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小将军死了, 近卫也死了。
薛鹏不知所措。
院里的士兵们同样不知所措。
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来倭国要做什么。他们只听小将军命令,要和一位大人来倭国接应什么人。
可现在,人没接到, 小将军和那位大人却……
一群人蜂拥上去, 见将军脸上的眼睛没了, 也早就没了气息。
这根本就不是人能做到的事,再想到刚才的马蹄声,他们哪里还会不明白?
“……闹……闹鬼?”
能管事儿的都没了。
薛鹏深吸口气, 决定还是实话实说,站出来道:“的确是闹鬼,大家伙小心点,跟紧我。”
所有入镜人都被近卫交代过,鬼怪一事不可告知他人, 以免引起人心惶惶,要是山海镜被他人所知,更是要治罪。
可现在薛鹏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心里怜惜这些士兵,很有些物伤其类感。
这些人和自己何其相似?稀里糊涂就到了个鬼地方, 他还好, 有山海镜在,这些士兵们才是悲惨, 随时可能丧命,朝不保夕。
其中一个士兵问他:“大人,你怎么知道是鬼干的?”
这人一问,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
刚才所有人都在害怕, 只有薛鹏跑去开门,现在他也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他知道些什么?
他们来这个岛……又是要做什么?
人群炸开了锅。
岛上有鬼,不找和尚道士,让他们来,是要他们来送死?
薛鹏连忙说:“我没法和你们说清楚,总之,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在闹鬼。不过来都来了,也不能就这么回去。大家跟紧我,只要找到我们要接应的人就没事了。”
只要找到那个叫姜遗光的人,就没事了吧?同样都是入镜人,听说他厉害多了。
薛鹏心里忐忑不已,面上还要装作镇定。他担心这群士兵不听他的话,或者要求立刻坐船回高句丽。
听说海中亡魂更多,高句丽那边也没有入镜人,若是闹鬼只靠他一个恐怕艰难。不如说,在回到京城前,哪里都是不安全的,
要是他们打定主意回去,自己入镜了怎么办?山海镜岂不是要被他们私藏?
他还不如先和那个叫姜遗光的入镜人汇合,再一起回京城。这样,就算他中途入了镜,那入镜人也一定会帮他遮掩好。
薛鹏心里的盘算那些士兵不知道,闹开后,有人相信鬼怪一说,心里惶惶然想着赶紧回去。有些认为要继续遵循小将军命令,更多人则是不知所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大家听我一言,将军来此就是奉了陛下的圣旨来找人,咱们总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回去。好歹把……把要找的人找到,到时候再带着将军骸骨回乡,也是给将军长脸不是?”薛鹏劝道,“这岛上的确有古怪,跟着我就不会有事。”
薛鹏镇定的样子让那群士兵安定下来,不确定地看他。
士兵中有个名叫王武的大头兵,生得人高马大,好吃酒赌钱,平日很崇敬小将军,满口将军长将军短,平常军营里有不少人很服他。现在小将军莫名其妙没了,他心里还在悲痛,就听这薛鹏在这儿收买人心,自然看他格外不顺眼起来。
将军的死还没查出原因,要你在这儿装什么大头蒜?他在心里暗骂。
其中一个士兵便向薛鹏抱拳:“既然大人这么说,我们以后就先跟着大人找到那位姜公子。”
“也是,总不能……总不能什么也没干就回去。”当兵的,哪个不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他们怕死,但是不搏一搏,哪能有荣华富贵?
“大人可是有些神通?能治服鬼怪?”
薛鹏听了这问,不确定地嗯一声,“只要你们跟紧我,别乱跑,我担保你们不会出事。”
他心想:山海镜,也算是神通吧?如果他说没有,恐怕这些人就要闹着回去了。
问话之人正是王武,他得了答复后果断道:“那就劳烦大人了。”
有王武带头,其他人很快安定下来,先定了个章程:将军不在,由薛大人带兵,明日先伐木做好棺材,到时带着赶路。等找到那位小公子后,立刻回高句丽。
将军和近卫的尸骨收殓好,放在一间屋中,屋里满是蛛网灰尘,打扫干净后也显得格外萧瑟,阴森森一片。
薛鹏心中紧张,但他没有退路。
他目送着他们把两具尸体送进去,锁上门——手里攥着山海镜,掌心已浸满了汗水。
他隐约觉得自己做了某个错误的决定,可又说不上来,只能胆战心惊地继续往下走。
“大人。”
身后忽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手里的镜子差点没抓住,哐啷掉地。
薛鹏都顾不上抬头看人,连忙捡起来收在手里不让对方看到:“王武,是你啊。”
他记得这人是第一个表示听从他话的,因而态度很是和煦,“有什么事吗?”
王武眼睛扫过他握着镜子的手,说:“大人,小的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说。”薛鹏已经把镜子收进了袖袋里。
王武个头比薛鹏高一些,后退半步低下头问:“大人真的能收服鬼怪吗?小的实在担心,要是真像大人所说,那些东西出来了,这么多弟兄们……”
王武表现得很担心,他没错过薛鹏一瞬间抓紧袖子的手,心里更了然。
薛鹏保证道:“放心罢,我总不至于让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想起就在他不远处死去的近卫和小将军,薛鹏这话说得也有点心虚。
王武却像没看出来似的,咧嘴笑道:“大人既然这么说,小的们就放心了。”
说罢,他不再纠缠,拱手行礼告退。
薛鹏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皱眉。
夜深了,院里灯依旧亮堂。
薛鹏不敢进屋,跟众人一起睡在院子里。王武自告奋勇守在他身边。
第二天,天光大亮。
薛鹏睁眼时,还不敢相信就这么平安无事地睡过了一晚。
但身边的士兵们已经起来了,开始收拾东西,他也连忙起来,用打来的水随意擦擦脸,跟着吃了点干粮,准备继续上路。
而带他来的近卫和小将军,只能先安置在这间屋里。
一切都准备好以后,士兵们陆陆续续离开院子,薛鹏走在最后一个,他手里的山海镜时刻照着门外。
等他也踏出了大门,身边的两人把门锁上,栓好。望着掉漆的斑驳的木门,薛鹏心里……油然生出些恐惧感。
他在害怕着某些东西,可他又说不上来,自己在害怕什么。
是鬼魂吗?
还是……
“大人,走吧。”王武恭敬道。
薛鹏顿了顿,“好。”
是错觉吗?
这些士兵看他的眼神,似乎不太对。可当他回以注视时,又看不出一点异样。
小渔村不大,继续往东直行,遇到沟壑、树林、小河等也不绕路,而是直接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
薛鹏手里有小将军身上的兵书,拿着倭国舆图,仔细对照,每走一段就要确认有没有少人。
当然,山海镜更是无时不刻不握在手心,悄悄地,从最后方照向前面。
或许是因为山海镜的缘故,他们没有遇见鬼怪。
不过……也没有看见一个人。
途中所见,无一不是白骨尸骸,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苍蝇、乌鸦、秃鹫,是他们最常瞧见的活物。除此外,没有一个活人存在。
越往前走,越叫他们心惊肉跳。
恐怕当年前朝亡都城破时,也没有填进这样多的人命吧?
这更让他们确信,恐怕……真有恶鬼作祟。
而一直保护着他们的薛鹏,也越来越为他们重视。
他们行进了好几日,经过每一个地方时,都要在诸如树上、墙壁上,或是一片荒地上留下显眼的痕迹,再放在留书,让看见了留书的人尽快沿着痕迹找到他们。
这一日,又到了一座小村子,照旧进去找了有什么能用的东西后,开始收拾房屋,准备今晚在这儿住下。
村里和外面一样,不见一个活人,完完全全的死寂。整座村子,已经变成了一座空村。薛鹏等人的到来,多少让村子活泛起来。
一切还算顺利……睡下前,薛鹏心想,照这个速度,过几日就能横穿到岛屿另一端,来到姜遗光当时上岛的码头了。
他刚睡下不久,就听见了周围古怪的动静。
窸窸窣窣作响,好像那群人都不睡觉了似的。
“你们……有什么事么?”薛鹏迷迷糊糊睁眼,旋即猛地清醒。
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拿刀的是个他不太熟的士兵,平日混在一群对他忠诚的面孔中,他都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起了心思。
“你要做什么?我一路保护你们,你现在要恩将仇报?”薛鹏冷静地问。
“闭嘴!”那人啐他,“老实点。”
周边五六个人围上来,手里都带了刀,环在他身边慢慢后退。其中一个上下摸索,将他攥在手里的山海镜一把抢过来。
所有人都能看出,薛鹏着急了。
动静太大,院里睡觉的其他人纷纷惊醒,守夜人吹响哨子,还在门外的人纷纷跃入,拔刀相向。
王武提刀站在最前劝说:“你们不要胡来,现在干蠢事,到时候你们回京怎么办?一家老小都不管了?”
薛鹏在他们手里,王武等人数量虽多,团团围住几人,但不敢轻举妄动。
挟持住薛鹏的人闻言把刀收得更紧,紧紧地贴在薛鹏脖子上,冰冷刀刃划出一道细小口子,冷笑道:“薛大人,你能收鬼,靠的就是这镜子吧?”
薛鹏心狠狠沉下去。
他们怎么知道的?
他咬死了不开口:“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镜子,不过奉劝一句,没了我,你们估计走不出去!”
持刀人猖狂大笑:“怎么?这宝贝还专听你的话?”
“我说了,我不知道什么镜子!”薛鹏明白,山海镜一事绝不能外传。他现在就是痛恨自己平常不谨慎,才被他们发现了端倪。
“不知道?怎么可能?这镜子除了你的脸就照不出别人的模样,镜里还有女鬼,你真以为你能骗得过本大爷?”挟持之人闻言更激动,“我劝你老老实实交代了,我还能放你回去,否则……”
“别乱来!把刀放下!”王武大喝,“伤了他,你们就再也回不了京城了!”
“回京?我能做出来就不怕你们找!你们还看不出来吗?他根本就不会捉鬼!他都是靠这面镜子!”他同样大吼出声。
“王武!小将军已经死了!你还在效忠谁?”刀卡得更紧,薛鹏不得不高高昂着头,以免那把刀捅破自己喉咙。
而他现在……也已感觉自己要说不出话了。
“镜子拿在我们手里才是真的,你真信他能靠得住?要是他能捉鬼,怎么小将军还是死了?!”持刀人怒吼。
王武哑口无言。
薛鹏同样心虚。
王武身边的士兵们眼神游移不定。
“怎么不说了?你还真信他?”那人哈哈大笑,对其他人道,“大家都是好兄弟,有我一份自然也有你们一份,宝物轮流用。到时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这家伙怎么死的?”
王武闻言大怒:“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你看看你身边的弟兄们,他们肯给小将军卖命,能给这家伙卖命吗?”
“你们服他?他眼睁睁看着小将军死,都不救小将军,王武你还要保他?”
越来越多的士兵们眼神飘忽起来,气氛也不如刚才那般紧绷。
甚至……有一些凑近后反身调转方向,反将刀对准了王武那头。
王武沉着脸,目光凶狠得几乎要杀人。
“王武,别这么瞪着我,我也是为了大家好。”拿刀的人得意地笑起来,卡在薛鹏脖子上的刀伸直对着王武胡乱挥舞,“你要是再靠近几步,我就杀了他!”
薛鹏垂着眼睛,身体颤抖,像是很害怕似的。
趁那人刀松开时……他猝不及防狠命用力一撞,撞开那人横在身前的手,又直直向王武冲过去。王武也反应颇快,迅疾向前冲几步将他拽过来挡在身后,长刀横在身前。
薛鹏还没来得及安心,背后心一凉,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平常跟在王武身边,一个叫小豆子的小兵,把刀捅进了他的背后。
小豆子将刀抽出来,血溅在那张有点稚嫩的脸上。
王武勃然大怒,大吼一声一脚把他踢出去,将要倒下去的薛鹏背在背上往外冲。
他现在看谁都不可信了,甭管是谁都甩了开去,三两步把那些人甩在后面。
身后,追杀声震天。
王武带着薛鹏在山林里蹿行,耳畔两侧是呼呼风声,好不容易没听见声音,应该甩远了,才把人放下来。
薛鹏浑身是血,气息奄奄。他能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是这么个死法。
荒谬至极。
他一直心里抱怨的近卫,反而在保护他。
他宁愿暴露机密也要保护的这群士兵……却想要杀了他。
他们以为山海镜是宝物?
哈哈哈哈哈……实在太可笑了。
倒真是个宝物。
只希望这群畜牲,别后悔拿了这个宝物才好。
薛鹏被捅了一刀,痛得厉害,他蜷缩在地,看王武忙来忙去掩饰他们来时的踪迹,反而笑了起来,嘴里涌出鲜血。
王武遮掩过外面的痕迹后很快就回来了,跪在薛鹏身前,满脸悲哀愧色:“薛大人,我……我也没想到他们会……”
他一抹眼睛,“我身上没带药,恐怕……”
薛鹏安慰他:“无妨,也是我……是我信错了人……”
那群人……都该死,唯独王武,忠信纯善,他不能出事。
那把刀把薛鹏捅了个对穿,他脑子里晕晕的,手捂着前面的伤口,挣扎着坐起来:“王……王武,你听我说……”
“你不能再和他们在一起,那镜子……确实能捉鬼,只是也有代价……”
“我死以后,那镜子就会变成招鬼的东西……记着,千万别靠近他们。”薛鹏攥紧了王武的手,死死地瞪着他,“那镜子保不住你们了,记着,你要去找姜遗光……他能保住你的命……”
“这倭国鬼怪多,你不找到姜遗光他们,是绝对回不去的……”
王武一个大老粗也红了眼眶,哽咽道:“薛大人……”
薛鹏神智逐渐模糊,口里涌出带沫的血。
“去找……姜遗光,否则,你会死的……”
王武哽咽着问他:“薛大人,为什么那镜子会引来鬼魂?我要是想把镜子带回去,岂不是不成了?”
薛鹏迷迷糊糊答道:“因为那镜子的主人是我……只有我才能用。我死了……会引鬼的,你要是,要是想带回去,就要找到其他有镜子的人……”
“镜子是你的?”王武问。
“是我的。我拿着它才行……”薛鹏慢慢闭上了眼睛。
“能换主人吗?”
“……能。”
薛鹏忽然想起来,要是王武找不到姜遗光该怎么办?让王武等死吗?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清了王武此刻的模样。
王武眼里的野心,昭然若揭。
一瞬间,脑海里发生的事似乎都连了起来。
为什么王武会一直打听山海镜的事?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带着自己跑了出来?
前几天,王武盯着自己的眼神……
薛鹏大口大口喘气,只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清醒过。他拉着王武的手,再度微笑起来,看上去就像是在为王武担忧一样。
“王武,我告诉你……你等我死后,把……把镜子抢回来……让它照着你,就……就行了……”
“只要让镜子照出你的样子,你就能成为它的主人……再不能为其他人所用……”薛鹏死死盯着王武,微笑地说完这句话。
呵……宝贝?
他心里嘲讽,呼吸渐弱,头一歪,终是彻底没了气息。
“薛大人!!”王武痛呼。
摸上薛鹏脖颈,那里也不跳了。他长叹一声,才把死人手甩开,站起身:“看够了吧?出来!”
小豆子嬉笑着从不远处草丛里跳出来,紧接着,其他士兵们都从荆棘丛中探出了头。
他们一直在旁边埋伏着,就等薛鹏说出真话。
方才挟持住薛鹏的人,恭恭敬敬把山海镜递到了王武手上。
“果然是个宝贝。”王武把玩着山海镜,将镜子举在自己面前,镜面对准了自己。
镜面模糊一片,过了一会儿,忽地亮起金光,将王武的脸照了进去。
“捉鬼……”王武又把镜子对着别人试试,确定他们的脸在镜子里都看不到以后,才放下心来。
“王大哥,镜子也拿到了,那……那个姜遗光,我们还要找吗?”
王武心满意足地笑道:“找!当然要找。”
“没听这书呆子说吗?姜遗光也能捉鬼。估计他身上,也有这么一个宝贝。”
第282章
姜遗光带着李芥等人在森林中行走。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一路往前,离开小木屋后,又走了约莫几十里路,那些“眼睛”突然间稀疏下去, 还能看见些, 却不多了。天上的眼睛也重新变回了原本的星星。
他们不知这是薛鹏的缘故, 只以为是远离了木屋,不由得更庆幸跟着姜遗光离开了。他虽然冷淡,不怎么说话, 却不论碰上什么都能维持着冷静的模样,十分可靠。
“一路向西,不要拐弯,再有几日应当就能到了。”
“大家夜里好好休息,今晚我和刘兄守夜。”
金乌西沉, 他们坐在小溪旁,点起火堆,火光融融,照亮了他们的脸。
照旧排轮值守夜, 一部分人找来野果、野菌子、一些人在河里捉鱼, 还有几人在岸边树上做标记,好让后来人能追上他们。
从地下宫殿带出的文书, 一部分被他们带着,而青铜鼎则被他们锁在了沿途一户人家家中,外面同样做了标记, 预备到时让人回来取。
姜遗光则拿了刀继续削竹条。
他这几天都在做孔明灯, 白天赶路,黄昏时抓紧时间做了, 夜里放到空中引路。
只要在附近的人,不论身在何处,都能通过这孔明灯来找他们。
他削了很久,一根根竹条削好,先将竹条交错捆成底下一个圈,一点点编织,中间空出个大肚,往上继续编织成一个环。
他们走时带了些薄纸和纱,没有浆糊,不好糊上去,便将纸罩在竹框架外,细竹针上下扎好,不使其松动。
途中搜刮了一些人家中的蜡烛,融成拳头大的蜡块,以细铁丝拴住,挂在灯下。
在天完全黑暗下来前,一个粗陋的孔明灯总算做好了。
火堆里抽出根木头,燃烧的那端浸在水中,火苗滋滋作响迅速熄灭,木炭和着水,在孔明灯纸上写下几个字,大意是叫看见的人来寻他们。
“好了,现在点起来吧。”姜遗光总算做完,和他们一块儿吃过饭后,将孔明灯点燃。
巨大的孔明灯飘飘摇摇升到半空中,明亮、柔和,像一轮小小的月亮,照着下方也变得亮了些。
夜里从远处看,很是明显。尤其是他们所在的地方山不多,也没有高楼,只要往这边看,总是能看见的。
“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发现……”刘承和感叹,“要是他们迟迟不清醒,或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们也不好办。”
同为入镜人,他还是不希望闹得太僵,离开只是暂时的。
那群人现在不肯走,他们就先离开,按照姜遗光的说法,他们先横穿岛屿来到最东边,放飞孔明灯或找到船到高句丽,总之,他们先找到大梁官府的人,就能把岛上的事情传出去了。
当然,他也知道,姜遗光放的这盏灯,是给可能还活着的、或是那边再派来的大梁人看的,不是为了让那些已经陷入疯狂的入镜人们来找他们。
姜遗光又往西边看了一眼。
他还在计算着到达岛屿另一边,以及去高句丽的距离。
如果一直向西,再按照当前的速度走大约三天,就能到岸边了。
其他人应和着刘承和的话。
一个姓仇,字少才,平日有些沉默的高瘦男人宽慰道:“他们身上都有镜,疯魔也是一时的,等他们清醒了,自会按照印记来找我们。”
刘承和叹道:“仇公子说得是,是我太着相了。”
他环视一圈。
跟来的人,全都是当初先一批跟着斋宫贺也进入地下宫殿,且探听到斋宫家族秘辛的入镜人,一共九个。
火光融融,每个人的脸庞都蒙上了几分奇怪的诡异气息,有些看上去还长着多余的眼睛。但刘承和知道,那都是假的,是鬼要让他们看见的幻象。
九个,都在这儿……
刘承和心里生出一些怪异的感觉来——除了他们九个,其他人全都陷入不可理喻的疯魔境界了吗?只有他们勉强清醒过来?真有这么巧合?
还是说……他们九人,是特地被挑出来的?
其他人心里、包括李芥也想着这个疑问,只是没说出口。
姜遗光拨弄了一下火堆,开口:“那天下午,地下宫殿里的事,大家还记得吗?”
其他人心里虽怀疑,却也不好说。
刘承和先答了一句:“自然记得。”
姜遗光说:“诸位应该也明白,这个秘密……恐怕不能往上报,不论谁问,我们都不能说。”
另一个名叫沈妍的女子看他一眼:“为何?若是上达天听,让陛下来查,不是更能查清山海镜的秘密?”
姜遗光说:“如果斋宫贺也没说错,从秦至今两千多年,这个秘密一直不被人知道吗?没有一个皇帝得知吗?倭国的大王,就一直死守着这个秘密不说出去?”
一连串问话,令众人都怔了怔。
“不论是近卫们告诉我们的消息,还是斋宫贺也所说,都能看出,他们认为山海镜和长生不老有关。古往今来,为寻求长生之人什么做不出来?倭国的国王又怎么会放任不管?”姜遗光说,“若我是倭国国王,我定要斋宫家说出这个秘密,之后派人去大梁搜寻秦皇的消息。”
“但这样一来,他们应当不会把秘密透露给汉人这边。”沈妍道,“他们很清楚两国差距,如果告诉给我朝天子,他们的那尊鼎一定保不住。”
姜遗光道:“陛下或许不知道,但……应该有其他人知道。”
“从古至今,倭国人大量来中原,他们的数量又有多少?要是把我们暴露出去,他们又会怎么做?”
李芥说:“我也觉得不要说出去,至少……大家在能自保前,就当做不知道这件事。”
“我们现在靠的只有陛下,近卫听从于陛下才会保护我等,要是让圣上得知我们知道了山海镜的骗局……”李芥光是想想,就觉头皮发麻。
“到那时,我们一定会被近卫带走处置的!”
沈妍便默不作声了。
另一个同为女子,面容却刚毅的人低声说:“真的要当做不知道吗?”
她的姓氏有些奇特,姓微生,名绛。此刻,微生绛看向李芥,更是看向李芥身后的姜遗光,有些微哑的声音问:“你们甘心吗?就这么当做不知道?”
“既然陛下说山海镜中死劫通往长生,我就要去争这长生!”
姜遗光道:“长生与否,我不在意,我只想查清背后真相。”他刻意显露出一点年轻人的倔强模样,“我也不甘心为一个骗局去死。”
“未必是骗局,斋宫贺也说的,不一定就是真的。”刘承和道,“不是说斋宫家的人都没了吗?他了解的兴许也不全。”
姜遗光说:“但那尊青铜鼎,的确是秦时的鼎器。那些铜绿也绝不是几百年就能形成的。”
一时间,众人心中都沉甸甸的。
又有些茫然。
他们该做什么呢?
