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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农庄里少了个人, 更古怪了些。每个人都对其他人笑脸相对,可又笑得实在假,假得像寺里的佛像。

    岑筠的死,姜遗光的不配合, 让庄子里本就比纸还薄的和睦晃晃荡荡维持在勉强保持不戳破的局面。

    因容楚岚所说, 新死劫将近, 姜遗光不得不放下去寻那贺姓学子的事,整日在庄子里习武。那边,容楚岚又不断送了信来, 告诉他和兰庭寺相关的事儿。

    兰庭寺的出名,最早要从一个法号慧净的僧人说起。

    据说,这位慧净大师从西边来,他曾是一位书生,本也要上京赶考, 夜宿山寺时,忽心生因感悟,有感世人苦难,遂在老山寺出家为僧, 待那老山寺的方丈圆寂后, 慧净一路化缘、讲经来到京城,在兰庭寺挂靠。

    慧净大师时常下山替人义诊, 又讲经说法,弘扬佛法,渐渐的让兰庭寺出了名, 后来成了兰庭寺的住持。

    再后来的事, 就打听不到了。容楚岚和近卫们再怎么查,都查不出这位慧净大师的根底, 也查不出兰庭寺能让人心愿得偿的原因。

    这几日,兰庭寺遭受山崩倒塌一事闹得满城风雨。那间寺灵验得紧,不知多少达官贵人在寺中点了长明灯,祈求佛祖庇佑。

    可现在,他们祈求庇佑的佛像都跟着塌在了滚落的山石中,兰庭寺的僧人一个都没有跑出来,实在可惜。

    渐渐的,京中就有了流言,声称兰庭寺的毁灭并非因山崩,而是有心之人的嫉妒。

    为什么嫉妒?谁要嫉妒六根清净,不沾俗事的出家人?

    再问下去,就传出些秘辛了,寺庙、道观等地本就无需收税,兰庭寺的香火又那样旺,银子跟流水一样往佛门清净地流,可不叫人眼红?

    这不,有几间寺庙的和尚就嫉妒了,假扮成香客上去捣乱,用火药炸倒了大佛,又放火烧山。可怜那些大师们为了守住寺,一个都没有逃出来。

    流言传多了,也就成了真,甚至传入陛下耳中。

    先太后崇佛敬佛,天子听闻兰庭寺噩耗,不由大怮,下令彻查。一时间,京中大大小小的寺庙、庵堂、道观等地都迎来了羽林军的身影。

    至于为何要查道观?盖因民间禁止私制火药,但全真道的道士们大都要学练外丹,这炼丹的不少方子中,就有能制火药事物,羽林军自然也不会放过。

    这些都和姜遗光无关了。

    庄子上准备了适合活动的窄袖短衫和各种能隐藏在身上的暗器,姜遗光这几日连睡觉都要穿着它们睡,以免死劫在自己无知无觉时到来。

    他们所用纸张、所写书信皆会被近卫查看。容楚岚和他通信时,非常默契地没有提贺韫一个字,只道自己也在查闽省卫家骨瓷一事。

    记得卫家的人还是有几个的,京中珍宝阁曾进了不少来自闽省的瓷具,有孩儿枕、瓷马、瓷娃娃等,那时卖得很好。

    据珍宝阁的老掌柜说,其中有些就可能来自卫家。

    至于哪些是骨瓷,他也记不清了,账本也在几次搬家中遗失了。

    姜遗光给容楚岚回信,他怀疑方映荷一直带在身边的瓷娃娃就是出自卫家的骨瓷。

    容楚岚和方家人并不相熟,至于他们有玩具更是不清楚。听姜遗光这么说,不免生疑。

    方映月与方映荷都拥有山海镜,即便那瓷娃娃有诡异,也该早就被收进去。可听姜遗光所说,在镜中,它一直被那个女童鬼妙妙拿在手里?

    容楚岚百思不得其解,想写帖子去方府,可这事儿老是被她忘在脑后。过几日,她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便干脆不去了。

    方映月才下葬,方映霞死在了自家庄子上,听闻方二夫人又去了,她暂时还不敢去方家。

    方家,方大夫人严氏听了,叹口气:“阿弥陀佛,怎么就塌了呢。”

    “方映荷”靠在她身后,一双葱白的手替她揉按两侧太阳穴,“娘,怎么了?”

    方大夫人叹气:“还不是因为兰庭寺的事儿。”她握住女儿冰凉的手,不让她太劳累,转过头来,慈爱地抚了抚女儿冷冰冰的面容。

    这孩子,身体还是虚,怎么都补不起来,手足冰冷,是气血不足的征兆。

    “大囡,兰庭寺前几日不知怎么的,塌了,听说是其他寺里的和尚心生妒忌,故意放火药引发山崩。”严氏叹息,“若不是兰庭寺的大师们,只怕娘也要和你天人永隔。娘一直想着去兰庭寺还愿,可现在……”

    说着,她不免也有些怀念自己的次女,“大囡,二囡不知去了哪里。你毕竟是借二囡的名头还魂,世人都当你是二囡,如果不再去兰庭寺还愿,娘心里总是放心不下。”

    方映荷眼睛一眨,落下泪来。

    一颗颗泪珠从白玉一样的脸庞上滑落,令人生怜。

    严氏最受不了她哭,连忙心肝儿肉儿地哄她,把女儿抱在怀里:“大囡,不哭了不哭了,是娘不好,娘不该说这些。”

    “大囡是我,二囡也是我,娘,不好吗?”少女低泣道,“还是娘嫌我身子弱,比不得真正的二丫头,能走能跳,能舞刀弄棒?”

    “怎么会?娘最疼的就是你。”严氏忙说。

    少女身着鹅黄衣裙,裙边露出鲜红绣花鞋一角,格外诡异且不和谐,严氏却忽略了过去,只觉得自己女儿样样都好。

    哄了一通,严氏才道:“兰庭寺既毁了,其他寺庙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也没什么好去的。这几日娘陪你去庄子上散散心,好不好?”

    “好。”少女总算得以展露笑颜。

    二房,方二老爷撮着嘴逗鸟叫,好似没听见底下婆子的禀报。

    “得了,阿嫂和小侄女去哪儿也值得你们来说?下去!”

    “可是……”婆子还要再说,见方二老爷不耐烦,不得不磕一个头,退下了。

    可是,方二夫人头七才过了几日?一向痴傻的三小姐也不见了,方家乱糟糟的,大夫人却在这时候带二小姐去散心?

    那蓝衣婆子是二夫人沈氏从沈家带来的家生子,伺候沈氏十几年了,想起向来和善的二夫人,再看看窗边逗鸟的二老爷,不禁悲从中来。

    老天要真有眼,怎么不把这些人给收了?

    婆子抹泪下去,方二老爷攥着红脸蛋黄羽毛的鹦鹉,任它亲热地凑上来蹭自己虎口,玩腻了,叫了个侍从出来。

    “听说兰庭寺没了,凶手可查出来了?”

    那侍从回道:“听说查出来好些寺庙勾结,从道观、药铺里买了硫磺、木炭等物,分批带上山,然后趁人多时点燃引发了山崩。”

    现在京城里都在骂这些和尚,骂他们黑心肠,也有骂兰庭寺的,因为羽林军不知怎么的竟从烧成灰烬的寺庙里翻出了账本。

    据说,兰庭寺一个月的香火,便有万贯之数。只可惜,现在都葬身在烈焰中。

    “竟这么多钱?看来做生意还不如去出家呢。”方二老爷笑道。

    也难怪陛下容不下这些秃驴。

    换了是他,这笔钱他也很想要啊。

    侍从不敢接话,方二老爷把手中逗鸟的草茎一丢,大笑道:“管家的大夫人都出去散心了,我这个死了夫人的,可不更该出去散散心?”

    侍从头垂得更低,一院子人齐刷刷跪下,眼观鼻鼻观心,当自己没听见这诛心之论。方二老爷大步踏出门去,经过时踢一脚侍从。

    “还不快去备马!”

    他要是再在方家待下去,恐怕也要被弄死。

    这不,方大夫人都跑了。

    方家有好几个庄子,方二老爷大张旗鼓的,带着不少侍从往庄子上去。他还穿着服丧时的素衣麻鞋,头扎白巾,一路格外显眼。

    方二老爷心想:我得在庄子上好好替沈氏服丧,服上三年才是。

    因着女儿的撒娇痴求,方夫人去了自家在出南城门的一座园子里,这儿离兰庭寺近些,也好叫女儿一抒胸中郁气。

    嫌庄上那些粗鄙农人碍了女儿的眼,车队直接驶进正院,方夫人先下了车,亲自去了女儿车前。

    “大囡,到了,快下来歇歇。”她心疼极了。

    孰料,马车内寂静无声。

    方大夫人以为女儿睡着了,不由得好笑,掀开帘子一看,当即色变。

    车厢内空空如也。

    只有一双女儿平日最爱的红绣鞋,静静放在座椅前。

    她刚要惊叫,一只柔软冰冷的手,轻轻搭在了她手背上。

    那只手很白,很冷,涂了鲜红的蔻丹,白的像雪,红的像血。

    那只极漂亮又极诡异的手摇了摇。

    严氏立刻忘了方才的不对劲,笑着拉女儿下车来。

    严氏拉下车的,是一个身着大红嫁衣,红盖头遮面的女子,好似新嫁娘,身躯僵硬地被拉下车,红色绣花鞋踩在地上。

    但严氏丝毫没有觉得不对劲,反而兴致勃勃地牵着她四处去看园子景色。

    其他下人也没觉得不对,主人对这座园子满意,叫他们都松了口气。

    车夫赶着车去后院,一路走,车厢板一路滴滴答答往下落血。红到发黑的浓稠血迹,黏连着落在青砖地面,往后院去。

    “大囡,多吃点,你可清减了不少。”用膳时,严氏乐呵呵地往嫁衣女子面前的碗里夹菜。

    饭菜堆了老高,一口没动。

    女子坐在桌边,一动不动。

    侍女们笑着来来去去,奉茶汤,端净手盆,伺候夫人小姐用完膳,再伺候她们回房洗漱。

    期间,红盖头红嫁衣的女子没有说一句话。

    没人觉得不对。

    二小姐性子就是这样,喜静。

    是夜,园内寂静无声,唯有风吹拂,树叶簌簌响。

    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慢慢往园子外去,手拢在大红袖中,身形僵硬,一步步走着很稳当。每一步都如尺量般,分毫不差。

    她渐渐往北走了。

    那个方向是——兰庭寺。

    ……

    又过几日,四月中旬。

    姜遗光正看书,忽地,金光一闪,身影消失不见。

    第62章

    严氏未察觉异样。

    方家园子里, 她整日拉着女儿四处转,钓鱼、赏花、品茗、作画……

    “果然母女连心,二小姐这几日气色好多了。”

    “二小姐不愧是才女……”

    纸上空空如也,红嫁衣红盖头的女人静静坐在桌边, 一动不动。那些人却连声夸赞, 好像真看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作。

    严氏亦骄傲地将画纸晾干, 让人拿了卷轴来,小心地裱好。

    女子慢慢站起身,往回走。

    那双极美的、如冷玉一般洁白的手垂落下来。行走间, 厚重红盖头轻晃,鲜红裙摆下,露出一双只裹着白袜的脚,红绣鞋却不见了。

    方家园子里依旧宁静、和乐融融。

    京城南郊。

    这座山谁也不知原来叫什么,因山上有个兰庭寺, 大家就都叫它兰亭山,也有些直接叫兰山。

    往日兰山的风头不再,大火焚烧了山上的一切。接近山顶处的房屋黑黢黢一片环着山体,时不时有焦黑的木头往下掉。放眼望去, 尽是焦土枯树, 毫无生气。

    山下守着不少眼带精光的士兵,穿甲带刀, 在距山脚约几十丈处立牌子划开路障来,简单搭了几间屋子日夜守着,不许人过去。

    即便如此, 周遭百姓有受兰庭寺恩惠颇多的, 也小心跟了来,隔着老远供奉了水果吃食等物, 更有些跪地大哭,要拿了黄纸元宝等物来烧。

    反正兰庭寺都没了,这些人要哭就哭。

    一个守卫听着头发花白老太婆的低泣,不耐地掏掏耳朵。

    眼角余光一瞥,好像有什么红色的东西飘过去了。他立刻扭头去看,却没发现。

    “奇怪,我眼花了不成?”

    一阵山风忽地从上头吹下来,尘灰夹杂着落叶当头吹了满脸。那侍卫呸呸几口,还好眼睛闭得及时没迷住,再一抹脸,得,手心全是灰。

    他连忙转身进屋子里,取下帕子,水壶里倒了些蘸湿,往脸上胡乱擦拭。

    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怪,那守卫没多想,继续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待同僚推门进来,他扭头问:“张兄,方才我脸上沾了灰,现在还有吗?”

    他又用力抹了一把,帕子上黏糊糊的,不知擦出来了什么。

    张兄扭头看他一眼,正要笑他,却顿时惊惧大叫一声,而后连滚带爬拼命往外跑,跑之前还不忘把门用力关上,不让他出来。

    “有鬼……有鬼……”张兄哆嗦着同领头人说,“刚才我看见李大把他自己的脸擦下来了!他整张脸都擦下来了!”

    小木屋内,李大怔怔地站在那里。

    这小子跑什么?

    他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终于明白过来对方逃跑的缘由。

    他脸上本该长着眼睛鼻子的地方,平滑一片,没有任何起伏。他试着张嘴,却也张不开。

    李大发出了古怪的惨叫声。

    ……

    黎府,书房。

    “兰庭寺?鬼怪不是已被一个姓姜的小子收走了吗?怎么还有诡异?”

    黎恪放下书,漠然开口。

    平日恭敬侍奉他的小厮恭敬如前,腰深深弓下去:“还请二公子出手。”

    “我已经收了两次厉鬼了,你们知道,我每次都是死里逃生,这回一个不明不白的也要我去。”黎恪冷笑一声,“是觉得我命太长了吗?”

    小厮依旧恭恭敬敬:“请二公子出手。”

    没多少人愿意沾上这事,闯死劫本就千难万难,更遑论在死劫中被恶鬼针对。

    里屋内传来祖母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很快,侍奉黎老夫人的丫鬟急匆匆掀帘出来去厨房端药。

    黎恪看见了丫鬟从书房前经过时焦急的面庞。

    祖母、父亲都卧病,每日药钱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更别说每日衣食、柴米油盐,蕙娘已经把嫁妆都拿出来了,可他堂堂大丈夫,怎能靠妻子的嫁妆?

    黎家在京中举目无亲,若是只靠科举,即便他侥幸考中,也要先去翰林院过几年清苦日子。更何况,官场中那些勾结斗争,黎恪不认为自己能争过。

    他等不起……

    后院又飘来乔儿的哭声,蕙娘低声哄他,让他别吵着父亲念书。

    黎恪闭了闭眼。

    “走吧。”

    小厮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黎恪先去看了看蕙娘,她正在给孩子喂奶,当他说起自己要去同年家中小聚时,蕙娘面上不舍,却依旧要起身替他收拾,总不好两手空空上门。

    黎恪不叫她起来,摸了摸乔儿稚嫩的脸庞,狠狠心,转身离开。

    兰庭山下,圈得更严,原来只是搭几间木屋,现下羽林军驻扎了上百人在此,营帐连绵,守卫极森严。

    那些还要跪拜的老百姓也都赶走了,军队驻扎人虽多,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载着黎恪的马车一路驶来,最外圈守卫的羽林军刚要防备吹哨,就见车夫身前竖起的一面小旗子,遂打手势放人进来。

    车夫一路驾车到山脚长阶下,掀开帘子。

    “黎公子,我们只能送到这儿了。”

    黎恪一路被颠得有些发晕,从马车里出来,他怀中死死抱着山海镜,抬头向上看去。

    今日正放晴,兰庭山上却乌蒙蒙一片,整座山头都被笼罩在灰扑扑雾霾里,越往上看,越看不清。就连眼前不过几丈远的台阶,也被灰色浓雾笼去大半。

    浓烈刺鼻的焦糊味盈满鼻腔。

    四方焦土,唯有当中一条长阶,干净如洗。

    黎恪隐隐有些不安。

    总觉得,那迷雾中,有什么怪物,窥伺着他一般。

    车夫递过一条浸湿的帕子,示意他系上,以免吸入太多烟尘。黎恪照做后,车夫行了一礼,驾车往营帐那边去。

    只留下黎恪一个人,深深叹了口气。

    不论山上是什么,他都只能前去。

    他别无选择。

    黎恪踏上了长阶。

    一路上,他十分不安,山海镜被他攥在手心里,不断往四方照去,连眨眼都不敢太过频繁。

    黎恪知道,只有让山海镜照着了厉鬼真面貌才行。他唯一能克制恶鬼的,就是这面镜子。

    一上山,焦糊味更浓,除台阶外,全是黑黢黢焦土表皮,绿树、草木全都成了枯炭一般扭曲的焦糊物,里面可能还有一些生灵没跑出来,一并死在了大火中。黎恪居然闻到了一点点烧焦的肉香,这让他有些作呕。

    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望不到头,望不到底,不知不觉间,这片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但是黎恪听到了歌声。

    柔美的、细细绵绵的戏腔,不知在唱什么词,他从未听过。

    黎恪先是下意识沉迷进去,而后猛地一惊。

    这荒郊野外哪里来的戏班子?分明是有鬼!

    唱戏的声音就在前头,黎恪自己都不知爬了多少层阶梯,但只要想到能将那恶鬼收入镜中,他便来了劲,又继续往上走。

    山峰顶,无人得见,那兰庭寺被烧毁的断壁残垣中,一双红绣鞋在当中,犹如花旦置身方寸戏台上,随鼓点碎步起舞。

    黎恪竭力叫自己不去听,只仔细分辨那唱词。绵长如钩的歌声四面八方回荡,欲说还休,凄婉缠绵,泣诉自己命运多舛,诉说自己不得不离开父母家乡,离开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

    这竟是一曲女子的闺怨词。

    黎恪顿觉不可思议。这兰庭寺怎会和女鬼扯上关系?

    歌声飘飘忽忽,不知远近,任凭黎恪怎么攀爬,都没能爬到顶端。若非黎恪这些日子和近卫们习武,恐怕早就要累倒在中途。

    又是近半个时辰过去。

    黎恪浑身如水淋,大口大口喘气,脸上渗出的汗沾了虚空中漂浮的碎尘,黏出一道道黑印子。他顾不得擦,两条腿都在打颤,不得不停下休息。

    风吹过,黎恪一激灵,浑身发凉。

    前后迷雾笼罩,他依旧在长阶中,望不见前路。

    黎恪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条长街真的只有九百九十九层吗?

    他已走了有一个多时辰吧?

    蕙娘也曾来过这兰庭寺上香,即便以蕙娘这样的脚程,一个时辰也该到山顶了。

    这鬼,已经出现了。

    山海镜先照了照自己,没照出异样,黎恪又去照别处。

    按时辰算,现在分明是白日,天却更暗下来。黎恪虽带了火折子,可这山上所有的木头都被烧光了,他想做个火把都不成,只得费力去分辨。

    他停了下来,不断转身四处去照。可台阶上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你若有本事,就出来,何必藏在暗处?”黎恪自言自语道。

    他的声音因干渴而有些沙哑。

    恶鬼也有神智,它知道山海镜能克诡异,或许无法对付自己,就干脆把自己困住。山上什么都没有,他逃不脱,走不掉,等渴死在这里,恶鬼就可以安心逃跑了。

    “闺怨,你在怨什么?这兰庭寺里都是和尚,哪里来的女子闺怨?”

    “要么是唬我,要么是在怨心上人抛弃你后出家到了兰庭寺?”黎恪冷笑,“把我困在此处也是无用,即便我死了,山海镜依旧会在这里,还会有更多人带镜子来此,你逃不掉。”

    手中山海镜忽然变成了一颗小小的婴儿头颅,血淋淋,睁着眼冲他笑。

    那是他的乔儿。

    在刹那间黎恪差点想把头颅丢出去,但他清楚,这不过是恶鬼的障眼之法。

    恶鬼,是绝不可能碰到山海镜的,因此,它也无法把镜子掉包。

    “你骗不了我,之前已经有鬼这么做过了。”

    婴孩啼哭起来,不断扭动,细弱的和猫儿一样的哭声。

    “爹……爹爹,我疼……”

    黎恪依旧把镜子攥得死紧:“你骗不了我。”

    “若在镜中,你可以杀我千百次,但这是镜外,你骗不了我,杀不了我。”

    “你早就来了,一直看我往山上爬。但其实你就在我身边,对吧?”

    他把那颗小小的还在啼哭的婴儿头颅捧在手心,干脆席地而坐。

    怕,自然是怕的,可他没有别的路好走。

    若他退了,黎家上下老小可怎么活?

    黎恪慢慢吐气,叫自己冷静下来。

    兰庭寺有古怪,寺中恶鬼已被姓姜的后生收走,千真万确。

    听说当日容家大小姐也去了,他们二人携手,即便有两个厉鬼,也该一并收走才是。

    那么,这女鬼又是从何处来的?兰庭寺被捣毁,这女鬼就跑了来……

    人死后,全凭一腔怨念执念化为孤魂野鬼。这女鬼能来到兰庭寺,想必它的怨念与兰庭寺中人有关。

    是寺中哪个和尚辜负了她么?或是她在寺中遇到了什么?

    满腹疑惑无人能答,即便那厉鬼就出现在他眼前,也是不会回答自己的。黎恪只能等。

    天更暗下几分。

    灰蒙蒙迷雾连同死寂将黎恪包裹进去,道路两旁烧毁的树根如狰狞鬼影。

    黎恪捧着血淋淋小儿头颅,白净面上沾了泥灰,满脸冷肃,比起来,他反而更像山中恶鬼。

    “我不会下山的,即便饿死,也要死在山上。我若死在这里,会有更多人来。”黎恪舔舔干枯的唇,再度高声说。只是他声音又哑了些,喉咙里好似吞了团过,又热又燥。

    蒙住半边脸的帕子快干了,外面一层黑乎乎泥状物。黎恪没有管,只捧着那颗婴儿头颅不断转,让镜子能够照着所有方位。

    早知如此,该再请几人一起来的,这恶鬼神智不低,不愿现身。

    又过了不知多久,日暮西沉。

    唱戏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停了,手头婴儿头颅变回了铜镜模样,就连无处不在的灰雾好似也散去了几分,得以窥见星光。可见那女鬼也不耐烦等待,估计去了他处。

    黎恪站起身,踟蹰片刻,往前走了一段——他还是想上山去。

    就着微弱星光,黎恪能看清不远处隐约的残垣虚影,那是葬身火海的兰庭寺。原来,他早就走到了兰庭寺附近,只是原来女鬼迷了他眼,才叫他不断原地打转。

    “要是有水就好了。”黎恪叹口气,“寺中有口井,还有山泉,只可惜一场山火,也不知还有没有水。”

    黎恪避开地上的碎石瓦砾,快步往寺庙洞开的大门口走去。先前两扇朱红门已烧得只剩副焦黑门架,他站在门口,能看清空旷院中的一口水井。

    “果然有一口井,井盖合上了,想来也不会有污物落进去,甚好甚好。”黎恪干渴不已,惊喜道。

    在他踏进门槛的前一瞬,黎恪猛地回过头,手中镜往后一照。

    一双红色绣花鞋就跟在他脚后,随着他每一次迈步,一步一步往前行。

    在山海镜照到的刹那,那双绣花鞋顿住了。

    大股大股鲜血喷涌而出,绣花鞋萎靡下去,鲜亮之色变得黯淡。

    黎恪只觉掌心山海镜一烫,知是收鬼成功了,再看清前方时,不觉冒出一身冷汗。

    他就站在山崖边,一块碎石落下,久久不闻回声。

    只差一步,他就要跌入这深渊中。

    黎恪收回脚,慢慢往回走。

    有山海镜在,能将恶鬼影响遏止至最低,所以,那鬼想要迷惑他,就只能近身,偏偏又在远处唱戏,做出离自己遥远的假象来。

    黎恪先前怎么也照不着,知自己已中了鬼的障眼法,便想法子引诱那鬼出来。

    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每走一步便记一步,他先是假装未发觉自己早已走完台阶更往山上去,而后,故作技穷,原地等待。

    再之后,女鬼也装着离开了,他便假做口渴,“惊喜”地往寺里去寻水井。

    但他知道,那女鬼定跟在他身边。黎恪时刻用镜子照着自己的脸和身后,却什么也没发现。

    想来,它定是变作一小物件跟在自己身侧,或许就紧贴在身后。黎恪上回便碰到过这情况,那恶鬼化作一张人皮,紧贴着自己的后脑,若非他心血来潮背过头去照山海镜,恐怕还找不着。

    他的干渴、疲累不是假的,好在,女鬼已被收服,他只要下山就好。

    至于那口井,即便真的存在,他也是不敢喝的。

    黎恪慢慢从山上下来,途中经过巍峨又破败的兰庭寺,只觉浑身酸痛难忍,又渴又累。他取出镜再度照了照偌大兰庭寺,朦朦胧胧,并无异样。

    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么想着,镜子忽然亮起一道耀眼的金光。

    怎会来得这样快?

    黎恪消失在原地。铜镜掉落下,落在一片焦土中。

    ……

    这是一座僻静的小村落。

    村子里人不多,却也不少,约摸百八十来户人家,大伙儿每日下地干活,或上山打猎,忙忙碌碌,若无意外,他们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

    但这天,村外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人。

    最先来的是个青壮汉子,自称姓陈,来村里游玩。之后,又有一个头娇小的少妇,同样说自己来村里游玩,而后是书生、农夫、猎户等。过不久,又到了个长得极漂亮的少年郎。

    这群人明明素不相识,却又好像相互认识。他们都付了银子,里正便叫人收拾了村里空闲的屋子给他们住,那几人就住在了一起。

    天晚了,本该休息,小木屋内却没有人有睡意,点了灯商议事情。

    姜遗光有些不解。

    他本以为这场死劫和寺庙有关,已做好了准备,可为何睁开眼后,他却到了一座小山村里头?

    会和兰庭寺有关系吗?

    村里人说的方言他们都听不大懂,互相比划着总算表明了来意,好在他们有好几人,皆衣着华贵,联合起来,在没做出什么事之前,村民们也不敢赶他们走。

    正谈论着,互通姓名,院里传来声响,几人立刻噤声往外看去,就见院子里忽然多了个人。

    那人身上一股焦糊味儿,蒙着面,看上去累倦极了。

    这是谁?

    第63章

    月光明朗, 照出那人脚下的影子来。

    黎恪站在原地,待晕眩过后,睁开眼,就见自己似乎置身于某间农家小院中。

    夜深了, 能听见院外窸窸窣窣不知名小虫儿发出的叫声。屋内亮着灯, 坐了不少人, 听见声响,一个大汉过来把门打开了,站在门边警惕地盯着自己。

    “你是何人?”

    黎恪摘下遮面, 露出下半张还算白净的脸,又将帕子叠了一半,擦去上半张脸脏污的部分。黎恪拱手行礼,嗓音嘶哑:“在下姓黎。”

    他往房内一扫,屋里至少有五六人, 还有女子,疑心这些人同为入镜者,直接试探问:“可有镜子?”

    那大汉狐疑地扫他几眼,屋内传来另一道年轻许多的声音。

    “我们都有, 你可有镜子?”

    随着说话声, 一个少年来到门边,那张脸在黑夜中也叫人眼前一亮。

    黎恪笑了笑:“我自然也是有的。”

    他心知自己刚收完鬼就入镜有些古怪, 但他绝不会把这事说出来。

    姜遗光微微露出个笑,好似一尊木雕活了过来:“既是同行人,还请进来一叙。”

    姜遗光本对其他人不感兴趣, 但……他闻到了对方身上夹杂着汗水的大火烧过后焦糊的气味, 才特地同他说话。

    黎恪累得不想再开口,一拱手, 随他们进屋。

    屋里坐了六人,算上黎恪,一共七人。一进屋,他身上的味道便引得几人都皱了皱鼻子,但没人开口问,黎恪只能先当做不知。

    圆桌上坐了一圈人,几人按着来时顺序坐的,大汉往旁边移了移,空出一个位置,让黎恪能坐在姜遗光身侧。

    他先开口:“我来得最早,约巳时到的,我姓陈,家中行五,字长青,你可叫我陈五,叫其他的也行。”

    他看上去很是豪爽,黎恪便称对方一声陈五兄,起身向众人笑道:“在下姓黎,名恪,字慎之。”

    他一说,那位身量娇小的妇人便惊了惊:“是你?”

    黎恪不解,妇人才笑道:“我姓杨,小名怀贞,唤我贞娘便可,我曾凑巧看过你的卷宗,佩服极了。”

    贞娘面容姣好,一笑格外动人,黎恪自觉移开眼,一一同其他人互通姓名。

    贞娘第四个来的。排她前头的两位,第二个来的看上去是位白面书生,可她却自称是位女子,时常以男儿相示人。她男装扮相的确毫无破绽,声音压低些,再无人能看出来,她只道自己姓宋,对外称字川淮。

    第三位男子个头不高,目光锐利,掌心粗糙虎口有茧,看上去是个猎户,自称姓梁名顺,家中行四,字天冬。

    第五个人皮肤黝黑,手掌粗大,穿短打,背微弓,看起来做惯了农活,瞧着也格外憨厚,笑着说自己姓陈,单字一个启。

    轮到第六人,也就是那个瞧着漂亮到有些古怪的少年。

    姜遗光说:“我姓姜,未加冠,没有字,小名善多。”

    黎恪心下一震。

    姜善多,也就是姜遗光,他就是收了兰庭寺恶鬼的那人?

    不,不会错,年龄也对得上。

    黎恪自以为隐晦地打量少年两眼,姜遗光把空杯子推给他,又将茶壶提过来,直接放在黎恪面前。黎恪也不客气,直接连倒几杯茶水,全都下肚后,才感觉好了些。

    贞娘笑着问:“黎慎之,你这是去做什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黎恪苦笑一声:“见笑了,我本在家中温书,不料邻家生火时点着了房子,害得我家也跟着走水,这才……”

    “竟是这样么?”贞娘讶然,“实在可恶。”

    陈五也跟着说:“想必你今天累狠了,我们本要排人守夜,你这样累,就先歇息吧。”

    姜遗光扫一眼桌下他鞋边的泥,没有拆穿。

    这样的红土,只在京城南边的山里有。

    黎恪身上黏的灰,也大都是植株烧尽后的草木灰,绝不是普通走水能造成的。

    他去过被焚烧后的兰庭寺,并在那里做了什么。

    他为何不说?又是去那里做了什么?

    黎恪谢过陈五,松口气。

    兰庭寺山崩大火在京中几乎无人不知,不管他们有没有看出来,自己都绝不能提。

    倒是这个姜遗光……要提醒他吗?

    黎恪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温和道:“我也不知怎么来晚了,对这儿一无所知,可否与我说说?”

    陈五看着是个热心人,把它们方才商议的事都说了。

    这个村子名叫石头村,因为村子里有一块大石头。村里人大多姓李,也有姓王姓赵姓张的。

    但他们无从得知这村子究竟在何处,也不知幻境又是何年代。村里人平日里顶多去镇上买东西卖农货,依照着老天干农活儿。

    对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来说,现在龙椅上坐着的是哪个皇帝,还没地里的苗苗重要。

    整个村子里,能认字的人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石头村里的方言他们也都听不大明白。他们问了半天,几乎一无所获,只能知道现在镜中和外面一样是早春,地里刚栽了麦苗。

    “里正也问不出来吗?”黎恪问。

    陈五摆摆手,有些发愁:“里正只给我们收拾了间屋子,再多的也问不出来了。”

    黎恪若有所思:“不如我们也去镇上?”

    贞娘叹气:“要有这么简单就好了,这村子去镇上,中间得有小几十里路。中间没有村落,还得绕不少山路。”

    陈五说:“总之,今日天晚了,反正人应该也齐了,不如先歇息,明日早起大家再商议个对策。”

    黎恪心里有些焦急。

    其他人都能等,可他不行。

    他才收了个厉鬼就入了镜中,谁知这死劫会不会和那厉鬼有关?即便这死劫应当是姜善多收的那厉鬼怨念所化,但他不认为这是巧合。

    红绣鞋为何偏偏要跑到兰庭寺上去?自己来得最晚,会不会正是因为他收了那鬼,才要入这幻境?

    毕竟……距离上一次死劫,还不到一个月,按常理来说,他应当还有大半个月的时候。

    黎恪心里很有些不安,他疑心这幻境和以往会很不一样。

    若真是如此,他恐怕也要受针对。

    那姜善多呢?

    厉鬼会先杀自己,还是先杀他?

