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内堂。
义纵已将此次案件的卷宗与众人供词摆在刘据案前, 一一解释。
“根据案发后在场之人的供词,当时祁郎君仰躺在地上,后脑被一件青铜貔貅摆件的尾巴刺入。柏山跪在他旁边, 双手染血。
“臣携同衙役勘验过现场,屋内凌乱, 有明显争执且动手痕迹, 貔貅的尾巴形状也与死者脑后的伤口吻合。仵作仔细检查过尸体, 发现尸身唯有这一处伤口, 并证实这就是致命伤。”
说着他递上一方摆件给刘据过目。
貔貅形状,尾巴细长,虽比不得利刃,可如果用力刺入,或是猛力撞上去, 刺破人体是完全不曾问题的。绝对能令人致命。
说它是凶器, 刘据并不意外,但有一点,刘据凭借观看探案剧以及听左监讲说探案故事的经验觉得很有问题:“也就是说当时并没有人亲眼看到柏山杀害祁郎君?”
“没有。”义纵知道刘据为何这么问, 继续道, “可彼时屋中唯有柏山与祁郎君二人。”
刘据迷茫:“怎么确定屋中必然不会有第三者?”
义纵躬身回答:“出事地点在祁郎君家中书房。书房没有密室暗道, 唯有门窗可出入。门窗外面是小院, 小院正对前方回廊。
“彼时祁大郎与祁元娘均在廊下等候。若有第三人,不论走门还是走窗,都会被发现。但二人并未见到有其他人出入。”
刘据眨眨眼:莫非是电视剧里最爱拍的密室杀人案?他见到活的密室杀人案了?
霍去病瞧他一眼,不知道他又想哪儿去了, 干脆替他开口:“先叫祁大郎进来。”
祁大郎入内行了礼, 便说起当日之事,与供词没什么出入。
“小人承认自己确实不喜柏山, 想来也不会有哪位兄长喜欢引诱迷惑自家阿妹之人。但此事非是我故意借机按死柏山。而是除了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祁家虽没落,却也不是小门小户,哪能让外人出入自如。柏山能来,且能进入书房,是父亲允许。
“他与舍妹之事已僵持许久,舍妹曾数次试图说服父亲。父亲没办法,答应见柏山一面,与他详谈。”
祁大郎深吸一口气:“柏山来后,是我与舍妹一起将他引领入书房,因着父亲想单独与柏山聊,我与舍妹并没有多呆便退了出来。
“舍妹不放心,一直站在廊下,遥望书房。我便也陪她等待。”
祁大郎咬牙,不自觉篡紧了拳头,可见在极力压制情绪:“我们的目光从未移开书房,书房有无他人进出,我们能不知道吗?
“柏山进去时,父亲还是好好的。其间又没有第三者,父亲突然身死,不是他还能是谁!”
刘据看了霍去病一眼,霍去病挥手让祁大郎退出去,又将祁元娘叫进来:“就目前的情况,柏山确实嫌疑很大。你为何觉得柏山是冤枉的,单单因为你对他的感情与信任?”
祁元娘摇头:“一部分是,但不全是。”
刘据挑眉,示意祁元娘继续。
“其实事发前一天我与父亲深切交谈过一回。我明白父亲看中修成子仲的原因。祁家早已没落,我们这一支还不是嫡系主脉。
“虽有贵族头衔,可内里其实也就比一般的平头百姓强点。与其说父亲是看中了修成子仲,不如说是看中了修成君。”
在场之人无不了然。修成君是王太后入宫前与民间丈夫所出之女,虽非皇室血脉,到底是陛下的同母姐姐。
陛下亲封其为县君,享有封邑,仪比长公主。
以祁元娘的家世条件,配正经皇室长公主的子嗣是远远够不上的,但修成君的儿子却勉强够格。
尤其修成君居住内城,与王家田家以及皇室的来往都还算密切。
若从个人而论,修成子仲并非良人。可若从身份地位而论,修成子仲或许是如今祁家能找到的最好选择。
“我与父亲说,女子嫁人能否幸福并不只看身份地位,并不是高门就一定好,还需看二者是否合适。
“我在家中受宠惯了,与公输家小郎君起冲突都忍不下性子。修成子仲亦是被宠着长大的。
“到时候我们闹起来,谁也不肯低头,且他位尊而我位卑,这日子要怎么过?
“要我改变自己,温柔小意,体贴和顺,精心伺候,我恐难做到。而柏山不同。我们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他愿意迁就我。我也愿意回报他这份厚意。”
大概是顾忌着修成子仲的身份,这话说的委婉,但在场之人都听懂了。
修成子仲哪里只是被宠着长大。
王太后在时,他活脱脱一小霸王,在长安横行无忌;及至王太后去世,最大的靠山没了,才不得不有所收敛。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祁元娘若嫁给他,日子只怕难得安宁,更别提幸福了。
“父亲不喜柏山,不是不喜柏山为人,也不是不喜柏山待我的一片赤诚。这些父亲都看在眼里,他唯一不满意的是柏山家世身份太微。
“可如今柏山有幸得殿下青眼,也算有了机会。我与父亲说,我今岁不过十五,不急着定亲,请父亲给他两年时间。
“两年,若他能有所成就,我们便在一起。若他不能,我愿意凭父亲做主,不会再闹。
父亲素来疼我,考量许久终是答应了。
“今早他同我说,让我午间小憩之后叫柏山过来,他亲自与柏山谈。若柏山也同意这个方案,且有向上爬的毅力与决心,那么此事就这般定了。这两年他不会给我定亲,不会逼我出嫁。
“而我也将此事告诉了柏山,彼时柏山很高兴,承诺我一定会努力。”
祁元娘抬头,眸中满是不解:“父亲既已松口,双方也达成共识,怎还会起冲突?
“即便柏山对此不满,真要做什么,也该是两年后事情不成再做。有两年的缓冲时间在前,他为何要急于出手?
“这与柏山寻常的行事作风相悖,也不符合常理。”
刘据默默点头,确实不太符合常理。如此一来,案件谜团更大了。
祁元娘出去后,再进来的是柏山。他被衙役押着,脚步踉跄,神色颓败,衣衫褴褛,上面还有些许刺目的血色鞭痕。
刘据侧头看了眼义纵,义纵垂首:“柏山是最大嫌疑人。臣办案无数,凶犯喊冤乃属平常,不喊冤直接认罪的反倒是少数。臣自然要审一审,力图撬开他的嘴。臣并未对其用重刑。”
刘据看了看柏山身上鞭痕的数量,勉强相信他的说辞。
柏山见到他似乎十分激动,泪水哗啦啦落下来:“殿下!不是小人,小人没有杀人。”
义纵蹙眉:“大殿下面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不必浪费时间,你且将当日的情形细细说于殿下听。”
柏山勉强止住眼泪,平复情形,开始回忆案发经过。
“祁伯父有午歇的习惯。元娘特意等午歇时间过了才带我入府,到书房门前时还问了一句,看伯父是否醒了,听闻里头伯父回应才推门入内。
“彼时伯父在内室,我们不敢贸然闯入,隔着屏风问安。伯父应了。祁家阿兄说让伯父与我单独谈,与元娘退了出去。
“因元娘早就同我交了底,我便跪下来多谢伯父肯给我这个机会,并发誓一定会闯出一番成就来,绝不负元娘。
“可我说了许久,伯父一直没开口。我心下惴惴,想着伯父是不是反悔了,便想近身再求一求他。刚绕过屏风什么都没瞧见就被人从后一棒子打晕。
“等我醒来,看到室内一片狼藉,伯父躺在一边,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想查看他的情况,结果一扶他,双手沾得全是血,而伯父已经没了气息。
“我吓了大跳,惊慌失措,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祁家兄长与元娘便进来了。”
事情到此,基本情况已然明了。
义纵让人将柏山带下去,躬身禀明:“柏山后脖子处确实有一方淤伤,但不排除是他与祁郎君推搡中不小心撞到,或是故意为之。
“以往案件中,凶手为脱罪,自伤己身来制造疑点、掩盖实情的也并非没有。”
说到此,义纵瞧了刘据一眼,补充道:“臣并不是说一定便是如此,只是断案需要考虑多种情况,不可听信一面之词。毕竟凶手多狡诈。”
义纵语气犹疑,带着几分忧虑,恐刘据觉得他是在针对柏山。
刘据觉得义纵想多了。这种合情合理的正常考量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又不是不讲理。
他站起身:“去案发现场看看吧。”
众人又转场来到祁家,书房的格局确如义纵所言。
他甚至亲自去廊下站着看了看,又搬了箱笼来,立于祁大郎祁元娘视线水平,不管哪个视角,全都一目了然。
书房中。外室与内室用一扇屏风隔断。
外室作为日常读书写字使用,内室大概是考虑到祁郎君有午歇的习惯,在这里准备了床铺与各色衣物用品。
义纵指着内室的木柜架子说:“这边摆放着一些竹简,貔貅摆件也在此处。当日书架倾斜,竹简撒落在地。”
又指了指脚下:“祁郎君躺在这里,柏山跪在他身边,手托着他的后脑,双手染血,身上也有。
“微臣猜测,凶手或许并不是故意杀人,而是与祁郎君争执时不小心推了他一把,让他撞在架子上,后脑不幸被貔貅摆件的尾巴刺入,倒地毙命。”
刘据看看木架,又低头看看义纵所说祁郎君倒地之处。确实按这个方位,若柏山真是凶手,误杀的可能性更大。但误杀也是杀,而柏山喊得是冤。
左监蹙眉:“在柏山进入书房前,祁郎君在做什么?”
都是断案经验丰富之人,义纵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午歇。祁郎君有午歇的习惯,并且因为眠浅,午歇时不喜有人打扰。祁家兄妹带柏山过来之际,祁郎君应该刚醒。”
霍去病眼珠转动:“午歇不喜人打扰,也就是说如果彼时屋中就已有人,祁家兄妹也不知道。”
义纵点头:“确实如此,可祁大郎说得对,祁家非小门小户,怎是外人能轻易进出。更何况,如果有贼人在,祁郎君为何不唤人抓贼?
“祁大郎与祁元娘带柏山进来时,祁郎君为何也没有给予任何暗示用作求救?最重要一点,贼人是怎么出去的?”
霍去病与左监同时顿住。祁大郎与祁元娘在廊下一直盯着书房,没有见人入,也未见人出。
刘据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电视剧中的某个场景:“也许他压根没出去呢?”
众人:!!!
刘据转头看向义纵:“事情是怎么被撞破的,撞破后又是如何发展的?”
“祁元娘见柏山一直没出来,心里焦急,坐立不安,便向家仆要了些瓜果,想找个理由,借着给父亲送瓜果的名义看看他同柏山谈得如何。
“结果与兄长一起推门进来便看见了凶案现场。两人惊呼出声,招来了家中仆从。
“祁大郎最先反应过来,一边去查看父亲的情况,一边让人逮捕柏山。喧嚷之声很大,府中乱成一团,左邻右舍都被引过来瞧热闹。”
刘据眨眼:“也就是说当时场面混乱,人员众多,大家的注意力几乎都在死者与柏山身上?”
义纵立刻会意:“殿下的意思是说,凶手作案后并未立刻离开,藏在屋中,此后趁乱混入人群光明正大出去的?”
众人震惊,但都明白,这个猜测很有可能。
“还有一点。”刘据托腮想了想,点了左监出来,“你去廊下站会儿。”
左监不明所以,但还是领命去了。
眼见左监到了位子,刘据将竹简哗啦扫落,然后将左监叫回来:“你刚刚可听到什么声响?”
“有。似乎什么东西落地。距离有点远,听不真切,可确实听到声响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地上的竹简,再看空荡的木架,神色微变。
霍去病询问义纵:“彼时站在同一位置的祁大郎与祁元娘可听到声响?”
义纵赶忙让人唤了祁家兄妹进来询问。
两人想了想,尽皆摇头:“没有。”
没道理左监能听到,兄妹俩听不到。左监也只是寻常人,耳力并不出众。
义纵深吸一口气:“也就是说,竹简或许不是当时跌落的。祁屋内的情形很可能早就存在,郎君也很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经死了。或许就是在他午歇不让人打扰的时候。”
祁大郎与祁元娘尽皆怔愣,祁大郎猛烈摇头:“不可能。我们进来之时,父亲还回应我们了。”
刘据瞧他一眼:“怎么回应的?”
“啊?”
祁大郎有些懵逼,没反应过来。反倒是祁元娘用力将指甲掐进掌心,借此逼迫自己冷静,她深呼吸,闭上眼睛,努力回想。
“进门前,我在门外问父亲可起身没有。父亲答:嗯。我推门而入,给父亲问安。父亲也嗯了一声。
“随后阿兄说:柏山到了,既然父亲想与他单独谈谈,我与阿妹先且告退。父亲摆了摆手,继续应了一声。再之后,我与阿兄便退了出去。”
霍去病蹙眉:“也就是说,你们所谓的回应就是嗯了三声,一个字没吐出来?若我没记错,你们说没有进入内室,是隔着屏风问安的。
“那么所谓的摆手也是隔着屏风向你们摆手,你们只看到摆手的虚影,从始至终没见到祁郎君的面,对吗?”
祁元娘身形晃了晃,祁大郎更是面色惨白。想来二人也已经察觉到了问题。
很可能彼时在屋里的不是祁郎君,而是贼人。嗯的是贼人,摆手的也是贼人。
霍去病忍不住轻啧了一声。
左监叹气,看向祁家兄妹:“麻烦两位再好好想想,可还有其他异常?”
祁元娘闭眼,回忆许久,突然睁开眼睛:“我……我想起来了。当时父亲……不,那人嗯的时候,声音跟父亲非常相似,但鼻音稍显重了些。
“还有……还有熏香,熏香不对。父亲年岁渐大后常有入睡困难的毛病,因此歇觉时多会燃熏香助眠。那日也有熏香,但熏香的气味似乎……似乎比往日要浓。”
说到此,她声音抖得更厉害,连带着浑身都在抖:“我当时为什么没发现。如果……如果我发现了,那会儿……那会儿父亲是不是还有救。”
银柳抱住她:“女郎,不怪你,不是你的错。当时你进屋并未多呆便出来了。谁能想到郎君已经出事,谁能察觉那瞬间的微末细节。
“等你再进去,一切气味都消散了,你又处于惊骇伤心之下,如何记得起这等小事。”
毕竟声音那么像,熏香也只是浓了一点点而已。
道理谁都懂,可站在祁元娘的立场上,一时间却很难接受,便连祁大郎也神魂不定,整个人都呆了。
刘据只能让银柳与家仆将兄妹俩带下去安置。那头霍去病已经拿着剑柄私下轻轻敲着,这儿看看,那儿看看,环顾四周。
左监自然明白他在找什么,看向义纵。
义纵沉着脸招来衙役:“搜,这个书房给我一寸一寸地搜,尤其是能藏身的地方。连个缝隙都不能放过。”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贼人既然在屋里藏身过,未必没有线索。
于是在众人大刀阔斧、掘地三尺的搜索之下,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了发现,是掉在床底角落的一块木牌。
刘据歪头:“这玩意儿有点眼熟。”
霍去病瞧他一眼:“升平楼角斗场下注后给的木牌。”
这么一说刘据想起来了,果然是诶,不过不太一样。
“去升平楼问问。”
霍去病将木牌一收,说走就走。
刘据:……不愧是实干派,说干就干,绝不废话。
众人再次转场来到升平楼,刘陵也在,得闻消息第一时间赶过来,瞧了眼木牌点头:“是我们升平楼的。不过二楼厢舍都是贵客,下注给的对牌要精致些。这个是给楼里自己人的。
“在楼里干活的,每人每月有一次免费下注的机会。不必自己出资,只需选定目标登记报备即可。若选定的目标赢了,一律发放二十钱。”
刘据抬眼:“楼里干活的人?”
“对。楼内的佣人,常驻的百戏班子傀儡戏班子等等,都可以。虽然发放的金额不大,但胜在无本买卖,不必自己出资。输了不打紧,赢了是白赚,因此每月的这一次机会很少有人放弃。”
刘据凝眉,也就是说人员庞大。
“不过大多赛事结束后,木牌就会回收。木牌的数额是既定的。每块上面都有标号,会对应下注的目标一起登记在册子上,可查。”
刘陵招了升平楼管事上前:“这些小事不必我操心,都由他管着,你们尽管问他。”
又嘱咐管事务必仔细回话,知无不言。
霍去病看了她一眼:“既然有管事在,就不劳烦翁主了。翁主自去忙吧。”
刘陵愣了下,笑道:“今日有些困顿,我确实要去歇会儿,便不打扰诸位办案了,若有其他需要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刘据点头。刘陵离去,管事叫了掌管册子的人来一卷一卷翻找。
“找到了。十二号对牌三日前派发出去后就没有收回来,当时派发给的人是王立。”
刘据:“王立是谁?”
“楼里的口技师傅。”
众人顿住:口技?
若是口技,那么是不是也能学别人的声音说话?或许完整的言词不行,但简单的嗯嗯呢?
刘据蹙眉:“这人在哪?”
“不知。我们也有两日不见他了。昨儿他休息没来。可今儿他还有场口技表演,也没来。我们让人去他住的地方寻,照样没找见,正想着要不要报官呢。”
众人:……
霍去病呵了一声:“下令通缉吧。”
********
马车内,刘陵斜靠着眯眼。
“翁主。”
侍女小跑着追上来,马车缓缓降速让侍女上来才重新正常行驶。
与其擦肩而过的银柳顿了顿。祁元娘迫切想知道凶手是谁,奈何刚受了大打击,心气不平只能暂时歇着。便派了她来盯着进展。哪知走到半路听到这么一句称呼。
不是银柳敏感,而是事关重大。彼时她装死躺在尸堆里听到了零星一点信息,其中就有这个称呼:翁主。
屠村之事绝对与他们口中的翁主有关。
银柳下意识转身回望,马车已经走远。天下翁主不只一人,也不一定就是她。银柳掩下心思,继续朝升平楼而去。
马车内。侍女已将打听到的情况如数告知。
刘陵满面疑问:“王立?我们的人?”
侍女摇头:“不是。楼里的口技师,与我们无关,只是被雇来表演的。”
“确定跟我们的人没有牵扯?”
“没有。属下已经问过了。殿下查的是祁家郎君身死一案。我们的人与祁家与王立都没有牵扯。
“真要说有什么,最多不过是王立的雇主,而祁郎君与祁大郎也来升平楼玩过几回,再多就没了。”
刘陵点头,稍稍松了口气:“没有就好,如今是多事之秋,不宜再生事端。既然同我们没关系,不必遮着掩着,让楼里的人尽心配合,态度恭敬些。”
想了想到底不是完全放心,补充道:“传信给探子,多注意大殿下这边。虽说命案确实没有我们的任何手笔,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些忐忑。”
侍女狐疑:“翁主可是发现了什么?”
刘陵摇头。她说不上来,只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让她不安的感觉。
她叹道:“盯着些吧。”
“诺。”
********
飞翔殿。
事情查到王立,接下来的抓捕工作便不必刘据出面了。
农历五月底的天气已渐入酷暑,宫中各处都陆续用上了冰,鉴于刘据年幼,给的少,效用有限。刘据干脆让人搬了张软塌搁在廊下乘凉吹风。
他半躺在塌上,抱着鲜榨的樱桃汁抿一口翻了个身,眉宇蹙起,又抿一口翻个身,眉宇蹙得更紧,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丰禾走近才听清。
“这案子破得太快了,不大真实。”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好像漏掉了什么。”
“何处不对劲呢?”
丰禾疑惑:“殿下是在想祁家的案子?殿下不是不喜这些,不耐烦让左监来吗?”
刘据睨她一眼,嘴角撇了撇:“我只是不喜欢被限制被强迫,更不喜欢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若撇开这些,偶尔听听左监讲故事,我还是很愿意的。毕竟左监讲故事的水平不错。再说回这个案子。我既然插手了,就要有始有终。半途而废不好。”
丰禾了然:“那殿下是觉得哪里不对?莫非真凶不是王立?”
刘据一时答不上来,他嗫嚅着:“我再想想。”
于是又打开了脑子里的探案剧与刑侦科普视频,将其中的内容知识与现下的案件一一对比,突然他顿住。
“凶案三要素?”刘据腾一下站起来,“啊啊啊,我知道问题在哪了!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忘了!”
正值左监派人前来禀报,找到王立了。
刘据匆匆拉上霍去病出宫。
王立的尸身躺在河边,此处已经不是长陵邑的地界,更靠近阳陵邑。
霍去病伸手遮住刘据的眼睛:“别看。”
刘据没拒绝,任由他遮,毕竟他对尸体真没什么兴趣。怕恶心影响胃口,也怕晚上做噩梦。
等霍去病将手掌放下来,王立的尸身已经被草席盖住。仵作上前汇报:“王立身上有多处利刃伤口,该是被人杀害后扔入河中,然后顺水流至此地。初步判断死了已有五日。”
五日前,正是祁郎君出事之时。
刘据蹙眉:“还以为抓住他就有了最有利的人证呢,结果……哎,又得重新找证据。”
霍去病扬眉:“谁说死了就做不了人证?”
刘据歪头:“啊?”
霍去病询问左监义纵:“王立的尸体今日才发现,这事可有传开?”
义纵摇头:“没有。除了官衙自己人,无人得知。”
“那就好。”霍去病勾唇,“正好来一出引蛇出洞。”
刘据:诶?
********
祁宅。
银柳匆匆跑进来:“女郎,找到王立了。”
祁元娘倏忽起身,祁大郎已然先一步冲过去:“你说什么?找到了王立?”
“是。”
“他认罪了吗?可有说为何要杀害阿父?”
银柳摇头:“没有,王立受了重伤,尚在昏迷。”
祁大郎愣住,祁元娘更觉疑惑:“重伤?”
“对。听说是受伤后落水,而落水后又撞到了头,幸好被阳陵邑一户人家所救。这几日一直昏昏沉沉,昏得长醒得短,便是偶有醒来也迷迷糊糊的。
“那户人家本以为他是遭了劫匪好心救助。两日前官衙发出通缉,还在各大陵邑都贴了告示。他们看到告示上的画像询问了内容才知道王立竟是凶犯,于是报了官。
“阳陵邑的衙役亲自将人移交给长陵邑。但由于王立伤势过重,无法即刻审问案情。县令做主先且安置在医馆。医馆的医工说伤势已有所好转,约莫过两日便可完全清醒过来。”
祁元娘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想找到凶手,也想知道凶手是如何杀害阿父,又是为何要杀害阿父的。
她属实想不明白,阿父与一个口技师傅能有何等恩怨让对方起了此等杀心。她恐这里头有别的隐情,譬如买凶杀人。
若真是如此,那这背后买凶之人才是首脑,绝不能让他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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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
衙役们守在门口,一边站岗一边闲聊。
“这案子是不是快完了?”
“差不多吧。没意外的话,等王立醒来交待完实情应该就能结案了。咱们也能好好歇歇。这几日因着大殿下关注案子,县令与我们日夜搜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你还在乎睡不睡觉呢。咱们这种小案子,难得有大殿下关注。你就没想着表现好点入殿下的眼,然后一飞冲天?”
“一飞冲天?这我可不敢想。就我这点本事,还是老老实实干我的衙役吧。”
祁府家仆提了食盒过来:“几位官爷辛苦了。我家小主子听闻抓到凶手,十分高兴。想着这几日多有劳烦诸位,如今这么热的天,还得诸位守着凶犯,故命奴等送了冰碗来,给诸位解解渴。”
所谓冰碗,是鲜榨的果汁加入冰碎末。果汁用的寻常果子,不算贵重。冰却不便宜,底层百姓难得用上一回,衙役们一见眼睛都亮了。
家仆忙招呼大家过来:“吃吧,主家准备的多,一人两碗都尽够的。”
衙役们笑嘻嘻凑上前取用,夸口不绝:“沁凉,爽快。祁家大善。”
谁也没注意到,一个蒙面人影趁此机会已然偷偷潜到众人身后,闪身入内。
房内。
“王立”平躺在床上,因头部有伤,整个脑袋都包裹着纱布,遮住大半边脸。
蒙面人影小心靠近,左手按住“王立”,右手提起匕首正要刺入,猛然看清“王立”的面容,身形一滞,瞳孔大震,想要后退逃跑已是来不及。
霍去病从房梁跳下,一脚踢掉蒙面人手中匕首,一记漂亮的擒拿,不过一息工夫就将人按在地上,压得死死的。一招秒杀,还顺带撤掉了他蒙面的面巾。
来者不是祁大郎又是谁?
刘据等人也陆续自内间走出。
祁大郎脸色灰败:“这是你们设的局?你们早就知道是我?”
“也没有很早,就前两天而已。”刘据叹了一声,摆摆手,“带下去吧。”
剩下的工作就简单了,义纵自去审讯。刘据霍去病与左监只需在内堂坐着等结果。
霍去病轻轻点了下刘据的脑门,笑嘻嘻问:“怎么想到祁大郎身上的?”
“因为凶案三要素啊。动机,凶器,时间。这个案子的凶器很明了,是祁家书房的貔貅摆件。
“至于动机。如果是之前,祁郎君不同意柏山与祁元娘之事,柏山与祁元娘可以说有同等作案动机。
“但祁郎君已答应两年之期,那么这个动机便不存在了。当然不排除这俩说谎。所以她们算动机之一。
“动机之二,修成君的儿子广仲。要说广仲因为被祁家下了面子,不忿自己输给一介小小技工。杀人陷害,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
霍去病挑眉:“既然如此,为什么又排除了这个可能。”
“倒也没有完全排除。”刘据耸肩,“我觉得广仲用不着为一个祁元娘动手。就算太后不在了,王家还在,田家还在,修成君也仍旧仪比长公主。
“祁家即便是楚国贵族之后,也早已没落,如今很一般。我与广仲交集不多,却也看得出来他眼光高心气高。
“祁元娘这样的家世,他恐怕是不太满意的。当日他没答应,却也不拒绝,鬼知道他藏着什么心思。指不定见人家貌美,不满意其为妻,却觉得可以纳个妾呢。”
众人:……
“事情不成,是有点下面子,但这点事真不足以让广仲如此费尽心机去杀人陷害,而且还绕这么大一个圈。他一惯行事作风张扬霸道,都是直来直往,没这么迂回过。”
霍去病点头:“确实如此。不符合他的性格。这么看基本可以排除他了,那你怎么说没完全排除?”
“他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啊。柏山刚被衙役抓出祁家,就碰到他的马车经过。所以表哥设局把‘王立’的消息透给祁家时,我还是顺带透给了广仲。
“如果真是他,他也会有所反应。但他只暗骂了一句凶手怎么不是柏山就没动静了。这么看来他似乎确实只是刚巧碰到,瞧见是祁家与柏山,就随口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了一番。
“当然了,还有一点,他不太符合三要素中的时间。”
霍去病与左监忽视一眼,又看向刘据:“时间?”
“对。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断,王立一直躲在屋内,在引起骚动后才趁乱混入人群逃离。那么他假扮祁郎君,引柏山入内是为何?
“如果他的目的只是为了脱身,那么只需祁大郎与祁元娘发现父亲身死,他们便会惊呼,骇然,慌乱。场面自然骚动。他的意图就能达成。
“若是这般,在祁大郎祁元娘与柏山一起进门时,便可以躲藏起来,祁元娘呼唤父亲不见应答,自然会入内室查看,便会发现尸体。后续骚动依旧,顺理成章。
“这么看假扮祁郎君迷惑祁大郎祁元娘,引柏山入内,是不是多此一举,完全没有必要?所以我能想到唯一的解释:凶手要的不只是脱身。
“他除脱身外,还想栽赃柏山,想营造彼时祁郎君仍旧活着的假象,模糊祁郎君真正的死亡时间,借用这个时间差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
刘据眯起眼,电视剧里几乎每个案件都如此。十个凶手八个会这么干。
假造不在场证明,模糊时间。
这也是三要素的重点:作案时间。
他继续:“既然明确了这一点,我们便可反其道而行。凶手想模糊时间,那么必会在他假造的时间内制造不在场证明,以摆脱自己的嫌疑。谁在这个时间段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霍去病回答:“祁大郎与祁元娘。”
这两人站在廊下等候,始终在一起,互为证明,甚至他们身边还跟着伺候的仆从。
“若是祁元娘,她应该不会嫁祸柏山,也不会事后再来寻求我的帮助。所以大概率是祁大郎。一旦圈定了祁大郎,很多之前忽略的问题也就都浮现出来了。”
刘据神色闪了闪,就跟他发现宫中细作一样。在没有圈定人员之前,许多细节都会被忽视;而圈定人员后,这些东西就都成了佐证。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譬如祁大郎对柏山杀父之事表现得十分义愤,一直给官衙施压,想尽快结案弄死柏山。
“譬如祁大郎百般阻止祁元娘向外求援为柏山伸冤,甚至不惜强掳与禁锢。
“又譬如得知我们发现真正的死亡时间且推断出有第三人一直藏在屋内后,他神色大变。祁元娘尚能冷静回想,他则整个人都站不住,摇摇欲坠,魂不附体。
“再譬如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我们一开始忽略掉的。动机除了祁元娘、柏山、广仲有,祁大郎就没有吗?
