌盛,后备力量足够。既如此,岑鸣便不顾群臣的反对做好了一系列离京的安排,前几日已经启程来江南了。
再过几日便要到苏州府了。江云汀无意识地抚摸缠绕在手上的红玛瑙珠串,这是岑鸣给他套上的,不准他摘。
红玛瑙色彩妍丽清透不显媚俗,在江云汀清瘦的手腕上缠绕了好几圈,越发衬得他皮肤白皙。他懒得坐端正,歪着身子把手撑起来支着下颚想事情。
江云汀久病,这段时间路程颠簸,他又吃不下什么东西,身体消瘦了太多。他的手腕太细,原本手串缠绕三圈刚刚好,还有点紧,如今绕了四圈还有些空荡荡的,悬在手腕上晃荡着,显得伶仃可怜。
范青端了一碗莲子羹进来,身后跟着请脉的太医。
江云汀伸出手给太医把脉,然后挑着莲子吃了几个,听太医说话。太医退下之后,江云汀想了想对范青说道:“明日我们便加快脚程吧,实在拖得太久了。”
范青应了一声,眼睛里还盯着那碗莲子羹。
江云汀无奈,抬手把它喝完,还特意把碗向外翻了翻,示意自己完成任务了。
范青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江云汀这副无奈又有点好笑的样子,心里满足得很,这才收过了碗准备出去。
只是这样伴着他,范青就已经很满足了。
又颠簸了好几日,一行人终于到了苏州府。刚刚落脚,当地的官员便收到消息要前来拜见。
江云汀虽然早已退出朝堂,但他的影响力却依然存在,并且不只是在官场中,在民间也受人爱戴。
永宁五年江南水患,江云汀当即调动官兵支援百姓,并同时开仓放粮、抑制粮价,这才让百姓们的损失降至最小。灾后也给了江南一带极好的支援,百姓感恩戴德。听闻帝师身体不好,当地百姓还为江云汀立了生祠,香火极旺。
江云汀不喜张扬,便只见了几位重要官员,其他的一律谢绝了。
那位王医修养得不错,已经可以下床了,只是江云汀想着对方年纪已大,还是自己亲自前往拜见会好一些。略微休整了一天,便带着范青、小五和风禾去了王医在苏州府的住处。
跟着药童进入了药店后的小院,一位精神隽烁的老人家正对着他们坐在桂花树下煎茶。老人家抬头看着这行人走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走在最前的那位年轻人。
年轻人面色苍白没有血色,但眸光清亮,眉目柔和。江南早已入夏,他却依旧穿着春装,披着披风,一副荏弱的样子,身体消瘦,身姿依旧如当年一般挺拔如松。
身体更弱了,但气势心力不减半分。老人家心里暗暗点头。
江云汀行了一礼,老人家想要起身回礼,被江云汀止住了。
待二人坐定,还未开口,江云汀便挥退了众人。
风禾迟疑着没有挪动脚步,他想留下来听听王医的诊断好汇报给陛下。范青用力拉了他一把,摇摇头。二人便退出去了。
“老人家,许久未见了。”江云汀率先开口。
王医悠悠道:“一晃十年未见了,帝师大人瞧着身体差了不少。”
江云汀苦笑不已:“王医清楚陛下的意思,但我此行来到这里,目的却并非只有解毒。”
老王医收起了那一副悠哉的模样,将泡好的药茶放到江云汀面前示意他可以喝,微微正色:“我等世代只听从大启皇室的号令,陛下命我为你解毒,至于其他的要求,帝师大人不必提了,我当你未曾说过。”
江云汀被噎住,他还没有提是何事,面前的老人却好似看透了他一般。
江云汀还想再说,就被老人止住。
老人家伸出手来要给江云汀把脉,江云汀还是固执地要提,老人家不耐烦了,直接呵斥道:“休要多言,我既说了你不必再提,便不要再说,小老儿心中有数!伸出手来,脸色白成这样还要折腾?”
