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初局
“殿下所言甚是有理, 这明显亏本的买卖,黎某怎么能做呢!”黎至清已经吃好了,放下碗筷好暇以整地瞧着穆谦。
黎至清先时只让黎梨盛了小半碗米, 一桌子饭菜也只就着爱吃的芸豆草草吃了几口, 相较于穆谦动辄一两碗米, 着实是少了些。
穆谦知道黎至清挑嘴, 一顿饭只挑喜欢的菜吃, 旁的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穆谦觉得不能这么惯着他,直接夹了一筷子自己喜欢的鲜笋放进黎至清的碗里, 嘴上唠叨道:
“你怎么跟吃猫食一样,多吃点,吃饱了才能去把亏本买卖再赚回来。”
黎至清一般晚饭只吃七八分饱,面对着碗里的鲜笋欲哭无泪, “黎某饭量再怎么小, 也比猫儿吃得多些, 哪有殿下这么埋汰人的!”
“快吃!那笋就一口的量, 你还磨磨唧唧, 也不怕阿梨姑娘笑话你!”穆谦不肯退让,又夹了一筷子葱爆羊肉过来, “羊肉好克化, 你这顿顿吃草, 是想跟你先生修道成仙去么?”
黎至清转头, 果然看到一旁侍候的黎梨正捂着嘴笑, 黎至清没办法,只得拿起了筷子把碗里的菜蔬吃干净。眼见着穆谦的筷子又要夹东西过来, 黎至清立马拿手挡住碗口,委屈道:
“真吃不下了!再说了, 也不是所有的道士都茹素!更何况,黎某的买卖也没亏啊!”
穆谦瞧着他委委屈屈的模样,仿佛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奶狗,脸上还带着点奶膘,觉得甚为可爱。看来这些日子还是养出来点肉了,穆谦大度的决定不再逼他。
“好好,不吃就不吃了。”方才黎至清一副好暇以整的模样,穆谦猜到他话没说完,收回筷子又问道:“别卖关子了,今上许你什么了?”
黎至清见穆谦放下筷子,瞬间松了一口气,“今上许了谏院监察之权,风闻奏事是不成了,为着弹劾有理有据,若事涉当朝官员,谏院可出入两府三司搜寻证据,若欲入官员宅邸搜查,需奏请今上,由禁军殿前司派人协查。届时若真到了那一步,还要请晋王殿下施以援手。”
穆谦听了这话冷汗直冒,合着谏院丢了风闻奏事之权,却加了搜查两府三司举证的权利,这可比风闻奏事实在多了,穆谦咋舌道:
“这都行?你是怎么说动今上的?”
黎至清满脸无辜,“这可不是黎某求来的,是今上自行决断的。”
穆谦干笑两声,“鬼特么自行决断,明明就是你挖的坑!你先力陈风闻奏事之弊,哄得今上把它废了,没了它,谏官上奏就需要真凭实据,今上正是考虑到这一层,才放了核查求证之权!”
见穆谦心思通透,黎至清甚为欣慰,面上却憋着笑一本正经道:“黎某清清白白,殿下莫要信口开河!”
“你要这查案之权作甚?”穆谦刚说完,立马自己打住了话头,“为着北境之事?”
黎至清敛了促狭之心,正色起来,“徐彪只是爪牙,真正通敌之人隐匿于京畿,若不及早将人抓住,等到胡旗休养生息缓过劲来反扑,后果不可设想。”
还有半句,被黎至清咽回了腹中。祯盈十四年,黎至清之兄团练使黎徼身亡,却并非于战场殉国,黎至清至今不知其中原委,他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思及此处,黎至清突然想到,先时离开晋王府时,穆谦曾殷切叮嘱,疑窦顿生,“殿下曾说,祯盈十四年那场大战,黎某想查的东西,不在枢密院。莫非殿下知道黎某想查什么?如果不在枢密院,又在何处?”
这可问住了穆谦,穆谦从前对黎至清的了解,全仰赖那本小说,小说还未解密就已经坑了,让穆谦如何给黎至清答案。穆谦放下碗筷,略显尴尬的摸了摸鼻尖,“你想查的是你兄长的死因。不在枢密院是肯定的,但是在何处,本王也不知道。”
黎至清心中狐疑,犹豫半晌,还是问道:“殿下从何得知?”
“本王——”穆谦穿书而来本就荒诞,若实话实话,黎至清肯定不会相信,穆谦不知从何说起,一时之间卡壳了。
电光火石之间,清虚观下、红叶寺内,肖瑜忧心忡忡的神情在黎至清脑海中闪过……
*
黎至清平日里处事,进退有度,从不喜欢揪着一点事不放,那日虽然被穆谦糊弄过去,但到底成了他心底的一桩事。
穆谦巡城时,时不时想起黎至清那日的神情,总会情不自禁的走神,以至于被身后随行的仲城喊了三声还没缓过神来。
“殿下!”仲城忍不住提高了嗓门。
“啊?”穆谦这才回神,手上一勒缰绳,转头问道:何事?”
仲城将轻轻一夹马腹,追上原本落后的一个身位,凑到穆谦身边,压低声音道:
“按照殿下先前吩咐,府里的兔子,第一批在殿下出征时,为着凑监军捐赠的军饷,已经发卖了;殿下凯旋归来后,今上赐下田产,昨日已经以重用他们打理御赐之物为名,将第二批赶到了新得的田庄和宅邸;如今还剩下几个,身居王府要职,属下不敢擅专,请殿下决断。”
仲城说完,将一张折了两折的信纸双手递到了穆谦眼前。
穆谦接过,将信纸展开,比起先前密密麻麻那份名单,这次信纸上只剩寥寥几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缀了这些人的基本情况,还包括曾效力于何处。
“曾于睿王府效力——”穆谦忍不住读出声来,笑道:“仲城,你这效力何处,真是神来之笔。”
仲城听罢,低头一笑,恭敬地回话,“曾于睿王府效力,未必见得是睿王所派,这些人被谁收买,恕属下办事不利,尚在查证中,具体情况还要再过些日子才能向殿下禀报。”
严谨细致、实事求是,这就是仲城的作风。仲城比玉絮等人年长几岁,做事甚为妥帖,深得穆谦信赖,所以穆谦才将“逮兔子”之事交予他办。
穆谦稍作斟酌,展开信纸,指了两个名字给仲城,“这两个跟正初有过节,你去跟正初说一声,正初知道该怎么办。”
仲城点头称是。
“这几个,来路都不小,你稍安勿躁,本王须得跟黎先生商量一下。”
“他——你瞧他曾经的任职之处,本王当真是为难。”最终,穆谦将目光锁定在最后一个名字上,眉眼之间尽是犹豫之色,穆谦顿了顿,又道:
“这样,你把这张名单誊一份再拿给本王,最后这个就不写了。”
仲城接过穆谦递回的信纸,塞回前襟后,勒着马退回了队伍里。
*
又过几日,果如黎至清所料,京畿将原本苏家的庶子留在了京畿,另外由两府三司共同择了一队人奔赴西境支援郭晔,名为输送人才,实为监视!而穆谦则趁此机会,成功将寒英塞了进去。
穆谦下了值,照旧来了翠竹轩。这些日子,穆谦给寒英准了假,让他张罗婚事,现下只有正初和银粟跟着穆谦。
翠竹轩内,黎至清正认认真真地画一张图纸,连穆谦进门都没意识到。
“今儿怎么又不见小丫头片子?”穆谦私下打量一圈,发现寸步不离黎至清的黎梨竟然不在,不禁有些好奇。
黎至清闻言将手中的毛笔搁在笔山上,抬头对着穆谦温润一笑,“寒英在备聘礼,晌午接了阿梨挑衣料首饰去了。”
穆谦自顾坐下,想要喝杯茶,却发现茶壶空空如也,穆谦向门外望了一眼,天已经黑了,不禁有些不满,“这么久还没回来?”
黎至清温和沉静,面上皆是纵容地笑意,“成亲乃人生大事,自然要挑仔细些。殿下若是口渴了,稍等片刻,黎某去沏茶。”
正初自小跟着穆谦,是个实打实的人精,哪能让黎至清动手,赶忙上前取了茶壶,对着黎至清笑道:“不敢劳动先生,您陪着殿下坐一会儿。”
穆谦打量了一圈空空荡荡的屋子,觉得有些不妥,“寒英不日便要启程,照你的安排,阿梨姑娘也是要随他去西境的,那你身边就没人伺候了。”
黎至清浑不在意,“黎某先时便是一人,殿下莫要担心,无碍的。”
穆谦看了一眼银粟,有了主意,“银粟在本王身边也有四五年了,为人贴心不输玉絮,做事得力不输寒英,等阿梨姑娘走后,让他贴身跟着你吧。”
黎至清闻言,赶忙拒绝,“万万不可,银粟乃殿下贴身侍卫,肩负殿下安危,来黎某身边实在屈才。此外,黎某觉得一个人甚好,再多一人贴身伺候,反倒让黎某无所适从,还望殿下三思。”
“无碍,你乃本王极为珍视之人,照顾好你比照顾好本王更重要。”穆谦语气坚定,不容反驳,“你身体孱弱,京畿又危机四伏,若身边没个身手好的跟着,本王着实不放心。”
黎至清剑眉紧蹙,又道:“黎某着实不喜与人亲近,因着与阿梨情同手足,才将她留在身边,若再换个旁人,黎某着实觉得不便。”
穆谦大大咧咧往椅背上一靠,“哦——本王懂了,你是觉得跟银粟不熟!没关系,那等玉絮回京,让玉絮来!”
第122章 嫁妆
穆谦执意要留一个人黎至清身边, 黎至清没办法,怕再推辞下去,只得应下来, “玉絮现下不在京中?”
玉絮去登州查黎至清旧事, 乃是机密, 晋王府内无人知晓, 再加上玉絮为人机敏, 素日里但凡出门的差事,穆谦都交由他去办, 是以他不在府内,也无人生疑。
如今被黎至清问出来,穆谦无法实话实话,只道:“本王遣他出京公干, 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 他与阿梨姑娘之间的时间差, 还是得让银粟补上。”
如今穆谦手握禁军, 三司衙门各行其职, 为着用人方便,仲城和玉絮都被安排进了巡城司。黎至清以为玉絮有公事, 不疑有他, 只婉拒道:
“得殿下关照, 饮食起居皆有人照料, 晋王府又固若金汤, 黎某身边一时并不需要人伺候,就等玉絮回来吧, 莫让银粟来回折腾了。”
穆谦想了想觉得有理,也不再勉强, 只就着黎至清的话玩笑起来,“阿豫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到了现在还说场面话,晋王府是否固若金汤,你不知道么?”
昨天穆谦才愁眉苦脸地拿着写满名字的信纸来诉过苦,黎至清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面上尽是无奈地笑意,“那‘兔子’,黎某不是已经在想法子了,殿下是想清蒸还是红烧?”
穆谦见人有心调笑,便知他已成竹在胸,放下心来,又陪着说了会儿话,直到黎梨拎着东西一蹦一跳的回来,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穆谦一走,黎梨立马凑到黎至清跟前,献宝似的拿出好些点心跟自家公子分享,“公子,我们特意去定胜斋买了龙须酥,还热着,快尝尝。”
“都什么时辰了,再吃可要积食了。”黎至清一见黎梨红扑扑的小脸上尽是笑意,便知她今日甚为遂心,欣慰道:“看来今日逛得不错?”
黎梨的樱桃小嘴差点咧到耳后,笑嘻嘻道:“的确不错,买了好些首饰,都是我挑的,比起登州的款式漂亮多了。不过因着要下聘,就被寒英先带回去了,要不然真想拿给公子瞧瞧。”
黎至清耐着性子听完,面上皆是纵容,“无碍,过两日来下聘时,不就见到了。今日额外交代给你的事,可办妥了?”
“当然,我先办妥了公子的事才去玩的。”黎梨骄傲地扬起小脸,然后把一个贴了封条的锦盒交给黎至清,“公子放心,知道这锦盒重要,自当铺取了,便让寒英一路抱着,丝毫没出差池。”
如今寒英被黎梨治得死死的,将黎梨托付给他,黎至清很是放心。黎至清取了裁纸刀,破了锦盒上的封条,打开锦盒,里面是个做工精巧的小金锁,上面镶着价值不菲的玛瑙和宝石。
黎至清将小金锁拿在手里瞧了瞧,然后递给黎梨,开口感慨起来,“一时没顾上,在当铺里竟然放了快一年了。”
黎梨接过,眼珠一转回忆起来,“仿佛是去肖相府邸前,公子让我拿去典当的,的确有些时日了。其实就算不典当,咱们身边的银钱也是够用的。不过,还是公子有先见之明,这种东西咱们带去北境就不方便了。”
黎至清未置可否,只问道:“这个金锁,阿梨觉得好看么?”
“好看呀!”黎梨把玩着手里的小金锁,想起这金锁的来历。
黎至清掌管黎氏生意时,会亲自带队跑商路,最后一次出行时,在路上偶遇了一个巧匠,恰逢黎衍生辰在即,黎至清特意花重金打了这个金锁,却没想到刚回登州就逢安国侯新丧,然后黎至清就出了事,未来得及见上黎衍一面便被迫逃离登州。这个金锁就一直由黎梨保管着,一直被带到了京畿。
黎至清见她中意,宠溺地笑道:“既然喜欢,那就给阿梨做嫁妆。”
黎梨一听这话,立马绕到桌案后,把小金锁放回锦盒里,“不不不,这是给阿衍的,我怎么好抢他的东西。”
黎至清又把小金锁从锦盒里取出递了过去,温柔地笑道:
“当初打金锁时,本是想着留给家中小辈,也不拘着一定是阿衍,给你的孩子也是一样。”
“孩子八字还没一撇呢,哪用这么着急。”黎梨脸色一红,扭捏起来,她是个心疼人的好姑娘,不忍见黎至清一直举着胳膊,接过小金锁又塞回黎至清手里,“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贵重?黎至清无奈的摇了摇头,这才哪儿到哪儿!
黎至清捏起黎梨的手腕,把小金锁放在她的手掌上,语气里尽是不容置喙,“就当是我这个做舅舅的,给未来小外甥的一份心意,你这般推脱,看来是瞧不起我,不想让孩子认我做舅舅了!”
“哪儿能!我求之不得呢!”黎梨见黎至清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只得小心翼翼地把小金锁捧了回来,感激道:“多谢公子。”
黎至清揉了揉黎梨的后脑,继而拿起那个空锦盒鼓捣起来。
黎梨手里拎着小金锁,不明所以地瞧着自家公子,想给搭把手,又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终于,黎至清从锦盒内抽出了一块小隔板,原来这个锦盒竟然是双层的,黎梨瞬间看得目瞪口呆,“这……”
黎至清抬头,对上黎梨吃惊地神情,笑着解释道:“你当从前那位巧匠只会打金饰么?他其实是木匠出身。”
在黎梨错愕的眼神中,黎至清从匣子里拿出一沓银票,“这是我这些年来的积蓄,原本是些银两、金锞子、金银器皿和小额银票,往昔总觉得不太踏实,便趁着上次跑商路时,顺手换成了大额银票,这里有二十张,每张一万两。”
虽然黎至清平日里从不讲究吃穿用度,简朴起来像是个家境贫寒的穷书生,但黎梨知道自家公子家底很厚,但没想到厚到这个程度,顿时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阿梨,你自幼来了我身边伺候,我却没为你备下些陪嫁的良田、铺面,这些年反倒累你跟我四处奔波,我心中一直有愧。如今,你要出嫁了,这是十万两,权当我为人兄长的一点心意,给你作添妆之用。”黎至清将银票分出一半,放在早就准备好的信封中,另外一半放回锦盒里,装好隔板,然后把阿梨手中的小金锁也拿回来放在锦盒中装好,才把锦盒递回给黎梨,见黎梨要开口拒绝,黎至清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道:
“你莫要着急拒绝,我相信寒英是个好孩子,定然不会亏待你。但西境毕竟路途遥远,环境又艰苦些,你一个姑娘嫁过去,身边总要有些银钱傍身,以备不时之需。这样,我心里也能踏实些。”
黎至清说完,又从一旁文书中翻出早就写好的一封信,与先前的信封一并交到黎梨手中,“剩下这些,帮我转交给郭大帅,这些年他撑着西境,当真不易。”
黎梨接过匣子和信封,红了眼眶。黎梨见黎至清话已说完,没有丝毫犹豫地将装了银票的信封塞回黎至清手中,“匣子里的银票我拿去给大帅,剩下这些,公子自己留着。”
黎至清笑着接过来,又把信封放回黎梨抱在怀里的锦盒上,玩笑道:
“难道你是担心这些来路不明?别怕,都是干净的钱,是这几年我攒下的私产。这里头小部分是老侯爷积年赏下的,剩下的是打理生意时,发现了可赚钱的营生,向老侯爷进言让黎氏也做,奈何老侯爷犹豫不定,我便自己试试,没想到还真赚了不少,可绝对没有损公肥私。”
“公子就会冤枉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走了,公子一个人留在京畿,更需要银两傍身!”黎梨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眶和鼻尖,笃定道:“公子放心,寒英不敢欺负我的!”
黎至清伸手为黎梨拭去又落下来的眼泪,想着从前他打理的黎氏那些乌烟瘴气的内务,柔声劝道:
“寒英不敢欺负你是一回事,但是我听说,他家里也有几房兄弟姊妹在一处。你们虽然现下去西境,但历练个几年总要回来的。有一份厚的家底,旁人便不敢轻视你,你有了底气,才能在夫家挺直腰杆。万一受了气,有这份嫁妆在手,你也不至于只能依靠着夫家忍气吞声。”
这些事,黎梨从来没考虑过,也没想到黎至清能想得这般全,心中触动,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到黎至清怀中大哭起来。
“呜——公子,其实你才是我的底气呀!”
“傻丫头,我的情况你知道,我护不了你一辈子。”黎至清轻轻拍了拍黎梨的后背,为她顺着气,“若来日真受了欺负,就去找郭大哥做主,咱们与他的交情,他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黎至清本意是想把该嘱咐的话全都嘱咐到,却没想到惹得黎梨更伤心了,哭声比方才大了不少,带着哭腔的话也不如方才客气了,“公子再说不吉利的话,我就不理你了!”
“好好,是我言错,不该在你大喜的日子胡言乱语。”黎至清对这个照顾了自己许久的小丫头是一点脾气也没有,想着再说下去只会惹得小丫头哭的更凶,一锤定音道:
“此事由我做主,就这么定了!阿梨莫要哭了,我还有旁的事要问你。”
第123章 钝刀
一听黎至清还有正事, 黎梨赶忙止住眼泪,却仍不死心地抽抽噎噎问道:
“你把积蓄都给了我们,那夫人和阿衍怎么办?”
黎至清见此刻黎梨还想着钟曦萍和黎衍, 甚为欣慰, 笑着坦白道:
“从前有了进项, 都是一分为二, 一份我自己收着, 另一份便给了萍姐姐,你不用担心他们。”
黎梨泪眼朦胧, 锲而不舍道:“那你自己呢?”
黎至清在黎梨额前碎发上揉了一把,温声哄着,“我已入朝为官,有了固定官俸, 而且现下已经稳定下来, 无需大的花销。此外, 从前尝试的那些生意, 陆陆续续都会有进项, 你就莫要操心了。”
黎梨听罢,这才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公子方才想问什么?”
黎至清瞬间敛了笑意, 一股沮丧的情绪袭上心头。黎至清稳了稳心神, 不欲在黎梨成亲的档口让她忧心, 装作不经意道:
“你在北境时, 仿佛新换了一把匕首?”
黎梨立马从靴筒中拿出匕首,递给了黎至清, “从前公子说想要法子胜过晋王身边那几个侍卫,拳脚功夫一时半会儿提不上来, 就想着先换个趁手的利器。”
黎至清将匕首拔出,放在烛光下瞧着,匕首通体泛着寒光,黎至清曾被这把匕首划破脖颈,领教过它的厉害,知道它锋利无比,故而把玩起来颇为小心,半晌才将其装回鞘中,若无其事与黎梨打起商量。
“这把匕首,留下给我做个念想吧,你再让寒英给你寻个旁的利器防身。”
黎梨绣眉一蹙,嗔怪道:“哪有留凶器当念想的。”
黎至清心思一转,故作促狭地笑起来,“我倒是想你给绣个荷包、帕子什么的,哪怕编个绳穗也好,你不是不会么!”
被黎至清揭了短,黎梨不服气地鼓起小脸,瞪大了一双杏目,眼睫上还坠着几个未干的泪珠,双手掐腰气哄哄道:
“谁说我不会编绳穗?我跟夫人学过一点的!不过,从前夫人给你编的那个,不是被你弄丢了吗?你怎么好意思让我再给你编一个?”
黎至清打趣黎梨不会女红,不过只是个讨匕首的由头,没成想她竟跟钟曦萍学过绳穗。钟曦萍编绳穗的手艺乃是一绝,有些失传的绳结技法只有她会。乍被黎梨抢白,黎至清想起来,从前钟曦萍的确给他打过一个绳穗,工艺很是精巧。黎至清记得,那绳穗最上头是半个蝴蝶盘长结,后接一个纽扣结,最后跟了一段金刚结。同样的绳穗,钟曦萍也给黎徼打了一个,兄弟二人的绳穗放在一处,刚好能拼出一个蝴蝶盘长结。
黎至清记起来,他自己的绳穗,仿佛是与那块玉坠子系在了一处,一并给了穆谦,玉坠子被穆谦挂在了扇子上,至于绳穗是否被丢了,就不得而知了。黎至清对那个穗子去了何处,并不在意,此刻故作认输道:
“我自然是不好意思的,所以才只敢同你讨这把匕首。没想到我们阿梨如今这么能干了,是我孤陋寡闻啦。”
黎梨被黎至清一夸,垮了的小脸立马又露出了笑意,“匕首先给公子,这两日我再编个绳穗挂上头!”
黎梨说完,心满意足地一溜小跑跑没影了,徒留下黎至清一个人,手里握着匕首发呆。
黎至清抚了抚匕首上的花纹,喃喃道:“希望是我多虑了。”
*
离着黎梨出嫁的日子越近,黎至清心里越发不痛快,看到寒英就忍不住怼两句。
明日便是黎梨出嫁的日子,寒英想再去翠竹轩打点一圈,以防有疏漏。可他这几日已经被黎至清怼怕了,不敢一个人去,想找个人壮壮胆。
寒英将府内与他关系好的侍卫盘了盘,仲城在巡城司公干脱不开身,玉絮不在府中,现在就剩一个银粟,奈何银粟在北境时跟着黎至清读过书,打心底里也怕着黎至清几分。
寒英思来想去,着实没办法了,只得去求穆谦。等寒英期期艾艾把话说完,穆谦当即就应承下来,大包大揽道:
“走,本王带你去,本王不信他连本王的面子都不卖!”