“祁郎君不愿意祁元娘嫁给柏山,想让她高嫁,祁大郎想不想呢?广仲还是他带回来的。”
刘据摆手:“当然了,这点动机应该不至于让他杀父。可义纵说过,据现场勘查,误杀的可能性较大。柏山可能误杀,祁大郎是不是也可以?
“祁郎君同意了祁元娘与柏山,祁大郎的谋划告吹,情急之下去找父亲理论,试图让父亲改变主意。可父亲更在乎女儿的幸福。彼此意见相左,争执动手。祁大郎误杀父亲。
“弑父的罪名比寻常杀人更大。他懵了,怕了,慌了。冷静下来只有一个想法,必须掩盖真相,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父亲死在他的手里。
“他是升平楼的常客,自然知道王立的本事,或威逼或利诱,让王立当他的帮凶,为他制造不在场证明抹掉嫌疑,还能将杀人的罪名转嫁给柏山。
“只是威逼利诱都不长远,事成之后,祁大郎自然要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霍去病点头:“嗯,分析细致,逻辑紧密,合情合理。”
左监:“殿下机敏大才。”
刘据扬眉。这些手法跟电视剧拍摄的案件差不多。对比着捋一捋,套一套,也就清楚了。
不过……
刘据忽然想到一点,抬眼看向二人:“你们对此似乎并不意外。”
霍去病与左监同时顿住,略有些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
“所以这些疑点你们早就想到了,只是不告诉我,对吗!”
霍去病&左监:!!!
这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明明知道却不告诉他,看他愁眉苦脸想了两三天。为此他来回看了好多集探案剧和刑侦科普视频!
刘据气呼呼,起身便走:“丰禾,我们回宫,我不要同他们在一起了。表哥好坏,看我笑话。亏我那么喜欢他。还有左监,居然又背刺我。可恶!”
霍去病:……
左监:……
又?请问臣什么时候背刺过你?殿下,这种话不能随便说,臣承受不起!
还有我们真的冤枉。这是我们不想说吗?明明是陛下不让说。陛下想让你自己思考,你有脾气找陛下发去!
那头,刘据没多久果然找上了刘彻,却不是发脾气,而是控诉。控诉霍去病与左监的恶劣行径。
将两人骂了一百遍,喝杯水润润喉,又骂一百遍,再喝杯水润润喉,继续一百遍。
刘彻一边处理政务一边倾听,时不时点头,偶尔附和两句,态度轻松,十分心安理得,半点不亏心。
瞒着据儿的本来就是去病跟左监不是吗?最多再加一个义纵,同他有什么关系。据儿又没来问他,他又没瞒据儿。
对,没错,就是这样。
及至刘据口干舌燥骂累了,刘彻笑嘻嘻让吴常侍将人送出去,伸手翻开竹简,正是左监刚送上来的案件报告。刘据的分析阐明与祁大郎的认罪供述基本吻合,只有少许疏漏。
刘彻提笔,在空白竹简上写下几个字:动机,凶器,时间。
他看了良久,将竹简卷起交给吴常侍:“送于张汤,让他传至各郡县。往后断案,让办案人员多多思考这三点。”
待吴常侍领命退去,刘彻闭目深思。
他不过稍稍试探,不料据儿竟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据儿果然有着他不知道的一面,有着他不知道的知识储备,也有着他意料之外的睿智机敏。
而他也更坚信了一点,知识可以教,但睿智机敏是教不来的。
于前者,刘彻不免对“教导”刘据的背后高人更好奇了些。
至于后者?
天下素有神童麒麟子,凭甚不能是吾儿!
第 22 章
牢房。
祁元娘神色恍惚, 她到现在都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想过是不是府中出了刁奴噬主,想过是不是碰上匪贼大盗,甚至想过会否是修成子仲的报复。
毕竟他有动机有权势有能力, 且当日出现的时间过于巧合。
谁知他的出现确实并非意外,却不是她以为的策划者, 而是被人利用。
广仲是升平楼的常客。
升平楼分定期角斗场与不定期角斗场。不定期角斗场日期不定, 一般是长安陵邑少年郎们兴致高时升平楼联合加的赛事。
定期场固定在每月二十。广仲几乎都会去。赛事结束一般都在午后, 而要从升平楼离开回城, 前大街是必经之地,祁家就在前大街。
凶手知道这个信息并加以利用。而这个人竟然是她嫡亲的兄长。这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人。
现在仔细思量,兄长并非没有破绽,相反他的破绽还很多。
是她从未怀疑,从未往他身上去想。
祁元娘看着他, 久久无法言语。
终是祁大郎开口打破了牢房可怕的宁静:“当初在官衙外堂, 你说你不后悔,现在呢?”
祁元娘定定看他,抿唇没有说话。
祁大郎怒目而视, 咬牙切齿:“你为什么要出去求救。你为什么铁了心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
“现在好了, 父亲没了, 我也没了, 祁家出了这样的事,必会遭世人唾骂,还如何在长陵邑一众贵族之间立足。你满意了!
“如果不是你引来大殿下,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就让柏山担了这个罪名不好吗?天下男人多的是, 他有什么好, 你怎么偏就认准了他。若不是为了他,你……”
“那你后悔吗?”
清冷的女声打断祁大郎的质问, 祁大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祁元娘直视他:“你问我后不后悔。你呢,你后悔吗?”
祁大郎张着嘴,双唇颤抖:“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我从未想过要杀害阿父,我只是不小心,我……”
“那你有试过求救吗?有试过医治吗?”
祁大郎身形凝滞,瞳孔一震:“我……我……”
“你没有。”祁元娘怒目而视,“你没有唤人,没有试着去请医者。你就从没想过若是救治及时,父亲或许还能活?”
“不,不是的。”祁大郎完全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当时阿父脑后全是血,鼻息也渐渐……渐渐没了。”
“渐渐?”祁元娘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也就是说父亲本来还有一丝微弱气息。是你,你不施救不求助,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咽气?”
“我没有。我有救的,我试图去堵父亲的伤口,可是血太多了,父亲气息没得太快了。我……”
“堵伤口?”祁元娘冷嗤,“你是医者吗,你会救人吗,你什么都不懂,这叫救治?你根本没有这个心。你不敢呼救,不敢让人知道,更不敢请医者。”
祁元娘深吸一口气,咬牙继续:“父亲伤势太重,你害怕请了医者也救不活,反而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弑父的事实。
“或许也怕即便救活了,算不得弑父,可忤逆父亲重伤父亲同样是大罪。你担不起这个罪名,也不愿意去承担这个后果。
“所以你没有求救,你脑子里根本就想不到求救这两个字,因为你只想着你自己,想着怎么把事情掩盖过去。
“为此,你想到了一个精心的计划;想到了嫁祸对象;想到了帮凶人选;甚至想到那天是五月二十,刚巧是升平楼角斗场赛事之期,修成子仲一定会来,可供利用。
“你算定以修成子仲的为人,碰上这种事必然会顺水推舟、落井下石。你怕自己一个人施压,长陵县令义纵不理,就想扯上修成子仲一起,如此更稳妥。
“尤其是你竟然还想到了以父亲常用安神熏香来遮掩屋内的血腥气。”
说到此,祁元娘神色非常复杂,十分不可置信:“看,你想了这么多,就是没想着救一救父亲。”
嗤。
祁元娘突然冷笑出来,可泪水早已簌簌落下,沾满衣襟。
祁大郎嘴唇蠕动着,欲要反驳却发不出一个字。
祁元娘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我不知阿兄后不后悔,但我不后悔。
“我说过,不论凶手是谁,我定会将其抓出来以慰阿父在天之灵。我不会让阿父去得不明不白,死不瞑目。旁人如是,柏山如是,你亦如是。”
“不,不……”祁大郎浑身颤抖,“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失手。阿父……阿父就算泉下有知也不会怪我的。
“他……他就算要怪也是怪你。是你让祁家陷入此等境地,被世人唾弃,抬不起头。父亲最是疼我看重我,我是父亲唯一的子嗣,是你唯一的兄长。你可有想过我出事,祁家便……”
“便什么?”祁元娘声色俱厉,开口打断他的话,“断后吗?就算如此,又怎样!”
祁大郎浑身一震,被她突然爆发的气势唬住。
祁元娘轻嗤:“阿兄选择柏山作为嫁祸对象,不单单是因为柏山合适有动机吧?你是不是还打着一石二鸟的主意?
“阿父死了,柏山被正法。你就是祁家的家主,能以长兄身份安排我的婚事。如此既有了替罪羊,又可掌控我的未来,让我成为你攀附权贵的工具。”
祁大郎龇牙:“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让你嫁给修成子仲是为你好!”
“为我好?”祁元娘冷嗤,“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觉得这样的安排是为我好,但我很清楚你认为这么做对你很好。
“你一直看不上柏山,可也不是一直看不上。至少在得知柏山被大殿下选中成为大殿下的人后那段时间,你的态度曾有过缓和。只是没多久柏山就被殿下遣了回来。
“那时你问过柏山,大殿下对他是个什么安排,可有说给予何等官职,何时再召他入宫等等。柏山一样都答不出来,宫中也再无消息,你的态度又冷了下来,再次同父亲提起修成子仲。”
也是如此,她才会与父亲做剖心之谈,幸运的是父亲疼爱她,最终答应了她的请求,不幸得是……
祁元娘双拳握紧,看向祁大郎:“于你而言,自己至上。你可以不顾念父亲的生死,亦不顾念我的意愿,我为何要顾念你这个兄长?我不会原谅你。至于父亲……”
祁元娘鼻间一哼:“他是否怪罪你,这个问题,你留着九泉之下亲自去问他吧。祁家往后如何,你也大可不必操心。便是你不在了,还有我。
“我会撑起祁家,不会让祁家落败,更不会让祁家消散在天地间。我亦是祁家血脉,我的孩子往后会姓祁,传承祁家,永不断绝。”
祁大郎讶然:“你……你怎知柏山一定会答应?”
祁元娘摇头:“你错了。我对柏山有情,喜欢柏山是真。可我为祁家人,身上流的是祁家骨血,祁家于我更重。
“柏山若能理解我,与我相互扶持,助我一臂之力,自然最好;若他不接受,所想所愿与我无法达成一致,我也不怪他。
“我祝他一路坦途,前程似锦,彼此安好。”
祁元娘语气中有惋惜,有缺憾,唯独没有犹豫。她不后悔引来刘据,致使掀出如此残忍的真相,也不后悔此刻的决定。
她转身离去,没有再说别的言语,也没有再回头。
牢房外,银柳等候在侧,将她扶上马车,驱使回家。
祁宅门前,祁元娘站定,看着眼前熟悉的匾额怔怔出神。
银柳满面担忧:“女郎?”
祁元娘摇头:“我没事。伤心过,难受过,悲痛过……我现在已经缓过来了。我还撑得住,也必须撑得住。
“银柳,我有点累,想休息休息。休息一会儿就好。家里还有许多事需要我主持。”
譬如祁郎君需要下葬,譬如祁家的声誉需要挽回。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不能倒下。
银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道:“我送女郎回房。”
照顾祁元娘睡下,银柳轻手轻脚退出屋子,小心关好房门。其实她很想告诉祁元娘,不论如何,她会在,她会帮她,尽己所能。
可是她真的能吗?她身上还背着血海深仇,自己都不知该何去何从,要怎么去帮祁元娘?
银柳轻抿双唇,无奈离去,刚过二门,便见柏山进来。两人打了个照面,柏山问了些祁元娘的情况,得知祁元娘目前还好,心下微松。
“这些时日难为元娘了,她好容易睡着,我就不去打扰了。我去找管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柏山。”银柳叫住他,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欲言又止。
柏山很是疑惑:“怎么了,可是元娘有什么事?”
银柳摇头:“与女郎无关,是我有些事想要问你。”
“你说。”
“我听说升平楼的东家虽有好几位,但楼内事务都是由淮南翁主负责。你对她可有了解吗?”
银柳双手垂在身侧,微微蜷曲,这是她近两日打听来的。她到京中时间不长,此前身子亏虚一直养在祁家,近期才渐有出门,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祁家就出事了。
她看向柏山:“翁主是诸侯之女,乃皇室血脉,应该会经常入宫吧。你跟着殿下,有没有听说些什么。不管什么,有关她的事就行。”
其实这么直接问有些冒险,如果此翁主真是彼翁主,被对方察觉有人在探听自己的消息,恐会招来灾祸。可她不知道还能从哪里去查。
既然元娘认可柏山,她便信柏山不说将她探听一事说出去。
柏山神色迷茫,不知她此话何意,但还是仔细想了想,回答道:“我对翁主并无了解,不过前阵子淮南出了桩事,闹得很大,我在宫中确有听闻。”
银柳顿住:“何事?”
“淮南门下有一剑客上京告状,说淮南太子因比剑之事对他怀恨在心,非但不断刁难,还阻挠他从军抗击匈奴,甚至在他逃出淮南地界后派人千里追杀。他几经生死,差点连命都没了。
“陛下大怒,派中尉前往淮南审问太子。昨日公输师父回来,同师兄们提了一嘴,淮南那边传来消息,情况基本属实。
“淮南王绑子面见中尉,更是亲自上书请罪,言自己教子无方,愿自减封地。但减多少,陛下还未有决意,约莫等中尉回京就会有结果。左不过这几日了。”
听公输师父的意思,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宫中议论纷纷,长安城内几乎人人都知。长陵邑里那些贵族之家也大多晓得。
以祁家的身份,即便排不上大贵族的行列,想打听也是轻易能打听来的。
也就银柳是外乡人,对京中不熟,毫无人脉,祁家又处于风波之中,她不好去麻烦祁家,这才只能找到自己。
而柏山说得详细爽快,也是因为此事是公开的。否则牵扯到皇室,他哪敢开口。
不料银柳听完,整颗心咯噔了一下:“几经生死,差点没命?他……这位剑客姓甚名谁?”
柏山想了想:“似乎叫雷被。”
话音落,银柳浑身颤抖,面色煞白。
雷被,雷被……
那些人除了提及翁主外,也提到了这个名字。
是她,一定是她。就是这个淮南翁主!
这一刻,无数人的面孔在银柳脑海中闪过,又瞬间变成血淋淋的狰狞模样。他们跟着她,护着她,在她耳边不停地诉说着:“银柳,找到凶手,找到她,为我们报仇。”
银柳双目赤红,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你……你怎……”
柏山大骇,话还没说完,但见银柳突然抬头,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他,透着思量与审视,转瞬咬牙屈膝,噗通跪了下来。
柏山:!!!
********
飞翔殿。
刘据正要出门之际被石邑缠上:“你怎么天天往外跑,不行。今儿不许去,除非带上我。”
刘据瞪眼:“我是去干正事,带你作甚。”
“别想骗我,祁家的案子已经结束了,哪还有什么正事。”
刘据上下打量了她一圈:“你这都知道,看来挺关注我。”
“谁稀罕关注你。这又不是什么秘密,随便问一两句就晓得了啊。你就说带不带我吧。”
刘据张嘴,刚要拒绝不知想到什么,瞄了石邑身后的侍女一眼,转口道:“行吧。”
姐弟俩出宫,仍旧是霍去病随行,直奔公输家。
柏山早就候着,亲自将人领进去,边走边说:“案子了结,官衙将祁伯父的尸身送了回来,停灵在厅堂。因而祁家那边殿下恐暂时不便入内,小人做主让银柳在这边等着。”
刘据无可无不可点头,没一会儿就到了公输家的厢房。
刘据落座便问:“我记得你。祁元娘身边的那位小女娘,似乎叫……银柳?”
“是。民女银柳。”
“柏山说你想见我,却不肯说所为何事,只咬死要见到我才肯开口?现在我来了,你说吧。”
银柳犹豫着看了在场诸人一眼,柏山会意,自动退出去。刘据挥手,遣了大部分侍卫去门外守着,只留了两三个在内:“说吧。”
银柳酝酿着言辞,决定从头说起:“民女银柳,荆州人士,家住云峰村。村庄背靠山林,出山不便,路途难走。
“因而村中少有外人来,本村居住的也不多,拢共十几户人家。但大家关系很好,彼此连着亲,十分和睦。
“村庄周围我们开辟了少许田地,用来种植农物,平时也会去山里采集些药材或抓捕些小野物拿到山外镇子上换钱。
“我们村很普通很平凡也不富裕,可以说既无能人也无大财。民女实在不知道这样的村子,又深处这般偏僻之地,怎么就迎来了劫掠。”
银柳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力求还原真实的细节。
那天夜已经很深了,白日做了许多事,她很累,睡得很沉,迷蒙中听到有动静,正打算起身,便听闻父母阿兄已然起来。
父亲说:“谁大晚上这么闹腾,明日村里的壮劳力还要赶早进山的,睡不够怎么行。”
阿兄说:“听着似乎是村长那边传来的声响。”
父亲提议去看看,让母亲留下。母亲却说:“算了,我一起去吧。若是夫妻吵架,你们男人不会劝。”
于是三人一起出门。彼时她觉得夫妻吵架常有,不是什么大事,因实在困得慌,就没跟着去,准备继续睡。
但刚躺下不过数息时间,声音越来越大,其中还有熟悉的呐喊,带着悲愤、绝望与惊恐。
她这才察觉事态不对,惊坐而起,下意识想冲出去查看情况,刚跑到门边,一个人影撞在门框上,鲜血自门缝喷射进来,洒了门后的她一脸。
她与正对门缝的那双眼睛直直对望,那是母亲。是母亲!
母亲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也不敢发出声音,可她看懂了母亲的口型,看懂了母亲眼中的哀求:别出来,跑,快跑!
母亲用尽死前最后一丝力气,悄悄用手带动门扉,将没关严实的那道缝隙牢牢关紧,最后靠着门扉永远地失去了生息。
她用力捂住嘴才勉强让自己没有当场惊呼出来。她强迫自己冷静,偷偷从后门溜出去,这才看到平日里熟悉的村子已成炼狱。
一群山匪打扮的人在村子里到处乱杀。村人们四下逃窜,却都没能逃出那群恶鬼的手心。他们用刀兵,用弓箭,将村人们一个个斩杀。凄厉的哀嚎划破天际,不断在山谷回响。
求生的本能告诉她要逃,必须逃。
母亲临死都要给她争取活命的时间与机会,她不能辜负母亲。
可是出村的路被人看守着,进山的路也一样。
她亲眼看到想逃出去的人被一箭射杀。正当她想着既然逃不行,藏可否的时候,一个贼子拖着她的小姐妹出来,愤恨道:“居然藏在地窖菜坛子里,还挺能藏。”
然后一刀格杀。
这时她便知道,藏也不行了。而贼人很快会搜查到这边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必须自救。
情急之下她想到一个办法,她小心翼翼钻到尸体最多的地方,把村人的血涂在身上,还故意给了自己一刀,制造出明显伤口,然后躺在他们尸体之下,闭眼装死。
幸运的是,贼人没有一个个尸体检查,只在走前放了把火,试图将村子和尸体全部烧掉,毁去所有痕迹。在他们走后,她才从尸山火海里爬出来,侥幸保住一命。
说完,银柳已是泪流满面,
刘据敏锐察觉出她不太对劲的用词:“山匪打扮的人?”
山匪就是山匪,什么叫山匪打扮的人。除非银柳认为那些不是山匪。
银柳咬牙:“那些人出手麻利,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且用的武器精良,刀兵弓箭齐全,敢问这是寻常山匪能有的吗?”
刘据了然,肯定不是。
银柳又道:“他们并不以劫掠银钱物资为目的,到处翻找像是在找人,也像是在故意制造山匪过境的假象。最重要是,民女躺在尸堆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她双手篡紧,努力压下滔天的恨意,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稳,陈述清晰。
那会儿她不敢睁眼,不敢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很轻。村中都是她的亲人,他们的尸体就在她身上。
她仍能感受到他们的体温,但他们却再不会醒来。而不远处就是她的父母兄长。她想哭,却不能哭,还得努力把眼中的湿意憋回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说话。
“说话的是一男一女。女的说:‘看来我们又晚了一步,村子里的人没撒谎,人早就已经走了。’
“男的附和:‘确实。这些人怎么说对雷被也有救命之恩。雷被不是忘恩负义之徒。若他还在,只是躲了起来,看到我们屠村,再有顾虑也不会不现身。他会主动来投。’”
“女的又问:‘现在怎么办?’”
“男的说:‘是我们办事不力,回头跟翁主请罪吧。至于这里。放把火烧了,做实山匪为祸,别留下证据。怪只怪他们多事救了雷被。若不是他们,雷被哪还有命在,翁主又何须这般为难,处处担心?’”
翁主、雷被。
刘据与霍去病满脸严肃,石邑直接跳起来:“淮南翁主跟剑客雷被?你……你确定吗?”
银柳咬牙:“民女亲耳所听,她们就是这么说的。”
霍去病眼角余晖往石邑那边瞄了一眼又收回来,言道:“你们救了雷被?”
银柳低头:“民女并不知雷被是谁,但在村子出事前不久,我们确实救过一个人。
“当时村长带着我们村几个壮劳力去采药,在河边休息时发现附近草木上有明显血迹,顺着血迹找到一处山洞,洞中有个男人,已经重伤昏迷。
“他们心善,将人背了回来。因为经常采药,我们多少懂一点粗浅的医术,便对其做了简单的救治。
“村长也担心过他会不会是坏人,想过要不要报官。可我们村太偏僻,出山要徒步两天。
“恰逢当夜下雨,雨势断断续续了好几日。山路更为难走,不太安全。因此村长做主,先等一等。
“他将村中壮劳力集结起来,分成三组轮流照顾对方,也是看着对方的意思。那会儿对方命都没了半条,就算是坏人且有身手也无济于事,我们人多自然能制服。
“如果对方是好的,我们更不能见死不救。
“那人意志力很强,求生意愿更强,平日身体也不错,第二日就醒了。对于他怎么弄成这样的,他说是遭遇歹徒抢劫。
“我们那一带确实曾出过几次这种事,加之他态度谦和,一再感恩。稍微能动弹后就不太愿意什么都麻烦我们了,能自己做的会尽量自己做。
“他见村里孩子不识字,便主动教人识字,不管谁,只要愿意都能来听。那会儿他甚至还不能下床。可他仍旧坚持每天教三个字。
“就这样,我们的防心慢慢卸了下来。村中长辈甚至觉得他有文化,若能一直留在村里也挺好的。
“但他在村里养了少许时日,伤还没完全好,只好了六七成就提出要走。村里留不住也就罢了。从始至终,他没说过自己的名字。我们鉴于他教学识字,以‘先生’称呼。”
银柳苦笑:“我也是听到那些屠村贼人的话后才知道原来他叫雷被。”
霍去病蹙眉:“雷被确实说过他被追杀,也提过有一次重伤摔落悬崖,因为有崖壁生长的树木缓冲才侥幸没死,落入水中,挣扎着找到一处洞穴藏身得以活命,但从未说过是被人所救。”
这点有什么好瞒?除非雷被不愿意暴露这个村子。
但这么做的用意呢?
保护村子与恩人免遭淮南报复?
不对。那时雷被面圣告状,淮南在风尖浪口,不会在这种时候去报复,顶风作案,因此于雷被而言,这一项是完全没有必要。
既然如此,雷被为何隐瞒?
莫非这个村子里有什么秘密,甚至可能是雷被留下的秘密?
想到这点,霍去病眉心一跳。
就在此时,银柳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想。
银柳摇头:“民女不知道他为何不说,但民女发誓,民女所说句句属实,我们确实救过这么一个人。而且我在村子里还发现了点东西。
“听到那些贼人的话后,我就知道祸事起因出在‘先生’身上。‘先生’的身份一定有问题。天下翁主众多,我不知道她们口中的翁主是谁,但或许可以从‘先生’身上去探查。
“于是民女努力回想有关‘先生’的一切。想起他在能下床走动后,经常会在村里转悠,看到力所能及的事都会帮一把。
“但他最喜欢的是村里那棵槐花树。我好几次看到他坐在槐花树下发呆。
“想到这点,我重新回过一趟村子。那时整个村子已经被一把火烧没了,槐花树也毁了大半。
“我上上下下检查了几遍,将树干树枝每一寸都找了全没发现异常,无奈之下只能刨根,终于在土里挖出了一个竹管。”
银柳从怀中掏出竹管,余穗接过来递给刘据。
竹管很小,约莫也就火折子那么大。打开管盖,里面是一块卷着的绢帛,绢帛质地精良,绝非寻常人能有,铺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刘据与霍去病只看一眼,便已心神大震。霍去病立时将绢帛收起。
银柳苦笑:“民女不识字,就算当初跟‘先生’学了几堂课,可‘先生’呆的时间不长,每日就教三个字,还是从最简单的开始教,同绢帛写的那些鲜有能对上的。
“民女不知这绢帛写了什么,但民女猜这东西一定很重要。不然‘先生’为什么要悄悄把它埋起来。
“民女甚至猜测‘先生’会重伤,以及那些人为了找‘先生’不惜屠村,会不会都和这东西有关。
“兹事体大。民女不敢找人看,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一个‘先生’,我们全村被屠。民女不能再连累别人。这个秘密只能民女守着。
“于是民女带着东西来京,祈求能有机会让真相大白天下,将凶手绳之以法。”
霍去病抬眸:“你入京也有一阵子了,为何没去府衙状告?”
“因为……”银柳偷偷瞄了刘据一眼,声音低了两分,“因为那些人提到翁主。”
霍去病了然。
翁主这个称呼一听就不简单,银柳是怕事情不成,反倒被翁主知道了有她这条漏网之鱼,还手握证据,因此不敢贸然行动。
如今对他们全盘托出,只怕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从柏山口中得知,因为雷被的状告,陛下惩治过淮南,猜测陛下或许不会袒护,甚至更愿意借此事发难。
这是她最好的机会,可能还是唯一的机会,她必须出面,鼓起勇气赌一把。
霍去病看着她,眼中透出几分赞赏。
即便不识字,但还是有几分机敏的。
他看向刘据:“回宫吧。此事需尽快禀明陛下。”
刘据自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好。”
侍卫去牵了马车来,众人来了又回,行色匆匆。
车上,大家尽皆沉默,谁都没心思说笑,神色凝重。其中有一个更是心如擂鼓,着急上火。唯独石邑没心没肺。
她没看到绢帛,不知上面写了什么,可也明白单凭银柳所说的事就不能等闲视之,因此对于回程没有异议,却忍不住抱怨。
“原来你出宫真是为了办事啊。”
刘据挑眉:“不然呢?实话实说你还不信。”
石邑撇嘴:“还以为能去升平楼玩呢,最差也能转一转。哎。算了,回宫也好。时辰早,我还能去池苑放绢鸟。”
刘据眼睛一眨:“又放绢鸟?这次是新的还是旧的?我猜不论新旧,肯定不会再是燕子形状。”
他目光转动,视线移到旁边的采芹身上:“这次是不是轮到虎头了。”
这话石邑莫名其妙听不懂,可采芹是能听懂的。燕子代表无事发生,虎头代表大危,速逃。
因而这话一出,采芹便知自己暴露了,神色大变,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刚下意识抬了下眼皮,手腕已被扼住,余穗的匕首架在脖颈,而她亦恍然察觉浑身发软,完全使不上力气。
采芹脸色瞬间惨白。
石邑:!!!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这发展太奇怪了。
石邑完全反应不过来,一脸懵逼,不明所以,呆立当场。
第 23 章
“怎……怎么了?这是作甚, 为什么要抓采芹?”