    姜遗光一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来之后便很少话,其他人也不以为意。但等陈五说今晚休息明日再查时,他却开口了。

    “对恶鬼来说,白日还是夜里没有区别。迟则生变,还是今晚解决。”

    黎恪讶然地投来一个眼神,发现他整个人犹如一张绷紧的弓。

    其余人同样惊讶。梁天冬开口道:“善多,夜里行事总有风险,白日出门,总看得更清楚些。”

    姜遗光沉默片刻,还是道:“迟则生变。”

    说罢,他默默地环视一圈周围人。

    黎恪能看出来他似乎是想要暗示什么,只是不好开口,姜遗光时不时往对面某个方向看去,他也顺着往那个方向看。

    一条通往第二层的木梯,墙上钉了几枚钉子,挂着两三条老丝瓜瓤,桌上油灯把几个人影子投在墙上,微微摇晃。

    明明什么也没有,他在看什么?

    不,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黎恪终于发现了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就在此时,姜遗光突兀地猛站起身,飞快往外跑。

    “走!”

    他闪身离开桌边的瞬间喊出了这句话。

    在场从生死关头活下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人精,同样拔腿就跑,姜遗光第一个冲出房门后,其余人也跟着从那间屋里逃出来,一行人拔足狂奔。

    就连身形最娇小的贞娘,跑起来也丝毫不慢。

    屋内,桌上油灯发出温暖的光。

    不一会儿,油灯被吹灭了。

    最后一个跑出木屋的人顺手把门砸上,此刻,那扇小门吱呀一声,再度被轻轻打开。

    好像有人推门出来似的。

    姜遗光略放慢了速度,让他们几人追上来。陈五跑在最前面,黎恪本第二个出来,可惜他一天劳累下来,实在体力不济,反而落在了最后,但也不慢。

    陈五问道:“善多,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姜遗光步伐不停,改奔跑为快走,时刻往周围看去,以便鬼追来时能立刻逃走,他回答道:“墙上的影子。”

    “影子?”

    “对,影子。”姜遗光说,“黎兄进来时,墙上的影子依旧只有六个。后来,在我眼前变成了七个。”

    这话让所有人都冒出一身冷汗。

    所以,在他们商议的时候,恶鬼就已经潜进了屋子里,它甚至还装成墙上的人影,光明正大地在屋里听他们说话。

    要是他们真的在那间屋子里休息……

    陈五头皮一麻,立刻回头看去,点清人数,数了几遍,都是七个,这才放下心来。

    “那间屋子不能住,现在天又晚了,我们该去哪里?”陈启问。

    该去哪儿?

    姜遗光也不知道,他不过寻个借口。

    人来齐后,自己定会被恶鬼第一个盯上。但一整个下午平安无事,他就知道,应当还有一个人没到。

    果然,黎恪进来后,那恶鬼就开始了行动。

    容楚岚的告诫还在他脑海里。

    他看了一眼黎恪。

    黎恪建议:“既已出来,不如,我们就去里正家中?”

    陈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都这么晚了,他老早就睡了吧?我们这样跑去……”

    话没说完,梁天冬打断他:“命重要,黎兄说得有道理,我们还是去里正或其他村民家里借宿一晚。”

    就算厉鬼幻境里的“活人”都是假象,但在他们意识到自己是假象前,和活人无异,没有危险。

    陈启憨笑一声,改口:“我这不是没想过来吗?都听你们的,大伙儿一起。”

    陈五也道:“我们最好聚在一起,千万别走散。”

    荒郊野外的,一旦走散,后果难料。

    姜遗光来得晚,没见过里正,有陈五带路,一行人努力辨别方位,往里正家走去。

    他看一眼黎恪,对方面上难掩疲惫,依旧强打起精神和自己并肩同行,似乎有话要说。

    姜遗光暗忖,这座村庄为什么会和兰庭寺鬼魂有关?

    容楚岚曾告诉他,兰庭寺出名和一个名叫慧净的法师有关。或许是慧净出家前在这村里生活么?

    既一直在石头村中,慧净又为什么会出家?

    同为春季,新种麦苗时节,这儿比京城要暖和些,应当靠近南方。慧净为何会去到那么远的京城?

    陈五再次回头点了点人。

    夜幕中没有火把,大家凑得近些,今夜倒还好,星光明亮,能看清前方的路。陈五数了数,有七个数,放心回过头去。

    他们分到的小木屋靠近村后大山,村民们多住在村头东边,一头一尾中间隔了一大片农田,里正也住在村民当中。

    陈五白天问过,他们若想去对面,要么绕过这片农田,贴着山走山脚下的路,要么从农田中过。

    贴着山走,陈五是万万不敢的,谁知道山里头有没有大虫或黑瞎子?

    农田中的小道不过半尺宽,陈五低声问:“咱们一队排好了,小心些从田里过,怎样?”

    梁天冬道:“快走吧,万一再追上来,可怎么好?”

    贞娘搓搓手臂,同样小声道:“那田里的草扎人也要小心些,夜里瞧着怪可怕的。我们真要过去吗?”

    的确可怕,远远看去,像极了人影。

    姜遗光再次感受到了那股窥视的目光。

    无处不在,不知从何而来。

    满是恶意的,狰狞怨毒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着他。

    他们一行人都在麦田边,远处是稻草人的影子。姜遗光扫一眼,将稻草人的方位都记下。

    那些稻草人安安分分待在田里,一动不动。

    他没有找到目光来源,依旧觉得浑身冰冷。

    “不过,即便厉鬼第一个盯上你,只要你不触犯禁忌,在你之前又有其他人犯禁,厉鬼还是会先杀死犯禁者。”容楚岚叮嘱他,“这是你唯一的活路。”

    “善多,在不明白忌讳前,宁可什么都别做。”

    黎恪说:“依我看,暂时还是先不过去为好。它即便要捉我们,在这片地方活动也足够大了。我方才不知去里正家中要走这块地。”

    姜遗光同样开口:“若是不慎踩了麦苗,恐犯忌讳。”

    对农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地里庄稼更重要,要是损坏了,恐怕那群村民会赶他们走。

    陈五略有些焦躁,一股烦闷的情绪冲上心头。他本不该这样焦虑的,正要发火,忽然反应过来,紧接着就是背后一凉。

    他刚才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想过这片麦田?以至于这群人不过去他就要发怒?

    陈五连忙改口:“也好,我们不如先往回走些,待那东西真追来,也好逃走。”

    全聚在麦田边,介时无路可退。

    姜遗光浑身冰冷,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一边随众人离开,一边不断往四周看去。

    是什么东西在看他?

    麦田里,夜色朦胧下,一个又一个稻草人齐齐转头,静静地注视着几人离去的方向。

    第64章

    众人方才狂奔了两刻钟左右, 大多数人都有些疲累,放慢步伐警惕地往回走。

    姜遗光依旧觉得冷。

    那种被厉鬼注视着、随时都能被取走性命的冰冷感。

    那间屋子是不能回了,几人商议后,干脆找了块空地, 周围有不少灌木丛和低矮的小树, 他们一群人一块去折了些柴火, 在空地上点起篝火,一圈坐下。

    每个人都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方向,生怕鬼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鉴于姜遗光先前看到鬼假做成影子, 因此,他们连地上的影子都要好好地数。

    细木枝发出噼啪的燃烧声,些许烟尘袅袅上浮。

    “干等着也不是办法。”陈五拨弄一下柴火,好叫火光更亮些,“大伙儿不如各自说说, 有什么看法。”

    梁天冬瞥他一眼,又收回视线:“自然,不如陈五兄先来?”

    陈五总是喜欢出头,不过也不坏, 不叫人烦。

    既入死劫, 没有人愿意真的等死,总是要齐心合力出去的。

    陈五也不客气:“那我就献丑了。”

    “大家都知道, 入镜渡死劫,便是要化解执念。但每回入镜,最难莫过于找那玩意儿是谁, 它又为何有执念, 其次才是如何化解。”陈五不欲说出鬼字,含混代替过去。

    “我等现在就停在这第一步, 不知它是何人。”陈五叹口气,“白日时已粗粗打探过,多为乡野愚民,整日忙于耕作,自得其乐,不像有怨念的样子。不如明日专门去看看村里的几个读书人。”

    一点火星子跳动,贞娘把腿挪了挪,以免火烧到自己裤腿上。

    贞娘劝道:“倒也未必,若这石头村突然生了什么变故,叫人活不下去,愚人生怨念,反而比聪明人更可怕。”

    见陈五还是有些不赞同,贞娘道:“自古来,我听闻的君王失德,官逼民反之事,反抗的百姓无一不是庄稼汉,从未听过有读书人起义的。”

    这有些大不敬的话叫其他人都惊了惊,姜遗光也抬头看她一眼。

    贞娘不以为意,继续道:“能影响一村人生计的事儿多了,徭役、兵役,或是天灾,譬如干旱、洪水、山崩等,但凡来一样便是大事。我也曾做过些农桑,一年到头来即便风调雨顺,农户能填饱肚子的也不多。”

    说到此处,几人都有些感怀。

    “世人多艰啊……”

    贞娘没在意,说:“所以,还是得弄清楚这石头村会有什么大变故?这变故,又会不会影响到我们?”

    别的不说,要是来个山洪、饥荒,他们决计活不下去。

    陈五点头:“你说的有理。只是,和他们谈话实在费力。”

    村里方言他们听不懂,不会说,同样的,那些人听不懂官话,不认字,简直就是聋子和哑巴说话,各自比划。

    “难也没法子。”向来沉默的宋川淮开口,“白日我们还是要去问问。贞娘所说的村庄变故很有可能就是死劫源头。”

    “其实还有个办法。”黎恪环视一圈众人,“找到村里的祠堂和族谱,看看村里有什么异人。能生执念怨念之人,必有过人之处,兴许能从族谱中找到。”

    陈五沉默片刻:“之前我也想过,只是,一来村祠堂必然看守严密,我们都是外来人,他们必对我等心存防范。族谱不是那么好拿的,一旦问了,更是要起戒心。”

    “二来,这石头村大姓有好几家。问了这家,另一家定也是要起疑的。”

    村里突然来陌生人,又是问族谱又是找祠堂,说不定要被当成朝廷想抓劳役,先来摸底的。

    “但如果不试试,我们什么也找不到。”黎恪道,“诡异已经出现,谁也不知它什么时候会下杀手。”

    他说这话时,姜遗光发现他特地看了一眼自己。

    姜遗光面上冷淡,好似根本没注意,心里却多留意对方几分。

    莫非黎恪知道了自己在兰庭寺一事?他知道自己收了兰庭寺的鬼魂?

    这样一来,黎恪必然也知道这死劫和兰庭寺有关。他想对自己说什么?

    火光融融,两人眼神飞快对视。黎恪微不可见地轻点一下头,移开眼去。

    黎恪心想,姜善多没有暴露兰庭寺一事,他必也心存戒心,若他死了,有些只有他才知道的消息岂不是就没了?倒不如和他先联手,互通消息,想必他不知道兰庭寺上红绣鞋一事。

    自己得想办法单独和他谈才是。但他们本就容易遇险,自己一到,那厉鬼就迫不及待现身了。两人独处,恐怕更加危险,这可怎么是好?

    黎恪正思索,陈五又问:“说起来,今天诡异出现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贞娘注视着坐在火堆对面的姜遗光,笑道:“善多,你说那时看见影子在你面前变了,这之前可有什么怪事?”

    姜遗光语气平静:“没有,黎兄进来,在我身边坐下。我看见墙上影子没动,过了一会儿,才从六个变成七个,仅此而已。”

    他的瞳仁极黑,似不透光,扫一眼在场众人:“那时你们可有发现异常?”

    陈五摇摇头:“惭愧,我没去看墙上的影子。”

    梁天冬亦摇摇头。

    当时坐在他对面的陈启想了想,犹豫道:“我也不晓得是不是我记错了,小兄弟你说那话之前,我确实感觉身上有点冷。”

    “有点冷?”黎恪问。

    “对,就是那种,穿堂风吹过身上的感觉。我以为我穿少了,就没说。”陈启抖了抖,顿生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话少的宋川淮亦沉思:“这样看来,我们下午没遇到怪事,许是因为人还没来齐。”

    “那麦田我瞧着也瘆人,今晚估计是不能过了。既如此,我们便在这里过夜,轮流守夜,等白日再兵分两路去打探,一批想办法去村里祠堂,谁家的都行。另一批就去问村里近年大事。大家可有意见?”陈五问。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各自思考后,都点了点头,各自选了同伴。

    一共七人,怎么也没法对半分,一边是陈五、宋川淮、陈启、梁天冬。另一边就是黎恪、姜遗光、贞娘。

    大家又商议了些事,总算将明日计划敲定下来,又约好轮流守夜,按着之前分组,第一批守上半夜,第二批守下半夜。

    夜里风大,火苗不断左右扭动,渐渐黯淡。陈启翻了翻火堆,提议:“要不趁休息前,再去弄点柴火?”

    这么点,不够烧一夜的。

    “也好,大家一道去,再拾些来。”

    “各自小心些,千万别走散。”

    众人纷纷表态,谁也不想在黑暗中休息。一行七人都起身,彼此距离不过几尺,宋川淮更是直接拉着贞娘,一块往不远处的矮树丛里小心翼翼走去。

    几人都带了刀、细绳等物,各自去削细树枝,削下后用绳索捆好,时不时扭头看身边的人,低声叫两句,谁也不敢走太远。

    又不是要生火做饭,七个人烧一堆火,每个人削了十来枝,尽够了,一道回去。回去前,还点了点人,生怕多出些不该有的东西。

    远远地看,那堆篝火没有人翻动,竟就这么熄灭了,灰扑扑一堆枯枝聚成一团,残余烟雾缭绕。

    陈五走在最前面,抽了根枝条拿火折子点亮,正要过去把火升起来。

    但姜遗光快走几步拉住了他。

    “别去。”他鼻子嗅了嗅,“有血腥味。”

    身后几人齐刷刷往后退几步,陈五目光一凝,手里火折子点着根细木头枝,大着胆子往前探了探,顿时头皮发麻。

    那堆篝火,竟是被血浇灭的!

    地上全都是血,枯枝浸满了血,他们坐的地方砖石颜色深些,远处还看不大出来。风一吹,浓郁血腥味便强行灌进了每个人的鼻腔中,叫人几欲作呕。

    有鬼!

    陈五立刻把火苗扑灭,都不必他说,一众人转身拔腿就跑,那堆柴带了碍事,全丢在了路上。

    陈五起先跑在最后一个,很快就追上了那几人,换做黎恪落在最后。

    黎恪回头看一眼,那堆干柴静静在原地,似乎没有什么异样。

    他回过头,继续跑,然而他劳累了一整日根本没能休息,跑也跑不快。

    这时,前方一人速度慢了下来,和他并行后,抓着黎恪就往前跑。

    是姜遗光。

    姜遗光用其他人都听不到的声音说:“你去过兰庭寺,对吗?”

    黎恪气喘吁吁,没法回答,只能点点头,姜遗光侧头看他一眼:“你知道了我的事?”

    黎恪被他拽着跑,竭力点点头:“对。”

    “到时,你我联手,行吗?”

    姜遗光:“为什么?”

    “没人时,我会和你,解释……”

    两人安静下来,专心赶路,其他人亦如此。

    陈五转头看一眼,人没少后继续跑。

    他心下不解:为什么鬼又出现了?

    而且,第一次,第二次,都是姜善多先发现的。

    第二次的血腥味他验证过,确实有鬼。那第一次的影子呢?姜善多突然从屋里跑出来,其他人都没见到什么影子。

    但回头看时,屋里的灯确实熄了。

    每次都是善多先发现……

    不光是陈五,其余几人心里也各自有些心思。

    姜遗光知道这是为什么,可他不能说。他心知这两次出头已让其他人都注意到了自己,如果再有几次,恐怕这份注意就会变成质疑。

    贞娘不准痕迹地侧面斜一眼黎恪。

    姜善多很奇怪,这黎恪亦有些问题。

    一般而言,死劫中诡异现身,都是入镜人触犯了某种忌讳,或是寻摸到了生路,但这回黎恪一来,屋里就冒出了鬼。

    他必定做了些什么。

    想到这儿,贞娘心中一惊。

    若是……若是镜中恶鬼伪装成入镜人,混迹在他们之中,也未必没可能。

    仔细想想,两次鬼现身,都与火有关。黎恪身上满是大火烧过后的焦糊味,他说是邻家走水,谁信?

    贞娘又回头看一眼黎恪,忙转回头。

    方才先是黎恪提起的去里正家中,等他们到了麦田边,自己觉着田里稻草人可怕,黎恪又提出往回走,实在可疑,估计就是为了让他们一直在外逃跑。

    想到这儿,贞娘立刻靠近了宋川淮,极快地和她说了自己的猜测。

    宋川淮低声问:“你也觉得他可疑?”

    贞娘点点头。

    他们跑了许久,诡异没有再出现,渐渐的脚步慢下来。宋川淮和贞娘离陈五、梁天冬二人近些,宋川淮一个肘击,轻敲了敲陈五胳膊,冲他指指身后,无声到:“他不对劲。”

    一行人不准痕迹地和最后两人拉远了距离。陈启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一直跟着同姓的陈五,便也同最后两人离远了些。

    姜遗光低声说:“他们怀疑你了。”

    黎恪苦笑,现下大家速度慢下来,他也能喘着气回答长句:“怀疑也,也没办法。总比,兵戎相见……来得,好。”

    黎恪看姜遗光表情,就知他还不明白内情,心下叹气。

    “他们都不知道兰庭寺一事,你,绝不能说。”

    “我也不会说出去。”

    姜遗光定定地看他几眼,发觉他竟没有骗自己。

    他说的都是真话,至少是他认为的真话。不是为了离间自己和其他人。

    收服鬼后除了在死劫中会被厉鬼针对外,还有其他弊端么?这些弊端,容楚岚知不知道?

    不,容楚岚不像是瞒着自己,黎恪也没有说谎。所以,黎恪很有可能知道一些容楚岚不了解的事。

    真闹翻时,该选择他,还是陈五那几个人?

    姜遗光衡量了一番。

    估摸着再往前跑就要回到木屋了,跑在前面的陈五脚步放慢,最终渐渐变为快走:“大伙先停一停吧,一直跑也不是个办法。”

    这回不光是黎恪累到抬不动步子,其余几人也各自停下喘气擦汗,口干舌燥,话也不想说。

    陈五勉力道:“大伙先休息休息吧,等再出现动静,再说。”

    这么来回折腾,天都快亮了,山头浮现一丝鱼肚白,小半个月亮隐隐暗藏在轻薄的云中。

    陈启抬头看着天,喃喃:“再有一会儿,就该鸡叫了。”

    彻夜不眠,实在难熬。

    尤其是黎恪,他觉得自己简直能站着睡着,眼皮挣扎地厉害。姜遗光心里打定了主意,遂开口:“你要是困,就靠着树睡会儿,我守着。”

    黎恪听了心中一喜,不和他客气,靠着树干立刻睡了过去。

    姜遗光坐在他身侧,拣根树枝在地面看似胡乱地划着。

    那股一直盯着他的恶意的目光还在,他知道,那个厉鬼依旧潜藏在暗处,盯着他。

    只要他触犯死路,厉鬼一定会杀了他。

    他们二人在树下,陈五等人就在不远处,各自休息。

    即便这时再有鬼魂现身,他们也跑不动了。

    东奔西跑大半个晚上,不能休息,势必影响他们白天的行动。

    究竟是姜善多故意,还是厉鬼作祟?刻意让他们惊恐乱跑,精疲力尽?

    陈五盯了一眼姜遗光,又马上移开视线。他知道这个少年有多敏锐。

    即便怀疑,可在真正确认前,他们不能说。

    如果真是他……如果他真的是鬼……

    如果他们两个都是鬼……

    陈五推了推一旁还清醒着,守着贞娘的宋川淮,嘴巴轻轻往树下二人方向一呶,后者会意点点头。

    又看一眼闭目养神的梁天冬和陈启,陈五推推他二人肩头,而后在地面慢慢划出几个字。

    梁天冬还好,陈启瞪大了眼睛,怎么也没想到,反应过来后,连忙点头。

    这回总算没出岔子,七人轮流休息,平安到天亮。温暖阳光将昨夜的阴影驱散不少,叫他们渐渐心安下来。

    陈启侧耳听了听,纳闷:“这村里没养鸡吗?怎么没听着叫声?”

    农人家哪有不养鸡鸭的?就算一户不养,一个村都不养?

    这话叫其他人也起了疑心。黎恪想到了什么,问:“你们昨天到得早,除了没见养鸡外,牛、狗这些牲畜呢?”

    陈启憨厚的面庞也逐渐染上凝重之色:“现在想起来,真没见着,没见着狗,也没有牛。”

    “这事儿先记下,天快亮了,村里人起床都早。我们赶紧收拾收拾去找人吧。”陈五还调侃了黎恪一句,“像慎之兄这幅样子可不行,要被当成山贼的。”

    大家哄笑起来。

    分明各怀心事,仍要做出个其乐融融的局面。

    黎恪摆摆手表示不在意,问:“附近有河吗?水井也行,我身上实在黏得难受。”

    “没有河。水井的话,只有我们昨晚住处有。”陈五说,语气带了几分深意,一字一顿问,“黎兄,你要回去吗?”

    他在试探自己。黎恪心想。

    此时,姜遗光冷不丁开口:“那鬼一直跟着我们,黎兄如果现在回去,反而没有危险。”

    第65章

    这两人什么时候勾结到一起的?他们私下密谋了什么?

    那股恶意怨毒的目光依旧如附骨之疽般, 黏在姜遗光身后。待他回头去看,又怎么也找不着。

    鬼仍盯着他。

    是在等自己犯错,就可以杀死自己吗?

    黎恪以为姜遗光替自己说话,感激一笑, 不料, 姜遗光接下来的话叫他们瞠目结舌。

    “你们都可以去, 我能感觉到,那恶鬼在跟着我。”

    “它只是,一直跟着我而已。”

    姜遗光想试试, 只有自己在时,恶鬼是否会现身。

    当然,他心里还有些别的念头,只是没说出来。

    黎恪站在他背后拉拉姜遗光衣角,生怕他把兰庭寺一事说出来。姜遗光一只手自然地背到身后, 摇了摇,示意他放心。

    贞娘不笑了,柔声问:“姜小兄弟,你方才的话什么意思?”

    姜遗光垂下眼帘, 在旁人看来, 他就像是经历了好一番挣扎,终于忍不住说出真相似的。

    “那个鬼……它一直盯着我, 我能感觉到。”苍白单薄的少年语气幽幽,瞳仁漆黑无光,“我也不知我犯了什么忌讳, 总之, 它现在盯上了我,它应当是想要找机会杀了我的。”

    少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们远离我, 就不会有危险。”

    贞娘心道:原来如此。

    怪不得,每次都是姜善多先发现诡异。他一直在往四周看什么东西,可他们又看不见。

    “真是你说的那样,我们先过麦田试试。”陈五正要说话,梁天冬抢先提议,“你先单独过去,我们再走。”

    姜遗光骤然抬头,似是被激怒了。

    梁天冬眼皮也不抬一下:“不是你说的么,除了你以外,我们都没有看见诡异。也就是说,和你走一块儿有风险。”

    贞娘瞧着很怜爱这个能当自己儿子的少年郎,出声劝道:“同渡死劫,当同舟共济,何必如此?再说,就算善多不在,我们也有危险。”

    梁天冬冷着脸:“总之,在没查明之前,我们还是暂时分开好。”

    他原是个猎户,读过几年书,因缘巧合下入了镜,他个头虽不高,却格外结实,一双眼睛跟老鹰似的格外锐利扫一眼在场人:“还是说,你们都要和他同行,赌一赌?”

    贞娘被他一激,刚想应声,咬咬唇,又吞了回去。

    宋川淮无动于衷,不知想了些什么。

    陈启很想说什么,思虑再三,同样把话吞回去。

    陈五和梁天冬交换过一个隐晦的眼神,陈五叹口气,拍拍姜遗光肩头:“善多,你既说出来,想必也是做好了准备。你没出事,我们自然不会丢下你。”

    姜遗光一甩,把放在他肩头的手甩下来,唇抿得紧紧的,他瞪一眼梁天冬,转身就走。

    入镜来姜遗光一直予人不符合年龄的冷静感,此时倒很像一个气性大的少年郎该有的模样了。

    黎恪急了,连忙追上去。

    姜遗光脚程飞快,其余几人自知理亏,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黎恪追上去,看他脸色,哪里还有生气的样子?

    黎恪毫不意外,抓紧机会小声又快速道:“善多,兰庭寺的那个是你收的对吗?这个幻境也和兰庭寺有关?”

    姜遗光声音同样低:“对。”

    “这样一来,绝不能告诉他们。因为,对于这类死劫来说,还有一层破解之法。”黎恪飞快道,“那就是在镜中把收鬼之人杀死,只要收鬼的人死了,那厉鬼的执念也就消了。”

    黎恪察觉到对方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锐利如刀。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姜遗光打量他,“既然如此,你应该也想杀了我才对。”

    黎恪说:“我怎么会想害你,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既猜出了我去过兰庭寺,我也不怕告诉你,你在兰庭寺收魂后,又有近卫来家中告诉我兰庭山依旧有恶鬼作祟,叫我去收。”

    “这事实在蹊跷,那鬼被你收走,为什么又来了一个?算算时辰,还正好是你入死劫时来的。”黎恪语速飞快。

    “我一路爬上山,终于收走了那物,是一双红色绣花鞋,想来是个女鬼。”

    姜遗光终于开口:“我在兰庭寺收走的也不知是什么,它会迷惑人心,施展幻象。”他盯着黎恪,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黎恪点点头:“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收走那双绣花鞋后,就立刻入了镜中。”

    收取厉鬼后,持镜之人会很快进入和其有关的死劫。

    所以……这个死劫中,有两个厉鬼!

    姜遗光脸色依旧不变:“所以你才要找我。”

    “对。”黎恪毫不犹豫道,“平常死劫已是困难重重,何况两个一道来?要是让他们知道,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杀了我们。”

    “这几人都极聪慧,我们需要小心,不能叫他们看出来。”黎恪很是忧虑,“只是,一旦我们被针对多了,他们也会猜到些。”

    “更何况,你刚才为了支开他们说的那番话,估计已经叫他们起疑心了。”

    姜遗光沉默片刻,许多念头在脑海里打转。

    要不要……杀了黎恪?

    两个厉鬼,两重死劫,去掉一个,会好很多。

    不对,暂时也不必,那双红绣鞋他还不了解,需要留着他。

    身后那几人看见黎恪和姜遗光并排走在一起,时不时侧过头,表情焦急,似乎在对他解释什么。姜遗光则几乎不扭头,看不清神态。

    他们走的速度不慢,很快就来到了麦田边。

    清晨凉意尤在,露水晶莹。青翠短小麦苗中,有几个怪模怪样的稻草人。

    那些稻草人的模样格外怪异,全都冲着同一个方向,黑墨简单涂出来的眼睛齐齐盯着麦田边的人,嘴巴咧笑开。

    看久了,那张简单的脸也变得格外可怖,叫人从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寒意。

    两人在麦苗边停了下来。

    姜遗光忽地说了一句话:“那些稻草人,它们在看着我。”

    “它们?”黎恪拉着姜遗光后退了几步。

    “对,这些稻草人。”姜遗光说,“你昨晚在麦田边停下,难道没有察觉?”

    “我只是觉得,踏进去会很危险。”黎恪心里叹气,“想必是先盯上你,再盯上我。”

    “能否告诉我,兰庭寺的讯息?”

    姜遗光很爽快地答应了:“可以,但我知道得不多。”

    “兰庭寺以让人得偿所愿出名,和一个法号慧净的僧人有关。我怀疑慧净出家前就在这石头村中。”姜遗光问,“你可有去过兰庭寺?”

    黎恪摇头:“没有,我也不曾见过那位慧净。”

    陈五等人看见姜遗光在麦田边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不决,商议着什么事情。

    拖他们的福,陈五、贞娘等人看这片麦地的眼神也不对劲了起来,总觉得贸然进去,会有什么恐怖的事发生。

    黎恪见身后几人要过来,连忙说完最后一句话:“我收走的那双大红绣花鞋上,绣了一对戏水鸳鸯。”

    寻常人本就少用大红色做鞋,更别提戏水鸳鸯这样图样。姜遗光立刻问:“婚鞋?”

    “应当是。”

    他们刚说完,其他人就凑了过来。

    贞娘见少年脸色还有些苍白,心生怜爱,问道:“善多,那东西还跟着你吗?”

    姜遗光点点头。

    贞娘叹口气,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大片麦田,栽满了翠绿麦苗,仅有中间一条小道能到达对面。昨天他们被两个村民引过来没觉得有什么,今天要过去,这片普通的麦田就仿佛成了天堑。

    黎恪问:“你当真要去?”

    姜遗光点点头,他手里摩挲着几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枝,小声说:“既然他们昨天都过来了,说明这麦地不会有忌讳,我只要小心不掉下去就好。”

    说这话时,他那双极黑的眼睛扫一眼黎恪。

    而后,姜遗光在一众人的目光中,走上中间那条不足尺来宽的小路。

    他走得很稳当,也的确没出什么事,一路慢慢走。很快,就到了一小半的位置。

    黎恪起先有些高兴,很快就转为了心惊。

    他眼尖地发现,那些稻草扎的人,竟也在慢慢转头!

    它们原先盯着岸边,随着姜遗光的行走,稻草扎的脑袋也渐渐移过去。

    这片地很大很大,姜遗光再往前进,就该看不见人影了。

    忽地,一阵春日难有的极猛烈的风狠狠吹来。

    这阵风实在太大了,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麦田中稻草人也纷纷摇晃摆动起来,黎恪看见远处姜遗光那个瘦削的身影同样猝不及防地晃了晃,好歹站稳了身子,没掉下去。

    他同样踩上了小路。

    “陈五兄,贞娘,川淮……”黎恪一个个叫他们,“善多既走在了前面,我们也要跟去吧?”

    黎恪笑道:“若真有什么闪失,他在前头也过了一回,对我们反而有利……”

    这话说的意味深长。

    即便麦田里有鬼,那鬼通常也不会一次杀太多人。所以,一旦姜遗光出事,他们可以趁这时机一鼓作气过去。要是姜遗光不出事,过去后也好卖个人情。

    陈五不由得多看他一眼。

    黎恪先前还表现得站在姜遗光这边,怎么这回看起来又……

    黎恪早已踏上了小路。

    风太大,他慢慢走着,心中暗忖:梁天冬根本不怎么说话,方才突然跳出来,真当他以为不知是受到陈五的指使?

    陈五点点头:“不仅是黎兄你,我等心中也有些愧疚,叫一小儿替我们探路,实在是……”

    他说:“我们快过去吧。”

    最危险的两个人都去了,其他人也没什么意见。宋川淮让贞娘走在自己前面,然后是梁天冬、陈启。

    陈五自告奋勇垫后。

    几人远远看见,姜遗光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们自己也察觉到了,越往前走,风越大,吹得人摇摇晃晃,在狭窄道路上站都站不稳。

    他们也跟姜遗光一样,慢慢往前,生怕这东倒西歪的风把他们也东倒西歪地带进麦田里。

    风沙实在太大了,几乎要迷了他们的眼睛。

    这不寻常的怪风叫他们更加确定,绝不能掉进去。

    走在前方的黎恪半眯着眼,弓腰缩背,慢慢往前挪,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因此,他们都没看见前方的怪异场景。

    姜遗光走走停停,到最后,终是慢慢停了下来,蹲坐在中间,大风都要把他头发吹散了。

    此刻,不远处一个稻草人终是受不住这大风,哆哆嗦嗦下被吹得“啵”一声拔地而起,狂风卷着,直直往姜遗光头上砸去!

    稻草虽轻,可用来捆扎的木棍不轻,真要给它砸中脑袋,非死即伤。

    厉鬼终于显露獠牙,姜遗光反而放心些,急急避过,任由那风中乱飞的稻草人狠狠扎在自己身后的小路里。

    他飞快地跑了起来。

    身后,那稻草人又诡异地被风吹起,继续往他所在方向砸。

    这只是个开始。

    麦田里一共三十五个稻草人,全都慢慢转向了姜遗光奔跑的方向。

    后面的人再怎么被风迷住眼也该看到了,黎恪连忙快走几步跟上去,一列人加快了步伐。

    正如姜遗光所说,厉鬼只盯着他不放。

    跟在后面的人反而没有危险。

    陈五微微眯起眼睛。

    这样的针对,不像是犯了忌讳。

    相反,正是因为没有触犯忌讳,厉鬼才想让他犯禁,而后,好名正言顺地杀死他。

    姜遗光来得晚,他从到来以后做的所有事都在自己眼睛底下。所以,他为什么会被厉鬼盯上呢?