山海镜如果真的来自于那位秦朝帝皇,如果真是因为他寻求长生,才不知怎么的有了这镜子……
凭他雄才大略也无法长生不死,延续大秦千秋万世,他们又怎么可能做到?
十八重死劫,真的有人能渡过吗?会不会……直到十八重以后,他们仍旧摆脱不了这厄运?
他们所有人都在为未知的将来叹息,却不知道,他们一路走来,留下的印记……被一只不知从何处伸出来的苍白手掌轻轻抹去。
就算那群人清醒过来,也没有办法追寻到他们的踪迹。毕竟孔明灯这种东西,几里内还能看见,隔着几百里,他们又怎么可能看到孔明灯在什么方位?
“这几天我一直在看他们留在地宫里的文书,却没什么进展。书中大多记录着斋宫家族的事情,和山海镜关系不大。”姜遗光说,“如果那天大家在地宫里看到的书都是此类,就更能肯定我的猜测了。”
其他人都把目光投来。
“这样大的地宫,只放几排书架和一尊青铜鼎?”
李芥接口道:“我也怀疑过,但那些书架摆放的位置,恰合八卦阵中的一卦图,中间青铜鼎正像道家阴阳圆,所以我才没有起疑心。”
沈妍点点头:“我也这么想。那地宫虽空,却给我一种不能再多放其他物件的感觉。总觉得……要是再放了其他东西,就显得很古怪了。”
“这样看来,我当初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们用书架摆了一个八卦图?”
姜遗光说:“既然是八卦图,自然也是能改的。”
“就算只有斋宫家族的记载,可一个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家族,怎么可能只有这点记录?”
一个名叫高霖的男子诧异道:“你是说,里面的东西都被搬走了?”
姜遗光点点头:“应当是,不知被搬到了什么地方。留在那里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们得想办法找齐。”仇少才说,“往好处想,也不算全无希望,只要去找近些年来大梁的倭国人,找到他们的藏身处就好。”
“那也太多了,年年都有人来,又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时候搬来的,可怎么找?”
“总之,先找吧。”刘承和说,“总会有办法的。从前太久远的找不到,就从近期的找。”
姜遗光提醒道:“倭国近乎亡国,这消息要是传回去,肯定能吸引不少人。”
一直少言寡语的仇少才说:“除了倭国以外,关于那位秦皇……我们恐怕也要留心。”
“我在地宫中的一本书上看见了一个推测……”
“他怀疑……秦皇的确获得了长生,没有驾崩。如今的秦皇陵墓,只是他的一座地下宫殿,是个幌子。”
一句话,叫众人都沉默下来。
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他们正思索着,被细绳拴住飞到半空中的孔明灯终于将蜡块燃尽了,摇摇晃晃轻飘飘跌下来,一个不稳,蜡块还残留的火直接烧着了外面的纸,变成一团往下坠落的火团。
姜遗光捡起一块石头甩出去将火团砸飞,落到一边的小溪里,火团泡在水中很快熄灭,飘出一点白烟。
白烟袅袅,经久不散,竟慢慢在空中凝成一团。
然而那些人大多围着篝火,背对着小溪,就算面对着白烟的人此时也低着头看火堆,没有一个人留意到,那团扭曲的烟雾,正慢慢凝结出……一张类似人脸的模样。
有人另起话题。
“说起来,我听说过渡死劫最多的,也不过十五重,是在十几年前?还是二十几年前了。”
“我连十回以前都艰难,实在没法想象据说更困难的十重幻境后又是什么样子。”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是超过第十重的,大多是在六七重,或者第八重的样子。
“第十回……该有多难啊……”
“听闻十重以后,人非死即疯,就算能活下去,也……也不像个正常人,会变得比鬼还可怕。”
“别胡说!”李芥喝止。再这么丧气下去,大家全都不要活了。
姜遗光转而问最初说话的微生绛:“真有渡过十五重死劫的人吗?”
“我不清楚,我也是偶然听别人说的。”微生绛含糊道,“听说那人是个女子,聪慧无双,原本大家都以为她能过十八重,听说当时的近卫很重视她,陛下还亲自接见过她。”
“但后来就听说她和一个同样身为入镜人的男子相恋了,再后来……她和那男子一块儿入镜时,死在了镜中。”
“这么多年过去,也没人再提了。十重以上的藏书阁我们进不去,也不知是真是假。”
沈妍支着下巴:“如果是真的,我倒是好奇,在这样的境遇下,她竟也有功夫谈情说爱?”她每天只想着怎么活下去,那些男人再怎么好,她也没心情去搭理。
还是说,那男子有什么过人之处?沈妍心想。
李芥道:“我也听说过,只是听得不全,听说和那女子相恋的男人也是极厉害的人物,但在妻子死后不久,他也去了。”
其余人皆叹息。
沈妍不能理解的事,他们倒能感同身受些。
性命垂危、朝不保夕的日子下,倒不如疯狂一回,把该享受的都享受了,也算死而无憾。
姜遗光翻了翻篝火,加了根柴。
蓦地,他耳朵一动,猛地注视向某个方向:“谁?!”
其余人猛地齐齐扭头看去,手里握紧了镜和刀,缓缓站起身,跟着盯紧了那个地方。
被众人注视着的那张由白烟凝聚成的鬼面立即消散。但姜遗光并未放下心来,仍旧盯着幽深丛林深处。
“出来!”他冷声道。
没有动静。
他手里又捡了一块石头,手腕一抖,石块发出破空声袭去,那儿很快传来了一声属于人的痛呼。
这反而令他们更警惕,在这儿,碰见人比碰见鬼更可怕。
“诸位好汉,我们这就出来,这就出来……”
眼见瞒不住,丛林里走出几个穿着大梁士兵衣服的人。
第283章
那几个大梁士兵刚来。
他们就是顺着天上的孔明灯, 来的,一开始还以为又是闹鬼,王武拿着镜子对那个孔明灯照,照半天, 没动静, 干脆带着他们走近了看。
这一看才发现孔明灯上有字。
鬼的字肯定都是血写的, 红的嘛。这字是黑的,看起来就不像是鬼了,虽然看不懂写了啥玩意儿, 但王武好歹认得一两个字,知道这不是“死”或者“奠”之类不吉利的字。
“去看看,不成再回来。”王武拍拍放在腰间布包里的铜镜,“实在不行,还有这个宝贝呢。”
于是他们就出发了。
远远看到孔明灯, 越走越近,再后来那孔明灯烧完了,掉了下来,他们就更不怕了。
一看就是人放的灯。
灯没了, 但月亮还在, 老大一个挂在天上照得亮堂堂,他们就没点火把, 就着月亮急行过去。再后来,就远远看见了一群人点起的篝火。
看起来也都是人。
王武怀疑这里面有他们想找的“姜遗光”,就派了几个兄弟先去探探。那三个人悄悄摸过去, 想听清这帮人再说什么, 谁知道才摸过去没多久呢,就给人发现了。
都是一群不好惹的人。
来试探他们的三个士兵都发现了。
平常人可能看不出来, 像他们这样的就知道,这群人,手里绝对少不了人命。像现在,他们都说了自己是大梁人,那几个人的眼神还是让人害怕,好像随时会把他们杀掉一样。
“真的是误会……我们看到了放的灯才过来的。”三人之中的一个赶紧解释。
“我们也是大梁来的,来找人,结果就发现出事了。”
“找人?你们来找谁?”李芥先问,“你们来了多少人?”
要说是派来岛上查探情况的还差不多,来找人?骗鬼呢?
而且刚才还偷偷摸摸的,如果真的心里没鬼,姜遗光问的时候他们就该站出来了,谁知道抱的什么心思?
士兵看他们眼神不善,怕这群人干出点什么来,连忙说:“我们来了不少弟兄们,就在后面,你们可别乱来。”
沈妍挤到前面,先回头以眼神示意他们不要闹大,要是真如他们所说带了不少兵,于他们无益。而后才对那三人笑了笑,柔声道:“怎么会?大家都是大梁人,身在异国,我们又怎会做什么?”
“实在是这倭国诡异得紧,我们才紧张了些。”
身为女子的好处,便是容易让人放下心防。世间大部分男人在面临女子时,总不会像面临其他男人一样警惕。
果然,自己身后其他人还在呢,那几个人眼神就开始放肆了。
沈妍又端着笑道:“几位兄台不妨说说,是谁让你们来找人的,又要找谁?我们这边也有几个人,好歹能帮忙打听打听不是?”
被女人软话一哄,加上那群人看着都是书生,三个士兵就憋不住了,一人一句比划着说起来。
“我们前几天来的,小将军带我们来找人,刚刚看到了孔明灯就过来看看……”
“都不知道岛上出了啥事,人都没了,我们才找的慢了点。”
“来找个姓姜的,叫姜遗光的人,要把他带回去,你们见过没?”
前面还好,待说到这儿时,几乎所有入镜人都微微一怔,目光不着痕迹地投在姜遗光身上。
姜遗光也没料到竟然是来找自己的,和沈妍对视一眼,微微摇头。
沈妍一笑,声音更柔:“这名字,我们倒是听过——”
“你们听过?他在哪?”三人眼睛立刻亮了。
李芥来到沈妍身边,接过话头:“你们说是小将军带来的,还是带我们去见小将军吧,否则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是啊,我们也遇上了不少事儿,你们是不是要带他回去?把我们也带走吧……”
“还有其他人在后面,和我们分散了,也请那位小将军去救他们一救……”
“你们恐怕不知道,这倭国没什么活人了,就剩我们几个……”
被他们七嘴八舌一搅和,又是哄又是求,三个士兵心想:反正都是大梁人,带回去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他们近百号人呢,这里不是书生就是弱女子,就算那小子功夫不错,还能打得过他们吗?
他们忽略了刚碰面时背脊生出危险感,真把人带营地里去了。
王武心里暗骂那几个没脑子,但人带都带来了,而且也就九个人,他只好装着没事人一样,向他们打听姜遗光的消息。
要是找不到姜遗光,把这群人带回去,也算得上功劳一件。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九个人虽然都说听过姜遗光的名字,也见过他,却根本说不出他在什么地方。
“我们当然是分开走了啊,那群人里面有人发疯了,谁知道会不会干出什么来。”李芥理所当然道,“姜遗光也在里面,他原本要和我们一起走的,但是后来不知怎么的落下了。”
说这话时,姜遗光就坐在他旁边,两人神情没有丝毫异样。
其他入镜人也没有任何异样。
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根本不会在说谎时表现出什么异样来。就好像……姜遗光真的被他们留在了那群发疯的人里面一样。
当然,此时的姜遗光给自己随便起了个化名——宋霜。
“你们要找他做什么?我认识他。”姜遗光问,看起来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这个问题他们问了不少人,所有人的回答都是——上头官老爷下的命令,他们也不知道。
所有人都这么说,要么是串通好,要么……这就是真相。
至于为什么找姜遗光?其他人心里也有数。
估计是因为先前那场幻境死了太多人,后面又闹出些其他事来。从死劫中出来的人应当提了姜遗光在其中作用,才让那些近卫们认定姜遗光不能出事吧?
如果只是这样,他们也不必隐瞒。
叫他们一同隐瞒住姜遗光消息的,是这些人有些古怪的态度。他们好像不只是为了命令才找姜遗光,似乎还有别的原因。
而且,这些人可能知道了什么,一直问倭国死了这么多人,又有许多鬼怪,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但是……这些人全是大梁兵,没有一个近卫和一个入镜人?
他们也很想知道,这群大梁兵是怎么平安来到这儿的?
大梁那边派人来,知道倭国有诅咒,绝对不可能让他们单独前来,一定会叫他们带上入镜人和近卫。但现在却没有,这群人也绝口不提有近卫的存在。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这群人察觉到入镜人能靠镜子驱鬼后,弄死了入镜人和近卫,拿走了山海镜。
而且,他们还以为姜遗光也有一面能驱鬼的镜子,才会想要找到他——估计是要找到他以后,故技重施抢走山海镜吧?
但那个入镜人应该没有把一切交代出来,比如肯定没有告诉他们入镜人可以有很多个。
所以,这帮士兵只以为姜遗光才有山海镜,才想办法打听姜遗光的下落,而不是怀疑他们都带着镜子。
入镜人们都不傻,想明白后更是配合姜遗光的谎言。
远在异乡,不通过他们估计没法回去。剩下那批入镜人应该没出什么大事,两方人加在一起也有三十来个,足够对付他们了。
王武权衡再三,还是决定按照他们的说法,去找姜遗光。
这群人看上去不像在说假话,他用镜子照过,好像也不是鬼假扮的。如果他们不带路,自己恐怕找不到姜遗光在什么地方。
不过……
等他拿到新的镜子以后,就把他们杀掉!
商议好后,这群各怀鬼胎的人各自休息。
入镜人们稍微分散了一些睡——太多镜子聚在一块儿容易招鬼。
好在当晚没什么岔子,没有人看见奇怪的东西,也没有诡异的声音。
他们竟然度过了一个堪称平和的夜晚。
太阳升起后,他们在附近小溪里打了水简单洗漱,和这群人一块儿生火做饭后,才背着东西上路。
好在他们一路来时都在树上、房屋上留下了印记,只要按照印记走,就能回到木屋。如果运气再好点,其他入镜人也按照印记来找他们,那他们就能更快团聚了。
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
他们一路走来留下的印记,全都被抹去了。
而现在,又有一只手,将那些印记一点点地补上,只是……印记却补在了通往另一个地方的道路上。
而后,这条路慢慢发生了变化,不论是树木还是房屋或是地上的碎石瓦砾,乃至他们见过的尸骨,都变得和来时的路一模一样。
至于这条新的路会通往什么地方……他们谁也不知道。
……
西北,一大批明显异族模样的人在荒漠中扎营休息。
他们受大统领多吉的命令,要想办法作为牛羊商人混进大梁边境的城市去。
原本多吉要用求娶公主的理由,让手下人带兵来送“聘礼”,但没有想到,大梁的皇帝竟然不愿意,还扬言如果只有这个条件,他宁愿把他们打回去。
多吉只好另外想办法。
他们带来了大批牛羊,也带了不少马和骆驼,等到了大梁边境一座名叫图加的城市,就要用这些牛羊换来金银,再想办法在图加生活下来。
第284章
这几日, 京中到处都在办丧事。
大多都是从上回长眠诅咒中的出来的入镜人,本以为离了镜就没事了,谁知道他们竟会一个接一个坠楼死去。
这件事瞒不住,在京城中已经闹开了, 百姓们编造出了个几百年前的故事祭奠绿珠姑娘。而剩余知道内情的入镜人们, 不论有没有入过那回死劫的无一不人心惶惶。
这回是长眠诅咒, 下一回呢?
谁知道下回其他的厉鬼会不会也一样?收进镜子、渡过死劫,还能让他们送死?
容楚岚白日去了两家人的丧礼,太阳快落山了才回来。这几日她四处跑, 跑得整个人都细了一圈,夜里才睡得沉了些。
即便如此,她在梦中也不安稳。
她总会想起那个梦一样的幻境,和自己亲眼所见的坠楼的入镜人。
蝴蝶……坠楼……
他们还在梦中,还以为自己是蝴蝶, 长着翅膀,才要飞起来。
梦……到底要怎样才能醒来?
睡着睡着,容楚岚裹着薄被发起抖来,鸡皮疙瘩爬满背脊。
她在睡中也感觉到了那股恶意的目光, 一直死死地注视着她, 一刻不放。
过于深沉的恶意,她几乎能想象到这目光会来自于什么样的东西——一定是个无比可怕狰狞的厉鬼。
醒过来啊……快点醒过来……
那个东西离她更近了, 容楚岚几乎能感觉到它从鼻子里呼出的冰冷的气息,它一定在慢慢靠近自己,要杀了自己……
必须逃!
睁开眼睛, 马上逃走!
可她就是醒不过来!
容楚岚呼吸急促起来, 她意识到了这或许是个噩梦,在梦中她甚至忘记了山海镜的存在, 那股强烈的心悸感让她在睡梦中都不得安宁。
那个东西越来越接近她了!
快睁开眼睛啊!!
如果再不逃,她一定会……
容楚岚在心里拼命尖叫,那被不断逼近的恐慌感让一向冷静的她也难以维持平静,在某个瞬间,她甚至感觉那个东西已经贴上了她的脸颊。
她想喊出声,想把那个东西甩出去。但是她就是动不了,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好像全身都被压住了,只能僵硬地等待。
不能慌……不能太慌乱。容楚岚浑身发抖,咬着牙不断劝自己。
她听过一些鬼压床的事,知道急不得,便慢慢平复下急躁情绪,想办法先活动手指头,果然好了些,手指头渐渐能动了,再慢慢挪到手臂,然后是两条腿……
僵硬的感觉还在,可又比刚才动弹不得的处境好些。容楚岚在这时忽然又想起来自己还有一面山海镜,就放在枕头底下。
只要拿到山海镜,这鬼压床就奈何不了她了……
容楚岚费力地一点点挪手,她自以为用尽了全力移动了很远,可实际上却不过是手指尖勉强动弹了一点点而已。
但不论如何,她的手指尖终于从僵硬中复苏,动弹了一点点……
就在她能挪动的一刹那,一直压制着她的那股巨大的冰冷又危险的气息突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还在使劲,猝不及防下手脚猛地狠狠一抽,紧闭的双眼也毫无预兆地猛睁开。
果然……什么也没有。
映入眼帘的,是她熟悉的床帐。
那股危险的感觉一直在向她迫近,她闭着眼的时候感觉那个东西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来了。
现在看来,果然没有。
容楚岚缓缓吐气,放下心来。
“小姐,怎么了?”在角房守夜的丫鬟警觉,实在是刚才容楚岚用力一蹬腿发出的动静有点大。
容楚岚掀开床帘对外说了声:“没事,不必进来。”
她重新躺回去,却又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她好像还是被盯着?
她缓缓扭过头,黑暗中,正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苍白面容,那双和梦里一模一样的怨毒的眼睛阴冷地盯着她看。
她完全没有防备,下意识一把捂住了嘴浑身颤抖——在镜中硬生生逼自己学会的本事,不论多么害怕,都绝不能发出声音来。
如果床上是个陌生的鬼魂,她或许都没有这么害怕,可此时睡在她身侧的,不是别人——
是她的嫂嫂,向氏。
“……嫂嫂,你为什么在这里?”容楚岚惊魂未定,抖着声询问。
向氏依旧面无表情。
她怀里抱着枕头,像是母亲怀抱襁褓一样的姿势,轻轻拍着,被容楚岚一问,才有了点活人气似的,低声哼着不知什么话。
“嫂嫂,你来这里做什么?”容楚岚手已经摸到了枕头底下的山海镜,冰冷的镜面让她安心不少,说话声也顺畅了。
她站在床边,掀开床帐,问床上侧躺着的女人。
向氏却好像完全没听到她在问什么似的,床帐打开后有光进来,照在她那张惨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她也没有动静,僵硬地低着头,嘴里发出古怪的哼唱。
“你到底来做什么?嫂嫂,你要来报复我吗?因为那个鬼胎?”
向氏仍旧没有回应,只偶尔古怪地甩着满头披散长发,头发下,一双眼睛怨毒仇视地盯着容楚岚。
让人发怵的眼神。
容楚岚几乎要以为她也变成女鬼了。
可向氏现在还是个人,她只是,只是失了神智而已。
“那个孩子和我们容家无缘,你就算强留下来又能留个什么?那是个迷惑人心的鬼胎!你再执迷不悟,它会把你一起害死!”
容楚岚几乎要被逼疯了,这几日她日夜忧虑,镜中死劫在逼她,容家的前程也在逼她,逼得她几乎无处落脚。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怒吼出声,“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在恨我吗?!”
丫鬟听了动静在门外跪下询问,容楚岚厉声喝道:“滚出去!别来烦我!”
于是门外又没声了。
向氏缓慢地从床上起身。
她没有梳妆,穿着一身雪白中衣,头不自然地摆动着,她嘴里絮絮叨叨念着什么,长发下的一双眼睛却盯着容楚岚,一刻不放。
容楚岚知道,她也疯了。
和一个疯子没什么好说的。
“来人!”容楚岚叫外面的婢女进来。
婢女进门后,被床上的向氏吓了一跳——向氏的院子离大小姐的远着呢,晚上又有人守夜守门,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容楚岚吩咐道:“再叫两个人,把夫人送回去。”
“这件事……你们所有人都管住嘴,我不希望在任何一个地方听见。”
婢女们架着向氏匆匆离开,容楚岚看着这间屋子也觉得膈应了,干脆让人收拾了偏房休息。
她却没有预料到……
第二天醒来后,容家有鬼胎一事,竟然传遍了整个京城!
流言不知从何起,一夜间,京城人尽皆知。容楚岚气急之下让人询问,也查不出个源头。所有人都说是听其他人说的,至于是谁说的?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
边关,图加城。
图加位于大梁西北处最最边源处,出了厚厚的足有半丈宽的城墙就相当于离开了大梁。再走十几里,就能瞧见一望无际的荒漠,连带着图加城中的空气都带上了风沙的荒芜气息。
穿过了荒漠,才能见到和沙漠连在一块儿的草原。
那些对大梁虎视眈眈的异族人,牧马、放羊,族群而居,渴望着中原的如画江山。
图加城里的人都知道最近天变了,平日驻军本就多,最近调来的兵更多了,一批批过来,天天巡逻着,管得也更严,进出城都要查出祖上三代皮都要蜕一层的严格。
城里能跑的都跑了,没走的不是穷得没地方去的小老百姓就是奴隶们,还有些大梁人和外族通婚后生下的孩子,这些人长得也不像汉人,要真打起来他们跑到其他地方估计会被当奴隶卖掉,倒不如守在城里。
但恰恰相反,外族来的商人越来越多。
商人永远是最敏锐的,他们嗅到了某种信号,战争前后才是最好发财的时机。无数小商人带着牛、羊、毛皮、宝石等偷偷往大梁境内跑。
今天也不例外。
一列高鼻阔目包着头巾的外族大汉赶着牛车,正准备进城。牛车上堆积着满满当当的毛皮料子,有老死的马的皮,更多的是狼、狐狸兔子什么的,按惯例进门就要扣一小半。
门口守卫正在数呢,从内城传来响亮的呼喝,马蹄声连同那声叫喊由远及近——
“奉将军令——关城门!”
“关城门——外族一律不得进!”
“现在赶紧关了……一个都别放进来!快!!”