刘据向她投去一个“关爱智障”的眼神,傻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但鉴于好歹是自己胞姐, 刘据解释道:“她是细作,刘陵安插进宫里的探子。”
石邑:!!!
她不敢置信, 从她记事起, 采芹就跟着她、伺候她、照顾她, 无微不至。怎么会是别人的细作呢?
她的目光在刘据与采芹身上逡巡。一个自信满满, 一个神色灰败,石邑整颗心一点点往下沉。
刘据轻轻拍了拍她以示安慰,提醒道:“你仔细想想,你当初是怎么撞破安美人给我泼脏水的;寻找福宝时是怎么突然摔倒的;在升平楼又是怎么撞洒果汁酒水的。”
石邑呆愣:“你……你是说这些都是因为采芹?可明明是我自己……”
“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她一点点引导你,不动声色, 让你以为一切都是自己所为。
“碰见安美人嘴碎那天, 是你自己想出门,还是有人提议你可以出去走走?那条路是你自己选的,还是他人引你去的?”
石邑努力回想, 突然脸色微变:“那天我看到窗外的花都开了, 让采芹去给我摘几朵。采芹摘了回来, 随口说池苑花圃的花应当开得更好。
“我……我就起兴想去看看。可我遇上安美人想冲上去的时候, 她还拉住我。”
刘据颔首,半点不意外:“不拉住你难道让你真跟安美人打一架吗?她的目的又不是引起你与安美人的冲突。”
石邑蹙眉:“那她目的是什么?”
“安美人没脑子,她想暗指我、母后与王夫人,想趁机搅混水落井下石, 这种话应该不是第一次说。宫中细作并不只采芹一人。她们互通消息, 得知此事,加以利用。
“这么做的目的大概有二。一方面以你的性子, 知道后一定会捅到我面前。对于这种流言揣测,不只安美人有,许多人都有,只是别人没安美人这么蠢直接说出来而已。
“所以单纯处理一个安美人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最好的办法是我能想起当日情景。”
石邑看了采芹一眼,十分迷茫:“她绕这么大一圈,就为了刺激你想起当日情景?这不太对吧?”
刘据无语,忍住想掰开她脑子看看的冲动,提醒道:“侍医曾说,我是伤了头导致暂时遗忘,后期或许能慢慢恢复也未可知。”
石邑总算没智障到底,醒悟过来:“那时你外表的伤已无大碍,精神气色也不错,她是担心你恢复记忆,想起些什么,所以借此试探?”
刘据点头,继续说:“这是其一,其二大概是想引我们去池苑。那天我是因为此事觉得缺了的记忆十分重要,提出去事发现场转转,看是否有用。但我想……”
他转头看向采芹:“即便我没想到这点,你也有办法让我们想到,将我们引去。”
采芹神色数变,默然不语。
刘据又问石邑:“你再回忆下,你之所以会在池苑摔倒从而发现福宝尸体,真是因为踩到突起的土块吗?会不会是有谁绊了你一脚?”
石邑一怔。恍然想起,其实那会儿她并不确定自己怎么摔倒的。只是摔倒后发现脚下刚好突起了一块,就以为是它。
但当时采芹就在她身边,离她极近。若是采芹故意为之,完全可能。
石邑面色变得有些难看:“这么说,当日在升平楼,我撞洒酒水弄湿衣裙时,采芹也在身边,还刚巧在桌案摆放果汁饮品这边。”
刘据勾唇:“前者是他们不想事情越闹越大,不愿父皇越查越深。所以他们故意引我们发现福宝,继而引我们查到阿玉,再让阿玉伏法,将案子尽快了结。
“至于后者,我给所有人分发赏钱,她接了就是,作甚犹犹豫豫。你也说了,你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至于为这点事迁怒她?
“可她偏偏做那等姿态,就是为了引你出面,引你气愤,引你恼怒之下出现大动作,她再趁机将果水打翻,让你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洒的。然后她便可顺理成章去马车为你取衣裙。
“还记得我说过吗?我觉得雷被换马车有别的原因。”
石邑点头:“记得,你说雷被觉得我们的马车没隔壁那辆华贵,没眼光。”
现在看来,这话显然只是不想当着采芹的面说出实情的托词。
石邑问道:“真实原因是什么?也同采芹有关?”
“对。我后来问过车夫。车夫说,采芹来取衣裙时同他闲聊了几句,那些话看似没什么问题,仿佛寻常交谈,因而车夫并未在意。
“但她在话中特意提到我们遇见翁主,且翁主免了我们在楼内的一应开销,还让我们随意下注,输了算她的,赢了是我们的,然后说我与你玩得十分开心,我赢了不少,给大家都发了赏钱,甚至将自己那份分了一半给车夫。
“于车夫而言,这话的重点在后面——我们很开心,他们得了赏钱。可于彼时躲在马车底的雷被而言,就不是一回事的。这些话代表我们与翁主关系甚好。
“采芹很聪明,提及我们时,称呼的不是殿下与公主,只说主子。看似是因为人在宫外,不便暴露身份,实则是故意在雷被面前模糊我们的身份。
“若你是雷被,你还会藏在一户与刘陵或者说与升平楼关系甚好的马车里吗?”
石邑摇头,自然不会。雷被是想找能助他之人。关系太好,不但可能无法相助,还会将他扭送给升平楼。雷被冒不起这个险。
石邑抿唇:“她早就知道雷被在车底?”
刘据耸肩:“你忘了,升平楼我们所在的二楼厢舍,南面凭栏可观赏角斗场,北面临窗正对马车停放之地。她应该是通过窗户瞧见的。”
所以才制造意外,弄湿衣裙然后去取,利用言语将雷被引上旁边马车,再报信给刘陵,让他们假扮马车主人,将马车拉出去,从而顺利抓获雷被。
“原来……原来她跟在我身边做了这么多事,还利用我。”
石邑咬牙切齿。现在想来不只这些,今早她会强行让刘据带她一起出宫,也有采芹的影子。
原本是她让人去问刘据今日得不得空,能否一起玩。询问的人回禀说,大殿下今日要出宫。采芹在旁边问了一句:“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吗,怎还要出宫,可是有旁的事?”
回禀人摇头只道不知。采芹笑着打趣:“大殿下莫不是又想往升平楼去了。”
她这才匆匆往飞翔殿赶,死皮赖脸要跟着。
还有,阿弟当时问她,怎么对他这般关注。彼时她不以为意,现在想来,那时阿弟是知道采芹有问题,也知道这里头有采芹的手笔。
是她没察觉,只道一问就知。可去问的是谁,大多时候是采芹!
采芹几乎是她身边的包打听。她倚重采芹,许多事情都交由采芹去做。
等等。包打听?刘陵的细作?刘陵……
石邑恍然:“怪道你能将刘陵翁主的过往打听得这么详细。”
刘据撇嘴:“你不会以为这单单只是因为她的身份能了解得详细吧?”
石邑:???
莫非不是?
“那是刘陵故意放出来的消息,也是故意闹得满城皆知,更是故意传到皇家耳朵里。
“那些消息不一定全是假的,但一定不全是真的。譬如半真半假,或是七分真三分假。我朝有这么多诸侯,也有这么多翁主。但诸侯翁主能久居京师的有几个?
“刘陵在京是因为彼时得了太后的欢心,父皇觉得她能给太后逗趣,念在太后的份上默许了。
“后来太后薨逝,她已经在京数年,只要父皇不赶人,继续留着也无不可。但为防旁人指出这点,她得给自己找个理由。
“有那些过往在前,还有诸多纷纭猜测,不便回淮南是不是很合情合理?往后谁要再问她为何长期居京,不必她回答,旁人就能自己在这份‘过往’中为她找到借口。”
石邑恍然,唏嘘不已。
还真是处处算计,步步为营。
枉她从前还觉得刘陵杀夫有魄力,对这种花天酒地左拥右抱,娶了皇家女却不知足不真心对待的人,杀了又如何?现在看来她杀夫是不是因为夫婿不忠还不一定呢。
还有采芹,从前自己何等看重她,结果她居然……
等等!
石邑忽然一顿,好似猛地想到什么,神色大变,看向采芹的目光充满愤怒,又从愤怒转为凌厉:“你为什么怕阿弟恢复记忆。当时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和你有关!”
刘据翻了个白眼:你这反射弧长的,现在才反应过来啊。
石邑一个水杯砸过去,青铜的杯盏,采芹额上立时见了血。
“你说!阿弟出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石邑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就算她跟刘据经常不对盘互怼互掐,可再怎么闹总归是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哪容他人暗害。
“你哑巴了。怎么地,有胆子做,没胆子认?”
刘据按住她:“别激动,马车行驶途中不要在车厢内闹腾,小心翻车。其实她做了什么挺好猜的。
“你说我往常玩捉迷藏也会故意藏身在说好的范围之外。我确实有过,但我从没跑这么远,一般都在范围四周。而假山群,明显要走很长一段路。
“所以我总觉得不是我自己主动要去的,其中必有缘由。譬如有人提议让我去,又譬如有人说知道哪里最好藏身带我走。
“我又不是傻子,不可能谁开口都听。所以这人定是我熟悉的,让我毫无防备的。而我熟悉的,除了父母亲人,就是自幼伺候我的,父皇母后身边的,以及……”
石邑已经明白,将他的话接过来:“以及大姐三姐以及我身边的。”
因为这些人虽然不是时刻伺候刘据,却也经常会陪刘据玩耍。采芹就是其中之一。
刘据托腮看着她:“只是我不明白,引我去做什么。”
石邑不解:“不是为了害你跟王夫人吗?”
刘据摇头,满脸疑惑。他觉得不是,但他想不到,猜不着。
采芹仍旧不开口。刘据耸肩:“罢了,你不说也无所谓,总归等抓到刘陵,自然会水落石出。”
采芹眼珠动了动,有光亮一闪而过。
刘据掀开车帘呼唤“表哥”,霍去病一直策马与车辆并行,对车内的事情自然全程听在耳里,一见他这表情就知道他想做什么,转头唤来后面的侍卫,接过一个荷包递给刘据。
刘据冲采芹晃了晃荷包:“你是不是在等这个?”
他伸手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铜钱,铜钱并没什么不同,与寻常铜钱一样,区别在于铜钱上用利刃划了到刻痕。
这东西一拿出来,采芹神色微微变了变,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刘据将其摆在小案几上,紧接着又掏出一枚,再掏出一枚……
十一枚排成一行,整整齐齐。
石邑不明所以,采芹惊慌无比,连呼吸都开始颤抖。
刘据轻笑:“你以为一直不开口,就可以为你家主子争取时间逃走吗?你倒是聪明,知道银柳所说之事十分严重,信上内容更为关键,等回宫再放绢鸟报信只怕已经来不及。
“你找不到理由拖延我们回宫的进程,更无法及时与外人联系,就只能用这样的办法给予提醒,期望你们的人发现异常,察觉危险,迅速撤离。
“你猜我早就知道你有问题,为什么还答应阿姐,让你们跟着出宫?因为我有恃无恐啊。你不管做什么都有人盯着,被看得死死的。我怕什么。
“明知你是细作,父皇怎么会毫无布置,更何况还有随行的表哥呢。”
刘据举起大拇指朝向车外:“这可是如今风头正劲,炙手可热的冠军侯,匈奴王帐都可来去自如。
“你居然觉得自己有本事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还能成功?是你傻还是觉得我表哥傻?谁给你的自信?”
车外的霍去病:……
最后一丝希望没了,所有消息渠道都被堵死,采芹面如死灰,瘫倒在地。
“采芹,你跟了阿姐这么多年,平日也经常同我玩,我其实……”刘据万分感慨,“我其实很不愿意是你。
“你知道银柳状告之时,我为什么全程没让你回避吗?即便我之前不清楚银柳要说什么,可在她说到一半后不会仍旧还毫无察觉。
“阿姐心思单纯,若要找个借口将她支出去也是可以的。她出去了,你必然要跟着出去。趁你出去之时,我们就可以顺势将你看押,你甚至不会有一路偷丢铜钱的机会。
“但我没这么做,也没让表哥这么做,你觉得为何?”
采芹顿住,疑惑抬头:“为何?”
“因为我想看看你还有没有良心,有没有底线。你的主子为了抓雷被不惜屠戮整个村子。即便村子不大,没有上百口,也有几十口。一夜之间,全都没了。
“她们做错了什么,又碍着你们什么?只因为她们曾经救了雷被,你们为了试探雷被是否还在山里,也为了发泄对她们救人而坏了你们大事的怒气,就屠戮殆尽。
“你不觉得过于残忍了吗?”
采芹神色怔怔,眸中闪过一丝挣扎,转瞬又泯灭消散。
刘据继续:“我想知道,你在听闻这些事情后,会不会有所触动,会不会升起波澜,会不会产生动摇。
“我一直在等。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你满心只想着事情暴露,要赶紧给你的好主子报信,让主子快点跑。”
采芹抬头询问:“如果婢子有触动有波澜有动摇,殿下就会放过婢子吗?”
刘据一愣,随即摇头:“不会。”
采芹发出一声嗤笑:“那知道又有何用,多此一举罢了。”
刘据呆了呆,神色黯然。他只是……只是……刘据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何等心里,似乎确实多此一举了。
采芹又道:“婢子既奉了主,就该忠诚到底。婢子是孤儿,从小与妹妹行乞为生。殿下这般身份,是不会懂乞儿想要活下去有多艰难的。
“温饱之事已经让我们足够困苦,还需时刻警惕与防范外界的险恶之心。
“那时婢子每天都在想,今天能不能吃个三四分饱,能不能护住自己,护住妹妹。原本有个老乞丐怜悯似我们这般的小乞儿,总会援手几分。日子虽难,倒还勉强能活下去。
“可后来老乞丐死了,我们……”
采芹闭上眼,不太想要回忆这段悲苦的过往,她深吸一口气:“幸好我们遇到了翁主,被翁主带回去,悉心培养。
“翁主对我们有大恩。我们穷尽一生都会供翁主驱使、为翁主效力。翁主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那些不该有的情绪,婢子不会有,也不能有。”
刘据倍感惊讶:“你还有个妹妹?”
“是。”
“你妹妹在淮南还是长安?”
采芹摇头:“不知。我与妹妹分开学习,培养的方向不同。婢子并不知她如今被派往何处,做些什么,也或许还没有被派出去。”
刘据蹙眉,霍去病本来只是静静听着,此刻却哗一下掀开帘子,表情严肃:“你学的是怎么当细作,你妹妹呢?”
采芹仍旧摇头:“不知。”
刘据眉头蹙得更紧了。霍去病也十分不悦。
“不论你们信不信。婢子是真的不知道。我们姐妹被分开培养,鲜少有会面的机会。除非我们学得好,或是立了功,才会给予奖励,安排我们见一面,相处半日。
“但全程会有人跟着。具体学习内容是不允许透露的。翁主说这是为了保护我们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亲人也一样。
“更何况婢子入宫多年,已经许久不见妹妹了。只得到了几次她的书信,她说现在过得很好,吃穿用度都很精良,让我不用担心。再多就没了。”
采芹语气淡淡,说起来好似寻常,如谈论旁人一般,并没有什么怨怼,也无愤恨。
她很清楚翁主培养她们有目的。可若不是翁主,她跟妹妹早就死了。翁主是她们的恩人,能多活这些年是她赚的。唯独提起妹妹时,她眼睛里有光,声调也会不自觉柔软两分。
刘据啧了一声:“就凭书信?你怎么知道书信一定是你妹妹写的,你怎么确定你妹妹还活着?”
这个可能采芹不是没想过,但她不愿意去想。书信字迹是妹妹的,每次随书信附带的还有一份信物。她不会不认得妹妹的东西。
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妹妹可能已经遭遇不测的情况下,她只能相信也更愿意相信妹妹还活着。
可当刘据将这种可能直接说出来叹在她面前,她还是忍不住颤了颤,随即闭上眼睛,偏过脸将自己团在角落,不看不听不言。
——这是装鸵鸟呢,觉得不去想就不存在,还是深信刘陵不会骗她?
——倒也能够理解。毕竟在她人生最绝望的时候,是刘陵宛如天神降临拯救了她,给予她相对安宁的生活,让她不用每天在火海沉浮。她对刘陵会有一种类似雏鸟情节的东西。
——尤其虽然不知道她几岁跟的刘陵,但不管几岁,在此之前她是乞儿,活着都成问题,没有机会接触其他,也没有心思去思考其他。她真正得到“教育”是在跟了刘陵之后。
——她所有的“认知”都是刘陵给予的。刘陵自然会把她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最关键的是,刘陵对她不仅仅是洗脑跟pua,还握着妹妹这个血脉牵制。
——话说你们不觉得很震惊吗?采芹这个细作藏的这么深,我们都以为是路人甲,结果被刘据抓了出来。再回想下刘据察觉细作的过程,以及之前破案时抽丝剥茧的能力。这小孩聪明得是不是有点逆天了?
——有些人不要自己不聪明就觉得别人也不可能这么聪明。你要明白世界的参差。
——楼上醒醒,世界是有参差。可你随便一个架空剧搞天才神童人设就算了。这是历史剧!你起码尊重一下历史吧,至少改编得别太离谱。虽然史书上没说刘据不聪明,但也没说过刘据聪明成这样啊。
——历史剧魔改的还少吗?
这话一出,弹幕一片静默,转而是一连串的+1。
弹幕外,刘据有点懵。历史改编剧?史书上?
前一个词不太确定,但后一个词弹幕似乎之前就有提到过,可他一直被弹幕极度离谱的内容震惊着,导致并没有很在意其余字眼了。
如今想想,弹幕似乎还提过古人?
古人,史书,历史改编剧……
刘据陷入沉思,五官不自觉皱起。
霍去病误解他的状态,以为他这副模样是因为采芹,笑着拍拍他的头:“算了吧。她不会说了,也不是一定要她开口。回宫禀明陛下便是。”
刘据:……嗯,行吧。
几人回宫,石邑随别的侍女回去,采芹交由专人看管,刘据与霍去病直奔宣室殿。
没多久,密信就摆在刘彻面前,而此时他案上还放着两卷淮南密探刚送上来的竹简。
“衡山王刘赐。”
刘彻神色冷凝,刘赐与淮南王刘安为亲兄弟。亲到连谋反都一起。呵。刘彻眸中寒光一闪而过,心中冷嘲:甚好,地盘挨着,一起解决也便利。
他嘴角勾起:“证据齐全,可以收网了。”
一听收网二字,霍去病眼前一亮:“臣请缨。”
“你去?”刘彻蹙眉。
“是,让臣去吧。陛下放心,臣一定妥善行事,不会让她在城内闹出大动静。”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们在暗,刘陵在明。不但实力悬殊,还抢占先机,若仍旧让刘陵闹出动静,扰乱京师,那就是他们无能。
刘彻摇头摆手:“区区一个淮南翁主,还是在天子脚下,何须朕的冠军侯动手,太抬举她了。”
“总归长安也无匈奴可打,就当是拿她练练手。”霍去病不以为然,目光扫向一边静听一边舒适喝果汁的刘据,“臣这阵子都闲得只能帮你带孩子了,你还不让臣活动活动。”
刘彻:……
刘据:???
你礼貌吗?什么意思呢,合着跟我在一块委屈你了是吧。
自从大军回京到现在,我也就让你带我跑了两回马,去了一次升平楼,查了一回案子吧。那不是因为你闲着也是闲着吗?
咱们好歹也是亲人,流着四分之一相同的血液,表哥表弟计较那么多作甚,还是不是我最最亲爱的表哥了。
亏我那么喜欢你那么崇拜你,就这?就这!
终究是我错付了!
第 24 章
翁主府。
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冷清之后, 见陛下没有要重惩淮南,甚至迁怒刘陵的意思,众人的忌讳缓缓消减。
如今的翁主府虽还未恢复往日的热闹, 却已慢慢有了宾客往来。府里人的紧张情绪也退却不少,不再那么提心吊胆, 精神紧绷。
“翁主……”侍女从外头进来, 刚开了口, 眼见刘陵站在窗前, 神色怔怔似沉思状,恐惊了她思考,立马将后头的话咽了下去,静静立在一旁等候。
不想刘陵已经看到她,转头询问:“何事?”
侍女这才回答:“安陵邑那边传来消息, 一切已经就绪, 询问翁主事情可还按计划进行?”
安陵邑与长陵邑比邻,位于长陵邑西侧。与长陵邑不同。若说长陵邑多贵族,那么安陵邑居住最多的就是倡优乐人, 尤善啁戏, 甚至因此有女啁陵之称。
刘陵在安陵邑培养了几个人, 琢磨着送入宫去。
以前王夫人在宫中势头不显, 与她关系颇好,也愿意同她谈天说地。
如今后宫除了卫皇后,王夫人算众妃里的头一份,还有皇嗣傍身, 小心思越来越多, 虽仍可用,但已不大好使了。
刘陵早就准备着后手, 以图取而代之,成为她在宫中最得利的助力。毕竟探子多为卑贱宫婢,哪有后妃便利。
侍女说的“计划”便是这个。
此事进行得隐秘,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不说淮南,便是她这翁主府里,了解的也唯有一二心腹。
到底是要成为刘彻枕边人的,她的身份得经得起查,所以刘陵做得很谨慎。
那边也没负她所望,培养的人里有一个,不论容貌歌喉还是舞姿身段都极为出挑,若能入宫,必能引得刘彻心花怒放。
按照计划,帮她安排个与她们无关的身世,一切就绪就能行动。可现在……
刘陵想了想:“暂且缓缓吧。”
“诺。”
但见刘陵仍旧愁眉不展,侍女问道:“翁主刚刚在想什么?可是有何担忧?”
刘陵没答,喃喃道:“今日朝会应该结束了吧?”
“是,结束了。中尉殷宏已经回京,上报前往淮南审问情况,与此前传书基本吻合。
“瞧陛下的态度,应当是已经认可了这个结果,并愿意接受王上自请削减封地的提议,只是对封地的多少还未完全定下,想来最多明日就会颁布诏令。”
诏令一下,这事便算彻底落幕,悬在她们心口的大石也能落地了。
侍女神色略松,刘陵却截然相反。
侍女疑惑:“翁主是觉得哪里有问题吗?”
哪里有问题?刘陵说不上来,只道:“太顺利了。”
侍女被这回答弄得有点懵:“顺利不好吗?”
她想了想:“雷被不过一介门下剑客,怎能与太子相比。便是太子有意报复又如何?还能真因此事打杀了太子不成,最多不过惩诫一二。
“即便是有‘阻挠天子诏令执行者死罪弃市’一条,但谁都知这律令是对旁人的,对诸侯能否执行得看具体情况。而雷被伤及太子在前,太子所作所为就算有公报私仇之嫌,也能辩驳一二。
“再退一步说,陛下借机发挥,真用这条定了太子死罪又如何?虽对淮南有所打击,但于王上而言,太子并非唯一子嗣。淮南自有传承者。这个结果对陛下来说,意义不大。
“莫非陛下还能拿这点治王上死罪,令淮南国除吗?”
刘陵摇头:“他办不到。此事关键在刘迁,几乎什么都是他出面,父王虽在幕后,却未曾插手,咬死自己只是教子不严外加失察就行。
“陛下可借此派人训斥,降下惩处都不为过,但若因此赐父王死罪,削藩淮南,那就做得太明显了。岂非直白昭告天下,他就是容不得诸侯?
“推恩令颁布至今可还没几年呢,再出这种事,让其余诸侯怎么想?必定会人人自危,人心惶惶,害怕自己稍有不慎被抓住点小辫子,就能叫陛下大做文章,藩国不在,性命不保。毕竟谁敢说自己没有犯半点错呢。
“诸侯王本就心思各异,不说那些本就有想法的。这般一来,就是那些老实安分的,为求自保也未必不会有动作。倘若众人联合起来,恐再现‘七国之乱’。
“陛下绝不会愿意看到这番景象。不然你当他为何会采用推恩令这等举措。明面上打着施恩的幌子,实则一步步削弱诸侯势力。温水煮青蛙罢了。”
这点她们讨论过,刘陵心中清楚,才敢行此险招。
侍女叹道:“既然不可能,那么陛下能做的就是借这个机会削减淮南封地,辖制淮南势力。这怎么看都比赐死一个太子,让淮南再换一个来得强。
“所以翁主让王上亲迎中尉入城,好生招待,处处供着捧着,又叮嘱王上上书请罪,自愿奉上封地以赎太子之过,也算正中天子下怀。
“淮南姿态放得这么低,更何况五县之地不少了。陛下总不好再大肆惩处。
“若他想顺水推舟,五县全都收了,这五县也是我们精挑细选,没有什么重要物资,对淮南影响不大。只需淮南核心犹在,就仍有可为。
“若他想摆一摆仁慈宽厚之态,做样子给天下诸侯们看,那么这五县便不会全收,大概会略为斥责几句,拿个二三县了事。
“不论哪种结果,我们都能接受。这不是翁主早就看透猜透的吗?每一步都是按照翁主的设计在走啊,何处不对?”
刘陵蹙眉:“就因为每一步都走在我的设计上才让我觉得太顺利了,这其中竟没有出现任何意外情况,我们设想的补救措施一个都没用上。”
她转头,目光望向未央宫:“你说咱们这位陛下有这么好算计吗?”
侍女愣住。
刘陵揉着太阳穴,可问题在哪呢?她觉得不对劲,但想来想去,捋了一遍又一遍,又好似哪里都没有问题。
她深吸一口气,再问:“宫中可有什么消息?”
“没有,风平浪静。一个时辰前,未央宫上空还放过燕子绢鸟。应该是采芹借着陪石邑公主玩放出来的。”
这是采芹惯用的技俩。侍女并不觉得奇怪。
刘陵却顿了片刻:“不是说石邑今日同大殿下一起出宫了吗?”
“是出宫了,但已经回来。属下看到他们回宫的马车,特意去打听了一下。说是因柏山改良了木鸟,还做出了会在水里游的木鱼和自己会走的小木船。
“殿下特意去瞧,拿到手又嫌公输家地方小,没有池子也无湖,只能在木桶里耍,不尽兴,便迫不及待拿回宫来试了。”
刘陵眸光闪动,心中狐疑:“这一来一回也就一个多时辰。”
侍女算了算:“确实是。”
刘陵抿唇,神色微变:“大殿下是个爱玩的,都出宫了,怎会不顺道去升平楼?
“便是今日没有赛事,也可去旁的地方耍,再不济也该让冠军侯带他跑马,他最爱这个。怎么都不至于匆匆出宫匆匆又回去。”
侍女蹙眉思量:“许是柏山做的小玩意太精巧,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确实有可能,也说得通,但是……
刘陵猛然一震:“不对。若只是因为柏山的小玩意,让柏山送进宫即可,何需他亲自出来一趟?除非这中间还有别的事。”
侍女神色肃起:“属下这就去查。”
“不。只怕来不及了。”
侍女不解:“翁主?”
刘陵心如擂鼓:“既然中间有事,你可曾想过是什么事?何等事能让大殿下如此匆忙?
“采芹就跟随在侧,从长陵邑回宫,这段路不短,她若有心,总有办法告诉我们。
“但这么明显的异常,她没有半点警示,还在进宫后放燕子绢鸟,报告一切正常,这合理吗?”
侍女面色大变,语中不自觉带着颤音:“或……或许确实有事,但这事同我们无关呢?”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刘陵本就不安,觉得事情过分顺利。
所以与其相信刘据此举与她们无关,她更觉得刘据是发现了什么,或者是跟在他身边的霍去病发现了什么,还是极为要命的东西。
而绢鸟也不是采芹放的,甚至采芹可能已经暴露。
刘陵一颗心狂跳不止,她深吸一口气,犹豫片刻便做下决定,吩咐道:“传信淮南,立即起兵。召集京中所有人手,随我走。若真如我所想……那……”
她咬牙:“只能赌一把,直接反了!”
侍女心头大骇,却又十分顾虑:“翁主!若不是呢?翁主之前不是说……”
话没说完已被刘陵打断,刘陵眸光如冰:“咱们这位陛下可不简单,我还没有自负到觉得能将他全部的思想言行算计在内。
“之前不愿意动手是因为我们还有退路,还有其他方法可供我循序渐进,如今生死大劫,除了反,我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侍女额头大汗淋漓:“就我们这些人,只怕……”
“谁说就我们?”
刘陵勾唇,他们不是喜欢她吗?既然喜欢,为她反一反又如何。她刘陵若无退路,别人也休想有。上了她的船还想下?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事!