一进翠竹轩,穆谦立刻让寒英去忙自己的事,他则负责拖住黎至清。可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黎至清今日是无差别怼人,对着穆谦也丝毫不客气,噼里啪啦一通说,就差直接把门甩穆谦脸上了。
穆谦为人很是仗义,一直撑到寒英忙完,才逃也似的离开,边走边嘟囔,“啧啧,这火气!”
“先生这几日是怎么了?从前闵州毁堤,军粮出事,郭大帅被攀诬,乃至他自己被下蒙汗药,都没这般生气。”寒英摸不着头脑,玉絮不在身边,他无人拿主意,只能一脸委屈地瞧着同病相怜的穆谦,期望自家王爷能指点一二。
穆谦在现代社会中家庭虽是中产,可家族中不乏在机关单位中任职的长辈,他自小颇通人情世故,只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其中原委,笑着为寒英解惑。
“阿梨姑娘自小跟着至清,至清拿她当亲妹妹,宠起来说是他半个闺女也不为过,如今人被你小子拐了去,他心里能痛快?”
寒英还是一脸不明所以,明明自己与黎梨的婚事,黎先生也是同意的,莫非是要变卦么?寒英想到此处,不免一惊。
穆谦一眼就猜到寒英在想什么,赶忙出言打消他的疑虑,“你甭搭理他,安安心心成你的亲,等你们再回京畿,你就是他们家姑爷,肯定客客气气待你。”
寒英一脸懵懂地挠了挠头。
穆谦走到寒英跟前,颇为兄弟范儿的搂着寒英的肩膀拍了拍,笑道:
“你现在想不明白不打紧,改日你和阿梨有了女儿,等女儿出嫁时,你就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了。”
虽然黎至清万般不舍,第二日还是亲自把黎梨送上了接亲的花轿。待轿帘落下,黎至清忍不住红了眼眶,面对着一脸憨直的寒英,色厉内荏道:
“来日你若敢欺负她,黎某定叫你好看!”
这么孩子气的话,惹得穆谦微微睁大了双眼,他不敢当面嘲笑黎至清,只得在心底偷偷笑话他。不过转念一想,黎至清还不到十八岁,也只是个少年人,性格就该这般鲜活又爱憎分明才对。平日里,是世俗的担子太重,压得他只能规行矩步。
寒英连道多声“不敢”后,才对着穆谦和黎至清行了个大礼,在一众王府贴身侍卫的簇拥下出了门。
黎至清望着远去的队伍,心中空落落的,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力气一般,无精打采。
穆谦将黎至清的失落看在眼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拥着他往回走,边走边用独属于他们二人的默契安慰道:
“看中寒英的是你,让他们出去历练的也是你,如今难过的还是你!阿豫啊,你可别哭,你若是哭了,本王还得哄你,本王不会哄人的。”
黎至清闻言,“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伴随着这一笑,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眶落下,黎至清赶忙拿袖子去抹眼泪,边抹还不忘斗嘴。
“殿下不说风凉话,没人拿你当哑巴。现下是我家的姑娘嫁到了你们家,殿下又没吃亏!”
黎至清这一滴眼泪实实在在地砸在了穆谦心上。穆谦本意想逗人笑,没想到竟把人惹哭了,赶忙掏出自己的帕子手忙脚乱地替人擦泪。
“好好好,本王没吃亏,咱们阿豫吃了大亏,现下玉絮不在,本王把银粟补给你还不成?”
“大可不必,黎某现在瞧见王府的人就浑身不自在!”黎至清说罢,不再搭理穆谦,快步向前走去。
“诶!诶!怎么还恼了!”穆谦说着,紧走两步,向前追去。
正初是个人精,自家主子的心思还是知道一点的,这会子带着一帮侍卫不徐不疾的跟着,连银粟想上前去追,也被他一把扯住。
“你是木头啊,追什么追!”
银粟满脸困惑,“殿下走远了,咱们还不跟紧了伺候。”
正初是跟着穆谦一起长大的贴身小厮,在王府里很的脸,什么话都敢说,此刻对着银粟恨铁不成钢道:
“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说为啥你三个在北境都跟着黎先生读书,黎先生身边缺了人,要玉絮却不要你!就因为你没眼力见儿!”
银粟倒是不以为意,“玉絮在殿下跟前伺候的多,与黎先生要相熟一些,先生选他也无可厚非。”
跟在银粟身边的一个小侍卫也适时道:“哥,要我说,你不去那个先生身边也好,我瞧着他也是个拜高踩低之辈,不仅把自己的使女给了寒英,挑人也是挑更得脸的玉絮。都是在王爷身边当差的,有什么不一样啊!”
银粟闻言,眼神一冷,斥道:“袁仁,不得胡说!”
叫袁仁的小侍卫缩了一下脖子,回到队伍里不说话了。
正初朝着那小侍卫狠狠地瞪了一眼,转头才跟银粟压低声音道:“咱兄弟关系近,我才私下劝你一句。你可别听刚才那小崽子瞎说,我瞧着跟黎先生沾点瓜葛的,都混得不错,玉絮如今进了巡城司,寒英则直接外放了,如今殿下有意让你去跟着黎先生,你可得把握好机会。”
第124章 帝心
送走了黎梨, 黎至清了了一桩心事,开始一门心思着手调查黎徼的死因和朝中通敌之人。
穆谦当日模棱两可的解释,让黎至清心中存疑颇多, 与调兵一事直接相关的就是枢密院, 若是不在枢密院, 那能在何处?穆谦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才能给出这样的结论?
黎至清将两府三司在脑中过了一下, 决定暂且相信穆谦,先把西府放一放, 从东府查起,至于三司,现下握在穆谦手中,穆谦责无旁贷。穆谦倒是不推脱, 一口应了下来。
要查政事堂, 就绕不开肖瑜, 黎至清琢磨了一下, 还是得找肖瑜通个气。黎至清身为左司谏, 在京官里屈居末流,上朝不够格, 是以一大早就候在垂拱殿外, 等肖瑜下朝。
肖瑜虽然一直循规蹈矩, 但骨子里是个不受拘束的人, 下朝逃得最快, 一出大殿就见到了殿外的黎至清,面上一喜, 与他走到甬道一侧叙话。
天已入冬,朝会结束时暖阳已起。
成祯帝下朝后, 看着外头暖阳正盛,对着身边的穆谦道:“日头不错,你没啥事,陪着朕去殿外走走。”
我没啥事?这话穆谦就不爱听了,合着就太子和秦王忙呗?
穆谦本来打算今日就着手查官员通敌之事,乍被成祯帝喊住,虽然老大不乐意,但面上还是保持着勤谨恭敬,认认真真当一个好儿子,应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肖珏作为殿前司都指挥使,负责皇城内巡防,平日里主要在御前侍候。成祯帝来了兴致,他自然得随行,于是带了一小队侍卫,与穆谦一左一右陪着成祯帝向殿外走去。
成祯帝一出门就瞧见了站在远处对谈的肖瑜和黎至清,两人长身玉立,气质出尘,成祯帝不禁驻足,抬手指着二人道:
“与肖瑜对谈的那个少年,是新上任的左司谏?朝后议政,他参加过几次,虽然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偶尔说几句,倒有几分见地。”
穆谦一看,正是黎至清和肖瑜,两个都是人中龙凤,气度高华,站在一起异常夺目。帝王问话,穆谦见肖珏没有要应的意思,赶忙回道:
“正是,他就是先前儿臣在折子里提到的北境战场的军师。”
“哦……对,你们相识,前些日子他还在御前帮你说话来着。”成祯帝看似不经意一句,又转头对着肖珏道:
“赵王上奏,说人是你启用的,然后带去了北境,因着无官无职,两府议后只给了银钱赏赐,赵王不忍他明珠暗投,恰逢谏院重设,这才向朕举荐了他。朕看他举手投足,不像是寒门子弟,朕记得他仿佛姓黎,是登州黎氏?安国侯府出来的?”
黎至清虽在相府住了一段时日,却对黎至清的身世知之甚少,他也曾派人查过黎至清的身世,知道他是登州出身,但查得的细节却甚少,如今乍一被问,语焉不详的话他不敢回,一时语塞。
北境之行,肖珏是穆谦心中唯一觉得有所亏欠的人,主帅之位、北境军功、乃至黎至清,本来都该是肖珏的,可形势赶不上变化。眼见肖珏被成祯帝问住,穆谦赶忙出言解围。
“是登州黎氏。不过与安国候一脉隔了几支,基本没受到家族荫蔽,算是寒门出身。”
寒门?这两年的寒门举子,着实差强人意。要么空有一身才学,举手投足畏畏缩缩,要么就是侥幸中举,眼高于顶不堪大用,似他这般含蓄内敛又行止清贵的,不多见了。既然不是家门养出来的,那就是师承了。成祯帝想到此处,微微蹙眉,不经意问道:
“可知他师从何人啊?”
穆谦与肖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对这个问题的抗拒。肖珏是当真不知,穆谦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不便多言。
成祯帝转头瞧了肖珏一眼,肖珏马上拱手道:“属下马上去查。”
“那人外放时,也是去了登州。”成祯帝嘟囔了一句,然后自顾笑了笑,“罢了,瞧着他不过十五六岁,也不太可能,是朕想多了。”
穆谦再次与肖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明所以。
“说到安国侯府,肖家怎么想起来跟安国侯府结亲了?”成祯帝说着,又抬臂指了指不远处的肖瑜,“说起来,你大哥还不想成亲呢?你们家老三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了,肖相有中意的人家没?”
肖珏知道上位者随便一两句家常,背后可能意味深远,尤其是前两个问题,肖珏摸不准成祯帝的意思,不敢贸然答话,只斟酌道:
“家中亲事,皆由长辈做主,属下不敢置喙。小弟整日里不务正业,劳陛下垂询了。”
“你呀,别的都好,就是太规矩了。”成祯帝无奈地嗔了肖珏一句,又把目光投到黎至清身上,“瞧着那少年年纪尚轻,是不是也没成家?”
穆谦一听这话,心里一惊,今日怎么两句不离亲事?穆谦琢磨着宫里有两个妹妹到了适婚的年纪,怕成祯帝乱点鸳鸯谱,忙道:
“父皇,他有心上人了!”
“哦……这样啊,可惜了。”成祯帝也不甚在意,笑着笑了摇头,“幸亏有了心上人,要不然,京畿这些世家子弟就都要被比下去了。”
成祯帝此话一出,穆谦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配合着笑道:“可不是么,在北境时,边防军兄弟们都说他是北境的门面呢,这会子被带回京畿,兄弟们可是老大不乐意了。”
“这话倒也不虚,朕瞧着京畿世家公子里头,言谈见识也就肖瑜能与他分庭抗礼。”成祯帝琢磨了一下,又把目光远投,上下打量着黎至清,看似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前些日子谁跟朕提了一句,说他一直在你府上住着呢?”
穆谦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谏官与朝臣私相授受,其罪可大可小,穆谦琢磨着怎么才能把黎至清摘干净,思来想去,想起当初黎至清离开晋王府去肖相府前教他的那套说辞。
“这事儿说起来惭愧,年前儿臣跳墙伤了腿,那次好巧不巧砸到了正在城墙下歇脚的他,把人肋骨都砸折了,这才留他在王府将养。后来他跟着沉戟去了北境,儿臣才知道,他身子并没有大好,是以儿臣心中一直有愧。”穆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面上皆是尴尬之色,继续道:
“京畿地皮贵,他一个穷书生,到了京畿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儿臣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再说了,要不是安阳非要把人讨去,儿臣的围棋早就学会了,现在有机会自然得把握住。”
成祯帝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本还想再追问几句,一听穆谦后话,立马联想到前两天听秦王讲得一个乐子,登时火气上来,反手一耳光就要往穆谦脸上扇,好歹顾念着肖珏和殿前司的侍卫们在,给穆谦留着脸面,抬了抬手又把胳膊放了回去,骂道:
“不务正业的混账东西,竟然惦记着从前那些龌龊事!”
成祯帝喜欢听京畿坊间乐事,秦王便投其所好,经常整理一些民间小小事讲与他听。本来不至于连京畿十八坊的事都拿出来说,但偏偏近来秦王翻出来一件旧事:一年前百鸢阁紫鸢姑娘设下围棋局、还吸引了三位皇室子弟去破局,破不了还惹得三人大打出手,闹了笑话。
秦王将这乐子讲了,成祯帝自然追问三位不自爱的皇室子弟身份,秦王就坡下驴,将穆谚、穆谦和穆诀三人卖了,卖完后还装模作样的求了几句情,无外乎从前的事都过去了,请陛下莫要生气,当心龙体云云。
如今穆诀已逝,穆谚已然离京,秦王针对的是谁不言而喻。
穆谦不傻,见成祯帝恼了,心中松了一口气,被误会不务正业,好过营私结党强,更何况他早年本就是个纨绔子弟,这事也能说得过去。穆谦假模假样的跪下,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父皇恕罪,儿臣不敢了,黎先生这些日子一边教儿子下棋,一边也在劝着儿子莫要流连花街柳巷。”
“还算识大体。”成祯帝闻言,点了点头,“朕瞧着他也是个直言敢谏的,在你府上这些时日,倒没参你什么,看来你比之前长进了不少,起来吧。”
“谢父皇。”穆谦闻言,松了一口气,赶忙站起来。
“你晋王府家大业大,想来一处宅邸对你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你既伤了人,就赔人家一处宅邸吧。”成祯帝说罢,迈步向前走去。
穆谦在回京畿的路上,做了一路思想工作,才说动黎至清入住晋王府,回了京畿,又与肖珏斗智斗勇,还不惜闹到了喻氏面前,如今哪能这么痛快的让人搬出去,立马跟成祯帝打起太极来。
“父皇,儿臣哪有您说得这么有钱?再说了,晋王府有这么多空置的院子,放在那儿也是浪费,何必单独再置个住处。”
成祯帝驻足,回头瞪他一眼,斥道:“还敢哭穷,你从前逛窑子倒是有钱!穆谦,朕警告你,要是日后再敢去那种地方,朕打断你的腿!还有,将朝廷命官拘在府里,成何体统,还不快把人放出去!”
第125章 和谈
穆谦本来还想辩两句, 眼见着成祯帝火气上来了,穆谦不敢随意接话,斟酌之际往里日沉默寡言的肖珏开口了, “至清是谏官, 纵使殿下不拘小节, 还是得顾念着他的清誉。”
一句话让穆谦闭了嘴。
穆谦心道, 好你个肖珏, 果然还惦记着黎至清,亏得本王方才还替你圆场, 没想到你反手就插本王一刀!
见穆谦不吭气了,成祯帝在殿外也走了许久,转了个方向,回身向着暖阁走去, 边走还朝着穆谦摆了摆手, “你来, 朕有话同你说。”
刚走出去两步, 成祯帝似是想到了什么, 转头瞥了一眼正在攀谈的二人,对着肖珏吩咐道:“等他们聊完, 把人也喊到暖阁去。”
肖珏在殿前司有些年头, 很能领会上意, 既然是等聊完, 显然这会子把人直接带过去定然不方便, 肖珏识时务地留在的原地,远远地瞧着那两人攀谈。
暖阁一般为朝后议事所用, 成祯帝日常也在此处批折子,从前穆谦从不来, 这趟回了京畿,总共没来几次,还有两次不太美好的罚跪记忆,是以一听暖阁,穆谦就在心里犯嘀咕。
暖阁内地龙烧得很旺,刚一入内,一股暖流朝着穆谦迎面扑来,瞬间驱赶了周身的寒气。穆谦搭眼一看,太子穆诚、秦王穆诣、同平章事林弘济、参知政事肖道远、枢密使谢峻都已经在此处候着了。
穆谦进门才明白这是让他参加朝后议政来了,十八年来这还是第一遭。
穆诣极有眼力见儿,见成祯帝进门,赶忙伺候着他脱了大氅,又将黄中泡好的茶接过来放在成祯帝手边,一副二十四孝好儿子的模样,很是殷勤。
“胡旗和谈的公函,众卿都瞧过了。”成祯帝坐在榻边,靠在软垫上,端起手边的茶杯呷了一口,“可有什么想法?”
此次和谈由枢密院主理,政事堂从旁策应,如今结果显然是两方共同议定的,是以三个林、肖、谢三个老狐狸皆闭口不言,算作默认。
穆诚乃是太子,既然无人表态,他只得一马当先,斟酌着言辞道:
“和谈之后互放被俘将领,有先例可循,算是合情合理。胡旗派公主和亲,反正是他们的公主嫁过来,这门亲事我大成也接得住,无伤大雅。岁币嘛,既然他们都决定让公主和亲了,我泱泱大成也不能小气。”
穆谦听明白了,罗里吧嗦一通,就两个字,穆诚这孙子没意见。
成祯帝笑了笑,未置可否,把茶杯往小几上一放,“肖卿怎么看?”
和谈之事肖瑜没参与,肖道远在行宫伴驾,肖家也是近日才知此结果,肖道远本觉得有些不妥,奈何此事已经过了林弘济,他再置喙不太合适。如今直接被成祯帝殿门,叹了口气,语带无奈道:
“虽康成之盟后,岁币之数有所减少,但每年仍为一笔不小开支,今年又逢水患和时疫,岁币照旧怕会让百姓不堪重负。”
成祯帝点了点头,又把目光投向穆谦,“你呢?”
事涉北境,穆谦没了促狭之心,正色道:“旁的也就罢了,但岁币一事,儿臣不敢苟同,我大成将士因着这场大战伤亡惨重,北境尸横遍野白骨成山,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军粮饷银更是掏空了国库,大成赢这场仗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就这样还要给他们岁币?儿臣没找他们讨岁币已是客气了!”
成祯帝眼皮未抬,冲着谢峻道:“就按他说的,让前头再议。”
“这……”谢峻显然有些犹豫。
成祯帝抬头,轻轻瞟了他一眼。被成祯帝冷眼一扫,谢峻感到后背冷汗一下子就起来了,忙道:
“是,微臣马上发函。不过……咱们以什么样的理由再与胡旗谈呢?”
成祯帝不再瞧他,往靠垫上倚了倚,仰着头,闭目养神道:“实话实说。”
谢峻与穆诣对视一眼,显然两人都没听明白,谢峻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问道:“实话实话?”
成祯帝没睁眼,凭着感觉朝着穆谦的方向一指,“跟胡旗人说,咱们晋王殿下不同意。”
“……”
“……”
“……”
老子的锅?穆谦瞪大了眼睛,显然有些恼,但又不敢说什么,咬着牙不吭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林、肖两个老狐狸,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得到了答案。
晋王是何人?如今禁军的掌权者!晋王不同意怎么办?他亲自带兵打到你同意!
成祯帝的态度不言而喻,岁币之事,不让!胡旗人若不同意,大成不介意发兵北上!
穆谦虽然平日里浑,但心思一旦用到正事上,也是个聪明的,不消半晌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气消了大半。
谢峻浸淫官场二十余载,瞬间也反应过来,连忙称是,成祯帝对着谢峻摆了摆手,谢峻会意,立马退下去处理此事。
谢峻刚出去,黄中进来了,走到成祯帝面前,躬身禀报道:“肖给事中和黎左司谏到了,在暖阁外候着呢。”
“外头冷,宣进来吧。”成祯帝依旧闭着眼,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手指时不时敲两下,吩咐完黄中,操着波澜不惊的语调再次开口,“胡旗苏迪亚公主和亲,众卿可有人选啊?”
肖瑜和黎至清入内行礼之际,穆诚、穆诣、林弘济、肖道远四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了穆谦。
“诶诶,你们那是什么眼神!”穆谦被这整齐的、不怀好意的眼神看毛了,急吼吼道:
“你们怀的什么心思!本王在战场上可是跟她对砍过的,还杀了她那么多兄弟!让本王娶她?你们就不怕她在被窝里捅本王一刀啊?她不怕当寡妇,本王还想多活两年呢!”
穆谦说完,正巧与行完礼的黎至清四目相对,见后者满脸担忧,瞬间冷静下来。
肖瑜则看热闹不嫌事大,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成祯帝被穆谦这话逗得来了精神,睁开眼瞥了一眼黄中,黄中心领神会,赶忙上前搀扶着成祯帝坐直身子。
待成祯帝坐定,对着穆谦佯怒道:“整日里没点规矩,胡言乱语些什么!”
穆谦被骂,不吱声了,乖乖地退到一边,还不自觉地往黎至清身边凑了凑。
成祯帝见他乖觉,不再搭理他,自顾扫了那四人一眼。
虽然成祯帝喜怒无常,但林弘济担任天子近臣十几年,对他的脾气能摸个一二,当下穆谦说得在理,成祯帝也并非真生气,林弘济稍作沉吟,试探着开口道:
“苏迪亚公主虽为草原明珠,但胡旗毕竟战败,着实当不得我朝皇室正妃,做个侧妃,或者京畿择个世家公子缔结姻亲,也就是了。”
一听这话,穆谦脸色比方才好看了不少,目光来回在穆诚和穆诣身上逡巡,恨不得下一刻就开口举荐他两位兄长,娶了胡旗这个母老虎!
黎至清也瞬间松了一口气,掩在袖中紧攥的拳头终于松开,手心都是汗。
“穆诣,你看呢?”成祯帝不置可否,直接点了人。
穆诣拱手道:“启禀父皇,儿臣认为林相所言甚是。苏迪亚虽为胡旗公主,但毕竟出身异族,不识大成礼数,难当我朝皇室正妃重任,抬个侧妃或者配合世家公子,已是抬举她了。”
成祯帝抬眼瞥了穆诣一眼,又问:“朕记得,你秦王府至今尚无侧妃?”
穆诣听了脸色一白,立马稳住心神,一脸悲戚道:
“儿臣与妻伉俪情深,感情弥笃,因着不忍她伤心,成亲至今未纳侧妃,秦王府也着实不想再添新人了。不过,若是父皇实在无合适人选,儿臣愿为父皇分忧,纵使胡旗公主因国仇家恨怨怼儿臣,儿臣亦不敢推诿。”
呸!无耻虚伪!京畿皇室,还有太子、还有睿王世子,赵王府里就算穆谚不在,还有他那个庶出大哥,哪用得着你在这里惺惺作态!穆谦忍不住暗骂起来。要不是黎至清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恐怕白眼这会儿已经飞上天了。
“我儿有心。”成祯帝轻飘飘吐出一句,面上息怒未辩,又转头看向在一旁装死的穆谦,“你呢?”
穆谦倒是极有骨气,尤其是黎至清还在场,他更不能怂,“想进晋王府的大门,美得她!”
成祯帝感觉被穆谦气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以手扶额,揉了揉眉心,懒得再搭理他,转头打量了一眼肖瑜,又瞧了瞧黎至清。
肖道远见状,心头一沉,害怕成祯帝把主意打到肖瑜身上,自己儿子那性子,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当初连安阳公主他都不肯就范,更别说一个番邦女子。
所谓关心则乱,肖道远素来就是个不压着脾气的,如今心头的忐忑毫无保留的被成祯帝收进眼底,成祯帝无声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朝着肖瑜和黎至清的方向一指,“行了,都散了吧,你俩留下。”
穆谦出暖阁时,一步三回头,黎至清担任左司谏后,来这暖阁比穆谦可勤快多了,可穆谦此刻却莫名的惴惴不安起来。
见人都散去了,成祯帝这才有意无意道:“你们两个,朕瞧着相谈甚欢,仿佛很是投缘。”
第126章 试探
成祯帝这话问得二人一惊, 皆在心中暗忖,莫非他已对郁弘毅之死起了疑?