城门口骚乱起来,大梁士兵们呼啦啦围上去要栓上木门,还在进城的这群人急了,连忙说好话塞银子希望能进城去。
在他们后面还有排着长队的商人呢,瞧这情况也急眼了,用不熟练的大梁话嚷嚷着要进去。
但并没有什么用,守在最外面的士兵提着刀和长枪赶人,里面又出来一队看上去更精干的大梁兵,虎视眈眈把人推搡着往回赶。
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上面命令都下来了,他们就一个也不能放进去!
图加城的城们设了两重,城墙外边一道,城墙贴里边一道。刚才要进城的小商已经半截队进了里城门,被推着往外道门赶。
“各位军爷行行好,我这一家老小都等着卖了皮子混口饭吃……”憨厚朴实的大汉们连声请求,仍旧被往外驱赶,长枪如雨点往身上招呼,堆得高高的板车倒是全给扣下了。
“走不走?再不走放狗咬了啊?”
“说了关城门,不走的都当做细作!”
就在他们即将被推出里城门的那一刻……变故突生!
方才还畏畏缩缩一脸憨厚的大汉突然暴起,从靴子里掏出弯刀利落地割了眼前大梁士兵的喉咙,血溅三尺。
那人倒下时,脸上都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和他来的十几个外族人齐齐动手,干脆利落地割断了小兵们喉咙,抢了他们带着的更长的刀和长枪,而后向外冲去,和正要关外道门的士兵们冲杀在一起。
“敌袭——敌袭——”
瞭望台上的士兵扯着嗓子嘶吼,铜锣密集敲出讯号,靠近城门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拼命往里城赶。里城中,无数士兵闻讯动身,齐刷刷往城门口赶去。
“关城门——”
讯号给得更急。
城门口,已经乱起来了!
不少城中人往城门涌动,袍子一掀,露出身上藏着的武器,和士兵们厮杀在一起。有些趁其不备穿过防卫往大门口去。城门还未来得及关闭,门外那群瞧着和普通商人没什么区别的外族人同样抽出弯刀,冲进去和士兵们扭打厮杀。
满是混乱,喊杀声震天。
驻守在图加城的将军今日才收到信报,称多吉会让人分批伪装成商人进城卖货物,一开始是正常货物,这些货都换成了金银往外流通。等城里习惯了这些外族商人后,他们就要想办法运火药!
而明日,就是多吉预备的炸城门时机!
守城将军惊出一身冷汗——这段时间虽然上边听说好像是要打,可城里风平浪静一片太平,除了调来的兵马越来越多以外啥事没有,他们就慢慢放松了点。
谁知道多吉就突然使这阴招?
甭管是不是真的,他都要把这消息当成真的。结果刚传令下去没多久,底下就传来消息——城门口打起来了!
绷紧弦这么久,说实话,听到终于乱起来了,将军反而松了口气。
“准备应战!”将军下令。
下一瞬,他的表情变得愕然。
……
瀛洲岛。
两列相对而行,本该碰面的人马越走越偏,各自跟着厉鬼伪造出的标记越走越远。
姜遗光依旧对那批大梁士兵很警惕,其余入镜人亦如此。
不光是他们,以王武为首的士兵们态度同样奇怪。两批人各怀鬼胎,面上相处却和睦得不得了。
入镜人们都猜出来了,他们在图谋山海镜。
一旦他们发现自己等人真的拥有镜子,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唯一还能制住他们、钓在他们面前的鱼饵,一是至今没有踪迹的“姜遗光”,二是他们不确定自己等人是不是真的拥有镜子。
但如果他们再找不到“姜遗光”,或是路上遇到的鬼怪再多些,王武很可能会失去耐心,原路返回——途中为了遮掩山海镜一事,他们不敢用镜对付鬼怪,都是让王武来解决。
王武还不清楚所收恶鬼要如何化解,但再这样下去,他也一定会意识到不对劲。
整支队伍目前维持在一个奇怪的摇摇欲坠的平衡之中,随时可能会崩裂,但目前,大家又努力维持着表面脆弱的平静。
夜里,几个入镜人自告奋勇守夜,围坐在篝火旁,用嘴型无声说话,偶尔出声交谈些杂事掩盖过去。
沈妍:“王武快失去耐心了。”白日,好几个士兵都在抱怨,让他们别找姜遗光,赶紧回去。
如果王武没这意思,那些小兵敢到他们面前说吗?
李芥:“走了很远,还没有见到他们,我怀疑标记错了。”
仇少才:“我也怀疑。”
李芥:“王武那边,只能继续等。”
他们需要王武等人来时的船只,也需要另一批入镜人和他们一起对抗这批士兵。
否则,仅凭他们九人,就算有几人能逃脱,其余人也必会死在围攻下。
更重要的是,一旦同意返程……
也就意味着,他们九人再无作用。
不论山海镜暴不暴露,王武都会下令杀了他们。
沈妍就叹了口气。
王武看似是带着他们找人,实际上不也是看守着他们不让他们逃跑?
姜遗光坐在帐篷外,遥遥和人群中饮酒的王武对视上。
他现在……已经完全不像士兵,反而把自己当成了将军,高傲且心安理得地发号施令。
所有人都在等……
等找到另一批入镜人。
或者,王武入镜。
第285章
孤岛中, 他们没遇见任何一个人,不论怎么走,夜里如何放灯,都找不到人。每一日的气氛较之昨日都更压抑、紧绷, 焦灼不安。
有好几次, 沈妍都以为王武要下令了, 刀把握紧又松开,可王武还是没有动手。
两方人各自心怀鬼胎,维持着比春日溪水表层浮冰还要不堪一击的平静。可他们都知道, 这平静迟早会被打破。
所有人都在暗地里握紧了刀,绷紧了弦,一刻不敢放松。
在这样焦灼的氛围中,他们竟平静地到达了海边的小木屋。
自西向东,横穿了这座狭长的孤岛。
既出乎意料, 又在意料之中的是,木屋里没有人,甚至也没有任何活人留下的痕迹。
看上去……就好像这间木屋从来没有被居住过一样。
“你们说的同伙在哪里?不是说你们做了标记,迟早能碰见吗?”前前后后翻过一遍, 其中一个脾气暴躁的终于憋不住。
士兵们再也忍不住了。
如果不是为了找到姜遗光, 为了回去讨赏,他们何必多跑好几天路?
这一路上, 弟兄们莫名其妙死了好几个!结果到现在竟然没看见人?!
九人被士兵们团团围住,王武从人群里出来,脸色很不好看:“你们说见过的姜遗光到底在什么地方?”
“说话啊!人呢?!”
“不是说按照你们的话走就能找到吗?你他娘的骗人?姜遗光呢?”
无人回答。姜遗光面上毫无异色。
这个时候, 真说出来, 王武反而会立刻宣布处死其他人。
“不应该啊……”李芥喃喃自语。
甄广生那群人就算要离开,总该留下点什么让他们找到。他们之间又没有死仇, 还要一起回大梁呢,根本没必要躲避到这个地步。
要么……就是发生了什么,让他们突然离开,连印记都来不及留下。
沈妍垂着眼,弱声道:“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应该在这儿的……我们走的时候,也和他们说过了……”
“说了,然后呢?”王武一步步紧逼,忽地狠狠攥住她手腕,凑头嗅了一口女子身上香气,“我看你们有用,才让你们一直跟着,现在连个人都找不到……倒不如拿你来给弟兄们泄泄火……”
士兵们哄笑起来,再不掩饰的凶煞眼神在几人身上扫来扫去。
沈妍慌了,用力要甩开王武,她看着只是个弱女子,可也不知是不是她拼命挣扎或者别的什么缘故,王武手腕一麻,膝盖窝又一疼,竟真的被沈妍挣脱了出去,躲在化名宋霜的姜遗光身后:“宋公子救我。”
姜遗光张开手臂,把她挡在身后,另一只手反握抓住了她的小臂——若有变故,他还是能带着沈妍离开的。
即便被所有人包围着,他的神色依旧平静,目光一直盯在王武身上。王武被那双眼睛盯着,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一片。
王武……只要除掉他,其余士兵不足为患。姜遗光心想。
但麻烦正在于此,王武已经偷取了山海镜,他甚至还利用镜子收了鬼魂。如果现在杀了他,那镜中的死劫……很有可能会转嫁到他们身上!
也正因此,他们不能直接除掉王武。
王武被稀里糊涂就给推了出去,回神后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地就给推到了外圈,离沈妍远远的。
这完全激怒了他。
多日奔波,以及被其他士兵们当成首领养出的自大,让他根本不能忍受自己竟然被个弱女子推开了。
他盯着藏在人后的沈妍,缓缓眯起眼,其余本要起哄的士兵们也低了声音,兴奋又粗重地喘气。
眼睛像狼一样,注视着被围在圈里的九人。
只待头狼下令,就要冲出去,将他们撕碎!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血了。
森林过于茂密,太阳光几乎照不进来,阴影下,士兵们忽略了被围在正中几人的表情不太对。
若是平民,现在早就跪地哭喊着求饶了,他们脸上却没有一丝惧色。
王武也没有发现。
他一手握刀,另一手缓缓抬起——
杀了他们,再返程回高句丽。
这镜子是个宝贝,到时想办法瞒着,不管是拿去卖还是……都是条发财的路子。
手用力挥下!
“上!一个不留!”
手挥下的瞬间,王武却突然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他晃晃头,还以为自己脑袋晕了,但等他站稳后,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他头晕……
是他们脚下的土地,正剧烈地震颤起来!
九人都做好准备各自杀出去再召鬼逃脱了,谁知突然来这么一出?地动的动静太大,大多数正要扑过来的士兵猝不及防下被一震,直接扑倒在地面,慌乱又迷惑地四处张望。
“咋回事?”
“是地龙翻身?”
“快跑!地动了!!”
“别跑!”一片混乱中王武大声吼叫起来,“先弄死他们!别跑——”
震动更剧烈!
翻天覆地!恍若真有一条庞然大物在地底翻腾!树木和木屋稀里哗啦往下坍塌,远处山石滚落,地面崩裂开,晃荡不止。
在地面站不稳的士兵们早就乱成一团,好几个被倒下的树干当场砸死,躲避落木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追那九个人?
“不是地龙翻身!”
一片吵嚷中,一个士兵无意间转了身,惊呆了,扯着嗓子尖叫起来:“是闹鬼——是闹鬼啊啊啊!”
木屋离海不远,所有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瞬间脊背发凉。
漆黑大海中,不知何时涌出无数鬼魂。
地面裂开的缝中也涌出无尽鬼魂。实在太多太多了,铺天盖地面孔惨白的鬼魂,扭曲着,阴冷的,一点点往活人在的地方靠近。
士兵们全都吓破了胆,就连自信能收鬼的王武,也吓得腿软地跌在原地,惊恐地举起镜子四处照去。
“快走——”
九人早就跑了。
那些鬼太多了……只有一两个,他们还能试试,这么多鬼,他们可不想直接对上。
一个名叫季仲衍的边跑边问:“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鬼魂来?会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姜遗光:“不清楚,先离开再说!千万不要靠近海!”
向来平静的大海像是发了怒,一层又一层海浪往上冲刷,涌起,落下,不断逼近他们。
地面震动得太厉害,地皮不断崩裂、起伏,深深扎根的树木在此刻也仿佛轻附在地表的苔藓一般,轻轻晃动后便再承受不住,狠狠砸下。
也因此,他们跑得其实很慢。
“不要分散!”姜遗光已经怀疑了什么,拔高声音,“背后的东西,恐怕就是要让我们分开!”
九个人不敢分离,靠得极近,背对大海拼命往岛中央跑。
不会错的,岛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只是不知这件大事是什么,竟让岛上所有的鬼魂全都现身。
此刻,他们九人都死死地握紧了镜子,不敢松开。
厉鬼不能直接杀他们,却能用别的方法让他们死!要是被卷进海里,那就真活不成了。
他们心头浮现出疑问。
这段时日的平静,莫非就是为了引他们到海边去?再引起海啸地动?
厉鬼……真的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除此外,他们也没忘记那个没有完全消散的公主的诅咒。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间跑到某个高处然后跳下去?身上会不会突然又长出恐怖的眼睛?
“快走!”微生绛拉住差点掉下地缝的应桓。他们因为躲避一棵断裂的巨木已经有些落后了,又被应桓一耽误,更是慢了点。
跑在他们前面的李芥下意识回头看向两人。
而后,他的神情变得呆滞且惊恐,就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以李芥的阅历,就算看见再怎么离奇诡异的事,也不会这样震惊了。可现在,他甚至差点忘了逃跑。
“怎么了?”微生绛跌跌撞撞跑到他身边,也下意识同样回过头去看,然后……她也震惊地惊在原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们……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在他们身后……在岛屿后方,高高涌起海水的地方,出现了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情形。
*
时间倒推,三天前。
皇宫,高塔。
今天不是陛下入塔的日子,可陛下不知为何还是来了,且这一回入塔后待的时日比以往更长、更久。
直到午夜子时,穿着金黄龙袍的皇帝才从高塔中出来,面色沉郁。
宫女、太监、侍卫皆低头行礼,大气不敢出一声,针落可闻。
皇帝也没说话,遥遥望向东方一眼,似乎能从这个方位看到还未升起的朝阳,和位于大梁东边的海上某座孤岛。
时间提前了么……
身着龙袍的男人心里叹口气。
这样一来……计划也该提前了。
*
又再三天前。
这一日,容楚岚收到了堂兄容楚毅的来信。
她甚至有些不敢打开,当着下人的面还好,回到自己房里时,容楚岚像被抽走了浑身骨头般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如果兄长知道了嫂子的事……知道了那个鬼胎……
容楚岚痛苦地闭上眼。
他会不会认为是她的缘故?会不会怪在她头上?
容楚岚颤抖了很久,才勉强打起精神,打开家书。
她甚至有些不敢读,一目十行看完给自己的那部分后,松了口气。
犹豫了很久,才拿起兄长给嫂嫂向氏的信,以刀裁开,迟疑罢,同样飞快地简略看完。
家信很简单,嘱咐嫂子照顾好身体,孝敬母亲,还提到要和她好好相处。
堂兄那样的性子,在信中对向氏竟也说了不少软话,还写了几句诗。
他甚至……给孩子起了小名。
如果是男孩儿,就用他起的小名,如果是女孩,就让向氏自己起个小名。大名要等周岁了再让长辈按字辈排,否则小孩儿命轻,怕压不住。
容楚岚攥着写满温情话语的信纸,浑身都在发抖。
妆台上,水银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可怕,像鬼一样。
她疯了一样地抓起胭脂给自己上了层厚妆,直到镜中人气色再看不出一点憔悴后,才停手。
“拿个新的信封来。”容楚岚哑着声音叫侍女,“去嫂子那边看看她醒了没,告诉她哥哥来信了,我去看看她。”
容楚岚不假人手,亲自装好信,再特地压出几分褶皱,看上去和原来一样。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拆开来偷看似的。
她实在太不安了,一直处在惶然中,也因此前去通传的侍女迟迟不归,她都没有放在心上,又等了片刻,独自抓着信匆匆往向氏院子里去。
容府上下,安静得吓人。
向氏院子外,负责看守的人沉默地站在门口,见大小姐来了,面无表情地行礼,表情呆板。
容楚岚正如火焚烧般焦躁不安,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份古怪,匆匆穿过院子回廊来到向氏房门外。
快点……再快点!
否则,就要来不及了!
她心里有一个急切的声音让她一刻也不能等,不知为什么,进入这院子后所有的侍从也都安静下来,一声不吭,也不进门通传,就这么让容楚岚直接来到向氏房门外,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
是向氏挂在房梁下的尸体。
她在孩子“死后”的第七天,穿着红嫁衣,精心梳洗打扮后,自缢而死。
女尸正面对着大门,长长白练挂着她的脖子,硬生生将脖颈拉长几分。足后一张翻倒在地的板凳,穿着鸳鸯戏水红绣鞋的脚尖在大红裙摆下轻轻晃动。
已经来不及了。
她来晚了。
容楚岚扶着门,呆呆地看了许久。
半晌,腿一软,跌坐在原地。
她感觉自己喉咙里涌上血腥气,眼前也模糊了,可她仍旧执着地瞪大眼睛,看着向氏那张狰狞又平静的脸,心乱如麻,脑袋里尖锐地一阵阵发疼。
混乱中,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终于她摸到了混乱模糊之中的一点头绪,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
向氏为什么要寻死?因为那个鬼胎?是不是那个鬼胎迷惑了她?
还是说……嫂嫂在报复她?
是报复,对吗?
你在恨我是不是?你恨我到宁愿自尽也要报复我。
如果只是孩子没了,堂兄只会遗憾。但你也死了,堂兄回来只要一问就知道并不是难产而死,你是自己寻死的。
这样一来,只要堂兄回来,他即便嘴上不说,也一定会发怒,一定会和自己离心,爹也会责怪于她。
娘和老太太,不也因为失了那个孩子在心里怨自己吗?那个鬼胎……看上去健康又结实,被自己抱走后就“没了”,她们都在怨自己。
都在怨她!全都在怨她!
他们都不知道那是个鬼胎!说出去他们也不会信的!
向氏那张脸依旧平静。
很奇怪,她的眼睛爆凸出来,嘴巴不受控张开,舌头伸出老长一截,可她的脸上就是能看出一种安详的笑意。
就好像……
向氏已经预见到了自己计谋得逞一般。
无人打扰,容家上下安安静静。容楚岚就这么跌坐在门边,和女尸对视了很久很久。
半晌,她捂住脸,指缝中溢出压抑不住的崩溃的哭泣声。
……
容家又要办丧事了。
听说容家刚诞下的小少爷体弱死去后,容家的少奶奶也一病不起,跟着去了。
还听说,从那以后,每个夜里都能听见容家传来婴儿与女子的啼哭声。
太可怜了,孩子就是母亲身上的一块肉,是心尖尖的宝,孩子没了,那不是要了娘的半条命吗?
渐渐的,有人传开了不一样的流言。
那孩子听说足月生的,养的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没了?若是因为下人照顾不周,也没见容府处罚下人。向氏同样出身武官人家,身子康健,能骑马能拉弓,这样一位女子,怎么会因为孩子没了就跟着病逝?
是那容家大小姐心地恶毒,嫉妒嫂子美貌,与兄长情谊深厚,才对嫂子下了毒手。也有说法称容家大小姐是担心小少爷长大后影响自己的地位,故而对幼子下毒手。
容楚岚听到这些流言,就知道糟糕了。
可她能怎么反驳?大家都知道府上是她在管事,偏偏就是她管事的时候,嫂子和孩子都死了!
那些嚼舌根的人他们难道还能到府上来调查清楚向氏的死因吗?她难道能说是向氏自己求来鬼胎吗?她难道能和外面的人一个个解释吗?她什么都不能做!
这个坑不知是谁给她挖的,但这一招实在阴毒,直接把整个容府拖下了水。
她没法澄清……
除非,这时能有个位高权重的人替她说话,哪怕只是说几句做个表态都成。
可朝阳公主近日被和亲一事缠得厌烦,住进宫里去了。当今中宫之位空悬,即便她请求母亲递牌子进宫里和娘娘们说说话,难道能因为这事儿让娘娘们把公主叫来?
先前一直赏赐东西的陛下也早就停了赏,宫里很久都没来人了。
说出去都好笑!容家……一个容家,哪来那么大颜面?
容家再度上下裹素,容楚岚本该主事,许多心里藏着疑问的人上门吊唁,看见她后,却又觉得她这幅仿佛失了魂魄的苍白憔悴模样实在不像做戏。
难道……真和容楚岚无关?
向氏的娘家人也来了,杀气腾腾在灵堂里烧纸,因陛下不喜佛门,因此连念经的和尚都没有,只有他们自己喃喃念叨着往生咒。
容楚岚知道这群人在想什么,换以前,她一定是强撑着不露出一点弱态。可现在,她已经不想伪装了。
任由自己呆呆地坐在灵堂中,不施脂粉,脸色苍白得可怕,无神的双眼眼眶发红,那是毫不掩饰的心痛与悲哀。
丧事一直办到傍晚,许多人都走了,容楚岚也不去送客,仍旧坐在灵堂里,望着满院空寂白幡发呆。
“客人都走了,都退下吧,留两个人守夜。”容楚岚挥退下人们,自己也要回房。
侍女却一脸为难:“不……大小姐,还有个客人没走。奴上去问过,他说想见小姐一面。”
顺着侍女指的方向,容楚岚才注意到,有个人影站在角落。
回想起来,那人很早就来了,却一直安安静静等到现在。
“他……他是哪家的?”
侍女头更低:“不清楚,奴问过,他不说。”
容楚岚没生气,平静地问:“他的拜帖呢?找出来我看看。”
侍女扑通一声跪下:“他应当是跟着向家的人来的。”
向家人早就下去休息了,他却还待在这儿。
容楚岚连发怒的力气也没有:“既然如此,把他叫来吧。”能通过向家进来,估计来头不小,不能直接赶出去。
正这时,灵堂外匆匆来了个报信人,身上戴着容家的标志,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容家大门,连收拾都来不及,带着满身风沙气息求见大小姐。
容楚岚恹恹道:“收拾间客房让那人先休息吧,”
那人面白无须,个子不高,声音带点儿尖,身上惯用香粉遮住气味,一举一动带着宫里规矩淹透的味道。
等那人走后,容楚岚还在恍神中,手里摩挲着一块那人留下的玉佩。
宫里的贵人……
她别无选择。
*
那厢,三皇子已带着谢丹轩来到两广灾地。
灾情已经平复不少,虽说死了不少人,但在这样的干旱下,百姓们死了比落草为寇来得强。
虽说有些乱民纠集起来抢了当地的地主商人们,但没发生什么大事,后头这群人也跟着“睡着了”。传出去多少会被判个造反,官府就压着没报上去,只说两方人都是“睡着了”才死的。
当地的官儿牢牢把守着城池,没把人放跑出去,于是后面可能会有的疫病也没有传开。
这样一来,报上去反而成了他们的功绩了。一场灾祸,倒稳固了头顶上的乌纱帽。
三皇子可不管功绩不功绩,他只遵循陛下旨意,安心带着人浩浩荡荡住进当地孝敬出来的园子里。
赈灾、施粥、查账、查案等都交给了底下的官员来做,一切不必他操心。
他要是操心,陛下反而要不安心了。
陪三皇子来的人中也有不少天子近卫,其中也带了两个入镜人。三皇子虽不大清楚带这些人做什么,也不好问,任凭他们跟着待在园子里。
这一日,其中一个近卫求见。三皇子把人叫来一问,才知道他们又带了几个人来住进园子里,预备等赈灾结束,一起带回京。
至于是什么人?为什么带回京城?近卫们没说。
三皇子面上笑笑,很大度地任由他们带人住进来,召见后,还赏了些银子下去。
他能看出这些被近卫们带来的人似乎有什么秘密。他们说官话,带着京城口音,看上去经历了不少事,形容狼狈,却不似那些愚民般无知,瞧着……反而是群聪明人。
看上去正和近卫们带来的人类似,他们才像是一路人。
三皇子甚至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了警惕的意味。
太可笑了,贵为龙子龙孙,三皇子自生下后就是被奉承着长大,这群人竟然在提防他?