她冷哼一声:“我们去找张次公。”
张次公,曾随卫青大将军抗击匈奴,凭功封岸头侯。太后在世时曾领职护卫长乐宫,太后薨逝后,转调接掌北军。
长安禁卫军分南北。
南军驻扎在未央、长乐城垣之下,护卫两宫。
而宫墙范围以外,皆归北军所管。
********
岸头侯府。
张次公看着刘陵,满脸震惊,不可置信:“你说什么?让我携北军和你一起造反,你是不是疯了!”
他承认刘陵很会撩人,举手投足皆是风情;更承认自己确实很喜欢刘陵,愿意在许多事情上为她做出让步,讨她开心,但这“许多事情”绝不包括谋反。
“我没疯。”刘陵笑意盈盈看着他,“你很清楚我不是疯子。我告诉过你,不是谁都能做我刘陵的男人,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步步走近,嘴巴贴近他耳边:“你不是说愿意为我去死吗?若此事成功,往后你就能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边,你不想吗?”
“你……你……”张次公下意识将她退出去,神色骇然。
什么鬼的为她去死,不过是男人柔情蜜意时哄人的话而已,这也能信。再说那可是造反,有几成几率能成功,他疯了才会去干。
张次公深吸一口气:“你现在就出去,今日这话我只当没听过。”
对于他这番表现,刘陵并不意外。男人嘛,就是如此。
她哈哈大笑:“张次公啊张次公,你不会以为自己这岸头侯还做得下去吧?若我出事,你能活?你猜陛下若知道你与我早就勾结在一起,会怎么想?”
张次公厉声打断:“什么勾结在一起,我跟淮南可没有任何关系。你们淮南的谋算我毫不知情,我不过是……不过是同你……同你……”
“同我什么?”刘陵巧笑嫣然,“我可是淮南翁主,你跟我该做的不该做的全做了,竟还妄想陛下觉得你同淮南无关?
“况且,我今日可是堂堂正正从你张府大门进来的。临起事前我还要来见你。无关,你觉得陛下信不信?”
张次公脸色惨白,他不自觉后退两步:“你故意的。我们从前明明没有这么光明正大接触过,我们一直瞒得很好。你说不愿意被人品头论足,你说这样更刺激……”
刘陵嗤笑:“是我觉得刺激,还是你觉得刺激?”
张次公哑然。
从前他确实觉得刺激。家花哪有野花香,尤其这朵野花非但足够美丽动人,还是一国翁主,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傲气却甘愿屈从于自己,极大地满足了他男人的虚荣心。
敢问这怎能不刺激。简直每次都刺激得他想要升天。
他哪能想到,这竟是一朵食人花,等她玩够了,就会将他吃干抹净、活吞入腹,让他真正“升天”。待他察觉不对想要抽身时,已经来不及了。
若早知道……早知道……
可惜世上难买早知道啊。
刘陵瞥他一眼,继续道:“你在想怎么跟陛下解释今日我的出现?别白费工夫了,你以为我手里没有半分证据吗?
“这些年你给我送的礼物、写的信、为我做的所有,我可都一一记录保存着呢。保存得好好的。你看,我对你多重视。”
神他妈的重视。若在两人温存之时,张次公或许会因这些话而开心,可如今他只觉得大难临头,毛骨悚然。
张次公闭上眼:“我想办法送你出京。”
刘陵摇头没说话。
她很清楚,刘彻已经察觉,除非京师大乱,否则她绝无机会逃脱。
尤其她不愿灰溜溜地逃,最起码在逃之前,她得大干一场,给敌人能添多赌就添多赌。
若她失败,更需如此,能带走几个算几个,多多益善。黄泉路上全是她的陪葬队伍,声势浩大,才不枉她一国翁主的阵仗。
死,她也要轰轰烈烈。
好悬张次公听不到她的心声,不然高低得跳起来骂一句“干你娘”,这种事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吗!疯子,疯子,怎能癫狂至此!
然而即便不知她心中所想,张次公也被她这态度气得咬牙切齿。
此路不通,只能另想他法。他心思百转,绞尽脑汁想破局之法,目光在刘陵身上转悠,透着冷冽的光。
刘陵早就猜到了他的谋算,气定神闲:“即便你现在动手将我交上去也迟了,我大可以说是事迹败露后,你后悔了,为求自保想借捉拿我来狡词脱罪。
“再说,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手里握着的东西也已经足以让你万劫不复。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一语道破,狠狠拿捏,胸有成竹。堵死了张次公唯一的退路。
张次公不敢试,他很清楚刘陵的为人。对方这么说,便绝对有把握将他置之死地,一波带走,甚至令张府满门覆灭。
他无可奈何,只能气得肝疼。
刘陵却巧笑嫣然:“反吧,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也是你的。你难道想束手就擒,被陛下治罪?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是手软之辈。你应当知道那会是什么下场。”
张次公怒而暴起:“下场?难道谋反的下场就能好!”
“就算不反,又能差多少!张次公,你是想赌陛下会不会对你额外仁慈开恩吗?”
张次公身形晃了晃。
不,不会。
做了多年臣子,怎会不知刘彻是个怎样的君主。
他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凭他与刘陵保持了这么久的不正当关系,凭他有意无意吐露的许多信息,凭他帮刘陵做的许多事,他早就在刘陵这汪泥潭里越沉越深,洗不清了。
陛下凭什么对他开恩,又怎会对他开恩!
刘陵眼珠一转:“既然如此,不妨拼一把。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虽是北军统领,可北军却也不是你说什么都会听。至少谋反,大多数人是不肯干的。
“可若我们使点手段,打着救驾的名义呢?只需让南北军乱起来,我们就有机会。待趁乱出京,与淮南会合,再杀回来就是。”
杀回来?
张次公蹙眉:“你们还有别的布置?”
若没有,岂是能轻易杀回来的。
刘陵眼睛微眯:“这你就不必知道了。你只需要知道,父王年事已高,便是登位也坐不了几年。
“刘迁就是一瘫烂泥。你不会以为我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他继承皇位,为他人做嫁衣裳吧?”
张次公瞳孔大震:“你……你是想……”
刘陵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她瞧了眼张次公,将声音放柔了些许:“我知谋反之事不好办,但左右都是死,为何不搏呢?
“搏,或许是九死一生;但不搏却是十死无生。这么看来,自然还是选九死一生比较好,不是吗?”
张次公眸光闪烁,惊疑不定。
刘陵却没有给他太多权衡利弊,思量周全的机会,潇洒转身,“言尽于此,总归不管你动不动,我都会动。
“你放心,我若落网,我们之间所有,一五一十我必定交待得清清楚楚,彻彻底底。你且看看,自己不搏会是什么结果。”
鼻间冷哼,迈步向前。
放个屁的心,这更不能放心了!
“你……你站住!”张次公神色大变,慌忙拉住她。
刘陵勾唇:“怎么,想通了?”
张次公张着嘴,一个好字卡在喉头,将出未出,内心挣扎万分,最终顾虑着毫无退路的局面,终是一咬牙,眼见就要答应下来,话甚至已经到了嘴边,发出了半个音节。
一只羽箭突然破空而来,射穿窗纸,擦着二人发丝而过,正中身后木墙,箭矢全部没入其中。
门外,厮杀之声渐起。
张次公刘陵神色同时变幻,浑身警戒,一边防备敌袭一边上前打开房门。
院中是一片混乱之景。她带来的人以及张次公的人手与朝廷兵马打成一团,而战局正中,冠军侯霍去病一人一枪伫立其间。
他嘴唇勾起:“猜到翁主身后必有军中之人,不想竟是张将军。”
一句话几乎等同直接定了张次公的罪。张次公身形下意识晃荡了一下,神色瞬间煞白。
霍去病的目光却已经从他身上移开,看向刘陵:“翁主警觉,反应很快,我若晚来一步,只怕你们已经在长安闹出乱子了,到时我可没法跟陛下交待。”
“晚来一步?”刘陵对这话不以为然,轻轻瞄了张次公一眼,轻嗤道,“冠军侯难道不是跟着我来的,就为了看看与我勾结的军中人是谁?”
霍去病眉眼飞扬,笑而不语。
刘陵便知自己猜对了,原是她早就入了套。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说了,直接战吧。她抽出长剑,跃身而上。
霍去病长枪迎上,兵刃相接,在空中迸溅出火花来。
只一招,刘陵已觉虎口生疼,而霍去病亦知对面非是花拳绣腿,但不足为据。两人再战,前头几招还好,到得七八招上,刘陵便有些吃力。
她冲张次公大呵:“蠢货,还不来帮忙,你是想站着等死吗!”
对上霍去病,她毫无胜算,可束手就擒不是她的风格。
霍去病听到这话,眼睛都没抬,一边长枪横档,将刘陵击退数步,一边用脚尖挑起地上被杀之人掉落的兵器,单手接住,立时扔出。
刀刃直朝张次公而去,张次公大骇,猛然惊醒,侧身躲过,好似终于回过神来一般,回屋取了兵器加入战局。
一样是长枪,对战霍去病的长枪,比刘陵手中重剑要有利得多。
尤其刘陵即便身手不错,也是相对其他非军中人士而言,与几度在战场与匈奴这等强敌厮杀过的将领对比,自是比不得的。
张次公一来,刘陵顿觉卸了大半压力。
她闪身退到外围,将战局中心交给张次公,而自己则负责见缝插针,力求让霍去病防不胜防,疲于应付。
张次公也没有让她失望,即便是被逼出手,也拿出了自己的实力,两人配合,一时也算与霍去病打了个敌我难分。
可很快刘陵便发现,所谓的敌我难分,于她们而言是拼尽全力,于霍去病而言却是游刃有余。他未出全力。
刘陵很是惊讶,对冠军侯之名也有了更深的认知。
更明白再这般下去,她们撑不了多久。
刘陵当机立断,对空高喊:“雷被,还不出来!”
无人应答。
刘陵冷哼:“我知道你跟着我。你再不出手,我就要死了。你真要眼睁睁看着我死而袖手旁观吗?
“雷被,对淮南实情隐而不报,甚至手握淮南密信藏而不交,此罪与谋反有什么区别?”
是的,这两项已等同谋反,一律按谋反论处。
“雷被,从你答应帮我隐瞒淮南秘密之时,你就已经是我的同谋了。不,更准确地说,从你帮我设局杀夫,或是更早一点,自投身淮南门下之日起,你就与淮南一体了。
“当初被刘迁追杀,面圣时全盘托出是你唯一的机会,可你已经错失了。如今就算不出手,结局也一样。雷被,你还有什么好犹豫!”
与张次公一样,雷被亦无退路可言。
话音落,雷被自墙头飞入,长剑直奔霍去病后脑。
霍去病当下腾空跃起,压下张次公与刘陵的兵刃,长枪横扫将二人逼退丈余,然后一记利落的回马枪,锵,与雷被长剑相撞,火花四射。
赵破奴自院外杀进来:“末将来助你!”
“不必。刘陵召集人手需要时间,看在场的数目,只怕她们还有些人没到。
“这边厮杀动静很大,她在京中的钉子只需听到动静,不论是否接到召唤,必然会赶来查看,支援主子。
“看好宅子,只许进不许出。但凡来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霍去病勾唇看向三人:“至于他们,我应付得了。正好领略一下淮南第一剑客的本事。”
赵破奴领命。
刘陵脸色微变。怪道刚才游刃有余却不用全力,合着是想用她来引出所有人。
不过不重要了。她本就是集结全部力量做的最后一击。所以无所谓,战便是。
三人同时出手,三个方向进行夹击。
霍去病迅速挥动长枪,将之以自己为中心舞成圆环,三面攻敌,一个不落。
至此,一对三,各自使出浑身本领,战况激烈。
霍去病并不急着进攻,多以防守为主。并非局势逼迫,使其捉襟见肘找不到进攻的机会,而是他在观察。
临时组成的三人联盟并不牢靠,彼此实力差距颇大,且没有经受过训练,毫无阵型可言,尤其薄弱点十分明显,那就是刘陵。
因而霍去病并没有花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破绽。
他不慌不忙,防守同时借力打力,运转长枪让刘陵挨了好几棍。不算太重,却也很不好受。
身上带伤,又在死战之时,精力体力会急速下降,尤其刘陵虽然认真学过武,但平日练习不够,又缺乏实战经验,很快便力有不逮。
霍去病瞅准时机,长枪往前拂开雷被,又顺势带动张次公的方向偏移,自己借力踩着他的长枪跃到另一边,张次公的枪尖瞬间从对准霍去病变成对准刘陵。
二人皆是大惊,就在这慌乱的一瞬,霍去病将手中长枪甩出,快步向前跑。
横杆直击刘陵胸前,刘陵被击出丈余,倒地吐出一口血,再爬不起来。
而霍去病已经三两步奔过来,长枪还没落地已被他牢牢接在手中,他当下长枪撑地,一个撑杆跳,整个人腾空,一个漂亮的回旋踢直击张次公面门。
张次公横枪抵挡,却被霍去病一脚踢飞,又一脚整个人踹翻在地。
此时雷被的长剑已经从后袭来,霍去病早就料到这一步,再次将长枪作为支点,撑杆跳起,险险避开这一杀招,跃出战局。
待雷被回身再攻,霍去病率先出手,借枪比剑要长的优势,直击其腕脉。
手腕击中,雷被吃痛,手中长剑瞬间一松。
霍去病趁势而上,长枪挑飞长剑,枪头倒转,一记横扫,将雷被扫落在地。
而那挑飞的长剑也同时刺入另一边刚从地上爬起来支援的张次公的左肩,将其再一次定在地上。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对三,前后不超过一刻钟,战局结束。
刘陵三人面如死灰。
霍去病歪头,看着她轻笑:“虽非花拳绣腿,但区别也不大。”
又看向雷被:“不愧淮南第一剑客之称。剑术不错,可惜没经过战场血腥厮杀,杀气不够。部分招式尚可,部分招式浮于表面了些。”
再看向张次公,这回没急着说话,而是低头瞧了眼自己手中的兵器,蹙眉道:“同样是长枪,兵器相同,亦都出自军中兵械,但张将军显然并没有完全领略到此枪的精髓。”
刘陵&雷被&张次公:……奶奶的,你赢就赢,怎么还带点评的呢!
偏偏霍去病的表情十分认真,好像他不是在故意炫耀,也不是在故意羞辱,而是真真正正站在客观角度给出的指点与评价。
三人:……更屈辱,肝更疼了。
赵破奴抓完所有余孽,领着人马上前将三人缉拿,眼见霍去病收回长枪,神色略有些失望与遗憾,疑惑询问:“怎么了?”
霍去病将手中红缨枪转了一圈,叹气道:“没什么,就是有些不得劲,太不尽兴了,还是打匈奴比较痛快。”
赵破奴:……
刘陵仨:……合着还是我们的错咯,是我们没让你尽兴呗。
求求你,闭嘴吧,请做个人!
第 25 章
宣室殿。
霍去病前去抓捕刘陵, 刘据并没有离开,赖在这里,想干什么不言而喻。刘彻心知肚明却没有拆穿, 让人搬了张小案几放在身侧。自己埋头处理政务,令刘据在旁边读书练字。
刘据并不安分, 大大的眼珠子不断转悠, 时不时往刘彻案牍上瞄, 试图看清竹简上的内容。对于淮南的密谋以及刘陵的计划, 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他可太好奇了。
可惜什么都没看到。哎。略显失望。
刘彻将他的小动作全部收入眼底,头都没抬,只淡淡说了句:“专心。”
刘据心尖下意识颤了颤,立时收回视线, 认真练字, 不敢再有半分造次。
又作又怂,不外如是。
刘彻眸中笑意一闪而过。
待刘据练了一篇字,他接过来检查, 将其中写得不太好的用朱笔圈出来, 又顺势考教了一番, 满意点头:“进度不错, 看来最近虽忙忙碌碌,但课业没落下,倒是比从前学得还快一些。”
刘据扁嘴,小声嘀咕:“我忙忙碌碌是因为谁呢, 谁扔给我一大堆案卷!”
刘彻轻笑出声, 想到他对侍女说的话,不是不喜欢, 而是不愿意在喜欢的前面加了太多限定与强制。他此举本意在试探,如今试探的结果有了,倒也没必要太为难孩子。
刘彻开口:“淮南一案不能只靠廷尉张汤一人,正监与左监右监皆是其属下要员,都得忙起来。
“这阵子的案卷通读便罢了。待此事了结,你若有兴趣,可自行与左监商议时间,或者直接找张汤也行。”
自行商议,就是不强按头了,随他心意来。
刘据愣了片刻,回过神来,直呼:“父皇千秋万岁!”
刘彻眉眼微挑,带了几分戏谑:“这会儿叫千秋万岁,那若是朕仍让左监每日去寻你,是不是就不千秋万岁了?”
这是一道送命题,答案显而易见。
刘据机灵着呢,没有丝毫犹豫,立时表示:“没有没有。父皇是大汉天子,千秋万岁是应该的。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我明白的。左监官品不低,职责众多,父皇仍派他来同我讲解刑狱案卷,是看重我培养我。
“这是父皇疼爱我的表现。我怎么会因为牺牲了自己一点点玩乐的时间就不满。我是那么不知好歹没良心的人嘛!总之不管怎样,我都希望父皇千秋万岁!”
刘彻点头:“既然你都明白,不如让左监照旧?”
刘据:……笑容消失。
抖机灵抖过头了。
“父……父皇,那个……”刘据眼珠乱转,绞尽脑汁想着措辞,“天子金口玉言,不好朝令夕改的。父皇刚刚才说让我们自行商议时间呢,转口又说照旧,岂非出尔反尔?
“那个,我不是说父皇出尔反尔,我……我就是担心这会对父皇的声誉有影响。要不还是让我跟左监商议吧。”
刘彻轻呵一声,忍俊不禁:“依你便是。”
刘据大是松了口气,转而顿住,恍惚反应过来。
淦,合着是在逗他玩呢。差点急死他了。
啊啊啊,大人果然好讨厌,就会欺负小孩子。
气呼呼!
就在此时,内侍来报,冠军侯押了淮南翁主前来复命。
刘据的气闷瞬间一扫而光,双眼亮起来。来了来了,终于来了,不枉他死皮赖脸等了这么久。
一转头就对上刘彻的视线,眼见刘彻就要开口,刘据率先抱住他的胳膊:“父皇不能赶我走。你不让我同表哥一起去抓人就算了,不能连后续都不让我知道吧。
“反正淮南谋反很快会昭告天下,刘陵的谋划也迟早要公之于众的。让我听听又不碍事。好歹我也是当事人之一,我还立了大功呢。”
——对对对,说得好。镜头不切霍去病去抓刘陵就算了,让我们听个后续应当应分吧。再没头没脑的一剪没我就真的出离愤怒了。
——镜头只能跟着刘据真的无语死。所以只能刘据努力啊。赶紧的,撒娇卖萌耍赖,用尽一切手段留下来。我们要听后续!
撒娇卖萌耍赖?
刘据立时泪眼汪汪委屈巴巴:“父皇,当初我同王夫人会出事八成跟刘陵有关,我都差点死掉了,就想知道为什么,也不可以吗?”
刘彻看着他不说话。
刘据再接再厉,使劲摇刘彻手臂:“我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父皇就答应我嘛。若真有不便让外人知的东西,我也不算外人啊。
“而且我嘴很紧的。父皇之前不让我在采芹面前漏出破绽,我不也做得很好嘛。父皇!”
眼巴巴地,眸中满是希冀。可刘彻仍旧不说话,目光深邃,喜怒不明。
刘据很是没辙,不想放弃又有顾虑,怕继续下去会触怒刘彻,毕竟刘彻发起火来贼吓人。他琢磨着不然算了,稍后打听也行。
见他有打退堂鼓的架势,弹幕急了。
——别退。你怕什么,怕个鬼啊!现在这时期,卫子夫地位稳固又没失宠,卫青霍去病正鼎盛。再说你自己。刘彻登基十几年才得了你这么一个儿子,就算又生了个刘闳也妨碍不到你的地位。
——对。这会儿刘据地位杠杠的。不说古代孩子夭折率高,刘闳才几个月还没养住呢。就算养住了,史书上也没见刘彻对刘闳有多喜爱啊。更何况王夫人拿什么跟卫家拼。
——哈哈哈,没错。所以刘据你只管冲,只管作。不要怂!你爹就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你现在在他心里位置很稳。所以就算你这会儿出去随便杀个人,信不信不管你杀的是谁,你爹都能给你找到一百个对方罪该万死的理由?
刘据:???
他好像记得当初让父皇给他当大马骑的时候,弹幕还骂他是无知小儿,说他不知死活来着。怎么现在就变成随便杀个人都行了?
啧,弹幕后的妖魔鬼怪们,你们这言辞是不是先统一一下?
诶,不对。他为什么要考虑弹幕的言辞!什么鬼的随便杀了人。他又不是疯了,为什么要去杀人!
呸。
刘据撇嘴,却还是决定再努力一次,抓紧了刘彻的胳膊,小声哀求:“父皇就容我这一回嘛,我肯定乖乖的,绝不给你添乱。”
那模样可怜得呦,陌生人瞧一眼都要心疼。
刘彻轻笑着拍拍他的头,转过身去。
刘据:……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逗他,又逗他,居然又逗他。这招用不烂是吧。
果然大人真的好讨厌。等他长大了,他要全部还回去。哼!
刘据鼻尖发出一声闷哼,双颊鼓鼓,郁闷难当。
好在霍去病已经押着刘陵进来,转移了他的注意。
刘陵此时双手反剪在身后,五花大绑,发髻松乱,衣服褶皱破损,灰扑扑地满是尘土,脸色苍白,嘴角还有残留血迹。形容落魄,早已没了往日光鲜亮丽的模样。
但她气度依旧,神色怡然,不卑不亢,毫无半点阶下囚的姿态。
刘彻颇有几分意外:“翁主可真是让朕刮目相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刘陵坦然自若:“成王败寇,自古如此。我选择了这条路,预想过自己会胜自然也预想过自己会败。
“窃国之局,我敢赌就当输得起。早有明悟,又怎会色变。更何况,输便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若让我摇尾乞怜,绝无可能。”
语气淡然,傲气自显。
道理谁都懂,但并不是每个赌的人临到头时真能做到这般从容。
刘彻眉眼上挑,露出两分赞赏,他示意常侍:“审讯未开,罪责未定,翁主还是刘氏皇族,给翁主松绑看座。”
失败者都能有如此姿态,他作为胜利者,更该有气度。
殿中内侍侍卫皆在,身侧还有一个冠军侯,难道还怕她吗!
刘陵没有拒绝,坦然接受了,在坐下的那一刻微微松了口气。
她身上伤势不轻,早便觉得胸内疼痛翻滚,难受至极。但她没表现出来,强撑着不肯让自己在敌人面前显得过于狼狈。
刘彻已经低头看向手中的竹简,一行行人名点过去:“采芹,阿玉,林荷,兰桂……”
每一个都是宫中细作。再加上张次公雷被之流。
刘彻声音带着几分冷冽:“你这些年在长安可真是半点没闲着,能耐至此,倒是朕小看了你。”
“陛下谬赞了,终归不及陛下,不是吗?”刘陵抬头直视刘彻,“若我所料不错,采芹应该早就暴露了。
“陛下隐而不发,借由她掌握了我们传送信息的方式以及宫中安插的所有细作。
“陛下一直在等,等淮南的消息。表面上你派了中尉殷宏前往,但他只是一个幌子。
“你用他把我以及淮南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让我们把一切精力与手段都放在监视他看管他应付他之上,自以为胜券在握,从而忽视了暗地里真正的危险。
“你早就另派了密探去彻查淮南,这个人或许还在殷宏之前动身。在淮南上下一心等着殷宏的时候,此人已经隐藏在淮南王都寿春城中。我猜是绣衣使的暗部统领。
“不,或许不只他。你既然早就知道淮南有异,便不会只派密探,应当还有至少一位将军在左近策应,以便淮南突变能立刻镇压,也是为了方便你一旦拿到证据能第一时间出手,杀淮南一个措手不及。”
刘彻点头:“翁主也可以猜猜此人是谁。”
“卫青是大将军,霍去病新封冠军侯,这二位炙手可热,风头过劲,派他们出京太引人瞩目。”
刘陵刚开了头,但听刘彻轻嗤:“区区淮南,还用不上朕的大将军与冠军侯。”
刘陵一噎,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李广程不识李息等皆为老将,亦不会让我忽视。”
这些人如果出京,她必会察觉。所以刘彻想迷惑她,谋定而后动,派的定是一个有作战经验,却又不够显眼,不那么能让她放在心上的人。
刘陵蹙眉,将大汉将领的名字在心里全都捋了一遍,忽然顿住:“李沮,公孙敖。”
公孙敖能力一般,若非与卫青相交莫逆,一路有卫青提携,跟着卫青作战,未必能封侯。此人仰赖卫青之处过多,因而不大能入她的眼。
李沮确有几分本事,可前有李广程不识,后有卫青霍去病,中间还有公孙贺李息等。
大汉将领太多,他夹杂在里头,能力不差,却不够“奇才”;地位不低,却不够拔尖。哪哪都只能居中,不上不下,自然容易被忽视。
可即便是一般,即便是居中,这俩也非庸碌之辈,是正正经经打过匈奴,在战场上以命相搏,浴血厮杀过不知多少回的。
派他们领兵,携大军压阵,还在淮南毫无防备之下……
刘陵心头一凉,仿佛已经看到了淮南的结局,她苦笑摇头:“陛下没有将我立时关押,而是让冠军侯抓我前来宣室殿,想必是还有不明之处需询问于我,想问什么,尽管问吧,刘陵知无不言。”
兵败被擒,结局已定,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所以在这方面刘陵很干脆。
刘彻看了眼竹简:“那就从你设局杀夫开始说吧。据密探查证,你那夫婿姓虞,在淮南颇有声望。
“问起当年之事,人人都说他贪花好色左拥右抱。可细问美妾都有谁,却一个都答不出来。所谓他流连花丛,美妾成群,以此辱你之说恐怕当不得真吧。”
刘陵点头:“陛下圣明。他还没那个胆子拿娇妾美婢来侮辱我。我设局杀他另有缘由。说起来他是个好人,对我也算不错,是我平生所见这么多男子里少有的温和性格,十分体贴。
“许多人看我看的是淮南翁主这个身份,他不同。他的眼睛很纯粹,让我觉得他看我只是因为我,与翁主的无关。我是喜欢过他的。真心喜欢。”
说到此,刘陵心绪复杂,神色怅惘。
虞郎是她此生难得曾经付出过真心的人,却已经永远成为曾经。
她缓了缓才接着说:“可惜他发现了淮南的秘密。他察觉淮南想反。他不赞同,几番劝说。劝说我,劝说父王。我也劝过他,劝他加入我们,辅佐我们,但他不答应。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刘陵握紧双拳。他为什么就不懂她呢。
如果她一直是少时那个懵懂天真的少女也就算了,她最多是因刘迁才智平庸却能居淮南太子之位心有不忿。
可她不是,她在成长。慢慢长大后,她懂得更多,知道得更多。她知道了吕后,知道了窦太后;甚至后来随父王上京,还看到了馆陶与平阳。
她不甘自己一生只能做一个小小的翁主,困守在淮南弹丸之地。
她想飞得更高更远。但虞郎与她正好相反,虞郎喜欢安逸,甘于平淡。这注定了她们越走越远。
刘陵闭上眼又睁开,双手拳头缓缓松懈:“淮南密谋的动作越来越大,虞郎越发焦急,言辞颇为激烈。
“父王说不能留此祸患。我若想上京,总需要理由。更何况京中有更多才俊供我挑选,虞郎成不了我的助力,我可以为淮南找个更大的助力。
刘彻了然:“所以你们设局杀了他,还污以好色之名。他出手不是因为狗急跳墙,而是察觉到了你们的谋算,被逼至绝境,为求自保。”
刘陵默认。
刘据简直惊呆了。弹幕比他更震惊。
——卧槽,前夫哥巨冤。
——知道淮南要谋反,没有第一时间告发,而是想着劝说。这说明前夫哥是真的喜欢刘陵,为她着想,想把她从悬崖的边缘拉回来。结果就因为自己心软被反杀,不但身死还背上污名。刘陵好狠!
——前夫哥堪比窦娥,娶了刘陵简直是倒八辈子血霉。
刘据点头,虽然不知道窦娥是谁,但其他话他听懂了,并表示十二万分的赞同。
刘陵这个女人没有心!