    陈五心里冒出一个猜想。

    他走在最后,吹在他身上的风最小,但也足够叫人喘不过气来。陈五时不时抬头留心最前方的姜遗光,又低头看路。

    姜遗光走得跌跌撞撞的,却又总能保持着不掉下去。

    黎恪停了下来,转头和后头的人大声说话,只是风声比他的声音更大,想要听清,就得凑近了去。

    一道惊叫声打破了陈五的思绪。

    “啊——”

    梁天冬不知怎的,脚一滑,踩进了麦田里!

    他立刻惊慌失措地要把腿抽出来,可就在他想上来的那一瞬,他身后的陈启、身前的宋川淮皆清楚地看见,麦田里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抓住梁天冬的小腿。

    而后,狠狠一拉。

    梁天冬整个人淹没在不过尺来高的翠绿色麦田中。

    狂乱的大风骤然停歇,四处扭头看的稻草人安安分分停在原地。

    与此同时,姜遗光察觉到,那股目光,终于短暂地消失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贞娘循声回过头时,正巧看见梁天冬的头顶没入绿苗中,顿时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

    姜遗光缓缓站直身,回头和黎恪飞快对视一眼,又错开眼去。

    宋川淮一脸惋惜,陈启更是惊惧不已,蹲下去细看,摇摇头:“这里有一处小坑,估计是他没看清,才滑了一跤。”

    陈启长吁短叹,陈五亦觉十分可惜,又隐隐感觉到怪异,他看清了那个小坑,坑中还有断裂的树枝。

    黎恪叹气:“看来,这麦田果然有诡异,大家还需当心才是。”

    他手上有些泥,和小路表面的泥一模一样,反正身上都脏了,黎恪干脆拿衣摆擦去。

    装作不知道那路坑表面的树枝是谁放的。

    也装作不知又是谁趁风大悄悄盖了层土。

    第66章

    有那么一瞬间, 黎恪是不忍心的。

    每个人都不只是一个人,他们有自己的父母、妻儿,有家族有好友。任何一个人的死,都是对一个家族的打击。

    但我身不由己。

    一旦你们发现厉鬼针对我和善多, 你们定会除掉我们。

    就像之前的幻境一样。

    黎恪想, 我也是没有办法。

    黎恪擦干净手, 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在擦拭手上的鲜血,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做过手脚的地方,往前走去。

    他们的计策并非万无一失, 不过一试罢了,可能所有人踩过去树枝也不会断,可能落在麦田里也不会出事,可能会被提前发现。但至少,这一回成功了。

    死在幻境中的人不会变为厉鬼, 他们的魂魄不知会去往何处。

    姜遗光站在麦田对面等他。

    面色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

    才十六岁……黎恪心下暗叹,快走几步过去:“等他们到了,我们再走吧。”

    方才姜遗光假装置气, 让他们二人有了短暂的单独交谈机会, 但现在梁天冬死了,人死如灯灭, 他不该再生气。

    姜遗光说一声好,眼睛微垂,看上去就像是有点难过的模样。

    黎恪恍惚间觉得这是个不通感情的人偶, 学着活人七情六欲一举一动, 混迹在人间。

    待其余人到后,姜遗光想了想, 郑重道:“节哀。”

    他这一声叫其他人的话都噎了噎。

    真要说起来,大家全都非亲非故,有甚么可节哀的?陈五憋憋气,扯出笑:“无事,接下来大家还是要小心些。”

    “我看那些村民对我们很是提防,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昨天叫我们住的那间屋子就有蹊跷。”陈五说。

    梁天冬死了,陈启只会装憨,宋川淮明显和贞娘一道,而贞娘又偏向姜遗光。

    姜遗光看着问题不大,倒是这个黎恪,为什么总觉得他名字有几分耳熟?

    在哪里听过?

    这个疑问被他记下,陈五什么也没表露,和几人一起往前走,若有所思。

    麦田尽头一条横直宽阔长路,经年踩踏让这条路结实不少。只是,这条路上空无一人。

    往远处看去,一间间房屋四散林立,天已大亮,可村里却没有丁点人声,也不见有人起来干活。

    实在太反常了。

    在场都是聪明人,不必说,已提起了心,警惕地慢慢往前走。

    黎恪低声提议:“敲门问问?”

    宋川淮不赞成:“在不清楚禁忌前,最好什么也别做。”谁知道敲门会不会把村民激怒?

    黎恪觉得有理,笑着摇摇头:“是我狭隘了。”

    几人小心地没有走出太大动静,一家家往里深入。直到初春早上的露水渐渐消融,也没有人出来。

    昨天没来得及细瞧,今天再一看就发现,这些人家格外贫穷。

    能用土砌房屋还是好的,有些干脆用木头搭了墙,上面盖些茅草,四面漏风,能看见里头破旧脏污的被褥。

    村里也没什么路好走,除了这条道外,其余小路都是靠人踩出来的,春季草长得疯,几日不除便无处下脚。

    “没有人。”姜遗光说,“他们都离开了。”

    一些在他们看来没法住人的房子里是空的,还有些齐整的屋子里也静悄悄。

    “昨天还有人在。看来,不是我们来太早,而是来得太晚了。”陈五说,“就是不知道这些人一大早去做什么。”

    总不可能是去干活了吧?地里可不见人。

    实在太过安静了,显得这春日的绿意也多了分阴冷萧瑟。

    黎恪错后姜遗光半步走在他身侧,隔得近。贞娘小心地踩在杂草丛生的土洼地中,一双羊皮靴满是脏污。

    “前面就是里正家了,你看。”陈五指给姜遗光二人。

    里正家是村中最齐整的一间屋子,砖瓦整齐,大门关得严严实实,能看出院里还种了棵榆钱树,从院墙的一角探出头来。

    在里正家后,就有一座不算太大的祠堂,算是整个村落灰扑扑颜色中最鲜亮的一点色彩,同样大门紧闭。

    刷着红漆的门上,贴了两张有些掉色的门神像,一左一右,皆怒目圆睁。

    现下无人,正是探查好时机,可几人都犹豫了。

    要是犯了禁……

    梁天冬不过踩在麦田里就去了一条命,若是擅闯祠堂,谁知道又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贞娘小声说:“要不,我们还是等那些人回来吧?这里待久了,总觉得心慌。”

    陈启在众人能瞧见的范围内绕了小半圈,摇摇头:“就一个门,其他地方进不去。”

    仰头看看,“这墙倒是不高,但……”

    又是一片诡异的沉默。

    陈五提议:“再四处看看吧,摸清些底细也好。”他也不敢贸然进去。

    要是……要是这些村民都成了鬼。

    陈五不敢想象。

    往村子深处更近几分后,侧面一条小河从横切三分处贯穿了整个村庄,路面微微湿润,草也更少些,显然这块地平日更多人走。

    路面上新踩出的脚印也明显了几分。

    层层堆叠的脚印,全都往一个方向走。

    姜遗光指了指,问:“那边是什么地方?”

    陈五略一思索:“那里是村口。”

    陈启跟着附和:“就是村口,昨天有个人给我说,从那里往西一直走二十里路,可以到镇上。”

    贞娘立刻问:“该不会是他们趁天不亮的时候就去镇上了吧?”

    陈五说:“即便去镇上,也不至于全村所有人一块去才是。”

    贞娘柔声劝:“在镜中哪有什么至于不至于?他们又不是……”剩下的话没说,其余人自然明白。

    “要是镇上有什么大事,全村一起去也没什么。”陈启说,“以前我们村里的老爷每年过生辰都请了人唱戏,在那天全村人都搬了凳子去看,没一个落下的。”

    陈五甩甩头,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不,不不不,有些不对。”陈五说,“我在石头村里没见着青壮男人,全是老弱妇孺,里正路都快走不动了,这群人一大早离开村里,又不收拾家当,定是有什么大事。”

    村里能发生什么大事?

    姜遗光注视着由近及远的脚印,那些脚印一个叠一个,在泥巴地里踩出一条长长的坚硬小道,一直通往不知名处。

    他说:“跟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其他人还好,贞娘哎呦一声叹口气:“姜小兄弟?小善多?陈兄方才都说了,镇上离这儿小二十里路,我们今儿赶过去,我可就赶不回来了。”

    的确,大家到现在不过喝了几口水,滴米未进,又折腾了一晚上,没有车马,光靠腿走二十里路,实在难捱。

    姜遗光却道:“他们未必是去了镇上。”

    “这脚印,估计是刻意给我们看的。”

    “什么?”陈五不可置信,立刻低头去看,眉头微微拧起。

    黎恪并不意外,看着远处,而后转头看向村后大山。

    贞娘亦问:“此话怎讲?”

    姜遗光说:“既然根据陈兄所言,村子从昨日到现在没有发生什么事,那么,唯一一桩大事,就是我们的到来。”

    “我们到来后,让他们更觉惊慌。陈兄,你刚才说了,昨日里正对你们格外警惕。所以,他特地安排一间村里最偏僻离所有人都远的木屋,再趁这个时机连夜带着村民们走了。”

    姜遗光已经顺着脚步往前走了,黎恪跟上去。见他俩离开,贞娘犹豫半晌同样跟上,然后是宋川淮、陈启。

    陈五不得不也跟上去。

    果然不出姜遗光所料,齐齐往一个方向去的脚步随着地面逐渐坚硬而变浅,前方野草又多起来,在脚步几乎完全消失的地方。姜遗光同样停了下来。

    而后,他转头看向了右手边。

    左右两边野草茂盛,但仔细一看,能看出右边的草有踩踏过的痕迹,一丛丛倾斜下去,好似被风吹歪了身子。

    “他们往这儿走了。”姜遗光抬手,指向前方。

    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方过一小树林,就是几座低矮的连绵起伏的小山。

    姜遗光平静道:“计划得还算严密,想来不是第一次这么做。诸位不知有没有发现,昨晚我们住的木屋比起村里其他房子要好许多?”

    既然有一间这么好的屋子,为什么那些墙面漏风的村民们不去住呢?

    又为什么,那间屋子单独建在麦田另一边?

    宋川淮喃喃:“他们为了躲我们,竟连夜上山?”而后,她猛地抬起头来,眼底盛满惊奇。

    “该不会是……把我们当官府的人了吧?”

    陈五眉头锁得更紧。

    他发现,姜遗光说的不是没可能。

    对普通小老百姓来说,和官府打交道最叫人害怕,一站到衙门里头恐怕两条腿都要打摆子。而普通农人要是没读过书,连当今圣上是哪位都不晓得,更不用说从衣饰上辨别身份。

    放在京中,他们虽然穿着普通,但和补丁摞了又摞、全家没一件完整衣裳的农人一比,后者恐怕会真以为他们是官府来人,像戏本子里说的什么微服私访。

    第67章

    “官府也好、山贼也好, 总之,在他们眼中,我们来意不善。”

    如果村里人真是把他们当成官府或山贼,那他们会以为自己等人要来做什么?

    是捉人服役?还是收税?

    警惕又恭敬地让他们住在村里最好的木屋中, 又连夜逃走, 恐怕是他们再回去叫人来搜吧?

    至于村民们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很简单, 他们不敢。

    不论是土匪山贼还是官府,都不是他们一村老弱妇孺能惹得起的。

    只要日子还能过下去,他们还有一口饭吃, 这群老百姓就不敢反抗——地里的麦苗还在呢,那可是他们的念头。

    一时间,众人心里都有几分沉甸甸。

    贞娘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可是,山上说不定有大虫。”这种荒山,饶是朝廷近卫中的高手也不敢随意进入。

    陈启苦笑一声:“老虎小心些就碰不上了。况且, 老虎也就吃那么一两个人罢了。”他们要是不逃,可能死的就是全村人。

    在场几人几乎都是寒门出身,知晓生活艰辛,农人不易。陈启垂着头, 心头好似被针扎得千疮百孔, 流出苦涩的胆汁来。

    姜遗光继续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村里不养活物也情有可原了。”

    陈启喃喃道:“因为养了也会被抢走。”地里的苗就不一样了, 谁也不会随意糟蹋。

    他幼时经历过饥荒,村里也遭过山贼,他见过自己父亲磕头求地主再缓些日子交地租的模样, 还拉着他一块儿磕, 后来不得不把家中唯一的一只下蛋用的母鸡抵出去,才让地主老爷松口晚半个月。

    后来日子总算渐渐好过起来, 他也能去学堂认几个字了。再后来,就是……

    陈启憨厚老实的面庞满是忧伤,陈五同样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去寻一寻他们吧。”陈五扫一眼几人,淡淡道,“这不过是个幻象,自身安危要紧。”

    真等村民们出来指不定要多久,而他们也不知在石头村里做什么会犯忌讳。还是尽快找到那群人为好。

    要是找不到出路,他们就会像梁天冬一样,死在这里。到那时,他们还能有心去同情这群假村民?

    沿着踩踏过的野草一路往前走,越往前,草木色越深。荆棘灌木时不时勾住几人的衣角。

    “还有多久才能到啊?”贞娘觑一眼看着不远却怎么也走不到的山,幽幽叹气,“你们带干粮了吗?”

    “没有。”

    “没带。”

    “等会儿看看能不能在山里找些吃的吧?”贞娘揉揉腰腹,只觉自己腹鸣如鼓。

    不只是她,其余几人都饿了。但这荒郊野外的,除了野草就是树丛灌木,他们也没到吃树皮草根的地步,只好先忍忍。

    这回陈启的话反而多了起来,指着远处的山笑道:“到那儿就行了,那里有几棵榆树,可以摘榆树钱吃。”

    “而且,那些人走得急,估计没带多少吃食,估计也是靠山里的东西充饥。我们只要去找山泉在的地方就好。”

    陈启一脸憨笑:“我对山里熟,据说在我小的时候,我爹也带我来山里躲过,那时总有山贼进村里,抢人、抢钱抢粮,后来官府剿灭了山匪,我们就不用躲了。”

    他语气轻松,姜遗光看了对方片刻,问:“你很难过吗?”

    “什么?”陈启愣了愣,连连摆手,“也没有,就是想到了以前的事儿。”

    姜遗光移开眼睛,不再说话。

    人总是这样,难过的时候要笑,高兴的时候要装着哭。

    奇异的是,黎恪隐约猜到了姜遗光心事,有些无奈地好笑。

    真是……还没长大呢。

    黎恪走过去拍拍少年瘦削的肩,小声说:“下回,你看出别人在掩饰时,不必说破。”

    “是么?”姜遗光回想起过去几次经历,觉得有些道理,“我记下了,多谢。”

    ……

    小山中,一个大山洞里挤满了人,全是石头村的村民。

    里正,也是李氏家族的族长,坐在山洞口忧愁地叹了口气。

    昨天来的那几个人,看着倒是和善,可他们说的话,就和镇上他听到老爷们说的,那种叫官话的话一模一样。

    他听不太懂官话,那群贵人也听不懂他说什么,就只好让读了书的山娃子给他们说镇上好,镇上人多,漂亮姑娘也多。

    结果,那群贵人还是说想在石头村住几天。这么些人来村里能做什么?能有什么好事?

    这不,请那群人住下后,石头村的人全都跟着他又往这山里来了。

    这座山隐蔽得很,一般那些官兵不会往山里来,看见村里没人,拿点东西也就走了。他可是在家里留了半袋子白面呢。

    一个穿肚兜的小孩打滚到他身边,吸吸鼻子,那小孩四肢细骨伶仃,只有肚子圆鼓鼓,头发因为怕生虱子剃光了,光溜溜的黑脑袋上长了点瘌子。

    “上个月才来收,这个月又来。”里正摸了摸小娃娃的头,看他要抓地上的土吃,连忙呵斥,“不许吃!吃了会死人的。”

    小孩子哪听得懂,被拍掉后睁着因为没肉显得更大的眼睛,又打滚爬回去了。

    不远处,一群稍大些的小孩聚在一块儿玩虫子,不知家人们在忧愁什么。

    一个年龄不大,同样穿着破布衣裳,瞧着却比别人干净几分,他从树林里出来,手里竹筐装着一些山货。

    里正一看见他就笑了,露出带豁口的牙:“山娃子,过来。”

    山娃子快走几步跳过去,筐里的菌子、木耳等物一样没少,他到里正面前停下,蹲坐下去:“大伯?”

    里正一见这小侄子就高兴,这可是李家难得的好苗子,他伸手把山娃子背着的竹筐卸了,慈爱道:“山娃子,有空闲就去背背书,地上练字也成。你将来可是要当大官的。”

    山娃子有些沉默,应了声好,“我先把这些给阿娘。”

    “快去快去,等会儿我考考你。”里正更觉愉悦。

    只要山娃子能考上功名,能考上秀才,那他们李家也是出了个当官儿的了,到时候,还用得着到山里躲税吗?

    听说南方那边要修什么大坝还是什么桥,去年四处征徭役,到现在还没修好,到现在没男人了,就要女人,女人也要完了,又开始要小娃娃和老人。

    要是山娃子被抓去修桥,那他们李家就再也别想出头了!

    山娃子挤进了山洞里。

    小孩哭闹声不断,有些人还在睡着,地上铺了层厚厚的草垫,几个小女孩坐在一起,互相披下头发捉虱子。

    捉着一只,就狠狠把它捏碎,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山娃子充耳不闻,抱了竹筐往里面去。最里头有个妇人躺着,怀里抱了个孩子哄睡,嘴里伊伊喁喁哼着调,头发散乱,遮着还有点泛红的蜡黄的脸。

    她才生完孩子没多久,正是要补身体的时候。她身边坐着个和其他女孩比起来白净不少的小女孩,和山娃子一般大,身上虽然脏,却往头发间插了一朵不知道名字的红色的小花。

    “山哥哥,你回来啦。”那女孩眼睛一亮。

    山娃子挤进去,把东西放在草褥边:“嗯。”

    女孩有一把好嗓子,声音又甜又亮:“婶子才睡没多久,小五太闹腾了,我帮忙抱了好久。”

    山娃子笑了下:“阿笨,你总是在我娘这里,不怕你娘骂你?”

    阿笨没有名字,亲娘据说和人跑了,爹娶了后娘,后娘总是骂她笨,干脆就叫了她阿笨这个名字。

    虽然叫阿笨,可所有男孩子都知道,阿笨是整个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

    阿笨嘻嘻笑:“我才不怕。”

    山娃子就从筐里拿出一朵更大的花,在女孩羞红了脸的注视下,插在阿笨耳朵边。

    阿笨的脸都要烧起来了。

    外头突然传来骚动,里正惊慌地叫他们躲起来。草褥子铺在外边的人忙往里挤,里头的人往更里挤。山娃子一听就知道糟糕,连忙叫起阿娘,把草席一卷,往山洞更深处走。

    阿笨惊慌地抓住山娃子衣角,挤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往里走。

    山洞外,昨日来的那几个贵客终于还是找到了这里。

    里正扑通一声跪在陈五和黎恪身前,老泪纵横:“求老爷们饶命,老爷们高抬贵手,我们村里真没人了……”

    几人虽然猜中了,可事实真摆在眼前还是叫他们一惊。陈五哪里敢让他跪?连忙要把人拉起来,里正却死死不肯起,抱着陈五的腿不断求,说些他听不太懂的话。

    黎恪也帮忙去扶,可老人抱得死紧,说的话他又听不懂。窝在山洞里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同样无声地恳求他们。

    大约是多看了几眼,里面连滚带爬出来好几个人,都是女人,身上衣物难以蔽体。黎恪急忙移开眼不敢看,其他几个男人也都挪开了眼睛,那几个女人却跟里正一般,扑过来抱着他们的腿,用他们听不懂的话不断哀求。

    “我们不捉人!我们不是来捉人的!”陈五手忙脚乱,陈启和黎恪亦面红耳赤。

    姜遗光同样被一个年龄不大的妇人抱着腿哭,他没有听过这种语言,认真听了几句,还是听不懂,模糊地辨认出其中几个音被她不断重复。

    张张口,尝试着跟着学了一句。

    那妇人反而呆住了,眼里泪水要掉不掉,抬起头和他对视。

    半晌,姜遗光脱下外衣,披在对方身上,飞快系上衣带。

    妇人抱着他双腿的手不由自主松开,摸了摸身上衣服的料子,又抬头看他,目光奇异。

    姜遗光注意到她和其他几个女人,还有里正说的话都是接近的,他们似乎在说同样的几句话,不断重复。

    有点像南方的某种方言。

    外头正喧闹,山洞里又飞快钻出来一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站在里正身边。

    “请各位老爷饶了大伯吧,村里真的交不出人了。”

    叫人吃惊的是,那小男孩一开口,竟是不太流利但他们都能听懂的官话。

    小男孩又跪在地上要磕头:“请各位老爷恕罪,我们去年的收成都交了,真没有再多了。”

    不管怎样,能说话就好。陈五连忙道:“小友,你快和他们说,我们不是官府的人,也不是来要东西的。”

    他灵机一动,说:“我们是来找人的。”

    山娃子怔了怔:“找人?”

    姜遗光把还趴伏在地的女人拉起来,他看了一眼那个黑瘦的小男孩,想了想,弯唇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我们就是来找人的。”

    “家中曾走失了一个人,被拐卖了,抓到拐子后他招供说卖到了这边,我们才决定来找找。”

    山娃子呆了一下,连忙把这些话说给里正听,里正也呆在了原地。

    陈五连忙把人扶起。

    “这位小友,不知你如何称呼?”陈五行了一礼。那小男孩手忙脚乱,连忙跟着还礼:“我,我叫山娃子。”

    陈五笑道:“山小兄弟,还请你和他们说说吧。我们只是来寻失散亲人的,找到了就走,这段时间的吃住都会付钱。还请你们都回村里吧,不要再住山里了。”

    理由都有了,其他人纷纷跟着说,他们说一句,山娃子就和里正等人解释一句。

    很快,里正脸上的神情就变得羞愧,颤巍巍在山娃子的搀扶下站直身,又和山娃子说了什么。

    山娃子道:“大伯说,他误会了,让我给你们赔罪,希望你们不要在意。”

    他们哪里敢介意?

    眼前这些人再怎么像人,那也是鬼。

    在山娃子和里正的带领下,躲在山洞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出来,背了被褥、草席,竹筐里装了锅碗瓢盆。来时不过六人,走时浩浩荡荡一大群,沿着山路往回走。

    山娃子和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走在一起,夹杂在人群中。

    黎恪悄悄和姜遗光说:“你看出来谁是慧净了吗?”

    姜遗光摇摇头。

    可能是名叫山娃子的男孩,也可能不是。如果仅凭想当然弄错了人,后果难以预料。

    他从未见过慧净,无法分辨。

    和他一样,黎恪也无法确定那红绣鞋女鬼究竟是什么人。他们的执念,又为什么会在这么个穷困的小山村中。

    越接近石头村,一行六人越紧张,生怕又从哪里冒出一个恶鬼,夺人性命。

    人群队伍倒很热闹,叽里呱啦说个没完。知道不是官府捉人,村民们心情好了不少,还有些妇人唱起了歌。

    本该一切顺利的。

    直到……他们远远地看见石头村村口,好几个穿皂靴的带刀衙役来回走着。

    那群衙役也看见了他们!

    山娃子当即反应过来,大叫:“你们骗我们!”

    第68章

    随着山娃子一声悲愤呼喊, 其他村民们也反应过来,面色不善地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黎恪连忙道:“山娃子,我们和他们不认识!”

    “你骗人!你们一定是觉得带他们进山里不好抓才诓我们出来!骗子!”山娃子气得怒吼。

    一大群人,跑也没法跑, 只能眼睁睁等那群衙役过来。

    无数双或愤怒、或麻木的眼睛扎进几人心底。

    即便这是幻象, 可……可他们很难不当真。

    陈启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 痛苦道:“对不住,我们真的和他们不认识。我们没有。”

    没有人相信。

    低低的哭泣声在人群中回荡。山娃子没哭,眼眶愤怒得发红, 阿笨抓着他的衣角,拼命往他身后藏。白净的脸早就涂了把土,方才戴上的漂亮的花儿也飘落到了地上。

    “我们真的没有……”陈五欲要辩解,可平日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在一群贫苦人愤怒又绝望的注视下,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们就算无心又能如何?是他们把这群人从山里引出来的。

    如果他们不去寻,可能这群村民还和以前一样,躲几天就过去了。

    比起愧疚,陈五更多的是恐惧。

    这群人再怎么像人, 也不是人。他们是一群鬼, 活在厉鬼中的幻境里,随时都有可能变回原样。到那时……

    他抖了抖, 不敢再想。

    同时,他觉得自己猜测到了什么。

    若无意外,死劫应当就是石头村中某个村民的怨念所化。

    或许, 那人的怨念正和这些衙役捉人有关, 因为被抓去服役而惨死,从而心生执念?

    陈五心道:还是再看看。这些厉鬼, 惯会迷惑人。

    其他人也抱着同样的心思,甚至往后退了退。

    那几个衙役带着笑慢慢走来。每近一步,石头村的村民们眼神就绝望一分,对骗了他们的几人,也更恨一分。

    “还不快跪下。”里正哆嗦着,当先跪在地上,不断磕头。身后一大帮老人、妇人也跟着跪下,有小娃娃不懂事想打滚的,被当娘的用力按住,磕下头去。

    这样一来,站着的就只剩下姜遗光等人。

    他们对视几眼,在这一瞬间,大伙儿都默契地达成了一个共识——绝不能让衙役把村民带走。

    此时,一个衙役远远地吆喝一声:“哕,前头站着的是什么人?别耽误我们办事。”

    黎恪身上脏污,便轻轻一推看上去最白净的姜遗光:“善多,你去。”

    他声音又低又快:“做出瞧不起人的样子就行,平日里你看见京中那些纨绔怎么做的,你便怎么做。”

    姜遗光领悟了,来到最前头,下巴一扬,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也在小爷面前大呼小叫?”

    他长得极好,又摆出一副下巴翘到天上的高傲模样,瞧着就像大家子弟。陈启、宋川淮和黎恪三人默契地来到姜遗光身后,假作侍卫。

    那几个衙役本要拿乔一二,可陈五等人毫不畏惧地站在那儿,一副矜贵人模样。即便身上有些脏乱,可一眼就能叫人看出他们身上穿的料子是贵人才配有的。

    再有,那小子说的可是官话,听着比官府老爷的官话还顺畅些。

    跟着那小少爷的妇人也格外厉害,瞪着眼睛斜睨领头衙役一眼,十分瞧不起人的模样。

    一个人贫富无法掩饰。过惯贫苦日子干活多的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领头的衙役还算有几分见识,越想越心虚,原本趾高气扬的气焰就慢慢下去了,越走近打量,越气虚,心道,这又是哪个贵人吃饱了跑来这么个小地方?

    脑子里算盘打多了,原来凶煞的表情就摆不出来,那几人又挡在石头村村民前,明显是要替他们出头。

    领头的连忙赔笑,伸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小的们眼拙,来石头村办差,没想到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饶命。”

    跟在身后的衙役们不敢说话。

    这下,反而是石头村那些人愣住了。

    领头衙役轻轻抽自己几下,光听见声响儿脸上不见半点红,寻思着能不能把人糊弄过去呢,就见那小少爷依旧冷哼一声:“办差?来这穷酸地办什么差?”

    领头衙役忙用别扭的官话说道:“贵人有所不知,上头说了要征人去做些活,做完也就回来了。结果这村里的刁民们回回都不肯,要往山里头藏,县令老爷说了,这帮子人指不定和山匪有勾结,才叫小人们来看看。”

    他说的话口音很重,几人勉强能猜出一大半,立刻围成半圈一边听一边商议。

    死劫中,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置人于死地。陈五小声道:“真相未明,说不定衙役不过是障眼法,真正执念是因为山匪。”

    贞娘说:“再看看,总之,这群衙役今天必须赶走他们。”

    黎恪道:“若想免徭役,要么族中有人做官庇荫,要么花钱复免。你们可有带银两?”

    几人身上都带了些银子,凑一凑,足够免了整个村的徭役。

    他们正商量着,里正跪在地上不敢掺和,听了半懂不懂的,山娃子转告给他,老人当时就急了:“我们不是山匪,我们怎么可能和山匪勾结?”

    老人急得跪在地上指天画地发誓:“咱们村里要是有一个山贼,就叫我不得好死。”这可是杀头的罪名,他们怎么敢?

    山娃子听到现在,也觉那几人好像真不是官家人,或许还可能是比县令老爷更大的大官,当即又磕个响头,哀求道:“几位贵人,我们村里真没有和山贼勾结,还请贵人们替我们说说好话。”

    衙役见贵人暂时没说话,以为他被县令的名头唬住了,当即得意说:“就算没有,你们村也总该出几个人,石头村户籍共四百一十九人,按理说,该出二十二个人才行。这可是朝廷的命令!”

    山娃子急得声音也带了哭腔:“哪里还有四百多个人?这几年一直抓一直抓,早就只剩两百多了。”

    衙役不耐烦:“这话你和县令老爷说去,户帖上写得清清楚楚四百多人,你唬谁?”再一看,这山娃子个头还算高,又问,“你也是石头村的吧,看着满十岁了。满了也跟我们走一趟。”

    里正急忙抓着山娃子的手死死将他按下去,连连磕头,给衙役们磕,也给那几个贵人磕:“求求各位官老爷,山娃子他身体不好,他不能去……”

    “老货,有你说话的份吗?要么交钱,要么交人。”一皂靴衙役伸手就要把山娃子提起来,却被另一只手拦住了。

    还是那几个贵人。

    姜遗光依旧用下巴看人:“交什么钱?他们交了钱,就能免役么?”

    他越高傲冷淡,衙役们越不敢放肆。领头的再度赔笑:“上头定了,小人们也没法子,朝廷催着人要修坝呢,要是去不了的,一个人交八百文,也能免了劳役。”

    山娃子攥紧了手。

    八百文……他们怎么拿得出来?

    一个人八百文,二十二人就是近十九两银子。别说拿了,山娃子见都没见过超过二十枚铜钱。

    陈五等人对视一眼。

    历年铜板白银兑价都不一样,镜中世界不知如何,但按他们那时算,一万七千多文钱,若要万全,还是备个二十两银子为好。

    姜遗光斜觎一眼衙役:“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交了钱就能免劳役是真的?要是你们私吞呢?”

    衙役连忙道:“小的们怎么敢?叫县老爷知道了,我们是要打板子的。”

    姜遗光轻声说:“未必,我家从前有个家仆,瞒着我们在外放债,逼得不少人卖儿卖女还债,过了好几年才叫被发现,当时就扒了衣服送官府去了。”

    “你要是瞒着县老爷出来勒索,比如石头村根本不需要出人你们却说一定要交人,或者真要交人你们拿了银子出去吃酒作乐,不给免劳役,到时衣服一脱跑了,这镇上这么大,我们怎么知道?”

    衙役给他说的冷汗都下来了,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小的们怎么敢?”

    黎恪在一旁听了也有些好笑。

    他问过,姜遗光从小到大哪来的什么家仆,这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姜遗光手揣进袖子里,暗地里数自己荷包中的银两,面上又是冷哼一声:“你要是真不敢,就回县衙去要一份文书来,盖了章画了押才行,以免又来生事。”

    衙役这回真苦了脸。

    他们怎么敢和县令老爷要什么文书?

    别说县令老爷,就是主簿老爷也不会搭理他们啊。

    可这几人护着,他们还真没办法。领头衙役看得出来,那小少爷身后好几个侍卫手里都见过血,相反,自己带来的几个弟兄都是花架子,没一个能用的。

    真打起来,他们铁定吃亏。就算死了,这些贵人也没事。

    有姜遗光在前面顶着,其他几人充当他的侍卫打手就好。陈五趁机把山娃子、里正等人扶起来,几人退到一边问话。

    他怀疑山娃子就是这次死劫的关键。

    事情谈到最后,黎恪深知不可逼人太甚之理,暗示姜遗光略松松口,他代姜遗光出面,趾高气扬地递了一小锭银子过去:“我家少爷就是想保这石头村的人,钱就这些,要嫌少,叫县令大人写了复免契来,以免到时不认账。”

    虽说写了也未必认账,但他们又不是真为了石头村。

    不过作戏给村民们看而已。

    连消带打,几个衙役总算走了。闹了这么一出,石头村的村民们看他们的目光反而比之前更恭敬。

    里正颤巍巍地就想给他们下跪,被陈五一把拦住,其他人要跪可就拦不住了,跟之前山洞口的闹剧一样,老人小孩们跪了一地,哭哭啼啼道谢罢,里正又求他们来自己家中坐坐。

    一大群人乌泱泱地往村里去,比头一日更热闹。山里山货多,这群人捡了不少本要在山洞里充饥的,现下正好拿来招待客人。一堆堆放在里正家门口后,各自散去。

    而他们,也终于得见里正家中真面貌。

    推开木门,高高门槛一踏进去,便觉浑身阴凉,格外不适。盖因有块半人高的大石头放在院中,正挡了路,门边又种了棵高大榆树,外面看还好,进门才觉这棵榆树亭亭如盖,遮住了整个院子的日光,树下还有一口井。

    里正家中只有一老妻和一小孙女,儿子儿媳都被抓走了,留下了一对孙子孙女,后来没多久,孙子也被抓走了,老妻瘫在床上动不得,每日只能靠孙女做饭洗衣。

    他们在院里打了井水轮流洗漱,听到了厨房传来的动静。

    姜遗光耳朵更利些,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后,下意识凑近了听。

    他听见一个小小的女孩在柴火噼啪声中和里正悄悄说话。

    口音浓重,但经过方才的一场闹剧,姜遗光已经能听明白几分。

    “……这些人怎么办?真叫他们……”

    里正苍老的声音和之前很不一样,格外阴冷:“……他们有很多钱,等……时再说。”

    “……你别叫他们发现,好好做饭。”

    第69章

    里正家不大, 院里水井挨着一间杂物房,再往里才是厨房,上头烟囱飘出缕缕白烟。

    隔了间屋子,又压低了声音说话, 祖孙俩怎么也没想到能被人偷听了去。

    贞娘和宋川淮坐在门边, 黎恪脱下外衣, 把身上能擦洗的地方都擦洗干净,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他看见姜遗光站在树下一动不动,笑着过去推推他:“善多?看什么呢?”