黎至清摸不准成祯帝的意思,再加上有事师兄服其劳, 此刻有肖瑜在, 无需他圆场。黎至清索性嘴边挂着彬彬有礼的笑意站在一旁, 用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装死。
肖瑜见惯了大风大浪, 这会子被问话, 他虽然心中狐疑,面上却泰然自若, 仿佛成祯帝只是问了一句家常话,他便看似随意地答道:
“陛下所言甚是,先时左司谏客居肖府,后又随着沉戟奔赴北境, 沉戟对他赞不绝口, 称他才华卓绝智计无双, 彼时微臣曾在外游历, 早闻左司谏大名, 却遗憾无缘相见。后有幸相识,一见如故, 甚为投契, 故而每次相遇都忍不住多聊几句。”
“哦?这番不吝赞美, 京畿的世家公子里也就你有这份胸襟。”成祯帝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让人不辨喜怒, 转头看向黎至清,“多急的事, 都等不到他回衙门?”
这话不似先时温和,不过黎至清丝毫不怯场, 从容地将在北境发现朝中有人通敌一事娓娓道来,说完后又添一句,“陛下授谏院监察之权,查清此事,微臣责无旁贷。微臣拟从东府查起,这才求到了肖给事中面前。”
通敌之事非同小可,成祯帝听罢,面色阴翳下来,不过须臾,又恢复了方才的波澜不惊,“为何怀疑人在东府?”
黎至清并不矫情,坦言道:“通敌之人所在何处微臣尚无头绪,须得细细排查。但倘若人在两府三司,则危如大厦毁基,故从两府三司查起。晋王殿下北境杀敌归来,对通敌之人深恶痛绝,早有心彻查三司,三司由其节制,无需微臣介入。至于东西两府——”
黎至清顿了顿,又娓娓道来,“微臣人微言轻,力不能及。而肖给事中忠肝义胆贤名在外,此事说与他知,想必他不会袖手旁观,而西府就没有一位肖给事中了。”
成祯帝被这话逗笑了,对着肖瑜笑道:“瞧瞧,这是变着法子夸你呢。”
肖瑜笑着附和道:“陛下莫听他胡言乱语,东西两府他就认识微臣一个,再加上欺负微臣脾气好,不忍拒绝他。最重要的是,微臣与他一般‘人微言轻’,否则他区区谏院一个司谏,若是直接去找林相或谢枢密使,被是要被乱棍打出门的。”
成祯帝听了笑意更甚,笑嗔道:“真不该放你出去游历,竟也学得油嘴滑舌了!”
肖瑜的玩笑之语,成祯帝听明白了,通敌是灭族的大罪,以区区谏院查东西二府,必定遭二府多番掣肘。成祯帝不禁感慨,难怪这些世家小辈里,就属肖瑜招人喜欢,有些不便说的,就借着玩笑话说出来,处处给人留着余地。此事允了便罢,若不允,只管装作没听懂便是。成祯帝想到此处,此刻顿觉肖瑜贴心,不像穆谦那个混小子,只会梗着脖子气他。
肖瑜故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等着成祯帝表态。
其实,这是他同黎至清商议过的,朝廷重臣通敌,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得在今上面前过个明路,后续万一有什么意外,虽不指望成祯帝为他们撑腰,但好歹他知情,不至于偏听偏信,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朝臣通敌之事让成祯帝破费心神,再加上坐了好一会儿,又觉疲累起来,在黄中的服侍下,躺回靠垫上,半晌才道:
“查吧,换个由头,查贪墨。就说是朕的意思。”
两人相视一笑,皆同对方脸上看到了喜色。
眼见着成祯帝精神不济,开始闭目养神,黎至清给肖瑜使了个眼色:咱们是否可以走了?
肖瑜心领神会,正要告退之际,成祯帝却以一副唠家常的语气开口了,“听闻黎卿乃登州人士,现下孤身一人在京畿,家中还有何人啊?”
黎至清低眉敛目,恭顺回道:“微臣家中尚有一妻一子。”
成祯帝合着眼,微微颔首,继续不动声色地聊着,“嗯,听起来是个有福气的。黎卿谈吐见识皆不俗,师承何人啊?”
黎至清掩在大袖中的手已经被冷汗打湿,没想到还是来了!虽然心惊,但黎至清仍若无其事地笑道:
“说来惭愧,微臣少时因家贫,付不起束脩,曾躲在私塾外偷过师,后因缘际会下,承蒙一修行居士不弃,微臣有幸跟着他读了几年书。”
肖瑜转头,略显诧异地看了一眼黎至清。黎至清眉头微蹙,朝着肖瑜无声地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哦?那居士现在何处?将你教得这般好,朕要赏他。”成祯帝闭着眼,轻轻敲了敲食指。
黎至清笑道:“恩师非登州人士,只是云游期间路过登州。现下微臣亦不知其行踪,若陛下有心寻他,微臣愿作其画像,以供寻人之用。”
成祯帝抬手在眉心捏了捏,“罢了,朕不过随口一提,朕乏了,你们去罢。”
两人暗自松了一口气,行礼后退出暖阁。
待走出几十步,肖瑜才松懈下来,“这冷汗把里衣都洇透了,我是真不愿在陛下跟前伺候,这些年沉戟当真不易。”
黎至清状况比肖瑜好不到哪里,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帕子,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才道:
“我入朝日子短,与陛下闲谈还是第一遭。陛下这精神瞧着一日不如一日了,但话中机锋不减。”
“陛下前些日子一直在城郊皇家别苑修养,看来也没养好。”肖瑜蹙了蹙眉,问道:“先生的事,你觉得他猜到了几分?”
黎至清长叹一口,“不知,总觉得他生疑了,才会问这许多。也不知糊弄过去没有。”
肖瑜到底见惯了大风大浪,很快便调整过来,安慰般拍了拍黎至清的肩膀,“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别想了。好歹咱们能名正言顺查政事堂了。”
两个人正惆怅着,穆谦远远地朝着他们小跑过来。
黎至清见了来人,沮丧的情绪去了大半,“殿下怎么去而复返?”
“放心不下你。”穆谦无视肖瑜,大大方方地表示了对黎至清的关心,“本王怕今上乱点鸳鸯谱!”
黎至清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穆谦是担心自己成为苏迪亚的乘龙快婿,笑道:“殿下多虑了,苏迪亚乃公主之尊,黎某不过一寒门书生,这门亲事怎么算都落不到黎某头上。”
穆谦是关心则乱,之前只因着成祯帝一句问话,就惴惴不安了好久,将信将疑道:“他把你们两个没成家的喊去,不是为了此事?”
黎至清笑得温润,“彻查通敌之事,陛下允了。”
穆谦一喜,复又上上下下下将肖瑜打量一通,眼神里明明白白,这里有个没成家的世家公子,家世显赫,完全配得上苏迪亚,今上竟然没提?
肖瑜被穆谦眼神看得发毛,越发觉得不该继续留在此处碍眼,心思一转,忙道:“殿下,末学可与你井水不犯河水!”
没必要去陛下面前坑我!
穆谦知道彻查通敌之事能在今上面前过明路,少不得肖瑜的帮忙,自然不会反手插人一刀,“好说!”
聪明人说话,不用说透,肖瑜见他应了,放下心来,知道他们二人还有话要说,微微颔首后,快步离去。
回府的马车里,黎至清将成祯帝与他二人私下所聊悉数讲与穆谦。
“查贪墨?”穆谦咂摸了一下这个理由,不禁对成祯帝佩服得五体投地,“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大成每年例行查贪腐,次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以此为名查政事堂,势必让人放松警惕,那查得真相的阻力就比大张旗鼓去查小了很多。
黎至清深以为然,“起先还想着与肖若素商量个由头,如今倒是省下了。”
穆谦将方才黎至清所言在脑中过了一遍,担忧道:“你把家里情况如实相告,不碍事么?”
“无碍,黎侯既然当着殿下的面应下了,自然不敢轻易改口。”黎至清于家室一事态度淡然,反倒是对郁弘毅的身份有所顾虑,“先生如今客居清虚观一事,还望殿下守口如瓶。”
“没问题,本王嘴很严的!”穆谦一拍胸脯,满口答应,“只要方才没跟你们谈苏迪亚的婚事,本王就放心了。”
“苏迪亚公主为何要和亲?和谈一事定了?”黎至清方才在暖阁就有此疑惑。
穆谦颔首表示肯定,亦将他在时的情况说与黎至清。
黎至清听后,垂着眸子沉吟半晌,才道:“为何互放被俘将领一事殿下要应下来?”
穆谦不明所以,“既然是和谈,就没有再扣着敌方被俘将领的道理,左不过是对方付出多少代价的问题。让枢密院以此去谈岁币不好么?”
黎至清皱着眉头,“殿下可还记得当初咱们劝降阿克善的代价?”
穆谦瞬间想起,当初是黎至清利用被俘的突击旗才拿捏了阿克善,“坏了!你瞧本王这脑子,要是阿克善反悔,本王可亏大了!”
黎至清面色略显凝重,“若是阿克善信守承诺,算日子这会儿应当进京了,可现在丝毫不见人影,他这条线,怕是指望不上了。”
第127章 端倪
穆谦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出了事只会问黎至清怎么办的毛头小子了, 略作沉吟道:“等下本王飞鸽传书给赵卫,让他无论如何先把突击旗扣住,务必撑到阿克善忍不住露面。”
黎至清知道当下别无他法, 只能先如此补救, 又见穆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以为他心中自责, 忙安慰道:
“咱们策反阿克善的筹码本就没过明路, 互放被俘将领又是旧例,殿下一时不查疏漏此事, 也无可厚非,殿下莫往心里去。”
穆谦垮着脸,难得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本王并非纠结于此事, 你曾告诉本王, 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 补救过后, 就该着眼他事。”
黎至清顿觉诧异,竟不是为了此事, 现下还有更棘手的事么?
“那是?”
穆谦皱着眉头苦着脸, 把成祯帝黎至清出府一事一五一十的讲完, 而后恨恨道:
“不知是哪个多事的乱嚼舌根, 还传到了今上面前, 赶明儿让本王揪出来,非宰了他不可。”
穆谦说着狠狠一拳砸在了车座上。
黎至清总觉得回京以后, 特别是穆谚走后,穆谦对自己又亲近了许多。他并不排斥这种亲近, 甚至心中还有些微喜悦。但清醒的头脑却时时刻刻提醒他,沉溺在穆谦给予的温暖中,会让他丧失理智,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更重要的是,穆谦还怀有别样的心思!
黎至清深知世间难得双全法的道理,索性狠了狠心,面上不动声色的蕴着惯常的笑意,只不过这笑细品之下夹杂了些许苦涩。
“既然陛下有旨,做臣子的自然要依旨而行。而且,当初殿下乃是误伤,这些日子承蒙殿下悉心照料,黎某已然感激不尽,宅邸一事大可不必,想来今上也能理解。”
“要的!要的!毕竟本王伤了你。”话一出口,穆谦就后悔了,立马用手捂住了嘴。
成祯帝所言非虚,一套宅邸,对于穆谦而言不过尔尔,可开了这个口,就相当于默认让黎至清搬出去!那哪儿成!
现下更要命的是,黎至清不仅不帮忙出主意,竟然还答应了!
最后,威风赫赫的禁军统领、当朝晋王殿下、曾经威震三军的北境主帅,束手无策地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仿佛被欺负了的狗崽儿一般,用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瞅着黎至清,委委屈屈道:
“阿豫,你能不能别走啊……”
此话一出,再配上这副楚楚可怜的表情,饶是黎至清头脑再清醒、心肠再硬、再能言善辩,也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来。
不过,黎至清最终还是搬出了晋王府。不为别的,黎至清还需要在朝查找通敌之人,不泛于因着这点小事惹得今上不快。
当然,穆谦也不是吃素的!山不就我,我来就山,穆谦择了离着两府衙门最近的一处大宅子,派人打扫干净后,将黎至清送了过去。第二日,他就以晋王府离皇城太远上朝不便为名,堂而皇之的住进了当朝左司谏的大宅。
搬入新宅邸的穆谦一脸得意洋洋,恨不得把“本王简直是天才”几个字写在脸上。
黎至清眼见着新府邸一下子又变成了个小晋王府,穆谦还一副求夸赞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虽然他理智上抗拒穆谦再追过来,但到底没有出言拒绝,两个人便在新住处安顿下来。
住处的问题解决后,黎至清领着例行查贪墨的皇命进了政事堂。林弘济面上待他还算客气,还在与肖道远商议后,请肖瑜负责他在政事堂期间的一应公事,正和黎至清心意。一入政事堂,黎至清便扎入浩如烟海的案卷中。
鉴于先前查晋王府的两姓之人时,仲城差事办得漂亮,禁军这边查案的重任穆谦又全权交代给了仲城。如今穆谦兼着巡城司的都指挥使,巡城司三个营里,神策营随他去过北境,神机营归谢淳节制,神风营的裘云与穆谦也有些私交,是以穆谦安排仲城先从阻力最小的巡城司查起。
而穆谦本人,因着将黎至清出府一事皇之的糊弄过去,一连几日心情都极好,以至于对成祯帝时不时召他去暖阁议事,也不抵触了。
一日,穆谦带着巡城司神机营的一小队士兵巡城,正与谢淳编闲聊着编排穆谚,突然被成祯帝派来的传令兵打断了。来传信的是殿前司玄武营的一个小士兵,为找穆谦破费了一番功夫,急得眼眶都快红了,见到人时,下了马就跪倒在地。
“殿下,陛下宣您暖阁议事,这会子就让您过去。”
看着小兵一脸沮丧,穆谦不明所以,难得他自己不抵触去暖阁了,怎么手下的人还替他为难?
穆谦骑在风驰上优哉游哉,“今上又不是头一遭召见本王,你哭丧着脸作甚。”
原来这个小兵因是殿前司从四境招的新兵,当值不久,还多在皇城内,对京畿道路并不相熟,传个令耽搁了不少时辰。这会子他怕穆谦去晚了成祯帝怪罪,回头便都成了他的不是,一时之间害怕不已,穆谦一问,他便哆哆嗦嗦说了实话。
穆谦听完原委,不忍见自家兄弟受难,大方一笑,“无碍,若是今上怪罪,本王把事揽下来就成。不过,你在京畿当值,该学得该懂得,都得赶紧上手,要不然本王可没法一直护着你!”
小兵听罢,连连称是,连带看穆谦的眼神都透露着感激,立马给穆谦磕了个头。
穆谦身份贵重,又是平北的大功臣,刚得了成祯帝青眼,宣召晚到这种事根本算不得事,顶多被成祯帝骂几句。穆谦是个护犊子的,对手下能护则护,在他看来这些都是举手之劳,乍被这小兵千恩万谢,顿觉不好意思起来。
“多大点事,起来起来!把道让出来,本王得进宫了。”
穆谦说罢,马鞭一甩,向着宫城方向奔去,留下一帮心悦诚服的禁军兄弟望着他的背影交口称赞。其中,有些参加过北境之战的士兵,借此机会又将穆谦在北境既没架子又英勇异常的事迹一说,众人不禁对穆谦又产生钦佩之情。
穆谦逞了英雄,自然不敢耽搁,一路策马以最快的速度到了暖阁外,本想着入内觐见,却被黄中拦在了殿外。
“晋王殿下您先偏殿喝杯茶,太子殿下这会子在里头。”黄中见穆谦跑得急,喘着粗气,大冬天额头上还洇着汗珠,赶忙上前,欲领他去偏殿歇息。
穆谦喘匀了气才道:“不碍事,太子殿下在内?今上这是分别召见?”
黄中笑道:“本来陛下先宣了您,知道您巡城,进宫要花些时辰,索性就先召了太子殿下过来。”
穆谦咂摸了一下这话,暗叹黄中会做人,丝毫不提他来晚的事。穆谦不敢托大,忙道:“不劳您费神,本王在此候着便是。”
如今已经入冬,殿外天寒地冻,穆谦又炽手可热,黄中哪能让他在外头冻着,忙笑道:
“老奴进去瞧瞧,太子殿下已经来了一会子了,说不定快出来了。”
穆谦知道这是黄中在帮衬,赶忙从袖口摸出张银票塞到黄中手里,“那感情好,劳您费心了。”
黄中赶忙推辞,却被穆谦硬塞了几个来回,这才赶忙塞进了袖口里,转头进了殿。
黄中前脚刚进暖阁,殿内就传来成祯帝骂人的声音:“朕本以为你是个稳重的,没想到你也这般不识大体。他急功近利,那是因为他眼高于顶,不识其中水深,就知道纸上谈兵!世家的情况怎么样,你不知道吗?啊?”
“可先生所言并无错处,如今世家尾大不掉,已成祸患!”素来温温吞吞的太子也拔高了音量。
“你当朕是瞎的吗?穆诚,你太叫朕失望了!”成祯帝的火气已然有些按捺不住。
“父皇,是您先让先生失望的!儿臣不知,十年前先生是怀着何等郁郁寡欢的心情溺毙于登州!”
“滚!”
还没等穆谦把这些话捋顺,太子穆诚脸上顶着个鲜红的掌印从暖阁内出来了。
太子竟然被打了?穆谦心下一惊,这可是今上最受宠的儿子!
穆诚见到候在殿外的穆谦,丝毫没有不忿和羞恼,如往日一般,面上带着宽厚的笑意,与他颔首示意后款步离开。
若是从前的穆谦,定然会为听到了不该听的、看到了不该看的吓得浑身发抖,此刻他心中只剩好奇。穆诚一直扮演着乖巧孝顺的儿子和宽厚温和的兄长的形象,竟然也能把今上气到动手?
黄中送了穆诚出来,赶忙来迎穆谦,小声道:“殿下留心些,陛下正在气头上。”
穆谦应了一声,赶紧随着黄中入内,行过礼后安静地立在一旁,偷偷地打量着成祯帝。
成祯帝这会子正倚在靠垫上,双目紧闭,手在眉心处轻轻掐着,面色十分难看,不知是因为病体未愈的缘故,还是方才被穆诚气着了。
穆谦等了半晌,成祯帝才幽幽地开口,“朕听说,你搬到左司谏府上去住了?”
第128章 障目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 劈到了穆谦脑门上。这才几日,怎么今上又知道了,到底是哪个孙子跟本王过不去!穆谦忍不住腹诽起来。
虽然心中不忿, 但穆谦还是记得方才在殿外黄中的嘱托, 端得一副二十四孝好儿子的模样, 恭顺道:
“父皇容禀, 那处宅子, 距离宫城不足三里,是儿臣入朝后打算自己住的, 奈何想着左司谏身子骨不好,为着他方便,这才忍痛割爱给了他。晋王府路途遥远,儿臣身上还有战场上的旧伤, 每日天不亮就要上朝, 旧疾复发着实有些吃不消, 这才厚颜请左司谏收留些时日。”
穆谦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惹得成祯帝终于睁开了眼, 对着他打量起来。
成祯帝已经有许多年没正眼瞧过穆谦了,没想到一眨眼, 这个儿子已经能撑起一片天。成祯帝打量半晌, 叹息一声, 带着点妥协的语气对着黄中道:“罢了, 让太医院院判去给他瞧瞧, 别年纪轻轻落下病根。”
穆谦一听这话,知道成祯帝是不打算追究了, 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没等他缓过神来, 成祯帝后话又将他打入冰窟。
“穆谦,你爱玩爱闹朕懒得搭理,但要有分寸些,否则别怪朕出手替你料理。”
成祯帝这话带着几分阴鸷,里面的寒意仿佛凝成了冰锥子,直接捅到了穆谦心里。
料理什么?难道是黎至清?穆谦一想到这种可能,顿时惊起一身冷汗,他拿捏不准成祯帝到底何意,也不敢随便解释,只能赶忙撩袍跪地道:
“是是,不敢劳动父皇费心,您放心,儿臣有分寸的,有分寸的。”
成祯帝瞟他一眼,把一本奏折往前推了推,病恹恹地又闭上了眼,“起来吧。今日叫你来本也不是为着这事。”
“谢父皇。”穆谦赶忙站起来,偷偷拿帕子摸了一把额头,然后上前去拿那本奏折。
原来,并州那边两邦使臣还在就和谈条件争执不休时,胡旗已经派了苏迪亚公主来大成朝拜当今天子。
穆谦看完折子,不禁感慨道:“这恐怕来者不善啊!不让她来,肯定是不成的,大成素来礼待外邦,更何况这次还是堂堂公主亲任使臣。可要是让她入京,她还指不定整什么幺蛾子,这个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成祯帝揉了揉眉心,“这次接待胡旗使臣,由你主理,如何?”
邦交之事一向放在枢密院,枢密院由秦王负责,这活儿接了,无疑要得罪穆诣。穆谦现在虽然手握禁军,但朝中世家对他多持观望态度,真心支持者并不多,他现在还没能力跟穆诣掰手腕。
穆谦觉得这是个坑,他不想接。可若直言此事并非分内之事,又怕成祯帝怪他推诿,再加上因着住处一事刚惹了成祯帝不快,穆谦不敢由着性子乱来,思来想去斟酌道:
“此事也不是不成,只不过儿臣怕事情做不好。”
“朕怎么记得你不是个谦逊的性子。”
这话说得!就当您老是在夸人吧!
穆谦眼珠转了几转,面上挂着讨好的笑意,坦白道:“一来,邦交事务儿臣从未经手,着实没有经验,怕闹出笑话,折损我大成颜面;再者,苏迪亚手下可有不少我大成将士的亡魂,这些人里有人跟儿臣喝过酒,有人教过儿臣功夫,还有人救过儿臣的命,面对着苏迪亚,儿臣真不敢保证能做出什么事。”
穆谦是个浑的,京畿尽人皆知。成祯帝先前只是略有耳闻,直到那日亲眼看到穆谦和穆谚在暖阁打起来,才知道自己这儿子的确如传言那般浑得不着边。浑虽浑,但北境一事办得漂亮,成祯帝就懒得同他计较了。如今,穆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成祯帝有几分动摇了。
当然姜还是老的辣,成祯帝略一琢磨就知道穆谦是在装相,金吉照杀得人更多,穆谦将人擒获后,照样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穆谦连金吉照这个大成宿敌就能容忍,更何况是个刚上战场的姑娘。成祯帝心中有了主意,清了清嗓子道:
“既如此,朕也不勉强你,本想着有这么个正事忙着,你的婚事可以先压一压。如今你的亲事该定了,襄国公府那丫头,你母妃是同意的,你——”
“儿臣突然觉得,自己的脾气最近收敛不少。”穆谦立马开口打断了成祯帝后话,一摸脸笃定道:“想来与苏迪亚公主相处定能相安无事。”
成祯帝故作迟疑,“你方才不是说,你不懂邦交之事么?”