刘彻继续问:“当初据儿与王夫人出事也是你的手笔吧。朕想不出你这么做的原因,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原本的谋算并非如此,只是中间出了变故。”
刘陵并不避忌,直言不讳:“不错。彼时雷被叛逃的消息传来。他知道淮南太多事,若让他入京告发,淮南就完了,而在京中的我会成为第一个被清算的对象。”
刘彻眸光一闪:“所以你要逃?”
“是。可我知道陛下在我身边藏了绣衣使。我想出京而不被发现,必须制造时机。按照我们原本的打算,是想令采芹将殿下引至偏僻处,将他迷晕带出宫。
“彼时王夫人尚未生产,即便侍医说八成是皇子也只是八成,再有女子生产多凶险,就算是皇子,也得顺利出生了才算。因而大殿下仍旧是陛下唯一子嗣。”
刘彻瞬间明白了原委:“据儿失踪,朕必会有大动作,调集一切人手,不惜一切代价寻回据儿。此事定会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包括绣衣使。
“你再让人带着据儿演一出调虎离山,将众人乃至绣衣使都引开。又有张次公这个统领北军的人助你,想出京就不难了。”
刘彻深吸一口气:“如何出的纰漏?”
“殿下警觉,见采芹带他走的方向逐渐转向偏僻心生疑惑,采芹恐他不配合,想提前迷晕他以防万一,故意落后几步。
“福宝太机灵了,采芹刚翻出沾了药水的帕子,它那狗鼻子就闻到了不对劲的味道,冲采芹扑过去,然后拼命叫嚷着带殿下往反方向跑。
“采芹去追,却发现前面王夫人与侍女经过,双方巧合地撞到一起,形势骤变,她便不敢现身了,只能偷偷离开,借机给我送信。
“她已经做好了一旦暴露在被捕之前就自尽的准备,谁知殿下竟因为伤了头什么都不记得了。
“采芹是我好不容易安插在公主身边,能打探到许多消息的探子。相反阿玉至今没能被宫中哪位贵人赏识,她的位子不那么重要。
“我只能先舍弃她,保全采芹,也保全我们所有人。”
刘彻脸色越听越难看,下意识抓住刘据的手。
刘据懵了一瞬,反应过来父皇是担心他,是在后怕,小小的双手反握回去,将刘彻的手掌牢牢包裹。
刘彻察觉他的动作,心缓缓回落,抚平情绪,继续道:“一个关键问题,你们要如何带据儿出宫。”
想带个大活人出宫不是容易的事,可问完,刘彻猛然想到什么,眼珠睁大:“严助!”
“没错,正是陛下身边的近侍严助。”
刘陵直接承认,刘彻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刘陵却半点不在意,接着说:“严助擅辞赋,陛下对他很是赏识,常令他撰文写赋。行动之前,我旁敲侧击让严助跟陛下求了个差事。”
这个差事是什么,刘彻再清楚不过。
宫中有石渠、天禄二阁,储存皇家藏书。书简众多,部分年代久远,维护不力,略有损毁。严助请旨整理藏书,修补损毁书籍。他应了。
因为工程量不小,严助有时会将部分书籍带回家修复,修复不来的,会另制新卷充实书阁。积攒的书过多的时候,他会借用箱笼与马车。
“我本是打算让采芹将大殿下弄到手,就交给严助,由他将大殿下藏身在箱笼之中,上面用书简掩盖。大殿下年幼人小,此举可行。
“当然这法子瞒不了多久。可一旦事成,宫中经手之人都会自尽。严助我也没打算让他活。只需这些人都死了,就能拖住你们调查的脚步,我们也就有了谋算下一步的时间。”
霍去病不解,他看向刘彻:“大殿下与王夫人同时出事,陛下派张汤主理,对当日出入宫廷之人,不曾调查吗?”
刘彻还未说话,刘陵已经代他回答:“怎会不查。可我这计划并没有提前同严助说,严助一无所知,而中间又出了纰漏导致计划失败,并没有走到这一步,你们自然什么也没查出来,因为什么都未发生。”
霍去病神色复杂:“你就如此肯定临时找上严助,严助会答应你们?他也是你的裙下之臣?”
“算也不算。”
霍去病蹙眉,什么意思。
“他对我有意,但想成为我的裙下之臣,他还不够格。”
霍去病:……
他嘴角抽抽:“张将军若非统领着北军,是不是也不够格?”
刘陵没回答,却一脸的理所当然。
霍去病:……无话可说。
此刻,他很想咨询下张次公与严助分别都是什么心情,一定会很“美妙”。啧。
刘陵轻笑:“他收了淮南许多厚礼,帮过我不少。我既然有张次公的把柄,怎会没有他的。
“更何况,能被我拉入这等重要计划的人,我自然早就算准了他们的心性。他们一定会答应,也不得不答应。”
刘彻脸色铁青,严助,张次公,不论哪一个都是他身边亲近或重要之人。
霍去病看热闹不嫌事大,眉眼微挑,问道:“张次公,严助,雷被。你皆是以柔情诱之,借把柄挟之。我很好奇,除这三人,还有谁吗?”
“那可太多了。”刘陵嘴角上扬,眼波流转,“冠军侯真想知道?我怕你知道后会后悔自己问出来。”
霍去病:?
不待他反应,刘陵又道:“不如我自傲,我乃淮南翁主,贵为皇族,又有娇艳美貌,对我有意之人数不胜数,真要列举,只怕一天一夜都说不完。
“可是能叫我费眼多瞧的却没几个。其中有个十分特别的,我很是喜欢,我们欢好过许多次,意犹未尽,念念不忘。”
说到此,她稍顿,眉眼扫向冠军侯,嘴唇勾起:“这个人冠军侯非常熟悉,便是大将军卫青!”
霍去病脸上看热闹的表情瞬间消失,怒不可遏:“胡言乱语!舅舅怎么可能跟你有干系,你以为自己说两句就能随便攀咬人!”
刘陵仍旧笑:“看,要问的是你,说了不愿意接受的也是你。明明是大实话,怎么就不爱听呢。”
霍去病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们会信!”
刘陵挑眉:“无所谓,信不信随你们。”
越是如此,越能在人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霍去病气得直接拔刀想砍了她,却不料旁边一个弱弱地声音响起:“我信。”
霍去病身形顿住,循声望去,满头问号。
诶,不是,小表弟。你信什么信,你是不是年纪太小没听懂刘陵说什么!你怎么能信舅舅跟她不清不楚呢。你搞清楚自己到底站哪边的!
刘彻亦是十分疑惑。
刘据再次开口:“我信你喜欢舅舅。毕竟母后貌美,姨母貌美,姨母生的表哥也貌美。”
霍去病:???
这跟我貌不貌美有个锤子关系!
刘据不慌不忙,继续:“卫家人大多貌美,舅舅也不例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父皇就喜欢长得好看的,我也喜欢啊。毕竟长得好,看着都赏心悦目对吧。这是人之常情。”
刘彻:……说你自己就行,不用带上朕!
“更何况舅舅不只长得俊,还能力强,本事大,一表人才,才貌俱全,偏偏性格也好。这种男人天下能找出几个。
“许多女郎都喜欢他。你也是女郎,你也喜欢不是很正常吗?但我不信舅舅会看上你。
“张次公容貌不及舅舅,能力不及舅舅,本事不及舅舅,地位权势更不及舅舅。你若真跟舅舅有那等关系,何需再与张次公委蛇呢?
“你之所以笼络张次公,不就是因为捞不着舅舅吗。舅舅不搭理你吧!”
刘陵:!!!
刘彻&霍去病:……
想想,这个理没错了。卫青跟张次公,等于萤火比日月,谁拥有了日月之辉,还会紧抓萤火不放。
卫青一个大将军不知抵多少个张次公了。若有卫青这么好的男人,这么好用的帮手,以刘陵的傲气,只怕看都不带看张次公一眼。
——哈哈哈,笑死。刘据好样的。这小孩战斗力不错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几句话直接KO。
——不但KO,还指戳刘陵心窝子脚踹刘陵肺管子。一针见血。牛批。
——让她攀咬我男神。卫青一生谨小慎微,不说别的,就刘陵这身份,诸侯翁主,太敏感了。除非汉武帝授意,否则卫青都不可能多看她一眼,更别说跟她有一腿了。把我男神当什么!
——说她跟刘彻有一腿都比说她跟卫青有一腿要有可信度啊。
刘据深以为然,默默点头:“你说跟舅舅有什么,还不如说跟我父皇有什么呢!”
霍去病&刘彻:!!!
双目瞪圆,震惊到整个人都呆了。
刘陵……刘陵更懵。
刘据似乎没察觉他有多语出惊人,盯着刘陵好奇地瞧:“老实说,你是不是也引诱过我父皇?毕竟我想了想,如果父皇对你有意,你借此得宠生下皇子,就能扶皇子上位。
“这条路看上去是不是比谋反要好走点?谋反,我父皇手里那么多强兵猛将,你们淮南有吗?没有吧。如果有,也用不着你一个翁主用这种手段来勾结拉拢我父皇的人了。
“所以你放着好走的路为什么不走,是不想走吗?不是。肯定是我父皇也瞧不上你。你走不了。
“看,长得更好看的、有能力的、本事强的、地位高的都瞧不上你,到手的……嗯……哎,真是难为你了。”
霍去病&刘彻:!!!
惊讶地失去所有言语。
——噗哈哈哈,笑不能停了我。梅开二度,二次KO啊。刘据是懂诛心的。
——还真是难为你了。这话阴阳怪气的我喜欢!
——不只,那个嗯和那个哎也很有韵味。看上去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刘据不只懂诛心跟阴阳学,他还懂语言艺术,懂留白啊!
刘据:???
诛心他能理解,阴阳怪气他也能理解,可是阴阳学,语言艺术,留白?
这都什么跟什么,他不就说了几句话吗?
刘据很迷茫,怎么看弹幕,感觉他干了多大事一样。
哎,果然是一群妖魔鬼怪,心思想法跟我们人类不同,好难懂哦。
刘据叹息,而与他叹息同时发出的还有下方一声“噗”,刘陵吐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
弹幕:!!!
霍去病&刘彻:!!!
二人看刘据的目光逐渐微妙。
刘据:……他把刘陵说吐血了?
不,不可能的。几句话而已,至于吗。肯定是她本就有伤在身承受不住了!
反应过来,刘据暴跳如雷。
好个刘陵,果然阴险歹毒。有伤在身,早不晕晚不晕非得这时候晕,成心的啊。
碰瓷,碰瓷,这绝对是碰瓷!
第 26 章
刘陵站着进宣室殿, 被抬着出来,刘据一战成名。
但这个“一战成名”跟霍去病的“一战成名”完全不一样,刘据一点也不想要。
可刘彻跟霍去病显然没管他想不想, 表面点头哄着他:“对对对,不是你, 是她本来就受了内伤, 与你无关”。
眼神却已经暴露了一切, 赤裸裸表达着同一个意思:他们齐齐刷新了对自家儿子/表弟的认知。
霍去病甚至半开玩笑地说:“陛下, 不如下回跟匈奴大战,你考虑考虑让小表弟先去阵前说几句,指不定刀枪未出,光用嘴就能说吐血几个。”
刘据脸色瞬间垮下来,连连跺脚, 叉腰大骂:“表哥最坏, 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可惜这话对霍去病半点威胁都没有,反而引得他哈哈大笑,就连刘彻也忍俊不禁。
刘据十分郁闷, 但有人比他更郁闷, 那就是刘陵。
醒过来后, 她没再攀咬卫青, 却仿佛受了刺激一般攀咬出更多人。什么廷尉张汤,盖侯王信,中郎东方朔等等。
不管是比她年纪大的,还是比她年纪小的, 亦或是与她年岁相仿的, 全都不能幸免。呼啦啦拉下小半个朝堂,并仍在持续增加。
一时间朝堂风起云涌, 人人自危。没被“点名”的忧心下一个点到的就是自己,被“点名”的一边忙着面圣喊冤,一边在家里跳脚大骂。
“我不过是见她的升平楼赚钱,跟着捞了点。其他的我什么也没干,什么都不知道!”
“能赚钱谁不想跟着她赚。可谋反?我就是脑子进水了也不可能去沾这种事。我不就收了点利钱,怎么到她嘴里就变成是收了淮南厚礼了。不带这么冤枉人的!”
“我呢?我更冤,我跟她连生意关系都没有,利钱都没收,就宴会上同她说了几句话,还是宫中宴会,这都能被她说成我是在帮她与淮南传信!”
“疯子,疯子,这简直就是个疯子。”
“陛下怎么还不砍了她,再这么任由她说下去,是不是整个朝堂都成她的人,与淮南有勾结了!”
……
谩骂诅咒之声不绝于耳,众人一致高喊“污蔑,这是‘污蔑’”,并请求与刘陵当堂对质,就在这个时候,一则信报从远方传来,李沮与公孙敖已全面镇压淮南与衡山。
淮南王刘安与衡山王刘赐兵败自尽,其余人等全部抓拿,不日便可押解入京,等候陛下处置。
消息传到狱中,刘陵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双手不自觉收紧。早就料到的结果,可等它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心脏抽痛。
刘陵闭眼深呼吸好几个来回才平复情绪,双手放松。
因着出身皇族,即便到了此等境地,其他侍从属下都挨了一轮又一轮酷刑审讯,唯独刘陵例外,刑罚不加身,仍旧保留着基本的体面。
甚至在她的强烈要求下,狱卒还给了一桶水一面铜镜一把梳子。
刘陵就着这些东西梳洗净面,为自己整理仪容。她钗环尽去,好在从狱中找到一根断裂的细木棍,勉强能挽起来。
打扮完毕,刘陵对镜呢喃:“可惜没有口脂。”
她一生爱美,临死前自然也要仪态得体,容貌清爽。但条件有限,也就不能多做计较了。
到底是翁主,解去钗环与表面饰品已经足够,谁敢来搜她的身?
刘陵伸手拿起杯子,倒了半杯水,从腰带的夹层里取出一颗绿豆大的药丸丢入杯中,入水即溶。
刘陵端起,仰头饮尽。
不久,狱中传来喧嚷之声,狱卒们脚步纷乱,有人匆忙出去报信,有人惊慌大喊:“翁主自戕了。”
另一边牢房的侍女听闻,惊坐而起,连牵扯到身上的伤口都浑然不觉。她心神大震,嘴唇蠕动,泪水滴滴滑落。
半晌后,她挣扎着起身跪下,面朝前方牢狱方向,伏地磕头,哑着嗓子说:“恭送翁主!”
声音细微却又好像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她知道淮南事败,翁主是必死的。翁主也必须死。这是她们一早约定的信号。
不论外界消息如何紧张,只需翁主不死,就代表事情尚有转机,未到绝境;相反,一旦传出翁主死讯,就代表局势紧急。
这是在告诉桑枝,需护小郎君速退南越。小郎君长成前不可再入中原。
侍女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缓缓睁开,眸光坚定。作为刘陵心腹,她当然明白刘陵的苦心,也知道刘陵的谋算。
翁主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如今翁主去世,剩下的就交给她吧。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遍布的伤口,想着,等下一次审讯便可将该交待的都交待了。至于无法交待的,她自然不会说,也不会让人察觉出半点来。
侍女忠诚感天动地,刘陵麾下被洗脑的人亦不在少数,但也不是每一个都如此。
譬如安陵邑某位。
小院内。几个女子围在一起,面上满是悲痛与彷徨。她们内心忐忑,茫然惊慌,不知所措,唯有找到一直看管教导她们的主心骨,寻求帮助。
“姑姑,翁主没了,我们怎么办?”
被唤作姑姑的人张着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翁主告诉过她怎么看管这些人,怎么培养这些人,可翁主没说过,若自己不在了,她们该何去何从。事情发生的太急,变故太快,翁主没来得及给她任何指示。
那日翁主紧急召集人手,她不在长安内城,也不在长陵邑。翁主的人马多在这两处,而她们是另有任务的。
她负责教导这些女孩子,而这些女孩也只负责学习如何伺候陛下,如何讨陛下欢心,以便更好更快得宠。其他事,她们都不参与,也素来不理会不过问。这是规矩。
因而她这边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她手中无人也无能力,只能关注着事态发展,干坐着等,什么都做不了。
她等来等去,希望等到一个奇迹。可事实证明世上没有那么多奇迹,有的唯有噩耗。
淮南兵败,翁主身死。
不说这几个女孩子茫然,姑姑也很茫然。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从屋外进来:“姑姑。”
众人回头看她,皆是怔愣。此人她们认识,名唤撷芳,是几个女孩中容貌最好,学得最努力,效果最佳的。
此刻她一身素白孝衣,头上簪着白花,手中托着酒壶,眼下尤有泪痕。
“姑姑,翁主去了。”她微微低头,声音轻缓带着无尽悲伤,“我不想让翁主孤孤单单地走。”
一句话让姑姑顿在原地。
撷芳继续:“朝廷早有准备,动作迅猛,即便还没查到我们想来也快了。与其坐着等死,等着被他们羞辱欺负,酷刑加身,不如我们自己动手,还能得个痛快。”
姑姑身形一颤,这话她最有感触。当年她姐姐被人诬陷入狱,就是在狱中被人糟蹋死的。这事她告诉过几个女孩,因而在场之人都面色大变。
撷芳又道:“我听说廷尉张汤手段十分狠辣,若落入他手里,只怕……”
只怕如何她没有再说,可她们都听闻过张汤之名,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长安戒严,长陵邑戒严,安陵邑戒严,处处都戒严。我们躲不开,逃不了,呆在这里犹如笼中困兽。
“不说营救翁主、为翁主报仇,我们就连见翁主最后一面、为翁主收尸都做不到。既然如此,不如随翁主而去,黄泉路上与翁主做伴。”
撷芳放下酒壶,神色怔怔:“这里头是毒酒,毒性烈,速度快,想来不会太痛苦。”
她抬头望向众人:“我本是孤女,家中遭难困苦无依被翁主所救的。若没有翁主,我早就死了。
“所以,我决定了,翁主生,我追随她。翁主死,我亦追随她。姐妹一场,我特来与你们道别。还有姑姑,多谢你这些年的照顾。”
说完,她端起杯子就要喝。
“且慢!”
一个女孩叫住她,露出一丝轻笑:“别以为只有你对翁主忠心。我们谁不是走投无路被翁主所救,谁不是深受翁主大恩。你愿生死相随,当我们不愿吗?”
她摸一把眼泪,仰头道:“左右都是死,我为何不自己选个死法。你且等等我,我去换身衣裳,同你一起上路。”
有她开了头,其他女孩纷纷道:“对,我们也一起。”
姑姑大受触动:“翁主没有白救你们一场。好,既然已无活路,与其落到张汤之手,受尽折磨与屈辱,不如我们大家死在一起!”
于是,众人回屋翻找衣裙,白色衣裙不好找,但素色偏白是有的。大家一一换上,又在院子里寻了白花摘下戴在鬓角,重新坐下来,一人手捧一只酒杯,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撷芳所说速度快是真的很快,不过片刻,她们就陆续倒地。
没有人看到,在所有人都倒下之后,撷芳眼睫微微颤了颤,她等了会儿,确定身边再无动静才缓缓睁开眼睛,站起身来。
她看着曾经的姐妹与教导姑姑嘴角轻轻勾起。
朝廷查得严,她们一群人,想逃自然不可能,但若只有她一个,却是能赌一把的。
什么随翁主而去。翁主没了,她们也自由了,不是更好吗?
她才十多岁,还有大好人生。她不想死,所以她得给自己找条活路。这处据点朝廷必会得知。只有据点毁了,据点里的人全死了,事情才算结束。
也唯有如此,知道她秘密的人全不在了,她才能得到真正的完整的自由。
撷芳摘掉头上白花,来不及更换衣服,直接在外面套了件深色的曲裾,手一挥,打落灯火。她没有走门,而是悄悄从院墙翻出去。墙外是僻静小巷,正逢黑夜,寂静无人。
撷芳落地后没有停留,匆忙离开。就在她离开后不久,朝廷人马赶到,前门后巷全部堵住。
撷芳藏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特意用脂粉遮掩过妆容,使自己不那么惹人注意。
她冷眼看着院落火光冲天,看着官兵忙忙碌碌,看着偶有一两具尸体被抬出来。
她听到官兵议论:“火势越来越大,不能再进了。会出事的。”
“里头还有好几个人,我查过,全死了。只有一个昏昏沉沉,嘴里还念叨着追随翁主给翁主殉葬。都说淮南翁主是疯子,她手下这群人也全是疯的。”
“虽疯,却也算得上忠心。”
……
她仔细听着,确定他们并没有发现有人逃离,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如此更好,等这把火燃尽便什么都烧没了,她就可永远消失。
撷芳眼睑微垂,握紧了手中的玉佩。
鱼形玉佩,玉质并不太好,雕工也一般,不怎么值钱,却是她的宝贝。
这东西原本是刘陵寻来的,是为她入宫假造身份需要用到的信物。只是突生变故,计划搁浅。
如今刘陵不在了,但信物还在,机会便在。
撷芳转头看向皇宫方向,那是一条通天大道,成为后妃,宠冠后宫。
她想试一试。她前半生过得苦,经历过颠沛流离,如狗一般对人摇尾乞怜以求一顿温饱;后来虽然被刘陵所救不再挨饿,却仍旧受尽打骂与拘禁。
后半生,她想要甜,有多甜要多甜。
她也想要过一过舒舒服服高高在上的日子。
撷芳将玉佩收入怀中,再次回头看向小院,被遮掩过的容颜即便看不出往日美貌,可一双眼睛仍旧澄亮有神,双眸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星光。
她嘴唇勾起,暗自在心中呢喃:
此后,世上再无撷芳,她会有全新的身份,全新的名字。
********
南越太子府。
说是太子府其实并没有打相应的招牌,毕竟这里不是南越,而是长安,因此宅门上只写了简单的赵宅二字。
可宅子的主人却真真切切是南越太子赵婴齐。
十多年前,闽越国对南越国发动战争,南越不敌,遂向大汉求援。刘彻派大军平定闽越之乱,此后又遣使者表彰南越王赵胡忠于臣属之职,请他入京。
赵胡害怕自己来了会被扣留长安再回不去,便称病言无法启程。但病总有痊愈的一日,这办法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若是拖得太久恐惹怒大汉天子。
于是赵胡想了个主意,“死”儿子不“死”自己,遂让太子赵婴齐代替自己前来尽忠,将其送至长安充当刘彻的侍卫。
既是侍卫,也是质子。
也因为这点,他与其他侍卫不同,有些旁人没有的优待,还有一处不错的居所。
如今的长安若论狭义唯有宫城这一片,若论广义则可分内外。
“外”指的是周边各陵邑,“内”指的自然是内城。若说“外”是首都副中心,那么“内”就是正中心的心脏。
鉴于内城多为皇家宫殿群,能在此居住的贵族与官员都非同一般,与长陵邑的显贵们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府邸中又有一些地理位置优越且规模格局都极佳的,位于未央宫北门附近,称为“北门甲第”。①
卫青的大将军府就在此处。
赵婴齐的居所也在,同刘陵的翁主府遥遥对望。
他在这已经住了十年。刘陵可在淮南王入京进献朝贺之时与家人相见,亦能在父母寿辰之际提前上禀回家,他却不能。
十年,他已经十年远离故土,困宥一隅,不得自由了。
侍从进来时,赵婴齐正对着窗户,望着翁主府的方向出神。
侍从犹豫一瞬,终是走了过去,轻声道:“主子,刚得到的消息,刘陵翁主于狱中自尽,已经没了。”
赵婴齐神色闪了闪又归于平静,淡淡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侍从又道:“听说那些原本骨头硬嘴巴紧的侍女属下也渐渐开了口,招出了许多东西。
“譬如翁主如何网罗孤儿孤女秘密培养为她所用;
“譬如如何通过升平楼拉拢了皇亲权贵,不动声色从他们身上攫取消息;
“譬如如何一边笼络了陛下身边的近侍,一边掌握他们的致命把柄。
“甚至听闻好几个探子还是利用这些人的人脉关系送进宫的。”
赵婴齐仍旧点头,没有说话。
侍从神色焦急,忧心忡忡:“主子,她们会不会……”
赵婴齐抬眸:“你怕她们会供出我?”
侍从欲言又止,答案显而易见。自家主子与刘陵的关系即便少有人知,可那几个心腹是了解的。这若是被翻出来,主子可怎么办!
赵婴齐嗤笑:“你以为刘陵为什么临到死了,还要攀咬那么多人?别人都说她疯了。她行事确实疯,但她不是真正的疯子。她做每一步都有自己的目的。”
侍从愣住,一时没明白过来。
赵婴齐继续道:“或许最开始攀咬卫青确实是想在陛下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虽说她死局已定,不可能等到这颗种子萌芽。
“但她不好过,自然不会让别人好过。临死前给敌人埋坑是她的作风。可惜这步棋被刘据一个小小稚子给毁了。既然此路已经走不通,她只能换个方式,就当自己被刺激狠了大肆发疯。
“你且想想,若你是陛下,她攀咬一二人,你即便当时不信,是不是也会狐疑?可若她攀咬了大半个朝堂呢?”
侍从下意识回答:“绝无此种可能。”
赵婴齐轻笑一声。
侍从顿住:“主子是说,翁主此举是为了帮主子遮掩?如此即便供出主子,在大半个朝堂的人里也不显眼,可信度亦不高?”
赵婴齐摇头:“刘陵手里的人虽多,可真正紧要的秘密,她捂得严实,非心腹不能知。那几个人对刘陵忠诚得很。没有刘陵授意,便是刘陵死了,她们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而刘陵?她还指望我给她的繁儿做退路呢。供出我,她的繁儿怎么办?只有我活着,活得好好的,她的繁儿在南越才能好。”
侍从不解:“那她为何……”
“为了把水搅浑。”赵婴齐转动着手中的杯盏,继续道,“水浑了,既在一定程度上给朝廷制造混乱,也吸引众人注意,让大家把精力都放这上面。如此更有利于她的繁儿在浑水之下隐身。”
停顿片刻,赵婴齐嘴角微勾:“你也说那些人骨头硬嘴巴严,张汤的手段审了两轮都没开口,怎么突然就开口了?”
这点侍从倒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淮南落败,翁主已死,忠诚侍奉的主子都没了,自身也无活路,再隐瞒毫无意义,自然便说了。”
赵婴齐轻笑点头:“就是如此。现今朝堂上的人,以及陛下都会这么想。
“暴露被擒,刺激发疯,试图拉大将军甚至半个朝堂下水,极力给陛下添堵,不让陛下好过。是不是很符合刘陵的性格与行事作风?
“待淮南战败、父王身死的消息传来,一切都成虚妄,她的死期也到了。不愿亡于敌人之手,不愿受敌人高高在上的圣旨判决,不愿被掌刑之人屈辱斩于刀下,于是亲手自尽维持最后的体面,是不是也符合她的性格与行事作风?
“淮南没了,翁主没了,属下们没了可效忠之人,坚持毫无意义,因而供出所有,以求自己在死前少遭点罪,是不是更顺理成章,合情合理?”
侍从狐疑:“难道不是吗?”
“是。”赵婴齐点头,“这些都是,都没错,却并非全部。”
“全部?”侍从灵光一闪,“是为了繁小郎君?”
“有些东西她们不能不招。因为陛下会查,查得越久时间越长,揪出的根就越深。因此她们需要自己招。不但招,还得招得合情合理,毫无破绽,把所有谋算所有秘密一一摊开。
“就好像一个美丽的河蚌,她们将蚌壳蚌肉乃至里面圆润的白色珍珠全部捧出来,送给对方。
“唯有当你手中握着的河蚌蚌壳完好,蚌肉整齐,就连珍珠都又大又圆且多的时候,你才会觉得它是完整的,才不会想到其实在这么多的白色珍珠之外,曾经有一颗细小而不起眼的金珠被人拿走藏了起来。”
赵婴齐说完,侍从恍然明悟:“繁小郎君的存在鲜为人知,便连淮南王都不晓得。陛下就算是查只怕也极难发现,翁主竟还这般筹谋,果然谨慎。”
“事关繁儿,她自然会慎之又慎。”赵婴齐轻嗤,“以刘陵的为人,若说这世上有谁是她真心以待的,唯有繁儿。就连淮南王刘安都只能勉强算半个。”
侍从忽然想到一事:“繁小郎君如今该前往南越了吧,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赵婴齐摇头:“什么也不做,等着就是。”
侍从睁大眼睛:等?