    姜遗光回过头, 语气平和没有一丝起伏:“树。”

    他嘴唇蠕动两下,无声道:“我有事和你说。”

    黎恪当即明白过来,笑容不变,继续道:“这棵榆树看样子年头不算久,叶子还嫩着呢。”

    这两人总是凑一块说话, 其他人没在意,就连疑心最重的陈五,也不过扫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发觉他们没有人在意,黎恪将声音压得极低, 问:“你想说什么?”

    姜遗光伸出手去, 抚摸着眼前这棵大树的树干。然而他的手指却在树皮上飞快写下四个字——里正有异。

    黎恪笑着说:“这倒叫我怀念起我的家乡了,从前我家外也种了许多榆树, 有时吃不饱饭,我娘就会摘下榆钱和面,给我做窝窝吃……”

    他一边说, 手上一边写:你如何得知?

    他一直说, 姜遗光偶尔回应两声,手上继续动作——我听见他与孙女谈话。

    而后, 姜遗光把自己能分辨出的对话全都写了出来。

    无人探听的角落里,他们将榆钱的吃法功效都说了个遍。

    里正原是看他们身上脏污,才请他们在院子中先洗漱。现下六人倒是洗干净了,只是这院子中的氛围有些奇怪,两两各自凑一堆,六个同生共死之人硬是装作不熟,分成了三块。

    宋川淮和贞娘坐在门槛边,同样压低声音说话。

    宋川淮道:“你就真觉得他没问题?”手指比了个六。

    贞娘道:“我觉得他问题大些。”她同样伸手,比划了一个“七”。

    宋川淮摇摇头:“兴许他俩密谋也说不定。”见那两人伸手去摘榆钱,宋川淮声音更低,低到几不可闻,“梁天冬必是他们杀的。”

    否则,地面怎么会平白多出个坑?

    但在撕破脸前,谁也不会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他们暂时也没必要撕破脸。

    目前还算顺利,这座村庄的死劫应当就是服徭役,只要能避免村民去服役,他们就暂时不会有危险。危险降临前,他们还需要联手才是。

    贞娘点点头:“我猜出了几分,想必陈五他俩也明白。那两人应该清楚,就算我们猜出了,也不会做什么。”

    她的目光逐渐锐利几分:“所以,为什么他们要杀梁天冬?”

    宋川淮抬头去看天边飞过的鸟雀,看似漫不经心,嘴里却道:“他俩最想杀的,应该是陈五。”

    贞娘笑了笑。

    她眼角已经有了些细小纹路,这样一笑却显得格外娇艳,贞娘眼睛微微眯起来:“你和陈五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你若不告诉我,我去问问善多小兄弟也是一样的。”

    死劫中最忌讳单枪匹马,大多数人总要选择和他人联手。贞娘也不例外,但她讨厌这样被蒙在鼓里,她看姜遗光还顺眼些呢。

    宋川淮这才道:“你即便想和他联手,他也不会信你的。”

    她站起身,拍拍身后的灰:“吃过饭后,出来散散心?”

    贞娘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温柔笑笑:“川淮相邀,自然乐意。”

    里正此刻拄着拐从里屋来到了门边,他方才跪得腿都酸了,不撑着容易摔倒,颤巍巍道:“几位贵人,我家孙儿做了饭,不嫌弃的话,来吃。”

    他说得费力,说完后才想起几人听不懂,连忙比划,胳膊往屋里方向挥,又做出捧着碗吃的姿势。

    很快,厨房里又钻出个小女孩,端了盘菜放在桌上,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里正身边。

    里正本就矮小,身边那个不到他肩头的小女孩更加矮小,皮肤微黑,头发黏在头皮上有些打结,她给人的感觉像一只老鼠,眼睛黑亮,躲躲闪闪的,不敢直视人。

    “吃饭。”她小声说。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个少年。

    午饭很简单,几个烙饼,一人一个,三盘小菜,还有一小碗米饭,一盆榆钱汤。

    几人都饿坏了,没人嫌简陋,飞快吃起来。

    姜遗光动作有些迟疑,黎恪以为他不敢,小声道:“没关系的,幻境里也可以吃喝。”

    姜遗光这才默默喝下。

    用午饭时,几人都看见小女孩新端了个海碗,每个菜挟一些,又装了个饼子,往外去了。

    里正解释道:“给她祖母送吃的。”

    姜遗光装作没听懂,低下去吃自己的,里正一拍脑袋,继续伸手比划。

    洗漱过,又吃过午饭,几人精神总算好了许多,一群人往正屋走。陈五手里还有银两,他寻思自己听不懂里正的话,便想把那位山娃子请来做说客。

    好在里正说的“山娃子”的发音他们都记下了,和里正连比带划说了半天,里正才明白过来,又一拍脑袋,把他孙女叫出来。

    正厅右侧边的帘子被掀起,在掀开帘子的一瞬间,姜遗光清晰地闻到一股浅淡的臭味。

    那种臭气,犹如老年人常年卧床生的褥疮,还有一些淡淡的腐烂气息,不知是什么。

    姜遗光侧头看去。

    那小女孩给他看得愣了愣,放下帘子的手不禁慢了半拍。

    这就让姜遗光透过缝隙清楚地看见了房内的情形。

    房间狭小,昏暗。

    窄小的床上躺了一个老太太。

    那老太太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头发全白了,整整齐齐梳好,扎成髻,横插一根木簪。她靠坐在床边,手伸出来搭在被子上。

    那张苍老无比脸上沟壑横生,皱纹遍布下的一双眼睛混浊涣散,皮肤表面也长满了斑点。

    像是在看他,又好像不是。

    帘子飞快打下去,小女孩期期艾艾走到里正身边,问他要做什么。

    一双眼睛却黏在姜遗光身上。

    姜遗光无知无觉,垂下头去,一点点回想。

    他终于发觉了哪里不对劲。

    那个白发老妇人,脸上长着的斑并非寻常老人会有的斑纹,而是死人才有的尸斑。

    一旦他回忆起了老人的形象,那副模样就深深地映在了脑海里,怎么也甩不脱了。

    而且,她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姜遗光只在打开帘子的一瞬间飞快扫过一眼而已,他的确能凭一眼的印象回忆见过的事物。但此刻他已经察觉了不对劲,努力去回想其他事。

    但……不论他要想些什么事,想着自己等会儿该做什么,那白发老妇人都时刻出现在自己脑海里。

    姜遗光知道自己又被“盯上”了。

    他不去触犯禁忌,厉鬼也会想办法杀了他!

    脑海里的老妇人,静静坐在床上,和村里其他枯瘦的人不同,老妇人脸庞偏圆,不是气色好的圆润,而更像是浮肿。她的脸和手都很白,白到有些发青,青紫色的尸斑更加清楚。

    她穿得整整齐齐……不,姜遗光这才透过脑海里的形象看清楚。

    那老妇人身上穿着的,赫然是一件大红色寿衣!

    里正交代了女孩去找山娃子过来,自己乐呵呵地坐在椅子上和他们说话。尽管谁也听不懂,但在两方都刻意拉近关系的情况下,屋内氛围格外融洽。

    姜遗光坐在椅子上,忽然站起身来,往院子里走。

    他开始不断去回忆自己以前见过的人,包括尸体。可老妇人的模样依旧顽固地出现在脑海里。

    他又开始背书,甚至在心里哼唱民间小曲儿,也没有用。

    坐在床上的老妇人睁着眼,瞳仁歪斜,眼白泛青紫色。可那双歪歪斜斜混浊又涣散的眼睛,无论从什么地方看,都像是在死死地盯着他。

    黎恪告声罪,跟着走出来。

    他看出来姜遗光有些不对劲,快步过去:“怎么了?”

    姜遗光猛地回头。

    在黎恪说话的一瞬间,脑海里的老妇人眼睛瞪得更大,几乎要脱出眶来,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发出古怪的咿呀声。

    “有鬼。”姜遗光无声蠕动嘴唇。

    他指了指大堂右侧,厚重帘子覆盖住的房间,再次重复了一遍。

    “有鬼。”

    黎恪心猛地一沉。

    他本以为劝退衙役后,恶鬼会放缓些,没想到这么快就重新缠上了对方。

    黎恪问:“你确定么?”

    姜遗光说:“我看见了一个穿寿衣的老妇人,脸上长满尸斑。”

    他用力闭上眼,复又睁开。

    那个老妇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眼底渗出血丝,眼角几欲瞪裂,放在被褥面上的手开始抖动,僵硬地抽搐起来,好似一只被乱七八糟甩来甩去的木偶。

    嘈杂怪异的呓语从老妇人喉咙里挤出,毫无意义,只有类似“嗬嗬”的声响,和古怪嘶哑的“啊啊”声。

    黎恪被姜遗光的话一惊,拉着对方走更远了些,看着那扇门犹如在看地府,他顾不得和里正打招呼,说了对方也听不懂,拽着姜遗光就往门边退。

    “快走,它已经盯上你了。”黎恪咬咬牙,“除非现在再杀一个,否则……”

    可是,梁天冬已经死了,其他人都起了疑心,如今不过装聋作哑保持表面和平。

    要是他们再动手,那几人会毫不犹豫地联合起来制服他们两人。

    然后,他们一定会猜出姜遗光被针对的真正原因。到那时,他们要面对的就不只是石头村了。

    两人正要往外逃,小女孩拉了山娃子正好进门来,迎面撞上。

    山娃子露出个笑,用不流畅的官话问:“二位贵人要去哪儿?”

    姜遗光深吸口气,努力忽略头脑里更加清晰的老妇人。

    “去外面走走。”姜遗光说,“劳烦你和里正说,我们是来寻找失散亲人的,你们村里有许多人都不在,有没有户籍簿,或是族谱能给我们看看?”

    山娃子记下了他的话,笑着看他们走远,迈进屋去。

    实际上,屋里的几人早就后悔了。

    姜遗光那么毫不犹豫的离开,一定是他在屋里发现了什么,陈五正要起身走人,山娃子又进来了。

    陈五也顾不得会被人发现,连忙道:“我们人多,屋里不好说话,不如去外面边走边说,怎样?”

    在外面,就算厉鬼现身也有跑走的余地。要是在屋里,门一关窗一锁,他们便无法逃脱。

    里正还有些犹豫,陈启已经很有眼色地把里正扶起来:“我们昨日来本就没好好看看风景,不如请你们带我们走走,我们会付钱。”

    里正几乎是被架出去的,山娃子不明所以,同样跟上去。

    小女孩站在门口张望半天,还是坐在了门槛上等待。

    ……

    石头村后,背靠几座矮山。

    矮山后,又有连绵高山,高耸入云,地势崎岖,山上有山匪,号称黑山帮。

    那黑山帮的山匪头子还算讲理,只要当官的不脑子发昏去剿匪,官匪间就相安无事。

    反正大家都是从老百姓身上收油水,你收一点,我收一点,彼此太平无事,还能保一方安宁,何乐而不为?

    但最近,黑山帮闹得有些不愉快。

    其一,大当家的病死了。

    其二,朝廷征徭役,能去的男丁全都去了,可人还是不够,当地县令头脑发昏,决定趁这时机请知府派兵剿匪。

    一来,趁黑山帮内乱剿灭,容易许多。

    二来,黑山帮大多数帮众都是壮年男丁,这些人拉去服役,一举两得。

    ……

    “刚才那衙役说什么勾结山贼,你们这儿有山贼吗?”陈五笑着问。

    山娃子紧张地连连摇头:“没有,怎么可能有山贼?我们都没见过。”

    陈五拍拍他肩:“山小兄弟别怕,我们又不是山贼派来的。你们也知道,我们从府城里来,你听过知府老爷吗?我们同他认识,要真有山贼来,我们立刻修书一封,请知府老爷出兵剿灭了这帮匪徒。”

    山娃子头摇得更厉害:“真没有,我们这儿可太平了,没有山贼。”

    陈五这么说,既是试探,也是为了让里正等人重视自己。

    山娃子不断保证,看上去不像假的。

    而后,山娃子又和里正说着什么话。

    他把姜遗光的嘱托一一转告给里正。

    在里正看来,陈五和姜遗光他们是一伙的,通过山娃子转述,族谱早就丢了,户籍簿也在县令老爷那儿,他这个里正手中没有。要是他们想打听什么人,直接和他说,他一直在石头村,哪都没去过,如果真有这个人,他一定能想起来。

    根本没有走失的人,陈五能怎么说?

    贞娘接过话头胡诌起来,说那人个子不高,眼睛不大,嘴唇偏厚云云,完全是照着当地人长相描述的。她又说那人姓张,但是也可能改了名。

    总之,五六年过去,他们也记不清了。

    里正越听越糊涂,这人一想应该是没有的,可再想想又好像确实有。

    “我想想,我想想……”

    这群有钱人好像是真的要找人,如果找到了,他们会给多少钱?

    得趁那帮人来之前要,否则,等他们走了,自己什么也拿不到。

    “山娃子,告诉他们,五年前的确来了个人,和他们说的一模一样。”里正依旧是那副苍老的颤巍巍模样,咳了咳,又艰难地说,“只是,他现在不在这里了,去了别的村子,离这里有些远。”

    贞娘没想到自己瞎编出的一个人竟真有,和宋川淮眼神一对视,明白过来——估计是坑钱呢。

    不过,也无所谓了。

    只要能顺利待下去,能化解死劫,他们不介意花钱。

    贞娘解下腰间荷包,从里面又取出一块一两重的白花花的银锭,在交到山娃子手里。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激动与惊喜。

    “请一定要想起来,带我们找到他,等我们找到人以后,会有重谢。”

    里正等的就是这句话,眼睛盯在银锭上几乎要拔不出来。山娃子把银锭给他,后者急忙用稀疏的牙用力咬了咬,看见上头的牙印,笑得更高兴。

    “山娃子,告诉他们,我们这两天请人去那个村把他带过来。”

    请人的钱嘛……陈五笑呵呵地从荷包里取出一小锭银子,递过去。

    “还请尽快把人带来,雇马车,脚程快些。”

    里正连连点头:“我一向说话算数,肯定给你把人带到。”

    ……

    那头,姜遗光和黎恪去了不远处,坐在墙根下休息。

    姜遗光从未觉得头有这样痛过,额头不断冒出冷汗来,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白如纸。

    那老妇人依旧在他脑海里瞪着眼睛,四体抽搐扭曲着,慢慢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她整个人从被子里出来后,才能发现,白发老妇人的头和身子竟是反着的,手脚都反折过去,关节拉长了往下垂,从床上爬下来。

    活像一只四条腿长了白发的蜘蛛。

    “它在靠近我,它要杀死我了。”姜遗光断断续续地说着。

    直到这时,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却让黎恪心中忍不住一酸。

    “不会的……”黎恪想安慰他。

    才十六岁啊,还什么都没有见过,他本该前途无量。

    黎恪心下不忍,扶着他快步往回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离开里正家不行,干脆回去试试。

    如果还是不行……

    黎恪在心里轮了一圈。

    他只能再找一个人下手了。

    两人刚才没有走太远,往回赶后,很快就看见了坐在门槛上发呆的小女孩。

    “你们怎么回来了?”小女孩站起身,惊讶不已。

    她说的话,黎恪听不懂,姜遗光听懂了,转述后,黎恪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碎银,指指大堂里右侧的那个房间。

    “打开,这个就给你。”

    比划两下,小女孩终于明白了,她有点疑惑,可是又眼馋黎恪手中的银子。黎恪把银子放在她手上,又从袖中取出一块更大的碎银。

    这下,女孩终于放下心来。

    她往里屋走去,掀开了那扇门帘。

    第70章

    有些脏污的厚厚帘布掀开, 光从缝隙中泻进去。小女孩掀开帘子,疑惑地转头看向站在院子里的两人。

    他们没有进大堂,并刻意站看不到房门的位置。尽管如此,黎恪依旧下意识移开眼睛, 以免自己被厉鬼注视。

    小女孩冲房间里的人说了句什么, 黎恪听不懂, 大概是在叫房间里的人,他想起姜遗光说的白发寿衣老太太,心不由得一紧。

    “怎么样?还好吗?”黎恪低声问。

    姜遗光整张脸白得不像话, 他忽地甩开黎恪,往前踏出一步。

    脑海里,从床上爬起来,四肢反折如长腿蜘蛛的老妇人缓慢往前爬动,长长白发落下一两缕, 耷在腮边,犹如蛛丝。

    小房间里堆了许多杂物,好几个旧木箱摞在一起,小窗户钉着木条封死了, 地上灰尘厚重, 不知有多久没打扫过。

    眼前景象不变,小女孩掀开帘子, 疑惑地看着他。房间里没有动静。

    是幻象,还是真实?

    眼见不一定为真,幻象有可能就是现实。

    脑海里“看见”的老妇人, 和眼前看见的小女孩……

    姜遗光的头更痛了。

    老妇人已经爬到了地上, 往房门口爬来,眼睛瞪得老大, 可她面上淡笑,竟有几分安详的意味。

    小女孩依旧打开门帘,冲两人问了句什么。然而黎恪听不懂,姜遗光已经头痛到几乎听不清对方的问话。他用力扎自己一针,可脑海里的剧痛覆盖住全身,叫针扎的部位也麻木了起来。

    老妇人爬到了门口……

    他往后退了几步,转头问黎恪:“你能看见吗?”

    黎恪摇头:“我只能看见那个女娃娃站在门口。”

    “那么,它是冲我来的。”姜遗光的声音很微弱,再度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打帘子的女孩。

    幻象和目光所见不断交叠、重合,眼前景象濒临破碎,像两张画撕碎后又胡乱拼在一起。

    “我先走,你可以留下。”

    老妇人的一只手伸到门边时,自灵魂深处涌起的悸动与寒意将少年完全笼罩住,他意识到,一旦再次被它注视到,自己就一定会死。

    姜遗光丢下这句话,毫不犹豫地转身奔出门去,身形迅疾如风。

    黎恪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消失了。

    “贵人?”小女孩疑惑不解,怎么那个人突然就跑了?

    黎恪定定神,示意小女孩噤声,而后往院里树边靠了靠。

    据说,榆树属阳,能克百鬼,有去阴生阳功效,虽不大可信,不过聊胜于无。姜遗光看见的红寿衣老妇人应当是追他去了,只要他自己小心些,就不会被盯上。

    小女孩顺从地站在那里没动,没说话。

    她手中一直掀起的门帘忽然微微颤动,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出来。

    黎恪瞬间转身面向榆树,并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跳得很快,直觉告诉他,绝对不能睁眼。黎恪感觉到,里屋有个极为恐怖的东西出来,它还在慢慢向自己靠近,他整个人都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不能睁眼,不能动。

    不能让它发现自己。

    它是什么?为什么里正家中会有这些东西?

    黎恪听到了有点奇怪的声响,一开始他以为是榆树叶的沙沙声,后面感觉不太像,那更像是某种不知明的生灵在地面拖着身体爬行发出的响动。

    它从背后看着自己,看了很久。

    黎恪整个人站成了一根木头,一动不动,然后,他察觉到那个东西更接近了,有类似于头发一样的东西垂在脸颊边,被风吹动,被挠的地方有些发痒。

    可他依旧不能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古怪的、浑身紧绷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贵人?”他再度听到了小女孩的声音,感觉衣角被人扯动。

    黎恪低下头看去。

    小女孩怯怯松开手,仰头看他。

    他这才发觉,自己背后都被冷汗浸透了,湿冷地黏在背后,格外不适。

    鬼没有盯上自己。

    它去追姜遗光了。

    黎恪站在原地,很深很深地叹了口气。

    他并非全然无情,若非必要,他也不想手上沾着人命。但现在看来……死劫最危难当头还没到,他们现在对如何破局毫无头绪。

    在这之前,要是姜遗光被杀死,下一个,就是自己。而恶鬼有多么可怕,没有人不了解。

    论交情也好、立场也好,他必须选择姜遗光。所以,他只能选择杀其他人。

    不要怪我,如果你们是我,你们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黎恪又给了小女孩二钱银子,指指那上被门帘遮住的门框,再度示意让她打开。

    小女孩不明所以,白花花银两在她眼前一晃,还是去了。

    这回,黎恪走了进来,站在离门口不远处,慢慢地,一点点扭头看向房内。

    姜遗光所说的什么白发老妇人、大红寿衣,通通没有。床上躺着个枯瘦到皮包骨的老人,她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花白头发稀疏,薄被盖在她身上也毫无起伏。

    她应当是吃过饭不久睡下了,眼睛紧闭着,狭小昏暗的房间只有侧边顶上一扇小窗户透进些光。一股奇怪难闻的臭味从房间里传出来。

    小女孩问他:“贵人,还要看什么吗?”

    黎恪没听懂,不妨碍他把钱塞进小女孩手中,转身离开。

    ……

    姜遗光在村里胡乱地走。

    他的头依旧在痛,但比之前好很多。

    只是,他眼前仍旧会出现那老妇人的幻象。

    老妇人从家里追了出来,肚腹朝上,四肢反折着爬行,它的速度起初很慢,手脚和普通老人一般不灵便,到最后渐渐快起来。

    姜遗光无论跑到哪里,那老妇人都能不断接近他。

    越接近,他的头就会越痛。

    姜遗光必须不断跑,一刻不停,否则,他很快就会被老妇人追上。他步伐匆匆,边跑边去寻其他几人。

    即便暴露也无所谓了,他想。

    村里路面杂草丛生,姜遗光专门往草地稀疏的地方去,那儿被踩踏多了草才长得少。可是这石头村里满打满算也就二百来人,绝大多数妇孺都在家中做吃食,小孩坐在门口玩,看见他匆匆跑过,也只往门槛里缩了缩身子。

    他绕了一个大圈,往村口跑去。

    ……

    镜外,兰庭山。

    羽林军仍旧镇守在山下,不许任何人过。所有人皆以布巾遮面,头戴斗笠,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不让那些东西碰到自己。

    是的,大火烧山后飘出的灰烬,被风一吹,就能将人的皮肉都融下来。

    不止李大一人中招,先前围在山下哭泣、跪拜的那些人被吹了二十来个,哭着哭着一抹脸,发觉自己的脸没了,抹脸的手的五个指头也跟着融成肉块,一个个都发了疯,乱跑乱叫时,全部被羽林军当场射杀。

    羽林军对外宣称有反贼逃进了山里意图谋反,还杀了不少老百姓。这下叫大伙儿都不敢去兰庭山边上祭拜了,生怕自己要么被反贼杀了,要么当做反贼同伙抓起来。

    营帐外,地上铺了二十来具死状诡异的尸体,黑布遮得严实,还拿石头压牢边角以免被风吹起。

    那些死人的家里人来了不少,跪地哭着喊着想给自家人收殓尸骨,可这样的尸体怎么能放出去?真叫他们看见,麻烦就大了。

    羽林军之中也不过十来人知道内里详情,个个都明白这不能往外说,领头的副指挥使据说请来了“高人”,可拿高人上山都大半天了,也没见好,吹来的灰反而更多了,厚厚地堆在地上,吹得营帐外也裹了层黑厚的泥。

    一些人心里不免发慌。

    那位高人该不会也……

    不不不,不能这么想。

    高人没下来前,他们就不能上去,只能在山下等。要是过一日还没下来,就需再去请几人来。

    一群人等到了第二日子时,山上陡然刮起一阵大风,呼呼地简直要把营帐都给掀翻。

    但这一回,吹下来的风里再没有了灰烬,而是带着正常的大火烧山后的焦糊气息。

    大风吹开地上压黑布的石块,露出底下尸体被融抹掉的一张张奇怪可怖的脸。又吹开一两个羽林军牢牢盖在脸上的斗笠,往他们脸上擦去。

    什么事也没有。

    就连笼罩在山头的阴云似乎都散开了,点点星光毫不遮掩地往下照,夜空明净。

    副使不由得大喜过望——果然,黎恪解决了那事。

    只是现在天色已晚,黎先生即便收了鬼,想必也筋疲力尽。副使便点了十人,叫他们抬着小轿上山去寻,务必把黎先生请下来。

    那十人得命,架起一台小轿往山上去。

    ……

    黎家,蕙娘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知晓夫君有心事瞒着自己,今日说去会好友,也不知是去作甚。可观黎郎言行,他向来坦荡荡大丈夫举止,不屑掩饰,他不会在外狎妓作乐。

    他在做什么呢?

    他的那些银两,又是从哪儿来的?

    乔儿翻个身,撞到了墙,哇哇大哭。蕙娘连忙去哄,可乔儿这回哭得不依不饶,怎么也停不下来,很快就把祖母吵醒了。

    阿嬷人好,从来不说她重话,只是从那屋里传来的咳嗽声也跟乔儿的哭闹一样止也止不住。蕙娘不禁心里酸涩,忙哄着把乔儿拍睡,又匆匆下床去了祖母屋里侍奉。

    老人靠在床边,咳得撕心裂肺,蕙娘给她拍背倒水。院里,丫鬟揉着眼睛给小炉子生起火,炖了一小盅梨子,清甜的香气往里飘。

    “阿嬷,我炖了梨汁,喝一点吧。”蕙娘把人扶起来,腰后垫了个软枕。老人浑身无力,被她扶坐起来,汤匙送到嘴边也不想喝,摇头推拒。

    “我……我……”

    “阿嬷,您想说什么?”蕙娘凑近了听。

    老太太常年嗓子里卡痰,声音嘶哑,喘不上气来,蕙娘亲自给她拍背吸痰,这才叫老太太顺了些气。

    “我梦见……我梦见……”

    “梦见什么?阿嬷你梦魇了吗?”蕙娘更急。

    老人摇摇头,浊泪满腮。

    “我梦见虎头了,我梦见虎头出事了……”虎头是黎恪的小名,自他入学后,家里人很少再用这个名字叫他,今日也是情急才忘了。

    “虎头出事了……他被关起来了。”老太老泪纵横,拼命去捶自己不争气的腿,“他被关着,有人要害他……”

    一席话叫蕙娘不禁心惊肉跳,连忙去哄,好不容易哄睡下,里屋又传来乔儿的哭声。

    梦亦有灵。阿嬷和乔儿今天反常,夫君今天没回来,该不会真的是……呸呸呸,一定不是,一定不是,过两天就归家了,一定不是……

    蕙娘一夜心悸难眠。

    第二日,蕙娘让丫鬟看好乔儿,自己往街上去。

    家里买了三个下人,一个专门服侍老太太的,一个服侍公公的,还有一个做些杂活帮厨,今日托人捎口信来说自己病重起不来身,蕙娘只好自己往街上去买菜。

    穿过一条路口,正要往里去,蕙娘就瞧见长道尽头远远走来的一条送葬队伍,顿觉晦气。

    一队人披麻戴孝,头上扎白巾,撑起了白色的幡子,素白布条飘飘摇摇。蕙娘站在路边避了避,心说等会儿还要买些柚子叶驱邪。

    她站在路边,将一旁同样躲避的行人的话听进耳中。

    “这又是哪家的?好气派。”

    “听说又是方家,就住城东的那个。”

    “怎么又是他们?这都第几个了?该不会是撞邪了吧?”

    “嘘……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

    蕙娘听得心里不安,往边上又走几步,约摸是心里太慌了,她只觉得那群人从自己身边经过时,身上都带着无尽的寒意。

    八个力士抬棺,漆黑庞大的棺材从蕙娘身边缓缓经过。

    蕙娘隐约听到了棺材里传来的抓挠声。

    听错了吧?她想。

    第71章

    蕙娘挑挑拣拣, 买了不少菜,才挎着菜篮回去。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很不安,抬头望望四方城顶清透的蓝天, 阳光照在身上也觉有些寒冷。

    这种预感, 一直到中午黎恪也没回家时, 变得更深。

    黎恪的小厮跟他一起出门去,吃过午饭后不久才回来,站在院子里告诉她夫君有事要忙, 可能还有几天才归家。

    说这话时,小厮垂手,眉目寡淡,看不出在想什么。

    蕙娘一开始不高兴,后面就忍不住惊慌, 问什么小厮都不愿说,只道过两天就好,她如何放心得下?

    可阿嬷和公公那边,她又不敢暴露, 只好对他们说夫君去了同窗家里小住几日。

    蕙娘让丫鬟去厨房做饭, 自己在阿嬷房间伺候,阿嬷正睡着, 蕙娘抱了乔儿轻声颠着哄。

    她心神不宁。

    脑海里不断回想着今日见过的那口棺材。

    漆黑,沉重,几个力士扛着都觉沉甸甸, 抬着的厚木棒弯下去。从自己身边经过时, 她听到了抓挠声。

    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那声音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荡, 一声又一声,指甲反复从木板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吱啦响,从未停止。

    不要再去想了,不能再想了!

    蕙娘拍着乔儿的手不由得快了些,差点把儿子拍醒,很快她又反应过来,咬着唇放慢速度。

    “吱啦……吱吱啦……”

    一遍又一遍,愈发清晰。

    ……

    容府,容楚岚同样满心担忧。

    她本以为自己也要入镜,谁知并没有。而兰庭寺的鬼怪似乎又有了后续,听说请了人去收,只是不知请的人是谁。

    容楚岚担忧也是无用,看过堂嫂和小侄子后,回自己院里踱步,脑海里不断回想。

    平日既服侍又负责监视她的侍女匆匆忙从门外踏进来,顶了院里一个倒茶的活计。容楚岚明白过来,假装又走几步,往屋里去,挥退了所有下人。

    “有什么事?”容楚岚问。

    那侍女进屋后,福身行一礼,严肃道:“方家方大夫人严氏去了。”

    “方大夫人?”容楚岚在脑海里转一圈,想起来了,“方映月与方映荷的生母?”

    直呼其名很不礼貌,但此时只有她们二人,容楚岚也没在意。

    侍女回答:“是,她死在方家城外的庄子里,仵作去验过,惊惧而死。同样死的还有庄子上三十二个下人。”

    容楚岚被这数字惊了惊:“这么多?”

    她坐也坐不住了,起身来回踱步:“可是……又是有诡异?”

    以往京中有众多持镜人护着,根本不会有诡异出现。多是地方上出了什么大事,报上来,才需要持镜人去收鬼。

    侍女道:“应当是,庄子上所有下人都是惊惧而死,不知他们看见了什么。三天后才被送猎物进庄的猎户发现。”

    未知才最为恐怖,能让三十多人都被吓死……容楚岚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们想叫我去是么?”容楚岚攥紧了手,内心犹豫。

    她自然想抓住一切机会,可……上回兰庭寺鬼怪已让她狠狠栽了一跟头,若非邀了姜遗光同行,恐怕她已死在了寺中。

    这回的厉鬼,能悄无声息杀死三十来人……容楚岚深吸口气,道:“可以,但我一个人恐应付不来,还请再多派些人手。”

    “否则,你们也不想看见我白白送死吧?”容楚岚的话很直白。

    侍女道:“自然,我们会再请一人来。”

    容楚岚眼神微闪:“第二个收服兰庭寺厉鬼的那人呢?可以请他么?”