“不懂可以学!”穆谦非常识时务,整个人都泛着机灵劲儿,“儿臣学得很快的,不信您问之前一起去北境的将士们!”
成祯帝嘴角不着痕迹的弯了一下,“这么说,差事你是要接了?”
穆谦斩钉截铁,“当然!儿臣定当竭忠尽智,不负皇恩。”
成祯帝又道:“说起北境,苏淮和黎至清是跟你从北境战场上回来的,对胡旗人更为熟悉,此事让他俩也跟着历练历练。”
那日城楼下,苏迪亚透过窥筒看清黎至清后那副羞赧的表情霎时闯入穆谦脑中!要让他俩再有了交集,那还了得!
“父皇!”穆谦忍不住又开口打断了成祯帝,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
成祯帝本就头晕目眩,强撑着病体处理政务,被穆谦这一嗓子骇得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气得骂道:
“混账东西,朕又没聋,你吼什么!”
穆谦知道自己失态,赶忙上前讨好地替成祯帝按着头上的穴位,放软语气哄道:
“父皇有意栽培,儿臣先替他们谢过父皇隆恩,子澈这边,本就是禁军的人,儿臣就携他一起。至于至清,他正领了皇命查贪墨,儿臣怎好让他耽搁了父皇的差事。”
这话一出,成祯帝再次睁开了眼睛,狐疑地打量起穆谦来,这小子不是巴不得和黎至清绑一起么?难道是自己冤枉他了?
正在给成祯帝推拿的穆谦这会子正一脸恭顺,看得成祯帝没了火气,兼之穆谦手法娴熟,成祯帝头痛比先前缓解不少,就不愿在这些小事上再计较了。本来选苏淮和黎至清,是觉得此二人可用,既然穆谦不同意,成祯帝索性摆了摆手。
“罢了,此事由你主理,就按你的意思来。朕乏了,你退下吧。”
等穆谦从暖阁出来时,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直到脸上一凉,穆谦才缓过神来,方才是一片雪花落到了脸上。原来,下雪了。
祯盈十八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到来了。穆谦驻足,站在鳞次栉比的屋檐下,看着雪花从一点点的小冰晶变成了漫天的大雪片。若是黎至清在侧,穆谦或许可以附庸风雅一番,就着这场雪,讨论一下到底是“空中撒盐差可拟”还是“未若柳絮因风起”。
可是此刻,穆谦只觉得累。京畿就如这雪一般,远观唯美华丽,但是能冻死人。穆谦突然有些想念北境的那段日子,虽然条件恶劣、朝不保夕,但那时候生活是简单的。
想到北境,穆谦有点想黎至清了,虽然两人早上是一同出府的。
政事堂的衙门,穆谦从没去过,一来禁军衙门与两府离得远,再者就是在穆谦心中,政事堂是大成弯弯绕绕最多的地方,穆谦打心底里不待见。现下,黎至清在政事堂公干,穆谦不想去也得去了。
等穆谦到了政事堂,被引着去找黎至清时,黎至清正在案卷库内的一张桌案前坐着,案上垒起高高的案卷。穆谦站在案卷库门口,静静地瞧着黎至清,见他从左手边拿起一份案卷,快快看完后,与一旁的银粟交代几句,又放在手右边,神情专注认真,与在北境军帐中处理公务时如出一辙。
还是银粟察觉到气氛有异,抬头对着门外瞧了一眼,才发现了来人。银粟刚要出言提醒,就被穆谦眼神制止了。
黎至清全神贯注看完一本案卷,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拿手揉了揉。穆谦这才进门扬声,“至清,歇会儿吧。”
黎至清揉完眼睛,睁眼就对上那副熟悉的面容,用带着点惊讶和欣喜的语气道:
“殿下怎么来了?”
黎至清方才揉眼睛的动作,落在穆谦眼中只有四个字——稚气未脱,穆谦又打量了一眼成山的案卷,心口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感,强笑道:
“外头下雪了,喊你出来看雪。”
“银粟,别忙了,咱们先歇会儿。”黎至清从善如流,起身随着穆谦出了门。
“本王瞧着你精神不济,这段时日可是累着了?”穆谦语中难掩担忧,又添一句,“药都按时吃了吗?”
黎至清看着漫天飞雪,心情极好,笑道:“案卷看多了,有点疲了,不打紧。服药一事,银粟比阿梨盯得都紧,黎某哪敢耽搁。”
黎至清最终还是没扭过穆谦,将银粟带在了身边,银粟做事勤谨,让穆谦安心不少。
两人并肩而立,一边赏雪,一边叙话,不多时便聊到方才穆谦在暖阁外听到的争执,凭着那只言片语,穆谦知道太子对世家当政早已不满,对今上并无整顿世家之心有些遗憾,他以为黎至清也持此观点,没想到黎至清略显无奈地开口了。
“从前黎某恨不得世家悉数覆灭才好,当了这几日的职,黎某才知道从前狭隘了。”
第129章 祸心
“呦, 这话可不像你该说的。”穆谦来了兴致。
黎至清笑道:“这些日子,黎某常常在想,在其位不见得能成其事, 比如这次殿下去北境, 若非殿下身份贵重, 能让京畿顾忌, 又能让诸州给面子, 这一仗咱们未必能赢。至少,以沉戟的身份, 是做不到的。”
穆谦刚想得意的接一句,复又觉得这话不对,黎至清看似知书识礼,实则对权贵并无多少敬畏, 如今说出这番话, 让穆谦担忧起来。
“怎么, 政事堂里有人仗着身份欺负你?”
黎至清摇了摇头, 笑得温和, “没有,是黎某发现了有趣的事。政事堂内不过寥寥数人, 但每日处理的事务并不少, 黎某先时颇为好奇, 观察数日后, 发现在政事堂当值官员, 无论品阶高地,身边都有若干随侍打理琐事, 以保证他们的主子精力都在核心要务上。但这些随侍在朝无职,月钱皆由主子发放, 先时差银粟打听了一下,他们月钱加起来竟比主子官俸还高。”
换言之,只依靠朝廷的官俸,政事堂这些人是养不起这些随侍的。
此事穆谦倒不是奇怪,毕竟跟着他身边伺候晋王府亲卫,除了极个别的,编制都不在禁军,月钱也由他晋王府出。
“这个倒是,从前不入仕不知道,朝廷冗官严重,每年官俸就是一笔不小开支,实在无力再辟新职,领空饷不作为者不计其数,做事而不领官俸者亦有之。而这些不领官俸之人,大多由世家出资供养,以辅助在朝为官的子弟。”
黎至清颔首,“先时听若素说,大成寒门难出贵子,当时黎某不信,如今才明白,一个寒门举子,要人无人要财无财,办起差来自然没有世家子弟便宜。”
穆谦身边不缺人伺候,他想做什么,不过随口吩咐一句,见黎至清发出这种感慨,怕他受委屈,忙道:“本王从王府差几个人来帮你吧,咱不受这委屈,你瞧眼睛都熬红了。”
黎至清轻笑出声,心情大好,“从案卷中查找蛛丝马迹,要的是敏锐且心细,可不是人多就行的,殿下放心,黎某一人足矣,再不济还有肖若素。”
整肃世家之患乃是黎至清的政治理想之一,可现下显然不是时候,穆谦以为黎至清会至少有些沮丧,但见他面色如常,甚至兴致还颇高,忍不住问道:
“如此,大成一时半会儿离不开世家,那你的意思,世家就不管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下了许久,地面上已经覆上厚厚一层,黎至清目色远投,望着漫天的飞雪,温声道:
“黎某从前听了个故事,有一农户,家门前积了大雪,因着天寒地冻雪结成冰,农户想要将冰融化,烧了一壶热水便泼到了冰面上,结果冰没化,还越积越厚了。”
*
胡旗战败,且大成使臣对本次和谈寸步不让,苏迪亚有心早入大成破局,一刻不敢耽误,带着使团快马加鞭赶赴京畿。
时值年下,懒散惯了的京畿官员心思早就不在政事上,一心琢磨着如何过年,穆谦也不例外。这是他与黎至清一起过得第一个年,自然要好好筹备。
一日正值休沐,穆谦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地拟好一张好吃好玩的单子,打算与黎至清一起出府置办年货。
奈何天不遂人愿,胡旗使团在这个档口抵达京畿,穆谦作为本次接待胡旗来使的主理人,不得不亲自出城迎接。本来兴致勃勃的穆谦一下子蔫了,直到风驰慢慢悠悠踱出北城门,穆谦还在打着呵欠。
不过,胡旗使团没让穆谦久等,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风尘仆仆的队伍就闯入了穆谦的视野。穆谦定睛一看,带队而来的果然是苏迪亚。
穆谦不情不愿地挂上敷衍的笑意,手上缰绳一勒,对着苏迪亚抱拳寒暄道:
“数月不见,公主还是这般明艳照人。”
虽是客套话,但这话不虚。来京的苏迪亚没有战败后的颓丧,整个人容光焕发,水眸流转,姣好的面容上还带着策马疾驰的红晕,见到穆谦灿烂一笑,明眸皓齿,千娇百媚。若非见识过这女人杀人时的凶狠,穆谦定会觉得此女娇憨可爱。
苏迪亚勒马扬眉,周身不见战场上那份狠厉,用一脸天真的表情对着穆谦身后打量一圈才道:
“晋王殿下又见面啦,你身边那个好看的军师呢?”
就知道这女的贼心不死,不让黎至清来趟浑水果然是对的!穆谦虽心中恨得牙痒痒,但面上还得维持着风度,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慌。
“他留在北境边防军大营了,公主和谈时没见到他么?”
“骗人的坏小子!”苏迪亚朝着穆谦做了个鬼脸,“我来大成前都打听好了,他跟着你回京畿了,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穆谦明显不耐烦了,“你找他作甚?”
苏迪亚一掐腰,下巴一抬,面上皆是骄傲,“你先时说他比我美,从前他在城楼上,我瞧不真切,现在你把他喊出来,咱们再比一比。”
苏迪亚说完,跟着穆谦一起来的几个朝廷官员都偷笑起来,显然他们觉得这个公主不仅长得漂亮,性格也率直可爱,只有苏淮一人冷着脸,站在几个看热闹的同僚中,显得格格不入。
穆谦不肯再搭理她,先让苏淮把人安顿在了枢密院直属的馆驿,让他们等候成祯帝得空时召见。
此次来使接待虽由穆谦主理,但负责的官员大部分由枢密院抽调,少数来自政事堂,同时由苏淮带了殿前司的朱雀营负责馆驿周围的守卫。穆谦虽然不待见胡旗人,但该有的待客之道并不少,留了几个枢密院的小官负责招待。
穆谦很懂得物尽其用,这几个枢密院的小官都是世家子弟出身,对京畿风物烂熟于心,当陪客再合适不过。
苏迪亚是来自草原的明珠,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野性的美,再加上她汉话说得不好,又有意无意表现出一份娇憨,很快就与这几个世家子弟混熟了。
没几日,京畿大街小巷都在传,胡旗使团内有一女子美若天仙,还是尊贵的草原公主。不知是否因着这份传言,除了在枢密院任职的那几个世家公子哥儿,部分当朝亲贵也陆陆续续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到馆驿,只为一睹苏迪亚真容,连之前在成祯帝面前表现出一副伉俪情深模样的穆诣都不能免俗。倒是穆谦,躲得远远地,一次都没去过。
虽然穆谦极力避免黎至清接触胡旗来人,黎至清还是被卷入其中了。
原来,胡旗使团丢失了一件献给成祯帝的贡品,因着去往馆驿的人员复杂,其中还不乏世家子弟,在驿馆当值的一位都承旨不敢擅专,想要向穆谦上报,却被当时正在馆驿的穆诣拦下了。
穆诣有心在苏迪亚面前表现,当即下令,由大理寺彻查,同时因着可能涉及世家子弟德性有亏,还要请谏院派谏官共查此事。胡旗问题涉及两国邦交,又是秦王亲自下令,谏院两位司谏不敢懈怠,恰逢谏院当值人员都在外巡查,只得将正在政事堂查“贪墨”的黎至清遣了去。
大理寺派来处理该事的少卿容成业和黎至清一同来到馆驿,刚到院内就听到一副令人汗毛倒竖的对话:
“秦王殿下,我不活了了——呜呜呜——”
“公主莫要想不开!本王一定替你做主!”
“秦王殿下,怎么办呀,如果丢了那块天石,我该怎么跟汗父交代——你让我死了吧。”
“诶诶,公主万万使不得,外头当值的,还不赶紧去问问人来了没?耽搁了公主的事,本王宰了你们!”
“秦王殿下,你就是我的太阳!是我的勇士!苏迪亚喜欢你!”
“额——哈哈,公主谬赞!”
黎至清听了这话,嘴角忍不住抽动,上一个被苏迪亚称为“太阳”、“勇士”的男人,差点死在她的箭下,这秦王当真是色令智昏了!
容成业和黎至清不好耽搁,虽然这段对话听得尴尬,还是要入内拜见,一入堂屋,虽然苏迪亚面上梨花带雨,但早已露出喜色,这会子正用一副崇拜的眼神瞧着穆诣,眸子里还放着光,把穆诣瞧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穆诣见到二人,立马端起亲王架子,吩咐道:“你们两个,本王限你们三日之内将天石给公主找回来,否则看本王怎么收拾你们!”
说罢,又对着苏迪亚软语哄道:“公主放心,东西肯定少不了的,这里就交给他们,京畿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想来公主还没去过,本王陪你出去走走?”
苏迪亚破涕为笑,满脸都是小女子的雀跃,点了点头热情地挽上秦王的胳膊,“走,咱们现在就去。”
等二人走远,容成业才面露不耐,“这番邦女子怎么这么奔放,连京畿十八坊的姑娘都比不了!”
黎至清早见过另一幅面孔的苏迪亚,知道她如今装样居多,对于容成业的话未置可否,只礼貌地劝道:“容兄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第130章 天石(上)
容成业自负世家身份, 对黎至清善意的提醒并不放在心上,一边在正屋内四下打量着,一边无所谓地唠着家常。
“前几日听闻这个公主热情奔放, 众人趋之若鹜, 现下丢了东西, 谁知她是不是自作自受, 引了居心叵测之人前来。”
虽然理是这个理, 但是直接宣之于口,未满太直接了些, 黎至清闻言只是笑笑,未置可否。虽然他身在谏院,但对这些世家子弟争风吃醋、偷鸡摸狗的事着实不感兴趣,若非胡旗使团接待的差事交代给了穆谦, 闹大了对穆谦名声有损, 他才不愿来趟这趟浑水。此刻, 只能斟酌着劝道:
“容兄, 此事不宜耽搁, 否则传扬出去,伤我大成颜面, 咱们还是快些着手把事情查清楚。”
容成业也不含糊, 立马让手下喊来了胡旗使团的小头目和枢密院当值的人, 还差人去请了馆驿外驻守的禁军。不消片刻, 胡旗巴雅尔、都承旨杨宜年以及苏淮来到了正屋内。
容成业与黎至清分别坐于屋内上首, 容成业的随侍和银粟分别立于二人身侧,巴雅尔和苏淮分别一左一右居于下首, 倒是杨宜年本次负责接待事宜,出于习惯指挥着手下人给屋内来的两位调查官员添水倒茶, 忙得脚不沾地。
“杨都承旨莫要忙了,不用拘礼,快些坐。”容成业被杨宜年进进出出扰得心烦,出言制止了他,这才开始查询案情,“因着胡旗使团丢了贡品,事关重大,本官与黎兄领命前来彻查,为便宜行事也就不拘着职级了,由本官先冒昧询问诸位几句。”
巴雅尔一脸不耐,用不太流利的汉话道:“你们大成差劲,我们天石竟然丢了!你们,要交代!”
黎至清抬眸扫了巴雅尔一眼,见他毫无坐相斜倚在椅子上,架着胳膊翘着二郎腿,整个人一副嚣张问罪的模样。
容成业自小金贵,从来都是他咄咄逼人,哪有人敢骑在他脖子上!直接对着巴雅尔冷冷问道:“你先交代,天石什么模样,何时丢的。”
“哼!”巴雅尔轻蔑的瞟了容成业一眼,把头转向了一边,“说了你就能找回来?已经被你们的人偷了!”
容成业觉得耐性将近,碍于对方使臣身份,仍耐着性子道:“你若不配合,咱们也无从查起,那最终还是你们没法交代,你自己琢磨好利弊。”
巴雅尔不为所动,还是一副又臭又硬的态度,明显是在给大成下马威。
黎至清不想耽误时间,向着杨宜年问道:“杨都承旨可知这天石的情况?”
杨宜年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咱们这边主要负责接待事宜,至于胡旗使团进贡的东西,都装在箱中,要面圣时才当堂献上,并未给我等瞧过。”
容成业又看了一眼巴雅尔,见他仍是一副不配合的模样,脾气顿时上来了,起身走向巴雅尔。巴雅尔见人走来,还是一副轻蔑的态度,摆明了不愿意给眼前这个书生模样的人面子。
说时迟那时快,容成业飞起一脚,直接踢到了巴雅尔胸口,把他连人带椅子一起踹翻在地,然后一脚踩在他脸上,骂道:
“你他妈就是个番邦杂碎,在这里装什么大尾巴狼,爷告诉你,上到皇亲国戚,下到悍匪凶徒,爷手下审过的人多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爷面前拿乔!你他妈再不配合,爷给你丢大理寺地牢里蹲着去,回头换你家公主来审。”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巴雅尔躺在地上,直接懵了,等反应过来,已经被容成业踩着动弹不得。而黎至清若有所思地瞧着这场面,嘴角不着痕迹地扯了扯。
虽然胡旗使团接待是晋王主理,可实际做事的乃是杨宜年,见状赶忙上前拦住容成业,满脸堆笑着劝和。
“容小爷,您脾气收一收,此事涉及两国邦交,别闹大了。”
容成业冷哼一声,不理会杨宜年,只自顾对着脚下的人道:“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襄国公府容成业就是爷,你有本事就去今上面上告爷一状!但是此刻,你只有两条路,要么乖乖配合,要么爷换个人问,你去大理寺蹲地牢。”
杨宜年赶紧又对着巴雅尔劝和道:“贵使,咱们两位大人也是为着帮你们找回天石才来的,你就别较这个劲了,咱们这位容小爷,可是出了名的言出必行,京畿但凡犯了事的,听到他的名字就肝颤。”
巴雅尔不知道容成业用了什么法子,让他用尽一身力气也在容成业脚下动弹不得,不敢再装腔作势,只得妥协道:“好好,我说,你先放开。”
容成业这才抬脚,踱着步子向上首座位走去。杨宜年赶紧上前把巴雅尔搀起来,帮着人整了整衣衫。
“快说!”容成业端起手边的茶杯,呷了一口。
巴雅尔满脸不情不愿,但显然不是外表看似文弱的容成业的对手,只得老实交代,“天石是草原的雄鹰,是长生天的恩赐!”
容成业琢磨着巴雅尔的话,大概明白他们口中的天石是雄鹰的样子,“什么尺寸?”
“放在地上,高到我这里。”巴雅尔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然后伸手比划出两尺的长度,“有这么宽。”
“何时丢的?”
巴雅尔挠了挠头,“昨天还在,今天就没了。”
巴雅尔说完,屋内陷入了沉默,容成业拖着下巴正琢磨着,杨宜年赶紧给他递了张单子过去,“这是这两日来过馆驿的人员名单,请容少过目。”
容成业搭眼一瞧,这两日功夫,除了秦王,竟然来了十几个世家公子,这苏迪亚的魅力可当真不容小觑。容成业把单子递给黎至清,示意他瞧,然后又朝着巴雅尔问道:
“你那天石,什么材质的。”
巴雅尔略显迷茫,“材质?什么什么材质,那是天石,草原上天生的!长生天的恩赐!”
众人听明白了,那就是块长得像雄鹰的破石头,草原上捡来的!
容成业看向苏淮,“苏指挥使,这两日馆驿可有向外运输过这么大的物件?”
苏淮摇了摇头,“不曾,出入馆驿的人员和物件,兄弟们都仔细检查过,这两日只有进没有出。”
容成业又问,“馆驿有几个门,可都有禁军兄弟把守?”
“一个正门,两个旁门,都守得严丝合缝,东西绝对不会从大门运出去。”苏淮是上过战场的,治军向来严明,他说没有,那定然没有。
“狗洞呢?”
苏淮有些迟疑,“这——”
容成业当机立断,吩咐道:“劳烦苏指挥使将所带禁军分一半,沿着馆驿外围再仔细摸查一遍,特别是院墙、狗洞等容易让人忽略的地方,剩下的把住馆驿各个出口,任何人不得出入。”
“好。”苏淮当即应下来,对着手下一挥手,手下即出门传令。
容成业又对着身后的随侍道:“去把馆驿外大理寺的兄弟们喊进来,传我命令搜查馆驿,尤其是这些胡旗人住的屋子!”
“诶!你们什么意思?”巴雅尔叫嚷起来,“明明是你们的人偷了我们的天石,怎么搜我们?”
容成业冷笑一声,将黎至清手中的单子抽回来,朝着巴雅尔晃了晃,“这上头的人,都是京畿有名有姓的世家子弟,他们一个个虽不敢说富可敌国,但也家财万贯,见过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谁会费心思偷你那块破石头。倒是你们自己,监守自盗的可能性大些!”
黎至清略显诧异地瞧了容成业一眼,虽然黎至清亦赞同此事极有可能是胡旗人监守自盗,但这块天石到底是要献给成祯帝的贡品,直接被容成业划分到世家子弟不屑一顾的范畴,着实有些口无遮拦了!
容成业吩咐完,又问道:“此事报晋王殿下了么?”
馆驿事宜皆由杨宜年负责,赶忙道:“本来想报,被秦王殿下拦下了,说他来处理此事。”
呸,就会逞英雄讨女人欢心!容成业暗骂一句,才道:“虽然秦王掌管枢密院,但此次胡旗来使接待由晋王主理,没有瞒着他的道理,杨都承旨赶紧去报。”
理事这个理,但杨宜年到底是枢密院的人,秦王不让上报穆谦,他打心底里还是向着秦王,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苏淮见状,面色的淡淡接了一句:“杨都承旨为难的话,此事可由我禁军去报。”
“诶,这感情好。”杨宜年立马应承下来,感激地朝着苏淮一笑。
黎至清一落座就在思索整件事情,见容成业已经快刀斩乱麻的处理好,他才顾上打量一下枢密院都承旨杨宜年,杨宜年其人约摸着已经而立之年,处事竟然还没有未及弱冠的容成业周全,黎至清忍不住蹙了蹙剑眉。
容成业吩咐完,刚想放两人去办差,一下子想到自己把戏唱完了,不太合适,立马转头看向黎至清,“黎兄,你看还有什么补充吗?”