赵婴齐笑起来:“我确实与她有盟约。可她人都没了,这盟约能否履行下去,能履行几分,就得看繁儿的本事了。”
侍从蹙眉,略有不忍:“繁小郎君年岁尚小……”
“年岁虽小也是刘陵教出来的,别小看了他。尤其他身边还有刘陵的心腹。若他是个有本事的,认下他这个儿子又何妨。可他若没本事……”
后面的话赵婴齐没说,但意思不言自明。
若没本事,这儿子他是不会认的。毕竟对方随母姓刘不姓赵,是不是他的儿子还真不一定。即便确实是,他也不缺儿子,舍一个又何妨。
所以想要他认,就得让他看到对方的价值。
不过……
赵婴齐神色闪烁,他怀疑刘陵留有后手或者说她另有安排。
毕竟虽然他与刘陵确实有过一段,但双方都未必有多少真心。刘陵也不是个会相信男人的,男人在她心里全是工具。
既然如此,刘陵想让他成为刘繁的后路,要如何确信自己失败之后,他仍旧会履行承诺,而不会翻脸不认账呢?
凭他们曾经的风月?凭不知道真假的那点血缘?
显然刘陵不是这种人。所以她一定给了刘繁某种保障,这个保障必然是足够打动他,让他会在刘繁困境之时出手的存在。
赵婴齐心念转动,看来,不管这个儿子是真是假,认或不认,都不能表现得太绝情,要先把他背后的“保障”套出来才行。
********
千里之外。
一辆马车在官道上疾驰。
马车内,一个不足十岁的半大少年闭目养神。
旁边桑枝汇报着:“前往南越的队伍人数不宜太多,恐引人注意。我护小郎君先行,其余人会化整为零依次而来。到达南越不难,只是到了南越之后,小郎君总需要一个身份。”
其实普通身份也不难,难的是她们想要的身份不简单。
少年缓缓开口:“南越太子可有表示?”
桑枝摇头:“不曾。”
这种情况,二人皆知赵婴齐怕是想毁约了。
少年轻轻叹了口气:“同阿母所料一致。看来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我是他儿子。”
“小郎君……”桑枝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小郎君的身世成谜,就连她都不晓得。翁主半个字没提。因而这话她压根没法接。
有时候她觉得这个秘密可能翁主只告诉了小郎君一人,有时候又觉得或许翁主自己都理不清楚。
少年是否清楚不明,但面上还算淡然,未见伤心之态:“即便他信了又如何?阿母说过,血脉虽重,亦有偏心之举;感情再深,也有背叛之时。
“应对赵婴齐,血脉感情都只能用作辅助,关键还需让对方看到利益与价值。唯有这二者最为永恒。”
说到利益价值,桑枝思忖道:“我们手中还有筹码未出,不如属下拿这点去与南越太子谈?”
少年果断拒绝:“不行,东西给了他,他只会背叛得更快。”
“倒也不一定要给他,可以先吊着他。”
少年轻嗤:“你当赵婴齐是傻子吗?以为这种法子能吊他多久?”
桑枝哑然。
“这是秘密,是我们准备与赵婴齐谈判的最后底牌。没有人会轻易揭露底牌。
“此事除了你我不能让第三人知,更不能告诉赵婴齐。
“我们得让他去猜,越是猜不到摸不着他才会越重视、越感兴趣。至于其他……”
少年微顿,仔细思量了一番,继续道,“我们要让他知道,即便不谈血脉与感情,单论盟约,我们也是平等的。
“我确实需要他,但他也需要我。远离南越十年,南越王可不只他一个儿子,如今南越局势如何,他这个太子还剩几分威势尚不一定呢。
“若南越王非他不可,自然会想办法让他回去,不会叫他一入京就是十年,尤其近两年派人来问候的次数越来越少。”
桑枝眼珠一转:“小郎君是说……”
少年笑意浮现:“你去传信,问他还想不想回南越,若是想,让他把他留在南越的人手交予我。给我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内,我必让他回归故国,且顺利继位。”
一个太子,成年后才去的长安。即便远离十年,即便式微,也不可能在故国没有任何人脉属下追随。但主子不在,他们就是一盘散沙。他们缺一个谋划者,却一个主心骨。
桑枝立刻会意:“小郎君若想行事,其实翁主在南越也留了些布置。”
少年一个眼神扫过去,鼻尖发出哂笑:“我们帮他做事,为他筹谋,出人出力,他出什么?等着拿现成的吗。”
桑枝再次哑然:“属下这就去联系。”
少年点头,不再多言。
其实他这么做倒也不全是不忿自己出人出力帮别人办事,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谋算。
他不想太早在赵婴齐面前暴露阿母留下的人马。相反,他想探探赵婴齐的根底,甚至想试试能不能将这些人转为自己的,哪怕只是一部分。
有点难,但并非完全不可行。
少年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腰间的匕首。那是阿母今岁赠予他的生辰礼,削铁如泥。
阿母……
少年掀开车帘遥望北方,那是长安,是阿母身死之地,是阿母埋骨之乡。
阿母的尸首在那里,阿母的梦想在那里,阿母的仇人亦在那里!
所以他会回来的。
他一定会想办法回来的!
第 27 章
刘陵的死宛若一根撬棍, 推动着撷芳、赵婴齐、刘繁带着各自的心思做出不同选择走向命运的支点。
而此时,长安。淮南王联合衡山王谋反一案在刘彻的雷霆手段之下也已基本清算完毕,渐渐落下帷幕。
清算的结果自然是该杀的杀, 该罚的罚,该放的放。
被刘陵攀咬的人也在刘彻的态度中得到宽慰, 放下心来, 不再草木皆兵, 一边大赞陛下英明, 一边对身死弃市者拍手叫好。
呸,一群乱臣贼子,临死还要拉我垫背。活该!
京中风声鹤唳之势淡去,但关于这场谋反案的议论却还未停止。
就连霍去病也忍不住感叹:“似张次公跟雷被这般的大好男儿,还有一身武艺, 把这精力放到战场打匈奴多好, 作甚跟个女人纠缠,还死在这上头。可惜了。”
刘据撇嘴:“他们可惜,那银柳呢?云峰村全村百姓呢?他们又做错了什么?雷被张次公谁逼他们了?不都是自找的?”
霍去病一愣, 转瞬点头:“确实是自找的。”
刘据小大人般一叹, 拍拍他的手:“所以说温柔乡亦是英雄冢, 你要引以为戒!”
霍去病:???
关他屁事!
刘据挑眉:“你不知道自己现在多讨女郎喜欢吗!大军回朝那天, 光是砸向你的绢帕香囊与鲜花都不只一箩筐了吧。
“我们这几回出宫,就出城这一条路,我都不知看到多少女郎偷偷瞧你,双颊绯红, 暗送秋波。”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她们喜欢她们的, 跟我有什么相干,又不是我喜欢她们。你小小年纪关注这些作甚。少在这杞人忧天, 我霍去病是那等会为女子浪费心思的人吗?”
刘据歪头:“别的女子也就罢了,你总要娶妻的,难道连妻子你也不费心思,那你娶进门作甚?”
霍去病鼻尖轻嗤:“谁要娶妻了,恁得麻烦。”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侧目。
诸邑眼睫不自觉颤了颤。
刘据眨眼:“可是我听说不少人家找上姨母,想同你说亲,姨母还特地来找过母后,询问母后的意思,想让母后给你挑个好的。”
霍去病立时看向卫子夫。
卫子夫点头:“确有此事。”
一旁的刘彻哈哈大笑:“你年岁也不小了。朕就说封你为冠军侯,也该赐你一座冠军侯府,你偏不肯要。现在看来还得给你备着。你如今孤零零一个人用不上,等成了家总要有的。”
当即一锤定音:“就这么决定了。改日朕让人将府邸修整修整,让卫青帮你备好一应家仆。”
霍去病坐不住了:“陛下,臣没说要成家。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刘据猛翻白眼:“莫找借口,父皇赐你宅邸你找借口,说亲事你也找借口。合着匈奴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舅舅还成家了呢。你这话让舅舅如何自处?感情只要匈奴不灭,我大汉的好儿郎们都不能安家了是吧。”
“就你话多!”霍去病龇牙瞪眼,“小没良心的,亏我平日对你那么好,你就不会少说两句,成心坑我是吧。往后不带你跑马了,我带不疑去!”
卫不疑是卫青的次子,与刘据同年。
刘据撇嘴。就会这一招。你会跑马你了不起哦。
“哼,不带便不带。我已经在做马上装备了。等做好,学骑马就容易了,我肯定很快能学会。待我学会才不要你带着跑呢,我自己跑。”
霍去病轻嗤:“马上装备?容易?马上功夫靠的是天赋与勤学苦练,你以为弄个所谓装备就能解决?呵呵。”
“瞧不起谁呢。我一准做出来给你看。”
“行,到时候我们比比。也别说我欺负你一个小孩。我许你找帮手,不论找谁,找几个,比什么,我都应战。”
刘据眼珠转动:“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顿了下,霍去病又道,“但咱们说好,必须得是马上功夫。”
刘据一拍桌子:“成交。”
刘彻看着豪气万千的儿子,忍不住小声提醒:“你悠着点,你表哥马上功夫无敌。你就算去找你舅舅做帮手,你舅舅虽未必会输,却也不敢说一定能赢。”
刘据下巴微抬,自信十足:“我才不找舅舅。等我装备在手,自有办法治他。父皇,你放心好了。”
刘彻:……并不是很放心。朕怕你牛皮吹太大,把自己给伤着,到时候撒泼耍赖找朕给你圆场子。
霍去病更是哈哈大笑:“装备在手,就能治我?口气真大。这天下武器万千,我霍去病还没怕过。所谓一力降十会,只需自身功夫过硬,管对方用的什么装备,我都接的下。”
哼,让你瞧不起我。有你来求我的时候!
刘据握拳咬牙:“你且等着。”
霍去病挑眉,半点不怕:“行,我等着。”
刘据攒着一口气,转头就忙碌起来,不知捣鼓什么,每天神神秘秘,鬼鬼祟祟。
旁人问起,只道:这是机密。
连刘彻都不告诉,却向他求了件事,想去上林苑。
刘彻看他半晌,一边寻思着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一边考虑着左右自己也许久没去上林苑了,那就去吧。
七月二十。上林苑之行启程。
作为皇家游玩狩猎之所,上林苑占地广阔,横跨五区县境,纵横方圆300里。内置宫殿。西起之处就在长安直城门外。
随行队伍浩浩荡荡,禁卫成群。
卫青大将军与霍去病伴驾是近几年的标配,除此外,不限定加入其余诸将与皇亲权贵子弟等。这次也不例外。
因是就近入苑,出直城门不远便是。众人很快到达。稍作休整,刘据便划拨场地,准备与霍去病的“比试”。
不是跑马,不是骑射,不是狩猎,而是——打马球!①
马球,又名马上击踘,都是马上,都需要“功夫”。所以说是马上功夫,没毛病!
场中,两只队伍竞相追逐。一人一马一杆,四下奔走。一方身披红绸,以霍去病为首,身后跟着诸多贵族子弟;一方身披蓝绸,以曹襄与卫长为首,其后还跟着鄂邑诸邑等。
说起曹襄。也是刘据的表哥。平阳长公主与前任夫婿平阳侯曹寿之子。曹寿死后,曹襄继任侯位。现今也有十六岁了。
场上两方打得热火朝天,场外观众议论纷纷。
“这是什么新玩法,似蹴鞠又不似蹴鞠。”
“听说是大殿下想出来的,唤作马球。”
“马上打的球,倒也贴切。瞧着比蹴鞠有意思,不过难度更大。”
“可不是吗?这不只需要球技好,还得马术强。少一样都玩不来。诶。几位公主马背上是什么。怎么她们有,而旁人没有?”
“是呢,什么东西,怎么还在马上放个垫子,这不是增加马背承重吗?奇奇怪怪的,能好受?
“哎,不对。曹襄骑术是跟着冠军侯学的,卫长公主骑术是陛下亲自教授,不弱男子,这俩我知道。可鄂邑公主与诸邑公主骑术看着也不赖啊。”
鄂邑在皇女中行二,位于卫长与诸邑之间,非卫皇后所出,生母乃李姬。
“陛下尚武,公主们会骑射倒也不稀奇。这队虽然没有拔尖之人,但整体水平不错。
“尤其曹襄与卫长公主,配合默契,还有诸邑与鄂邑两位公主助力。冠军侯这边显然是临时拉的人,许多都不熟悉规则。如此一来,胜负还真不一定。”
“看,卫长公主进球了!”
……
另一边。
刘据与石邑一人拿着个小旗子,扯着嗓子呐喊:“阿姐!阿姐!阿姐!”
“进球了,进球了。阿姐又进球了!”
姐弟俩激动地抱在一起,“啊啊啊啊”的声响划破天际,冲击着人的耳膜,紧接着两人分开,喊得更加卖力:“阿姐,阿姐,阿姐!”
刘彻瞄两人一眼,又好笑又无奈,张嘴想阻止,到底没说出来。
罢了,孩子难得这么高兴,他何必扫兴。
大约是这俩激情太大,热血澎湃的劲太有感染力,场中不少观望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加入其中。
“冠军侯!冠军侯!”
“公主,公主!”
没多久,两边竟自动行程对垒之势,双方支持者摇旗呐喊,声声震天。
场外比场内还热闹,整个马球场几乎都要被抬起来。
刘彻:……笑容逐渐凝滞。
是他失策了。
可此刻再呵斥下令不许人喊有失帝王风度,也自落了下乘。
刘彻横了刘据与石邑一眼,咬牙沉默。
他忍。
“嗷嗷,冠军侯进球了。”
“平阳侯也进球了。”
“诶,是不是胜了?平阳侯跟公主这边是不是胜了?”
一看比分,果真胜了。一球之势,险胜。
但险胜也是胜。所以,霍去病输了?
冠军侯霍去病居然会输?
有人惊讶,有人不敢置信,直呼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马球结束,众人散场。霍去病自是跟着卫长等人走的,去的是陛下方向,没人敢跟。于是其他人就被团团围了起来。
“怎么就输了。公主那边多是女子,你们这边还有冠军侯呢,怎么会输呢。是不是你们见人家是公主,故意让着?”
“我倒是想让,也得给我机会啊。你瞅场中赛况,几位公主那架势那劲头那本事,需要我们来让吗?若不是有冠军侯撑着,我们差点就被打得丢盔弃甲了。”
“男子汉大丈夫,输了便输了。下次赢回来便是。”
“对,下次赢回来便是。这回输是因为我们第一次打马球,虽理解规矩却不够熟练。等回头练两回,熟悉了,自然能赢回来。”
“我瞅这马球挺有意思的。比别的好玩。可以多凑点人,我们多玩玩。便是上林苑来不了,长安也不是唯有此处能玩。”
“不错,就这么说定了。”
……
圣前。
卫长获胜,石邑立时手舞足蹈,高兴地想要腾飞。
瞧她这副模样,显见采芹带来的气闷与难过已经消散干净,刘据心头舒畅,不枉他组织这场马球赛,也跟着摇摆起来。
眼见众人散场走来,刘据迫不及待冲霍去病扬眉:“怎么样!”
霍去病睨他一眼没说话。
刘据趾高气昂,石邑更是恨不能通报全世界:“阿姐,你赢表哥了。你居然赢了表哥诶!”
表哥是谁,冠军侯啊!是谁都能赢的吗?嗷嗷嗷,阿姐好强!
“这结果倒是出乎朕之预料。”刘彻笑声爽朗,抬眸看向霍去病,“你往日不论骑射狩猎,还是跑马蹴鞠,何曾输过。这还是头一回吧。滋味如何?”
语中满是促狭戏谑之意。
霍去病摸摸鼻子,傲气不减:“臣赢得起,自然也输得起。”
刘据哼一声。霍去病忍不住朝他龇牙。刘据伸舌头略略略,将“得意忘形”四个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卫长看不过眼,伸手拉住他:“见好就收,莫太嘚瑟。我们能赢,是因装备之利,亦是因配合之功。
“我们这边彼此相熟,你还私下提前告知我们玩法,让我们得以训练过两回,自然合作默契。
“表哥那边今日才知道规则,除表哥外,其余几人更是能力不一,良莠不齐,都不太懂彼此的路数,多次配合失误,还屡屡犯规。
“若非这般,我们哪能取胜。”
刘据心中也知这个道理,但仍旧嘴硬不服:“谁让他瞧不起我。我当初说若制作出马上装备,往后骑猎便可事半功倍。
“是他自己说马上功夫需要强练,没有捷径可走。并说一力降十会,不论对方如何取巧,只需自身能力够强,照样能胜过他人。那我取点巧怎么了。他自己说的话,还能不认?”
确实都是霍去病说出去的话。好一记回旋镖,飞出去转一圈插进自己身上。
霍去病很有些心梗,看向众人所牵马匹背上的装备,默然不语。
他当时只以为刘据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胡说,哪里想到刘据真能做出来这样的东西,还弄出了打马球,明晃晃摆了他一道。
鄂邑看了看刘据,又看了看霍去病,犹豫着小声道:“其实冠军侯说得倒也没错。若是比骑马狩猎,我们便是占据装备之利,有法子取巧,也是赢不得的。”
刘据撇嘴:“是他自己说随我比什么,只需是马上功夫就行。马球也是马上功夫。都一样!”
一样?自然是不可能的。骑射狩猎都可单打独斗,马球确实团队能力大于个人能力的。霍去病纯属被“猪”队友拖累,这怎能一样。尤其这“猪”队友还是刘据特意为其精心挑选的。
在场众人很是无语。
卫长无奈摇头,轻点刘据脑门:“说得这般理直气壮,也不心虚。”
这话倒是冤枉刘据了。他还是有些心虚的,眼珠骨碌碌乱转,看天看地看脚尖,避开霍去病视线,没说软话,可嘴巴终于闭上,不再“嘚瑟”了。
刘彻失笑,认真端详起所谓“装备”来。
他的目光扫向马背,那里有个类似“坐垫”的东西,而“坐垫”两旁还各有一只“脚蹬”。
“你口中的装备就是这个?”
作为一个帝王,还是一个尚武擅骑的帝王,自然发现了这其中的不对劲,他看向刘据,“你做的?”
“我的主意,柏山动手做的。”
刘据昂首挺胸,走到马匹身侧,拍拍“坐垫”:“这个叫马鞍。置于马背之上,不但可以固定位置,使人马合一,更利于骑行时维持平衡,不易跌落;里头还塞了软物,形状契合人体臀部,可以减少长期乘骑带来的疲劳。”②
又指“脚蹬”:“这个叫马镫。不仅可以帮助人上马,还可以支撑骑马者的双脚,最大限度发挥骑马的优势。”
说到此,刘据停顿了一下,嘴角上扬:“更能解放双手,骑兵可以用双脚控制平衡,在马上冲、刺、劈、击,大大提升骑兵战斗力。”②
话音落,刘彻神色一变,目光看向马鞍脚蹬,眸光逐渐锐利。
刘据蹲下身,抬头向曹襄使了个眼色,曹襄会意,纵身上马,拉住缰绳令马匹前蹄扬起,露出马掌的铁块。
刘据指着铁块继续:“这叫马蹄铁。它的作用更是不小。既能保护马蹄,让马儿可以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走,使其遇上石块或尖锐之物也能有效防止受损;
“还能补强马蹄的结构支撑,避免马蹄磨损过度,从而延长马蹄寿命。”②
刘彻:!!!
知道不简单,没想到这么不简单。
光是听这作用就已经惊呆了。
他心脏猛缩,面色严肃:“此话当真?”
刘据没回答,笑嘻嘻道:“真与不真,效果多大,父皇试试不就知道了?”
刘彻眸光闪烁。试自然是要试的。但他没有急着上马,而是询问:“就这几匹?还有吗?”
马球赛上场所配不过七匹,略少了些。
刘据摇头:“装备好的就这几匹,我手上额外还有几套没装备的马具。”
“好,这几匹先给朕。没装备的待会儿送过来。”
一锤定音,直接征用。
刘据抿抿唇,幸好他早有预料,不然就他父皇这种理所当然的“拿来主义”,他怕是要气死。
刘彻让人将马匹全都牵到指定地点,又令人去请卫青李广等将军。
众将得到诏令,立刻赶来,看到眼前的马匹,有些疑惑:“这是方才几位公主与平阳侯曹襄打马球时所用的马匹?这马背之上的东西……”
“马球赛时我便观这些玩意不简单,该是助力骑马的。”
作为老将强将,眼光自然不差,早已发现端倪,猜到一二,只是不知全貌。
众人齐齐看向刘彻:“陛下,这是……”
刘彻将刘据的介绍一一复述。众人呆立当场,再看马具,目光炙热又狐疑。
刘彻一挥手:“走,我们跑两圈。”
说再多都不如亲身体验一回。
话毕翻身而上,卫青霍去病紧随其后。其余人回过神来,纷纷跟上。
一行人在林间疾驰。越过丛林,跨过灌木,踩过石子,淌过溪流。
所谓跑两圈足足跑了数十里。
待得回归。众人惊骇不已,胸中激荡万分。
欣喜,雀跃,震撼,惊讶……
各种情愫,不一而足。
惊人,太惊人了。
李广感慨:“我纵横沙场数十年,马上杀敌无数,马上狩猎无数,就从没骑过这么舒服的马。”
众人点头,谁说不是呢。
李息瞅了眼坐下马鞍:“大殿下说形状契合人体臀部,确实契合,而且填充也好,足够松软却又不软塌,少了许多颠簸。”
颠簸少了,对屁股十分友好。
公孙贺脚踩马镫轻轻踢了下马腹,双手搭弓,利用双脚控制马镫勒令马匹调转九十度,下腰侧身于马腹一旁,一箭射出,命中草丛中的灰兔。
“也确实能解放双手,并且以往崎岖山路或碎石之地不便行走,若强行骑行,需极为注意,防止损伤马蹄,避免跌落。如今……”
如今什么,他没说,只轻轻笑了下。但众人都懂。这层顾虑现在不能说完全没有了,但能避免大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马具的优点。这东西实在是给予了他们十分优良的体验,增加了许多安全感。
因此他们不吝于表示出最大的赞美,当然对让其问世的刘据也给予了相应的肯定。
大殿下……大殿下怎能有这般奇妙的巧思!大才啊!
卫青缓缓来到刘彻身边:“陛下,这些马具,不论马鞍马镫还是马蹄铁都极为重要。臣瞧着工艺难度似乎不大,得问问大殿下具体制作流程,看是否能量产。”
刘彻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若能量产,就该尽早动手,越快越好,尽最大可能用最短时间让大汉所有的骑兵都用上,或许还能依据这玩意调整骑兵的日常作战训练。
刘彻握紧缰绳,已经深刻体验到马具优点的他,哪会不知这其中的作用与潜力,立时调转马头:“走,回程。”
回程作甚?找刘据。
是的。刘据不曾跟来。
将东西都交给刘彻,并将刘彻送走之后,刘据寻了个倚树临水的阴凉处,摆了几张躺椅,每个躺椅旁支着个足够大的遮阳伞,将枝丫间隙散落的日头全部遮蔽。
伞下皆放着高脚圆几,几上有一盘水果,一盘糕点,一杯葡萄汁。杯子里插着麦管。活似后世休闲之人在沙滩晒太阳喝饮品。
农历七月下旬的日头仍旧很烈,但照不到他。上林苑依山傍水,地势宽阔,临湖水面还有凉风徐徐,吹在身上十分舒爽。
刘彻等人过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刘据、曹襄并卫长诸邑石邑并排坐在躺椅上,叼着麦管喝着果汁,惬意地眼睛微眯。
刘据还不忘喝一口斯哈一下,大赞:“舒服,简直快活似神仙。”
石邑举手附和:“对,真舒爽,快活似神仙。”
曹襄点头,卫长点头,诸邑点头。
刘彻:……
众将军:……
第 28 章
刘彻轻咳一声。
刘据循声转头就看到他, 唤了句父皇,又指向自己身侧的空位:“你也来啊。给你准备的。”
再指遮阳伞与高脚圆几:“都是柏山新做的。”
刘彻看看躺椅看看伞,再看看圆几与果盘点心果汁, 最后目光落在刘据满是惬意的脸上:“你倒是会享受。”
刘据诚恳点头:“那当然,有条件干嘛不对自己好点。人活着不能仅仅是活着吧, 还得活得有质量。”
刘彻:……
无力吐槽, 也不知道这小子最近哪来这么多奇言怪语, 乍一听让人皱眉, 再一想却又十分有道理。
刘彻大步离去,转头睨了刘据一眼:“还不快过来。”
刘据屁颠屁颠跟在后头:“父皇,休息休息再说嘛。你们刚跑那么久马,不累吗?”
刘彻还没说话,诸位将军连连摆手:“不累不累, 跑这么点马有什么可累的。殿下, 咱们还是先谈马具吧。马鞍马镫瞧着应当不难安装,可这马蹄铁是怎么弄的?”
刘据撇嘴轻叹:“你们也太心急了,还真是一刻都等不得。”
刘彻无语, 这么重要的东西, 这么大的事, 也就你不急, 还慢悠悠地舒服享受!
“哎。”刘据一叹,“既然这样,那就先谈正事。具体怎么弄的,言语解释总归浅白, 不如亲眼见一回。”
正合众人心意, 将军们拍手:“这般最好。”
“我这里还有九套未曾用的马具,诸位可想给自己的宝马爱驹装备上?”
众人:!!!
那必须要啊!
刘据小手一挥, 自有侍从将早就收拾齐整的马具捧过来。第一套自然是奉给刘彻的。刘据特意挪出来,交给吴常侍。
第二套给卫青,第三套给霍去病,然后是李广等人。
九套发完,刘据小手又是一挥,大步向前。带着众人走了一段路,拐个弯,到达宫室后头。
这里,铁匠已经燃起炉火,柏山也早就等候着。
刘据一声吩咐,柏山与侍从们配合着将马鞍马镫装上马背,然后便是钉马掌。
熊熊的炉火旁围了一圈人,之前领到马具欣喜雀跃的将军们,这会儿都有些心头惴惴。
大殿下此前也没告诉他们,钉马掌是这么钉的啊!
众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这样真的行吗?不会弄伤我的爱驹吧。诶,怎么还动刀子呢。”
“屁的动刀子。没听大殿下说吗,先要修剪马蹄。怎么,你爱驹的马蹄从没修剪过?有甚大惊小怪。”
“修剪过,可没这么修剪过啊。在火炉旁修,修完直接把烧红的马蹄铁按上去?我的天哪,大殿下真不是在胡闹?”
“啊,不只有烧红的马蹄铁,还钉钉子。我去!这还不是胡来!陛下居然一句话不说,好歹劝一劝啊。
“不行。这可是我的宝马爱驹,跟我好些年了。我可不敢拿我家宝马去赌。要不这马蹄铁我还是不要了。”
“瞎嚷嚷什么,这不还没轮到你嘛。还你的爱驹呢,你的爱驹再难得有陛下的金贵?陛下都敢为人先,让自己的爱驹做第一个钉马掌的了。他都不怕你怕甚!”
“大殿下说了,马蹄就跟我们人的指甲一样,马蹄铁钉在马掌就好比钉在我们多长出来的指甲。不碍事。没瞧见马儿没癫没叫唤,还舒服地哼唧摇尾巴吗?”
“你是老糊涂了,还是瞎,刚才没跑马没瞧见马蹄上的马蹄铁?那几匹马没事,我们的自然也不会有事。你爱要不要,反正我得试试。这等马具,谁不要谁是傻子。”
话音落。刘彻爱驹两只脚的马掌都已定好。众人屏住呼吸,聚精会神。
但见马蹄落地,马儿微微仰头嘶鸣,叫声舒爽欢快,甚至还哒哒原地踏了几步。
众人眼睛同时亮起,无比兴奋:成了,成了!真的成了!
大伙儿的不安顿去,一窝蜂往前涌:“先钉我的,先钉我的。我的马儿,马鞍马镫都已经安好了,就差两对马蹄铁。”
“一边去,说得好像谁的马没安上马鞍马镫一样。谁不是只差两对马蹄铁呢!我排在前面呢,我先来。”
“你够了,刚刚谁说这玩意儿你不要了的。你都不要了,现在还同我们争什么。你不要,你那份不如给我。”
“你自己不是有吗!”