    侍女不说话,只微笑着摇摇头。

    容楚岚便知道这是否认了,只得作罢。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疑惑:“既是在方家,为什么不叫方映荷去?”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奇怪。

    方映荷已经死了啊,自己为什么这么问?真是糊涂了。

    侍女也觉得她问错了,权当没听见,笑而不答。

    将家中事务嘱托给管家后,容楚岚登车离去。

    马车车厢内依旧准备得妥当,茶水点心应有尽有,大约是打听到容楚岚好听说书看话本子,桌上还放了几本话本。

    “竟然是无常先生的新话本。”容楚岚一看作者署名名字,不觉有些惊喜。

    她还没在京城看到过呢,想必这本还没放在书馆里。

    “《将离》?这又是个什么故事?”容楚岚翻开书,慢慢看下去。

    起先看还不觉有什么,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这话本和世无常先生以往的话本都不太一样,竟是本志怪,越看越叫人心惊,唯有遣词造句中还能窥见无常先生的一些习惯。

    “他怎么突然写这种话本,还怪吓人的。”容楚岚疑惑。

    好在她已经历了不少死劫,真正的鬼也见过些,和真正的厉鬼比起来,一本志怪话本根本不足为奇。

    不多时,方家庄子到了。

    方二老爷回家处理自己嫂子、夫人以及侄女、女儿的丧事。这个月来方家丧事接二连三,方二老爷都想上山去拜拜佛了。

    再一想,京城最有名的兰庭寺都给烧了,暗自磨牙,将这个念头压下去不提。

    方家三小姐不知所踪,方二老爷准备给她立个衣冠冢,棺材同样打好了,六尺六的棺材里放了几套小霞平日穿的衣裳,还有她最爱的几样首饰。

    方大老爷下地方当差去了,不在京中。方二老爷喝完酒,给自家兄长写信,提笔都不知该写什么。

    “怎么就这样了……”方二老爷甩开纸笔,瘫坐在地,喃喃自语。

    方家庄子被官兵们围了,不让人进去,对外同样说有逆贼意图谋反,才在京中生事。

    现下已查明了,是意图复辟前朝的反贼,先是杀了兰庭山下的普通百姓,逃窜时跑到了方家庄子里,方大夫人正在庄子上,便遭了歹人毒手。

    这些消息放出去,叫这本就不太平的京城又动荡几分,街头巷尾,茶馆酒楼,随处可闻对前朝逆贼的声讨。

    据说,前朝被本朝太/祖灭了以后,有几位小公主小皇子被有心人拿奴婢的儿女顶替了救出去,好好养大。

    据说,现在在京中生事的,就是当初救出的第二十五公主的女儿。传说中这位前朝遗孤样貌清秀,从小养在寺庙中,长大后便以美色引诱了寺庙里的和尚,同他们苟合,以让这群僧人给前朝卖命。

    各种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将僧侣本就不好听的名声更是抹得完全没法听。

    白府。

    白慎远曾为帝师,又为当世大儒,不知有多少人以拜入他门下为荣,日日有车马来,拜帖更是如雪花一般。

    只是,这几日白府门前却不见人影。

    白大儒近来卧病在床,闭门谢客,除却帝皇赏赐时起来接了旨,其他时间一律不开门。

    闭门谢客的白慎远却并不如其他人想得那般病弱。

    他站在院中,仰头看四方天空,想起陛下近日不断抹黑佛门之举,不断转着腕间的佛珠。

    明明他也算是看着陛下长大,可现在,却越来越摸不透陛下的心思了。

    百姓疾苦,叫他们信佛有何不可?日子过得苦却没个寄托,不是要把人逼疯吗?

    偏偏陛下不许。

    不仅是佛,道门亦不被允许,各种城隍庙、娘娘庙不知不觉间少了许多,陛下宁可换上赌坊酒肆也要把庙拆了。有时他上街去,就连街边算命的摊子都少了。

    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他望向皇宫方向。天边有一排鸟儿振翅飞过。

    宫中,书房。

    身着明黄常服的男子伏案批折,桌前,一太监跪地磕头,道去白府的太医回来了,问陛下可要召见。

    听闻帝师卧病,陛下当即就派了太医问诊,可见其尊师重道。

    陛下揉揉手腕,头也不抬:“宣他进来。”

    太监立刻出去,引着等候许久的太医进门。

    太医道白大儒无甚大碍,不过气机郁滞于胸,近日春寒,又吃多了些寒食,这才胸闷头痛云云。太医给他开了药又施针,没几日就能大好。

    陛下听着,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明显松了口气,待太医说完,陛下抚掌笑道:“好,下去领赏。”

    太医自然要谢恩,道不敢当,一切为陛下分忧,又磕了一个头,被太监引出去了。

    踏出门后,太医望一眼天上高悬的日头,擦了擦汗。

    今天可真热啊。

    ……

    一枚铜镜,将世界分阴阳。镜内人正渡死劫,被恶鬼追杀,镜外人依旧过着平和麻木的日子。二者互不相干。

    姜遗光依旧在不断地逃。

    寿衣老妇人从最初的抽搐般行走,到现在已能灵活攀爬,它的速度越来越快。有那么几次,老妇人伸长的手已到了姜遗光所在道路的尽头,下一瞬,姜遗光又逃往了另一条路。

    姜遗光心里明白,那老妇人虽是幻象,可这整个石头村,不也是厉鬼的幻象吗?

    陈五等人不知去了何处,他到现在都没能找到,也没法停下来问,一旦停下脚步,老妇人就有可能追上他。

    第一回,他跑到了村口,想按照村民们所说往镇上去,可当他才跑出一两里远,一个晃神,他又回到了村口。

    脑海幻象中,村口右侧尽头缓缓伸出一只细长胳膊。

    姜遗光再度转身逃走。

    他无法停止,也无法回到里正家中。和村外一样,一旦他想回去,就会在眨眼间被送到其他地方。每一回,都会让那白发老妇人离自己更近一些。

    不知不觉间,石头村变得有些怪异起来。有些道路似乎在无形中发生了改变,通往不一样的方向。

    姜遗光很确信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可当他第二次跑进同一条岔路时,不免愣了愣——原来的活路尽头,变成了一条死胡同。

    路边的人也少了。原先有不少人吃饱了坐在门槛边晒太阳,可随着太阳升高,晒太阳的人慢慢地变少,周遭逐渐安静下来。

    那厢,黎恪已经在村口找到了陈五他们。

    他如果只想动手杀人,是很简单的,腕间有匕首,谈笑间刺入就好。可这样杀死的人根本不作数,必得要厉鬼亲手杀死才算。

    这叫黎恪很是为难,但看见村口那一大群人时,他还是走了过去。

    “诸位,这是怎么了?能否与我说说?”

    贞娘给他解释后才知道,又一批衙役来了,这回,他们是过来收税的。

    陈五他们凑钱替石头村交了税,可这批衙役依旧在村口不走,扬言要按四百一十九人的数目收人头税,陈五哪里肯,这下,双方就吵起来了。

    里正依旧带了人在村口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哭,村里好几个妇人在地上撕扯衣服打滚,拍地哭叫,让衙役要么把自己杀了,要么就走,他们没钱。

    “怎么又要钱?”黎恪脸沉了沉。

    他现在察觉了这死劫的难缠之处。

    衙役要钱,石头村村民也要钱。他们是来渡死劫的,身上能带多少钱?难不成一直给下去吗?

    那些衙役和之前来人不一样,换了一批,但索要的嘴脸没什么不同。听见地上几个妇人的哭叫撒泼,其中一个当时就脸黑了,一抽刀,“锵”一声,架在妇人脖颈上。

    妇人吓住了,旁边的人也吓住了,哭声滞了滞,随即更加响亮。

    眼见请求衙役是不行了,那群妇人又来求来到村里的贵人,哭着叫着,跪地磕头,脱了衣服往几个男人身上贴。

    又有老人抱着他们的腿哭,陈五陈启等人避之不及,贞娘也被其中一个老人摸了把,恶心地她当时就抬脚踢了过去,指着他鼻子骂:“滚!我又不欠你们的!少给老娘玩这些花招!”

    陈五亦不高兴:“我替你们付过几次钱,已是仁至义尽,不要逼得太狠。”

    山娃子站在一边,面上羞愧,不断转述里正的话,又把他们的话转述给村里人听。

    里正不管。

    他依旧如之前一般,颤巍巍拄了拐杖跪下去哭求,边哭边磕头:“求求几位贵人,村里实在没钱了。你们大人有大量,手指头缝里漏出来一点就够我们活了……求求几位贵人……”

    后去的黎恪亦被缠住,他家中清贫,无甚余钱,本想狠狠心踢开几人赶紧拉了他们跑走,眼神飞快一扫,却当即震惊在原地。

    这群人尖细响亮的哭声混在一起,越哭越大声。而后,其中一两个妇人的眼里,竟流出了两行腥臭的血泪!

    几个老人的面目也逐渐狰狞,一点点凶煞起来,渐渐发青的唇边长出尖牙,指甲亦慢慢变长、变尖利。

    糟糕,这下不给也不行了!

    黎恪急忙将身上的银子都取出来,艰难挤过去交到里正手里,其他人原本被烦得想走人,这会儿也不敢跑了,乖乖掏出身上的银两给衙役。

    交了钱,几个衙役心满意足。几人只觉眼前景像一花,再看过去哪里还有什么血泪和青面獠牙?那群妇人抹了泪从地上爬起来,各自整好衣裳散开。里正感激涕零,连连跪地拜谢,被他们拉住。衙役拿着钱,满意离开。

    村口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切又变得和往常无异。里正笑呵呵拄着拐杖站在远处,不断对他们道谢。

    几人心里却慢慢沉下去。

    他们都意识到了问题。

    不到一天,衙役就来了两回,都是要钱。可他们的钱已经快没了,等到时拿不出钱,该怎么办?

    陈五说道:“现在看来,这个死劫的关键处的确在于衙役。一天就来了两回,谁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再来收钱?”

    贞娘没好气道:“这大家当然都知道,可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办?我身上只剩下八两了。”

    宋川淮同样脸色不好看:“我身上还有五两。”

    陈启是最贫穷的一个,他根本就没带银子,要不是刚才其他人给够了银子,恐怕他当场就要被杀死。此刻他也顾不上许多,焦急问:“我们总不能一直给钱,得想个法子。”

    “现在暂时没有办法,衙役一趟趟来,石头村的村民已经赖上我们了。”陈五暗恨。

    黎恪同样面临着和陈启一样的窘境,他身上银两亦不多,根本经不起这样的索要。

    他倒还能理智思考:一般而言,厉鬼幻境都是依据厉鬼执念所化,一草一木皆为厉鬼心中所想。

    因此,他最初才会觉得这厉鬼是山娃子。只要解决了衙役捉人的问题,山娃子执念就能解开。

    可是……如果真是山娃子的执念,山娃子对石头村感情颇深,在他心中,村民们又怎会是这样狰狞的形象?

    他应当把衙役们想成凶神恶煞模样才对。

    黎恪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其他人也觉得有道理。

    所以,要么厉鬼身份另有其人。

    要么……山娃子后来因为某些事,恨上了村里人?所以在他心中,村民和衙役一样面目可憎。

    厉鬼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黎恪比其他人知道的更多一点,他回想起那双大红绣鞋,和兰庭寺慧净和尚,又联想到衙役们捉人服役。总觉得……脑海里隐约有个念头冒出来,可又暂时琢磨不透。

    贞娘见他竟然是独自来的,不免惊讶:“善多呢?你俩走散了么?”

    方才闹哄哄的,大家这才发现,姜遗光竟然不在,心立刻提了起来。

    黎恪忙道:“善多和我分开了。”

    他不能说出姜遗光正被鬼追逐一事,以免被他们怀疑。

    这群人目前还只是有些猜测,一旦让他们确定下来,他们必定会下杀手。

    此刻,姜遗光已经绕了村子好几圈,却怎么也找不到陈五等人。

    他无比确定,那个东西在戏弄自己,他已陷入了那个东西的又一层幻象中。

    眼前道路变得更加奇诡,前后岔路不断交错,树木杂草丛生,房屋变得更加破败不堪。姜遗光不断往前奔跑,时不时回头看。

    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道路尽头拐角处伸出枯瘦惨白的手。

    村民们坐在自家门前,对奔逃中的姜遗光熟视无睹。

    第72章

    姜遗光依旧在不断跑。

    村中道路越来越扭曲怪异, 蹲坐在自家门口的村民们齐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一张张脸逐渐模糊惨白,不似活人。

    又是幻象。

    姜遗光第四次往里正家中跑去。

    脚下崎岖小路如同活了的长蛇般微微起伏,连带着他的步伐开始不稳当, 勉强维持住身形继续跑。一排排房屋跟着扭动, 犹如一幅画卷被人揉搓出怪异的褶皱。

    姜遗光不管不顾地跑着, 当他第四次来到里正家门口,正要踏入的一瞬间,眼前景象再度一花。睁开眼时, 他重新站在了第四次跑过的一条路上。

    第四次了。

    姜遗光回头看了一眼。

    明面上看,什么也没有。可他脑海里,不远处,白发老妇人的模样悄无声息发生变化,那张沟壑横生的脸好似被一点点抚平, 它依旧带着安详的微笑,但那张脸竟有几分眼熟。

    在它身边,一个又一个衣衫褴褛的村民静静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发青, 无声地注视着姜遗光。就连原来在地上打滚的小孩儿, 也坐直身体,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们在靠近自己。

    姜遗光慢慢停下脚步, 干脆站在原地不动了。

    无论他逃到哪里,周围都有村民。这群,平日看着孱弱的老人、妇人、孩童, 此刻静默无声地慢慢围过来。

    他无处可逃。

    一切皆为幻象, 姜遗光提醒自己,只是这幻象愈发真实。

    他不害怕死亡, 但他不想死。

    他不想死在这里。

    人群后,四条肢体细瘦如杆的白发老妇人慢慢爬近。姜遗光停下脚步后,它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不,很难说这还是白发老妇人。它的脸变得熟悉又陌生。

    那张脸很难形容,不再像一个老太太,反而……反而像是一个眼熟的人,不知道是谁,看着很眼熟,可叫不上名字。

    姜遗光无法形容那张脸,他不能多看,飞快瞄一眼后就迅速移开视线。

    该怎么做?

    幻象……幻象基于人心。

    他想起了镜外兰庭寺的幻象,可那毕竟是镜外,山海镜要护着他的魂,厉鬼便不能杀死他。这回在镜内,厉鬼可以杀死他了。

    为什么现在没能动手,是因为他没有犯禁?

    还是……和野兽捉住猎物后并不急于吞下腹一样的对猎物死前的玩弄?

    姜遗光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

    眼前是一道道麻木冷漠的身影,脑海里,那一道道腐烂脏污的身影后。

    而后,头脑一阵剧烈到犹如有人重重锤击的疼痛。恍惚间,姜遗光看到,从四面八方,缓慢爬出一只又一只巨大蜘蛛模样的白发红衣老妇人。那张安详微笑的脸,赫然是自己的模样!

    更可怕的是,那已不再是脑海里幻象。阳光下,它四条长肢在地面投下了影子。

    它甚至就站在不远处,随时准备捕猎。

    此刻,姜遗光再闭上眼时,脑海里只有一片黑暗。

    白发老妇人真正从幻象中出来,要杀死自己了。

    又或者说,不是它从幻象里出来,而是自己落进了它的幻象中,自己送到了它眼前。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见到其他入镜人,没能出村,也没能回到里正家。

    厉鬼阻止他这么做,唯一缘由就是,他能借此摆脱厉鬼。

    但现在,村里每条路都变得扭曲,原先通着大道的小路可能走到尽头就是死胡同,本该通往村口的草地反而变成了河流,无从辨别方位。

    是幻象……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姜遗光想起来,自己每在村里跑一圈,道路就扭曲得更厉害些。所以,他每“踏入”里正家门一次,就掉入了新一层幻境中。他越是往里正家中跑,陷入的幻象越深,越难以逃脱。

    他站着不动,那群要靠近的东西反而慢了下来,任由他用闫大娘教的法子缓慢地吐息,平复长久奔跑带来的疲乏。

    都是幻象,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假的。

    恐怕,从他看见这东西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幻象中。其他入镜人一定还在村里,只是自己看不见他们,他们也看不见自己。

    姜遗光闭上了眼睛。

    他开始回忆自己曾跑过的路,从里正家出来后的路线清晰映在脑海中。他先往南,经过三条路口后拐进右手边,之后又是……

    所以,如果他想回到真正的里正家,就应该往回走,从一层层幻象中一层层出来。

    闭上眼后,目光所及之处的黑暗让他更清晰地听到了耳畔风声,切切嘈杂呓语,那种古怪的、从破碎喉咙间发出的声响,很近,又很远。

    他转过身,双目紧闭,倒退着,按记忆往来时的方向去。

    听风声,后方是一道围墙,姜遗光不闪不避,直接往后退过去。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犹如水融入海一般陷了进去,又从另一头跑了出来。

    越往前跑,脑海里黑暗一片的景象越凸显出某个模糊的痕迹,渐渐勾勒出一道红衣身影。

    姜遗光知道,那是红衣老妇人重新“回到”了他髓海中。

    他继续倒退着往回走,不再按所见所听场景,而是凭借着记忆,一圈又一圈往回走。

    崎岖起伏的道路渐渐平坦,脑海里看见的老妇人身影慢慢凝实。

    一点一点地,从幻象中缓慢抽离。

    那厢,陈五等人再次遇到了麻烦。

    里正第四次跪在他们身前,磕头求几位贵人帮帮忙,因为衙役又来征税了。

    他们本想拒绝,可一旦出现这事儿,全村妇女老少全都从自家破旧屋子里出来,簇拥着他们往村口去。

    无法逃离,那群老人死死地抓着他们,把他们带到了衙役身前。

    一群,饿到皮包骨、又衣衫褴褛、头发散乱的贫寒人家,跪在地上哭泣恳求。另一边,陌生的衙役面貌凶恶,提了刀逼迫他们交人交钱。

    可他们根本没法升起怜悯之心。

    第四次了,已经是第四次了!他们真的没有钱了!

    这回衙役来征的是田税,村里但凡能长杂草的地都加在一起算成了优等良田,整整几百亩的良田,每亩就要收一钱税。别说现在,就算他们刚入镜那会儿也交不起这个钱。

    “这么多,你们怎么不去抢?我们怎么可能交得起?”陈启一听就急了。

    “求求各位贵人,高抬贵手,救救我们全村老小吧……”里正不断磕头,额头都磕破了,又红又肿。

    山娃子跪在一旁,神色阴郁。他拽了拽里正的衣角:“大伯,别求了,我去服役吧。”

    “你不能去!”里正呵斥他,“你要当大官的人,怎么能去服役。”斥责完,又继续哭天喊地抹泪,捶地哀嚎,用那种满是乞求的目光仰视几人。

    此刻,几人心里原有的几分同情已完全消失殆尽。

    一次又一次,他们几人几乎都麻木了。

    这哪里是要钱?这是要他们的命!

    他们恨不得这些衙役赶紧把人抓走。每一次都是如此,他们咬咬牙掏了钱,结果不过半刻钟,又有新的衙役再过来征税。

    为什么不直接把人带走?为什么他们一开始要插手?

    仔细想想,如果他们一开始选择不去找这些村民,而是直接在村里住下,是不是就暂时不会死?

    如果他们一开始不帮忙交钱,不多管闲事……

    可惜,已经晚了,他们不能放任衙役,且必须护着这些村民。

    这就是死劫的诡异难缠之处。

    黎恪亦觉得十分头疼。

    他真的拿不出钱来了,身上也没有什么能抵押的事物。

    难道真要他们代替这群村民去服役?

    不,应当还有别的法子。

    一定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只是被他们忽略了。死劫再怎么诡异难缠,也不会完全把人往死路上逼。

    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化解厉鬼心中的执念?

    陈五也顾不上先前那点龃龉了,几人在人群撕扯推搡下艰难地聚在一起,陈五忙问:“现在该怎么办?”

    跑是跑不了,无论跑到哪里村民们都能找到他们,然后就是一群人推推搡搡来到村口,面对衙役一次又一次的勒索。

    拒绝也不行,无论怎么拒绝,这群人都跟疯魔了一般,完全无法理喻,只会磕头恳求。

    “快想想办法,他们又要异变了。”贞娘声音中带了些哭腔。

    陈五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吼声:“我也没有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逃不得,给不出,无法拒绝。

    该怎么做?怎么做啊!

    抱着贞娘大腿哭泣的一个妇人眼里再度流下血泪,那张哭嚎的脸逐渐诡异地扭曲起来。

    那妇人怀里的孩子亦哇哇大哭,哭声尖锐如针扎,随着婴孩的哭泣,小脸变得阴白。

    “我没有钱了,你们再怎么逼我,我也没有钱。”贞娘大叫道,要把抱着她腿的妇人推下去。

    那妇人软倒在地,犹如无骨的虫一般扭动两下,绵软地爬起来。

    一个个,跪在地上大哭的身影,都开始扭动抽搐,蠕动着,不断要往几人身上爬,一张张嘴张得老大老大,嘴里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宋川淮一把捂住贞娘的嘴,低喝:“别胡说八道,你想死吗?”她带着贞娘不断后退,“等一等,等一等,我们就交钱,你们先退出去。”

    “我们会替你们交税的,你们退出去,别围着我们。”

    “你们再围着我们,我们就不给了,一文钱都不给。”

    山娃子飞快地转述他们的话,一片尖锐高亢到几乎能把人耳朵撕裂的嚎叫声中,他的声音被完全掩盖住。哭得几人脑袋都有些发晕。

    几名衙役好似什么都没看见,环胸冷笑:“赶紧的,要么交人要么给钱。”

    “我记着,你们村里还有几个女娃娃,长得漂亮的也行,去伺候府里来的贵人。”

    “就是,要么给钱,要么给人,哭哭啼啼作甚?”

    一个衙役不耐烦了,锵一声抽刀,挑起在地面爬的一个小孩儿。那小孩很瘦,刀尖穿过肚腹挂在刀上被提起,都没能把那把刀压弯多少。

    “给不给?”他将那小娃娃一甩,丢在地面。

    很快就有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扑过去,抱着自己的孩子大哭。

    “求求各位贵人了啊,求求你们了……”里正哭嚎。

    他也发生了异变,慢慢的,十指脏污的指甲变得更长,更加尖利,大哭时张开的口里獠牙丛生。

    这样一只凶兽,却哭嚎着求人救他……

    “你们不救救我们,我们全村老小就没活路了,只能去死了……”

    陈五也几乎要崩溃了,不堪忍受折磨,叫道:“给!我们一定给!你们别吵了!”

    “快给!快给钱!”

    “给钱!”

    “给钱!给钱——钱!……”

    一双双眼睛,一张张口,全都在念叨着钱。铺天盖地,几乎要把他们吞没。

    “我们也没有钱啊!我们也没办法!”

    不给钱,就是死。

    陈五咬咬牙,忽地,猛地扭头看向黎恪。

    他几乎要被逼疯了,双目赤红,黎恪同样在焦急中,被他看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陈五便冲了过去,狠狠打晕了黎恪。

    “我们没有钱了,我们把人交给你,让他去服役!”陈五恶狠狠道。

    贞娘等人吓了一跳,可……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他们也没有办法。

    山娃子麻木地转述了陈五的话。

    衙役们看看陈五肩头扛着的人,又看看全村老少,勉强点头:“行吧,石头村交了一个人,还要一个。”

    还要一个……

    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平息,事到临头,陈五反而轻松了下来。

    黎兄,别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再说,谁让你杀了梁兄呢?你得给他偿命,不是吗?

    陈启、贞娘连同宋川淮皆后退几步,警惕地瞪着陈五,同时,他们三人之间也悄无声息地隔开了距离。

    贞娘是最害怕的一个,和男子比起来,女人被拿去卖能卖得更多钱,她又打不过陈五陈启二人。

    此刻,她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应该像宋川淮那样扮做男装的。

    在地面蠕动、哭嚎的村民们哭声渐歇,却没停。

    陈五咬着牙,感觉自己嘴里弥漫出了血腥味。他扛着黎恪,以免他被抢走,一双几欲疯狂的眼睛四处扫。

    怎么办?还要一个。

    还要一个……

    姜遗光去哪了?黎恪为什么说姜遗光不在?

    大约是老天爷听到了陈五的祈求,他们听到浅浅的脚步声,从身后道路传来。

    几人回头看去,发现走来的,竟然就是不知何时消失的姜遗光。

    此刻,姜遗光背对他们,一步步倒退着,往这边走来,模样格外诡异。

    陈五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大步向对方走去。

    第73章

    远远的, 姜遗光就听见身后传来的哭嚎声,还有衙役不耐烦的催促。大片纷乱嘈杂声响,叫他疑心这是否又是幻象。

    很快,他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不似幻象。

    这脚步声, 是陈五的。

    他从幻象中出来了么?

    即便背对着, 姜遗光依旧察觉到来者不善。他猛地转身睁开眼, 和陈五对视上。

    一人面无表情。另一人扛着黎恪,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反应过来,脸上些微狰狞的表情还没散去, 不自然地挤出一个笑。

    陈五问:“善多,你去哪儿了?”

    姜遗光没有回答,反问:“你打晕了黎慎之,想做什么?”

    他看一眼村口抱胸等待的衙役,缓缓问:“你想让他去服役?”

    少年的瞳仁格外漆黑, 好似能把人吞噬进去。他这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什么人时,对方通常会感到格外不自在。

    就如此刻的陈五。

    不远处的其他几人同样走来,贞娘笑道:“善多,你方才不在, 我们还真有些担心你。”

    宋川淮冲他点点头, 陈启也憨厚笑笑:“你没事就好,还以为你出啥事了。”

    陈五同样笑起来, 他先把黎恪放下,冲贞娘使个眼色,贞娘会意, 上前去扶住昏迷的黎恪, 拖着他往后退了退。

    陈五向来表现得很爽朗,伸手就要往姜遗光肩上搭, 好似和故友久别重逢,要拍拍对方肩头。

    姜遗光往后退了两步,没有理会贞娘等人打岔,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陈五。

    “你在心虚,你想把黎慎之送去服役。”又扫一眼其他几人,“你们,也在心虚。”

    村口的村民们各个都停下了动作,远远的,好似事不关己般看这群人自相残杀。

    陈五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空着的一只手揉了把脸:“善多,我们也是没办法,要么交税,要么交人。要是不给人,我们就只能等死。”

    “他一个换我们所有人安宁,梁兄的事儿——我们就不计较了。”

    姜遗光盯着他看。

    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就显得那双眸子更黑,黑得有些吓人,看得几人表情都有些不自在了,姜遗光才缓缓开口:“你们都在骗我。”

    “虽然黎慎之告诉我,其他人说谎时,未必要当场说破,但我想,现在应该是要说破的吧?”

    姜遗光直视着陈五:“你很讨厌我,刚才,你想杀了我。”

    陈五的笑僵住了脸逐渐沉下:“你胡说什么?善多,你是吓糊涂了吧?”

    其他人同样围上来,袖里藏刀,面上带笑。

    贞娘远远地道:“善多,何必疑心至此?方才陈五兄过去也不过是想同你打声招呼罢了。”

    姜遗光没理,一点点地,不断后退:“否则,你为什么从背后悄悄接近?如果我刚才没有突然回头,你现在已经打晕我了,不是吗?”

    “衙役还没走,那群人在等着,他们应当不止要一个劳役。”姜遗光说,“恰好这个时候,我来了。”

    他能脱离幻象,究竟是因为他走了正确的退路,还是那恶鬼换了个花样耍人玩,决定看几人内斗?

    不得而知。

    他越说,陈五脸色越沉。

    陈启绕到了他左侧,宋川淮在右侧,缓缓靠近。

    陈五叹气道:“善多,我们也是没办法。”

    话音未落,几人冲姜遗光直直扑过去!

    姜遗光先前一直后退,待他们冲自己扑来后,更是如离弦之箭般往前跑。他已经跑了很久,可在面临危机时,他的速度依旧不慢。

    那头,贞娘已经拽着黎恪的手,把他拖到了衙役身边,远远地看着眼前闹剧。

    她的心跳得很快,她害怕黎恪突然醒来反制住自己,用力掐住对方的脖子,直到黎恪在昏迷中也涨红了脸,不断挣扎,这才停止。

    山娃子跪坐在一边,目光冷淡又麻木。

    他忽然问贞娘:“你们不是朋友吗?”

    贞娘苦笑一声:“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现下没带够银两,等他送去后,我们会把他赎回来的。”

    “能赎回来?”山娃子问。

    贞娘点点头:“自然能。”

    阿笨坐在山娃子旁边,头发遮着脸,身上糊了厚厚一层灰,半懂不懂地听他们说话。她扯扯山娃子衣角:“你在和她说什么?”

    山娃子就把他们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贞娘见那小姑娘看着自己的神情变了又变,不知在想什么。

    她也垂着眼睛,不断思索。

    这回能把黎恪和姜遗光交出去,下一次呢?难道要把他们一个个全交到衙役手里?

    不,应该有别的法子。

    死劫……执念……这厉鬼的执念如果是当地县令的苛政,他们该怎么做?难不成还要撤了县令的官职不成?

    就在这时,阿笨一阵惊呼,眼睛瞪大了,手指向远方。

    “那里,那里……”

    贞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目瞪口呆。

    姜遗光从路口慢慢走来,面无表情。

    他的手上,抓着两个人的手腕,拖在地面。

    赫然是陈五和宋川淮,一左一右拖行,身后划出两道长长的血痕。

    怎,怎么会……他们三人都敌不过吗?

    姜遗光歪了歪头,看她:“贞娘,劳烦把黎兄叫醒。”

    直到这个时候,他依旧很客气。

    贞娘哆嗦着嘴唇,连忙照他说的做,去推醒黎恪。可惜陈五下手太重,她方才又把人掐了半天,怎么叫都不醒。

    姜遗光拉着两人的手在地面拖行,经过贞娘时,自上而下地看着她,忽然间叹了口气:“贞娘,我也是没有办法。”

    他这副模样,和刚才陈五说的话何其相似?连口吻都一模一样。

    贞娘猛地仰头看他,旋即苦笑。

    “是,是啊,你也是没有办法……”

    姜遗光走到了几个衙役面前。

    那几个衙役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伸手就想把人带走。其中一个还抱怨道:“耽搁这么久,小心到时县令老爷怪罪下来,你们担待不起。”

    “还把人打晕了,是想叫我们扛回去?呃——”

    那衙役不可置信地瞪着姜遗光,目眦欲裂,他喉咙里飚射出大量鲜血,缓缓倒下去。

    姜遗光早就抽出了他腰间的刀,雪亮刀刃如闪电般穿过对方咽喉又拔出,闪身躲开。

    血溅满地。

    闫大娘的教导在他心里响起:“要杀人,手要快,血要少,你只有一刀的机会,但凡要用第二刀,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徒弟。”

    “你……”贞娘几乎失去了语言,呆愣着看着这一切。

    姜遗光动作很快,另外两个衙役还没回过神,已被他用同样的方式又解决一个。

    他们脸上还带着震惊之色,根本没想到有人竟敢反抗。

    剩下那个终于被倒下的两具同僚尸体吓醒,方才嚣张气焰消失殆尽,大叫一声转身就想跑。

    姜遗光提刀从身后追上去,斜劈着狠狠砍在对方腿上。那人惨叫一声,腿间血涌如注,跌倒在地。刀砍在了腿骨上不便拔出,姜遗光从袖中取出匕首,刺入对方背心。

    那衙役扑腾两下,不动了。

    回去不能和闫大娘说了。姜遗光心想。

    “你……你就不怕……”贞娘头脑一片混乱,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指着姜遗光发呆,脸上流露出惊惧和担忧混杂的神情。

    姜遗光从地上起来,转身向贞娘走去。

    他面上其实和以往一样,没什么表情,不是冷着脸,而是那种一切不在意的神情。哭也好笑也好,不到需要时不愿表露。

    他其实已经很累了,脸色格外苍白,沾上了些血迹,看上去更虚弱。

    但……还不能休息。

    “把他给我。”姜遗光擦拭去脸上的血痕,指指尚在昏迷中的黎恪。

    他想,他应该知道生路了。

    贞娘,陈启,陈五,宋川淮,不可信。

    黎恪,暂时可信。

    贞娘却吓得后缩了几步,反应过来后,低声骂他:“你疯了?你就不怕他们变成那个东西?你是想要我们全都死在这里吗?”

    “不会。”姜遗光道,“这是他的幻境,他恨那些衙役。”

    “还有,宋川淮和陈五没死。”

    说这话时,贞娘总觉得他在看一旁呆住的山娃子。

    姜遗光突然爆发的举动,惊呆了石头村一众人。那些哭哭啼啼的人都呆住了,裹着孩子连连后退,和他空开一小片地。

    里正颤巍巍又胆怯地问:“贵人,你们……你们怎么能杀官老爷呢?到时候,县令老爷要派人来拿我们了。”

    “到时候,我们全村老小可怎么活?”

    姜遗光没有理他,而是一直盯着跪坐在旁边,沉默的山娃子。

    他一直在转述别人的话,姜遗光没听见他自己想说什么。

    “只要没有人来抓劳役,就好。”姜遗光说。

    “那这几个衙役怎么办?”贞娘小心地问。

    姜遗光说:“埋了。”

    说这话时,他看着不远处还在哭嚎的里正。

    里正在难过。

    不是害怕,而是难过,就像死去的衙役是自己的亲人一样。

    为什么?

    村里人又恢复了正常,好几个妇人吚吚呜呜低泣落泪,抱着孩子哭。

    为什么哭?她们又在难过什么?