黎至清素来有成人之美,不爱强出头,加之方才容成业问案颇具章法,且思维敏捷处事果决,在查案一事上才能远胜自己,他便一直安心做着陪衬,如今被点,黎至清略作沉吟,才向着杨宜年和苏淮问道:
“自打胡旗使团入驻馆驿,两位大人可有发现不寻常之处?并不拘着这一两日。”
杨宜年疑惑道:“左司谏的意思是,此事早就开始谋划了?”
黎至清温润一笑,“猜测而已,黎某现在最怕,等咱们将馆驿里里外外翻遍了,却一无所获。”
第131章 天石(中)
这话落在杨宜年耳中, 乍一听是在质疑容成业的判断,吓得脸都白了,忍不住拿眼神直瞟容成业, 生怕容成业脾气上来, 对着黎至清也来一出拳打脚踢, 就更不好收场了。
“这——这——”杨宜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倒是容成业, 丝毫不见愠色, 反倒是眸子一亮,对着黎至清颔首道:“其实这也是我怕的。”
众人只当他怕搜不到天石无法交差, 纷纷劝慰着,只有黎至清从容成业无奈地语气中听出了他意。此刻,他们二人都明白,此事除了监守自盗, 更像蓄意为之。既然胡旗人早有预谋, 想借此损伤大成颜面, 乃至影响和谈, 那天石定然不会让他们轻而易举地找到。
容成业与黎至清交换过眼神, 又换上了方才不苟言笑的面容,“左司谏问话了, 你们还不赶紧回话。”
杨宜年不敢怠慢, 仔细回忆一番, 连日来除了络绎不绝的世家公子, 仿佛并无可疑之人、可疑之事, 摇了摇头讪讪地笑了笑。
“一件可疑之事都没有?那有没有不该出现在馆驿的人?”黎至清循循善诱。
杨宜年苦着脸想了一会儿,“若非要有的话, 就是赵太医,馆驿是配有医官的, 本不该惊动他老人家,是秦王殿下将其请来的,为公主殿侍疾。当时咱们怕出事,都殷勤伺候着,结果公主殿下活蹦乱跳,丝毫不见病态,咱们虽然好奇,也不敢多问。”
“赵太医?可是须发尽白的那一位?”黎至清对这位太医有些印象,当初他刚入晋王府,穆谦曾请其为他医治,一张方子便止住了他旧疾的恶化。
杨宜年抬着脸回想的功夫,容成业把话接上了,“太医院姓赵的太医就这一位,不会是旁人。据我所知,这位太医素来明哲保身,谁家请他,都会卖个面子,从不肯轻易得罪人,这多年一直规行矩步,这种有损邦交的事,他不会做的。”
杨宜年附和道:“是这个话,赵太医那位老爷子,来回就带了一个药箱,就算把那天石敲碎了,也装不下。”
黎至清所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看向苏淮,“子澈这边有什么发现?”
苏淮想了想,清晨的确有一件小事,但看起来与眼前之事并无关系,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子澈?”黎至清轻轻唤了一声。
苏淮蹙了蹙眉,迟疑道:“先生,不寻常之事的确有一件,但瞧着与此事并不相关。”
黎至清朝他鼓励地笑了笑。
苏淮立马道:“今早刚入卯时,朱雀营的兄弟在偏门拦住了一位胡旗使臣,他身上背了个小包袱,探头探脑,形迹十分可疑。兄弟们拦下了他,打开包袱发现里面乃是大成专门为胡旗使臣订做的华服,不过已经脏污不堪。细问之下才知,他觉得衣袍值钱,想拿出去变卖,又怕被发现,让胡旗丢了面子,这才想着弄得脏些,反正盥洗过后,衣料装饰都是值钱的。”
苏淮说完,忍不住用鄙夷的眼光看向了巴雅尔。
原来,大成赠送各国来使的华服华贵异常,胡旗人收了后,都舍不得自己穿,而是偷偷将其典当变卖换成银两,等到有人提起那些衣裳,他们则打肿脸充胖子,说那些衣裳没有他们的皮袄好,他们才不会穿。
其实,各国来使将大成朝廷的赏赐变卖还钱的事根本不是秘密,布匹绸缎、古董字画、香料茶叶只要能换钱的,他们通通不会带出京畿,他们只认真金白银。
杨宜年见苏淮将此事抖搂出来,面上有些尴尬。
“山猪吃不了细糠!”这些事容成业自然也晓得,冷笑一声,忍不住嘲讽一句,而后又对着黎至清道:“黎兄可有什么想法?”
黎至清低头垂眸思索半晌,坦言道:“并无头绪。”
容成业见状,直接拍板,“既如此,那就先按方才所说,现在立马去办!”
众人领了任务,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杨宜年无事可做,则带着他枢密院的官员,围在容成业和黎至清跟前殷勤伺候着,指望他们赶紧把天石找回来,好避免一场不必要的外事争端。
黎至清被杨宜年聒噪地脑仁疼,寻了个借口出了正屋。只携了银粟出来,黎至清才顾上好好看看这馆驿。院内正中央乃是一个水池,现下天寒地冻,水池中已经结了冰,水池中央是一座假山,看起来光秃秃的,一点生气都没有。
黎至清正对着水池出神之际,身后传来了杨宜年那阴魂不散的讨好声。
“左司谏怎么站在这儿,如今虽然三九天刚过,但还冷得要命,赶紧进屋吧,别着了风寒。”
黎至清回神,指着水池问道:“杨都承旨,这池中的水是何时结冰的?”
杨宜年回忆了一下,“池水自上次落雪结了冰,一直未融化,有些日子了。”
黎至清若有所思,“上次落雪仿佛是胡旗人进京之前?”
杨宜年忙道:“当然,这水都冻上好久了,结结实实!”
两个人正聊着,苏淮带了一人进了馆驿,黎至清定睛一开,跟着苏淮来的人竟是正初。
苏淮没搭理杨宜年,直接向着黎至清走来,“先生,天石丢失一事,晋王殿下已经知晓,令我等务必配合先生,先生有何差遣,尽管吩咐就是。”
“多谢。”黎至清客气颔首。
“殿下还遣了正初兄弟来,有话带给先生。”苏淮说完,递给杨宜年一个眼色,示意他跟自己走,杨宜年还想再热络几句,并未看懂苏淮的眼神。苏淮见状,直接上前一把揽上杨宜年的肩膀,“杨都承旨,关于这馆驿的构造,末将还有几个地方想要请教,咱们屋内一叙。”
不等杨宜年做出反应,就被苏淮软硬兼施地拖走了。
正初见没了外人,立马笑嘻嘻地凑到黎至清身边,把穆谦的嘱咐一一道来,“先生,殿下让跟您说一声,通敌之事有了眉目,为搜集更多的证据,他得去城郊禁军的案卷库翻案卷,这两日怕是回不来,让先生莫要担心,等他回来给先生带点心。”
黎至清听了前半句先是欣喜不已,等听到后半句就只剩下哭笑不得,“好,劳烦正初小哥好好照顾殿下,城郊条件比不得城内,切记防寒保暖。”
“先生放心!小的可是自小照顾殿下的,不出了岔子!”正初极为乖觉,四下打量了一番,才又压低声音道:“殿下还说,天石这个案子,先生不必放在心上,能查出来就查,查不出来也不必为难,万事有他顶着,先生只管放宽心。”
此言一出,黎至清心头一动,一股莫名的情绪堵在胸口。
与正初闲聊的功夫,穆诣带着苏迪亚回来了,苏迪亚面上丝毫不见天石丢失的忧愁,喜气洋洋地挽着穆诣的胳膊,一副小女子的娇憨模样。反倒是穆诣,没想到这么冷的天,院内竟然有人,略显尴尬地把胳膊抽了出来。
秦王大驾归来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容成业只能不情不愿地从屋内出来,与黎至清站在一处,在天寒地冻中听穆诣聒噪。
“查的如何了?”穆诣端起王爷架子。
容成业上前一步,不卑不亢的拱手一礼,“启禀殿下,经初步排查,大约是监守自盗,下官已下令封闭馆驿,里里外外搜查。”
苏迪亚一听,面色冷了下来,凑在秦王身边,操着一口软语,泫然欲泣道:
“苏迪亚就是一个女孩子,因为仰慕大成、仰慕秦王殿下,这才跑了好远好远的路来到这里,还心甘情愿献上长生天的馈赠,没想到不仅丢了天石,我的子民还被怀疑成偷东西的坏人,秦王殿下苏迪亚好难过。”
黎至清听了这话,忍不住低头,抬手在眉心处掐了掐。
穆诣被这软语一哄,立马脾气上来了,“容成业,说他们监守自盗,你有证据吗?本王不许你诬陷公主一行人!”
容成业虽然心中不屑,但不好大庭广众之下让穆诣下不来台,只得强压着一口恶气道:“证据已经在找了,想来很快能有结果。”
穆诣见苏迪亚一脸崇拜地瞧着自己,继续耍着威风,“很快是多快?本王先时说了,就给你三天时间,后天本王会再来,你要是结不了案,本王必治你失职之罪!”
容成业气性也上来了,下巴一扬,笃定道:“后日定能结案,我容成业说到做到!”
穆诣哼了一声,自觉威风还没耍够,又添一句,“案件查清之前,你们谁都不能离开馆驿!你们什么时候跟本王把案子交代清楚了,什么时候才能走!”
穆诣说完,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安慰了苏迪亚半天,这才转身离去。
穆诣刚走,正初第一个不守规矩,大摇大摆的朝外走去,门口禁军要拦,被正初一记爆栗敲在脑门上,斥道:“老子又不是来查案的,秦王又不是我主子!”
正初这话说得巧,一来点明秦王只让查案的留下,二来也让禁军明白,晋王才是他们的主子,禁军中有人认得他是晋王身边的小厮,赶忙放行。
穆诣下令留人之事丝毫未影响容成业的心情,抱着胸看完正初这场热闹,这才优哉游哉踱步到黎至清身边,笑道:
“听闻这馆驿的菜色不错,黎兄,看来咱们今日得留下尝尝了。”
第132章 天石(下)
晚膳时, 容成业自诩公事在身,不便与胡旗人过多接触,婉拒了苏迪亚共同进膳的邀请, 只邀了黎至清一起, 留了杨宜年和苏淮作陪。
容成业因着才能卓绝、家世超然, 素来清高, 对苏淮、杨宜年之流根本不屑一顾, 反倒是对黎至清十分客气。而黎至清并未因容成业的热络而过分亲近,始终以一副客气疏离的态度, 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晚膳过后,黎至清有心再摸一摸馆驿的情况,借着消食的由头在馆驿中游走。虽然此事已基本确定非京畿世家子弟所为,黎至清可以全身而退了。但事涉穆谦, 黎至清还是想把事情处理干净。
白天黎至清已经观察完了前院, 这次奔着后院去了。后院中有一颗雪松, 高约十丈, 清苍挺拔, 为这肃杀的冬日增添了不少生气。黎至清不禁驻足多瞧了几眼。就这一会儿功夫,容成业也溜达到了后院, 见到黎至清, 热络得上前攀谈。
“黎兄, 听说你去了北境战场, 而且还是北境守军的军师, 你能讲些你在战场上的故事么?”容成业提到北境,眸子放着光, 一副热切的模样,再也不见先前查案时的成熟稳重。
容成业的背景, 方才黎至清已经从苏淮口中知道了大概。他是襄国公府容家长房嫡出的幼子,母亲虽然是襄国公的续弦,但身份极为尊贵,乃是今上的异母妹长华长公主,是以容成业虽然是继室所出,但无人敢轻视他分毫。有着这样的身世,容成业敢以雷霆手段对待胡旗使臣、敷衍穆诣,就能理解了。
容成业幼时曾立志驰骋疆场杀敌报国,奈何世家鲜有让嫡子从武还上战场的,容氏也不例外。最终容成业拗不过家里,亦不愿去禁军领个巡防的闲差,便一头扎进了大理寺。如今年逾十七,已经破过不少案子了。
黎至清刚想说,战场没有他想得那么光鲜亮丽,更多的是血肉横飞、是生离死别,那些能够传到的京畿的故事,都是以血的代价写就的。但是看着眼前少年一脸赤诚地瞧着自己,又于心不忍起来,温润一笑,捡着穆谦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讲与他听。
“啊!城楼上双箭齐发救下肖家二哥,月下孤身诱敌,毁了突击旗,晋王殿下真是有勇有谋!我爹的眼光果然没错!先时因着他纨绔之名太响,我还同爹爹吵过,诶,不说这个了!”容成业听着这些事,眼睛都开始放光了,刚说完琢磨着不大对,“黎兄,你方才都是在讲晋王,怎么不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容修哥哥不是个轻易服输的,可他对你却佩服得五体投地!”
“都是晋王殿下御下有方,黎某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黎至清轻轻一笑,不贪功不炫耀,低调内敛,反正他所求的,从来不是这些。
黎至清不知道的是,容修与容成业私交甚笃,知道容成业对战场向往,容修时不时会写信给他讲述前线战事。容修的信客观公正,北境能打胜仗,除了穆谦英勇善战用兵如神之外,更少不得黎至清运筹帷幄出谋划策。
黎至清越是谦逊,容成业对他越是钦佩,又缠着黎至清,非要让他讲他自己的故事。
黎至清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得又捡着一些不太重要的事说与他听,说着说着又会不自觉地扯到穆谦身上。
容成业拖着腮,若有所思地听着,“黎兄,你还真是三句不离晋王殿下啊!”
黎至清顿时有些茫然,“有么?”
容成业认真地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你很欣赏他的!”
黎至清未置可否,他承认自己对穆谦高看一眼,但他只愿意骗自己,那是因为穆谦是他的主上,仅此而已。黎至清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看了看天色,略显歉意道:
“瞧着时辰,仿佛已经入了戌时,黎某该回去休息了,容兄自便。”
容成虽然还想再聊一会儿,到底不好强人所难,放了黎至清离去。
黎至清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句,“黎兄放心,这天石我一定能找出来!”
黎至清脚步一顿,转身瞧见容成业笃定的眼神,满脸都是不服输的韧劲,心中难掩赞赏之情,朝着他微微颔首,笑道:“好!”
这大成的世家子弟虽然大都不成器,好歹还有一两个例外!不过,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黎至清不着痕迹地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黎至清一夜无梦,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就被容成业的手下搜查房间的动静吵醒了。
等到晌午,容成业已经带着人将馆驿内外里里外外搜了两遍,如二人所料,果然一无所获。
一个上午,容成业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看,而苏迪亚则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娇滴滴得在容成业身边打着转,闹得容成业更加烦躁。午膳刚过,容成业下令,将馆驿内外再仔细搜查一遍,只要尺寸能容得下天石的器具,无论贵贱,一应拆了细查。
容成业担心第三次翻查馆驿人手不够,与苏淮商量着请禁军协助,苏淮二话不说,带着朱雀营的兄弟们亲自动手。
可就算这样,到了第三日晌午,依旧一无所获!
这两日,苏迪亚在容成业身边讨了个没趣,又去找黎至清。奈何银粟就跟防贼一样盯着她,生怕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对他家先生不利,苏迪亚再次折戟。
眼见着三日之期将至,却仍不见天石踪迹,黎至清心中也有些焦急。寻物一事他并不擅长,只得去分别寻找苏淮和杨宜年唠家常,试图找到些蛛丝马迹。
等黎至清找到苏淮时,他正带人在后院搜查,不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句咒骂声。
“烂心肝的,竟然往我的雪松下撒灰土!”
“还敢弄坏爷爷的芍药!”
“爷爷要扒了你的皮!”
咒骂之声不绝于耳,黎至清忍不住蹙眉,“怎么回事?”
苏淮笑了笑,“早上花匠师傅来打理花木时,在雪松的土里发现了些杂土,觉得是胡旗使臣故意使坏。加之那些胡旗使臣不认识花木枯枝,还当着花匠师傅的面,踩折了他几枝芍药,这下彻底惹恼了那老师傅。您瞧,这都骂了一上午了,兄弟们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怎么没人去劝劝?”黎至清有些无奈,在馆驿内骂骂咧咧,局面未免太难看了些。
苏淮笑道:“那老师傅跟谢枢密使沾着亲呢,枢密院的同僚都不敢去招惹,咱们禁军兄弟是粗人,怕一言不合再动起手来。”
黎至清本想忍下,奈何觉得实在有碍观瞻,若传出去定然有损大成和穆谦的颜面,自顾循着声音去找那花匠。雪松下,老花匠拿着锄头,坐在篱笆前,骂得正起劲。
“老丈,发生何事了?”黎至清耐着性子问道。
老花匠一看来人穿着官袍,一副儒雅的模样,不好意思再骂,转而委屈道:
“大人,不知道哪个坏心肝的,往雪松里头放灰土,这些灰土里头都是碱,幸好老头子发现得及时,要不然这雪松就烧死了!老头子我伺候这棵雪松快十年了,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就这些北蛮子来了以后,还把芍药当枯树枝踩,这些灰土跟他们肯定脱不了干系!您可要给我做主啊!”
有着先前胡旗人偷卖大成赏赐的事在前,胡旗使臣在老花匠的眼中已然成为又贪又坏有爱沾小便宜的人,加上芍药又是当面踩坏的,一口咬定这碱土也是他们放的!
“去给老人家倒杯茶润润嗓子。”
等着银粟端了水来,黎至清接过送到老花匠面前,才又温声劝着老花匠,“老丈莫要再骂了,当心气坏身子。他们都从草原上来的,压根分不清酸土、碱土,也不知雪松适合什么土壤,更不知道这碱土从哪里弄来了,也未必是他们。”
“碱土哪里不好弄?”老花匠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也不接茶杯,直接朝着地面跺了几脚,“这下头,有一层都是灰土,当年老头子栽这棵雪松,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把雪松的根隔开!而且,前段时间,有个小子偷了衣裳出去卖,上头都是碱土,肯定是他……”
后面老者的絮絮叨叨,黎至清已经听不进去了,脑中将事情过了一遍,赶忙冲着苏淮道:
“子澈,快!去抓你上次拦住的那个卖华服的胡旗使臣!把他房间的氍毹掀了,看看哪里有挖过的痕迹!银粟,去知会一声容少卿!”
容成业得了信,立马赶了过来。氍毹下,有一方地板有撬动过的痕迹,掀开地板,下面的土果然是新翻过的!苏淮检查了一下,发现土层紧实,未有中空的地方。若是直接挖下去,要挖到何种程度,谁也不知道。
先时那位胡旗使臣名唤巴尔斯,已经被捆成了粽子跪在地上,一边喊着冤枉,一边大骂大成偷了天石还欺负他们!
容成业飞起一脚把人踹翻,然后踩在他的喉管上,问道:“你们不是信奉长生天吗,现在你只要对着你的长生天说一句,天石不是你偷得,爷立刻放了你。”
巴尔斯了愣了一刹,正是这一刹的犹豫,被黎至清和容成业捕捉到!天石的丢失,跟他脱不了关系!
奈何后面容成业怎么拳打脚踢逼问,巴尔斯都不肯再发一言。
“黎兄,咱们要不直接挖吧!”三日之期已至,容成业沉不住气了。
第133章 连环(上)
日落西山, 局面尚未打开,黎至清也有些着急。不过直接挖下去,黎至清有些犹豫, 京畿不比别处, 一个弄不好, 怕会惹出比天石丢失更大的事。
容成业见黎至清踌躇, 劝道:“黎兄,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京畿地下水道丰富, 遍布暗河,一旦水道被毁,水漫京畿,你我都担不起这干系。不过, 咱们循着痕迹慢些挖, 就未必能挖到水道。”
“早些年还能冒险一试, 可去年雨水充沛, 连西北都差点决堤, 咱们不能拿着近百万京畿百姓的性命冒险。”黎至清说完,咬了咬牙, 又对着苏淮吩咐道:
“从前郁相在时, 曾经亲自带人勘测地下水道, 寻得许多暗河, 绘制成京畿水道图, 若黎某没记错,该图应该存在禁军巡城司。子澈, 你派个兄弟去寻一下。”
此话一出,苏淮和容成业都是一愣, 郁弘毅离京那年,他们都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对此事闻所未闻。不过,北境之事在先,信赖黎至清的判断已经成了习惯,苏淮当即领命而去。
苏淮前脚刚走,黎至清又对身边的银粟道:“银粟,你一起去。”
银粟略显迟疑,担忧道:“先生,这样你身边就没人了,这馆驿内可都是胡旗人。”
黎至清何尝不知这道理,但苏淮的朱雀营隶属殿前司,穆谦这会儿不在城内,若没有穆谦身边的人出面,黎至清怕巡城司不会给苏淮的人面子,笑着安抚银粟道:
“无碍,不是还有禁军的兄弟们在,没事的。你快去快回,馆驿内的情况耽误不得。”
银粟拗不过黎至清,只得追了出去。
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容成业只得安排人,先把巴尔斯房间的地板起了,循着先前的痕迹,缓着劲挖着。等有了图纸,能避开暗河了,他们才好放开手脚。
容成业从小到大哪儿遇到过这么憋屈的事,对绑成粽子的巴尔斯越看越不顺眼,上去就是一脚 ,恨恨道:
“若非时间不够,把他送到大理寺去,有个一两日,该吐的就都吐出来了。”
馆驿内的动静惊动了苏迪亚,匆匆赶来时还带来了秦王。苏迪亚面上丝毫不见心虚,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笑靥盈盈地瞧着众人,等瞧见巴尔斯,睁大了水眸盯着容成业和黎至清,委屈道:
“你们这是做什么,巴尔斯做错了什么,让你们这么对他。”
容成业世家出身,惯会打官腔,面对楚楚动人的苏迪亚,丝毫不见惜花之心,不咸不淡道:
“公主莫急,天石之事我等已经有了头绪,请巴尔斯大人配合一下罢了。”
苏迪亚仿佛受了莫大委屈一般,泫然欲泣,“你们有证据吗?怎么能随意冤枉人呢!”
说完,立马拽了拽穆诣的袖子,然后用一双深情又无助的大眼睛瞅着他。
穆诣早被苏迪亚的温柔乡迷昏了头脑,加之穆谦主理使臣接待,他心中早就憋了一肚火,巴不得把事情闹大,立马道:
“这都第三日了,容少卿和黎左司谏找到东西没有?若还没有的话,你们就都别干了,现在就跟本王去枢密院问话!”
容成业丝毫不怯场,直接回怼,“说好三日,秦王殿下未免太心急了些!我和黎兄是前日上午到的,三日之期乃明日上午。”
穆诣素来沽名钓誉,不肯落人口实,“好,那本王就再等一夜,若是还找不到,那就别怪本王不给你留体面了!”
穆诣说完,拉着苏迪亚要走,被苏迪亚拦住,指着巴尔斯哀切道:
“殿下,我们的勇士,他怎么能受这样的侮辱呢!”
“容成业,放人!”穆诣当即下令,“你有证据证明这位使臣与天石失窃之事有关吗?要是没有,就立马放人!”