“我不嫌多!”
……
往日里驰骋沙场,威武勇猛的将军,对抗匈奴尚且面不改色,此刻却为一对马蹄铁面红耳赤,争先恐后,直接看呆了柏山铁匠与一众侍从。
刘彻按压住狂跳的心脏,将刘据唤了出来。刘据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朝柏山使了个眼色。柏山立刻会意。
步入宫室,刘彻刚想落座,被刘据叫住。一挥手,柏山便带着侍从提着两把椅子过来。刘据做主,一张安在原本刘彻的座位上,一座放在旁边。
“这叫座椅,也是新作的。可以按照需求制成不同的高低大小。”
刘据牵着刘彻的手让其落座,自己坐了另一张,晃荡了两下脚:“这样,脚可以垂下来踩在地面,比用支踵跪坐舒服,也比春凳舒服。①”
指了指椅面:“若嫌太硬硌得慌可以加个坐垫。”
再指椅背:“这里还能弄个靠枕。”
刘彻:……好吧,刚才说他会享受说早了。应该放到现在说。
刘彻嘴角抽了抽,对这些奇技淫巧的“小道”不甚在意,问起正事来。
哪知刘据直接将柏山推出去:“主意是我想的,可整个制作过程都是柏山负责,大小尺寸以及如何使设计更为合理全是他。
“唯独打铁这块,他虽懂,技术却不太行,我让他找了少府考工室的铁匠。就外头帮忙钉马掌的那个。他们一起合作的。”
刘彻看向柏山,柏山上前回话:“制作不算难,只在样品设计最初遇到了些小问题,如今既已有了成品,再要制就简单多了,照之前的流程按部就班即可。唯一的难点在于材料需充足。”
说到这,刘据连忙点头:“对,材料最重要。别的都罢了,关键在铁。我若能弄来许多铁,也就不会只做出这么点。”
刘彻挑眉。
“我还想着乌溜溜一排骑兵站过去,个个配备上。再来个铿铿锵锵,吼吼哈嘿!”
刘据忍不住起身比划了几招,似模似样的。
两人离得太近,刘彻手中杯盏差点被他挥倒,下意识往后靠才躲过。
刘据毫无所觉,坐下来继续说:“虎虎生威,气势十足,多带劲。马具合该配这样的出场。气派!”
刘彻一阵无语。
刘据托腮:“要是能训练成精锐部队,那就更气派了。一出场就是我大汉威仪。”
训练成精锐部队?
刘彻眸光幽深:“你还懂练兵呢?”
刘据顿住,连连摆手:“我不懂啊。我出装备,练兵这种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就好了。”
刘彻微微点头,目光却仍旧落在他身上,神色间似在思量,却不知在思量什么。
半晌后,他收回目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倒是转头问了柏山几处流程细节,继而颔首:“这么看来,只需材料备足,其他确实不难。”
刘据眼珠转动:“父皇准备现在投入生产吗?好东西不能拖,越早用上越好。”
这言辞一听就有后话。刘彻不答,静静等他说完。
“既然要大量生产,自然当有人主管负责。”刘据指向柏山,“不如就交给柏山吧。第一批东西就是他制的,没人比他更清楚。便是我,对于具体的规格尺寸等细节也没他了解。
“若另派他人,少不得遇到问题还得时常来询问柏山。既然如此,不妨免了这层麻烦,直接让柏山担了此事就好。”
刘彻嘴角弯起:“担了这事,是不是还得有个匹配的身份职位?”
刘据点头:“这当然了,不然怎么管事,怎么服众。”
小心思一目了然。
刘彻挑眉:“那你觉得什么职位合适?”
“少府有若卢与考工。柏山年轻,不必一来就给予若卢令或考工令,更何况这两处的正令都有人了,若卢令还是他师父公输兴。
“弟子一去就抢师父的位子或是与师父持平,不大好。柏山还在公输家呢。但听说旗下少令与郎中都还有职缺,便是不缺,这些位子也可增设。所以父皇看着办吧。”
刘彻:……你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让朕还怎么看着办?
如今军械勤务之事归于少府。若卢与考工都为少府从属。若卢司军械制造,多供给军队作战使用。考工亦司军械制造,但多供给京师戍卫。
所谓“多”,单指大多数时候,实则二者所造军械供给是有诸多重合的。
马具用处很大,除日常家养与运输,需求最多的就是骑兵和斥候。
因此若要大批生产,划归军备制造会便利许多,更好管理,速度也更快捷。而所谓军备制造,确实若卢与考工最为合适。
刘彻打量着刘据,能说出这话可见是做过功课的,甚至还考虑到公输兴这层。
刘彻神色微闪,扫了下首的柏山一眼:“你倒是挺会替他讨赏。”
柏山心肝儿都在颤,想推辞拒绝,又不敢。他是真没料到殿下会为他求官职,还是如此重要的官职。
事前他全然不知道。欲说上两句又无法开口。毕竟陛下与殿下谈话,哪有他插嘴的份啊。他若插嘴,就是大不敬。
他这头惴惴不安,刘据却十分理所应当:“这是自然。跟了我就是我的人,我总不能亏待他。立了功就该为他请赏。
“父皇,别看他年轻,他担得起的。刚刚也说了,马具三件套的主意虽是我出的,可制作全是他。我就动了动嘴把式,并且只提了大致方向,其他都靠他补全。”
这话倒不是刘据故意抬高柏山,而是实事求是。
他并没有从脑子里搜寻出马具的制作方法,只找到一个介绍视频,还缺了大半内容。
因此他复述给柏山的东西不尽不详,具体怎么做,尤其尺寸、形状、材质等细节把控,皆是柏山一遍遍琢磨推敲。
这也让他明白,柏山是有自己思想的,也有自己的能力。
刘彻想了想:“武钢车与弩的改良得到很大进展,公输兴所掌若卢那边正忙着,此事便交给考工吧,封他为考工少令。②”
刘据十分满意,双眼含笑:“多谢父皇。”
转头提醒懵逼的柏山:“还不快谢恩。”
柏山这才回神,惊喜万分,朝刘彻跪拜磕头后,又对刘据磕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接下来两日,刘彻忙着安排马具量产之事;将军们忙着一遍遍乐此不疲地测试新马具,玩出各种花样;小郎君小娘子们心心念念着马球赛,摩拳擦掌准备自己组织一回。
而刘据呢?
刘据坐着心爱的小马驹慢悠悠在草地踱步。是的,踱步。
经过两天的练习,即便如今还不能跑,但他已经可以自己骑马慢走,不需要别人牵绳了。
好大的进步呢。刘据十分满意,喜不自禁。
霍去病看得嘴角直抽,还没抽完,就见刘据招手让人将他抱下来,美滋滋道:“今天练习任务完成,休息!”
霍去病:……
看看天色,算算刘据骑马的时间。无语,无语,大无语!
他当初学骑马的时候,哪次不是舅舅喊停了好几遍,气得把他从马上拽下来还嚷嚷着要再上呢,谁跟这小崽子似的。
霍去病呵呵:“谁当初豪言壮志说很快就能自己学会,用不着我带着跑马?就你这样,也好意思说很快就能学会?”
“怎么不好意思,学习也要循序渐进的啊。谁跟你一样毫无节制。别以为我不知道。
“舅舅都说了,你当年第一天学骑马,兴奋过头,不肯下来。结果两条腿并都并不拢,蹭破一层皮,完全没法走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霍去病:……淦,舅舅诶,我那么多英雄事迹你不说,怎生偏跟臭小子说这个!
刘据扬眉:“所以舅舅说了,让我不要学你,你是傻子。”
霍去病:……舅舅啊,你可真是我亲舅舅。
刘据昂首转身,刚要回屋,就见吴常侍迎面走来:“大殿下,陛下有请。”
刘据到时,刘彻坐在上首,下方乌压压立了一堆人,个个站得笔挺,一动不动,目不斜视。
瞧见他,刘彻招手:“过来。”
刘据奔过去:“父皇寻我有何事?”
刘彻轻笑:“你这回又立一功,给了朕好大一个惊喜,朕也还你一个惊喜。”
惊喜?
刘据眼眸亮起来。
刘彻指向人群:“你不是想练兵来弄你的气派场面吗?去挑挑,挑出来好好练。朕等着你的成果。”
刘据:……笑容凝滞。
神他妈练兵。马具都出来了,还弄个屁的气派场面。而且他练兵?他能练个鬼的兵!
他父皇这么大一个人,这么英明一个皇帝,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他当日哪句话里有想练兵的意思啊喂。
故意的吧,故意的吧,绝对是故意的吧!
好些天不见的弹幕都被炸了出来。
——卧槽,我听到了什么?不是吧,是我理解错误吗?刘彻让一个几岁的孩子挑人练兵认真的吗?
——应该不是让刘据练,这么说是想让刘据担个名头吧,肯定会给他辅助的。譬如卫青,霍去病啊啥的。应该也是想让他借着此事去接触去学习,培养他对这方面的认知。毕竟汉武帝尚武,重视军队。看他的谥号就知道了。
——那也太早了,刘据才多大啊。刘彻也不怕拔苗助长。而且如果真是这样,我忍不住想替刘据默哀一秒。虽然不知道刘据给了刘彻什么惊喜,但他说是功,那绝对是好事,做得不错。
——这情况,你们觉得像不像是:孩子,你这回考得真好,爸爸爱你,来,爸爸给你准备了一份奖励。然后反手塞一叠练习题。
——啊这……哈哈哈,莫名觉得很贴切。最重要是,刘彻说的是惊喜。刘彻居然管这叫惊喜!
刘据:……
本来就郁闷,看到这些话,尤其那个比喻,更郁闷了。
刘据内心狂刷OS:啊啊啊啊。他怎么会有这种父亲。
父皇不做人!
刘据眉眼上挑,看向刘彻的目光十分微妙。
刘彻轻咳一声,移开视线,继续面不改色:“这里数百人,不论比挑多少都可。现今已是七月底,数日后便入八月,距离正旦③也就两个来月了。
“朕答应你,若你能在正旦前让他们的水平有所提升,这些人便全都给你,做你的亲卫,任你支配,如何?”
刘据:……呵呵,他要这亲卫有何用?
刘据目光怨念,见刘彻实在是没有半点“自知之明”,不得不开口提醒:“父皇,我说了我不会练兵。”
“不会可以学,谁也不是一出生就会。你舅舅与表哥都是这方面的翘楚,你可以去请教他们。”
刘据一针见血:“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将事情交给舅舅和表哥?况且除了他俩,还有李广李息等一众将军呢。你又不缺练兵的人。”
刘彻顿住。
刘据抿抿唇,神色复杂:“父皇,你是不是看不得我闲着,故意给我找事?”
故意找事?虽然事实如此,但刘彻会承认吗?绝不!
“怎会,你想多了。”
刘据撇嘴,这话他傻了才信:“你还记得我现在多大吗,让我练兵,你确定?”
刘彻当然记得且足够认真,肯定点头。
刘据:……无语望天。
他觉得自家父皇脑子是真的出问题了。
刘彻摸摸他的头:“朕只是想让你多接触不同的事物,多学习不同的东西。”
儿子虽则年幼,但做出了孔明灯、指南针、马具,还懂得善用侦缉思维,破案细作一把抓。俨然不是寻常小孩。
自古天才神童,如甘罗项橐(tuo二声)之辈,教育方式便也当与众不同。寻常孩子不适合的东西,不代表刘据不适合。
况且,谁知会不会再有惊喜呢?
刘彻眸光闪烁,他承认自己在教育也在试探,不断试探。
可刘据却只觉得果然如此。果然被弹幕说中了!
老爹啊,你可真是我亲爹!
眼见刘据面露不悦,目光既委屈又不乏控诉之意,刘彻自知他不愿意。但再聪明终归还是孩子,标准的孩子心性,刘彻很懂怎么解决。
“你不是想要气派吗?让他们做你的亲卫呢,以后带出去,浩浩荡荡,够气派吧。”
刘据果断摇头:“不。我日常都在宫里,鲜少出宫。便是出去也有侍卫随行,侍卫也气派,何需这般劳心劳力?”
让他累死累活去干没必要的活,他又不是傻子,才不干呢。
刘彻双眼微眯,宛若狐狸:“侍卫是宫中的侍卫,不独属于你。若要出宫,需提前报于朕来安排。亲卫直接受你管辖,以你的吩咐行事,专门负责你的安危事宜。
“有他们在,你往后出行自然更为便利。便是遇上别的事,你也可以指派他们,不至于手中无人可用。”
刘据歪头,这么说,似乎有点好处?
刘彻轻笑:“训练需要场所,朕许你来上林苑,如何?”
来上林苑?这是不是说他可以借此随时过来,干点别的也行?
刘据眨眨眼,心中意动,努力将翘起的嘴角压下去,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现实”,轻咳道:“君无戏言?”
刘彻点头:“君无戏言。”
“好,成交!”
刘据抓住刘彻的手掌一拍,瞬间抖擞起来,走向人群,一个个看过去,按自己心意点兵点将,看中的就让其出列,没一会儿就点了几十个。
速度之快令刘彻万分惊讶:“这就完了?”
“完了。我还是孩子嘛,事少,要那么多人作甚,这些尽够了。”
刘彻瞪眼,朕问的是人数吗!
“不用他们展示下自己的本事?”
刘据摆手:“不用,好看就行。”
刘彻侧目望去,果然被选出来的人个个模样周正,五官隽秀。而剩下的不说歪瓜裂枣,但跟选出来的相比,样貌上确实差一截。
刘彻:……
他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他们都是日后需跟着你护卫你的人,哪能只看长相。据儿,你记住了。不论人还是物,第一紧要的是实用价值,而非外观表面。”
刘据不以为意:“能被父皇叫过来的人,即便本事算不得拔尖,也必然不会是庸碌混子。我在京师,不在边关,要他们那么强作甚,又不是去打匈奴。
“所以只要能力不太差,选谁都一样。既然如此,为何不选养眼点的?”
刘彻:……再次无语,神色复杂。
弹幕欢快起来。
——哈哈哈,刘彻那什么眼神,不知道子肖父嘛。你儿子这是遗传了你呢。你自己一个颜狗,是怎么好意思教育儿子别太肤浅的?
——卫子夫李夫人钩弋夫人,有一个算一个,如果长得不貌美,我不信你能下得去嘴。更别提你还对卫子夫“一见钟情”,李夫人更有“倾国倾城”之说流传呢。
——楼上算错了。还要加上韩嫣。韩嫣要是个歪瓜裂枣,能成为刘彻的第一宠臣?韩嫣出入永巷,都跟后妃私通了,刘彻还要保他呢。这是何等的真爱啊。上面那几位跟这个一比简直弱爆了。
——所以我很好奇,这个剧情特意点出刘据爱美,是不是打算等他长大后搞个男宠情节,跟刘据酱酱酿酿,然后闹出事情作为太子下线的矛盾激化点?
——虽然历史上没提刘据是个双,但这属于刘家人的老传统了,很有可能啊!
刘据:……刘……刘家人老传统?
瞳孔地震!!!
第 29 章
什么鬼传统!酱酱酿酿几个意思?虽然听不懂, 但很明显不是好话,尤其结合前面的“男宠”二字,就更不是好话了。
再有, 韩嫣是跟后宫宫女有牵扯,不是后妃, 严格来说也算不上私通。父皇待他不同寻常, 更不是因为“男宠”, 而因他是父皇的伴读, 与父皇有一起长大的情分。
似桑弘羊张骞,同父皇关系也十分要好,父皇也很看重!
刘据咬牙切齿,目眦具裂。
从前就知弹幕离谱,哪知没有最离谱, 只有更离谱。每次都在刷新他的认知。简直是将“不盼老刘家好”这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还老刘家传统?呵呵, 我传统你个仙人板板!
因为气愤,刘据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刘彻狐疑:“怎么了?”
“没什么。”刘据深呼吸,努力平复情绪, 随便找了个借口, “在想这些人要怎么训练。”
刘彻笑起来:“不急, 慢慢来。朕只说有所提升, 可没规定需提升到什么地步。这要求不难。”
又指向前方策马疾驰的一群人:“他们刚得了你研制的新式马鞍马镫马蹄铁,对你热情得很。不论你怎么去烦扰,都会很乐意指点你。”
——我耳朵坏了?刘据研制出马鞍马镫马蹄铁?
——你们看镜头远处,就刘彻刘据身后策马疾驰那些人。那几个都有马具呢。明明之前的剧情, 霍去病带刘据跑马, 马上还啥都没有。
——我之前还以为可能不是没有,而是并非每匹马都配备。但又觉得剧组不至于穷成这样。马都有这么多真的了, 还差马具吗?万万没想到刘彻说这是刘据做出来的。震惊!
——导演,编剧。你们出来,认真的吗!把马具的出现提前就算了,还把这个发明安在刘据身上?你们疯了吧!
弹幕一片沸腾,然后在沸腾中闪烁消失。
刘据翻了个白眼,呵,震惊吧。震惊就对了。只许你们震惊我,不许我震惊你们?等着吧,我不只做了马具,还做了孔明灯指南针呢,而且往后会更多,震惊死你们。哼!
存着这个“远大抱负”,刘据看向选出来的五十人,目光转变,多了几分“志在必得”的决心。态度也从可有可无的懒懒散散变得积极起来,当即混进将军堆里去请教。
但还是那句话,听再多不如亲自看一眼。
因此等从上林苑回京,刘据就缠着霍去病去了军营。
刘彻重武,因而大汉的将士不论京师戍卫还是边关城军,皆非泛泛之辈。寻常饭桶在这里面是混不下去的。
一进入营地,刘据便感觉到庄严肃杀之气。
将士们在校场挥洒汗水,招式矫健有力,动作整齐划一,吼哈呐喊之声震耳欲聋。
刘据握紧拳头,血液沸腾。
“这算什么,还有更厉害的呢。”
霍去病眉眼上扬,轻笑着走上台,接过副将手中的令旗。左手执旗,旗面打横,校场士兵们瞬间转换位子,变成扇形;旗面竖起,又瞬间分散宛若雁形。
再换右手执旗,旗面打横,前方士兵单腿下蹲,竖起盾牌,后方士兵迅速跟上,长枪自盾牌后而出。
旗面竖起,士兵们化整为零,瞬间退场。
全程反应迅速,走位流畅,井然有序。
刘据一双眼睛亮闪闪,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努力鼓掌:“太棒了。”
霍去病微抬下巴,点了点校场乌压压的队伍:“知道你要来,他们都卯足了劲呢。”
刘据愣了下,微微蹙眉:“我来是想看大家日常训练的情景,不是让你们特意为我准备。”
霍去病斜他一眼,轻呵出声:“瞧不起谁呢。这就是日常训练!”
刘据眨眨眼,确定霍去病不是开玩笑,放下心来,竖起大拇指:“厉害。”
霍去病勉强接受了他的赞美,解释道:“虽是因为你要来,他们更激动,训练更有劲。但即便你不来,我们也是这般做。同你关系不大。你才几岁呢,就算要在你跟前表现,也得你再大上一些才好。”
几岁的孩子能给予这些将士多大的前程?若刘据不是六岁,是十六岁还差不多。
刘据歪头想了想,确实如此。
霍去病轻笑:“所以你想来军营看便好生看,别太把自己当根葱。”
“我才不把自己当葱,我把自己当人。”刘据挑眉,“还有好好的人不当稀罕当葱的吗,表哥不会是说自己吧?”
赵破奴没忍住噗嗤一声,又连忙低下头遮掩。
霍去病龇牙:“不就打趣你一句,你用得着这么怼我?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
刘据再挑眉:“亏是什么好东西吗,谁上赶着吃。傻子吧。”
霍去病被噎得半死,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道:“老说自己聪明,你聪不聪明暂且不论。这回怼人噎死人的能力是真厉害。”
刘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乐滋滋受用了:“多谢夸奖,我一定再接再厉,争取更上一层楼。”
霍去病:……看把你给能得呦。
这回是真无语了。
刘据转回正题,又问:“平时除了练这个,还练什么?”
霍去病指向前方:“步行疾跑与策马疾奔,这俩锻炼速度、体力、耐力。乃战时行军必备。”
刘据抬眼望去,果然前方一群队伍在练习跑步。
“隔三差五还会让将士们一起对招喂招。除此外,偶尔也会让他们分作两军进行对垒。”
刘据点头:“没了?”
霍去病愣住,神色狐疑:“你还想有什么?”
刘据托腮思考了会儿:“不确定,暂时不知道,再想想。”
霍去病:……不是,我不过随口问一句,你还真想啊!
他刚想说让刘据悠着点,又忆及刘彻交待,只需不是太过胡来乱搞,都随他造的话,终是闭了嘴。
他思忖着说:“行,那你慢慢想吧。其实这些都是其次,最重要一点,我需提醒你,练兵先练将。”
刘据颔首:“我懂。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
霍去病愣了下转而失笑:“是这个理。你挑选的五十人并非出自同一队伍,也非出自同一军侯麾下。
“他们是零散的,是你将他们聚到一起,重新汇编,那么你可有想过,这五十人中要以谁为首?
“你不可能时时盯着训练安排,即便能,也不会事事亲力亲为,他们之中不只需要一个主管之人,还需要有严格的等级职位划分。”
刘据眨眨眼,腾一下站起来,潇洒挥手:“这个简单,现在就去选!”
拍拍屁股,说走就走。
霍去病:……不是,你什么时候这么雷厉风行了。用得着如此着急吗!
******
上林苑,训练场。
五十人集合完毕,刘据开门见山:“你们都是我从军中挑选出来的好儿郎,既然从军,想来也是愿意建功立业的,甚至你们之中不少人或许还有自己的青云之志。
“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我打算从你们中挑选一人为队长,一人为副队长。队长与副队的职责,你们出身军中,应当足够了解,不需要我多说。
“做我的亲卫,或许现阶段职位不会太高,似乎看起来也没多大升迁机会。但我是父皇嫡长子,深受父皇宠爱。
“想必你们不会蠢到以为今日为我亲卫,日后便一直只是我的亲卫。你们若有能力,我不会介意这份能力被父皇看到。如有机会,我甚至可以为你们争取。
“所以,我想你们应该明白做我的亲卫,甚至是做我的亲卫队长意味着什么。那么,现在,有愿意担任此职并觉得自己有能力担任此职者,出列!”
众侍卫:!!!
霍去病:!!!
侍卫们呼吸凝滞,双手紧握,既心动又忐忑。而霍去病则是震惊。
他该说不愧是皇家的人吗?小小年纪便已经会利用身份优势给人描绘宏图未来。这叫什么来着?刘据似乎说过一个新词,嗯,对了,画大饼。
尤其更让他震惊的是,刘据选人的方式竟如此直接。
对此刘据表示:“要不然呢?都说了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若一队之长连毛遂自荐的勇气与自信都没有,我又怎么能相信他可以带领好这支队伍,让他们成为威武之师?我要的是虎狼,而不是兔羊。”
霍去病怔住,这话倒是很有道理。
侍卫们双拳握得更紧了,体内血液翻滚。他们都是大汉儿郎,若能为虎狼,谁愿做兔羊?更何况他们难道就真怎么怂吗?
不,他们绝不是怂包。
几乎是刘据话音落下的同时,十几个人哗啦上前一步,出列。然后陆续又有好几个,总计二十七人,超过半数。
刘据眼睛眯起,很是满意。
他询问了霍去病的建议,让人纵马去前方霍去病指定的地点插上两道小旗子,一红一蓝。彼此分隔,相距约莫三丈。
一切准备就绪,刘据面向二十七位候选人说:“以此处为起点,旗子处为终点,你们徒步前往。我不论你们使用什么手段,第一个拿到红旗者为队长,拿到蓝旗者为副队长。”
众人一愣,望向旗子方向,眼中冒光,也有不少人神色犹疑,欲言又止。
刘据:“有什么疑问可以提出来。”
好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思忖了会儿问道:“殿下方才说不论手段?”
“对。不禁止你们互相动手,但请注意这是友好竞争,不是生死搏动,出手时要牢记力道分寸。
“但我也明白既是互斗,不可能毫无损伤。所以我可以接受轻度伤势,但不接受重伤,更不接受死亡。若有人借机下黑手,一经发现,取消竞争资格,并视情况论罪。
“允许你们使用武器,但考虑到刀剑无眼。你们身上兵器我会暂时收缴。那边额外准备了器具,你们可以自选。”
刘据指向后方,丰禾已经让侍从将东西都搬了过来。
众人抬眼看去,清一色的木制武器。其中木棍最多,当然也有刀剑与枪。刀剑用木头一比一还原,至于枪则去掉了枪头,与木棍差不离,区别只在于长短。
“我数到三,你们就可以去自选了,选好武器后直接出发抢旗,不必再等号令。”
“一,二,三!”
三字语音刚落,二十七人同时冲过去,大家的目标十分明确,都以去了枪头的红缨枪或木棍为主。
毕竟木制刀剑虽形状等同,却已没了刀剑的优势,除非擅使刀剑且只擅使刀剑之人,否则非但不能为助力,反而成为鸡肋。
几乎所有人都第一时间冲向木棍与枪,唯有一个另外。他第一时间走向的是落在一旁不太起眼的长鞭。
刘据眼珠转了转,小声询问身侧:“他叫什么名字?”
余穗嗅觉灵敏,盛谷认人能力强,早在这二十七人自报名号时就记全了,只瞄了一眼就给出答案:“回殿下,此人名唤燕绥。”
刘据点头,接过丰禾递来的果汁慢悠悠喝着,还不忘招呼霍去病也来一杯,没再做其他表示。
场上,候选人们你追我赶,争先恐后。
谁都想夺魁,谁都不愿落于人后。因此跑在后面的拼命追赶,拼命想办法将前面的竞争者拉下;而跑在前面的,需努力保持自己的优势,也需防备身后的突袭。
这不是战场,却也是战场。
刘据旁观了一场淋漓尽致的酣战,酣战的尾声,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混战后,终于有几人杀出重围,甩下众人,并逐渐将距离越拉越远。
燕绥就是其中之一,另有两人,与他不相上下。
这回不必刘据开口,盛谷便主动告知:“燕绥左边那个叫做晁南,右边的叫做藏海。”
不多时,三人已经逼近终点。
晁南蓄势奋发,于战局尾声时突然冲刺,瞬间将燕绥与藏海拉开两步,再一蓄力,伸长手臂朝红旗抓去。眼看手掌临近,马上就要够到之时,一条鞭子从后而来,将旗子卷起。
晁南神色大震,欲要去抢,已经来不及。鞭子带着旗子落入燕绥手中。再回头,另一旁的蓝旗也已被藏海抓去。
胜负分明。
三人回归起点,燕绥藏海喜不自禁,晁南脸色却不大好。
快到手的鸭子飞了,还是在最后一秒飞的。这滋味属实不好受,所以众人也都理解,没说什么。
但晁南不甘心,犹豫片刻,心一横站出来:“殿下,燕绥落后于我,夺得红旗之人本该是我。”
刘据神色淡定:“但最终夺旗的人是他。”
晁南咬牙:“他用的是鞭子。”
刘据摇头:“我说了不论手段,并未言明鞭子除外。”
晁南脸色一白,指向燕绥手中的另一根木棍:“他已取了木棍,鞭子……”
话未说完,刘据又道:“我同样并未限制取用武器的数量。”
也便是说燕绥既拿长鞭又拿木棍,没有任何问题。
晁南神色更白了两分。
刘据轻笑起来:“你为何能在最后关头突然发力,难道不是之前保留了些体力,故意制造与众人一样的力竭之态,营造假象,从而让对手放松警惕,便于你临近终点出奇制胜?”
晁南眼珠闪动,瞬间低头,显然这话说中了。
因为他很清楚,一旦他表现出还有余力,很有可能遭到燕绥与藏海的联手堵截。
“你假装已尽全力,而燕绥表面使用木棍,身藏长鞭,都是为了迷惑对手。既然你可以,为何他不可以?
“从武器搬过来到我下令让你们去选,其间有数息的时间。这数息里,你们可曾观察过武器都有些什么,以及每种的数量?”