    显然贞娘也发现了不对劲,微颦起眉,小声和姜遗光说:“善多,这几个人……”

    姜遗光用力把黎恪晃醒,后者醒来时还有些发懵,而后猛地睁开眼睛,弹坐起身。

    黎恪本已做好了醒来后杀了那几个衙役逃跑的准备,结果正对上姜遗光面无表情的脸,再一看周围,立刻明白过来。

    “多谢。”黎恪郑重道,又问,“你确定杀了那几个人,不会有事吗?”

    “应该不会。”姜遗光说,“会发生异变的,都是住在村里的人。”

    相反,那些衙役虽然每回来的面孔都不一样,但他们没有像那群妇孺一样变成怪物。

    目前真正的诡异,里正家中的老妻,和村里其他村民。

    里正听不懂官话,姜遗光毫不避违地说:“里正在瞪着我,他也想杀了我。为什么?”

    山娃子听了这话,浑身一震,扭头向里正看去。

    里正苍老的脸庞上,那双眼睛怨毒地瞪着姜遗光。

    死的是衙役,他们恨姜遗光做什么?这衙役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黎恪向来明白,有时人不敢去恨欺压自己的人,便只敢恨比自己弱小之辈。里正会是这样吗?

    瞧着不像。

    他还时不时回头去看那几个衙役的尸体,目光悲伤。

    黎恪在心里盘算着,反应过来,惊道:“你是说,这些人和官府勾结?”

    村民、山贼、衙役……黎恪闭了闭眼。

    怪不得,怪不得衙役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源源不绝。

    怪不得这些人一来,里正就跪下求他们给钱。

    他们一直站在村口没有走,姜遗光说的话,山娃子全部听在耳中,死死抿着唇,眼睛倔强地瞪起来,不知在想什么。

    小女孩阿笨凑近他:“你怎么了?”

    山娃子摇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姜遗光和黎恪小声说:“如果真是慧净的执念,他应当没有被抓去服役。”

    容楚岚告诉他,慧净出家前还是个秀才。

    真去服役,十死无生,又怎么能读上书?

    “所以,真正死劫的困难处不是让石头村免劳役,而是别的。”

    黎恪问:“会是什么?”

    姜遗光平静地说:“我不知道。”

    或许,他们很快就要知道了。

    陈启被丢在了路边,过了一阵子,他迷迷蒙蒙睁开眼,想起自己被打晕前看到的情景,当即跳了起来。

    糟糕!他该不会是被换走了吧?

    爬起身后,陈启才发现自己躺在路边,不远处两道血痕,一路往外延伸去。

    陈五和宋川淮伤得不轻,苏醒后,不敢去找姜遗光的麻烦。陈五拉下脸去找姜遗光说话,后者也毫不在意一般,态度一如既往。

    三个衙役的尸体,陈五、陈启、宋川淮,一人一具往里正家中带。

    姜遗光还记得里正家中的诡异老妇人,他没有跟去,只是威胁那三人把尸体放了后,再出来。

    黎恪还在苦苦思索。

    既不是因为服劳役,那又是因为什么?

    姜遗光说的很快知道,的确很快。

    镜中幻象,一切都是夸张又扭曲的。

    三个衙役死后没多久,村口又来了人。

    姜遗光和黎恪就守在村口没走,贞娘在不远处。他们叫住了山娃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不多时,村口就来了一队车马。

    这些人不像是官府的,已经春日了,领头男子还穿着羊皮袄,骑在单独一匹马上。跟着他的随从们各自骑着小马,中间几辆马车在地面拉出深深的车辙,也不知装了什么,竟有这样重。

    坐在马车上赶车的人,多为中年女人,包着头巾,阔眉方目,看着很热情。

    他们出现后,那些原本散开的村民们又来了,慢慢聚集起来,听那骑在大马上的男人说着什么,反而把姜遗光几人挤在了后面。

    山娃子给他们转述。

    “他们说,他们是从北方来的,说镇子上和府城上有很多贵人,有大官,要漂亮的女娃娃去伺候,问我们村里有没有。”

    “他们还说,要是伺候的好,能拿很多赏钱。”

    “他们要漂亮的,年纪小的,要声音好听的……”山娃子数给他们听。

    这不就是人牙子吗?

    贞娘极为不齿,黎恪也面露厌恶。

    当今陛下对买卖人口一事查得严,若要卖身,只能买卖奴仆,不能买卖良家子。这石头村就算再怎么穷,村里人也都是良籍,正儿八经的农人。

    然而他们又明白,这事儿根本避免不了,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阿笨在一旁问:“真的有很多赏钱吗?”

    牙婆眼睛何其厉害,一眼看出这是个小美人胚子,当即就笑开了,亲亲热热地握了小女孩的手:“自然,自然,跟着我们去,只要唱唱小曲儿,讨了贵人欢心,不仅能吃好睡好,每天有糕点有茶水,伺候好了还有赏钱,月月寄回家里,叫你老子娘都沾沾光。”

    她一撸袖子,露出胳膊上两条亮闪闪银镯子,亮得周遭人一阵惊呼:“小娃儿,你瞧瞧,这样大的镯子,到时你能打七八个,天天换了戴。”

    阿笨哇一声,“真的可以寄钱回家吗?要是官府再来要人呢?他们总是来要人去做活。”

    牙婆拍胸脯:“去伺候当官儿的,当然没人敢来捉人,不然,你就狠狠告他们一状。”

    山娃子已经彻底明白了,黑着脸,拉住阿笨走开:“不要听他们的,不要去。”

    牙婆仍在身后叫:“小娃娃怎么这么不懂礼数,叫你去享福都不要。”

    山娃子骂道:“骗子!才不是享福,是叫你给人家当小老婆呢!”

    阿笨问:“什么是小老婆?”

    山娃子说:“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去了,我再不理你。”

    阿笨一听脸就白了,连忙说:“我不去,我肯定不去。”

    他俩走远了,牙婆身边一个妇人忙凑前去,殷勤笑道:“我是刚才那女娃儿她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牙婆上下一扫,笑道:“我还能骗你们不成?那女娃娃我们给五钱银子,怎样?”

    第74章

    容府。

    容楚毅离府后, 整个容家上下的气氛都有些紧张。京里却有不少人看不透,只以为容家又开始得了陛下恩宠。

    君不见,陛下一次又一次赏下御赐之物么?那条街天天都听着敲锣打鼓声,见御前太监端着笑来容家, 身后一条队箱子又装得满满当当, 不由得揣测陛下又赏了些什么好东西, 那容大小姐又有多么美貌。

    容家这是大翻身了么。

    容楚岚却不这么认为,她先以为陛下是安抚,到后来开始惶恐, 现在一听传言和自己扯上了关系,皮都要绷一绷。

    容大小姐回来以后,先去看了看堂嫂。

    宫中贵妃近日闷了,想找人说说话,传了堂嫂去召见, 又赏了些御锦下来。容楚岚未得召见不能入宫,听她回来后,第一时间就去探望。

    堂嫂气色还行,容楚岚安抚两句, 叮嘱下人好生伺候着, 又踏出了院子。

    她心绪不宁,望着头顶飞过的鸟雀, 缓缓吐气。

    现在京里都在传,容家要出个娘娘,说什么容家姑娘国色天香, 叫陛下一见倾心, 这才日日献宝,好博美人欢心。

    以美/色出名, 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还和皇帝扯上了关系,更是麻烦。刚才堂嫂也提点了她一句,容楚岚不想叫还在孕中的嫂子操心,只说自己能处理好。

    是谁在背后算计容家?竟还传到宫里去了。

    陛下分明是把容家放在火上烤,可背后传谣之人却把这事儿往歪了扯,让满京人的目光从容家转到自己一个人身上。

    容楚岚不在意名声,可这人坏了自己名声后,自己还得感谢对方。

    实在是……恶心。

    她比了个手势,守在门边的一位侍女过来,福身行礼:“大小姐?”

    容楚岚低声道:“替我查这谣言从哪儿来的,想办法解决了。”

    皇帝可以不在意,他到时候大可以说自己看容将军劳苦功高,都是有心之人乱传,再给自己指个婚事,这事儿就过去了。

    可她不能不在意。

    陛下把容家架得高高的,架得谁看了都要眼红,这段时间,容家该不好过了。

    那侍女福身一礼:“只怕不好查,还请姑娘宽心。”说罢,又退到了一旁。

    容楚岚被一噎,又不能发火,那股怒气缓缓咽了回去。

    听这侍女的意思,恐怕在这后面插手的人身份不一般,她似乎在提醒自己什么。

    会是谁呢?他又想做什么呢?

    宫中,贵妃扶了扶腰,很快就有宫女贴心的上来用玉锤,小心地一下一下锤起来。

    贵妃舒服的眯着眼睛,叹气道:“总算把人送走了。”

    宫女看出她并不很待见今日召见的那位官女子,笑着回话:“娘娘今日可真是辛苦。”

    贵妃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京中传言,她未必不知。可她更知道,陛下没有那个意思,真说起来,陛下似乎想把容家女许给哪位皇子。

    可惜……出了这么个传闻,容家女再不能成皇子妃,到时子夺父妾的名头传出去,皇家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既如此,她自然要把人叫进宫里来好好安抚安抚。

    贵妃边躺边想,究竟是谁使的这一招?看着是叫陛下让步了,可陛下那是能让步的人吗?

    她只看着,到时谁又遭了殃,就知是哪个不要命的玩这一手了。

    乾清宫内,皇帝正伏案批折子。

    “今日贵妃心情如何?”他不经意地问。

    太监阿福上前一步,跪下请安,起身道:“贵妃娘娘一切安好,只是有些疲乏。”

    陛下笑了笑:“确实,近来累着她了。”

    几十年过去,陛下的养性功夫更深,从前身为皇子时,阿福还能揣摩出些主子的心思。到后来越来越摸不透,谁也不知陛下在想什么,又要做什么。

    他只能不去想,不去猜,一切全听陛下的命令,陛下说什么他就做什么,陛下没说,他就不知道,这样一来,这条小命反而安安稳稳留到了现在。

    “把这砚给老二送去,还有前些日子老师送来的徽墨,也一并送去。”陛下从身后书架又取了方砚台,自己倒了清水,一圈圈儿磨墨。

    阿福端正跪下:“喏。”领命而去。

    午膳后,司天监监正求见。

    一进来,他就抛下个大消息,称今年两广之地恐有旱灾。

    两广之地,向来只有飓风骤雨导致的洪灾,少闻干旱一事。

    今年却有些不一样,开春到现在,两广地没有下过雨。要是五月前能下雨还好,若是五月也无雨,恐怕今年将有大旱。

    皇帝听完了,什么也没说,让监正下去。

    下午,他又发了道圣旨,这道圣旨,往本就隐隐有沸腾之意的京城上头,浇了一瓢热油。

    宣,夷州知府谢丹轩,入京述职,免其夷州知府位,任两广总督。

    满京哗然。

    天子的事儿,和小老百姓扯不上关系。

    赵氏依旧买了菜往家去,途中又叫住货郎,买了些针头线脑什么的,打算让女儿近日在家好好磨磨性子。

    这几日她总觉得有些不太平,听说京城里又有什么大事,赵氏也不知有什么事,听那些书生说什么皇帝似乎要纳妃,她也不懂,只能把女儿炬在家里,不让她乱跑。

    刚踏进家门,她就感觉有些不对劲。赵氏留了个心眼,没有关住大门,好随时逃跑。

    她先去厨房拿了把菜刀,蹑手蹑脚往屋里去,一进屋,眼前景象就叫她把菜刀给扔了。

    两个蒙着面的人站在屋里,正中央坐着她女儿,她女儿脖子上还架了把刀,要哭不哭地看着自己。

    “你们想要什么?”赵氏出奇地冷静,把刀丢在一边,就地跪坐下去,“要银钱吗?家中银钱不多了,我去取了给你们,还请两位好汉把人放了。”

    赵瑛衣服没乱,这两人是求财总比是求其他的好。

    当中一个人摇摇头:“不要钱,你只要告诉我们,姜遗光前几日问了你些什么?”

    赵氏心里一突。

    她面上依旧镇静:“他那个丧门星,年年都要来给亡夫扫墓,我不过看他可怜,叫他留下吃了顿饭,能说什么?”

    另一人横在赵瑛脖子上的刀往下摁了摁,流下一条细细的血丝。

    赵瑛惊恐无比,又不敢大声哭,连忙附和:“他那个灾星什么也没说,就是吃了顿饭,就走了,真的。”

    刀又往下摁了摁。

    这下赵瑛一句话都不敢说了,泪汪汪地看向赵氏。

    她心里明白,一定是姜遗光打听的那个贺韫有什么问题。

    赵氏哆嗦着嘴唇,心如刀绞。

    “那一日,我去亡夫坟前上香,看见了他,我听闻他被处死了,结果他又出现,心里好奇,就上去叫了他,之后带他回家中吃晚饭。”

    “我问过他为什么还活着,他没告诉我,只说在给人做事,他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那天……吃过饭他打了水就走了。”赵师把那天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都说了,只除去贺韫的部分。

    摆在赵瑛脖子前的刀往前移了移,持刀人叫赵瑛:“现在,该你说了,那天打水时你们说了些什么?”

    赵氏没料到女儿竟还和姜遗光私下有来往,不可置信地看她。

    赵瑛哭叫:“我……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我嘲笑了他几句,我什么也没说。”

    “我还……我还看阿娘辛苦,我叫他如果想求得阿娘的原谅,就给我送一百两银子来。他同意了,只说过几日送来,就走了。”

    “真的么?你们没和他说南夫子墓里有什么?”其中一人冷冷发问。

    她也不打算替姜遗光遮掩了。

    赵氏的心狠狠抖了抖,联想到了某个可怕的猜测。

    他该不会……他该不会真的……

    赵氏面上还能把持住,一脸茫然,见自己女儿脸色有些不对,立刻大哭着,将那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我那早死的丈夫穷了半辈子,什么也没有,我亲自给他下葬,能有什么?”

    赵瑛的脸色不自然地变了变,在母亲的掩饰下很快转变过去,同样跟着落泪。

    无论怎么威胁,赵氏和赵瑛都咬死了不承认,急了时还往姜遗光头上泼脏水,说些胡话,这些全都被两人记下。见实在问不出什么,那两人总算有离开的意思。

    临走前,那俩人还威胁,这事绝不能和他人说,否则,她们小命难保。

    那二人离开后,赵氏冷冷地打量着赵瑛。

    一直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赵瑛心中惴惴,本想扑进母亲怀里,可见着赵氏那冷如刀的眼神,竟又吓得不敢动了。

    半晌,赵瑛怯怯开口:“阿娘?”

    “啪——”赵氏狠狠打了她一耳光。

    赵瑛半边脸都红肿起来,捂了脸不敢说话。

    担心那两人还没走,赵氏不能明说,只是指了赵瑛鼻子骂:“辛辛苦苦教你这么多年,你竟干出勒索的事儿?我就是这么教养你的?”

    “谁让你跟他要银子的?谁让你跟他要的?他的银子你也敢拿,你想跟你那早死的爹一个下场吗?”

    骂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赵瑛捂着脸哭,不敢回话,赵氏丢下一句:“明日去你爹坟前跪着,三个时辰,否则,你也别叫我娘了。”说罢,转身回房。

    母女独居的小院不远处,一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小院内的闹剧。

    ……

    黎家,黎恪依旧没回来。

    蕙娘照旧哄了乔儿睡觉,心力交瘁回屋,心下担忧不已。

    左右睡不着,干脆点了灯坐在床边做针线活儿,做着做着,迷迷蒙蒙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噩梦,梦见夫君回家后就病死了,阿嬷听了急火攻心,同样去了。她带着乔儿办丧事,孤儿寡母遭人欺负,然后,夫君托梦给自己,说他在院里埋了银子,让他们娘儿俩拿了银子回娘家住。

    她依言要把院里的芍药花连根挖出来,谁知挖到尽头,那花的根底下,赫然是一颗头发散乱血淋淋的人头。

    第75章

    蕙娘吓得从梦中猛地惊醒, 向窗外看去,天还蒙蒙亮。

    可梦中那种心悸感依旧缠绕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窗外芍药花已长了花苞,再过些日子就要盛放, 蕙娘原也爱这花儿艳丽, 这会儿看着它, 却好似在看恶鬼一般。

    床帐里又传来乔儿的哭泣声,蕙娘揉了揉眼睛,叫自己忘掉梦中的惊惧, 掀开了床帘去哄。

    “乖,乖乔儿,不哭……爹爹过几日就回来了。”蕙娘低声轻哄,一双弯眉皱起。

    已经三日了,三日没有音讯, 夫君到底去做什么了?

    一向乖巧的乔儿却怎么哄也哄不好,哭得脸涨红,上气不接下气,直往母亲怀里钻, 小手小脚不断扑腾。

    “不哭不哭, 是不是饿了?”蕙娘不想把公公和阿嬷吵醒,解了衣带要喂奶。可乔儿晃来晃去地哭, 哭得愈发凄惨,就是不吃。

    这下她也急了,高叫一声把侍女喊来, 让她去厨房做些糖水, 自己抱着乔儿哄。外头还有些暗,她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抱着儿子在房里绕圈,轻拍了哄。

    可没有用,乔儿已经哭晕厥了过去。

    蕙娘心急如焚,也要流下泪来,抬头一看,却被眼前景象愣住了。

    桌上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可在她影子旁边,还有另一道影子!

    那模糊的人影伸出手,正落在她臂弯的位置。

    有鬼……

    有鬼!!

    一股凉气直灌天灵盖,话也来不及说,什么都来不及去想,蕙娘抱住孩子直直冲出房门。

    正要推门进来的侍女手里端着的碗被直接撞飞,落在地上。

    “夫人?夫人您去哪儿?”侍女叫道。

    蕙娘头也不回冲了出去,留下被撞在地上的侍女一头雾水,糖水和碎瓷片洒了满地,一股甜香味儿散开。

    侍女低骂几句,去拿了笤帚来打扫。

    夫人这是怎么了?看上去怎么像得了失心疯?连小少爷都不要了。

    小少爷躺在床上哼哼出声,侍女打扫完连忙上去又抱又哄,好不容易才让小少爷安静下来。

    墙上,蕙娘逃走后,那道影子仍旧留在原地。

    半晌,举起的手慢慢放下,影子也渐渐淡去。待那只手完全放下后,影子也消散了。

    ……

    容楚岚不知还发生了那么多事。她那日去方家庄子上,却什么也没见着,没有异样,也没有鬼怪。找了一天后,无功而返,谁知回家后又要面临着容家很可能卷入党争的风波中。

    凌烛依旧被其父禁足,原因不明。他的死劫时日未到,还需小半个月。

    姜遗光……依旧没有回来。

    这回的死劫,该有多难?姜遗光在镜中待了又有多久?

    容楚岚心想,方家庄子上那个鬼魂估计是跑了,可偌大京城,她能从哪里去寻?近卫们应该也知道这点,所以近来查得也严,也不许她去庄子上了,只叫她在京中随时待命。

    容楚岚几次试探,问能不能叫其他人来,那些近卫无一不是装聋作哑,不回话。

    容楚岚只觉得一股力气打在棉花上。

    凌家。

    凌烛老老实实在书房抄书。

    他那日打听贺韫,不知怎么就惹了他父亲生气,这叫他更肯定贺韫有古怪,只是暂时不好问。

    自己不能问,也没法叫近卫打听。

    贺韫……贺韫会是个什么人?姜遗光为什么要打听他?

    正抄着书,凌烛的父亲,凌兆光从外头回来了。

    凌兆光直接进了书房,目光复杂地上下打量自己的儿子。

    凌烛急忙放下笔,垂首行礼,又叫下人全都出去。

    “你且告诉我,你那天问的人,贺韫,是谁告诉你这个名字的?”

    凌烛抬起头,让自己的目光变得诚恳无辜:“爹,孩儿只是打听打听,不知犯了忌讳,以后不会了。”

    “不,不不不。”凌兆光在书房里来回走动几步,说,“以前可能是忌讳,以后可能不是了。”

    谢丹轩都从宜州被调了回来,任命两广总督,这是不是说明……皇上真要给贺家平反?

    容家不也是吗?容将军先前眼看着就要定死罪了,谁知陛下又不知什么原因,改了主意命人重新彻查,现下又捧着容家。

    凌烛心里突突跳,肃穆垂首,当做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今年陛下开恩科,你可听京中来了一位江西的才子?姓贺。”

    凌烛惊讶地抬起头。

    姓贺,江西人,莫非……和贺韫有关?

    凌兆光再度不断踱步,心乱如麻,他不知自己该不该这么做,最后还是长叹一声:“也罢,今日你这禁足就解了,你要出去就出去,若遇上了姓贺的江西学子,你可试探试探他,只是……暂时不要同他结交。”

    他们现在还摸不准陛下的意思,不要贸然行动,但小辈之间的结交总是没关系的。

    更何况……这个孩子似乎在背着他们做些什么大事,但凌烛不说,他就不问,总归这个儿子有分寸,不会让凌家去送死。

    凌烛面色大喜,连忙躬身道谢:“是,孩儿谨记。”

    他解了禁足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唐垚等人。

    唐垚虽然有时讨人嫌,可他很能打听消息,唐家门下开了两间书馆,对读书人的事了解得更多。

    唐垚在家里斗蛐蛐呢,就接到了凌烛的帖子,丢了蛐蛐和几个狐朋狗友,披上袍子就往外跑。

    凌烛直接去了他家的书馆,和他在那儿见面。

    “凌兄,总算出来了?”唐垚笑他。

    凌烛摇头一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吧?”来来往往借阅书买书的人多,他什么也没说。

    唐垚把人领上二楼,进一间客房,让小厮隔远些守着,问:“凌兄这是遇上了什么事儿?”

    桌上备了茶水,凌烛给自己倒一杯,又给对方倒一杯,推过去,郑重道:“前些日子,善多说的贺韫,你可有查到什么?”

    唐垚摇头:“这人查不到什么,问多了还有些忌讳,近卫都警告我了。”

    只是,他毕竟年轻气盛,越不让做什么事情,他越想去做。近卫警告他,唐垚反而来了兴趣,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他问:“你查出来了什么吗?”

    凌烛:“暂时不好说,不过有了些眉目。你替我蹲一个人。”

    “谁?”

    “最近京中名声正旺的一个学子,姓贺,江西人。”

    “贺道元?”唐垚下意识问,这个姓氏让他反应过来什么,连忙问道,“他和贺韫有什么关系?”

    道元是他的字,他本名贺理。

    “不清楚,所以才要你去查。”

    唐垚啧啧两声:“要我去查也简单,这贺道元日日来我家书馆里看书,要没猜错,他就在楼下。”

    怕凌烛不信,唐垚说:“你随我来。”

    说罢,带着他从房门口拐出去,到了另一间屋子,那间屋子内藏乾坤,推开一扇小门,能隔着楼道看到楼下所有的光景。

    唐垚指指其中一个人:“喏,你看,那就是贺道元。”

    书馆中摆了两条长桌供人休息,一条长桌最尽头靠角落里坐了个青衫书生,瞧着温和可亲,其他人同他打招呼,他一一笑着回应。

    “他今年多大了?”

    唐垚说:“二十又七。”

    凌烛算算时间,不像是贺韫亲子。他暂时想不到,便决定派人去对方祖籍打听打听,虽然一来一回用的时间久些,可也总比自己在这里瞎猜的好。

    父亲虽告诉他能和对方结交,但凌烛暂时没有这个念头。

    两人悄悄退开,没有看见,贺道元抬眼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贺道元什么也没说,买了本书回去,一路上不少人同他热切打招呼,或是交谈,皆笑着回应。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即将飞黄腾达。

    贺道元在京中找了个有些偏僻的屋子租住下,七拐八弯穿过两条小巷,却在自己家门前的一条小巷口,听到了古怪的声音。

    “谁?”贺道元问。

    那条巷子里好像有什么人,他胆子大,进去看了看,却发现巷子里有个满身狼狈,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

    那妇人看上去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话也说不清楚,只一个劲的流眼泪,她怀中的孩子更是哭得睡了过去,脸色涨红。

    因那位妇人没有穿外袍,脚上也只穿着睡鞋。贺道元看了一眼就立刻移开眼去,左看右看四周也没有人来,温声问:“这位夫人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儿?可要去报官?”

    那妇人怔怔抬头,喉咙里发出支零破碎的声音。

    “鬼……”

    “什么?”贺道元没听清。

    却见那妇人蓦地瞪大眼睛,好像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事。她怀中的孩子也……

    紧接着,贺道元便失去了意识,倒在地上。

    蕙娘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

    镜中,黎恪突然按了按心口,往四周看去,目光茫然。

    他刚才察觉到有些心悸之感,却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只是心下隐隐有些不安。

    是不是蕙娘她……

    不不不,家中有近卫有仆人,应当不会有事。

    黎恪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去思索死劫破解之法。

    那群人还在村口没有走,好几个牙婆围着一个妇人说些什么。黎恪听不懂,姜遗光说:“他们想买那个人的女儿。”

    至于买去做什么,很明显。

    “不能让他们买走。”黎恪联想到了那双红色绣花鞋。

    那个女鬼,是不是就因为被买走后,孤苦一生,才导致死后怨气不散?

    “可我们没有钱了。”姜遗光说道。

    “的确,那群人牙子估计也不会想要壮年人。”否则,就把陈五他们几个送去,黎恪心想。

    “再过一阵子,又有衙役会来。”

    “我拳脚功夫上不太行,你可还能坚持住?”黎恪问。

    姜遗光摇了摇头。

    他实在是很累了。

    但是……“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姜遗光重复道。

    “只要能把村里人留下,不被带走。死劫应当就渡过了。”

    黎恪接过话头:“但这群人应当不会轻易离开。”

    就像那群衙役,来了一批又一批,只有杀了,才暂时消停。

    它们就是要把入镜人逼上绝路。不难想象,赶走这群人牙子后,这群人没多久又会回到村中。

    然而要杀他们是有些难的,一列车队里好几个大汉,看上去就是练家子。更何况,村里人明显很欢迎这群人,要是和这群人对上,估计村里人会把他们也赶跑。

    “他们不会轻易离开,但是可以让他们无法离开。”姜遗光说,“现在天也晚了,他们应该不会今天就走。”

    紧接着,他小声地说了自己的计划。

    黎恪觉得可行,点点头,答应下来。

    陈五等人把尸体送到里正家中后,折返,和他们汇合。

    之前的矛盾大家谁也没提,只各自说起对破死局的猜测。

    无一例外的,大家都确定下来——绝不能让人牙子带走一个村民。

    天渐渐暗下,他们本想像今早一样,去村民们家中要些吃食。可谁知,在得知他们身上分文不剩后,里正不耐烦招待他们,其他村民也个个都冷漠得很。

    没有人搭理,视而不见,好似白天他们哭喊着求几位贵人交钱都是错觉。

    虽然知道这些都是幻象,但陈五等人还是觉得村民们的做派令人恶心。小木屋那边暂时不能回,几人在村中小河边打了水洗漱,摘了些野草野果充饥。

    河边,升起一滩篝火,几人围坐取暖,只待天黑后的行动。

    “今晚估计又有诡异。”黎恪对姜遗光说,“你且先休息,过一个时辰我叫你。”

    姜遗光摇摇头:“我还能撑住。”

    他时不时转头向村口望去,在那里,来的车队就地扎了营帐,又点燃了更暖更亮的篝火,不少村民将家中仅剩的食粮都送了过去,希望他们能看上自己的女儿。

    “仓廪实而知荣辱。”贞娘恶心透了这帮人,愤愤地说了一句话。

    陈五亦赞同。

    姜遗光没有搭理他们的抱怨,反而说起其他事:“这死劫,只靠我们自己,许是不行的。”

    黎恪倒说了句话:“未必,这些人中也有心善的,比如那个山娃子。”他领会了姜遗光的意思,“你是说,要叫上他?”

    “谁?”宋川淮扭头厉声喝问。

    其他几人同样警惕地看过去。

    不远处黑黢黢的丛林中,钻出一道身影来——正是他们讨论的山娃子。

    “是我。”山娃子连忙出声。

    “我看你们都没有吃东西,家里还剩些饼子,给你们送过来。”山娃子手里捧着几个饼,羞愧道。

    经过白天的闹剧,他隐约知道自己村里人做了什么,脸上臊得慌。

    在他身后,站着个头上带了花的小女孩,好奇地看着几人。

    贞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招招手让那小女孩过来。阿笨看一眼山娃子,见他点了头,这才小心地凑到那贵人身边,跪坐下去。

    贵人身上不知抹了什么,又香又好闻,贵人的手也白白的。阿笨比了比自己的手脚,脸红地往衣袖里藏了藏。

    贞娘逗她,又把荷包里藏的一对小小的银耳坠给阿笨戴上。

    陈五没有和山娃子客气,接过饼道了谢。

    姜遗光看一眼山娃子,心里忽然冒出个别的念头。

    “我今天听到了,她娘说要卖了她。”姜遗光指指阿笨,“他们还说,他们明天就要走。”

    山娃子猛地抬起头,和不知所措的阿笨对视一眼,两人的脸都发白了。

    姜遗光:“我没有骗你们,你们如果现在去还能听到。但是,你们最好不要过去。”

    篝火下,少年苍白的面容多了几分血色:“我想,你应该不愿意看见阿笨被带走吧?”

    山娃子腾地站起身:“当然不,我不会让她把阿笨带走的。”

    他今天带着阿笨直接走了,没有听见阿笨的母亲和牙婆的对话,自然也不知道他们达成了这样一桩交易。

    “要是他们趁你不注意偷偷卖了呢,要是他们把你打晕,或者把你关起来了呢?”姜遗光面无表情,“你知道,为了钱,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山娃子咬咬牙:“那我就带着阿笨走,把阿笨藏起来。”

    “你想藏在哪里?藏在后山的话,村里的人还是会发现的。”

    远处已经传来了呼唤声,姜遗光能分辨出,那是一个妇人在喊着阿笨的名字。

    紧接着呼喊声多了起来,有男有女,还有里正苍老的声音。

    阿笨慌慌张张:“我娘在叫我,怎么办?她要把我卖了。”

    “他们要把我卖了。”阿笨拉紧了山娃子的衣袖。

    山娃子藏在衣袖下的拳头猛地攥紧,不可置信地望向远方。

    既愤怒,又难过。

    “你们先躲起来吧,他们来问我们就说不知道。”姜遗光给他们指路,“你们就去我们住的小木屋,他们应该不会过去的。”

    山娃子咬咬牙,跪下一磕头:“多谢几位贵人大恩大德。”说罢,他一骨碌爬起来,拉着阿笨转身就跑。

    从村口赶来的那群人的身影隐隐绰绰,看不清楚。

    夜色中,那群人的面容模糊又诡异。当头一个妇人不断地叫阿笨的名字,说要让她去过好日子。

    “我们现在最好兵分两路,一路跟着阿笨他们去,以免他们被捉走。另一批人把他们引开,然后把他们村口的马全部放跑,马车砸了。”姜遗光语速飞快。

    黎恪已经站在了姜遗光身边,贞娘咬咬牙:“我跟着你们,如果真被发现了,我就当成阿笨被他们带走。”

    宋川淮做男儿打扮,身形亦似男儿,未必瞒得过去。

    贞娘都这么说了,其他人也争不过她。几人匆忙把火堆踩灭,各自往不同方向去了。

    “阿笨——阿笨——阿笨快出来,娘带你去过好日子。”

    “山娃子。别带着阿笨躲了。她去城里享福——”

    “山娃子——”

    一声声呼喊,在黑黢黢树林上空回荡。

    渐渐的,声音变得凄厉,尾音拖得老长,如同鬼哭。

    姜遗光三人很快就追上了逃跑的两个小孩,带着他们往木屋那头去。

    夜里,去哪里都不安全,还不如就跟在死劫源头的厉鬼身边。

    听着那些呼喊,阿笨越来越害怕,怕到一句话都不敢说。

    很快,他们就到了麦田边。

    麦田中站着的稻草人东倒西歪,清浅月光下,几个稻草人缓缓回过头,看着两个小孩。

    姜遗光扭头,发现山娃子的脸色格外苍白,站在麦田边,迟迟不动。

    他看着麦田对面如鬼影般舞动的树影,和那些渐渐扭过头的稻草人,嘴唇不断抖动,身体更是颤抖起来。

    阿笨更是怕到把头埋进山娃子肩头。

    姜遗光问:“为什么不过去?”

    “你很害怕?你在怕什么?”姜遗光说,“穿过这片麦田,你就可以到木屋藏起来,他们就发现不了你了,你们在害怕什么?”

    山娃子的脸惨白如纸,目光呆滞地抬起头。

    “我忘记了,我忘记告诉你们了……”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抱着头蹲下去,痛苦不已,“我忘记告诉你们了,那边不能过去。我才想起来……”

    “为什么不能过去?”黎恪问。

    姜遗光怔了怔。

    紧接着,他猛地想起,自己不知不觉间忽略了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村民们在需要钱时才会异变。

    麦田里的稻草人因他们不慎踩了苗而异变,也是因为他们会让村民损失钱财。

    现在,他们把阿笨带走,让村民们无法卖人,失了进账,所以那群村民又要异变。

    一切都是因为钱。

    为了钱,人能变成鬼。

    在此前,小木屋中的诡异,又如何解释?