容成业一时顿住,天石失窃与巴尔斯有关,全凭他与黎至清的判断,找不到天石,灰土、华服这些都算不得最直接的证据。容成业刚想再跟穆诣争执两句,却见黎至清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稍安勿躁。容成业一下子反应过来,就算现在手中扣着巴尔斯,碍着他使臣的身份,他们也无法采取一些极端的手段逼供,只得让穆诣和苏迪亚把人带走了。
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没有银粟念叨着,黎至清也不好丢下容成业去休息,只得陪他干等着。
容成业显然被穆诣气得不轻,到了亥时还是一副臭脸,黎至清忍不住腹诽,这厮倒是跟穆谦有点像,一样的冲动,遇到生气的事一样喜欢摆臭脸,不过穆谦现在成熟稳重多了!
容成业和黎至清不睡,杨宜年只能陪着,见容成业晚饭基本没吃什么,殷勤地准备好了宵夜茶点,生怕这位容小爷突然饿了。奈何没人有胃口,都在急切等待着图纸的到来。
终于,子时一刻,苏淮闯了进来,“先生,去找图纸的兄弟回来了,图纸的确是有,但在巡城司衙门内没找到,他们猜测可能在城郊的案卷库,银粟已经连夜赶去了。”
容成业一听这话,脸更黑了,“巡城司那案卷库太偏了,这会子去,一来一回怕是天都亮了。”
黎至清听了也不免忧心起来,难道就只能漫无目的地去挖了?
“看来这是要逼我出绝招了!”容成业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颇有气势得在前襟掏了掏,没想到空空如也,瞬间尴尬起来,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问黎至清,“黎兄,你带钱了吗?”
黎至清虽不明所以,还是配合地掏出了身上的钱袋递了过去,容成业接过来扒拉了一番,只找到一个铜板,剩下的都是碎银子,只得撇撇嘴,留下铜板把钱袋子推了回去。
杨宜年极为乖觉,赶紧把自己的钱袋也递了过去,由着容成业挑,最终两个钱袋凑齐了三个铜板。
容成业拿了这三个铜板走到院中,寻了个方位,撩袍跪地,将三枚铜板一次排在身前,手上掐起子午诀,颇为虔诚地拜了三拜,这才又拿了铜板回到屋内。
容成业立在桌案前,将三枚铜板抛了六次,然后在纸上记录下对应的阴阳爻,画完后搁笔,蹙着眉头瞧着纸上的卦象。
杨宜年早听闻容成业有一门占卜的绝技,奇准无比,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见他眉头紧锁,杨宜年也跟着惴惴不安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容少,怎么样?这卦象怎么说?咱们能交差么?”
容成业解释道:“此乃天风姤卦,寻物时,需急寻,方可得,主失物被压!黎兄,咱们之前推断的没错,天石肯定被埋在哪里了,咱们得赶紧找到,迟则生变!”
黎至清没想到容成业还会卜卦,这才明白初来馆驿那日,为什么容成业能够信誓旦旦的说出可找到天石的话,原来是有后招啊!
“容兄,可能占出天石被压于何处?”
容成业似是下定决心一般,点了点头,“我试试。”
容成业将三枚铜钱收回掌心,双手合掌平放于丹田,闭目祝祷半晌后,再次起卦,这次不待杨宜年询问,容成业主动指着案上新卦示意众人。
“此卦名为山水蒙,从象上来看,上山下水,结合前卦,天石被压于上山下水之处。”
容成业思索卦象之际,黎至清脑中快速闪过馆驿的画面,突然眼前一亮,“是前院的水池和假山!”
“没错!”容成业也想到了此处,一瞬间想明白了胡旗人的险恶用心,“这群孙子算计得也太好了,等拐过年来,天气回暖,池水融冰,他们无需再挖地道,便可将天石打捞出来,全须全尾的带回去!”
容成业当即下令凿冰取石!
这一夜,馆驿灯火通明,大理寺和禁军的兄弟受够了胡旗使团的气,有了容成业的卦作指引,一个个干劲十足,恨不得当即就把水池翻过来!
有了盼头,等着的功夫,容成业脸上终于有了笑脸,也觉出饿了,让杨宜年重新热了点心,拉着黎至清一起吃。黎至清见他变脸如此之快,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这容成业办案时再表现得成熟稳重,内里也就是个小孩子!
刀劈斧砍的背景音中突然传来了一句兴奋的人声,“诶!你们看,那是不是老鹰的头!”
接着是一句附和之声,“对对,是老鹰!”
“找到了!我们终于找到了!”
“快挖!”
“快去禀报少卿!”
“快去跟先生说!”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顿时充斥着馆驿!
黎至清与容成业相视一笑,终于找到了,此事算是解决了!
杨宜年见容成业有了笑脸,这才敢插科打诨地陪着说话,“容少的卦果然奇准无比,今日真是让下官大开眼界!”
容成业是真饿了,一块点心就着热茶,三两口就没了,也顾不上搭理杨宜年,随口应付道:“哪里哪里。”
杨宜年不死心,又道:“既然容少的卦这么厉害,怎么之前不先卜一卦,非要委屈到现在?”
容成业一口点心噎在了嗓子眼,咳了好几声,又灌了一杯茶才缓过劲来,他的脸瞬间垮了,再没了白日的威风凛凛,也顾不上端着自称,惆怅道:
“那是因为,每次卜完卦,我必要倒霉,卦象越准越倒霉!这次怕是要倒个大霉了!”
第134章 连环(中)
在场的人听到这个理由, 都有些哭笑不得。
杨宜年赶忙对着地上啐了一口,“呸呸,童言无忌, 童言无忌, 这话不作数的, 容少洪福齐天, 哪能就到没呢!”
容成业倒是看得开, 抱怨完那一句,就不再把事放心上, 吃饱了点心,也有心思开起玩笑,“回头这事儿,肯定得找我准姐夫找补回来!”
众人不疑有他, 玩笑几句到了寅时。因着天石有了着落, 距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 能小憩一会儿, 众人便各自散回房休息。
第二日清晨, 黎至清正睡得迷迷蒙蒙,突然听着门外有人敲门。黎至清折腾了大半夜, 才刚睡一会儿, 头脑正昏着, 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索性不理会那敲门声, 继续沉沉的睡去了。
过了一会儿,黎至清在睡梦中又听到了舒朗的男声, “公主,还不起床吗?咱们昨日说好, 今日出城看霜打枫叶。”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黎至清蹙了蹙眉,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却被一个极近的男子骂声吵醒了,“哪来到混账东西,这么早扰爷清梦!”
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啊——你,你怎么——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天!爷还想问你呢!”先时男子不甘示弱,“啊,黎兄?黎兄快醒醒!”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门外的敲门声更加急切。
声音时远时近,人声敲门声交杂,黎至清被扰得睡不下去了,想起床看个究竟,刚一睁眼,眼前的局面没把他吓晕过去!
现下,黎至清、苏迪亚和容成业三人正并排躺在一张榻上,黎至清在床外侧,容成业在床内侧,两人身上都穿着雪白的中医,而苏迪亚睡在了两人中间,身上只挂着一件粉色的肚兜。
此刻,先醒的苏迪亚和容成业正大眼瞪小眼,容成业扯着被子,面露尴尬,而苏迪亚光着着胳膊丝毫不避讳。
黎至清铁青着脸色,扯起被子往苏迪亚身上一挡,快速下了床,打量一圈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房间,更没有外袍能穿,只能穿着一件中衣,站得离床又远了几步。
“这是哪儿?”黎至清声音里凝着冰,警惕地盯着苏迪亚。
相较于黎至清和容成业满面寒霜,苏迪亚笑靥盈盈,压着嗓音道:
“这自然是我的寝房,两位大人昨夜歇得可好?”
容成业看清了形势,也镇静下来,咬着牙道:“你敢阴我?”
不待苏迪亚回话,敲门声更急了,“公主,本王听到了男人的声音,公主可是遇到了危险?本王要进来了!”
苏迪亚对着二人灿烂一笑,然后立马换上了一副悲切的面容,等穆诣破门而入,四目相对之下,一滴晶莹的泪珠刚好夺眶而出,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
“殿下!殿下为我做主啊——”苏迪亚说着,穿着肚兜的胴体直接扑进了穆诣的怀里,呜咽道:
“苏迪亚倾慕大成勇士,自愿和亲,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胡旗虽然战败,可也不能受此奇耻大辱,苏迪亚更无颜面再活在这世上。”
苏迪亚说罢,朝着桌角便要撞去。
“公主不可!”被穆一把拦住苏迪亚,然后亲自取了衣衫裹在她身上,这才冷着脸对着容成业和黎至清道:
“苏迪亚乃是和亲公主,事关两国邦交,你们竟然胆大包天做出污人清白之事,简直恬不知耻,还不跪下请罪!”
这厢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惊动了苏淮、杨宜年并一众胡旗使臣,不多时各方人马陆陆续续来到了苏迪亚的寝房内。见到这场面,众人将信将疑,一来他们与容、黎二人或多或少有过交集,相信二人不是色令智昏之人,二来这些日子沉溺在苏迪亚温柔乡的世家子弟数不胜数,众人一时拿捏不好,这两人是否也不能免俗。
黎至清一身中衣脸色苍白,房门大开之际,冷风灌入,冻得他忍不住咳了几声。苏淮在北境时便知道他身体有恙,怕他冻出个好歹,赶忙脱下了自己的大氅披在了他身上。
而容成业从小到大就没被人冤枉过,被穆诣这般挤兑,登时少爷脾气就上来了,从榻上一个健步迈下来,四下寻不到自己的大氅,回身捞起锦被往身上一披,榻上一坐,还翘起了二郎腿,丝毫不给秦王面子。
“秦王殿下这就下定论了?我容成业虽然不是柳下惠,但也不是生冷不忌的,什么人都瞧得上眼!”容成业似笑非笑地瞧了一眼穆诣,再没了前几日的处处忍让,话里话外也开始挑难听的说,“再说了,我虽欣赏黎兄,但也不至于大度到跟他一起玩双飞。”
这话虽糙,可却获得了围观者的认可,众人悄悄议论起来,襄国公府嫡出的公子,要什么没有,来跟其他臣子共享个番邦女子,的确没必要!
穆诣见容成业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舆论也开始松动,当即把帽子扣了下来,“容成业,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人赃并获?”容成业不屑一顾,“只因我二人出现在她房内,就能断定我们侵犯于她?简直荒谬!秦王殿下还日日来与她相会,那能否说您已经与她珠胎暗结?”
“简直荒谬!”穆诣一时语塞,又拿不出证据,只得看向苏迪亚。
苏迪亚梨花带雨,哭哭啼啼,指了指床榻,不肯多言。
穆诣一个眼色,手下的人走上前去,粗鲁地将容成业推到一边,掀开被子一瞧,榻上竟然是一片落红。
瞬间引来嘘声一片!方才小声替容成业说话的人都闭了嘴。
苏迪亚明艳动人,穆诣对早就对她怀了不该有的心思,没想到有人竟然捷足先登,顿时脸色铁青,“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
容成业与黎至清两人昨晚皆忙至丑末寅初,疲累不堪,一沾枕头就立马去会了周公,怎么来得这个房间都不知道,更别说侵犯苏迪亚了。可没想到竟然落了红,一时之间容成业也不知如何接话了,有些无措地看向黎至清。
黎至清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缓缓开口了,“敢问秦王殿下,屋外可冷?”
穆诣不耐烦道:“说这些有的没的作甚,当然冷了,没瞧见本王穿着大氅外头还罩着貂绒披风吗?”
黎至清操着温润的嗓音不徐不疾,“如今正值四九,池水冰封,寒冷异常。黎某与容兄住在前院偏厢,公主寝房在后院正房,两处相去甚远,若徒步过来,约摸至少要一盏茶。放眼这室内,殿下可瞧见黎某与容兄的外袍、靴子?”
如今黎至清身披苏淮的大氅,容成业裹着锦被,两个人赤着脚站在屋内,皆是一副狼狈相。外面天寒地冻,若是两人身着中衣赤足而来,别说一盏茶,半盏茶功夫都冻透了!众人心中开始渐渐相信二人是遭人构陷。
“那你们出现在公主房中,作何解释?”穆诣接不住话,只能另起一茬。
黎至清不肯被穆诣的思路带着走,直接将矛头指向苏迪亚,“敢问公主殿下,昨夜可有饮酒?”
苏迪亚不解其意,只得诚实地摇了摇头。
黎至清又问道:“那可曾用服药?”
苏迪亚依旧摇了摇头。
黎至清不紧不慢,“那公主昨夜用了什么晚膳和宵夜?”
这次,不等苏迪亚开口,杨宜年立马报上了晚间馆驿的食谱,“公主殿下昨夜的例菜是红烧狮子头、老汤酱肘花、松鼠桂鱼、松茸乌鸡汤、白灼秋葵、芥兰核桃仁、文思豆腐以及西湖牛肉羹。蜜饯和点心上了,但是公主怕胖,一口没吃。”
黎至清微微颔首,又对着苏迪亚问道:
“公主殿下不曾饮酒、不曾用药,所用晚膳也无甚安神助眠食材,那意识该是清醒的。黎某斗胆问公主,若您昨夜被侵犯,为何不当即扬声唤人,为何要今晨秦王殿下来时才发作?”
“此外,黎某有幸于北境战场,领略过公主跨马杀敌的飒爽英姿,只需一刀就能将我大成将士斩落马下,公主有这本事,竟也由得他人相欺?”
苏迪亚面上一阵红一阵白,不肯接话,只泪眼朦胧地瞧着穆诣,哭诉道:
“殿下,苏迪亚不明白他说什么,许是他们给苏迪亚下了药呢?苏迪亚虽然不是大成女子,也明白名节的重要性,又怎会拿着这个开玩笑!更何况,苏迪亚与他们二人无冤无仇,又为何要冤枉他们?”
一听这话,容成业不干了,“放屁!爷还说你给爷下了药呢!爷也想知道你坑我们是几个意思!”
先是天石监守自盗,再来一出公主受辱,穆诣不傻,自然瞧出其中定有猫腻。他虽然想在使臣接待事宜上给穆谦下绊子,也不待见容成业,一心想给人个教训,但他到底拎得清,不会拿着大成的颜面开玩笑,更没打算为着一个番邦和亲公主得罪整个襄国公府。
穆诣大手一挥,当即下令,“先把他们两人带回枢密院羁押起来,回头再审。今日在场的人,都管好自己的嘴,此事若是泄露半分,就别怪本王要你们的命了。”
穆诣说完,又指着杨宜年、苏淮等人对苏迪亚软硬兼施道:
“公主殿下,今日之事他们不会泄露分毫,相信胡旗的使臣亦是。若此事传扬出去,颜面无光的可不止大成,本王想你也是知道分寸的人。”
第135章 连环(下)
枢密院乃是衙门机构, 不设牢房,容成业和黎至清最终被软禁在了一间闲置的偏厢内,屋内干净整洁, 桌椅板凳等陈设俱全, 两人并未在待遇上受委屈。
黎至清被冻了一早晨, 这会儿忍不住又咳嗽几声, 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 赶忙抬手在额头上摸了摸,确定没有发热, 这才放下心来。
黎至清性格清冷,也就在穆谦跟前,才会多说几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话 。如今与容成业不过泛泛之交,还遇到早上在一张榻上醒来这种尴尬事, 更没什么多余的话说, 只自顾走到桌边, 抬手摸了摸茶壶, 出于礼貌给容成业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水。
容成业虽然平日里眼高于顶, 但对上过战场的人有一份天然的敬畏和佩服之心,这会儿并不把黎至清当外人, 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座, 抱怨道:
“就不该接秦王这茬, 查什么天石, 结果把自己坑进来了, 黎兄,你也后悔来趟这浑水了吧。”
黎至清有些哭笑不得, 把茶盏往他跟前推了推,“还好, 如今枢密院也不算怠慢,至少茶水是烧开的。”
容成业听了这话,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落肚,整个人熨帖不少,站起来在屋内来回溜达。
黎至清也就睡了一两个时辰就被闹醒了,如今还有些疲乏,索性将手臂架在桌上,支着额头假寐。
容成业寻摸了一圈,整个屋里除了案上处理案卷所用的笔墨纸砚,连本多余的书都没有,更别说取乐的物件儿,顿时有些不满。等回到桌边,发现黎至清已经睡着了,紧走两步来到他跟前,轻轻推了推人。
“黎兄,莫睡,这么冷的天,这屋里也阴冷,睡着了会着凉,要不然做咱们说会儿话。”
黎至清有起床气,乍被叫醒有些不悦,不过一下反应过来他是一片好心,赶忙压下情绪,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多谢,那聊什么?”
“再讲讲北境战场的事?”容成业眼中放着光。
黎至清知道他对战场是真向往,这次又捡着穆谦以晋王府资产做抵筹粮、深夜退敌三十里、跨州驰援坝州歼灭胡旗主力等故事讲给他听,直到讲得口干舌燥,茶水都灌了好几杯。
容成业听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语气里都是歆羡,“哎,连赵王世子和谢二都去过北境了,我何时才能杀敌报国呢?”
黎至清时不时能从容成业身上瞧到点穆谦的影子,不忍看他沮丧,操着温和的嗓音劝道:
“报效国家并非只有沙场征战一条路,容兄于大理寺审理案件,只要秉承公心,还公道于民,照样是为国尽忠为社稷效力。更何况,容兄的六爻奇准无比,利用得当定能成为造福百姓的利器。”
少年人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听了黎至清言语鼓励,方才的颓丧一扫而空,又变得兴致勃勃。
“你也瞧见了,我的六爻虽准,但不敢乱用,算准了登时就倒霉!不过看八字就没事,咱们也算有缘,我给你瞧个八字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黎至清没想到,这堂堂世家公子竟然是个神棍,不禁能摇卦,还会看八字!黎至清素来不修佛不信道,虽然容成业的在馆驿时摇出的姤、蒙二卦奇准无比,让他大开眼界,但他并不想盲目窥探命理,始终对这些神秘力量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黎某只知生辰之日,却不知具体时辰,怕是要辜负容兄一番好意了。”黎至清扯了个谎,婉拒了容成业。
容成业没瞧出黎至清的抗拒,仍殷勤道:“没关系,黎兄可知道个大概时间?我能替你推算时辰。”
黎至清刚想再找个由头拒绝,容成业又道:
“如果连大概的时间也没有,也不妨事,我可以将十二个时辰挨个推演一遍,就是费时些罢了,不过咱们闲来无事,能帮黎兄找到确定的出生时辰也不错。”
不是说京畿的世家子弟各个眼高于顶,待人都是一副高傲的面孔吗?这容成业怎的这般热情?黎至清对容成业的过分热情有些不能接受,眼见着躲不过去了,只得道:
“那黎某却之不恭。生辰为祯盈元年除月初二,时辰为太阳落山后不久,但未至深夜。”
容成业取了狼毫,饱饮浓墨,掐着掌上地支之数,先将年月日三柱记于纸上,然后根据三柱排出了大运,才道:
“生于丑月,太阳约摸着酉正落山,落山后又未至深夜,那不是酉时便是戌时,剩下的就得配合着黎兄的大运来瞧了。”
黎至清抱着胸,扫了一眼纸上的鬼画符似的干支组合,字他都认识,但代表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又见容成业写写画画极为认真,不忍打扰,站在他旁边静静瞧着。
容成业一边写,一边随口念叨,“黎兄祯盈元年生人,那我比黎兄还小一岁,以后就别称容兄了,我还未及弱冠,尚未取字,唤我成业就好。说起来,我还挺羡慕军营里,大家‘大哥’、‘兄弟’的叫着,比起京畿这些文人互相称字、称职要亲近多了。”
黎至清本想拒绝,听他后话一愣,然后便应了下来,“好。”
容成业低着头,继续写着,嘴上也不闲着,“黎兄于祯盈四年卯月起运,第一个大运到祯盈十四年寅月,走正印运,正是开蒙读书的好时候,黎兄书定然是读的不错的,而且能得些声名,声名高低得配合整体八字来瞧。第二个运从祯盈十四年卯月至祯盈二十四年寅月,是个偏印运,还是墓库运,枭神坐墓,少不得坎坷困顿多劳少获。如今黎兄正值第二个大运,有了这两个大运的事情积累,咱们就能来断时辰了。”
黎至清自然知道自己是何时生得,此刻只佯装不知,想看容成业如何来断,故作好奇道:
“那依你之见,黎某是生于酉时还是戌时?”
容成业皱了皱眉,“照我推断,当是酉时!”
“为何?”
容成业耐心解释道:“酉时的格局比之戌时要中庸许多,从大运来看,若酉时出生,走正印之运时,声名不过尔尔,但若是戌时,则名声至少能闻达四境。祯盈十四年前,恕我直言,登州有名有姓的后生我只听过安国侯府的两位,一位是现在的黎氏掌舵人黎侯,另一位则是当时的当家人黎豫,但未曾听闻黎兄名姓,所以推断是酉时。倒不是我看不起黎兄,而是这中庸的格局比之戌时要平安稳健多了。”
黎至清面上神色不明,又问:“那若是戌时,此二运而何解?”
容成业将时柱换成戌时对应的干支,对着八字端详半晌后,坦言道:
“若是戌时,正印运时便可博古通今,闻达四境乃至京畿,虽然这个大运走得比酉时好,但下面到了墓库运,情况就会比生于酉时差上许多,前五年这个小运,名声将一落千丈,通俗而言,先时爬得越高,此时便摔得越惨,特别是前五年的中间年份,比如祯盈十七年。这么看来怎么也不是黎兄了!”
黎至清脸色白了白,又问:“那后面呢?”
容成业又看了看第二个大运的流年,拧起了眉头,“虽然走墓库运会坎坷困顿万事难成,但极少有人会有性命之忧,但这个八字却不是,太特殊了,运好时能飞龙在天,运差时则跌入泥淖,简直两个极端。祯盈十七年犯三刑是一个小劫,二十年的三刑是大劫,这个大劫过得去那就再说以后,过不去那就是真过不去了。诶,这个八字不好说,黎兄咱们还是看你的吧。”
黎至清出生于祯盈元年除月初二戌时,祯盈二十年,乃是他的弱冠之年,也是先时许多名医给出了寿数极限。黎至清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莫非真过不去了么?
听了这许多,黎至清已经将信将疑,想继续听下去,见容成业不想说了,直接引了方才他自己的话,“凡事需有始有终,不妨就先把这个八字瞧完,你方才不也说反正闲来无事。”
容成业一想这话在理,他们还不知何时会被放出去,又继续拿起了戌时的八字,看了看格局,“这个八字,寿数能走三到四个大运已是极限,基本上在第二个大运枭神坐墓时就到头了。本来墓库运颠倒反复功业难成就够了折腾人的,这个八字于情爱一事也不顺畅,还有血光之灾,怕是真抗不过这第二个大运。”
“情爱一事,缘何不畅?若是并未对他人动心呢?”黎至清自认无暇旁顾,自然不会受其磋磨。
容成业挠了挠头,“怎么说呢?大约就是,而今只道当时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那这八字基本上就折在这个大运上了?”
“倒也不能这么说,万事无绝对!”容成业又往下推了一个大运,推完以后脸色发白,连冷汗都下来了。
黎至清见状,关切道:“你怎么了?有何不妥么?”