晁南愣住,其余二十多人也尽皆愣住。
“木棍与去了枪头的红缨枪其实很多,并不需要争抢。而长鞭只有两条。你们全部冲向木棍与枪,唯有燕绥看到了角落的长鞭。
“手中拿到武器后,你们全都急着奔往终点,同样唯有燕绥没有急,他取了长鞭后又取了木棍。因而他出发的时间稍微落后你们。”
刘据指向后方剩余的武器:“如果燕绥心狠点,将两条长鞭都收起来也不是不可以。但他没有,他只取一条,留下一条。
“但凡你们当中有人细心点想到这等计策,就能拿取剩下那条,使用与燕绥相同的战略。可你们没有。”
一番话说得所有人都低了头。晁南脸色转白为红,是羞的。
刘据却没有因此而停止,他继续着:“队长乃一队之首,如果谁身手好就让谁来当,我为什么不让你们直接一对一比试,而采取这种方法?
“燕绥在武器搬上来的第一时刻发现问题,并快速制定出战术方案,是他取胜的关键。他不但拥有矫健的身手,能在混战中突围而出,还有着敏锐的洞察与睿智的谋划。
“你或许前者不弱于他,可后两项相差甚远。你甚至不如他。”
刘据指向藏海:“他同样没有发现长鞭的优势,但他知道该怎么取舍。谁都知道队长与副队长之间,队长的职位更高。但队长只有一位。
“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将队长一职收入囊中之时,在察觉自己的对手过于强悍之时,当断则断,敢于取舍也是一种魄力。”
又再次转向晁南:“当然这不是说你就不能去争取了。毕竟就算如此,你也并非毫无胜算。有志之人应当有血性有冲劲,敢于拼搏,敢于向难而行。
“但你既然做出了选择,就要有失败的觉悟,敢于去承担这份后果。否则不如同藏海一样,退而求其次。既然保不住最好,至少要保住次好,不至于鱼与熊掌全部落空。”
刘据盯着晁南,小小年纪,明明还需仰视,却莫名有了几分威慑之力:“还有什么问题?可还不服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晁南哪还会生出不服来,羞愧得双颊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没……没有。”
刘据轻笑起来:“不必如此,知耻而后勇。今日之事便是你的前车之鉴。我刚才说了,你的武艺身手并不弱于他人,所以你有你的优势。
“能不能吸取今日的教训,往后擅用优势,弥补劣势,就看你自己了。我现在年岁还小,亲卫队不过五十人,但不代表日后不会增加。况且,父皇与大汉都需要人才,且需要很多很多。”
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一直旁观看戏的霍去病心中莫名闪现一个念头:画饼了画饼了,他又开始画饼了。
尤其画饼前还知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打击批评的同时不忘给予安抚与鼓励。
呦呦,臭小子哪学来的这一手,不简单啊。
再转头,果见晁南神色激动,一脸感恩戴德的表情,每个五官几乎都充斥着四个大字:殿下真好。
又一想为选队长设置的这场“比试”,霍去病看向刘据的目光更复杂了两分。
难怪陛下说让他跟着,但不必过多插手,指不定能有别的惊喜。这可不是惊喜吗。都说知子莫若父,这话真是一点没错。
霍去病暗自轻叹,他该说不愧是陛下的崽吗?
可惜此时的刘据并不知道他的感慨,也没察觉刘彻的小心思,给予晁南一定的认可后,他正式任命燕绥为队长,藏海为副队长。
“此后你们的训练都由燕绥负责,藏海辅助。暂且按照军营现行的训练方案,若后续有所改动,我再另行通知。”
话是这么说,但对于怎么“改”,刘据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现行的方案其实不错,可以适当保留,只需做一点调整便可。
刘据揉揉肚子,大手一挥:“今天就到这里吧。大伙儿都饿了,先吃饭吧。”
霍去病:……是你饿了吧。
刘据半点不亏心,他确实饿了想吃饭咋地?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上林苑西侧靠近直城门,距离未央宫不远。即便如此,回去也需要时间。刘据肚子咕噜叫,干脆不走了,甚至连苑内宫室都没去,直接让人吩咐为亲卫做食的伙夫,多做一些。
他今日是突然到来,旁人都不知,更算不到他会跟大家一起用餐。因而并没有准备额外的食材。唯有干硬的杂粮饼子与野菜汤。
这两样东西,与贫苦之家来说,已是难得,可对于稍好点的人家,只能算寻常。尤其军中,将士们承担的多,每日消耗大,伙食不会太差。
隔三差五也是有改善,添加肉类及其他荤腥的。
这可不是巧了吗?偏今儿没碰上。
其实不论什么食材,烹饪得当都能做出不俗的口感。可军中食物,大锅煮的,伙夫指不定连“烹饪”的意义都不知道,唯一准则就是熟了、安全、能吃。所以味道真心不咋地,更无法与宫中相比。
刘据没半点嫌弃,看着弹幕一连串震惊之语心情倍儿棒。
呵呵,小样儿,这就觉得本殿下聪明绝顶了?
本殿下看那么多电视剧,可不是白看的,学到的东西多着呢。谁像你们,光知道看半点不会思考,也不晓得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品种的稻草。
要不然都看本殿下这么久了,怎么还搞不清楚状况,仍旧当本殿下是你们以为的纸片人。啧啧。
一行行弹幕划过,震惊之余夸赞也不少。刘据边看边吃,吃得那叫一个香甜,表情惬意舒爽得很。
霍去病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手中的饼与汤,陷入迷茫,怀疑人生。是他的错觉吗?明明是一样的东西,怎么感觉刘据吃的是珍馐美馔呢?
而亲卫队们就更加激动了。
殿下居然和他们一起用膳,殿下居然吃的他们一样的吃食!
——我艹,他是懂怎么收服人心的。刚才对晁南那一手是,现在也是。瞧瞧这群亲卫的表情,明显对他更钦佩了。上位者屈尊降贵与下位者打成一片。同吃同住。这让人怎么不感动,怎么不臣服。
——不愧是资本家啊。就算年纪小,也是小资本家。这手段绝了。
——资本家?资本家埋汰谁呢。这是封建帝王家。资本家比得上吗!帝王家的孩子,集天下资源于一身,更是从小在后宫争斗与朝堂权谋的氛围里耳濡目染,能是简单角色?
——我人麻了。我……我这智商手段还不如一个孩子。幸好生在好时代,否则我要是在电视剧里,怕是活不过两集。
刘据眨眨眼,扫了亲卫一圈,将他们的神色收入眼底,很是意外。他光看弹幕去了,都没注意手中吃食什么味道,不料居然还有这种效果?
简直是意外之喜。
刘据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饼与汤,吃得更欢快了。
只要我不说,别人就不会知道这是个美丽的误会。
嗷嗷嗷,弹幕说得对,我真棒!
霍去病:……再次怀疑人生,感觉自己手中的吃食跟刘据好像真的不一样。
第 30 章
吃饱喝足, 刘据返回未央宫,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前往少府。
少府, 九卿之一。执掌皇室经济,虽名义上只是为皇室服务的机构, 但因着帝王的某些私心, 譬如铸币武器军备等事想攒在手里, 加强集权, 不愿下放,便也都划归于少府。
又因皇室吃穿住行,游玩狩猎等但有所需全由少府来供给解决。从而导致少府负责范围极广,旗下机构庞大,属官众多。
刘据来的是少府总辖衙门。
少府寺卿亲来迎接, 两人一路入内, 刘据边走边瞧。少府的人他用得多,可过来这边还是头一回,目光中带了几分好奇。
途中遇到不少人上前行礼。少府寺卿一一为其介绍。这是某某处的某某, 这又是某某处的某某某。
刘据看了一圈, 一个都没记住, 倒是有些感慨, 真不愧“机构庞大,属官众多”之称。
二人来到厅堂,刚落座,少府寺卿就开口询问:“殿下怎亲自过来了, 可是寻考工室柏山少令?你有何事遣人吩咐一声, 让他去就好,何必劳累自己跑一趟。”
话音方落, 刘据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便有人禀报:“柏山少令求见。”
显而易见,是柏山听闻他到此,急忙赶来的。
刘据笑着将人唤进来。也就数日不见,柏山面色红润,举手投足都带着喜气。他有了官职,便不再自称小人,而可称臣。
“微臣参见殿下。”
刘据让起身后,微笑打趣:“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这精气神可比从前好,看来在考工室适应得不错。咦,你这衣裳新制的?”
柏山脸色羞红:“元娘做的。元娘听说臣有了正经官职,还被委以重任,很为臣高兴,就……就亲手给臣做了件新衣裳,让臣穿着过来。”
说及亲手二字,还加了点音调。
刘据:……猝不及防被喂了一口狗粮。
不过提到祁元娘,他多了点好奇:“你们怎么样了?”
“祁伯父没了,但当初定好的两年之期,臣想信守承诺。臣若无所作为,也无颜面求娶元娘。刚巧元娘也在孝期,总要等她出孝。
“臣与元娘商量好了,日后我们的孩子,一半入臣之族谱,一半入祁家族谱。但不论入哪边,都是我们的骨血。”
刘据点头,这样倒也不错。
他眨眨眼,目露促狭:“那若是你们生的孩子是单数呢?譬如一个,三个,五个,多出来的那个怎么分?总不能也一人一半吧。”
啊?
柏山瞬间懵逼,显然还没考虑过这种情况。他想了想,思索道:“若是一个,便入祁家。若是三个五个,就抓阄。”
你还真考虑啊。不过抓阄?这法子你可真佛系。
刘据:……行吧。
柏山又问:“殿下今日前来,可是有何吩咐?”
刘据点头又摇头:“是有些事,但事儿不难,用不着你,寻常匠人就能胜任。”
这是事实,毕竟他手头的东西简单,稍微一说别人就能懂,几乎不需要多做思考。与指南针和马具不是一个难度量级。
他摆手道:“去吧,你刚上任,既知是重任,便好好做,不可掉以轻心。马具之事父皇很重视,勿要懈怠。
“你多多努力,心细些。万事开头难。如今此事刚筹备,你不但需教导制作,还需监督质量,并完善流程安排。事多且杂,你得专心点,专管此事就好。
“等过阵子一切完备,井然有序,我这边自有别的活儿再交给你。”
这便是暂且真不需要他,并非是放弃他。
柏山松了口气,领命退下。
刘据将一张绢帛交给少府寺卿:“这是我准备做的东西。都简单。知道你忙,不必你出面,你看交给谁,还如先前一样,帮我把匠人选出来,连同所需材料一起送到上林苑就行。”
先前制作马具,便是柏山与少府铁匠一起合作的。现在也算熟门熟路。
少府寺卿点头应下,待接过绢帛,却是愣住了:跨桩,壕沟,矮墙,高低杠……
一连串排下来,足足十来项。
居然这么多?而且这都什么乱七八糟。怎么还有矮墙跟高墙。盖房子吗?
震惊!
另一边。
公输家三郎匆匆跑来:“打听到了,殿下似是有什么东西要做,但没有直接吩咐柏山,命少府寺卿另择旁人。”
“没直接吩咐柏山?”公输二郎眼珠微转,神色渐喜,“是不是柏山哪里惹了大殿下,大殿下不喜他了?”
公输大郎斜他一眼,神色淡淡:“柏山刚接任马具之事,自是不得闲的。殿下另有安排也在常理。二郎,把你的小心思收一收。
“这里是少府,我们现今跟着叔父在若卢,也不过是郎中旗下可有可无的技工。柏山却是考工少令,官职大我们三级。今时不同往日,不可再妄议了。”
考工少令,大三级……
这样的字眼让公输二郎心头一滞,憋闷之气不断翻涌:“我不过说一句,怎就是妄议了。合着他现在得了势,我连话都说不得了吗!
“当初这个机会可是叔父给我们的。他能有今日,全是拖了我们的福。若我们没避开,哪有他的事!”
公输大郎摇头:“机会确实是给我们的,但也是我们亲手推出去的,他能抓住是他的本事,同我们不相干。”
亲手推出去……
几个字再次将公输二郎噎了个半死,心头懊悔,又有些恼羞成怒:“大哥,你怎么总帮外人说话。你我才是亲兄弟!
“我们谁不是从出生会拿碗开始就拿墨斗,自小随父祖学艺,勤勤恳恳,日夜不辍。公输祖上技艺精湛,可与墨家平分秋色。
“柏山呢?祖上泰山也不过学了几分公输家的微末技俩。至于他,父母早逝,来公输家前压根没来得及学到什么传承,若非叔父善心怜悯,留他在身边,哪有他今日一口饭吃。”
公输二郎篡紧拳头,愤愤不平。
凭什么!凭什么一个全靠他家帮衬的贱民,居然踩到了他们兄弟头上去。他们才是真正的鲁班后人,贵族之后啊!
公输大郎眉宇蹙起:“二郎,你要明白,不论柏山出身如何,是自幼学艺,还是半路入门,他如今都出师了。能助殿下做出这许多新式物件,便是他的本事。”
“本事?”公输二郎冷哼,“若那些东西当真是他自己所想所制,我还能高看他几分。但谁不知道,所谓指南针马具皆是殿下的巧思,他不过是照葫芦画瓢,把殿下的设想变成现实而已。这也算本事?”
“如何不算?便是照葫芦画瓢,你以为谁都能画得这般好吗?”
公输二郎张嘴,刚要反驳,但听公输大郎又道:“更何况,你真以为柏山不知道当初是我们故意将他推到殿下面前去的吗?”
二郎睁大眼睛:“大哥的意思是他心知肚明,乃顺势而为?”
公输大郎点头:“他是性格内敛、不善言辞没错,但他不傻。”
二郎咬牙暗忖:此子好深的心机。
大郎轻叹:“我们不想要的机会,他想要。双方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也就有了不同的结果。二郎,你要明白,本事重要,选择同样重要。”
二郎面色冷沉。
终是自己胞弟,大郎也不愿他钻牛角尖,苦口婆心:“我知道你不服气,不甘心。但你这份怨气是因为后悔错失的良机,还是因为不愿屈居柏山之下?
“若是前者,我们已入若卢,若卢令还是我们的亲叔父,不会打压我们,还会多有提携,只要我们真有本事,总能被陛下被殿下被上峰看到。
“若是后者,那你更该努力,早日出头,争取与柏山平起平坐,不是吗?”
二郎哑然,竟无言以对。
大郎拍拍他:“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迈步离开。
三郎看向二郎,轻轻唤了一声,拉了拉他的衣角。
二郎甩开他。三郎也不恼,继续拉,眼珠转动着,试探道:“大哥说得也有道理。当日确实是我们错了。但《左传》有言: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们改了就是。对吧?”
二郎不明所以,疑惑对视。
三郎接着道:“二哥,你说我们有意躲出去的事,叔父知道,柏山知道,殿下知不知道?不论知不知,我们既然错了,是不是都该去请罪?”
这都过多久了?当初不去,现在去。殿下稀罕他们的请罪?
二郎满脸迷茫。
三郎再度提醒:“我不知殿下今日来是想做什么,但既然让少府寺卿另择旁人,择的应当也是技工匠人。”
此话一出,二郎宛如醍醐灌顶,眼前一亮:“是,是该去请罪。”
“既是以请罪为名,要不要叫上大哥?”
二郎稍顿,面色犹豫,踌躇好一会儿终是摇头:“别了,大哥那脾气,让他知道指不定又得被训一顿。我们先去探探殿下的意思。”
******
刘据看着堂下二人,歪头道:“所以呢?”
公输二郎三郎俱是一愣,面面相觑:“我们……我们……请殿下恕罪。”
刘据颔首:“这事我早就知晓,并未放在心上。你们若不提,我都忘了。如果你们是单纯来请罪,那我现在宽恕了。你们退下吧。但你们当真只是来请罪的吗?”
目光炯炯,不大的年纪,却好似能将他们看穿。
公输二郎与三郎同时低下头,羞耻之心在腹中搅动,可最终还是敌不过那份嫉妒与虚荣:“听闻殿下今日来,是想从少府择选匠人。不知我等可否为殿下效力?
“殿下聪慧伶俐,奇思妙想众多,柏山一个人恐分身乏术,殿下若要……”
“那又如何?”话未说完,刘据已率先抢白,“我是大汉皇长子,若要用人,有众多选择。从前并非你们不可,日后亦然。你们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入我的眼?”
二郎三郎脸色一白,急切道:“我们本事不比柏山差,从前在府邸,他会做的东西,我们都会。”
刘据轻嗤:“你们自诩不比他差,何以见得?你们是有何等功绩,还是曾做出什么惊天动地之物?”
二郎三郎后头的话直接被堵了回去。
刘据站起来:“府邸所做不过是木鸟木鱼等物,这些精巧玩意我确实喜欢,但我要的不只是这些。
“想要前程,想要爬得更高,没有错。但柏山的机会只有一次,他的成功是不可复制的。你们想为我效力,就要拿出你们的本事,让我看到你们的价值。”
说完,刘据迈步离开,徒留二郎三郎面面相觑。
路上,丰禾蹙眉:“这哪里是来请罪,分明是来自荐求机会的。”
刘据却并不恼:“自荐也需要勇气。其他不论,这个勇气值得表扬。”
丰禾不解:“那若是他们真展示出本事,殿下要用吗?”
刘据歪头:“有本事为什么不用呢?我说了不在意当初的事,就不会因此存有偏见。况且他们说得对,我奇思妙想众多,往后必定还会有很多东西需要制作,柏山一个人确实兼顾不过来。再说柏山虽有所长,却也有所不擅长。”
刘据蹙眉,思索起来。公输家二郎三郎此举倒是提醒了他,手上不能唯有柏山一人。他脑子里完整的东西太少,可零碎的东西很多。
他个人的力量有限,知识也有限,不能将零碎的东西完善,可焉知旁人也不能呢?
或许他可以考虑组建一个……嗯,科研队?似乎是这个词。
刘据眼睛眯起来,好像也不是不行。
但人才不易得,宁缺毋滥,不能急。
出了少府,刘据没回宫,直接去了上林苑。在上林苑住了好几日。少府寺卿办事就是稳妥,要的匠人与材料第二日便到了。刘据有序安排起来。
匠人们敲敲打打。亲卫这边的训练也没闲着。刘据整理出一份更为详细的训练表。
将以往的长跑训练作为晨起热身,其余时间加入了许多新的内容。
譬如负辎重跑、俯卧撑、仰卧起坐、深蹲、蛙跳、武装越野、负重冲拳等。
匠人们的动作很快,等他们把壕沟挖出来,道具做出来,障碍跑就可以纳入列表了。
霍去病最初只是好奇,跟着操练了两天,态度认真起来。
亲卫们感触更深,从此陷入“水深火热”之境。
大殿下到底哪里来的这些主意。
前头那些也就算了,这个障碍跑是什么鬼。别看短短不到一里的距离,比负重跑十里都累。
啊啊啊,这比以前的训练强度大好几倍。每天练完感觉人都要废了,倒头就睡,动都不想动。
我艹,大殿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恐怖如斯。
恐、怖、如、斯!
消息传到刘彻这边时已是几日后,他翻看着训练单上面奇奇怪怪的项目,蹙眉询问霍去病:“这些都是据儿想出来的?”
“是。”
“强度很大?”
“不能说很大,但比从前大。”
刘彻蹙眉:“会不会出问题?”
“这倒不至于。主意是表弟出的,但他并不懂怎么算适度,特意让臣跟着体验了几日,划出了众人能够接受的身体极限。”
刘彻松了口气:“你说这套训练方案有用?”
“确实有用。跟这个一比,从前的训练就过于单一了。陛下别看这些动作表面上似乎没什么稀奇,实则每一项都有目标性与侧重点。”
霍去病走过去,手指一一划过训练表。
“长跑,负辎重跑,训练体能、耐力与意志。”
“俯卧撑,负重出拳,锻炼臂力。”
“仰卧起坐,卷腹练习,加强腰马合一。”
“引体向上,不但看臂力还看背部力量。”
“深蹲、蛙跳,则可以强化腿部力量。”
说到此,霍去病顿了下,微微蹙眉:“表弟说还可锻炼心肺能力。体能不仅仅是指我们的躯体四肢,还包括五脏六腑。必须内外兼修,才能达到最佳效果。”
刘彻轻笑:“这小子说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他自己试过吗?”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知道这玩意有多累人后,他怂恿刘据去干。当然不是让刘据真按亲卫的标准来搞,就是想让他稍微适当体验下自己弄出来的东西对普通人来说有多可怕。
刘据怎么说的来着?
霍去病嘴角抽搐:“他说他不需要试。他有亲卫保护。还说他只是个孩子,让孩子干这个的不是人。”
刘彻:……
听这咬牙切齿的语气就知道被骂不是人的是谁了。
刘彻瞄了他一眼,又将视线转回桌案,指着下面一行问:“这个障碍跑呢?”
霍去病神色复杂:“与障碍跑一对比,上面那些都不算什么了。陛下可知亲卫们怎么说?他们宁愿长跑十里,甚至二十里,也不愿意障碍跑一里。”
十里,二十里,对比一里。差距太大了。可见这其中的强度与难度。
霍去病想了想又道:“臣建议陛下亲自去看看,最好带上诸位将军。”
刘彻思忖片刻立即做出决定,去!
一边让人去唤诸位将军,一边让人去请刘据。
刘据使人回禀:“殿下说,他在上林苑呆了好几日,刚从那边回来,就不去了。陛下与众将军们去就好。训练事宜,冠军侯都知道。亲卫队长燕绥与副队长藏海也知道。陛下尽可询问他们。”
刘彻&霍去病:……行吧。
倒也确实并非一定要刘据在场。可这样惊艳所有将军的场面,你不想看到嘛!
对此刘据表示:东西我弄出来的,我不在,照样惊艳所有人。
******
众人来到上林苑训练场,就看到一群“青蛙”跳啊跳。哦,不是,是一群人蛙跳着跳啊跳。
排在最前的是亲卫队长燕绥,一边跳还一边计数计时。见到刘彻等人,燕绥举手示意,队伍蛙跳停止,瞬间排列队形,齐齐行礼。
霍去病冲卫青眨眨眼:“舅舅要不要试试?”
卫青哪会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压根没在意,思虑说:“是要试试。”
他开了头,李息公孙敖等人自然不会落下,就连李广程不识也加入其中。
燕绥顿觉压力山大,卫青却道:“无妨,就当我们是你的队友,按你们日常安排来。”
燕绥犹豫道:“今日的长跑、俯卧撑、仰卧起坐已经训练完了,蛙跳也差不多了。”
卫青摆手:“不必为我们更改方案,继续未完成的就行。”
燕绥这才应下。
将军们都去体验了,唯有霍去病跟随在刘彻身侧,同刘彻一一解释。如深蹲负重出拳之类都好理解。
障碍跑单靠说是不行的,这是让刘彻亲自来上林苑的关键。等到达障碍跑场地,刘彻微顿:“这就是据儿让少府匠人做出来的器具?”
“对。”
随着众人从起点出发,霍去病指过去:“障碍跑一共九个项目,从低桩网起点出发,空跑到达跨桩。”
随着话音落下,燕绥等人刚好过了跨桩。而刘彻也发现了,所谓跨桩,就是直径尺许,高出地面三分之一尺左右的圆柱,彼此相距约莫三分之二丈。
“跨桩之后,再跨壕沟。”
壕沟乃长宽都为差不多三分之二丈的正方形沟池,池中无水,池壁与池底垂直。
刘彻点头,再看,壕沟之后便是矮墙。这个不必霍去病讲解也能明白。
翻过矮墙为高板跳台。其后又有水平横梯、独木桥、高墙、低桩网、转弯杆。
一来一回,全程不到一里。但障碍密集,体力消耗极大。
这会儿刘彻终于明白为什么霍去病说亲卫们宁可十里二十里长跑也不想障碍跑了。
待众人完毕,亲卫们列队站好,等候指令。
霍去病笑着问卫青:“舅舅感觉如何?”
卫青懒得看他,走向刘彻,恭敬道:“陛下,难度确实比如今军营的日常训练要大,且也如去病所说,每一项都各有训练的目的与侧重点。”
这个“大”当然不是针对卫青与霍去病,也不是针对其他几位将军。
作为将军,参与体验的每个人都能轻松完成,即便是年纪渐大的李广程不识也不例外。
因而所谓“大”是针对普通人的,譬如军营里中低水平人群。这类人几乎占据军中战士的八成。毕竟精锐总是少数,大多数人的资质都只能算一般。
卫青体验了一圈,并详细查看了训练表。若按照这个方法,只需坚持不懈,假以时日,必能将这群人的水平拉高一个台阶。
这提升的是大汉军队的整体战斗力。
似卫青霍去病这类奇才天下能有几人,而骁勇善战的将军又能有几人。他们就算再有能耐,想要取胜,也需要普通战士的努力与配合。
一场战役之败或许可能是一人战略失误所致,但一场战役之胜绝非个人之功。
卫青深吸一口气:“这套方案可在军中试行。”
众将军连连附和:“对,得把这法子搬到军中去。这可比我们平日的操练强多了。”
说到此,霍去病收起先前吊儿郎当的模样,严肃起来:“舅舅说得不错。并且你们今日练的是个人障碍跑,还有团队障碍跑,接力障碍跑。
“大多障碍器具不变,但对部分如高墙这类障碍,会提升高度,团队需要彼此借力而上。如此不但训练个人体能,还训练团队配合。”
霍去病又唤了燕绥上前,让其取了一份竹简递给刘彻:“陛下再看看这个。”
刘彻挑眉:“对抗赛?”
“对。现今军中也有分队对抗。但基本只是分成两军,彼此对垒。形式内容过于单一。表弟这个就有意思多了。”
刘彻往下看,瞬间明白霍去病这话什么意思。
丛林攻防、碉堡攻防、限时攻防、人员护送。
突袭战、寻宝战、逃脱战、大逃杀……
真可谓五花八门。
霍去病眨眼:“表弟的意思,根据不同的对抗赛安排不同的场地。场地必须与对抗赛主题对应,选取合适的地点进行。这里面有些并不太适合全军。但可以进行更改调整。”
刘彻看完,将竹简交给卫青,卫青又将给李广,再一个个传过去。
众人都沉默了。
公孙敖震惊不已:“这些东西都是大殿下弄出来的?”
目光看向霍去病,好似在说,不会是你弄的,让大殿下担个名吧。
霍去病白他一眼,哼哧一声没回话。
就他那性子,也干不出这种事。公孙敖闭了嘴。
李广神色复杂:“之前的马具也是大殿下研制。”
这话一出,不免就让人想起更多。
“何止啊,指南针跟孔明灯也是。那孔明灯可比风筝好用。指南针就更不必说了。”
若只是一样倒还罢了,这么多样加起来,全在一个人身上。
沉默,众人陷入良久的沉默。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们不信。
可这……这简直太让人震惊了!
霍去病眼睛闪亮,满面喜意:“大殿下果真是世间难得的神童麒麟子。”
用的是大殿下,而不是平常私下亲切称呼的小表弟。其意自明。
众将军们愣住,转瞬恍然。数岁稚龄,便也此等巧思,功用惊人,可不是神童麒麟子吗!
“对。大殿下是我大汉的麒麟子,是大汉之福。”
“孔明灯,指南针,马具,再加如今的训练方法。每一样都能让我们大汉之军更威武强盛。”
“利器,这些都是强军之利器啊。”
“若我们的将士每日按照这个方法训练,再全部配备上马具,适用指南针与孔明灯。下次匈奴瞧见,会不会吓一大跳?”
“哈哈哈,那是当然。你这么一说,我竟有些迫不及待了。大殿下大才!”
……
刘彻看着眼前的亲卫,看着这短短距离的障碍跑,看着手中密密麻麻写着的训练表,眸子里无数情绪翻滚着,汹涌澎湃,心中宛如擂鼓般砰砰作响。
他比众人想得更多,不只孔明灯,不只指南针,不只马具,也不只现在的训练方案,还有此前的采芹、祁家的案子,以及那香甜可口的蛋糕点心,舒适座椅。
刘彻承认自己有意培养刘据,可培养的同时,一直不忘试探。
他总觉得刘据身后有高人。可一次次试探中,没有看到半点高人的影子。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
高人如何能这般悄无声息?
这一刻,他忽然对自己的猜测产生怀疑。高人真的存在吗?又或者说高人会不会……
思绪涌动,一个朦胧的念头即将破土而出,却又被在场许多的夸赞之声打断,缩了回去。
大殿下,大才,麒麟子。
刘彻嘴角缓缓勾起。
是啊。不管高人如何,据儿确实是真正的神童麒麟子。
是大汉的,是刘家的,更是他刘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