    那时他们可没有做任何事。

    山娃子木愣愣看向他:“我忘了,那里,埋了很多人,像你们一样的贵人,都埋在那里……”

    “那里会闹鬼,不能去。”

    第76章

    山娃子说过话, 再也无法承受般痛苦地蹲下/身,汗如雨下。

    “我为什么会忘记……我怎么会忘记……”

    姜遗光却慢慢后退了两步。

    收鬼之人,在镜中必将遭受厉鬼最大的恶意。

    他暂时摆脱了幻象,可是……厉鬼会放过他吗?

    山娃子哭得这么难过, 但, 全村都在做的事, 真能瞒过他吗?

    姜遗光心里觉得有蹊跷,可山娃子哭的太厉害了,太真实了, 他完全看不出破绽。

    山娃子先是用官话哭,又说起了方言,不断地向木屋下的亡魂们道歉。阿笨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也跟着落下泪来,把脸上的泥土冲出一道道沟壑。

    月光明朗, 两人的影子逐渐扭动。

    “快跑吧。”

    黎恪拉着贞娘缓缓后退。

    本以为跟在山娃子身边能安全几分,现在看来,在他身边可能更加危险。那些埋葬在小木屋下的亡魂,即便无法报复山娃子, 还不能报复他们吗?

    姜遗光拉了一把山娃子, 让正在哭泣的两个孩子醒转过来:“快跑。”

    不能让他们想起自己早已死去,否则, 他们会在镜中变成最恐怖的厉鬼。

    一抬眼,麦田中的稻草人竟又近了些。风吹动稻草人簌簌作响。而麦田中央小路的尽头,隐约能见到几个身影晃动, 只是夜里太黑, 实在看不清面容。

    山娃子也反应过来,抓着阿笨的手就往后跑。几人压低声音穿梭在林间, 不敢叫远处那帮人听见动静。

    原以为只要躲过这一遭就好,但现在看来,今晚并不是那么好过的,一旦被发现,后果难料。

    “小声一点,别让他们发现。我们趁这机会出村口去。”黎恪小声说,“他们都来寻人了,这时村口应该没有人,或者只有一两个守着。”

    贞娘抓着阿笨,安慰她:“莫怕,我们一定不会让你被发现的。”她只猜测出这场死劫或和山娃子有关,完全没有想有两个厉鬼的可能性。这话虽是说给山娃子听,却也带了几分真心。

    山娃子转述了,阿笨含泪点点头。

    一行人在夜色掩护中悄悄往村口去,原路折返,穿过密集黢黑的丛林,两个孩子胸膛中心跳如擂鼓。

    实在……太安静了。

    静到有些可怕,只有远处的叫喊声传来,近处好似蚊虫声都不见。

    阿笨小心地跟在山娃子后面,姜遗光走在最前头,黎恪和贞娘在走在最后。

    走着走着,黎恪回头看了一眼。

    方才好像有什么东西挠了挠他的后背。

    贞娘回头拉拉他:“怎么停了?可是有什么不妥?”黎恪忙转回头应道:“无事,是我多心了。”

    但,就在转头向前看的一刹那,黎恪停下了脚步。

    贞娘……为何在扭头时,将头全部扭了过来?

    身子完全背过去,唯有一颗头颅正对着自己。

    黎恪当机立断,猛地甩开贞娘往前跑,低喝道:“善多!快走。”说着就要拉上姜遗光,但他伸出去的手却只抓到了一团沙软的事物。

    再看去,他牵着的哪里还是姜遗光?却是一个脸上用墨简单涂了一张流泪模样的稻草人。

    此刻,他站在麦田中央,前后稻草扎人渐渐围过来,只觉浑身冰凉。

    不,不能慌,心慌则乱。

    黎恪他还能镇定住,悄无声息打量四周。他能察觉到,那些稻草人看着没有动静,但他每眨一次眼睛,那些东西就更近一些。

    被他甩在地上的稻草人晃晃悠悠抽动着身体爬起来,好似被胡乱操纵的木偶人。

    终于,对姜遗光下手不成,开始针对自己了么?

    是只有他一个,还是所有人都卷入了幻象中?

    黎恪轻轻转头看向四周,发觉有一处缝隙后,猛地拔腿就跑。可他才迈出一步,脚下便踏了个空。

    眼前一花,再睁眼时,他又落到了一处全然陌生的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四肢全都缠上了布条,挣不脱,逃不掉,无论怎样挣扎都好似使劲儿在了棉花上。渐渐的,黎恪眼前出现了一丝光亮。

    这是……他们来时住的木屋!

    桌边一圈儿坐了整整齐齐七个人,正在说着什么,可又听不清。黎恪发觉自己被布条吊在高处,不断晃悠,以至眼前情景也跟着晃荡看不清楚,只觉那七个人有些眼熟。

    再仔细看时,黎恪冷汗都落了下来。

    那七个人,全都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衣裳。其中一人仰面向上看,眸子涣散渗着血丝,那张脸……不是梁天冬还能是谁?

    其他几“人”亦慢慢抬起头,一张张墨水粗糙涂出的脸,却穿着他们六人的衣裳。

    尖锐、模糊、嘶哑、高亢的讨论声,四面八方传来,地面渗出血,一点点漫过乌木色地砖。

    黎恪只觉得身上火辣辣地疼,手臂也是一疼,努力扭头看去,自己手上不知何时撕落一大块皮,露出黄白带血的肉。

    他心有所感,往下看去,穿着自己衣裳的稻草人露出的一边手臂,糊上了人皮,鼓鼓囊囊裹在外。

    ……

    另一边,几人悄悄赶路。

    经过他们方才生起的一滩小小篝火,姜遗光再度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山娃子两人也闻到了,阿笨更加害怕。绕过篝火堆朝靠近河边的方向走。

    夜晚的河水好似将整片夜空都浸在了水里,黑沉沉如一汪墨,漂浮着点点星光。

    河中央,隐约水流声响起。

    贞娘本不在意,无意间一瞥,却被河水中的什么东西吸引去了,那河水正中央,冒出来一团黑黑的东西,不断往外冒,一点点变大,靠近。

    那是什么?瞧着好生眼熟。

    贞娘不由得凑近了些看看,她想,要是那是一艘船就好,他们可以坐船离开。

    那东西漂得越来越近,远远地看,是一条狭长犹如小木舟的事物。渐渐漂来了岸边,贞娘凑地更近去看……

    水波荡开“船头”水草,露出一张苍白青肿的脸,还带着淡淡的安详微笑。

    奇怪,这人可真眼熟,我曾在哪里见过?

    此刻的贞娘,听不见阿笨焦急的叫喊,其他人伸手去拉也不理会,直直往河中央淌去。

    河水一点点没入她的足背,小腿……再渐渐往上,要将她整个人淹没进无尽冰凉之中。

    “河里也淹死过人……河里也有……”山娃子双目无神,“我怎么会忘记?好奇怪……”

    姜遗光方才要拉住贞娘,甚至要打晕她,可手刃击在贞娘后颈,却好似砍在了一块冷硬的木头上。他便知道,这又不是人了。

    河里也埋葬了无数亡魂。

    阿笨哭着求山娃子:“你别去想了,忘了就忘了,我们快点走吧,要是他们抓住你,他们也会打你的,求求你了……”

    山娃子心绪不宁,被阿笨拉着跑,姜遗光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边。

    说来也算幸运,至今还没有村民发现,他们,估计是被陈五几人引走了。

    但现在村口到马车还在,没有点着火……是来不及赶过来么?

    姜遗光甩甩头,才发现自己好像又忽视了什么。

    黎恪怎么也不见了?

    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山娃子和阿笨都没发觉不对,快步在前面跑。他们还没想起自己早就已死的事实,现在,他们只是一对不断奔逃的青梅竹马。

    忽远忽近的叫喊,有村民举着火把往这边来,渐渐往他们所在的方向来了。

    要是再凑近些,他们绝对要被发现。

    树木不算繁茂,爬上树也容易被发现。山娃子对这片儿熟,带着两人跳下一条小坡侧边,蹲在半人多高的野草丛中,身后就是两棵大树。一人摘下几片叶子挡在自己头顶,大气不敢出。

    火把更近了。

    窸窣脚步声,火把烧近了燃烧木头的噼啪响。

    姜遗光闻到了一些焦糊的味道。

    和兰庭寺大火烧尽后的气味格外相似。

    就在这时,阿笨声音很低地说话了。

    “山娃哥,你能不能别抓我头发了。你抓得我好痛。”

    山娃子一呆:“我没有抓你头发。”

    阿笨抽抽鼻子:“可是真的很痛,头发被扯掉了。”

    山娃子伸手摸上女孩的头,的确摸到一把被扯下头发后的头皮,渗出血来。

    还有一只冰冷、滑腻又软烂的,抓着阿笨长发的手。

    那只手被碰到后,从阿笨头发上掉了下去,落在地上,如雪曝阳光下迅速消融。

    阿笨怯生生问:“是鬼吗?我们要不要跑?”

    断手手掉下的那一刻,姜遗光感觉自己的头发也被一只手抓住了,头顶传来剧烈刺痛感。

    “是。”

    一道声音在身侧响起,不属于任何一人。

    与此同时,上方遮挡的灌木丛被猛地拨开,一张人脸突兀出现,笑道:

    “抓到你们了。”

    第77章

    那张脸突兀地出现在上空, 露出一个模糊又阴冷的微笑。

    平和、安详,却叫人毛骨悚然。

    “跑!”

    姜遗光抓住树干借力,一个旋身狠狠踢开对方,他感觉自己似乎踢中了一块僵硬的木头, 但好歹将那个人踢退了几步, 而后, 姜遗光抓起一个人就逃。

    他拉住的却不是山娃子,而是阿笨。

    阿笨被刚才突然冒出的人脸吓呆了,姜遗光抓住她跑, 她便跌跌撞撞跟了去。反应过来后不断要挣脱姜遗光的手,往回看。

    “山娃哥还没出来……”她结结巴巴地说。她知道这些人听不懂他们村里的话,正要比划,就听见那个贵人说:“那个不是山娃子,是鬼假扮的。”

    刚才, 他看见山娃子抚摸上阿笨的手腕处,有一截断裂后又缝上的线圈。

    “啊?”阿笨不可置信:“那,那他去哪儿了?他没有……”

    一个死字被堵了回去,姜遗光飞快回道:“不知道, 我们必须找到他。”

    绝不能让他想起来自己已死的事实。

    山娃子, 不,慧净, 他对这个村庄的恨意不浅。他一旦想起这只是自己的幻境,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他用力把还扒着自己头发的手扯掉,可那只手却。好似在他头上生了根似的, 怎么扯也不掉, 越是扯,越是缠得死紧。

    姜遗光对阿笨说:“自己抓着我衣服。”

    说罢, 从袖里取出匕首,握住了那只断手,狠狠划开。

    一把凌乱的长发连同断手掉落在地。

    “快走。”匕首收回袖中,姜遗光拉着阿笨往村口逃去。

    那群人,抓到了山娃子会做什么?

    在山娃子的想象中,村民会做什么?

    “他平常会去哪里?”姜遗光用石头村的方言不熟练地问。

    阿笨摇头:“他到处跑,哪里都要去。”

    “他最常去的地方。”

    这是山娃子的幻境,他应当会下意识回到自己最常去之处。

    阿笨说:“祠堂!里正经常叫他去祠堂背书,让他对着祖宗们背,有时候也在祠堂打他,说读不好书就是忘本什么的。”

    “那就去祠堂。”

    依照里正的为人,他如果抓住山娃子,也一定会要他在祠堂面对所谓的祖先认错。

    姜遗光还记得路,跑到下一道路口时,拐进一条小巷。

    身后追赶声越来越近,和他们不过数丈远。

    阿笨被抓着跑,即便累,可她不敢停。她怕得很,回头看见那些村民古怪的脸,就更怕了。

    “为什么他们全都变成鬼了?山娃哥不会也是吧?”

    好似一夕间,阿笨的整个世界都颠覆了,阿笨茫然又恐惧,只能死死地抓着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贵人的手,任由对方几乎是将自己拖着跑。

    “他不是。”姜遗光飞快回应。

    “你只要想他不是,他就不会是。”姜遗光语气带了些说不清的意味,石头村有些粗犷的方言在他说来也变得冰冷,“你不想他也变成鬼吧?”

    “当然不想。”阿笨急忙说。

    “鬼是能听到人心里的念头的。你最好在心里一直说,一直说。不然,他被村民抓住了,他也可能变成鬼。”

    阿笨很好骗,加上姜遗光语气严肃很像那么回事,她立刻在心里默念起来。

    “别跑——阿笨,不要跑——”

    “阿笨,你也要和你娘一样跟野男人跑了是不是?”

    “阿笨,快回来,不然我们要生气了……”

    阿笨气哼哼,偶尔回头一看又吓得急忙转过头去。

    那些鬼,根本就不是村民,一大团乌漆麻黑的像人一样的东西在后面,走路的样子也不像人。

    她又流下泪来。

    “我知道阿娘根本不是别人跑了,她是被阿爹打死了……”阿笨哭着说,“阿娘没跑,村里好几个婶子也是。”

    “明明是被打死了,丢到了河里,他们就说她们跑了……”阿笨泪汪汪,“他们都说我笨,我不笨,我知道的,我只是不敢说。”

    “说了,他们也要把我打死。”

    “为什么要打死?”姜遗光问。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阿娘为什么。但是前两年有个婶子,说什么她偷男人,就被打死了。”

    阿笨边哭边跑:“我才不信他们,我不回去,我们快点找到山娃哥,带他一起走。”

    “好。”

    这个村里,到底死了多少人?

    姜遗光竟有些数不清了。

    被捉去服役的男人,丢进河里的女人,抢了钱埋在小木屋下的贵人……

    出这条路,再拐过两道路口,就能到里正家,也就能到祠堂了。

    两边的树更高大,绿意葱浓,不断摇摆。

    姜遗光冲出路口的一瞬间,急急停下脚步,而后,抓着阿笨又往另一头绕。

    阿笨回头看去,就见路口的树上吊了一个人,舌头伸的老长,眼睛都凸了出来,风一吹,就在夜色中晃晃悠悠。

    “那是……那是贵人你的朋友吧?”阿笨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风呼呼往她嘴里钻,她又连忙闭上嘴。

    吊在路边的正是陈启。

    姜遗光边跑边说:“不,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们只是认识。”

    拐角尽头,绕过这个弯,同样能去另一边。

    树叶飘摇,上空直直坠下一具尸体,带着破空声,狠狠砸在二人面前。

    那张脸惨白无神,摔在地上,鲜血迸开,还能看见脖颈处的青黑手印。

    与此同时,被绑在房梁上一寸寸剥皮的黎恪,忍痛向下看去,发现七个稻草人中,又有两具无声无息地变成了尸体模样。

    陈启,宋川淮。

    黎恪咳嗽两声,痛得眼前都模糊起来。

    善多,贞娘,陈五还活着。

    以陈五为人,定是又诓骗了陈启他们去送死。

    这恶鬼把他绑在这儿,又不给个痛快,只一点点剥皮,想来是恨极了他。而善多那边应当还没找到关窍吧?否则,它一定会立刻杀了自己。

    黎恪的手脚都被绑住,唯有被剥皮的地方,布条腐蚀了一般松开。

    待完全松开,他就该掉下去了。

    他抖着手,不断哆嗦示弱,好似自己全无反抗之力般,呜呜咽咽。却又在手上指甲被拔去的一瞬间,用另一只手掏出了袖中的火折子,一口气吹燃了,扔下去。

    恰恰好扔在“陈五”稻草人身上。

    做完这一切,黎恪额头冒出更多汗。他不确定除掉稻草人会对相应之人有什么影响,也不确定自己能否真的吹燃火折子。

    但总要试一试的。

    火星子飘在穿着陈五衣服的稻草人身上,一点点燃起火光。

    ……

    “再往这边走!”

    尸体摔落下的瞬间,姜遗光就知道,自己几乎无处可去了。

    陈启和宋川淮都死在这边。他们遇到了什么?

    陈五呢?

    回头一看,巷口处,那群漆黑身影跟了过来。

    前方,宋川淮的尸体怪异地抽动两下,身后,是逼近的村民们。

    “抓紧了。”姜遗光拉着阿笨的手往背上一甩,背在身后,阿笨依言,死死扒住姜遗光,不敢多问。

    姜遗光深吸口气,一脚用力蹬在右侧墙壁,借力拉上左侧墙的墙头,蹭蹭爬了上去,而后,背着阿笨在墙头站稳,略蹲下去,用力起身一跳,跳过了脚下小巷。

    “祠堂就在前面,很快就要到了。”那里点起了灯,是夜里唯一一处亮起的屋子。

    刷了红漆,高大又庄严的祠堂在夜色中静静伫立。

    在阿笨眼中,那祠堂却可怕得紧。

    姜遗光察觉到背上的人不由自主哆嗦起来,问:“你怕什么?”

    阿笨摇摇头:“我们不能进祠堂的。”

    闻言姜遗光沉默了。

    他是外来人,而一般村里……女人也不能进祠堂。

    镜中犯禁,意味着死。

    他背着阿笨几个跳跃,落在祠堂门口。

    祠堂大门紧闭着,封得严严实实,左右两边红底黑字模糊地写了副对联,上面牌匾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好像被一双手给擦花了似的。

    阿笨从他背上下来:“这字还是山娃哥写的。”

    “建祠堂花了好多好多钱,但是大家都说要建,我都不知道建了做什么用。”

    姜遗光静默片刻,说:“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现在怎么办?我们要不要进去?”阿笨急了,“祠堂平常不点灯的,现在有灯,肯定是山娃哥在里面。”

    姜遗光方才帮了她那么多,还带她逃跑,她不知不觉依赖上对方,换平日她早就闯进去了,现在却下意识问对方意见。

    姜遗光还没回应,呼的一声,眼前朱红色大门重重打开。

    祠堂里的光景,完全呈现在二人眼中。

    高高的门槛,往里是一处天井,两边立了柱,又有一副对联,对联两边挂了灯架,一圈红蜡烛亮着光。天井往里走,台阶下,小香炉上插满了香,烟雾缭绕。

    山娃子的确在受罚,他就跪在小香炉前边,里正拿了鞭子,一下又一下抽在他身上。

    他身前,香火桌两边点了蜡烛,一排又一排的排位往上摞,一时间,竟分不出到底有多少牌位,小小一间祠堂里,供奉了多少先人。

    里正转过头来,他那苍老的脸在烛光飘悠下显得有几分奇诡。

    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慈祥、安宁,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又好像抽在山娃子背上的鞭子,不是他打的一样。

    “你们怎么来了?”里正笑呵呵道,一推山娃子,“去,把阿笨带过来。”

    身后,一个又一个黑影走出来,无声地站在里正身边。

    姜遗光和阿笨身后也围了人。

    已经不能说是人了。

    一个又一个黑影,看不清面容,只能闻到他们身上的焦糊味。悄悄地,站在了他们身后。每回头看一眼,都能发现他们更近一分。

    那种焦糊味……

    姜遗光左看右看,发觉了什么。

    他想拉着阿笨逃,可却发现,自己走不了了。

    那只断了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脚上,死死地抓着他。

    他刚才能把自己头发削了,却不可能把自己的腿给砍了。

    姜遗光用力去踢,拿刀要把那只手剜出来,阿笨也蹲下来帮忙,可怎么也砍不动。

    “你快点跑,跑到村口,骑着马逃。”姜遗光低声嘱咐她,“我会把山娃子带出来的。”

    阿笨不断摇头,眼里又憋了一泡泪,怎么也不落下。

    姜遗光再看了一眼身后,那些人,又看一眼祠堂。

    “那,你就把祠堂烧了,烧了,他们就管不了你了。”

    阿笨哭着摇头:“山娃哥还在里面。”

    “烧了它!我会把山娃子带出来!”

    阿笨仍旧只是摇头,不肯。

    “去,把阿笨带进来。”里正提高了声音,“你是要做大官的人,你当了官,我们李家才有出路,我们这个村子才有出路。”

    “你知道,村里没钱了,没法再供你读书。”

    山娃子哆嗦着:“那我就不读了。”

    “混账!”里正大喝一声,一鞭子狠狠抽在他背上,抽出了破空声。

    “你抬头看看李家的列祖列宗,你对得起他们吗?你说这种话,我都怕我死了以后,不敢下地去见祖宗!”

    “我不去!我不去了!”山娃子大叫起来,捂着头,脸痛苦地扭在一起。

    “我不去,去了有什么用?读了书,还是和你们一样,还是跟你们一样,我不要!”

    “山娃子,快出来,我们带你走!”姜遗光知道他恐怕是要想起来了,连忙出声打断。

    “陈五,你在附近,快出……”

    一旦让他记起,后果不堪设想。

    但很快,他的喉咙也被一只断手掐住了,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舍不得阿笨,过几年读书赚了钱还能把她赎回来。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里正老泪纵横,“算我求求你,你看看,你爹的牌位,还有,这是你二伯的,这是你大爷爷的……”

    山娃子跪在地一直哭,哭得喘不过气来,声音渐渐低下去。

    “你忍心吗?就为了一个阿笨?你到时候当了官,还是可以赎身嘛……”

    山娃子逐渐没说话了。

    阿笨也安静了下来。

    她脸上还挂着泪,那张灰扑扑的脸却好似洗净了所有尘灰,白得有些瘆人。

    难言的死寂,在祠堂周遭蔓延。

    风冷了下来,榆树哗啦啦作响,一串榆钱子被风吹落,掉在姜遗光身前。

    他还在不断和脖子上那只断手做斗争,一根根掰断那软若无骨却掐得他几乎断气的指头。

    “不会的,赎不回来了……你们骗我。”

    祠堂正中,那股无比恐怖的气息,缓缓苏醒。

    蜷缩在地的男孩渐渐从地上站起身。

    他站起身时,姜遗光听见了从山娃子四肢传来的好似陈腐木头拉开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你们一直都在骗我,赎不回来了。”

    姜遗光终于掰断了第三根指骨,勉强吸了口气,又蹲下去,一根根去砍抓着自己脚的指骨:“阿笨没有被卖,她就在这里。”

    “她没有被卖!”

    不能让他想起来。

    但,已经晚了。

    山娃子好像没听见,自顾自说下去:“你们骗我她和人跑了,其实是把她卖了,后来,阿笨死了。”

    每说一句话,他的身形就高大一分,被打得披散下的头发轻飘飘落地,身上穿着的旧衫变长,逐渐变成佛衣。

    那张脸,也逐渐受寺中佛陀感召般,怜悯、慈悲。

    “陈五,你要是在附近,就快把祠堂烧了!否则,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阿笨没有被卖,你记错了。她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她没有!”

    男孩的模样变得更加高大,法相庄严。

    “陈五!把祠堂烧了!把这个村子全烧了!”

    越来越多的手抓住姜遗光,他动不得,只能寄希望于藏在暗处的陈五身上。

    若无意外,他应当没有死。

    里正家中,躲在榆树下的陈五自然听见了姜遗光的叫喊。

    他方才也被厉鬼追逐,靠着陈启和宋川淮才活下来。但还是被逼上了绝路。

    后来,不知怎么的,身上一热,那些厉鬼就突然看不见他似的,穿过他,去追别人了。

    他自己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刚才还去姜遗光身边遛了一圈,那家伙居然也没发现自己,只带着阿笨逃跑了。陈五心想,一定是他们在自己不知道时做了什么。

    黎恪不见了,有没有死不确定。

    姜遗光,他干了什么?

    他应当是拿自己试验什么东西,结果误打误撞成了。

    不过,不管怎样,他领这个情。

    陈五进了里正家中的柴房,捻起引火用的麦秆,火折子点燃了,又去烧柴。粗柴上用衣服布条裹了,浇一点油,很快,就得了两根火把。

    里正家就在祠堂前面,隔得极近。陈五到底还是对一群群站在祠堂外的黑影有些发怵,三两下爬上屋顶,站在屋顶用力把火把往祠堂天井里一扔——

    火把打翻香炉,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个圈。

    “烧了那些牌位!”

    即便这样,也没有鬼追逐他。陈五胆子大了点,抱了一捆柴火举起火把就往祠堂冲。

    姜遗光已经被拖进了祠堂里,身上全是断手。

    场面实在太恐怖,以至于陈五一时间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试着把人拖出来,拖不动。

    姜遗光:“不必浪费力气了。”他依旧一副冷冷淡淡的神情,好像永远学不会什么叫害怕。

    “劳驾陈兄,把这里烧了。”

    陈五费解:“那你怎么办?”

    姜遗光仰起头往上看了一眼:“赌一赌吧。”

    赌一赌,在烧完这座祠堂前,他会不会死。

    “行。”陈五举了火把上前,撕下对方身上一块布料。

    里正也好,其他站在祠堂外的黑影也好,皆对陈五视若无睹。

    一双双涣散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姜遗光。

    就好像,他们眼前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

    天井里放了一口缸,储水用,以备走水。布条放在水中浸了浸,摊开,系在姜遗光脸上,以免吸入烟尘。

    “我猜到了些,只要杀了你,死劫就结束了。”陈五笑道,“就看你够不够命硬吧。”

    一把火,烧在了香火桌上。

    里正那张扭曲的脸有些惊慌,他不明白火是从哪里来的,怎么看都找不着人。

    陈五早跑了,临走前,还给姜遗光身上泼了不少水。

    按着姜遗光说的,要把整个村都烧了。

    一路走,一路点,树木、草丛、房屋、被褥……全点着了。

    夜色中,火光漫天。

    陈五几乎烧遍了村里所有的屋子,逃到河边,才忽然想起来——还有一间小木屋。

    那也要吗?

    他急匆匆往麦田方向去,打算穿过这片地过去,抬头望,却见广袤麦田那头,亮起了一处火光。

    全都烧了……

    火光连成片,烟雾冲天。

    眼前景象逐渐扭曲,金光闪过,还活着的几人消失在原地。

    ……

    黎恪醒了过来。

    他察觉身上火辣辣地疼,掀开衣服看,镜中被剥皮的部位好似火燎般长了红色瘢痕,估计一时半会儿难以消除。

    黎恪疲倦地揉揉太阳穴,掀开被子起身,发觉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枕边,放着一面熟悉的镜子。

    应当是他们上山把镜子取下来了吧。

    黎恪还有心思调侃自己,要是镜子留在山上,他可真是没力气走下那九百九十九级的长阶了。

    他刚坐起身,门便被轻轻敲响,而后,两位素衣侍女走进。

    “黎公子,您醒了。”

    黎恪见怪不怪:“这是哪儿?劳驾,请同此地主人说一声,送我回去。”

    想来应有好几日没回家,家里人该担心了。

    至于身上的痕迹……只能找理由遮掩过去。

    两位侍女对视一眼,其中一位一福身:“是。”说罢,恭敬退下。

    另一人留在屋内,以供差遣。

    黎恪沉吟片刻,问:“还请替我问问,姜善多情况如何?他大名姜遗光,年纪尚小,还未起字,他应当也受了伤……”

    侍女记下了,柔声道:“是。”

    顿了顿,她又道:“黎公子,有一事需叫你知道。”

    黎恪听她语气,不像是什么好事,警觉地回以注视。

    “尊夫人何氏,出了些事……”

    黎恪猛地坐起身:“你说什么?”

    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了,换上外衣,揣上镜子,一瘸一拐着下了楼。门外马车已备好,他急切地坐上去,催促车夫快些。

    一路上,黎恪心急如焚,可那些近卫们却怎么也不开口,不说发生了什么。好不容易到了家,黎恪急匆匆跳下马车,小厮早打开了门,黎恪直直就往里去。

    直到看见房里蕙娘抱着孩子的身影,黎恪才冷静了几分。

    方才走过的地上有些发黏,许是打落了糖水,没打扫干净。蕙娘爱吃甜口,常叫婢女炖这些东西喝。

    他抬起脚,却发现地上爬了不少蚂蚁,自己方才也踩死好些,厚厚地黏在鞋底,看着实在不舒服。

    黎恪不禁对家中仆人有些不满,连房间都不扫干净。他快步上前来到床边,搂住妻子,轻声问:

    “蕙娘?怎么了?”

    他这才觉得,不仅蕙娘有些古怪,乔儿也安静得过分。

    蕙娘抬起无神的眼,忽地,露出个诡异的笑。

    “乔儿没了。”

    “什么?”黎恪不可置信,伸手去摸乔儿的脸,“他不是……”

    话未说完,怀中抱着的孩子,因这一碰,脖颈软绵绵断开,小小一颗头颅滚落在地。

    一大群蚂蚁从头身断裂处,如黑水般涌了出来。

    第78章

    睁开眼, 天已经黑了。

    桌上点了灯,烛光幽幽,姜遗光睁眼看了看,发觉自己躺在庄子上的房间里, 枕边放着山海镜。

    他应当昏迷了好几日, 身上换了药, 灼烧感连同药的清凉感一并黏着,嘴里弥漫着一股参味。他披散着头发坐起来,比了比, 发现自己头发竟没短。

    姜遗光披衣下床,镜子带在身上,推开门去。楼下有两个仆妇点了灯守夜,见他起来,连忙起身行礼。

    “小公子, 你睡了两天了,现在饿不饿?”其中一个仆妇问。

    “灶里还生着火,想吃什么咱给你做。”

    另一个仆妇说:“大夫说了,还是要吃些好克化的, 给你煮些粥?”

    姜遗光:“麻烦了。”

    他看着就单薄, 一个仆妇去小厨房生火做饭,另一个就上去开了箱子, 取下一件薄斗篷给他裹上:“夜里风大,小心再吹着凉了。”

    斗篷一裹,整个人看起来更小, 坐在椅子上, 捧着茶,盯着那盆炭火发呆。

    “小公子, 庄上又来了个人。”那仆妇说。

    姜遗光终于把目光收回来:“是谁?”

    仆妇笑道:“看着比你大点儿,昨天来的,那时你还病着,就不知道。他搬到岑公子原来的院子里了。”

    那仆妇左看右看,低声说:“听说是晋省的学生,姓张,我看着有点不好打交道的样子,不怎么说话。”

    她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位也不怎么说话,连忙补救:“他瞧着有点看不起人呢。”

    姜遗光垂着眼睛,继续盯着那堆炭火发呆,不知有没有听见。

    他还记得自己埋在火堆里的感觉,浓烟滚滚,身上没有一处不是滚烫的,血流出来就被立刻烤干了。

    火堆中,厉鬼凄厉哀嚎……

    他好像……以前也见过大火。

    奇怪,是什么时候?他竟忘了么?

    小厨房那头已飘来了香味,豌豆在谷米中煮开了花,加了栗子和蜜,一碗甜津津的并四样小菜端上来。姜遗光坐在桌边吃,两个仆妇边烤火聊天,一边时不时慈爱地看着这位小公子。

    “还要不要别的?”

    姜遗光摇摇头:“不用了。”

    他想了想,说:“劳烦,请帮我打听一位姓黎的人,黎慎之,大名黎恪。”

    陈五突然出现,毫发无伤,但他自己也有些惊异,这件事或和黎恪有关。

    而且……和许多人不同,他从黎恪身上察觉到了某种善意。这种善意他已很久没有感觉过。

    两名仆妇记下了。

    厨房里烧了水,舀了些让他洗漱完,再回房睡下。

    两仆妇一人去收拾厨房,一人写了条子报上去。去厨房的进门就觉得有些怪。

    方才她从柜子里拿了蜜糖出来,大约是忘了合盖子,有一滴落在了台面上。只一小会儿的功夫,桌台上就爬满了蚂蚁。

    密密麻麻,乌黢黢一大片,叫她吓了一跳。

    仆妇直接从锅里舀了滚水,一大瓢浇下去。那堆蚂蚁冲到了地上,大都烫死了,还有些抱成团滚落下去,变成一颗黑球。

    仆妇瞧着也有点瘆人,从灶里抽了根燃着的柴,盖下去,滋滋作响,一股烧焦后的糊味儿传来。

    可能是这两天下雨,生了蚊虫吧?仆妇没当回事,继续用火去燎那些蚂蚁,完了再把柴火塞回灶膛,转身拿了扫把来扫。

    她刚抬起头,就吓了一跳。

    “小公子,你怎么突然下来了?”