三皇子什么也没说,仿佛只是好奇才把人叫来看看,看过后就让他们退下,却不知他们私下又在商议什么事。
近卫们来两广,除了要护卫三皇子和入镜人们外,还有一项任务就是接当初来两广的入镜人们回京——重点是山海镜,绝不能少。
可现在,同行的近卫们全没了。
入镜人也死了一个。
死去的那人,名张盛昶。
最糟糕的是……张盛昶的镜子不见了。
前来的近卫小头目听说这消息后脸顿时刷白一片,冷汗往下冒。
山海镜少了一面……
入镜人们应当不会私藏,他们都知道这镜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和张盛昶也没什么仇,不至于害他。
据入镜人们说,醒来时他们身在荒郊,周围全是已经烂了的尸体,他们忍着恶心看过后,发觉属于张盛昶的尸体腐烂得最厉害,应当是一群人中最早死去的那个。再一核对,估计就是死在了蝴蝶幻境之中。
但……近卫们又为什么会死?
没有打斗痕迹,天气热,尸首都开始腐烂,他们不是仵作,也查不出来。
他们仔仔细细搜过好几遍都没有找到山海镜,唯独帐篷外看见一个空了的木匣,看样子那木匣就是用来装镜子的。
更古怪的是……
地上明显有多余的死人痕迹,可那些痕迹上应当有的尸体,却不见了。
入镜人们发现这些痕迹后,又去看了看帐篷以及沿途生火的火堆、脚印等,断定应当不只有近卫们,估计还带了其他人同行。
从近卫们死去,到入镜人出镜这期间,一定有人拿走了镜子。
想到这儿,近卫们皆心急如焚。
山海镜的数目都是登记在册的,未经允许不得添增,少了更是不许。
要是落在不懂的人手中……必会引发无法预料的恶果。持镜人轻则疯癫,重则发生某些诡异变化,甚至死亡。
个别经验老道的近卫们还记得,许多年前,也丢了一面镜子,至今没找回来。当年涉事的那帮人早就没了踪迹,也不知是关在了哪里,或是早就处死了。
况且……就说最近,前几个月,方家的两个女儿都是入镜人,都没了,却只找回来一面山海镜。
方家分崩离析,日日闹鬼,不少下人莫名其妙就没了。近卫们把方家搜了个遍也没找到山海镜,问也问不出来。方家二老爷早早带人躲到老家去享乐,也被带了回来,日夜审问。
王连苍和李三可不知道自己酿成了什么大祸,仍旧带着镖局的尸体们往回赶。
昼夜兼程下,仅仅靠着两条腿,真让他们赶到了镖局。
此次干旱大灾涉及县州不知有多少,全都被圈起来了,不让人进出。当时镖局跟着那批人往北走时没办法,只能绕开那些地。
但现在,听说朝廷派人来了,带了不少粮食和兵马,管得虽然严,却好歹能让人进出城了。
只是王连苍和李三正赶尸呢,哪里敢进城?只得继续绕开城池乡村走。
王连苍所在镖局名平安镖局,取平平安安之意,在当地很是有名。
干旱来时,平安镖局因为打手多,关紧门过日子,倒没受什么牵连,损失不大。镖局主人也是总镖头姓常,据说早期在江湖中很有名,三教九流、不论哪条道上的都给他些面子。
常总镖头手下镖师众多,他自个儿没孩子,收了不少徒弟,最宠爱的却是小徒弟王连苍,资质好是一回事,主要瞧见他那股鲜活气儿就让人高兴。
常夫人谢氏也喜欢这个小弟子,结果王连苍前段时间闹着要和师兄们走镖,说要去京城见识见识,要不是此地旱灾严重,谢氏也不会放他出门。
好长一段时间不见,夫妻二人都想他想得紧,骤然见他回来,先是喜,后是惊。
“怎么回事?不是说去京城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常总镖头听到手下人来报,趿拉着鞋匆匆忙忙就跑了来,急切问,“你师兄们呢?其他人去哪里了?”
谢氏拧他:“孩子刚回来,你这么凶做什么?天大的事儿,也让他吃饱饭再说。”
扭头一看王连苍,上下仔细打量他,看他浑身上下灰头土脸,因为一路吃不好睡不够还要赶路,两边脸颊都凹进去,颧骨凸得吓人,眼睛都没了神采。谢氏瞧着心疼,也要掉泪:“出去这么久,都瘦成什么样了?今晚我下厨,给你好好补补。”绝口不提其他事。
如果是被责骂还好,偏生一回来就得了熨帖关怀,王连苍再忍不住,伏在师母怀里呜呜咽咽哭起来,哽咽着把事情说了。
从中途遇见的鬼,到那面奇怪的镜子,再到自己遇见的赶尸人。
听说小师弟回来,不少住在镖局里的镖师都聚过来。平日走镖有伤亡也是常事,却没有哪一次像这回一样惨烈。
除了王连苍……全都没了?
听他说,还是因为闹鬼?
小小一面镜子,被众人传来传去观看。他们自然发现了镜子明明磨得光亮,却照不出他们的脸,只能照出王连苍一个。
再着,他们这么多人摸过碰过,镜子却还是没一点热乎气,冷冰冰的。
实在古怪又诡异。
镖师们想让王连苍把镜子给扔了,可王连苍不愿意,抽抽噎噎的,还要让他们把镜子还回来,宝贝一样藏在自己怀里。
王连苍只哭了一会儿眼泪就停了,他想起师兄们就觉得恨,恨那些人,也恨自己。
他自己都还活着,有什么脸哭?
“……那位赶尸的兄弟一路上很照顾我,如果没有他,我也回不来。”王连苍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说,“我本来要让他一起回来,只是他说自己晦气,就非要睡在城外。师兄们的尸首……也在城外……”
谢氏哎呀叫起来:“怎么能这么对恩人?我们得把他请回来才是。”
常总镖头不是不心痛,可事已至此,他能怎么办?跟着道:“正是如此,哪有什么晦不晦气?他能带着我平安镖局的手下人回来,那就是我们平安镖局的恩人。”
说罢,当即点了七八个人,让他们去城外把人请进来。因担心带着尸体让人害怕,还特地嘱托走小路,别让人撞见。
王连苍担心他们找不着,也跟着去了。
不多时,一群人把人迎了回来。
一同回来的,还有立在院子里,穿黑衣,带斗笠,挂五彩线,整整齐齐站了一列的七具尸体。
镖局上下大怮!
谢氏忙得团团转,先请李三把“人”安排到一间偏房,又让其他人去定棺材、请高僧讲经、买素布等等。
虽说死了人难过,可活着的人还得过日子。
王连苍和李三结结实实洗了个澡,每个人身上都搓下来二两灰,晚上谢氏亲自做了两个菜,又请了当地一间酒楼的厨子来掌勺,给二人接风洗尘。
李三是个踏实性子,别人请喝酒就喝,请吃菜就吃,坦然没有半点拘束。镖局的人都是好酒量,酒过三巡,他们没一点醉意,反而是李三晕熏熏的,被人扶着吐了一地,谢氏又让人煮了醒酒汤给他服下。
酒吐出来了,李三眼神渐渐清明几分,只是那股酒劲还在。
借着酒劲,嘴上没把住,一些事儿倒豆子似的说出来。
“……我也就是个半吊子水平,据我师父说,我,我只得了他一分功夫。以前赶尸……只被师父带着赶过两三个,再多就不成了。”
李三乐呵呵笑:“这回一口气带了七个,还顺顺利利的,说不准也是托了平安镖局的好风水,平平安安。”
“说起来,我都跟做梦一样……我咋就给办成了?”李三抱着酒碗傻笑。
师父要是能瞧见这一幕,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吧?
席面上说这个,还是说起平安镖局死去的镖师,不怎么吉利,可人家就是干这行的,再加上他的确把人带了回来,叫他们能落叶归根,大伙儿感激他,自然不好说什么。
王连苍打岔道:“李大哥,吃菜吃菜。”说着挟根肉条放他碗里,见李三不吃,转移话题道,“我听你路上说起过那些怪事儿,这会人多,李大哥不如再给我们讲讲?”
李三又乐呵呵笑,点头:“成啊。”
席面上其他人就安静下来,听李三这个赶尸人说他遇见的怪事。
李三是湘西人,也不算湘西,都偏湘南了,挨着广西的地界。他从小就学赶尸,跟着师父碰见不少奇人轶事。
李三举起三根手指头,就开始讲了。
话说,湘西有三个古怪传说。
一为湘西赶尸人。
二为落花洞女。
三为湘西巫蛊。
“第一个嘛……就是我了,赶尸人其实……不是什么好事。”李三打个嗝儿,第一根手指头举起摇了摇,“这里头的秘密,我也不能说,说了犯忌讳。”
“第二个,落花洞女。”
落花洞女指一些有灵性的未婚妙龄女子,能将树上的树叶哭落,被山洞的洞神眷顾,又没有找到合适的能托付终身的人,遂进入一种迷蒙、兴奋、羞怯、自言自语的状态,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最终衰弱死去。
世人以为她们得了洞神的眷宠,或是爱上了洞神,才陷入这种境地。
女子未婚不是好事,可沾上“神”的名头,却又显得很光荣了。但凡哪一家出了“落花洞女”,其他家必定又是怜悯又是羡慕,这证明他们家拥有好女子,才能得了神灵眷顾。
“那些个落花洞女,也没好下场。说是给洞神准备的老婆,也不知道准备到哪里去了……”
李三的师父就遇见过一个落花洞女。
据说,那个女子从山里走出来,眼睛亮晶晶的,面带桃花,陷入神往之中,出来后,好几天不吃不喝。家人们无奈之下把她送回了山洞中。恰巧李三的师父正赶尸经过那座山,瞧见有个山洞就进去休息,正好碰见了这位落花洞女。
那落花洞女被李三师父身后跟着的尸体吓了一大跳。后来估摸着对方是好人,便吐露了实情。
她不是真的落花洞女。
她家里曾经阔过一段时间,连带着她也能念书,识文断字,后来家里穷了,她不想嫁给年龄比她大两倍的人当小老婆,才假借落花洞女的名义不出嫁,情愿在山洞里饿死。
李三的师父就给她吃了点自己带来的干粮,第二天要上路,那女子请求顺便把她带走。
带去其他地方,那个富商就找不着她了。
于是李三师父把她装扮成和尸体一样的打扮,混在尸体中最后一个,有人看见也没事。
听到这儿大伙都来劲了,以为李三师父就这么寻了个漂亮女子当老婆,谁知李三话锋一转,故事又变了个模样。
他们走了一整天,李三师父特地放慢了速度,晚上到死尸客店休息,李三师父担心那女子和尸体们挤在一起过夜害怕,悄悄让那女子进房间来睡觉。
他千算万算,没料到斗笠一揭开,里面赫然是一张苍白起斑的脸,早就没了气息。
那位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或许早就没了,或许是途中因为她装扮成尸体,总之,她真的成了一个死人。
这件事让李三师父大受打击,他本以为自己能救下一个可怜女子,谁知自己却害了她。
后来,师父把这件事告诉了李三,并千叮咛万嘱咐,绝对、绝对不能在赶尸时让活人扮成尸体。
听完这事儿,席上众人唏嘘不已,既为那个贞烈女子,也为热心肠的李三师父。
有人问:“那巫蛊一说,又是怎么回事?”
李三酒醒了大半,慢慢道:“这事儿……我们那边传的广,邪乎得很,但没什么人见过。”
他摇摇头:“至少我师父就没见过,他见过很多被认为是蛊婆,也叫草鬼婆的人,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湘西那边山多,湿热,毒虫毒草到处都是,有巫蛊传言不足为奇。那些女子也不像真正会用“蛊”的人,她们摆弄草药,不少还是为了救人,却被以讹传讹编造了那些怪事,可叹,可叹……
“不过……”李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我倒碰见过一个人,他到处收毒虫,那个人看上去倒很像用巫蛊的。”
这句话立刻让众人起了好奇心,忙追问起来。
李三也说不太清楚。
他只记得,那个男人自称是个商人,卖什么却没人清楚,别人只知道他很有钱,也不知钱从哪儿来的。
南方毒虫多,那个有钱人就在南边到处跑,湘西、川渝、两广、闽、赣等地四处收毒虫。什么蜈蚣蝎子毒蛇等等,毒性越强越好。
李三就碰见过有一回他从闽省回来,据说收了不少毒虫。那人和他闲聊,对赶尸一道很是好奇,还说自己在闽省认识了一个“神婆”,姓丁,神通广大,能掐会算。
那位姓丁的神婆给他算了一命,说他会遇到贵人,会心想事成。
不过他们也就见过这么一次,李三因为缺钱,在野外捉了条五步蛇卖给对方,那人看了高兴才和他说这么多。
后来,他也再没见到过那人。
湘南湘西那边,也不见有人来收毒虫了,不知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
见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听,李三笑道:“反正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遇着的怪事多得很,也不知是真是假。就当个乐子听听吧。”
大多数镖师听入了神,见李三不打算说了,还有点遗憾。坐在上首的常总镖头笑道:“李兄弟说得是,见得多了,总会碰上一两桩怪事,没什么稀奇的。”
他也想起了自己尚算年轻时,碰见的一个古怪。
“说起来,我曾经走镖,到江西。”常总镖头沉声道,“在那里,我也碰见过一点奇怪的事,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环视一圈面露向往、好奇之色的众人,他缓缓问:“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种生基?”
众人皆摇头,疑惑不解。
“什么意思?”
“师父,就别卖关子了,告诉我们吧?”
谢氏也拽拽他,示意他赶紧讲。
常总镖头仰头想了会儿,才继续说。
“种生基我也不知准不准,反正也只是听说,大家就当听个故事。”
“……据说,在江西那边,有个道派,种生基就是他们传出来的,名为生命根基之意,又叫葬生基,也就是——把活人当死人办丧。”
底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还能这样?”
“那……那岂不是活埋了?”
常总镖头晃晃脑袋:“非也非也,是把人的皮肤、血肉,或是牙齿、头发、指甲、衣物等,加上人的生辰八字,做法葬进风水宝地,借此转运。”
“不过嘛,还有种说法,把活人当死人葬了,不止是为了转运,也是为了避开地府仙官,让阎王爷以为人早就没了,在生死簿上把人的名字勾掉。这样一来,虽然到了时辰还是该死,但是后面要过的劫难都能避开了。”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有幸见过一次这场面……”常总镖头要押镖,途中见过一回后就走了,等返程时,他又去打听,发现那户让道士算风水宝地做葬生基的人家已经搬走了,不知所踪。
席面上热热闹闹。
无人看守的偏僻院落,房里摆放了七具尸体,忽地,七人眼睛缓慢眨动一下。
紧接着,齐刷刷扭头。
它们看的方向,正是开了宴席热闹的正院。
正吃席的人毫无所觉,依旧其乐融融。
菜都要吃光了,月亮也爬得老高,眼瞅着一切该结束,常总镖头端着酒杯站起来正要说些话,王连苍突兀地站起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在催促他去做什么事,可到底要做什么,他又不知道。
“怎么了?苍儿,可是喝多了酒不舒服?”谢氏关切道,给他使眼色让他坐下。
“不,不是……”
王连苍张张口,想解释什么,可又说不出来。忽地,金光一闪,众目睽睽下,他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藏在他怀里的镜子哐啷一声落地。
满堂惊诧!
第286章
常总镖头曾在江湖行走多年, 见多识广,各路朋友也有不少,活了大半辈子,他从没见过这种古怪场面。
一个大活人, 就这么消失了?
众人目瞪口呆, 李三反应最快, 离王连苍座位也最近,扑过去把哐啷掉地上的物事捡起来——是一面镜子。
李三把镜子捧到了常总镖头面前,有些忐忑。
他心里门儿清, 自己刚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奇特之处,接着王连苍就不见了。这帮人不怀疑自己才怪。
常总镖头心思忽上忽下,强行镇定下来,谈笑风生道:“没想到李先生居然还会玩这一手。”笑着收好镜子,把好奇探头看的徒弟啊其他镖师啊全部赶回去。
“得了得了, 看什么看?一点行走江湖的小把戏,也值得你们这么大惊小怪?”
“李先生早就说要和苍儿一起给我们演个大变活人,也没得在吃席完的时候变啊,这孩子……”常镖头轻啧一声, “这不是吓唬大家伙吗?”
李三跟着赔笑:“我这不是没练熟吗?这也是王公子的主意, 他说就要趁大家伙不注意的时候来一套,这样才能叫你们注意。”
听上去的确像王连苍能干出来的事儿。
李三和常总镖头一唱一和, 算是把这出戏给演下去了。那些人本来就喝多了,又听师父这么不容置疑地说话,便也半信半疑。
说不定……真就是些小把戏?
王连苍那小子, 最爱唬弄人, 可能是真的?
常总镖头把这群小子全都轰回房去睡觉,他夫人谢氏要说什么, 可她也不会拂了丈夫面子,忍耐地满脸堆笑,同样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过几日苍儿回来再找你们吃酒,可不准耍赖。”
甭管那些人怎么想,他说是小把戏,那就只能是。
人都走了,偌大热闹院落顿时安静下来,常镖头的脸色也一点点沉了下来。
谢氏问:“到底怎么回事?”她指着摆在桌上的镜子,声音都在发抖,“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不是说收鬼吗?怎么把人也收进去了?”
李三摇头:“二位,我也不知道,这镜子也和我没啥关系。我碰见他的时候,他身上已经带着这镜子了。”
谢氏声音尖锐:“你和苍儿一路走来,就什么也没发现?”
她几欲崩溃,常镖头拽住了她。
李三是他们的恩人,不能随意动手。更何况,看李三这样子,他的确不知情。
又问了几句,李三什么也不知道,答得畅快,常镖头无奈,只好说:“还请李先生先在平安镖局住下,莫要嫌我们这儿简陋,怠慢了先生。”
不能放他走。
李三也知道自己是走不了了,无奈之下只能答应。他也想搞明白这到底是什么?
镜子……收鬼……
他从未听闻有能收鬼的铜镜,虽听说道家的八卦镜有驱邪镇宅之效,可这镜子怎么看也不像八卦镜,反而更像是某些邪异之物。
谢氏心里焦急,还是收拾了一间离他们二人卧房更近的房间让李三住下,新衣新鞋洗漱之物一应俱全,倒也不算怠慢。
李三难以入睡,常总镖头与谢氏以及住在镖局里所有目睹方才怪诞情形的镖师们全都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静静无声。真到这个地步镖师们反而不知要说什么,想议论又不知从何说起,各自洗漱罢,和着酒劲匆匆睡下。
不知为何,他们都有些惴惴不安。
总觉得要发生什么怪事,可到底会有什么事?却又说不上来,那种若有若无的被注视的感觉叫人像根小刺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叫人难受。
灌了满肚子酒睡觉总不舒服,一镖师起夜,趿拉鞋子推开门,正巧遇上隔壁房的一个兄弟也起夜,两人就一块儿往茅房去了。
房间里其他人鼾声震天响,有几个听见了外面的走动声没当回事,没过一会儿,那几个人回来了,悄悄关上门,又在原来的位置上睡下。
门一开一关,带了些凉夜如水的气息,风中混杂着些古怪的药味。其他人没在意,睡着了。
昏沉沉梦中,也没人留意那扇门开开合合了多少次,又进进出出了多少人。
翌日,谢氏和常镖头早早醒来,叫人去凶肆打点。
昨儿喝了酒,来的手下人们大多精神还好,有几个萎靡不振的,脸白惨惨,眼精里瞅着也没什么精神,直勾勾黑黢黢的,跟纸人眼里点的两点墨似的。
脚尖点着地,越走手脚越僵硬,上下直挺挺摆着一模一样的动作来,竖在院子中间就了动静,安静得好像死了一样。
其他人也没感觉不对,照常嘱咐他们干活儿,该喂马的喂马,该砍柴的砍柴。
常总镖头也起了,在院子里就着晨光运气打拳吐纳,摒弃一切杂念,一口浊气含胸缓缓吐出,张目看东方初阳。
他全身心投入进去,运气正顺畅,不料挥拳转身之际,一道黑乎乎人影从天而降,砰一声巨响摔在他面前不足一尺的平地上!
常镖头顿时一口气没上来,内息全乱了,捂胸口踉跄后退两步才发现地上的人是谁——
是李三。
他睁着眼睛,有点干瘦的身体在地面砸开最后一点能炸开的血肉,一双还算完好的眼睛还直愣愣瞪向常镖头。
一只乌鸦从空中飞过,发出嘶哑的鸣叫。
……
京城中,兰姑对着一封信发愁。
三娘走后,她按着对方的遗愿把人葬在了京城西边,同近卫们打听了三娘生前住址,搬了过去,并处理三娘一应身后事。
三娘剩下的钱财不多,被她好好收掇了放在棺材里陪葬,还有些写了地址却没寄出去的书信,她犹豫一会儿,还是把最新几封看上去像是没空寄出的走了官家路子寄出去,剩下的也一并入了土。
她也明确说过,三娘已去世了,自己是她的友人。
可现在,她又收到一封寄给三娘的信,看信上落款,广西钌州铜化县长寿街平安镖局常福泰,正是当初寄出信件的回信。
信件上也指名道姓说此信请交予三娘,不可假他人手。
怎么回事?
难道当初这人没收到?
可如果没收到,他为什么要写回信?
兰姑指甲不轻不重地刮了下厚厚信封外题了落款的封条,有些发麻的声响叫她逐渐回神。
也罢,既然是给三娘的……
近日寒衣节又要到了,索性连同衣裳纸钱等物一并烧给她,三娘若泉下有知,想来也不会怪她。
打定了主意,兰姑就没看那封信,又照着地址写了回信,再次告诉对方三娘已经离世云云。
可寄出去没几天,她再次收到了回信。
信外依旧贴着厚厚封条,封条上的字更多了,仿佛听不懂人话似的,勒令收信人一定要把信给三娘,若私拆信件千里必究。末尾又好声好气请求收信人不要偷看,求他千万把信带到。
这人怎么回事?