容成业拿起袖子摸了一把冷汗,咽了一口口水才道:“熬过祯盈二十年,这个墓库运就开始变好了,但可怕的是下面那个大运,我——我不敢说了。”
第136章 当局者(上)
容成业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眸子都是惊恐,惹得黎至清更为迫切想知道第三个大运到底如何,又怕容成业不肯直言, 黎至清心思一转, 故作轻松道:
“方才都说这个八字极有可能止于祯盈二十年, 连第二个大运都走不完, 更别说第三个大运, 既然是不可能的事,那说出来也无妨。”
容成业疾走两步来到门口, 瞧着屋外并无人偷听,这才惨白着脸色压低了声音道:
“黎兄,我只能说这个八字走到第三个大运,就开始与大成国运有关了, 至于何种关系, 我实在不便详说, 否则定然会引来杀身之祸。”
见他说得这般严肃, 黎至清不好再勉强, 只得将话锋一转,把先时的疑惑抛了出来, “如你所言, 无论是生于酉时还是戌时, 如今皆是墓库运, 万事难成, 可黎某北境之行,仗的确打赢了, 岂不是与该结论相悖?”
容成业听了这话,面色稍稍缓和, 赶紧摒弃方才脑中的可怕景象,专心为黎至清解惑。
“万事难成并非一事无成,更多是指多劳少获。从容修哥哥家书的只言片语,我能推断黎兄于北境战事的贡献与晋王不相伯仲,并远胜其他将领。回京之后,晋王手握军权炽手可热,一时风头无两,其他将领升官加爵,连赵王世子都得了今上青眼,可黎兄只题补了区区七品的左司谏,黎兄敢说劳有所获?”
黎至清大约听明白了,“如此说来,并非事情做不成,只不过名声功劳记不到身上罢了?”
“对!只要做成事,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所得者不过九牛一毛。”
黎至清释然一笑,“那倒还好,事情能成就行!”
容成业没想到了黎至清这般云心月性,有点心疼起来,“黎兄若是这样的心态,又生在酉时,想来这这个坎坷困顿的墓库运会过得舒服一些。”
黎至清一听这话,嗅到一线生机,忙问道:“那若是戌时的八字,这个大运可有解?祯盈二十年那一劫,可有法子渡过?”
“有!”容成业语带笃定,“依书中所言,可将墓库冲开,只要墓库能开,就可转危为安,当然祯盈二十年的死劫也就解了。但冲开墓库的机缘如何得来,恕我学艺不精实在不知。若黎兄有兴趣,改日寻得家师,我可向其请教。不过,能够肯定的是,戌时的八字只要冲开墓库,扛过死劫,进入下个大运,那就是飞龙在天,贵不可言了。”
黎至清大约听明白了,机缘一事,是难以强求的。
不等黎至清反应,容成业又道:“当然,还有个法子,那就是抛却红尘避世而去,不求功名,自然不会受到功业难成的磋磨,不堕情网,自然随性自在。但想要成就一番功业,是不能够了,不过至少可保性命无虞。”
黎至清不禁想到了之前智慧道长相劝的话,没想到竟是殊途同归!他心系百姓,有志于国,定然做不出苟安保命之事,故而这话只是听听,也未往心里去。
容成业说完,又就着酉时的八字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还将某些流年需要特别注意的点重点提示给黎至清,态度真诚,言辞恳切,一个上午功夫,与黎至清的关系近了不少。
不知是否因为顾忌二人的身份,枢密院的人待他们还算客气,午膳时送来的菜色并不敷衍,当然这客气也只限于吃喝,二人无法向外传递消息,更无法见外人。
酒足饭饱,容成业无聊了就开始闹脾气。
黎至清倒是能耐得住性子,此事非同小可,他笃定朝廷不会放他们两人在此处不闻不问,索性沉下心来,在脑中细细梳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不合理之处,以备再次对峙。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早知道就不逞能了,没有那两卦,也不至于倒这个大霉!”容成业倚在椅子上哀嚎起来,“竟然栽在个番邦女子手里!我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种亏!”
黎至清在心里笑话他小孩心性,见他这般嚎着,自己也无法集中精神,索性打趣道:“以你的出身,案子查不出来,秦王拿你也没办法,怎么就非意气用事摇了那两卦?”
容成业苦着脸,“还不是为着你,我仰慕你许久了,自然不能让这事连累你!”
黎至清微微诧异。
容成业又道:“当然,更为着我姐夫,胡旗使团天石失窃不妥善解决,我姐夫肯定得受牵连。”
“你姐夫?”黎至清扬眉。
“对,准确来讲,是准姐夫!”容成业来了兴致,情绪高涨起来,“就是那位平定北境的大英雄——晋王殿下,这次主理使臣接待,你们一起从北境归来,应该很熟吧?”
穆谦?他要成亲了?
“还好。”黎至清心口一堵,继而又装作若无事其实道:“尚未听晋王殿下提及,看来要准备恭喜殿下了。”
“今上早就相中了我二姐,有意指给晋王殿下为正妃,奈何前些年晋王殿下行事太过荒唐,家父迟迟不肯,如今晋王转了性子,家父也就应了,如今就等着找个合适的由头挑明了。”容成业对着门亲事很满意,一来他们容氏的嫡女,就应该嫁入宫门王府的优秀后生,自然不能随便许个纨绔王爷,二来他自幼的梦想是成为披坚执锐的将军,如今他当不了,姐姐嫁给三军统帅,他也是乐意的。
黎至清脸色一白,没来由地觉得胸口酸涩不已,强笑道:“甚好,甚好。”
黎至清不愿再言语,他心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穆谦成亲,对方还是襄国公府嫡出贵女,门当户对,佳偶天成,有了襄国公府助力,自己该替他高兴才对,可就是高兴不起来,不仅心口堵得慌,眼眶还有些发涩。
黎至清觉得这种状态不对劲,强打起精神,勉强自己把精力放在如何脱困上,逼着自己在脑中分析起当前的局面。
此事缘何发生?最主要的还是前方和谈,苏迪亚有心为和谈争取利益,穆谦要成亲了……
利益如何争取?只要抓住大成理亏之处,和谈之事,大成势必要让步,穆谦要成亲了……
如何让大成让步?以美人计引世家公子入馆驿为第一步,以天石丢失构陷为第二步,此计不成,直接将计就计把大成查案的官员放入局中,穆谦要成亲了……
三招之下,除和谈之外,于苏迪亚还有何益处?苏迪亚前来和亲,若当真失身,则变相为自己选个如意郎君,掌握主动权,穆谦要成亲了……
容成业家世显赫,有他足矣,为何还要构陷自己?自己与她有北境战场之仇,穆谦要成亲了……
此事自己行事有何不妥之处?名字苏迪亚心怀叵测,却只顾查找天石,未对她足够警惕,临时遣走了银粟,将自己置于险地,穆谦要成亲了……
现下如何破局?穆谦要成亲了……穆谦要成亲了……穆谦要成亲了……
黎至清脑子已经乱了,无论想到何处,方才容成业提起穆谦亲事的画面总会闯入脑海。黎至清好像有点理解,黎梨为什么会因为寒英给姑娘指路就生气了。
黎至清胡思乱想之际,穆谦已经快马加鞭进了城。原来,郁弘毅留下的图纸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穆谦带人在案卷库翻了三个时辰也没找到,没有图纸,天石难寻,穆谦担心黎至清吃亏,当即动身回程。
等到了馆驿,见到苏淮,穆谦立马收到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天石已经找到了,坏消息则是早上苏迪亚闺房那桩不雅事,又听说黎至清被穆诣带去了枢密院,转头就走。
“晋王殿下!”苏迪亚从房内款步踱出来,举止从容落落大方,仿佛之前的事从未发生,整个人丝毫不见窘态,笑语盈盈道:“这几日怎么不见你,你可是错过了一场好戏,你们大成当真人才济济,连算卦都能用上。”
穆谦一见苏迪亚,心头怒极,用手中的马鞭指着苏迪亚冷冷道:“你竟然连他也敢算计,就不怕没办法活着走出京畿吗?”
苏迪亚没有被冒犯的愤怒,笑容依旧,只不过多了三分自嘲,“苏迪亚为和亲而来,就算不用手腕,也不可能活着走去京畿了,晋王殿下又何必拿着这种狠话吓唬我一个小女子呢?”
这幅娇憨模样,落在旁人眼中是可爱动人,可落在穆谦眼中,只让他觉得胃里作呕,“小女子?谁家小女子用这种下作手段算计别人?”
苏迪亚笑语嫣然,“要怪就只能怪你们大成人才辈出,一个能排兵布阵指点疆场,一个六爻之术奇准无比,就那么一两个时辰,可让我如何选?索性就两个一起放在局里了。到时候,说不定你们大成的皇帝会帮我选。”
果然还是在惦记黎至清!穆谦气得脸都绿了,怒道:“本王没工夫在这里跟你扯皮,你要是想用这种没皮没脸的方式嫁给他,做梦去吧。”
穆谦说完,转身欲走,却再次被苏迪亚喊住。
“晋王莫急,我有法子还他清白。”
第137章 当局者(中)
离开馆驿, 穆谦先奔着枢密院去了,枢密院衙门不比禁军衙门,并不卖穆谦面子。穆谦软硬兼施地磨了半晌, 奈何枢密院上下早得了穆诣指示, 穆谦的话并不好使。
穆谦在枢密院连黎至清的人影都没见到, 还生了一肚子气, 转头就要去找穆诣麻烦, 却扑了个空。原来,穆诣知道馆驿之事非同小可, 从馆驿回来后立马进宫面圣了。
穆谦不敢耽搁,也跟着进了宫,暖阁外一如既往是黄中守着。
“秦王兄可是在里头,听说他一早就来了。”穆谦走到黄中跟前, 语气极为客气。
黄中也不托大, 恭敬道:“秦王殿下虽来得早, 但因着前头礼部尚书拟好了年节庆典章程, 随着林相一起来向陛下请示, 耽搁了不少时辰,秦王殿下在殿外等了许久, 他前脚刚进去, 这不您后脚就到了。”
穆谦琢磨了一下, 看来这两天的事, 穆诣还没同今上说多少, 忙道:“那有劳您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本王前来觐见。”
黄中素来谁也不得罪, 来了人他便进去通报,至于成祯帝见与不见, 那就不干他的事了。
穆谦没站多久,黄中从殿内出来了,“陛下说,殿下既然也来了,使臣接待之事由您主理,让您一起进去听一听。”
这正和穆谦的意思,赶忙道谢后,随着黄中进了殿。进殿行过礼,穆谦四下打量一圈,除了穆诣,太子穆诚、肖瑜、新任国子监祭酒容含章也在,穆谦这才想起来,除了黎至清,襄国公府的老幺仿佛也被牵扯进来了。
成祯帝今日精神头不错,胳膊倚在榻上的小几上,见到穆谦,不怒自威道:
“你这几日哪里浑去了,使臣接待的事交由你主理,就办成这样?还得让你三哥替你收拾烂摊子,你自己说,眼下这事如何处理?”
方才来的路上,苏淮已经将这几日的事全数汇报过,穆谦并不慌张,在心中将穆诣狠狠地问候了几遍,才装模作样地对着他拱手一礼,皮笑肉不笑道:“此事本该由小弟处理,这些日子有劳皇兄费心了。”
还没等穆诣谦虚一句,穆谦又阴阳怪气接上一句,“皇兄为人体贴,怕累着小弟,出了贡品失窃之事,还压着不让馆驿的人来报,这烂摊子收拾得当真辛苦。只不过,又接着闹出一桩公主失贞的笑话,当真难为皇兄了!”
穆谦为着不让黎至清掺和进胡旗进京之事,不惜忤逆成祯帝,可黎至清还是被拖进了这趟浑水里,一想到是穆诣从中作梗,穆谦心中火大,故而说话没有多客气。
“你——”
“放肆!”
穆诣刚想回怼,就被成祯帝喝住,“你们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穆诣悻悻地闭嘴,穆谦也站在一边不再吱声。
成祯帝又道:“贡品失窃一事都处置妥当了?”
穆诣赶忙道:“是,都妥当了,容成业和黎至清办事能力不俗,不过三日功夫,就找到了。只是这天石丢得当真蹊跷,那藏天石的地方也着实让人意想不到。”
成祯帝听了,眉骨微微一动。
“藏东西的地方是挺刁钻的,谁能想到天石竟一直藏在冰冻着的水池之下。先时,至清猜到天石藏在地下,奈何儿臣找了一夜也没找到先前的图纸,他们都不敢挖,后来最后逼得成业起了卦,这才在立着假山的水池底发现天石。”穆谦不咸不淡接了一句,等着成祯帝对穆诣发难。
一听容成业起了卦,本来站在一旁作壁上观的容含章拧起了眉头,仿佛知道了容成业这遭无妄之灾来于何处。
果然,成祯帝听了这话面露不悦,瞥了一眼穆诣,“你到底给了他们多大压力,把人逼到了这个份上?朕有没有说过,谁也不许逼成业起卦!”
穆诣知道容成业是成祯帝的心头肉,不敢怠慢,赶忙道:“父皇恕罪,是成业公忠体国,一心为着大成的颜面着想。”
容含章不满地瞧了穆诣一眼,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成祯帝没再多责难,突然没来由地朝穆谦问了一句,“你找得什么图纸?”
穆谦有些摸不着头脑,实话实话道:“京畿地下水道图纸,听说是先前郁相在朝时画的。”
当年郁弘毅带人勘测京畿地下水道及暗河时,在场之人除了成祯帝都是垂髫之年,听过此事的并不多,后来图纸绘制完毕就在巡城司封存,因着这么多年并未用过,此事便没人再提及,更鲜有人知晓。
成祯帝眼皮微抬,“此事久远,你如何得知?”
若非银粟来传话,穆谦亦不知此事,刚想脱口而出,又怕事涉黎至清会有不妥,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只道:
“自打儿臣掌管禁军,便开始花心思学习三司之事,前些日子便得知了这个旧事。”
成祯帝狐疑地瞧了他一眼,没再揪着不放,又道:
“你倒是有心了。贡品失窃一事,既然抓住了元凶,就先收押审理,此事你去办。”
还没等穆谦应声,成祯帝又转向穆诣,“胡旗公主失贞,到底怎么回事?”
穆诣作为捉奸在床的当事人,很是尴尬。虽然他极不待见容成业,此刻人家兄长在场,此事又关系大成的名声,他不敢作伪,只得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原委复述一遍。
穆诣话音刚落,穆谦立马道:“如此听来,他们就是冤枉的!至清的品性儿臣极为了解,从来不近女色,素来不喜欢与人有身体接触,纯洁的跟个雏儿似的,哪能瞧得上苏迪亚那种女人。”
穆谦一着急,顾不上言辞,什么浑话都敢往外说,气得成祯帝瞪了他一眼。
穆谦话音刚落,容含章亦道:“陛下容禀,家弟虽然不肖,但素来洁身自好,绝对不会做出这等苟且龌龊之事。”
容成业是在成祯帝膝下长大的,成祯帝听了容含章的话面色稍霁,点了点头,又把目光看向了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穆诚和肖瑜。二人对视一眼,肖瑜才拱手道:
“如秦王殿下方才所述,事情的不合理之处黎左司谏先时已经申辩过,显然两人都是冤枉的,不过,此事无法放在明面上大张旗鼓的审理,得看看先如何压下去为宜。”
“为何?”穆诣有些不忿,他主理外事多年,还没遇到这么大胆的番邦,“此事明显是胡旗做局,就该审个水落石出打他们的脸!还是若素以为无人能将此案审明白?”
肖瑜轻轻摇了摇头,对着穆诣拱手道:
“一来,此事本就算不得什么光彩之事,明面上审理对容少卿和黎左司谏名声都有损,二来,苏迪亚公主之事是和谈定下的,出了这档子事儿,无论公主是否主谋,大成都不会有世家肯娶她,那和亲之事又当如何算?”
成祯帝不露声色,“你有主意了?”
肖瑜低眉敛目,“和谈之事,互放被俘将领和公主和亲既已定下,就莫要再给前方增添负担。若胡旗揪着此事不放,不妨就私下查个水落石出,届时与胡旗博弈岁币一事,想来胡旗使臣闹了这两出,也是为着岁币。若是胡旗愿意配合大成将此事压下,那陛下不妨就悉心为苏迪亚公主择个佳婿,算是对她识时务的嘉勉。”
成祯帝未置可否,只对着穆谦吩咐道:“明日朕得空,你宣胡旗苏迪亚公主和使臣来暖阁。”
“是。”穆谦嘴上领了命令,心中一直挂念着一直羁押在枢密院的黎至清,忙道:“那成业和至清怎么办?听说被皇兄扣在枢密院了。”
成祯帝沉吟半晌,“现在把人带到暖阁来。”
穆诣应了一声出去传令,不多时人便到了,不过来人只有一个容成业,却不见黎至清。穆谦见状,刚想开口询问,却被肖瑜一把扯住,朝他摇了摇头,警告的意味甚是明显,穆谦只得作罢,静观其变。
容成业入内,本来想扑到成祯帝跟前大诉委屈,眼见着自家兄长在,不敢放肆,规规矩矩站到他身侧,然后在御前行了礼。
成祯帝不叫起,他便在地上乖巧地跪着。
“朕有没有说过,不许你再卜卦了?”成祯帝开口皆是帝王威严,“不仅不听话,还闹出了这样的笑话,丢不丢人!”
容成业被训得不敢抬头,他仗着成祯帝宠他,委屈道:“这事儿能怪臣吗?要不是关系到大成的颜面,臣哪能这么沉不住气,再说了,臣熬夜了一夜找那块破石头,整个人疲乏不已,哪能想到第二天会出现在那个女人的床上?还是跟黎兄一起,哪有这么荒谬的事!”
“你还有理了?”成祯帝把茶盏重重地往小几上一拍。
容成业被吓得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
容成业提起黎至清,成祯帝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不是让你们两个人一起来么,怎么只来了你一个,左司谏人呢?”
一听这话,容成业沉不住气了,膝行上前抱住成祯帝的大腿,开口就带了哭腔,“舅舅救命啊,午后黎兄发起了高热,这会子人已经昏迷不醒了,枢密院也不肯请太医给他瞧瞧,简直是草菅人命!”
第138章 当局者(下)
穆谦感觉心脏停了一拍, 恨不得当场冲出门去,但到底没敢在成祯帝眼皮子底下失态。
一直留意着他动静的肖瑜见他没有轻举妄动,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把藏在袖中攥紧的手松开了, 但面色显然没有先前轻松。
使臣接待之事, 太子穆诚一直作壁上观, 这两位兄弟闹得越难看, 他越能坐收渔利,事情发展成这样, 他乐见其成。是以自打进了暖阁,他一直一言不发。本来黎至清的死活对他来说毫不相干,奈何肖瑜做事向来不瞒他,他也知道黎至清是肖瑜看中之人, 又见肖瑜听闻他生病变了脸色, 且当下暖阁内氛围过于凝重, 穆诚适时开口道:
“父皇, 公主失贞之事先按下不表, 追查贡品失窃成业和黎左司谏到底有功,没有放着人生病却置之不理的道理, 儿臣想着, 不妨先把人放出来。至于旁的等您见了胡旗公主再说, 说不定她是有心要给自己挑个驸马呢?”
此话一出, 容含章和穆谦双双变了脸色。
容含章乃是襄国公府嫡出的长子, 容氏一族未来的掌舵人,定然不会轻易让一个不清不白的番邦女子嫁进国公府的门, 再加上他们兄弟素来亲厚,更不愿让自己的亲弟弟受委屈。
而穆谦则是因为穆诚一语中的, 方才在馆驿,苏迪亚话里话外的确透着这个意思。事涉黎至清,穆谦终于忍不住了。
“太子殿下,和亲之事,自然是西府议定人选,再交东府复议,哪能由着她一个番邦女子挑肥拣瘦,若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周边小国岂不是纷纷效法,臣弟以为不妥。”
容含章见机亦道:“成业年纪尚轻,行事还不稳重,难免委屈了公主,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穆诚在成祯帝面前不似他人那般诚惶诚恐,见二人这般惶恐,笑着和起了稀泥:
“孤不过瞧着气氛紧张,玩笑一句,此事还是要父皇做主,毕竟成业可是父皇的心头肉。”
容成业一听可能让自己娶那蛮女,赶忙抱着成祯帝大腿晃了晃,“臣不要娶那女子!”
穆诚一打岔,容成业一撒娇,暖阁内气氛缓和不少,成祯帝嗔怪似的瞪了穆诚一眼,然后轻轻踢了抱着自己大腿的容成业一脚,佯怒道:
“成何体统,还不滚起来。”
容成业从善如流,起来立马又去拽成祯帝的袖子,“宣个太医吧,咱们的左司谏还病着呢,舅舅。”
成祯帝被容成业磨得没了脾气,眼见着黎至清生病却无人问诊之事穆诣责无旁贷,刚想吩咐他去宣太医,穆谦立马把话接了过来,“儿臣去。”
成祯帝若有所思地瞧了穆谦一眼,挥挥手放他走了。
有了成祯帝的口谕,穆谦直奔枢密院衙门,等见到黎至清时,后者面色潮红,正趴在案上昏睡着。
穆谦走上前去,把人揽在怀里,轻唤了起来,“至清?至清?”
唤了几声,却并未得到回应,穆谦一摸黎至清额头,热度灼人,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样的情况,穆谦片刻不敢耽搁,当即将人打横抱起,琢磨着他们的新住处条件有限,快马加鞭回了晋王府。
风驰速度极快,不多时黎至清便被安置在了穆谦的卧房内,而此刻银粟去请的太医还在路上。
等待中的穆谦焦虑不安,不为别的,这次病中的黎至清在榻上辗转反侧,与往日病中安睡相去甚远。不仅睡不踏实,额头还时不时渗出豆大的汗珠,让穆谦揪心不已。
穆谦亲自绞了帕子,一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拭着冷汗,一边向着卧房外东张西望,眼见着太医迟迟未到,刚想扬声催一句,却听到了黎至清一声呓语。
“难受……好难受……”黎至清双颊满是病态的潮红,紧蹙着剑眉,额上洇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整个人在床上如同烙饼一般翻来覆去不得安宁。
穆谦闻言,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尝试唤着昏睡中的人“至清,阿豫。”
刚握住黎至清的手,便被他反攥得生疼,穆谦便知他此刻忍得极为痛苦,眼见着刚敷在额头上的帕子被甩了下来,穆谦心一横,索性把人揽在了怀中,温声哄着:
“阿豫,你再忍一忍,太医马上就到了。本王保证很快就不难受了哈!”
被穆谦箍在怀中,黎至清眉头未纾,“不……还是好难受……”
“哪里难受?”穆谦心中没底,不知这次高热是因为旧疾多些还是单纯着了风寒。
黎至清抬手在心口处抚了抚,带着哭腔呓语道:“心……好难受……”
穆谦知道黎至清肺腑旧疾难愈,却从未听说心脏还有恙,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幸好此刻银粟带着赵太医进了门。穆谦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道:
“赵太医,您快来瞧瞧,他难受,心脏难受的厉害!”