    姜遗光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了门边,盯着她扫地上那堆蚂蚁堆成小山的尸体。

    “没什么好看的,这儿虫多,你上去休息了,我等会儿扫好,过两天撒点药。”仆妇笑着劝他。

    姜遗光这才说:“好。”

    他看一眼地上那堆蚂蚁,目光有些古怪:“我闻到了烧焦味才下来的。”算是解释。

    仆妇把人劝走,关上门打扫,以免味道飘出去。

    厨房外,一列蚂蚁整整齐齐往树下爬。

    这一觉睡了很久,直到天光大亮,姜遗光才下来。

    仆妇带着几个丫头四处查看,墙角的洞眼儿拿石灰堵了,用艾草、苍术、丁香等药裹成纸卷,一个个屋子角落去熏,再撒上雄黄粉。仓库里放着的家具也全都拉到了另一处院子晒。

    姜遗光见到了那个新来的据说不好相处的人。

    他住在岑筠原来的院子里,仆妇们要驱虫,拿着书退了出来。看见姜遗光同样从院里走出,冷冷淡淡瞥一眼,扭过头去。

    任槐凑在他身边,小声说:“善多,没必要和他计较,他那个人就是这样,谁说话也不理。”

    任槐原对姜遗光有些微词,可见姜遗光从死劫中回来,满身伤躺在床上时,他又觉得自己太过狭隘,竟和一未加冠的小儿计较。

    加上来了个真正不好相处的张某人,再回想起姜遗光时,便只能想起对方好处了。

    任槐给他倒了杯茶,两人坐在大院里看书、晒太阳。任槐左看右看,问:“善多,你怎么把自己伤得这样重?在里头遇见了什么?”

    姜遗光扫他一眼,发觉他这句话没什么恶意,只是想打探,便将自己的遭遇简单提了一句:“被火烧了。”

    “那可挺疼的。”任槐想想,就觉得自己身上也热了起来。

    性子不好的那人冷冰冰地扫了他们一眼,转身走了。任槐这才松了口气,和他说:“那人姓张,字淮溪,大名不详,从江西来,平常不怎么说话,问他也不搭理,你可少同他打交道。”

    姜遗光等他说完后才问:“可我听说他从晋省来的。”

    任槐说:“听他自己说祖籍在晋省,后随生母搬到江西,户籍也迁了过去。”

    他啧啧两声:“北地学子往南迁,还是迁到江西,实在是……”想想就有些同情张淮溪。

    姜遗光也曾听南夫子说过,科举虽统一划线,可每省比例不一,因而几乎届届都有南北方学子之争。

    南夫子也曾感叹过,才气南移。过往三届状元,无一不出自南方。而南方中竞争最激烈的省,莫过于江西、闽省等地。

    从晋省转到江西,于张淮溪而言,科举要更困难许多。

    姜遗光不打算科举,对此不说话。任槐感叹完,才想起眼前这人是个白身,忙以茶代酒自罚一杯,以示歉意。

    “说到江西人,最近京中有个很出名的江西才子,姓贺,贺道元,大家都在押他是否能得今年恩科头名。”任槐笑道,“只可惜我得在这庄子上,无缘得见那位才子风光。”

    姜遗光不置可否。

    任槐见他不感兴趣,才说起别的话题。

    “听说,那位贺道元前几日昏迷在小巷里。一并被发现的,还有一位衣裳不整的妇人。”任槐神色凝重几分,“那妇人醒来后就疯了,近卫把人送回了家,听闻她夫家姓黎,这几日出远门未归。贺道元现在还没清醒,被近卫安排住在客栈里。”

    “听闻……又是有诡异作祟。”

    这下,姜遗光总算认真了些:“你如何得知的?”

    “自然是甄二娘向我提的,问我能不能去收鬼。”任槐的笑容中多了几分苦涩,“我带了镜去,却什么也没收着。”

    他原想借这个机会往上爬一爬,凭借自己的本事更受重视些。不料,他带着镜子去那小巷转了,又去妇人家中,怎么都没找着。这叫任槐很有些沮丧。

    “姓黎……”黎姓和李姓虽同音,却不如后者常见。姜遗光不免想到了一个人。

    会有可能吗?姓黎,这几日不在家出远门……

    他问:“既如此,你告诉我做什么?”

    任槐直白道:“想邀你同去。不仅是你,其他几人我也都邀了,这恶鬼来得诡异又蹊跷,凭我一个人,恐怕难找。”

    姜遗光沉默半晌:“我现在身上有伤,不方便。”

    他有种没来由的直觉:那妇人估计和黎恪有关。

    如果真是黎恪的妻子,他会怎么做?

    还有,既然黎恪在,等他回来后也是一样的,为什么要任槐去?

    是因为黎恪那时还在镜中吗?还是说,那恶鬼又做了些别的事,让近卫们无法等待,不得不立刻找人。

    又或者……黎恪没活下来?

    任槐也没想第一回就能劝动姜遗光,同他继续说了会话,起身走了。

    姜遗光回房。

    他想问问黎恪。

    铺纸磨墨,笔尖停在纸张上空,迟迟无法下笔。

    昨晚托仆妇去问了,近卫们会替他打听好,要是黎恪还活着,他们自会帮忙递交拜帖。

    好不容易写了一份,不知怎么的又觉得不太对,姜遗光盯着看了半天,还是决定不送出去。

    大家一块用过午膳后,各自回屋。

    没多久,任槐敲响姜遗光房门。

    一开门,他便直接道:“甄二娘告诉我,不必再去了。”

    姜遗光问:“解决了?”他心里猜到了点什么。

    任槐含糊地嗯一声:“听说是解决了,也不知是谁做的,竟那样快。”

    他说:“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不用担心了。”

    说完,他道个别,转身下楼去。

    姜遗光回房,看见桌上那张拜帖,折了几折,取来信封装了,还是决定叫人送出去。

    他正下楼,就见又一个陌生的小厮站在那儿,看他下来,行个礼,口齿清楚地说道:“有两位公子送了帖来,还请小公子过目。”

    说罢,他将两份帖子放在桌上,打个千儿,悄声退下。

    姜遗光拿起两份拜帖一看。

    第一份是凌烛送来的,他只说上次叫自己打听的闽省商船一事有了下落,邀他出来见见面。因担忧近卫搜查,贺韫的事信中只字未提。

    第二份则来自黎恪。

    什么理由也没有,只请他过府一叙。

    第79章

    在两张帖子中犹豫了一会儿, 姜遗光决定还是先去黎恪那里。

    翌日清晨,庄子上备了马车,姜遗光上车后,车夫一扬鞭, 马车便晃悠悠往京城里去。

    一路都很顺利, 唯有在进城门时遇见了些麻烦, 马车往旁边挪了挪,让开位来。

    姜遗光从车窗里看见城门里驶出一队车马,当中一辆马车高大华美, 金顶华盖。

    从他身边经过时,姜遗光看见了那辆马车侧边的红色车轮。

    车夫怕姜遗光不高兴,小声同他解释:“这是朝阳公主,我等还是避一避。”

    姜遗光不明白他和自己说这个干什么,回了一声:“我知道了。”马车行得慢, 扬尘不大,他盯着那辆马车看了一会儿,分辨清上面的纹样。

    恰好这时,那辆马车的车窗帘被掀开。

    一位样貌明艳的少女掀开帘子, 就看见不远处乌篷马车里, 有个少年同样掀开帘子往外看。

    马车交错刹那,两人对视一眼。

    朝阳公主立刻放下帘子, 捂脸扭过头去。

    “公主,怎么了?”蹲坐在矮凳上替主子捶腿的侍女抬脸笑问,“脸这样红, 可是看上了哪家俏儿郎?”

    “好个芸丫头, 这张嘴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朝阳公主作势往惠芸脸上一拧,“近来身边人都给放走, 连我都敢打趣了?”

    其他几个侍女跟着笑起来,撺掇着要好好罚一罚惠芸。

    惠芸哎呦哎呦叫:“可不是主子您心慈人善,婢子才敢多嘴吗?”

    朝阳公主轻笑一声,放过了她。

    “别说,刚才经过的那人也不知是谁家的,瞧着很面善。”

    闻弦音知雅意,惠芸抿嘴一笑:“公主的眼光自然不差。”既然公主都表现出来了,她们自然要去问问。

    只有能替主子分忧的仆,才不会被主子厌弃。

    朝阳公主放下手中的花牌,打个哈欠,其他几人立刻轻手轻脚放下小桌,给公主腰后垫了软垫。惠芸先一步掀帘子出去,叫了个侍卫调转马头,跟上去问。

    姜遗光没察觉出什么,坐在马车中等待。过不久,他感觉马车速度加快了些。

    车夫解释道:“有人跟着,不知要做什么。”

    跟着那人瞧着打扮像是某个皇亲门下侍卫,姜遗光的身份不好暴露,干脆把人甩掉。

    马车行驶得更快,进城门后三两下拐进小巷里,很快甩脱公主府侍卫的跟踪,再往黎家去。

    黎家管家等在门口,姜遗光到了后,把人迎下车,亲自往里送去。

    黎家不算太大,上下静悄悄,来往仆人也不多,沉浸在一片悲怮气氛中。

    再往前去,正大厅布置成了灵堂,只是灵堂上没有牌位,当中亦没有棺材。除了堆叠些纸扎人、纸元宝和白幡外,什么也没有。

    黎恪坐在灵堂中,前面摆了个火盆。火盆里烧着柚子叶、艾草等物驱邪,浓烟滚滚。

    姜遗光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碰碰对方:“黎兄?”

    黎恪下巴上面是青胡茬,头发有些乱,脸庞憔悴,不知有多久没打理过自己,也不知多久没有休息,眼里满是血丝。

    “善多?你来了。”黎恪声音低哑,一抹脸,露出个苦笑。

    此时的黎恪,犹如一头深陷牢笼的困兽。

    姜遗光看了他半天,确定此刻应当合时宜后,才道:“节哀。”他在来的路上,听车夫说了黎恪家中的事。

    黎恪深吸口气:“节哀,可我难以节哀。”他慢慢闭上眼,那一天的诡异情形再度从脑海里翻涌而上。

    蕙娘得了失心疯,幼子惨死,老父和祖母还卧病在榻,他要是撑不下去,黎家上下该怎么活?

    后院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哭泣声,很快,就有仆人匆忙过去哄,紧接着,那声音便慢慢听不到了。

    黎恪听着蕙娘的尖叫,眼里闪过不忍。

    “也罢,今天找你来不是说这些的。”

    黎恪和镜中很不一样,他好似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一夕间想通了什么,身前纸钱烧完后,脸上竟还能露出个笑。

    “善多,随我来。”说罢,他带着姜遗光往后院书房去。

    书房里,黎恪从柜上取下两捆卷轴,一并摊在桌上。桌上原本就打开着一份卷轴,这样一来,三份卷轴整整齐齐摆在一块儿。

    “自听闻山海镜能收鬼以来,我收了三个。”黎恪指指三份卷轴,“每一个我都做了记录,全都在这里。”

    “唯独这一个,我找不到。”

    “找不到?”姜遗光问。

    “对,我找不到,我去过那条小巷,也在家中仔细寻过,无论去哪里我都找不到。”

    姜遗光道:“我住的庄子上有几个同住的入镜人,甄二娘原叫了他们去捉鬼,可后来又说不必,我本以为是你捉着了。”

    黎恪摇摇头:“找不到,不知是什么。”

    “可以告诉我,尊夫人碰上了什么吗?”

    黎恪知道姜遗光对人情世故几乎一窍不通,没在意,拉开凳让对方坐下,又叫下人上茶。

    隔着茶水雾气,黎恪慢慢开口。

    “我也不知我夫人遇见了什么,但我大概知道乔儿……对了,乔儿是我的孩子,再有一个月就满周岁,我……我原定了要请人办抓周宴……”

    姜遗光又说了一句:“节哀。”

    黎恪摇摇头,继续往下说:“我回来时,没看见鬼,只看见了……很多蚂蚁。”最后四个字,他盯着姜遗光对眼睛,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

    他没有从姜遗光脸上看到诧异,后者只是确定般反问:“蚂蚁?”

    “对,就是蚂蚁,很多很多蚂蚁。我回家后,碰到乔儿的刹那,他的头落了下来,从断口处,涌出了蚂蚁。”

    “那群蚂蚁越往外涌,乔儿的身子就越瘪,等蚂蚁跑完了,乔儿的身体就只剩下了一张皮……”

    黎恪平静又疲倦地说着那天所见情形。

    “我拿了桌上烛火去烧蚂蚁,可根本烧不完,那些蚂蚁不过是普通虫蚁,和鬼怪没有任何关系,我一烧,它们就跑了。”

    “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参谋参谋,你可有什么思绪?”黎恪此时看着冷静,却好似行走在独木桥上的疯子,一个不慎,便要落入疯狂的万劫不复之地。

    姜遗光沉默片刻:“我醒来的那天晚上,庄子上仆妇生火给我煮粥喝,上楼后,我闻到了焦糊味,下去厨房,看见一个仆妇在厨房里烧蚂蚁。”

    他在桌上划了一圈:“很多很多蚂蚁,就像你说的那样。”

    黎恪猛地抬头看他,嘴唇哆嗦:“你说什么?”

    “我想,它应当是来找我们的。”

    黎恪狠狠深吸几口凉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是不知,别人有没有遇上。”

    是巧合,还是针对入镜人?

    又或者,只针对他们二人?他们做了什么会被盯上,那鬼怪又藏到了何处?……

    黎恪心里转过无数念头。

    想着想着,脸色逐渐阴沉下去。

    若是因他收鬼缘故遭了报复,也该冲他一个人来,对妇人幼童下手,只叫人觉得恶心。

    可又一想,厉鬼都是一群毫无神智的东西,本就无法用常人准则去衡量他们。这么一想,心中更加悲愤。

    黎恪将此事原样记下,叫人送往京城中近卫落脚点,报上去。

    “身为人夫,身为人父,自当为妻儿撑腰。”黎恪平静道,“不管那东西是什么,逃到哪里,我都要替蕙娘、替乔儿报仇。”

    “以慰乔儿在天之灵。”

    黎恪的眼中好似燃起了熊熊烈火,久久不息。

    姜遗光看了他半天,觉得他又不太一样了,但不知怎么说。

    想了半晌,还是郑重道:“节哀。”

    黎恪苦笑,没在意,反而更加郑重地对姜遗光行一礼:“算是为兄冒昧,还请姜小兄弟助为兄一臂之力。”

    腰弯下去,半天没有抬头。

    姜遗光说:“我不帮忙。”

    黎恪心顿时冷下去,又告诫自己不能强求,就听见他接下来的一句话。

    “但我们可以做交易。”

    “你帮我查一个人,我帮你找这个鬼。”

    ……

    同黎恪告别后,姜遗光也没有去寻凌烛,而是让车夫往柳平城去。

    这回醒后,因他“有功”,庄子上备了五百两供其花销。姜遗光来时就取了银票带在身上。

    赵瑛一事,还需尽快解决,以免她把贺韫一事说出去。

    马车往柳平城赶,出城门后,车夫加快了速度,在官道上飞驰。

    一侍卫远远看着那辆马车离开的方向,往马背上抽一鞭子,朝公主所在的园子去了。

    当今陛下格外宠爱朝阳公主,不仅未出嫁时就赐封号,还赏赐了两座园林。其中一座就在京郊,名朝凤园。

    朝阳公主极爱那园林,时常过去玩乐。

    听了侍卫回话,朝阳公主也不气,伏在凉亭边笑道:“看来是我和那小郎君无缘了,也罢。”

    一母同胞的二皇子也到她庄子上消遣,闻言笑她:“整日惫懒躲出京,还想学咱们三叔搜罗美人不成?”

    当今陛下三弟,临安王,生平好美人,府上妻妾上百,儿女成群。那一大家子朝阳公主都认不过来。

    “二哥这么说我就要不高兴了,当心我把你赶出去。”朝阳公主朝他扔了个软果子,不轻不重地砸在二皇子肩头。

    二皇子连连笑着赔不是。

    “我知京中近来不太平,你躲到这庄子上来也是有原因,二哥不得已才来打扰,有事相求。”二皇子叫周围人下去。

    “你消息灵通,可知道容家大小姐的事儿?”

    据说父皇有意指婚,可突然出了那些恶心人的流言,指婚一事自然黄了。父皇那天赏了他几方砚台,二皇子心里放松,即便知道父皇没有迁怒,但到底还是有些惴惴。

    父皇看着他,他就不能做那小人,只得按兵不动,只需要听父皇的话就好。

    但不代表他要忍着,待知道是谁放的消息,他总要叫对方也吃个大亏好。

    “你我一母同胞,总该守望相助,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被欺负吧?”

    朝阳公主不耐烦了,抓起一把团扇丢过去:“我怎么知道?一个个跑来问我,当我这儿是什么茶馆酒肆供你们说嘴不成?”说罢,起身就走。

    二皇子连忙上前赔不是,好话连声说个没完。

    对他这个妹妹,二皇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谁不知道父皇专宠朝阳公主,甚至有传闻,朝阳公主曾代父批奏折。可见这个妹妹得了多少恩宠。

    朝阳公主不理他,径直往屋里去。园子里养了不少美人,见公主发怒了,个个拍着手笑着迎上去,把公主往屋里带。又一个个如花团锦簇般围着二皇子,叫他离公主远些。

    朝阳公主回屋后,脸上倒不见怒色,又点了两个说书的女先生进来,叫她们在屋里说书。

    几个贴身婢女动作轻柔地给她捶腿揉肩,以免公主醒来再不快。

    朝阳公主半眯着眼,心里叹气。

    朝凤园是自己的,更是陛下的,这园里大大小小,一举一动都会传到父皇耳朵里。

    她得父皇恩宠,也是因为她事事向着父皇,父皇不叫她说的事,她便一个字都不会吐露。

    但凡她敢利用恩宠,反过来卖消息,陛下定会立刻放弃她。

    今日,也算是和二哥联手,做了出戏。

    二皇子悻悻地被人迎到偏殿,被一群人好声好气围着,也生不起气来。

    “是我考虑不周,我也是气糊涂了,问问皇妹可还在气头上,她消气了,我再去赔罪。”二皇子无奈笑道。

    “生气”的兄妹二人闹了些别扭,晚膳时又好了。院里架了炭火炉子,两个主子自己挽袖子烤肉片肉吃。

    ……

    那厢,经过连夜赶路,姜遗光到了柳平城。

    无名氏不在庄子里,休息一晚后,姜遗光让人去买了普通的短打衣裳穿了,头发裹起,把自己打扮成货郎的模样,拎了小篮子往赵家去。

    赵氏不在家,赵瑛在家中做针线。

    听见敲门声,赵瑛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又想起那日两个黑衣人,再安慰自己,大白日的应该不会有人来,才起身去开门。

    “是你?”赵瑛一下子认出了姜遗光。

    她恨得牙痒痒,左右看看,这条小巷人挺多,说话大声些,就能叫邻居听见,连忙改口:“你好久没来卖东西了,上回的发绳还有吗?”

    姜遗光低声说:“有。”说罢,将篮子里的小盒递了过去。

    那里装了两张五十两银票。

    赵瑛打开盒子看了看,那两张银票叫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连忙塞进怀里,不敢出声。确定周围没有人看见,赵瑛才捂着怦怦跳的心口,冷着脸小声说:“一个时辰后,老地方见。”

    姜遗光不明白自己和她有什么老地方,赵瑛气得一跺脚:“呆子,东郊!!”

    这下姜遗光明白过来,是南夫子的墓前,点点头,答应下。

    姜遗光离开时,还有邻居叫住了他要买些东西。他镇定地上门去卖了,谁也没发现,这个走街串巷的小货郎,竟是前些日子被砍头处死的死囚犯。

    一个时辰后,姜遗光在南夫子坟前准时看见了赵瑛。

    他敏锐地察觉到,赵瑛对他有股深深的恨意,便让一直跟着他的车夫走远了些。

    赵瑛把钱在家里藏好了,又给母亲留了字条才走。

    一看见姜遗光,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赵瑛看着自己父亲的坟,冷笑。

    “姜遗光,我就问你一件事。”她狠狠一指,“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偷偷来挖坟了?”

    姜遗光沉默片刻,点点头。

    他并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对生死一事这么忌讳,或许是因为没有告知对方就碰了他们的东西,就像没有经过允许就上门一样,是不讲礼数的行为。

    但他又知道,自己去挖坟会让对方的亲人生气,这才选择瞒着。

    赵瑛竟看懂了他的茫然。

    气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你还好意思承认?你怎么敢?啊?我爹他哪里对不起你吗?还要被你这么折腾!”

    “没有,我只是想要那本书。”

    赵瑛原地来回两步,很想伸手去打他,又怕对方还手,恨恨道:“你很好,想要那本书……我最后悔的就是告诉了你这件事。”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的?当心你死了以后我天天去挖你的坟,也叫你不得安宁!”

    姜遗光实话实说:“我到时应当不会有人给我立坟,或许会死在野外。”

    他本以为以赵瑛恨自己的程度,听到这句话会解气,谁知赵瑛更气了,来来回回走,狠狠地瞪着自己,恨不得把头发都揪下来。

    “呸!你到时定有恶狗啃尸!”

    赵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也是,我和你这个怪物说什么胡话。我爹都教不了你,像你这样无心无情的东西,哦,不对,我应该去挖你爹或者你祖父的坟。我看看你还会不会这样。”

    姜遗光静默片刻:“他们的坟离这不远,你要去?”

    “你是听不懂吗?!”赵瑛彻底暴怒,指着姜遗光鼻子大骂,“你就根本不懂别人在高兴什么,生气什么。”

    “小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爹带你来家里,你笑都不会笑,我爹说了什么话,你看到我笑了你才跟着笑,亏我还以为……没想到你是根本不懂,你是照着在模仿我!”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你像那话本上没感情的妖,拼命去学人,结果学了个四不像。”

    姜遗光静静注视着她,漆黑眸子里有些迷惑:“我哪里不像吗?”

    “你哪里都不像,你不会哭不会笑,不会害怕,不会生气,不会难过,你不觉得你很可怕吗?”赵瑛尖叫,声音尖锐,“哦对了我忘了,你估计也不知道什么是可怕。”

    姜遗光纠正她:“我会笑的,我也会哭,我知道什么是可怕。”那些厉鬼,在人眼中就是可怕的。

    说着,他露出一个笑来。

    赵瑛盯着他的笑脸看,半晌,像是终于找到了这人的弱点,解气地骂他,用最恶毒最凶狠的语气嘲讽他:“没有用的,姜遗光,你再怎么模仿,也是不像的。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们说了,我就会知道。”姜遗光固执道,“我会懂的。”

    赵瑛哈哈大笑起来:“都说了,没用的,你的心是死的,你感觉不到。”

    “没有死,它在跳。”姜遗光按住胸口,说。

    “你还是不懂。你不懂人的七情六欲,不懂喜怒哀乐,你只是在模仿别人的表情而已。”赵瑛说,“你看,我都这样骂你了,你也不会生气。”

    “你现在就算摆出一张生气的脸也没有用,你根本就不像个人!”

    ……

    到最后,赵瑛骂累了,她自觉得了胜利,准备回家去。

    “我就当你没来过柳平城,你也别去找我阿娘,小心她再打你一顿,她的脾气可没我这样好。”

    “滚吧!下回再来,再叫我看见你,我一定把你的事儿说出去。”

    姜遗光看她一眼,感觉她在骗自己,认真道:“你不会说的。”

    赵瑛立刻跳脚:“谁说我不会?你试试?”

    姜遗光又看出她这回是认真的了,不知怎么说才是好,只好不说话。

    他心想,赵瑛为什么会知道?她们来查看了吗?

    蹲下去摸摸那些土,上面已经覆了一细草,不像是有人翻动的样子。

    还是说,近卫为了知道自己究竟打听了什么,宁愿泄露自己的消息?

    他在南夫子坟前站了很久,车夫催他,才起身离开。

    第80章

    江水已化冻, 一艘挂着皇室旗幡的船往南去。

    传旨太监并数十护卫,七八个水上好手,都在船上,周遭有好些商船远远地跟在后头, 顺着皇家船一块儿走。

    当今已算难得的太平年, 风调雨顺, 百姓衣食富足。各处有匪乱,陛下也都发兵来剿,只是这水上行船还是有风险。

    别的不说, 从两浙到两广一带,水路开阔,钞关间隔得远,水匪极多。

    一个惯常走水路的船夫说:“再往前,这附近就有个老大的水贼帮, 叫个什么赤月教,神出鬼没,几年前,知府老爷派人去剿也没成。据说附近有村子给他们递口信, 全都帮着那赤月教哩。”

    传旨太监胡禄啊呀一声:“那些刁民, 竟有这么大胆?”

    船夫说:“还不是他们打了个什么劫富济贫的旗子,专门劫富商, 官府的船是不敢动的,劫财后又要分给周围村民一些,得了钱, 什么不敢做?”

    胡禄啧啧两声, 听到赤月教不敢打官府主意时,心中担忧散了些。

    船夫继续说:“而且那赤月教只劫财, 不杀人,过往行商给个七八成也就放人走了,总还是给留了底子,要不大伙也容不下他们。到后来,那些人要行船时,干脆主动找了赤月教人先给买路财再走。”

    “时间长了,官老爷也不去剿匪了,要是有别的帮派的水匪出来,随意杀人什么的,赤月教还能帮着管一管。”

    胡禄心里琢磨,面上发笑:“听你一说,怪道当地官差不动他们,还真是群义贼?”

    这话叫跟着的侍卫们哄笑起来。一人擦着箭,说:“管他什么鸟义贼,也不能动咱们的船。”

    那船夫笑着说:“当然是不敢的。他们眼睛利得很。”

    “却说那赤月教的头头,不知姓甚名谁,自称是上天亲子,封赤月王,余下几个小头目按十八星宿排了,只是他们的名头小老儿却记不清。每回赤月教要出来劫财时,都会放出一股红烟。大家看见那红烟,就知道是赤月教来了。”

    胡禄听了赤月王这个名头,眼神微眯。

    一路行船无聊,好在船夫们走惯了水路,过了一处,便说那段儿有什么新鲜事,倒叫胡禄听得不腻烦,决心记下来回去后给主子们说着解闷。

    今日天气倒好,船只一路顺着水往下,江水澹澹,风亦顺着,到正午时,老大一个日头挂在当空。胡禄嫌水光明晃晃刺得眼晕,抄手进船舱去,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胡禄只觉浑身飘飘悠悠,不知怎的来到一处怪地,周遭烟雾蒸腾,叫人辨不清上下西东,隐隐可闻又细又长的尖锐啼哭。胡禄只觉头重脚轻,迈出一步就好似整个人要一头栽下去。

    他心里正觉得奇怪,远远飘来一黑面汉子,短白髯,官袍补子上绣鸂鶒,神色凄惶,见了胡禄倒头就拜:“这位可是上京来使?叫我苦等好久也。”

    胡禄吓了一跳,迷蒙间又觉头晕脑胀,整个人跟迷雾似的飘飘然起来:“你是何人?作甚拦着我?这又是什么地方?”

    黑面汉子忙道:“这位内使息怒,我本是绍西县县令,姓吕,在绍西县为官七载,七年来,小心奉公,不敢忘本。谁知那赤月教水匪,欺人太甚,屡屡作乱,趁夜时冲进我府中,将我扔在了这江水底下。后又夺我官印,掳我妻儿,大模大样叫个人顶替我在县衙里办差……”

    话到最后,黑面汉子已是泪流满面。

    “还望天家来使替我申冤,将赤月教一事上达天听……”

    胡禄听多了惨事,先存了几分疑虑。只那黑面汉子哭得实在可怜,他又不知该如何从这怪地出去,心下思量:听说厉鬼托梦请求人办事不能随意答应,我先稳着他,只多打听些,以免生事端。

    至于上达天听?开什么玩笑,这点芝麻大的小事也能惊动陛下。

    这样想了,胡禄面上笑得更和缓。在宫里头当差的人都有一手本事,见谁都能笑的跟见了家中亲人似的。胡禄也不叫那鬼起来,只为难道:“可我也不知你说的是真是假,那赤月教如此胆大,敢私下换了县令,知府不管么?”

    吕县令哭道:“曹知州得了赤月教好处,哪里肯管?赤月教还给他送年礼哩。”

    “曹知州?何地的曹知州?”

    “正是禹杭知州曹硕!”黑面汉子激动起来,“赤月教不仅是水匪,还是一帮反贼,打着赤月青天的旗号,私下造铁造盐。曹硕接了孝敬就不管了,反正那群人只抢富商,不敢动官府,不动官府,曹硕就不动他们。”

    “要是巡抚老爷来了,赤月教就安安分分的,什么也不做,叫人以为整个禹杭太平无事……”

    胡禄面上愁眉紧锁,好似在提吕县令提起了心,心下却发难。

    现如今的禹杭知府根本不是什么曹硕,没记错的话,姓刘,宫里刘嫔就是出生禹杭刘家。

    那曹硕早就调往他处了。

    所以,这吕县令,死了多久了?

    胡禄突然猛地清醒过来,他这是在和一个死了不知多久的厉鬼说话!

    他这时才模糊地感觉到了害怕,眼睛四下张望着,想找个地方逃跑,可不论他怎么看,都找不着有什么地方能逃出去。

    胡禄又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没觉得疼痛,知晓自己还是在梦里。

    吕县令哭诉完了,悲愤道:“我日日泡在这冰冷江水中,鱼虾啃食,到现在只剩一具白骨。魂魄没能投胎转世,逃不掉走不脱,想来也是有执念在人世,思来想去,只有这桩执念。”

    “赤月教那群前朝反贼,不除定有大患。还请内使定要回去禀报,否则,我纵使万死,魂魄也不安稳。”

    说这话时,吕县令本就黝黑的面上更是漫出黑气,叫他的脸看上去有几分阴森。

    胡禄忙说:“你放心,我回去后定会叫了人来查,也请法师做道场,叫你消了执念,好去投胎。”

    “必得请朝廷出兵来剿才行,那群反贼不除,定成大祸。”吕县令补充。

    这胡禄可不敢答应,但眼见得这人目光开始变得狰狞,嘴里长出獠牙来,四周迷雾也变得青青紫紫,鬼哭凄厉,好似人间炼狱。胡禄腿都软了,连忙道:“我答应,我答应。”

    吕县令这才笑着抓住他的手,冰冷冷的,胡禄打了个寒颤,不敢松开。吕县令道:“垣在此谢过内使,还请内使定不要忘了自己的誓言。否则,死无地也——”

    声音连同雾气逐渐远去,胡禄大叫一声,醒转过来。

    他还躺在船舱里,船只晃晃悠悠,外头天已经暗下了,夜间行船危险,速度便慢了不少,徐徐夜风从窗户吹进,胡禄脸上汗津津一片,吹得给打了个抖。

    他一声惊叫,把甲板上等着的一个船夫叫了进来,掀帘子就问:“内使老爷,可是出什么事了?”

    胡禄心有余悸,白着脸摇摇头,问:“现到哪儿了?”

    船夫在这条江上跑了二十来年,闭着眼都知道哪里是哪里,忙道:“到禹杭了,要是在这里靠岸,附近过两个村子就能进绍西县。”

    绍西县……胡禄又打了个抖。

    方才那个梦,是真的。

    胡禄叫人退下去,什么也没说,心里头发苦,怎么也想不出个周全的法子。

    等到了夜里,胡禄又梦见了那吕县令,湿淋淋的官袍贴在身上,一张青黑的脸泡得肿胀,哀嚎着请胡禄不要忘记自己的誓言。

    如此来,竟是夜夜入梦,不得安宁。这远行本就忌心中藏事儿,更遑论他这样不得好睡,整日担惊受怕?没几日,疾病便上了身子,起不来床,气息奄奄。

    船上一众人不免焦急起来,大夫只说郁结于心,可上船前还好好的,哪门子郁结于心?

    这时还是那见多识广的船夫,叫了几个胡禄身边的人,私下说道:“未必是真心有郁气,我观内使为人,不似心窄之辈。”他后头的话有些忌讳,便压低了声音。

    “这条江水深得很来来去去,底下不知埋了多少冤魂……几位老爷身子骨强健,日头下来来去去,阳气旺盛。内使老爷毕竟损了些阳气,或八字轻些,或一个没注意,便冲撞了什么,也是有的。”

    几人听了有道理,问:“那该如何是好?这船上也没个和尚道士什么的。”

    船夫问过胡禄后,得他应允,使了个土法子,叫厨房拿了三根筷子,一碗清水来,自己又取了张薄纸,笑道:“我们那儿有个法子,问筷子公筷子婆。”

    那几个侍卫都在京中长大,不曾听闻,俱好奇地围着看。

    船夫没解释,右手扶了三根筷子,不叫筷子倒下,微阖眼睛,念念有词。

    “拦了路的,撞了桥的,甭管你是吊死的、溺死的、烧死的、病死的……我等从此路过,无意冲撞,不要见怪,献上一碗水饭。冤有头债有主……你且放过罢!”

    念叨完,他缓缓松开手。

    三根筷子直直立在清水中,船只微微晃悠,碗里清水也晃悠,可三根筷子依旧不倒。

    船夫摇头叹气:“果然是有东西冲撞,得想办法送走才是。”

    话音刚落,原好好放桌上的瓷碗,猛地炸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