兰姑已是处在一种厌倦怠世状态,她被那场死劫彻底掏空了心神,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管,近卫们发的一大笔银子全都用在了三娘的丧事上。她看了信件,也懒得再费脑,磨了墨就准备再回信。
这回她又瞄了一眼封条上字迹。
广西通州安门巷常福泰……
兰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把上次的信翻了出来放一块儿比对。
人倒是同一个,可两次地址不一样……怎么回事?
兰姑虽会说些广西当地方言,却不曾去过广西,加之她浑浑噩噩多日,乍一看有些摸不着头脑。
莫非是那位常老先生临时换了地方住?还是托了住的近些的亲戚寄信来?
她甚至没有想到,自己寄出信还没几天,即便八百里加急都不一定能几天内从京城从到广西去,更不用说收到回信。
兰姑也懒得再写信,把两封信收好,预备了寒衣节焚给三娘。
之后……她该怎样就怎样吧。
人死如灯灭,她苦苦挣扎求生,不过是让这盏灯亮得久些,也没多大意思。
兰姑窝在宅子里闭门不出,倒是姬钺给她托了口信来,说有一户姓方的人家,他们家两个女儿也曾是入镜人,后来都没了,近卫们却只收回一面镜子还没反应过来。
若不是后来藏书阁逢上当季的修整,近卫们估计还没发现山海镜少了一面。
只是……现在谈起方家姐妹二人,他们竟然都毫无印象,只记得方家有个体弱多病缺足智多谋的二小姐,大小姐如何,无人记得。
可再翻看过往卷宗,他们惊出了满身冷汗。
纸上写得明明白白,体弱多病、足智多谋的是方大小姐。
方二小姐智谋上有些不足,人却胆大鲁直,生就一颗勇武之心。
为什么……他们所有人都记错了?
鬼怪迷惑人心,竟能到这地步吗?
上面下了命令,让近卫们查便查得彻底些,把近两年的卷宗通通查一遍,再核验山海镜数目,务必弄清楚每一面镜子的去向。
原本这和兰姑也没什么关系,只是近卫们一层层细查,发觉七八年前,曾有一位武功高强的黎姓女子住在方家,而方家二小姐方映荷幼时曾拜她为师,向她习武。
这位黎姓女子具体姓名不详,也没什么人记得她,只有方家二老爷还有点印象。
但近卫们也查出,黎三娘师门正姓黎,他还有个小几岁的师妹。
近卫们怀疑方映荷的师父,就是黎三娘师父的师妹,黎三娘的师姑。黎三娘已经没了,兰姑一直在办她的后事,说不定知道点什么,姬钺才先让人过来提点她两句。
第二件事,则又和姜遗光有关。
目前所有登记在册的入镜人,他们都是近卫们精心挑出的人选,手里的镜子也都是近卫给的。
可姜遗光不是。
他手里的山海镜,竟完全找不到出处!不知上一任主人是谁,仿佛是凭空到姜遗光手里的。
难道真是凭空出现的?
这绝无可能!
被指出这一疑点后,姜遗光身上其他疑点也被放大了无数倍。
原本按着近卫们的挑选标准,他们绝不会挑个十六岁还没长成的孩子,即便再聪慧也不行。少年意气、年少慕艾……这年龄段的人变数极大又通常有家中族人庇佑,天真不知事,凌烛已是个例外,他们怎么可能还会找上个当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十六岁少年?
而当时一同出现的近卫裴远鸿也很古怪。
据他临死前口供,他因担忧自己被鬼害死后无人回京禀报柳平城异样,才选择让姜遗光分出一面镜,同他一起闯死劫。
可是……姜遗光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
山海镜就可以收鬼,他为什么不让姜遗光收取鬼魂?明明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反而要多此一举再分出一面镜子来?他就不怕自己死在镜子里?况且近卫们有条铁律令,绝对绝对不允许入镜,否则一律处死,他为什么要冒着必死的风险进去?
难不成还真像他自己说的,他看出姜遗光是个好苗子,不忍见其中途早夭,所以才出手庇护?
这怎么可能?说出去都要笑掉大牙。
都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但现在回头看裴远鸿的临终遗言,却让人发觉了点更经不起推敲的东西。
兰姑得了口信,多日浑浑噩噩的头脑渐渐清醒。
她坐在一方狭窄的院子里,仰头望天出神,一只飞鸟从她上空掠过,钻进云中。
次日,果然有近卫来问。
兰姑面色憔悴,眼睛晦暗得厉害,请进门后端茶倒水,态度恭敬,说起话来却都一问三不知。
“……我和姜公子许久没见了。”
“是吗?你们也看了卷宗吧?我都那样对他了,他怎么可能会原谅我?我也没脸见他,他许多事……我也不清楚。他还记恨我们呢。”
“黎慎之?他对小姜公子不过有几分交情罢了。上回的事……他也有份,小姜公子该恨我们才是,只是……”兰姑压低了声音,“和其他人交恶到底不明智,姜公子才没报复罢了。”
“黎慎之是后悔,可后悔也晚了,他原本就是见姜公子奇货可居,才主动和他交好。你们也知道,小姜公子年纪小,就是面上严肃,心里软,多哄几句就把人当知己什么的,突然间出了那事儿,他怎么可能看开?不等着报复才怪……”
送走了好几波上门来的近卫,兰姑默默回屋,对着烛光发呆。
是……她的确知道姜遗光无心无情,与常人有异,那又怎样?他身上的疑点的确多,要是再添些疑点,说不定会被带走拷问些其他事。
入镜人不得对近卫说谎,瞒报一丁点,都有可能造成恶果,最终报应到自己身上。这也是他们从入镜第一天起就牢牢记住的铁律。
可现在,她还是说了谎,也不知近卫们会因为她的谎言查出个什么结果来。
兰姑唇边划过一缕叹息。
就当是……报了他在镜中的几次救命之恩吧。
正叹息,门板再度被叩响。
“是谁?”兰姑问,起身去开门。
门外没人应声。
兰姑也不担心有歹人,但凡入镜人住所,皆有近卫明里暗里护卫,绝不会让那些个地痞闲汉窃贼之流来扰。
她更怀疑是别的什么东西。
兰姑停在门边,又提高声音问了一句,依旧没人回应。
她掌心扣紧山海镜,犹豫一下,还是缓缓推开门。
门刚推开一条缝,兰姑便吓了一大跳。
门外站着个才到她腰间的孩子,小手小脚,却戴了个硕大的大头娃娃头罩,仰头看着她。
这种头罩很常见,逢年过节都有人戴着上街玩,兰姑不应该觉得奇怪才是。可她看着那个头罩,不知为何,总是很难不在意。
明明……那个头罩看起来很简陋,像是是硬纸上刷了浆糊随意做成的,只是粗略地用黑墨水涂了几笔前额的头发和两边小髻。
脸涂得很白,两边白脸颊中各有一团圆圆的腮红,额头正中也点了个小红点,眼睛、鼻子、嘴巴处简单画出轮廓,又在眼睛的“黑眼珠”、鼻子的鼻孔处、鲜红嘴巴咧开大笑的齿缝位置各挖了一个空洞。
于是,笑弯的眼睛的黑眼珠里,是一双新的眼睛。嘴巴含笑咧开,应当是两排白牙齿的地方,也变成了一张嘴唇。
像是黑眼睛里裹着一双更小的黑眼睛,红色的大嘴巴里包着一张更小的红嘴巴。
看上去……只是个平民家的孩子,戴了头罩玩而已。但怎么看,都有种微妙的怪异感。
兰姑努力要忽视掉这股别扭感,可不论她怎么试图说服自己,这个头罩都让她越看越不舒服,头皮一阵阵发麻,再多看几眼,鸡皮疙瘩就要蔓延到全身了。
这么一怔愣,兰姑问话慢了半分,还没等她出声,那孩子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封信,塞进她手里。
那个小孩的手也很白,大热天的发冷,碰到的一瞬间冷得兰姑打了个哆嗦。
“你是来送信的?”兰姑拿着信问。
小孩点了点头。
点头时,巨大到两边和肩同宽的头罩也跟着一晃一晃,让人很担忧那头罩会不会掉下来。
戴上头罩以后,兰姑看不清底下人脸的真实神态。
面具在笑,底下的人也在笑吗?
她莫名想到了这个问题。
这让兰姑既想摘了他头罩看个清楚,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可还没等她动作,那个顶着大头娃娃的孩子就走了。
他似乎不怕头罩掉下去或者膈脑袋,蹦蹦跳跳往巷子外走,兰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的,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这大头娃娃的头罩底下,没有脖子!!
头罩直接套在了他……不对,它肩膀中间!
脑袋里嗡的一声,兰姑抓着镜子就追出去。
可等她跑到巷子口,大头娃娃早就没影了,左看右看也没瞧见人,只得悻悻返回。
她手里的信,依旧来自那位常福泰,只是地址又变了。
甚至已不在广西境内,而是来到了广西往北的湖南某地,兰姑认识那座小城市,在湖南最南边。
寄信的东西……正一天天向她靠近!
封条上的语气比上一封更激烈,字迹更加狂放,添了不少咒骂之语,让收信人不管是谁,一定要赶紧交给黎三娘,让黎三娘亲自回信,不准偷看,否则诅咒私藏者全家死无葬身之地云云。
兰姑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无名火来。
这些厉鬼……这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鬼东西!
人死了,就该尘归尘,土归土,为什么这些东西还能出来作乱?为什么活人要被鬼挟制?
死了变成了鬼又怎样?很了不起吗?就能肆意妄为吗?
厉鬼是怨念化成,讲不通道理,估计也不懂人间的道理。那她又何必再好声好气?
兰姑撕开封条,在纸张撕裂声中古怪地笑起来。
厉鬼不讲道理,她也不讲道理。
世界上不讲道理的人和鬼一样多,为什么不能多她一个?
再说,她拥有山海镜。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鬼就算来找她又怎样?
兰姑拆开信,看都没看直接进屋拿笔墨写了回信。
“……光说无用,某在家中坐等贵客上门,莫要来迟。”
“黎三娘已逝,君何不追随她去?何必扰乱人间,徒遭人烦?”
兰姑痛快地骂了一大通,装进信封里,这时她才有闲心打开折好的纸张。
满目凌厉字迹个个如刀光剑影浮于纸上,刺得人眼睛疼。
兰姑仔细辨认后才读出,这不是什么书信。
看上去……像是个话本故事?
真怪,厉鬼送信过来。竟然只是为了让她看个故事?
兰姑心中厌烦情绪过后,渐渐起了好奇心,她想弄明白信里写了什么,便认真看下去,不知不觉看入了神。
等她翻过最后一页,要看下一张时,才意犹未尽地发现竟然没有了。
这就没了?
兰姑不信邪地抖抖信封,可不论怎么找都没看见下一张纸,急得她把那堆东西往桌边一堆,随意翻了本书出来看,试图忘记那股抓心挠肝的想知道后续的焦躁。
可她根本静不下来。
她很想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将离,白茸,白司南……究竟谁才是真正心中有鬼的那个?又究竟是谁恋慕着谁?白茸和将离最后又有怎样的结局?一个是大户人家千金小姐,一个是青楼女子,她们真能结出善果吗?
小巷外,顶着含笑的大头娃娃头罩的小孩儿走街串巷,四处玩耍。
此时恩科刚过不久,再几日就是中秋,满大街读书人在京中行走等两个月后的放榜,文人们或吟诗作对,或谈经论道,一派欣欣向荣,颇有文道兴盛之象。
小童在人群中穿行,偶然不慎撞上一两个人又赶紧跑开,读书人们自然不会和一个小娃娃计较,含笑看他跑远。
大头娃娃一路蹦蹦跳跳,混进了一间书馆,直直撞在一个正看书的蓝衫书生身上,啪一声怀里掉下来一本书。
小孩似是吓了一跳,看也不看飞快跑了,徒留站在原地要叫住他的书生捡起书纳闷。
“贺兄,怎么了?”书架那头,有人叫他。
被撞上的人正是贺道元,他素有才名,又借公主和亲一事狠狠出了风头,还被白大儒收为徒。京中不少人都认为恩科状元一位非他莫属。
正因此,来找他文斗、作诗、拉关系攀交情的数不胜数。贺道元嫌烦,全都给推了,仍旧专心流连于各大书肆学馆。谁知今儿就被个小娃娃给撞上了。
贺道元本以为那小孩是偷拿了书馆中的书要跑,正想把书还回去,可鬼使神差的,他低头翻开看了一眼。
书封上并没有书馆的标记,看上去……像是那小孩儿自己带进来的。
“贺兄?……贺兄?”另一头的叫声更大。
贺道元回过神来时,自己都不知为什么将那本书放进了怀里,干咳一声:“无事,方才想事情出了神。”
那边才安静下来。
书馆之中静悄悄,左右无人。
贺道元抿抿唇,慢慢从怀里掏出那本书来,也不寻位置坐下,而是就站在书架边看。
是一本话本。
讲了一位名叫将离的女子的故事。
奇怪……那孩子才多大,他能读懂这话本吗?还是只觉得字多,好玩?
不知为何,话本里的“白家”让他很在意,这让他忍不住想到自己的恩师,同样也姓白。
不过……应当只是个巧合吧?白这个姓虽不多见,却也不算稀有,贺道元心想。
金乌西沉,贺道元也慢慢看到了结尾,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直到书馆掌柜走到他面前,他才忽然惊醒过来似的,对后者一笑。
再看窗外,贺道元皱眉。
怎么这么快就太阳落山了?
掌柜要打烊了,客客气气把人请出去,像是没看见贺道元手里的书似的。贺道元也鬼迷心窍般没有把那个孩子的事说出来,跟在掌柜身后往外走。
走到门边,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自己和一位同年进来,他还叫了自己几次,怎么竟把他落下了?
贺道元回头要喊那人名字,话到嘴边却卡了壳。
那位同年……是谁?为什么他毫无印象?
一去回想,脑袋里就泛起针刺般的疼痛。
掌柜疑惑地跟在他身后往里走,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公子看见自己刚才站着的最后一排贴墙边书架时,脸色突然发白。
“公子?公子?”
贺道元嘴唇哆嗦,胸口剧烈起伏,忽然猛地推开掌柜没命地往外跑,书也不要了,扔在地上,被掌柜疑惑地捡起来。
“公子!你的书——”
贺道元已经跑没影了。
掌柜的啧啧称奇,不晓得他刚才看见了什么,低头翻开那本书。
而后……他也沉浸在了书中。
天慢慢暗下,黑暗笼罩在掌柜身边。他还没来得及点灯,书馆内外黑漆漆一片,他却站在黑暗中,如饥似渴地读那本来路不明的书。
……
姜遗光自是不知从他手中写出的话本再次诡异地流传下去,他也没有心情想那些。
海上突然出现的“仙山”,足够让他们一行人分不出心神想其他事。
说来奇怪,这样浩大恢宏,恍若实体的东西根本不像所谓的“仙山”,可他们在见到的第一眼,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词,便是曾经听过的“海上仙山”。
可如果真是仙山……他们又为什么会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害怕到这种地步?
真的……是仙山吗?
下一瞬,金光亮起。
他们之中一些人连同半空中压迫来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的仙山一起……消失了!
*
同一时刻,黎恪正在家中读书。
他近日安安分分,不去寻人了,也不四处求医了,整日在家读书,与妻子蕙娘感情一如既往的好,琴瑟和鸣,令人艳羡。
近卫找上门时,他正在读《史记》,恰巧读到封禅书一章。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
这一段说的是春秋战国几个帝王命人出海寻找三座仙山一事,后半段则提到了秦皇探访仙山。
正这时,近卫敲响了大门。
近卫们也来问姜遗光一事,作为明面上和他关系最好、最亲近之人,他受到的盘问最多。
黎恪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也知道什么东西最不能说出来。
蕙娘死后,他心里便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长生……皇帝……
蕙娘和乔儿……
陛下乃一国之君,天下之主,陛下那么高高在上,他只是个落魄不得志的书生,他连怨恨都生不起来。而黎恪心里也清楚,陛下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一只蚂蚁被一滴从树上落下的水淹死了,它会去怨恨大海吗?还是会去怨恨昨天降下的大雨?
这样卑小的怨恨实在太过可笑,渺小得不值一提。
他就算恨,心里有火,都不知道该恨谁,这把火该烧谁。
“姜遗光啊……他?我早就和他交恶了。”黎恪微笑着,说起姜遗光大名,“你们没看卷宗吗?我吃了他的肉,他怎么可能原谅我?”
“……他聪明,所以我才和他交好……年纪小,容易心软,我多说好话,说把他当弟弟,把自己都骗过去,就能骗过他了……”
说着说着,他面露抑制不住的悲怮之色,看着反而更真些。
看上去,就像是的确有几分真实情谊,可又抵不过生死考验。
黎恪在近卫们的目光中微笑起来:“我为什么承认?因为我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你们啊……我就算说谎,你们找别人一问不就露馅了吗?”
“他那么聪明,又不把其他人放在心上,短短时间就渡过那么多重死劫,焉知他不会渡过最终的十八重?我不抓紧他,还能靠着谁?”
黎恪悲哀地苦笑起来。
近卫们记录着,从院后内室传来隐隐约约的女子低泣。
黎恪面色不变:“抱歉,内子体弱……”
他还没说完,眼前金光闪过,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正记录的近卫们见状添了一笔,记下黎恪入镜时日、次数等等。
他早已过了十次,十次后,每一重劫都较之前更难。每一个能过十重死劫的人都是近卫们的关照对象。
只是不知京中还有谁入镜?要好好打听打听。
近卫们出去查,一一对照名册,却发现在京的入镜人没有一个入镜的。
那就只可能是京城外还没回来的那批。
是两广?还是瀛洲?还是都有?
近卫们警觉起来。
为什么要把入镜人牢牢攥在手里,不让他们离京?还不是因为离了京这群人就容易生出别的心思,要是他们在镜中密谋什么,很容易能瞒过皇家。
一旦他们发现欺上瞒下如此容易,他们就不会再保持敬畏。再之后,这群人就会仗着有山海镜,不再受控制。
他们还抱着点期望,或许……这次死劫只有黎恪一个人?就像上回姜遗光的一个人的死劫一样?
……
姜遗光也入了镜。
睁开眼的瞬间他便立刻站直了身。
他明明没有收多少鬼魂,为什么又突然入镜?那王武呢?他入镜没有?除了他以外,还有谁入镜?镜子又会落到谁手中?……
但凡有一个士兵还活着并捡到他们的镜子,事情都要糟糕。他们只要不蠢,都能猜到镜子究竟做何用。
但相反,姜遗光并未感觉到镜内有什么危险。
他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坐在一所昏暗院落中,台下昏暗,周围人影憧憧,台上则灯笼照得亮如白昼,光华流转,当中一个窈窕的身影旋舞,水袖裙裾与曼妙歌声于月色中交相辉映。
倏忽间,漫天花瓣飘落,台上女子侧身,露出半张倾国倾城面,腰肢软韧如春柳,搔动人心。
那是极美艳的半张侧脸,一点含情露目,偏生又似莲花台上庄严菩萨高不可攀,更叫人心动。
不少男人已露出了些丑态,可天黑暗,灯笼照得再亮也让台下人瞧着仿佛笼在阴影中似的。只能听见些猥琐亵渎的声响,却看不见那些人在做什么。
姜遗光大概是其中唯一一个毫不心动的,他默默低下头,做出两只手掌虚拢着脸那般不胜酒力似的姿态,眼睛从指缝里警惕地望着其他人。
这又是个什么劫难?厉鬼又想做什么?
姜遗光不明所以,悄悄打量,一丁点细枝末节也不放过,一一记在心里。
他很快发现人群中有那么一两道熟悉的身影,只是天太暗,灯笼又太亮,光影交错分明界限落在每个人面庞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分不清楚。
但其中一人他实在太熟悉了,即便光影模糊他也能认出来,那是黎恪。
他没有贸然前去相问,而是继续装作素不相识。
心里却升起疑问。
为何他们总是能在死劫中碰面?他和黎恪已经渡过好几次死劫了,究竟是为什么?
他不由得又想到个问题……
死劫的幕后会有操纵者吗?否则为什么常把相熟之人凑一块儿?例如他和黎恪。
可他在藏书阁看卷宗时也比对过,入镜人那么多,怎么会每次都碰上熟人?更何况黎恪早就渡过十重之后,他才第八回而已。
这些怀疑藏在心里没说出口,姜遗光眼珠子悄悄转一圈后,重新回到台上。
台上,丝竹声渐歇,女子之舞也定格在其弯下楚宫腰,盈盈下拜的姿势上,美人比花娇。
老鸨模样的中年女子才带着笑上台来,声称这是她们百花楼里花大力气培养的花魁。只是这百花之首点花魁却不叫牡丹,反而只是一株芍药——她为自己起名为将离。
听到这个名字,姜遗光一怔。
他写过一本极为诡异的话本,话本之中的女子不正是将离?
同样的名姓,同样格外美丽脱俗的容貌,同样身为妓子……
是巧合,还是……
不,哪有那么多巧合?
姜遗光心想:过去解决这话本带来的“念”时不见渡死劫,如今自己身陷孤岛,被另一种危险威胁着,这“念”反而被解决了?被谁收入了镜中?
否则……为什么会有这重死劫?
这“念”不是一直因自己心绪而生出吗?那个解决的人又是怎么将它收进去的?
台上台下气氛愈加火热,人人都想要这位将离姑娘,都贪恋其美貌无双。
叫价声一声比一声高。
将离则站在台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众人,好似这场买卖事不关己。
但到最后……这场拍卖最终止在一女子手中。
姜遗光记得很清楚。
这话本脱胎于世并非出自他本意,他更是怀疑那本话本是被鬼迷了心窍才写出来。但不妨碍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事情真是按着话本上的发展不变的话。
果然,一道高亢清亮的女子声音响起。
“不管别人出多少,我都出比他们高一两!”
是白茸。
她不知为何女扮男装混了进来,又在大庭广众下,花大价钱买下了将离。
在其他人眼中,白茸于将离,必定是犹如再生父母般的存在,将离若是知道好歹,一定对白茸感恩戴德。
可事实并非如此……
亲眼见着白茸买走将离,场下人还有点不甘心,仍旧喊价。可惜他们都抵不过白家富裕,一个个拜下阵来。
老鸨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一个女妓子,被女人买走,这算怎么回事?可来者即是客,这位白姑娘能出得起价,她总不能把人往外赶?