赵太医虽然上了年纪,但脑子极为清楚,尤其对患者病情,可谓过目不忘。他先时为黎至清看过诊,对他的身体状况及旧疾了如指掌,缘何高热不退昏迷不醒也能猜个大概,是以心中有数并不慌张。不过见穆谦这般着急,也不敢懈怠,紧走两步上前来到榻边。
“殿下,先让公子在榻上平躺,老朽好诊脉。”
“可他睡得极为不安稳,不碍事吗?”揽着人的穆谦有些迟疑,怕一放手黎至清又开始折腾,反倒不利于诊脉。
赵太医把黎至清的手拉起,在他手掌下方的一个穴位上按了一会儿,黎至清竟慢慢地安静下来了。
穆谦见状,赶忙将人安置在榻上,起身让出位置,“您瞧瞧,他这几日一直在劳神查案,昨夜一宿没睡,听说今早还给冻着了,午后开始发起高热,人一直昏迷不醒,这会子开始喊心脏难受。”
赵太医从药箱中取出脉枕,垫在黎至清胳膊下,搭了脉,闭目细细诊了半晌,然后对着穆谦恭敬道:
“公子并无大碍,不过有些疲累兼又着了风寒,等下老朽开一副药,按时服用,有个三五日也就康复了。”
穆谦还有些不放心,“他的旧疾如何,可有伤了心脏?”
赵太医又将手搭上黎至清的腕子,仔细摸了摸脉搏才道:
“殿下不必担心,这位公子的旧疾,比之老朽上次来时好了不少,想来这一年肯定是费心将养过了。公子的旧疾乃是血气瘀滞难以根除,且皆在肺腑间,心脏是无碍的。”
眼见着黎至清眉头又紧起来,穆谦担忧不减,“那他的心脏为何会难受得紧?”
赵太医拿起黎至清的手,在方才的穴位上按了一会儿,黎至清眉头渐渐舒展,呼吸比之方才也平稳了不少。赵太医见状笑道:
“许是方才睡梦中魇着了,待醒了就没事了,殿下大可放宽心。”
原来是做噩梦了!穆谦听完赵太医的解释,这才松了一口气,吩咐银粟伺候赵太医开方取药,然后将人千恩万谢地送出了府。
穆谦回到榻边,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泄了气一般坐到黎至清身边,再次把他的手握在手中,口中抱怨道:
“你个小祸秧子,魂儿都给本王吓没了!”
谁知刚安静了不久的黎至清又难受起来,整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穆谦见状,赶忙学着方才赵太医的样子按着黎至清手上的穴位,并温声哄道:
“没事,没事,都是梦,别怕哈。”
“难受……”
虽然知道黎至清是梦魇了,穆谦还是忍不住心疼,语无伦次起来,“怎么个难受法?本王该怎么帮你呢?”
“痛……心好痛……”
“痛?”穆谦试着拿手覆上黎至清的心口,轻轻替他揉着,“有没有好一些?阿豫,都是梦,都是假的!不痛了对不对?”
黎至清的状况并未因此缓解,眉头仍紧紧蹙着,“可是……还是好痛……哥哥……阿豫好痛……”
这话惹得穆谦胸腔尽是酸意,黎至清只有最脆弱时,才会想起他兄长,此刻定然是难受得紧了。穆谦定了定心神,觉得这般跟他对话解决不了问题,索性学着先时在北境骗他吃药时的语气,温声软语道:
“阿豫,你梦到什么了?呐,你告诉哥哥,哥哥就给你逮一只熊崽子玩,你不是最喜欢小熊么?”
黎至清不说话了,翻了个身,挣脱了穆谦的手,自己捂着心口,止不住的发起抖来。
这可把穆谦吓坏了,当即吩咐银粟把赵太医的马车追回来!
“阿豫好痛……”
等着的功夫,穆谦坐到床头,再次把人抱回了怀里,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将语气放到最轻柔,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阿豫,跟哥哥说,到底怎么了?到底是什么让你心痛?”
黎至清被高热烧得神志不清,缩在穆谦怀中,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着穆谦的衣襟,昏昏沉沉吐出一句:“他要成亲了……”
成亲?!
穆谦心脏一滞,醋坛子瞬间翻了!莫非黎至清在梦中梦到了心上人成亲,这才难过成这样?
穆谦急了,忙对着怀中人问道:“谁?谁要成亲了?你把话说清楚!”
“穆谦……穆谦要成亲了……”黎至清说着,一滴晶莹泪珠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滴了下来。
第139章 情痴
穆谦的大脑一瞬间空白了, 抱着怀里的人不知所措起来。
“不是,你再说一遍,谁要成亲了?”
又一行清泪从黎至清眼角滑落, “穆谦……”
难道说, 魇着他的梦竟然是自己成亲?莫非也喜欢自己?穆谦想到这种可能人傻了!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一时之间不知该哭该笑, 傻愣愣抱着人僵在了原地。
等再回过神来, 胸前已经温热了一片, 怀里的人紧紧抿着唇,眼泪争先恐后地从眼眶中涌出来。
穆谦顾不上别的, 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着眼泪,嘴上哄道:“阿豫,穆谦没成亲!他没成亲!真的!本王发誓!”
昏睡中的黎至清听了这话,稍微平静了一些。
这样的反应, 若说黎至清对自己没意思, 穆谦是绝对不信的。穆谦咬了咬牙, 低头凑在黎至清耳边, 轻声问道:
“阿豫, 你喜欢穆谦吗?”
黎至清呓语道:“不知……”
穆谦不死心,“那他要成亲, 你为什么心痛?”
“不知……但心就是好痛……”黎至清说着又带了哭腔, “你方才骗人的是不是?他要成亲了是不是?”
穆谦怕他再闹起来, 赶忙道:“没有的事!绝对没有!哪个混账东西在你面前嚼舌根来着?”
穆谦对着怀里的人絮絮叨叨再三保证, 就差对天发毒誓了, 说了半晌这才把人安抚下来。得了穆谦的承诺,黎至清不闹了, 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
等人睡熟,穆谦从卧房中踱了出来, 脸上的得意挡都挡不住,呲着牙笑得极为开心。虽然黎至清对情感一事懵懵懂懂,但架不住穆谦是情场老手,要现在这点事还想不明白,穆谦就白有这两世记忆了。
有了这一出,就算改日黎至清矢口否认自己的心意,穆谦也不会信了!
穆谦心中狂喜,乐颠颠的往门口石阶上一坐,今儿的夕阳映出漫天红霞,回廊上金丝雀嘤嘤成韵,都美不过此刻的心情,原来不是他一厢情愿,原来黎至清也对他有意!
穆谦双手托着腮,痴痴地笑着。若非现下形势所迫,若非世俗不允 ,他定然要函告四境,让天下皆知,黎至清也钟情于他。
等银粟将赵太医请回来时,夕阳已落夜幕降临,没了暖阳寒意袭人。一进主院,银粟就看到自家王爷跟中了邪一样,一个人坐在石阶上傻乐,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朵后面了,连大氅都没穿,也不嫌冷。
银粟挠了挠头,自家王爷莫不是中邪了?着急忙慌地请赵太医回来,莫非不是为了给黎先生瞧病,而是给他自己瞧?
“殿下……”银粟忍不住唤了一声。
“嘿嘿,银粟!”穆谦抬脸一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他喜欢本王!”
穆谦从前犯浑时,也没这般痴傻过,银粟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转头对赵太医道:“要不然,您先给晋王殿下瞧瞧吧!”
*
因为被喂了一碗安神药,黎至清这一觉睡得特别安稳。等到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午后。
黎至清昏昏沉沉地从床上坐起来,神色并不清明,整个人还沉浸在之前的梦中,他稍微活动了一下,只觉胸口闷闷地疼,眼眶也涩涩的。清了清嗓子,发现喉咙还干得厉害,这才想起来,方才做了个梦,梦里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遇到了让他难过的事,兄长来安慰他,他还抱着兄长大哭了一场,哭得很是伤心。
黎至清想到此处,有些懊恼地以手扶额,怎的还跟个小孩子一般,太丢人了!不过没等他过分羞恼,触手的高温就吓了他一跳,这才意识到,这是又病了。黎至清叹息一声,自打用了智慧道长的新方子,将养了这些日子,感觉身子好了不少,原来还是这般不济!
许是周围的气息让他太过安心,黎至清在榻上做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知身在何处,正要更衣起身,银粟提着食盒端着药碗进门了。
“先生醒了,先吃点东西吧?”
黎至清环视四周,“银粟,咱们这是在哪儿?”
银粟把食盒放在桌案上,一边摆着盘,一边笑道:“这是晋王殿下的寝房。”
黎至清一愣,没想到竟然睡在了穆谦的榻上,“怎的会这般失礼?”
银粟倒是不甚在意,笑道:“昨日先生病着,晋王殿下说司谏府条件比不得晋王府,就带您回来了。”
黎至清表情有些不自然,“那为何不回翠竹轩,怎好住到了殿下的寝房里。”
“翠竹轩哪能跟这里比,纵然殿下不在府内,寝房也有人洒扫清理,地暖不断,而翠竹轩已有些日子没住人了,此刻怕是阴冷刺骨,先生病着,自然不能让您去那里。”
“他有心了。”黎至清垂眸,将情绪掩藏起来,“那昨日,殿下歇在了何处?”
银粟想起昨日他家王爷那副痴汉样就有些头疼,“殿下在先生身边守了一夜,跟中了邪一样,笑了一宿,咱们想让赵太医给瞧瞧,他还不乐意。”
说话间,黎至清已经起身,这会子他高热未退,仍觉得头重脚轻,银粟见状,赶忙拿了衣架上的外袍想伺候他穿戴。黎至清只是颔首接过,自行把衣袍整理好,自打黎梨去后,这些事情他都不肯再假手他人。
听到穆谦守了他一夜,黎至清心口泛堵,梦中他抱着兄长痛哭的情景再一次涌入脑海,黎至清有些憋闷,为何他要成亲?为何自己这么难受?
“他人呢?”黎至清出口就带了点情绪,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银粟一怔,“谁?殿下么?今日今上召胡旗使团觐见,殿下主理接待事宜,进宫伴驾了。走时嘱咐属下,若是先生迟迟未醒,就先喂药,等醒了,则要先吃东西再吃药,先生趁热吃吧。”
黎至清有些挑食,只不过平日里因着食量小,挑食的毛病不显,因此鲜少有人知晓。此刻他烧得七荤八素,更是无甚胃口,草草喝了一碗粥便不肯再吃。银粟是他半个学生,有先生威严在,银粟不敢勉强他,见他不吃饭了,只能去端汤药。
等银粟把药碗捧到黎至清面前时,黎至清瞥了一眼那黑黢黢的药汁,又瞥了周围一圈,连个蜜饯影子都没有,顿觉生无可恋。他这会子病着,不自觉地就想使性子不喝了,又不肯让人瞧出来,只一本正经道:
“这药仿佛是有点凉了,劳烦你再去热一下吧。”
银粟一摸药碗,的确没热气了,赶忙道:“是银粟疏忽,马上去办!”
眼见着银粟诚惶诚恐地端着药碗走了,黎至清悄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在心中暗暗鄙视自己,自己耍性子,却给旁人添麻烦,着实不应该。不过要硬喝那碗药,黎至清打心底里不乐意。
一想着银粟一会儿就回来了,黎至清不愿坐以待毙。头脑昏沉的人,感性逾越了理性,这么难吃的药,少喝一碗又不会怎样!如此想着,黎至清取了大氅披在身上就出了门,能躲一时算一时!
冬日午后的阳光温暖柔和,洒在身上暖洋洋的,黎至清便沿着有太阳的路漫无目的地在王府里闲逛。先时他在王府,每日往返于主院与翠竹轩,这条路他太熟了,走着走着便来到了翠竹轩外。
故地重游,黎至清本想进去瞧一眼,还没进去,便听到了一名女子的哭声,间或传来另一女子的劝慰声。他不是多管闲事之人,更不爱听墙角,在尚未听清交谈内容前,转头欲走。
“寒英侍卫走了,我就是难过!都怪之前住在这里的小狐狸精,骗走了寒英侍卫!”
哭诉声陡然拔高,黎至清不想听也听到了。
寒英这混小子竟然还跟这王府的女子不清不楚?简直反了天了!黎至清生怕黎梨吃亏,当即停住脚步,又回头向前凑了凑,想听个明白。
“人家黎梨姑娘跟寒英侍卫两情相悦,寒英侍卫是明媒正娶,你别自己难过,就信口浑说,当心祸从口出!”劝慰的女子耐着性子。
那厢哭腔继续道:“他成亲了,我难受嘛,我就是抱怨两句!”
“这人都走了有些日子了,你怎么还没缓过来,你……你该不会不止是花痴,而是真喜欢上寒英侍卫了吧?”劝慰声中皆是难以置信。
哭腔仿佛情绪积累到了极点,声音里透着浓浓地悲伤,“是是是,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
“可他从未留意你,你这样……”
后面的话,黎至清已经听不下去了,逃也似的离开了翠竹轩。一直跑到花园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撑着回廊的栏杆喘粗气。
他仿佛明白他为何会这么难受了,答案方才那名女子已经告诉他了。
他竟然喜欢上了穆谦!
一瞬间,往事涌上心头,从前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些心头的酸涩与悸动、那些放纵的依赖和无端的小性子、那些穆谦出战时的担惊受怕、那些对苏迪亚莫名的敌意、这两日的难过,一切皆有因!
黎至清终于想明白为何玉絮经常笑而不语、为何穆谚欲言而止,原来他们早就瞧出来了,而自己才是后知后觉的那个!
黎至清自诩聪慧绝顶,但于感情一事,他并不聪明,甚至有点笨。他从来没喜欢过一个人,他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滋味。
此刻,他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他竟不知该怎样面对穆谦了,从前先生没教过他。
“阿豫——”温润的嗓音自身后传来,黎至清愣在了原地。
第140章 隐患(上)
“阿豫!”穆谦的声音很是欢快。
黎至清转身有点露怯, 他不敢拿正眼看穆谦,还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小半步。等穆谦大大咧咧地走近,他才瞧见来人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黎至清瞬间想到, 方才银粟说穆谦笑了一夜, 只当他是因着好事将近而喜上眉梢, 心里酸意止不住地翻腾起来。
人已近前, 眼见着躲不过去了, 黎至清强按下胸中酸涩,苍白着脸色笑道:
“听闻殿下要娶亲了, 还未道一句恭喜。”
黎至清肤白,此刻又在病中,面上毫无血色,唯独眼尾一层薄红, 看得穆谦心头荡漾。穆谦知道了他的心意, 本想因他隐瞒而打趣几句, 眼见着他忍得眼眶都红了, 又舍不得了, 走上前去,直接伸手覆上了黎至清的额头。
“没有的事, 别听人胡说八道。怎么烧着就跑出来了, 让本王好找!”
“当真没有?”黎至清心思一滞,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穆谦认真点头, “千真万确, 本王何曾骗过你?”
黎至清暗暗舒了一口气,胸中酸意褪了不少。可一想到自己的心意, 又觉得有些不知措施,他平日里舌灿莲花, 此刻却能傻愣愣看着穆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至清的情绪变化被穆谦收尽眼底,他心中狂喜的同时又有些心疼,明明在乎得紧,却不肯将感情宣之于口,只自己偷偷地难过。
这么聪明一个人办出来事怎么这么傻呢!
黎至清的心意给了穆谦底气,此刻,他已经等不到玉絮从登州归来,他只想现在就与黎至清名正言顺地并肩而立,就算不能公之于众,他也要黎至清给他一个名分!
穆谦从前喜欢打直球,来到书中社会一年多,终于学会了迂回。他知道黎至清脸皮薄,贸然将事情挑明,难免会让人羞恼,穆谦稍作沉吟,上前牵起黎至清一只手,拉着他慢慢地往回走,边走边道:
“阿豫,不怕你笑话,本王小时候文不成武不就,所以也没什么宏图大志,一门心思只想赶紧长大成家,有个人能像现在这样,与本王携手同行,将年年月月淹没在东升西落的轮回里,直到青丝染雪共赴黄泉。一转眼,本王已经长大了,可本王迟迟未遇到那个携手一生之人,本王以为这辈子遇不到了,所以很久没做过这样恬淡的梦了。”穆谦说到此处,感觉自己手中的那只温暖潮热的手想抽出去,他没有给黎至清机会,把人握得更紧了一些才继续道:
“本王从没奢望过有朝一日能入朝,以为这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了,直到遇到你,本王才知道原来本王也可以跨马杀敌,也可以统帅三军,也可以受百姓爱戴。也是因为你,本王才立志不再当纨绔,本王享受着这个身份带来的权势富贵,也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本王要对得起这个身份,要安民守土,要缔造一个河海清宴的至治之世!”
“你知道么,从前本王的世界是混沌的,直到遇到你,本王的世界才清晰明亮起来。本王现在相信,美梦可以成真,本王真的可以遇到那个携手一生的人,就如此刻这般。”
“直到今日有你陪伴,本王才发现冬日午后的阳光竟然这般和煦,你可愿陪着本王一起走下去。”穆谦说到此处,驻步凝视着黎至清的双眸,然后与他十指相扣,把紧扣的双手放在两人眼前,“就这样一起携手走下去。”
“至清,阿豫,用你们这里的话说,本王心悦于你,你可愿给本王一个机会?”
什么叫“用你们这里的话”?黎至清虽然有些疑惑,但此情此景已经顾不上纠结这个了,他只傻愣愣地瞧着穆谦认真的面容,然后默默地低下了头,半晌闷闷吐出一句:
“我身有旧疾,大夫和成业都说,我活不过弱冠之年。”
我没有办法与你携手一生,没有办法陪你青丝染雪,更给不了你长长久久。
黎至清从前对生死看得很淡,他素来不在乎何时命归黄泉,只在乎能否在有生之年为百姓做点事,可此刻,他突然难过得透不过气,这是第一次,他开始畏惧死亡,第一次他想好好活着。
穆谦伸手摸了摸黎至清的后脑,换了称谓,“等过了年节开春之前,我带你去找智慧道长,他一定能医好你。”
“我已经成亲了,还育有一子。”黎至清话中带了点难掩的情绪。
穆谦浑不在意,“那我给你当外室!”
黎至清听了这话猛地抬头,正对穆谦那双温和而坚定的眸子,又期期艾艾道:
“我,我不知心悦一个人,该如何同他相处。”
穆谦把两人十指紧扣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黎至清的手背,温柔道:“没关系,我教你,就像你教我兵法、教我谋略那样。”
终于,黎至清沦陷在穆谦眸子里那一汪深情中,点了点头。
穆谦一喜,将一张俊俏的脸凑到人面前,在黎至清脸颊上轻轻一啄,然后将人打横抱起转了一圈,“本王这辈子无憾了!”
虽然这是在晋王府内,这般被人抱着,黎至清还是觉得有点逾规,“殿下,放下我,让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无碍,谁敢乱瞧,本王挖了他眼珠子。”穆谦才不应,把嘴唇凑到黎至清耳侧,“阿豫,叫声‘阿谦’来听听。”
潮热的气息蹭过黎至清的耳垂,让他本就发着高热的脸变得更红了,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吱声。
穆谦低头往怀里一瞧,见人害羞,心情大好,也不再勉强他,抱着人大摇大摆回了寝房,回去正瞧见银粟端着药碗急得团团转。
银粟一见穆谦抱着黎至清回来,一时之间有些尴尬,倒是一旁的正初见惯了大风大浪,扯了扯他的袖子,然后努努嘴,示意他放下药碗,然后走人。银粟心领神会,把药碗往案上一搁,逃也似的跟正初一起跑了。
穆谦把人放在榻上,回头来到案边,把药碗端起来抿了一口试了试温度。
“方才本王听银粟说,热了药回来你就不见了,本王猜肯定是为着不吃药躲出去了,都多大人了,还干这种事,也就欺负银粟不敢念叨你,换了阿梨在,你敢吗?”
小心思乍被穆谦点破,黎至清有些尴尬,又有些不满,开口就带了点使性子的味道,“你同银粟把话说破了?”
“当然没有,要不然黎先生的面子往哪儿搁。”穆谦说着端着药碗来到榻前,舀了一勺送到了黎至清嘴边,“来,张嘴,还烧着呢。”
黎至清一听面子保住了,放下心来,又见那一勺黑黢黢的药汁,方才对人间的恋恋不舍一扫而空,他红着鼻尖和眼尾,面带抗拒地瞧着穆谦,态度很明显,他并不想喝那碗苦东西。
“你你你……你这眼神太犯规了!”穆谦被黎至清这副可怜又无助的表情搞得心都化了,“真不喝?”
黎至清也知道自己这性子闹得没道理,气势瞬间弱了几分,与穆谦打起商量,“我觉得,可以晚一点。”
穆谦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又把手放在了黎至清脑门上,触手的高温让他打定了主意,不再看黎至清的眼睛,直接闷了一口药,对着黎至清的唇吻了上去。
黎至清没想到穆谦这般无赖,甜蜜的吻与苦涩的药汁杂糅在一起,最终还是把药咽下去了。
“你!”黎至清有些羞恼。
穆谦占了个大便宜,心情极好,“你自己乖乖喝药还是再让本王像方才那样喂你?”
黎至清一把夺过药碗,认命般灌了下去,苦得脸都绿了,登时脾气就上来了,仗着生病难受,就有些不想搭理人。
穆谦哪能看他这么委屈,从怀中掏出一包蜜饯,取了一颗塞到他嘴里,黎至清脸色这才稍霁。穆谦见人不恼了,自顾脱下外袍,想了想又在外袍里掏出个东西,然后往榻边一坐。
“阿豫,往里挪挪,给本王腾点地儿,本王昨儿守了你一夜,连眼皮都没合,今日一大早又进宫伴驾,这会子累得紧,你陪本王眯一会儿。”
黎至清一时尴尬,手脚又僵硬起来,不知该如何动作。
感受到黎至清的紧张,穆谦心下了然,黎至清这般反应,明显未经人事,他那家室定然有鬼!穆谦见人僵硬着不肯动弹,只得自己重新站起来,把人打横抱起往里面放了放,语气里尽是暧昧。
“阿豫,本王告诉你哈,两个互相心悦之人,自然是要睡在一个榻上的。如今你病着,本王就只是先跟你躺在一处,回头有些妙不可言的东西,本王慢慢教你。”
穆谦说完,一掀锦被自己坐在了至清身边,把黎至清往怀里一揽,拿锦被裹好,这才心满意足地躺下来。
黎至清此刻被穆谦抱在怀中,感受到了无边的安全感,整个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鬼使神差地,他还把胳膊搭在了穆谦的腰上,朝着穆谦身边靠了靠。
美人在怀,还这般依恋他,穆谦觉得此生圆满了,也不再吃那些有的没的飞醋,把方才从外袍中掏出来到东西送到黎至清面前。
“喏,容成业千叮咛万嘱咐,让本王带回来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