这番话明摆着意有所指。
江云汀不再拒绝,把手伸了出去。
老王医闭着眼,眉头越皱越紧,良久才睁开眼睛。
江云汀未曾反应过来,便被老人家在后心处击了一掌,猛地吐出一口黑血,将衣襟染红一片。
场面狼藉,范青听到院子里的动静直接冲了进来瞧见这一幕,险些就要忍不住出手。江云汀缓过一口气,吐出那口淤血之后身子舒畅不少,脸色也好了许多。范青心知自己鲁莽了,口中吩咐风禾回去住处送干净的衣物进来,手里拿着手帕先给江云汀应急擦一擦。
江云汀咳了好几声才把淤血咳尽,老人家不慌不忙地递杯清水过来给他漱口。
范青没有劳动江云汀,自己接了水过来喂江云汀喝。江云汀咳得头晕乎乎的也没有想太多,就着杯子喝了几口。老人家的目光在二人身上盘桓了几圈,没说什么。
“老、咳咳人家,多谢了。”江云汀开口道谢。
老王医摆手道:“嗐,瘀堵了这些日子终于咳出来了,舒服多了吧?”
江云汀说:“是舒服了许多。不知道我的身体状况如何?何日可以开始解毒?”
“解毒一事不急。你身体太虚,一上来就解毒你是撑不住的,还是先养着吧。”老王医倒是不着急,反正陛下说了过几日就能到这里,江云汀解毒他必须得到现场。
况且…这要不要治的,还得看陛下的意思。老人家想起那道明黄卷轴,心里恨得不行,手下用力揪断了好几根胡须,疼得他嘶嘶抽气。
江云汀等人疑惑地看着老王医脸色变换,没有多问。
坐了好一会儿,换了干净衣物,又待药童拿了好几天的药之后便告辞离开了。
夏日的江南下起了连绵小雨,这样的天气最引人困倦。
江云汀很喜欢听雨滴滴答答的声音,特意命人把一张摇椅放在窗台下面。
他慢慢摇着扇子,要睡不睡地听着窗外雨打梧桐的声音,只觉此生最为惬意的时光不过如此。
就是…还差了点什么。
还差了点什么呢?江云汀昏昏沉沉地想。
摇扇子的频率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
范青抱着小毯子等在门外许久,见此情形,又等了等他睡熟,估量着时间便抬腿进去。廊外却在此刻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直到了门前。
范青正要把小毯子搭在江云汀身上,却陡然感受了一股杀气,扭头便看见岑鸣披着雨蓑站在门口正沉沉地看着他。
范青僵硬地定住了身子,缓缓站直。
二人对视,眼中都有着不肯让步的厉色。
江云汀还没有睡熟,似乎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刀光剑影,动了动身子下一刻就要清醒过来。
岑鸣脱掉了雨蓑交给身后跟着的风玄,抬腿走近了摇椅。
范青被气势逼迫着不得不后退了几步,眼睛依然留恋地看向江云汀。
岑鸣也没有避着人,伸手轻轻地把江云汀的上半身搂入怀中,然后揽着他的腰动作轻缓地把人抱起,就要走进内室把人放在床上好好睡。
刚要把人放下,江云汀这时倒有些醒了。
他嗅着混杂着冰冷雨水熟悉的龙涎香香气,微微睁开眼,手自然而然地搂住岑鸣的脖子不肯放,垂下来的红玛瑙流苏一晃一晃,牵动着身后众人的眼睛。岑鸣正弯着腰,这个姿势不太舒服,但他没理,惯着云汀的动作。
江云汀是南方人,在京城待了十多年口音已经很淡了,但是还有一些,不仔细分辨倒听不出来。
他还有些困意,声音软软的像是在撒娇:“你来了。”是陈述而非疑问。
“是,我来了。”岑鸣回答。低下头亲亲云汀的额头:“睡吧,我守着你。”
江云汀点点头,又睡了过去,手软软的垂下来。
岑鸣把江云汀的手放好,静静地坐在脚踏上等待着爱人的醒来。
没有人能够插入他们之间,他们自成一方天地。
雨下得越发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