心不甘情不愿下,将离还是归了白茸。
台上,台下,一明一暗。
站在光亮下的将离盈盈叩拜,口称感念恩人救她于苦海。台下,身着属于其兄长的男子装扮的白茸微微一笑,让将离姑娘不必介怀,只需陪伴她左右便好。
之后,两位女子便离开了。
入镜人中有身手好的离席去追,可不是在楼里迷了路,就是被拦住要求付钱。姜遗光飞快给了钱追出去,却见青楼门前一架青油布顶马车,载着人跑得飞快,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他本想追上去。
马车后的车窗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半张熟悉的脸来。
姜遗光便停在了原地,没再追上去。
他直觉如果自己非要追上去,很可能会死。
想了想,还是退回楼中,此时大多数人已经散了,在楼里找其他姑娘寻欢作乐。
跟着混进来的入镜人们不明所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左看右看也瞧不出危险,随大流跟着抱怨一番后,也“散开了”,往大门口去。
入镜人和镜中“普通人”很好区分,一眼就能辨出。散开后,他们才有机会聚在一起。
这重幻境的场景很大,一同出门后,街道两旁场景与寻常夜市无异,热闹繁华。众人身上都带着钱,不知谁先起的头,总之,大伙决定先去客栈开间房后,聚集到一起商议事情。
一共十二人,或站或坐挤在屋里,各自介绍了自己姓名。
黎恪不动声色地移到姜遗光身边,对了个眼神,后者轻一点头。
前者在看见姜遗光的一瞬间,心里有微不可觉的刹那放松——他一直担忧姜遗光在异国会被受欺负,或者会遇到什么怪事,近卫们大张旗鼓来找姜遗光后这种担忧更是攀升到顶峰。
如果不是惹上了什么事,近卫们何至于此?
但现在,他总算放下了心。
姜遗光还活着,活的好好的。
既然这样,为什么近卫们要打听姜遗光?直接派人去把他接回来不就行了吗?何必一遍又一遍问?
除非……他人虽然还在瀛洲,可却被困住,回不来了?
又或者……因为上一回死劫?
也不尽然。
黎恪在藏书阁中看见过其他人的描述,姜遗光应当有功,可这功劳不足以让近卫们大张旗鼓去查他才是。
一定还有其他自己不知道的事,或许可以私下问问。
黎恪和其他人一样,面上若无其事带笑,没有把自己心中猜想说出口,静静听其他人说话。
将离、白茸……这两个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姜遗光,终于完全想起,为何会觉得这两个名字耳熟了。
是他写的一本话本?亦或是别的?一出戏?一封戏折子?还是一个念头?一个故事?
姜遗光在船上不就提到过这个“念”吗?是他终于解决了“念”?
这场死劫一看就和姜遗光有关,可……看他这样子,他又好像不知情似的。
其他人压低声音,在昏暗烛火中各自做了介绍后,便迫不及待聊起来。
“真奇怪,我进来后一点危险感都没察觉,如果不是清楚自己入了镜,我都要以为这个幻境中没有鬼怪了。”
“我也是,这场幻境让我感觉和以往实在大不相同……”
“就是不知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青楼,那两位女子又是什么身份?会和……有关吗?”
“应当是,那位将离姑娘看着实在不同于常人,不像是普通女子。”
“照这么说,白茸恐怕也不是普通女子……”
“还不能这么快确定。”一人说,“再看看吧,我也觉得有古怪……”
“如果能找到收鬼之人就好了,也省得咱们跟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这话刚说出口,就被另一人狠狠肘击了下胸口制止住——谁知道会不会真的有收鬼之人?他这么说就不怕得罪人?
但那人的确说出了其余人心声。
以往死劫开头时总要给出些危险讯息,让他们知道如果再不做些什么,恐怕要身陷险境。
这回却不一样。
他们好好在台下坐着,不过目睹了一场女子为花魁赎身的好戏罢了。至于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一应不知。
如果将离是重要人物,他们还能凑凑钱把人买下,可她被一个女人买走了,想必也不会受什么折磨,既然如此,他们还需要插手吗?
“我刚才试过报了价,台上那个名叫将离的在我开口时向我多看了一眼……”其中一人说着打了个哆嗦,他仿佛还能回想起刚才将离看他犹如看死人一般的古怪诡异的眼神。
他只是跟那些人一样提了提价啊?他又没想真的买下这姑娘来,为什么将离要瞪他?
其他人记在心上。
“兴许……这是她的忌讳吧?只要不犯忌讳,没那么容易出事。”
先前说自己被瞪了一眼的人还有点后怕:“你当然不在乎,你不明白……真正看到以后,到底有多恐怖……”
说着,他甚至身上开始发颤、打抖,竟是恐惧到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不必太担忧,或许这只是警告,那将离姑娘不也被带走……”
话未说完,刚才自称在将离姑娘被卖时喊了一嗓子价的人忽地再次剧烈颤抖!
这次比上次更猛烈,浑身抖动得如筛糠也似,甚至四肢五官都近乎抽搐般无法控制,乃至身旁人见势不妙要按住他也止不住他突然暴起的抽搐。
“按住他!”
“果然犯忌讳了,你刚才就不应该……”
“别念叨了,赶紧把他嘴堵住,不能让他咬断了舌头!”
其他人反应得很快,附近一人眼疾手快抽出自己帕子往那人嘴里一塞,牙关咬住,可过了好一会儿,他嘴角还是流出了腥红色的血丝。
两眼暴凸怒睁着,嘴里还堵上一块帕子,挣扎的两条腿渐渐没了力道,绷出青筋的手无力垂落下去。
抱着他头不让他乱撞地板的人缓缓松开,抬手摸过他鼻息,摇了摇头。
没气了。
谁都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没有外伤,也并非服毒,若是厉鬼所为……也该有个章程才是,以往不都是触犯了禁忌或冒犯到幻境中的厉鬼,才会开始死人吗?为什么现在更快了?
姜遗光凑上去,挥退其他人,伸出手简单验尸罢,也觉疑惑。
看不出死因。
除了已经停止的脉动和心跳,他看起来就像个活人,查不出一点问题。
就这么突然死了?
最初说那人犯忌讳的人则是吓呆了。
“我……我就顺口那么一说,这怎么可能啊……”没有人责怪他,他却越来越觉得惶恐,生怕其他人看他的目光带上误解。
“真和我没关系,如果不是他自己非要跟风多一句嘴,也不会有这个下场。我什么都没做……”
姜遗光验尸后退下来,黎恪悄悄拉远了他,以口型无声问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姜遗光摇摇头。
话本虽然是他写的,可严格上来说也不算他写的。他并不可能真正知道话本里发生的所有大小事,他也不可能特地去写头天拍卖将离时说话大声的一个男人,后来惊惧而死吧?
书里并未提到过。
况且……出了这事,他绝不可能承认这和自己所写的话本有关,否则,其他入镜人一定会找他麻烦。
黎恪不知信没信,看着姜遗光,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
“话本。”
姜遗光瞬间解其意。
黎恪知道话本一事,他没忘掉,还特地在自己面前点出来……
他想做什么?
黎恪还真没想做什么,说完那两个字后,装作没事人一样回到了人群中。
“应当只是他惹了将离姑娘忌讳吧。我们日后见到那两位姑娘时,多加小心就是了,都是自己人,何必说什么怀疑不怀疑?”
黎恪此时的模样很能唬人,加上那群入镜人中也有不少知道他事迹,知道他已经渡过第十重死劫的,对他更加推崇。
这样厉害的人物都这么说,估计真是因为得罪了将离姑娘?
众人心中瞬间多了一条禁令:绝不能招惹将离姑娘。
不过,这也变相告诉他们,死劫关键破局处,定和那将离姑娘有关。
得想办法接近她才是。
在黎恪插手下,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中。
他们原想趁夜做些什么,死劫总是要越快解决越好不是么?可一人才提出这个想法,站在窗户边的人就摇摇头,打消了他的念头。
“估计不行了,你们瞧。”他推开了窗户,示意大伙往外看。
变戏法似的,外面原本热闹的夜市竟不到半刻钟内尽数打烊。从窗内望去,方才还张灯结彩的一条大街已完全陷入黑暗,不见半个人影。
唯有打更人锣鼓声连同吆喝远远传来。
听声响,刚过二更天。
“这样看来,估计夜里在外行走也是忌讳,否则怎么不见人?”
“不如先休息,住一晚,明日再说。”
第一个人提出休息后,其他人陆续生出了困意,好几个仰头打哈欠。
“也是,总归什么也干不了,不如先找个地方睡一觉,留几人轮换守夜即可。”
越说越困……有几人眼皮都开始打架了。
还算清醒的连忙下去找掌柜的又开了几间房住下。而那具尸体因不好惊动其他人,被他们用床铺裹了,悄悄藏在一间房的床铺下,准备第二天看看有无凶肆或药铺,买些防腐的事物。
分了房睡,确定下守夜顺序。可等到真正躺下后,全都睡不着。
外头若有若无的女子哭泣声,缠绵如丝久久不散,惹人心烦。
推门去听,哭声又消失了。
是将离吗?
还是客栈里别的什么东西?
一夜难眠至天明。
天光大亮后,客栈的人多了起来,外面街市也变得热热闹闹,人来人往。
剩下十一人分好工。
两人去凶肆,两人去药铺,两人在客栈留守,其余人去打听白家,最好能摸清楚白家方位。
黎恪虽早就抱了必死之心,但能再活一段时日也没什么不好。他知道自己早就是十重后的死劫,所以其他人艰难,他必定更加艰难,整晚都小心翼翼(听见哭声)后,去药铺途中顺道买了些驱邪之物后就早早回来寻姜遗光。
他还没放弃从姜遗光这边撬开嘴的念头。
在黎恪看来,将离是姜遗光写的话本,他必然知道后续,如果能让姜遗光把一切都告诉自己,说不定……这场死劫他也能活下去。
孰料,当他摆脱所有人,单独找上姜遗光时,后者给出的答案令他也有些疑惑。
“实不相瞒,我也不清楚。”姜遗光说,“这不是我写的东西。”
“……不是你写的?”黎恪格外吃惊,“不是你写的话……你之前为什么又说自己写过一本名叫将离的话本?”
姜遗光道:“确切来说,它不是我自愿情况下写的。直到现在。我对将离这本书中发生了什么都不知情。”
他的目光直视黎恪,仿佛能穿透人心。
“即便它就是我写的,也并不代表这本书会按照我所写的那样发展,我要是说出来,才是害了你们。”
黎恪叹道:“可我总该心里有个底善多,你知道我已经不止第十回了,现在的每一重死劫都是踩在刀尖上行走。”
“不论如何,还请你告诉我一些,也好让我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姜遗光沉默片刻,还是说道:“我并非刻意隐瞒,实在要说的话……”
他慢慢的,一字一顿地说:“不要随便说话,也不要让别人说到你。”
前半句还好理解,还能做到。
后半句才叫黎恪措手不及。
“你说的,让别人不要议论自己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抿紧了唇,微微摇头。
黎恪焦急之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也属于他所说不要议论别人,不要让别人议论自己的范畴。
可如果不能开口“说”,估计他也不能让姜遗光动笔“写”。
这样一来,他又该如何得知?
黎恪深深地犯难了。
和他不一样,姜遗光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念”,出来了吗?
自从和近卫们了解到,鬼魂由执念怨念变成后,姜遗光就把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如影随形的那个东西——那个从小到大,害死他身边十来人,让他背负上扫把星之名的那个东西,叫做“念”。
不是恶念,更不是善念。
“念”,就是原本属于人一部分,却被他不知何时被剥离出去的“七情六欲”?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他把这个东西叫做“念”。
姜遗光认为,除了他之外,那位东瀛的武子内亲王,这位公主,也是一个拥有“念”,却缺少七情六欲之人。
例如,近卫们和入镜人们普遍认为,人若是死的冤屈,怨气冲天,他的七情六欲变成了执念、怨念等等,就会变成恐怖可怕的厉鬼。
鬼本就是执念,是虚妄,是看不清摸不到的事物。人活着时,它就是人体内的魂魄,是人的欲望和精气神。死后,残存的怨念就成了恶鬼。
说起来也可笑,一个人活着未必能做成什么大事,要是死的冤屈,死前饱受折磨,满腹怨气,却很可能成为无法管制的厉鬼。
寻常人尚且如此,而跟着他的生来就和普通人不同,游离在主人之外的七情六欲,在主人死去摆脱了那具无用的躯壳后,又会爆发成何等可怕的模样?
以武子内亲王为例。
姜遗光上次所渡庄周梦蝶死劫,以及后来在岛上经历的种种,远不及那位公主的“念”在主人死后所爆发出恐怖的万中之一。
姜遗光猜测,如果自己也死去,他身上带着的“念”,恐怕会变成比武子内亲王的执念还要更可怕的东西。
武子内亲王的“念”连同百鬼夜行,覆灭了她整个国家。
到那时……他的念,又会怎样?
就像他们先前在东瀛岛海边看到的那个东西一样。所有人都惊呆了,没命地逃跑,姜遗光不觉得害怕,却感觉到了那股几乎要压迫着让你低头的滚滚雷云般的压力。
他看清了,那个东西是什么……
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看到那幅情景,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都是海上仙山。
可是,他们看见的,真的是海上仙山吗?
怎么会有海上仙山……是那副样子?
他猜测,那并非真正的海上仙山,而是属于武子内亲王的“念”的一部分,再具象地以图象表示出来。
武子内亲王的执念,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蝴蝶,和可怕的“海上仙山”。
那恐怖可怕的海上仙山,根本不是人间能有的场景!
那他的“念”呢?
属于他的念是什么?
是凡出言,必有其果?
还是话本?但凡写下或讲述的文字,都会在屋里
亦或者,是将离这样的女子形象?还是白茸?白司南?
他不明白,也不懂。
为什么他生下来就没有七情六欲,没有感情。他不是人吗?他也是好好被父母生下,养大的。
为什么,他会感受不到一丁点其他人口中的情绪?
爱无法感受,恨也毫不在意,他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是不对的,不正常的,因而小心翼翼遮掩,可再怎么遮掩,那种与他人格格不入的怪异感依旧明显。依旧会有源于不断的人发现他的古怪,然后,再次告诉他,他是个怪胎。
黎恪沉吟道:“这样一来,实在麻烦……”
不能说,不能写,凡出口皆可能成真,该如何是好?
第287章
从姜遗光这里问出了点东西, 黎恪竟有些不敢细想,越深思越可怕。
按善多的意思,出口即可能成真,会不会有朝一日变成心中所想也成真?
这谁也不能保证, 更何况, 人能管住自己的嘴已是不易, 还能管住脑子里想什么吗?
他只能让自己不断去想些闲事、杂事,尽量不往可怕的方向想,以免成真。
被自己的思绪一打岔, 拉着姜遗光出来后,头天晚上看不真切,等到了太阳底下,黎恪更明显地察觉出了姜遗光的变化。
不过一两个月没见,后者似乎就长大了不少, 个子高了些,衣服都短了半截,原本瘦削肩膀也宽阔了点儿。
变化更大的是,他褪去一点柔和线条的脸上竟带着微不可觉的笑意, 不算明显, 可和原来一比,那张冷冰冰的脸上就多了不少人味儿, 看着让人容易亲近。
原来的他像个死气沉沉的人偶,现在瞧着就是个略有一二分冷淡的高大少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黎恪感叹一句, 才问起后者遇见了什么。
他心知姜遗光所说的不能出口的忌讳, 说了就可能应验成真,只好拐弯抹角地问, 后者便也拐弯抹角地答。
“遇到了一点事,没有人了。”姜遗光本就需要把消息传出去,可偏偏有这么个忌讳在,只能轻描淡写地说这么一句话。
黎恪立刻警觉起来,在心里琢磨。
没有人了是什么意思?没什么人了?多少人没了?又是遇到什么事才没人了?
“来了多少?剩了多少?”
姜遗光道:“来的全没了,剩我们几个。”
全没了?
一个不剩?
黎恪不得不多想些,究竟是大梁去的人都没了,或是……整个岛的人都没了?
他只觉心惊肉跳:“可有法子回家?”
姜遗光又摇摇头,却没再开口应答,而是虚空中手指头简单比划了一艘船的模样,再度摇头。
黎恪明白过来,没人了,船也没法开,或者船也没了,才没法回来。
可就算他知道也没办法,他自个儿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两码事。更何况朝廷已经派人去接了,按姜遗光说的,派过去好几批都没了,那能怎么办?
黎恪皱眉还要再想,被姜遗光不轻不重拍一下,微微摇头使个眼色,再度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他转而望向外头的蓝天,阳光下来来往往人群,强想些高兴事。
姜遗光心里其实也没底。
自来到瀛洲岛上后,遇到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他不清楚武子内亲王是否真是和自己一样,不清楚自己的特殊之处从何而来,也不清楚斋宫和也所说的山海镜秘密究竟是真是假……
一切背后似乎都裹着浓浓疑云,将他笼罩在其中,似乎要裹挟着他走上一条不归路。
唯有一点,姜遗光揣摩得清楚。
如果他不能查明山海镜背后之密,他决计活不过十八重死劫。
“先走吧,我们去找他们。”黎恪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甭管他们有没有查到白家,都不能让他们乱说话。
姜遗光说:“你去吧,我等着。”
他心里还有些不确定。
如果说,他认定的“凡出口必成真”,并没有告诉黎恪,没有让他们知道,会不会更好些?会不会这条律令对他们效力就没那么大?
会不会正是因为自己察觉了这个古怪的规则,它才生效?如果自己没告诉他们呢?如果自己也不知道呢?会不会……就不会发生了?
他无法确定。
毕竟……昨晚一个人提出休息后,就有人开始犯困了。
他没有那么多机会去赌。幻境中人没有任何能应对鬼怪的方法,错一步,则满盘皆输,只能更加谨慎。
闫大娘教过他一些武林秘技,其中便有“点穴”一招,虽不似某些民间小说传的那般神乎其神,倒也有些用处。姜遗光直接点了自己哑穴——不至于说不出话,但的确不怎么能发出声音来。
黎恪没强求,点点头:“成,我去提点他们一下。”
姜遗光等他走后,自己又下了楼往外走去。
《将离》话本中,白茸所在城府名为涟溪城,白家就在涟溪城东边大街中。白家当家人在朝中为官,白茸的兄长白司南要接父亲的班子,便一门心思在家里读书。
故事伊始,白司南当年乡试下场,高中,自此被称为白举人。但不幸的是,乡试过后不久,白父便逝世了,白司南不得不为父守孝,次年会试也没参加,继续在家专心读书。
他的妹妹白茸却并不是安分的性子,守孝期过了后,日日出门玩乐。但因为兄妹俩从小在老家一起长大,更共历过生死。白司南从来不忍心苛责她,便事事顺着妹妹的意,任她做出不少世人眼中出格的举动。
兄妹关系本该很好的,可后来却出现了变故。
将离出现以前,白司南和几位同年及同窗关系亲近,等白司南为了守孝无法赶考,其他人纷纷进京时,这份情谊也没断。日复一日的书信中,白司南不知为何,渐渐性情大变,和白茸也冷淡下来。
以往白司南不去管白茸,是因为疼她,包容她。
而等白司南变了以后,他的不管束,就变成了冷漠以待。
莫名的,兄妹俩处成了一对冤家,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跟陌生人似的不搭理,府里下人们也战战兢兢,生怕不知什么时候就惹了主子不快。
姜遗光回忆着话本内容,微微皱眉。
他当然知道白司南变化的缘故,也知道将离的真实身份,只是……他要说吗?
他如果戳穿了,会不会引发更可怕的后果?
更重要的是,他还不清楚这场幻境的主人到底是谁。
上回庄周梦蝶一般的幻境,主人是武子内亲王,所以他要逼问斋宫贺也关于这位公主的执念。这回呢?他自己还活着,幻境的主人会是谁?他们又要破除谁的执念?度化谁的亡魂?
如果弄不清楚这个问题,即便把话本内容全部告诉他们也是无用吧?
姜遗光踩下最后一层台阶,来到客栈大门前。店小二在身后忙碌擦桌,账房先生站在柜台后,算盘拨得啪嗒啪嗒响。
就在姜遗光即将迈出大门的前一瞬……
呼一声大风刮来,门窗重重关上!自上而下整整齐齐砰一声巨响。明明是白日,因着门窗紧闭,外头天也忽然阴下来,整间客栈竟也陷入了昏暗中,模糊看不清影子。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姜遗光顿觉古怪,用力去推门,又抬脚用力踢,可这扇看起来不怎么结实的门却突然变得结实又坚固,仿佛变成了一扇厚重石门,根本打不开。
他又回头去看,客栈大堂里光亮暗下,已变得晦暗一片,小二和账房先生及两三个方才还在大堂里的客人的影子在昏暗中若隐若现,还能听见算盘转动的啪嗒声响,和模模糊糊的小二奉承客人的声音。
而就在姜遗光回头看不过半盏茶时间,大堂内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昏暗,就好像忽然从白天变成了黑夜,细密冷风无孔不入从四周刮来,阴冷地往他身体里钻。
这么快就要动手了吗?
他犯了什么忌讳?
姜遗光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头脑飞快运转,试图寻找解决办法。
这片古怪是单独针对他,还是包围住了整个客栈?楼上还有个和他一起留守的入镜人,他会下来吗?同入镜的其他人可有遇上怪事?
客栈有一扇后门,据小二说就在柴房附近的一条小道,专供运送些柴火或其他杂物。可大门和其他窗户都堵死了,后门估计也是无用……
骤然间,屋内如闪电划破般亮起了一瞬。
姜遗光猛地后退半步。
就着刚刚骤亮瞬间,他看清了。
大堂里除自己外其他人的身影全都不见了!整间大堂只剩下他一个人!
唯有距离他所站门口约莫两丈远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处,直直站着一道身影。
长长黑发披散下,背对着他,身上衣裳脏污得看不出本来颜色,脚包裹在过长的衣摆下,让人连他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姜遗光只看一眼就能确定,那身影决计不是活人。他后退半步,警觉地四下张望,试图寻找能逃离的口子。
那东西堵住了去二楼的路,他想上二楼再从房间窗户跳出去逃跑也不成了。
亮光不过一瞬,很快再度陷入黑暗。一片死寂中,姜遗光听到那个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又一次“闪电”,下一回骤亮时,那身影已不在楼梯口……
而是来到了离楼梯口远几尺,离他更近几尺的地方!
它在靠近他!
姜遗光睁大眼睛死死注视着那道身影,一刻不敢放松。
亮光不过瞬息,顷刻间,再度陷入黑暗。
地面拖行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再度响起……
姜遗光早就记下了大堂内桌椅陈设摆放位置,趁黑暗小小挪开几步,边在心里数着数。
很快,又亮了起来……这回亮起的间隔时间比刚才要久一些。
不是错觉。
那披散长发的身影的确在向他靠近!比刚才的距离拉近了一大截!恐怕外面再亮起两三回,它就要来到自己面前了!
可客栈的大堂只有这么点大,再躲又能躲到哪里去?
黑暗中,姜遗光悄无声息地缓缓移动,不断回忆自己刚才看见的场景。
大门打不开,楼梯口方向离那个东西近,如果他要上楼,就势必要和站在楼梯口的那东西擦肩而过……
至于后院……
通往后院的小门挂了一道灰扑扑的门帘,而就在刚才亮起的瞬间,他瞥见那道门帘有一个凸起的、类似人形的轮廓。
他并不觉得那会是个人。
后院也不能去。
该怎么办?
黑暗中,他悄无声息地往一旁退,心里冒出个主意来……
*
和姜遗光一同留守客栈,如今在二楼等待的入镜人名叫段营。
和一楼不同,二楼什么也没有,风平浪静。段营压根不知道姜遗光在楼下碰见了什么。
他倒胆大,假借外地书生来此地游玩的名义,敲门问了住在二楼的所有租客。只可惜这家客栈生意不怎么样,来投宿的旅人也少,他没问出什么来。
段营心里也有点怨气,他在这里辛辛苦苦调查,另一个和他一样留守的人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让他怎么想都不平。
正抱怨着,楼梯口慢慢上来一个人。
正是和他一起留守的姜遗光。
段营迎上去:“姜小兄弟,你去哪儿了?怎么找不见你?”他这话有几分埋怨,可等凑近后就怨不出来了。
他嗅到了对方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后者手捂着腰腹,嘴唇都发白,再想起刚才对方上楼抓着栏杆慢慢往上挪的模样。段营霎时脸色一白,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姜遗光摇摇头,声音有点古怪:“刚刚下楼,碰见了那东西,好不容易逃走……”
段营惊得简直要跳起来:“那还不赶紧走?”连东西都顾不上收拾了,拽着他就想跑,姜遗光又低声道:“不必逃,那些东西就是追着我们来的,跑到哪儿都没用。”
段营不想和他多说,甩开他手:“你觉得没用你就在这儿呆着吧,我先走一步。”笑死个人,难道因为一时跑不掉就不跑了?那下回他们遇上鬼干脆站着等死好了。
说罢段营撩起袍角拔腿就往楼下跑。
“姜遗光”站在楼梯口,面无表情往下看,直到段营没入了一楼楼梯拐角口,也没有收回视线。
仍旧直直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
半晌,微微歪过头,慢慢笑了。
段营直冲到楼梯口前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本来想叫他一起跑,一看他那幅模样顿时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跑得更快,无声又迅速地奔下楼——
他心里还有点纳闷,今儿这楼梯走起来有点不太一样。
等段营即将踏下最后一节台阶时,忽然浑身一个激灵,那脚抬在半空中好悬收住了,没踩下去。
他怎么刚才没想起来?他竟然完全忽视了那疑点!
段营被自己的发现惊出一身冷汗,思索后决定还是打算往回跑,不等他转身,身后一股大力袭来,紧接着他就摔了出去。
没有摔在地上,天旋地转中,一头栽进了无边黑暗中。
方才段营看见的“姜遗光”维持着歪着脑袋的姿势,一格又一格往下走来。
直到走到最后一个台阶,仍旧向下走。它伸出的脚穿透地面陷了进去,像踩进了地底的台阶,一层层向下,最后头顶也没了进去。
第288章
黎恪在外奔走, 找白家的消息,眼皮子老跳,总感觉会出什么坏事似的。
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他想,他早就把这条命豁出去了。十重后死劫, 人不死也疯。他不想变得和那些疯子一样。
如果这回还能让他平安出去, 他就……
他就……
黎恪下定了决心。
*
镜外, 皇帝接到了容楚岚通过近卫想办法递上来的折子。
近日京中气氛愈发险恶,流言一波接一波,关于容家的, 还有关于公主是否和亲的,仿佛满京城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两个女子身上。即便陛下新开恩科也没能冲淡流言大势。
容家再一次被放在火上烤。上一次还是容将军战死沙场,满城缟素送忠将,这回则是所有人都在猜测容家阴私。
容家女儿真的这么恶毒吗?真的容不下嫂子和侄儿吗?
容将军手下的旧部们不少上门求见容大姑娘,见大姑娘还是那样落落大方, 问起嫂子和小侄儿,那份悲怮不似作伪,心里又不确定了,放下礼物关切问几句后, 匆匆跑了。
其他人追问起, 那些旧部倒是帮忙澄清,可流言还是一日更胜一日, 更有好事者想扒墙翻进容府打探,被蹲守在容家的近卫们逮住。
容楚岚这几天就差被人指着鼻子骂了,换个心性差点儿的, 只怕要以死明志。她却偏不, 硬生生撑住了,若无其事地在宅子里管理家事, 见父亲和叔叔以前的旧部,再打点家里各处产业。
旁人要看她笑话,她就偏不让他们得逞!
容楚岚问:“折子递上去了吗?”
她用的是老太太的名义,老太太有诰命在身,好歹能和宫里说上话,只是这么多年也没怎么走动了。
近卫对她行礼,心里对这个性子刚直的少女叹气,还是道:“大姑娘放心,已经递上去了。”
容楚岚嗯一声,没再说什么。
京中流言四溢,连恩科这样的大事都压不下去,还能是谁做的?
公主不能和亲,就不能让那些人一直把眼睛放在公主身上,就只能找些其他事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朝阳公主尽心尽力,能转移人眼睛的事这么多,公主何以用这法子?她为什么不愿意搭手救自己一回?
如果说原来容家一门两将都站在她和二皇子身后让人忌惮,可现在容家已经只剩一位将军了啊,就冲着现在剩下的容家人在边关拼命,皇家也不该这么做。
皇恩浩荡……
她望向遥远的西边,好像目光能从狭小的四方庭院穿过高高天空,飞到西北一望无际的荒漠上去。
宫里,朝阳并不如容楚岚想的那样。
她又一次病了,病势来得急,太医们日日问诊看方,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吃些太平方吊着。
病重的消息一点都不敢传出去,好在百姓们对公主只有个印象,没有谁会在意公主究竟在做什么。私下里放出消息说公主被陛下召进宫也就没事了,不必显于人前。
唯有朝阳公主,被不知名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二皇子来看她,也被她厌恶地拿书砸了出去。
宫人们畏惧病重时脾性暴躁的公主,连原来亲亲热热的二皇兄都上手打,便只敢捡好消息告诉她,是以……朝阳公主对容家一事一无所知。
这一日,她精神好了些,想找人说说话,招来宫女,让人召容家大小姐进宫。
她自诩和容楚岚有几分交情,甚至颇有兴味地写了帖子,请她来宫里陪陪自己。否则整日呆在屋子里静悄悄的,可真是要闷坏了。
宫女领命而去,还没出宫殿门就被二皇子堵住了。
“皇妹让你去做什么?”二皇子瞥一眼,含笑问。
不知为何,二皇子笑得让人心里发慌。宫女扑通一声跪下:“公主胃口不开,命婢子去膳房……”
话还没说完,已被二皇子身边太监堵了嘴,从身上搜出一张帖子来。
宫女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她没想到二皇子竟然这么大胆。这可是在公主的宫里!这可是公主的帖子!
她被牢牢按住,才觉这间宫殿出乎意料得空荡,往日人来人往,可是什么时候起,外边就没人了的?
她望着二皇子那张带笑的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忍不住打了个抖。
二皇子慢条斯理拆开信封,往下一扫就忍不住笑了。
他本以为能逼得容楚岚来求他,谁知道容楚岚竟然还能勾上他的好皇妹。
“容家那样,何必再去?”二皇子贴心道,“皇妹养病不清楚,你们也不清楚?容家的名声败坏成什么样了,也好放他们进来?拿回去!”
宫女不敢抗命,迟疑了。二皇子负手站在屋檐下:“就说是我的意思。”
钳制住她的两个太监手一松,宫女跌落在地,连滚带爬回去复命。
等宫女把话传了,就见朝阳公主陷入了深思。
京里最近都在传容大小姐因为爵位害死了嫂子和侄儿,也在传她即将和亲一事。
和亲一闻明明已经摁了下去,为什么又卷土重来?是谁还在传?
容家……容楚岚不是蠢人,她也没那么狠。再说,就算她真做了,肯定不会传得满京都是。
那么,是谁会把流言传出去?还传得人尽皆知?最近又是谁需要扯上其他人的流言盖过自己的传闻?
想到这儿,朝阳公主打了个哆嗦。
容楚岚真的不会疑心是她吗?心里真的不会怨怼吗?可这仅仅是她的猜测,她又需要解释吗?
二皇兄……他又在里面做了什么?
父皇好像很久没来看她了……
朝阳公主心里忽地陷下去一大块。
她知道,在她生病这段时间,一定又发生了什么。否则,她就在宫里病重,父皇怎么可能不来探视?
“外头怎么这么静?”她轻声问,“人都去哪儿了?怎么只剩下这么几个人?”
宫女再一次腿软地跪倒在床边,连连磕头,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还记得不能哭喊,否则惹怒了公主更糟。
这时,外面蹑手蹑脚进来一位小太监,通传道太子殿下来了,朝阳公主拢了拢衣裳,连忙叫请进。
宫女忙不迭爬起,站在一边服侍。
等她挽了髻上了点口脂,能见人了,逆光一道高大身影进门来。
“大哥。”朝阳公主冲他笑。
太子和这位皇妹也亲近,前几日也探过病,闻言大步来到床边:“这几日可有好些?”
刚才他走出去还看见了二弟,估计也是来探望的。
朝阳公主笑:“好多了,让父皇和大哥担心了。”
她有意提起父皇,太子却不接,转而说起其他趣事,又让手下人送来礼物,后者心下沉得更厉害,面上还是捧场地笑,冲太子撒娇。
太子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
边关乱了。
原本经过几代皇帝的努力,生活在草原上的部落都被分化打散。可现在,他们全在多吉的带领下,向大梁发起了进攻!
陛下近日正为边关烦忧,消息还没传到京城,再过段时日就瞒不住了。
到时候,朝阳公主会再次被提起。
太子提及此事,意思很明显。
陛下不会让朝阳公主和亲,那群蛮人也知道公主不可能和亲,他们只是要寻个由头罢了。但边关战事汹汹,估计会用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法子。
“没有其他办法吗?”
“没有了。”能只死一二人,为什么要让这么多将士去填命?
挥退宫人后,太子坐在床边,握住妹妹的手,第一次说起了自己也无法定论的那些事。
“前两天递来了消息,说东边的海岸出现了海上仙山。你该明白,意味着什么。”
朝阳公主腾地坐直身,面露惊疑之色。
太子长长叹息:“预言所说的轮回时日,恐怕要提前了……只是还不知要提前到何时,我等只能早些准备。”
两人都沉默下来,偌大宫殿死寂得可怕。
送走太子后,朝阳公主让宫女把她的一些藏书都拿来了,摊开散落在床榻上,一页又一页翻看。
鬼怪、诡异一事,自古有之。且绝非老百姓通俗以为的天庭玉皇大帝,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黑白无常索命勾魂等。
民心多淳朴,在他们看来,鬼也和人一样,无非人活阳间,鬼活阴间。人在世间分三六九等,鬼也不例外,按着阳世所作所为同样分出高低贵贱,前世因,今世果,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可他们怎么会知道,真正的鬼……那是比起寻常百姓认定的善恶终有报的生死轮回来,更加混乱,更无章法可言的恐怖。是比佛门中阿鼻地狱还要可怕诡异的存在……
也正因如此,从古至今的帝王都封了消息,不叫百姓知道,以免引起恐慌。
即便有些许相关记载能够流传到后世,也不过偌大诡异事件中管中窥豹的一点点罢了。但仅仅剩下的这些,也多到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朝阳公主猜测,还有更多的那些……恐怕见证者根本没机会记下吧?
真正的恐怖……该有多可怕?
她手里攥着一本诗集。
这诗集排序似乎毫无章法,并不按朝代,也不按派别,数十个诗人的诗作散乱地收在一起。
只有朝阳公主知道,这里的诗,也是那些诗人们的“记录”。
诗人以诗、画家以画、文人以文章,用自己的方式隐晦地记录下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只待后人解其真意。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太白诗仙在月下本独自饮酒,可到后来,月亮下喝酒的影子……渐渐从一个变成了三个。
他后来还是活了下来,假以诗名记叙,流传后世,可后来人皆以为这诗是他月下花前饮酒后的抒情之作,赞美之余,广为流传。
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那天晚上从地里冒出来和他喝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再如那位婉约女词人所作一首词。
“……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莲花深处,她又碰见了什么?何以惊慌至此?
一切只有模糊的语焉不详的记载,再多却没有了。朝阳公主只能凭借想象去猜测那位几百年前的女词人,后来又遇上了什么。
恐怕……她也难以言说吧?
目光无意间扫到屋内的一架绣了桃花的屏风,桃花妖娆灼人眼,倒叫她又想起什么,疯也似的在床上翻找起来,终是找到了一篇《桃花源记》。
《桃花源记》出自《陶渊明集》,为该集中《桃花源诗》的序言。原诗从秦皇开始写起,序言不过占了短短一页纸,后面注释、解读却占了几十页。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注释里画了一张小小的陵墓图。大多陵墓构造都如这句话所说,前头一条狭窄长道,后面连着宽大墓室。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
房屋规规整整,田间小路交错齐整,也透露了些许诡异。朝阳公主曾微服出巡,城镇还好,乡村下农民的房屋哪有规整一说?
与其说百姓房屋规整,不如说墓地里的墓碑、祠堂里的排位,倒摆放得整整齐齐。
后面又写到桃花源中人与世隔绝,从不闻外界事,却能和相隔数百年的渔人交谈。文末又叙述后来有人再去寻访,却不得而终。诸多细枝末节,无一不在暗示着什么……
再又想到《桃花源诗》中最末两句,“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早已明志——他宁愿“乘风踏云”归去。
而在几年后,他也没能得到善终。
预言之日到来后,没有谁能逃得过……朝阳公主痛苦地闭上眼。
到时,她的结局又会是什么呢?
第289章
过几天, 朝阳公主就听说容楚岚已经不在京城了,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再一问,才知道她自请去了边关。
容楚岚道,容家世代忠烈, 皆为陛下忠臣, 不论男女, 皆愿为陛下肝脑涂地,誓死表忠心。
“她这是去送死……”朝阳公主喃喃道。
来送信的宫女不敢说话,跪下磕个头, 走了。
其余宫女太监皆放轻了呼吸,大气不敢出,走路也蹑手蹑脚一点动静不敢有,偌大宫殿静悄悄的可怕。
朝阳公主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是被幽禁了,只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她惹怒父皇了吗?
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啊……
她只不过病了一场, 就连容家的事也是后来才听说的。
不对……其中定有什么缘故。
朝阳公主不知不觉凝起眉,可她近日实在精神不济,才想没一会儿就忍不住头疼,揉着太阳穴靠在床边。
容家……不, 不只是容家。朝堂上武官众多, 小小一个容家若不是因为容将军才战死沙场不久,容楚岚身份又特殊, 根本不值一提。
是父皇。
父皇他有点奇怪。
朝阳公主想起自己听他有一次说起过,预言中的时间提前了。
也不对,父皇的异样在这之前。
她忍着头疼细细去想。
边关的事本就诡异, 自父皇登基以来, 边境一直太平,他们忽然聚集起本就有异样。现在就是, 多吉那边只派了几个来使,一看便知毫无求娶诚意,反而像故意挑衅让大梁先动手。
陛下的态度也古怪,他就算不愿意让自己和亲,也该找个和缓的台阶下,让对方正式派使臣来京,双方好好谈才是。毕竟大梁多年不曾动武,即便大军还在,可打仗哪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成的?
但陛下就是不管不顾地表现出了最强硬的态度。城外驻军也调动不少,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其他军队呢?
陛下……不是只想警告。
他是真的想打!
朝阳公主揪紧了被子,混沌头脑中隐约抓住了什么。
陛下想打,多吉呢?他也想打?
为什么?
她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事情……不光是她,周围人都忽视了某件事,而这件事非常要命。
“公主,好好歇息吧。”见公主脸色忽然一白,宫女劝她,将她垫在腰后的枕头抽出,又放下了帐子。
朝阳公主顺从地躺下,闭着眼睛想得更出神,想着想着,睡了过去。
梦里,她又一次看见了皇宫中那处被封为禁地的高塔。
她知道高塔里住着一个人,而“预言”,就来自于高塔中的这个人。但她从来不知道里面那个人的身份,姓甚名谁,是男是女,那个人又活了多久。
毕竟在她有记忆伊始,高塔就长在了皇宫中。
也正是因为预言,陛下才会这样宠爱她。近二十年来,朝阳一直小心翼翼地享受着陛下偏心的宠爱,曾经她以为是自己得了圣心,后来太子提点过,她才惊觉,自己不过是占了“预言”的便宜。
梦里,高塔立在乌云下,在她梦中变得越来越高大,几乎要和连绵的乌云一块压倒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
镜中。
黎恪在濂溪城里找到了去打听白家的其他五人。
他想按着姜遗光说的提醒其他人,让他们谨言慎行。毕竟谁也不知道说的哪句话不小心“应验”了,他们就糟了。
碍于姜遗光的提醒,街上人又多,黎恪即便暗示也不敢太直白,只能隐晦地提点。好在这帮人都不傻,点拨后都明白过来——他们随口一句话可能就会把自己送上死路,因而更小心。
唯有一个人脸色顿时一白:“我刚才说了句晦气话,会不会……”
黎恪皱眉:“你说了什么?”
那人姓温,字英伯,脸白得更厉害,抖着嗓子道:“我刚才不小心踩了一滩秽物,就……就骂了两句。”
濂溪城不过是杜撰出的一座城,人多,却远不如京城繁华。街巷和两侧房屋看上去总带点儿灰扑扑的味道,走在路上的人穿着也一般,有些不讲究的年轻妇人或老人带着幼童,憋不住时当街解裤子蹲下就解决了。
温英伯因不小心污了鞋底忍不住骂了一句,领着小孙子的老人听见了以为是在骂他,隔着小半条街冲过来和他叫骂,还差点儿打起来。
气上头时,温英伯哪里还能顾得上说话中不中听?等现在黎恪一提点,他肠子都要悔青了。
“怎么办?我就是说说……”温英伯求助地看向其他人。
那些人纷纷移开眼睛,不敢和他直视。
黎恪叹气道:“谁知道呢,且等等看吧。”也让他看看姜遗光的猜测是不是真的。
温英伯却只觉得这句话仿佛是在说他死定了,眼泪当即就要落下来,黎恪一眼瞪过去:“又没说必死无疑,你这幅样子成何体统?”
温英伯把眼泪逼了回去,其他人挡着了,没叫看见。
五个人都刻意把自己隐藏起来,拱肩缩背的,眼睛乱瞟,在灰扑扑的街道上并不显眼,看上去就是几个凑在一块儿聊天的闲汉。就在不远处街角也有一堆人坐在一块儿嗑瓜子聊天呢。
再隔一条街,就是白家所在。
白家宅子很好认,三进院落,石墙青瓦高牌匾,匾额上书三个大字——犹龙第,有门第兴旺之意。
“白家外面守卫多,还养了狗,不好进去。”名叫毛一程的人说,“我刚才登门求水喝,门房倒和气,给我倒了茶水上了几样点心,我听到了狗叫。不过别的不好问,门房嘴紧得很。”
毛一程生了一张圆圆讨喜的脸,看上去憨厚喜庆,要不然门房也不会放心让他吃茶。
“白家祖辈当过官,现在当家的又是个举人,自然无人敢扰。”
一众人说这话时,免不了有些艳羡。
他们也都是读书人,怎么会不知道考试的艰难?能中举人,已经可以当官了,这位白家的当家人听说还很年轻,更是前途无量。听说他还要考,到时等他考中,那可就是进士了!
即便他们现在都成了入镜人,和当官无缘,可心里还是有那么点想法的。
唯有黎恪心无波澜,只想着该怎么混进白府。
和其他一无所知的几个入镜人比,他知道的要多得多,但不及姜遗光。
将离,白茸,白司南……三个人,到底谁有鬼?还是每个人都有鬼?这场死劫又是要他们做什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幻境中的确不能招惹将离,可一味远离躲避,只会永远困在幻境中。
黎恪想过要不要用以文会友名义上门先求见,可他身上并无凭证。即便发拜帖,总也要盖个章或证明来头才是,否则门房哪可能放人进去?
他们进幻境时,只在身上荷包中习惯性装的几样物什,比如火镰或是火折子、细绳、短刀、一些银两等,至于其他例如关于身份证明等重要物件,怎么可能带入镜中?
昨晚要不是他们出钱够多,看着也不像恶人,客栈掌柜的也不敢让他们住下。
“那该怎么进去?”众人犯难。
他们是突然出现在幻境中的,什么身份都没有,又如何登一位举人老爷的家门?
黎恪:“或许未必要我们进去,我们可以引他们出来。”
那位白家小姐白茸,不就很喜欢出门吗?要是能和她碰面,或许有转机。
他们之中有人身手够好也行,可惜包括他在内的几人看上去都不像能够出入白家如入无人之境,善多倒是可以,但……他身上也有古怪,如果可以,他最好远离白家。
黎恪心想,姜遗光选择留在客栈,或许就是出于这个考量。
“黎兄说的是,那白家看着有点邪乎,我站在巷子口往里看都感觉阴森森的,谁知道里面……”那人还没说完就被黎恪严厉投来的眼神制止住,顿时惊出一身白毛汗。
他差点又说了不该说的!
黎恪沉下脸:“虽然我刚才只是猜测,但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你们自己找不痛快,也别拉着别人。”要是白家本来没有诡异,被他一说就有了,岂不是更糟糕?
那人连连道歉,再不敢乱说话。
黎恪听着他们更小心的议论,感觉不对劲。
按照昨晚的情形来看,第一人说夜深了要休息后,他们所有人立刻就困了。
昨晚在拍卖时报了价的那个人姓张,字源生。
如果真的是因为张源生的报价惹怒了将离,他应该当场就暴毙才对。为什么会等到回到客栈,他说起将离看他的那一眼,又提到忌讳以后才死去?
原先因为姜遗光的警告,黎恪连想都不敢去细想,生怕招惹忌讳。可现在温英伯还活得好好的,他心里又有了怀疑,他在心里将昨晚发生的一切事再度倒推,慢慢瞪大了眼睛……
昨晚从第一个人说起休息,到第一个人打哈欠,中间相隔时间不到半盏茶。
再往前推,张源生说起自己报价后将离姑娘瞪了他一眼,另一人提起“这可能是将离的忌讳”,之后到张源生死去,这之中相隔的时间,也是约莫半盏茶时间。
所以,昨晚死去的张源生,死因不是因为他在青楼里报价——
而是因为他回客栈后先提起将离瞪他的那一眼,之后又有一人说出那是将离的忌讳吧!
其他人如果不提出忌讳二字,张源生或许可以不用死!
正是因为他们“认为”那是将离的忌讳,所以才真的成了忌讳。张源生才会因此而死。
真的会是这样吗?
可为什么温英伯还没出事?
因为他安慰了温英伯不一定会出事,所以就真的不会出事了吗?
黎恪有点不敢置信,会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吗?
另一人说:“白家暂时进不去,不如我们回百花楼打听那位……姑娘?”他不敢直呼将离其名,含混过去。
“也是个办法。”黎恪点点头,将满心烦乱愁绪收起。
要是白茸能再去百花楼一趟,那就好办了。
一行人往百花楼去。
黎恪面上自若,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的猜测,状似不经意地问:“也不知百花楼白日开不开张,要是关门了,我们晚上又不能出门。”
“应该不会,我刚才听那几个人说了,他们也要去百花楼找相好的。”名叫商持的人小指头往离他们不远处的闲汉们一指。
“那就走吧。”
百花楼离他们所在地不远,快走一刻钟多些就到了。
天阴阴的,看上去好像要下雨,可一滴水也没落下,也没有明显的光透进来。在这样的阴天下,街上的人们看着也无精打采,灰扑扑一片。
百花楼同样瞧着灰扑扑的,走进了才能瞧见精巧阁楼外涂描的艳丽色彩,尽管还是白日,二层窗子有几扇打开了,站着涂脂抹粉往外眺望的女人,惹得不少汉子经过时都要往上看,垂涎不已。
但毕竟是白日,百花楼也算是当地有名的青楼,寻常人去不起,只能远远看两眼。是以在外徘徊的人多,真正进去的却少。
一路走来的五人就显得格外明显。
黎恪从没去过此等烟花之地,镜外没去过,镜内更不会有这种心思。
百花楼没有关门,果然还开张着。
黎恪心却沉得更厉害。
鬼使神差地,他对温英伯的方向低声说了一句话。
温英伯没听见,只有离他最近的商持听见了,立马瞪大了眼睛。
他搞不清黎恪要做什么,可如果拆穿,那就得罪死了黎恪,倒不如装作没听见。想到这儿,商持干脆扭头假意和二楼招手的一位彩衣女子对上眼。
直到在老鸨的簇拥下踏进百花楼一进大门,再穿过小院和回廊踏进大堂,温英伯也没有出事。
他一直提心吊胆,可人却好好的。
黎恪面无表情地想,或许……他知道为什么了。
为什么昨晚他们说过要休息后会立刻犯困,为什么张源生会死。
不止是因为他们说了“犯忌讳”的话。
更重要的,因为他们是在善多身边说出的那句话。
现在,姜遗光不在。
所以,即便温英伯口无遮拦,即便他刚才特地又提起温英伯,还特地让商持听见,他也没有出事。
因为姜遗光不在这儿……在姜遗光身上的那个会杀死他们的东西自然没有听见。
他们该要远离,要避讳的……不是将离!
而是姜遗光!
善多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但是他不能说出来,连写都不方便写。
一旦拆穿,他会怎样?
想到这儿,黎恪不免后悔。他警告了这几人,可如果他们发现自己没出事,再联想昨夜张源生之死……他们会不会也想到是姜遗光有异?
他们会以为姜遗光是收鬼之人吗?会不会要杀了他?
黎恪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愧疚也好,他的计划也罢,他不能让姜遗光出事。
可这场死劫实在古怪,找不到苗头。唯一一个知道所有内情的人却什么也不能说。
这就是十重以后的劫难吗?
上一回,是食人肉,友人分崩离析。这一回,又会碰到什么?
一上楼,入了厢房,商持就摆出了挑剔的模样,让老鸨把楼里最漂亮的姑娘都叫出来。
他带的银子多,金锭都带了一些,加上几人不再装出畏首畏尾的模样,看着虽然衣着不显,可气度不凡,有几人更是带着常人没有的杀气。
老鸨看他们一行五人也没带个随从小厮,也没个车驾,竟然还是自己走来的,可那身气度不像做假,想来想去还是不敢怠慢,连忙把楼上已经打扮好的姑娘们都叫了过来。
或清新可人的,或艳丽的,千姿百媚好娇容七八位姑娘一溜儿涌进门迎上来,温声软语的讨好,端茶递水,捏肩按背。
可这几人瞧着,不为所动。温英伯荡漾了一会儿也连忙收心,
几人中隐隐为首的那位公子鬓角生了些白发,面容却年轻清俊,他的眼神更冷,随意把几位姑娘打量一遍后,挥开要凑上来的茉莉姑娘。
那公子兴致恹恹地倒了杯茶,姿态优雅,揭开茶盖低头轻嗅,又微微一皱眉,将茶盏放在一边。
从头到脚都透露着看不上的意味,就差在脸上写下嫌弃俩字了。
把杜妈妈气得心里咬牙。
男人嘛,就算见过再多天姿国色,凑上来的小点心总是不吃白不吃的,她就不信了,这几位眼界就这么高?
“杜妈妈,我等听说楼里有绝色女子,才特地来瞧瞧。你就这样打发我们?”黎恪轻笑一声,也不装模作样挑剔了,而是站起身,看着随时要走。
杜妈妈忙赔笑:“怎么会?今儿咱楼里的喜鹊还一大早就叫得欢腾呢,我就知道是有贵客来了。几位爷不妨说说要什么样的姑娘?要能弹琴的,能跳舞的,能论诗作画的都有……”
黎恪挑剔道:“自然是要最好的。”他从荷包里随手取出一锭金子,在桌面敲了敲,“给楼里最好的那位做个缠头,请她出来一见。”
“我听说,你们百花楼的花魁,不是牡丹花,而是芍药?”
老鸨还想着叫牡丹姑娘来呢,听他话头的意思,小心斟酌词句道:“这位爷眼光可真好,只是……”
“只是什么?”商持横一眼过去,杀气腾腾。
老鸨吓了一跳,不敢再卖关子:“昨夜将离姑娘已经赎身了。”
她昨晚不过卖将离的第一晚而已,可那位白家姑娘直接丢下大价钱要求给将离赎身,卖身契和人都带走了。
白家……他们得罪不起。白家又给足了钱,老鸨只能忍痛舍了这棵摇钱树。
黎恪一听之下大为震惊,其他人也纷纷流露悲痛之意。
“怎会如此?我们久闻将离姑娘才名,特来请教,她竟然已经不在楼里了?”
“赎身也好,原先将离姑娘身如浮萍,万事不由己,现在也算找了个归宿。”
其他人七嘴八舌,百花楼的姑娘们都不敢说话,在一旁小心侍奉。黎恪却不买账,冷哼一声:“赎身?是谁为她赎身的?”一看就是要去找麻烦。
商持大惊,继续劝他:“将离姑娘已有了依靠,要从良。公子你又是何必?”
黎恪不管不顾:“谁知道替她赎身的是什么人?要是那人对她不好,亦或者是那等贪恋美色之辈,等过几年她容貌不再,那人岂不是还要辜负她?”
老鸨适时插嘴:“这位爷说的是,不过爷不用太担心,为将离那孩子赎身的是个好人家呢。”
“好人家?有多好?!”黎恪更加凶悍,一把攥住老鸨衣领喝问。
“替将离赎身的是个女的!”老鸨吓得大叫出声,“就是白家的那位姑娘!”
白家的大小姐白茸在当地有名得很,这事儿迟早也要传出去,她说出去……也不算得罪人……吧?
老鸨被黎恪揪住衣领,心惊胆战。
黎恪这才松开,面带狐疑:“女子?”
老鸨连同厢房里的几位被他突然爆发吓坏的姑娘齐齐点头。
“你们莫不是在戏弄我?一个女子怎么会到青楼来?又怎么可能给一个女人赎身?”黎恪满脸怀疑,“难不成你们想说那白家姑娘有什么怪癖不成?”
老鸨:“那自然不是……白姑娘就是,和将离那孩子一见如故,将离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皆通,那位白姑娘也是才气不浅,这就……”
其他女子也纷纷说和。
“妈妈没说谎,芍药姐姐千真万确是被一位姑娘赎身的,昨晚就走了……”
黎恪仍旧有点怀疑,但还是顺着其他人拉扯的力道坐下了。
“白姑娘?白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声喃喃,“我知道那个白家,她该不会是为了她哥哥才买人的吧?”
声音小,可厢房里的人全都听见了。
此刻,他活脱脱就像在为将离终身大事忧虑。老鸨连忙摆手道:“爷,您放心,那位白老爷可是举人老爷,马上进京赶考,哪有心思……”
她故意把白老爷说出来,也是为了震慑这人。
黎恪瞧着还是忧心忡忡:“谁知道呢?你说不会就不会?”
商持出来打圆场,往老鸨和所有女子手里都塞了点碎银,道:“我这位好友就是放心不下将离姑娘,不如诸位给我们说说那白家?特别是那位白茸姑娘,她以前可有给其他姑娘赎身过?”
老鸨摇摇头,看在银子的份上透露一句:“白姑娘昨晚也是第一次来百花楼。”
第一次来青楼,就看中了人赎身?
“是第一回来百花楼,还是第一回去青楼?”黎恪追问。
老鸨咬咬牙:“是第一回来百花楼,至于白姑娘以前去什么地方玩,我们也实在不清楚。”
那就是以前会去其他青楼了?实在是个古怪的女人。
“你们听说过她以前赎过别的女人吗?”
几人面面相觑,皆摇摇头。
黎恪看她们神情不似作伪,眉头微皱。
白茸第一次进百花楼,以前没来过,但去过其他青楼,只是没给别人赎过身。这么看来,不像有磨镜之癖。
反而像是……她特地在找人。
在找将离么?
“她这样胡闹,白大人竟也不管管她?”黎恪的语气渐缓,十分不解。
一位穿着柳叶黄衫子的女子忍不住说:“白大人哪里舍得管束她呢?”
白茸举止出格,堪称惊世骇俗,也没见她收敛。若不是有这位哥哥撑腰,她哪里能这么自在?
来青楼里的客人们嘴上基本没个把门,她们想知道点什么,比别的地方更容易打听消息。是以她们都知道濂溪城里有个无法无天的白姑娘。
毛一程憨憨笑:“是不舍得管?还是不肯管?我怎么听说白老爷和他这个妹子关系不好呢?”
“是吗?”商持和他一唱一和,“这可是唯一的亲妹妹,你别瞎猜了。”
“可我听说几年前出了件大事,他们兄妹就闹翻了。”
“哎哎哎不是来找将离姑娘的吗?怎么说起白家了?喝茶,喝茶。”
厢房里气氛渐渐好起来。
在说到几年前时,黎恪看出其中穿桃红色衣服的女人嘴唇微动,却没出声,和其他人对视个眼神,那几人纷纷笑着搂住一位姑娘坐在怀里,他也伸手拉过那位桃红衣裳的女子,让她起来坐在自己身边。
而后,偏过头,让老鸨拿了银子下去。
老鸨好不容易没让这几人闹起来,看他们好像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不会再闹,才放心离开。
门关上。
黎恪低头,问坐在他身侧的女人。
“你叫什么?”
他的眼神毫无怜惜,不像一个男人看女人。
像一条蛇在看猎物。
那女人抖了抖:“妾身名芙蓉。”
“芙蓉姑娘,你对白家知道多少?”为免隔墙有耳,黎恪一点点揽住芙蓉的肩,凑在她耳边低声问。
像一条在她肩头吐信的毒蛇。
芙蓉面露恐惧,声音颤抖:“公、公子,妾身不知道……”
黎恪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低声问:“几年前,白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为什么会知道?”
芙蓉瞪大了眼睛,两行泪流下来。
第290章
黎恪从芙蓉嘴里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事。其他人也各自从姑娘们嘴里打听到了白家的消息。
白姑娘曾经和哥哥关系还是很好的, 行事也没有这样出格,但是后来,两兄妹因为什么事大吵一架,说起来也是从那以后, 白姑娘行事便乖张许多。
“什么时候的事?发生多久了?可知道那是什么事?”商持一脸好奇。
坐在他身边的玉兰姑娘摇着团扇轻笑:“爷, 已经有两年了, 至于发生了什么,这奴奴就不清楚了。”
“那你们怎么会知道人家兄妹吵架了?”商持不信,谁家里兄弟姐妹闹不和也是私底下, 到外面都得兄友弟恭的。
另一位石榴姑娘连忙说:“全濂溪城都知道呢。”
“那时就在大街上,白姑娘……”她迟疑一会儿,接着说,“白姑娘打了她哥哥一巴掌,声音响得很, 之后气冲冲走了,都传开了呢。”
还真是在大街上闹的啊?
温英伯好奇了:“你们谁瞧见了?”
几位姑娘面面相觑,摇摇头,“没看见, 不过……大家都这么说的。”
“突然吵起来的吗?总得有个原因吧?”
气氛渐渐和缓, 加上钱财诱惑,姑娘们也渐渐放开了些, 七嘴八舌说起来。
“妾身听说是因为白大人要娶妻,白姑娘不肯,才闹翻的。”
“奴听说的不一样, 据说白姑娘有一位情郎, 样貌才学样样顶尖,只可惜家境贫寒, 白大人便不同意,要棒打鸳鸯,白姑娘以死相逼也不成,一气之下和兄长闹翻,后面才这样放纵。”
“是了,正是这样,白大人后面才不好管他这妹子。”
这个说法听上去更可信些,也更符合世人猜测总免不了往男女私情上想的现状。
“如果真是这样,那白姑娘喜欢的人是谁?”黎恪问。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清楚。
“白姑娘也好,白大人也罢,他们喜欢谁或是要和谁定亲,总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黎恪温和地笑,否认了这个说法。
他说话时,目光一直专注地在芙蓉姑娘身上打转,察觉出芙蓉姑娘在听到这些答案时似乎并不赞同,而芙蓉更是因为他的视线浑身僵硬,不安极了。
其他姑娘没看出来,只以为这位公子看中了芙蓉,要她伺候。有几个姐妹还悄悄对她使眼色,让她从这几个古怪客人身上多掏些钱财出来。
唯有芙蓉知道,她背上都要被冷汗湿透了!
黎恪心中同样很不安,自从看破这死劫关键在姜遗光而非将离后,他就直觉姜遗光兴许会出事。可对方执意调开他,黎恪只能认为他是否有什么计划不方便说,遂顺着他意离开。
“……确实不是。”芙蓉终于坚持不住,低声开口。
她被黎恪看得浑身发毛,偏偏又跑不掉,惊惧之下,不得不回忆起自己几年前亲眼所见的情形。
她话音刚落,便小小惊呼一声,原是黎恪突然将她打横抱起,要绕过屏风往里走去。
她实在骇怕极了,不知道这个可怕的人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可她的好姐妹们却看不出来,见状皆捂着嘴偷偷笑了。
厢房分里间与外间,以一架高大屏风隔开,供客人们要是吃喝尽兴了绕过屏风后就能进里间床榻上休息。在那些姑娘眼里,自然是这位客人等不及了……
商持几人则明白,黎恪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特地要隔开他们问话。温英伯还想起身跟过去,被商持一拽拉了回来,拼命使眼色,赶紧坐回原地继续和她们调笑。
听说十重死劫后的都是疯子,他不要命了去招惹黎恪?温英伯想明白这点。给自己擦了擦汗。
屏风后,黎恪把芙蓉放下,“说吧。”
芙蓉觑他脸色,怯怯道:“妾……妾身也只是听说而已。”
她看黎恪没有其他动作,稍稍松了口气。
“……那位白大人,他……他曾经去过如意馆,妾身有位好姐妹就在如意馆,白大人在如意馆有位相好的……”
“妾身也不知那个相好的是谁,只是后来听说她……她死了。再后来,白大人和他妹子就、就吵架了……”
黎恪静默在原地。
按照芙蓉的说法,那个女子的死或许和白茸有关?
“那个女子叫什么?她为什么会死?”
芙蓉的表情滞涩了一瞬。
很难察觉的那一瞬间,她的神情完全是空白的,就像一只……满是死气的人偶,呆滞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
可很快,这只人偶又立刻鲜活过来。
她完全没察觉自己刚才的滞涩,继续结结巴巴道:“妾……妾身也不知……”
“还是没说实话。”
黎恪声音温和,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他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一会儿想着芙蓉或许是鬼怪假扮,一会儿又联想整个百花楼可能都是厉鬼的陷阱。他克制着自己要立马逃走的冲动——最好的对策就是假装没发现,一旦他揭穿,后果不堪设想。
黎恪的手轻轻搭在她脖子上,慢慢摩挲。
普通男女调情姿态,芙蓉却觉得他随时会掐断自己的喉咙,汗毛从被那只冰冷手指抚过的地方一层层涌起,蹿升到背脊,抖得更厉害。
殊不知,黎恪同样带着些惧意。
“我……我说……”芙蓉怕得连自称都忘了,哆哆嗦嗦开口。
“她叫红药,据说就死在白家。我那好姐妹告诉我红药被白大人包了一夜带回府上,结果再也没有回来,如意馆的人去问,白府那边就说白大人看中了红药想收用她,红药一定是被白姑娘害……”
突兀的,又快又急的声音戛然而止。
芙蓉像一个被操纵到一半偶线却忽然断裂的人偶,再度呆滞在原地,连头发丝都被定住了一般。
霎时间,黎恪心如擂鼓。
刚才可能说是错觉,现在呢?
黎恪不敢轻举妄动,在芙蓉停滞住的瞬间同时僵滞在原地,和她一样一动不动。
隔着一扇屏风,他还能听见外面人的嬉闹声,饮酒、作对、谈些濂溪城中大大小小事……他却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呼吸都屏住了。
像两只僵硬的人偶对视。
直到双目干涩,芙蓉的眼睫才微微颤动了一下。
旋即,她微微眨了眨眼睛,再次从毫无生气的人偶模样变回了活人。
黎恪也跟着“醒过来”,缓缓吐气。
芙蓉完全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继续嗫嚅道:“我有位好姊妹,她在如意馆,名叫红药,和白姑娘交好……”
和刚才说法截然不同。
芙蓉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似的,黎恪也仿佛自己刚才什么也没听见一般,继续听下去。
红药也好,将离也罢,不都是芍药花的别名吗?红药和将离两位女子又有什么关系?
芙蓉前后两种说法不一,可不论哪一种都表明红药已经死了,死因正和白家兄妹有关,也造成他们二人反目。那么……红药的魂,会不会附在将离身上?白茸才会四处寻找将离?
白家兄妹和将离都是危险的人物,偏偏他们昨晚没能成功买下将离,让这三个人凑到了一起。
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方才芙蓉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为何会突然间忘记刚才发生的事?
“多谢芙蓉姑娘解惑,今日虽未能如愿,但听了一桩故事,倒也不算白来。”黎恪假做完全相信了芙蓉的话,收回手,他还能笑着从荷包里取出银两与玉佩,放在塌边,示意自己要离开。
芙蓉自然是要留他的。
二人拉拉扯扯从屏风后出来,刚踏出一步芙蓉就瞪大眼睛,打了个寒战。
满屋子人全都一动不动!
刚刚屏风后他们还能听见外间的热闹,可等他们一转过来,声音也没了,动静也没了,十来人垂首围着圆桌端坐,似一座座安静泥塑,针落可闻。
芙蓉吓得舌头都短了一截,差点尖叫出声,被黎恪一把捂住嘴狠瞪一眼,赶紧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叫喊,后者才松开她,手虚虚搭在她下巴上。
“走。”他以口型示意。
两人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屏住呼吸往外走去。
房里人依旧一动不动,黎恪甚至听不到他们的呼气声,他生出些古怪的错觉,仿佛这些人死去后有人把他们摆在这儿。
死一样的寂静。
整间百花楼都安静得叫人浑身发毛,芙蓉腿软得几乎要瘫倒,若非黎恪扯着她,恐怕一步也走不动。
黎恪本以为是芙蓉有问题,现在看来,整座百花楼都有古怪。
两人惦起脚尖小心且飞快跑出百花楼大门,刚一踏出最外面大院门,就听见身后楼中喧嚣重返。
“快走!”黎恪催促芙蓉,后者也不敢再回去,她实在害怕,被黎恪拽着没命往外跑。
街上没有异样。
灰扑扑的街道,来去川流人群,妇人抱着孩子、小贩挑了担子、商家数着银子……芙蓉这样出挑鲜亮的姑娘被拉着狂奔,也不见有人多看一眼,各人无动于衷。
见状,黎恪心中不详的预感更甚,拽着芙蓉跑得更快。
芙蓉懵懂又害怕,不敢反抗,一路跑进间客栈,衣裳发钗乱了也不敢理。
二人奔进客栈大门,大堂里有一二食客零散坐着,小二殷勤侍奉,账房坐在半人高木桌后拨算盘。
没人搭理突然闯进来的两个人。
黎恪大步踏上楼梯去二楼,芙蓉也有些害怕,紧张地跟在他身后一起上去,就见对方奔向某个房间,房门被敲得砰砰响。
“善多?你在不在里面?”敲了好几下也没人应,黎恪后退两步,狠狠撞上去,撞了两下,顺着破开的门跌进房内。
房间里没有人,也没有留信。
黎恪后退半步,扶着门深深吸口气,那股路上便察觉到的不详预感此刻达到顶峰。
姜遗光定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不后悔将那些人抛下在百花楼,那几人瞧着抵不了什么用,可姜遗光不能出事,这死劫正和他有关。
他们到底遇见什么了?为什么会像人偶一样一动不动?这些人又为什么会忽视他们?
芙蓉的前后两次改口,那她第一次告诉自己的消息是真的吗?
最重要的是……姜遗光去了哪里?
芙蓉看得害怕,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苍白着脸看黎恪奔进房间里又出来,跑下楼挡在小二面前,掌心托着银子。
“二楼两位客人去哪儿了?”
小二乐呵呵报菜名,没看见人似的撞在他身上,看都不看,绕开了继续往后厨走。
“二楼甲号房的客人呢?”黎恪抓住他。
小二像是才发现他一样谄媚地笑:“爷回来了,要吃点什么?”
“我问你,二楼住的客人呢?”
“今儿厨房买了上好的羊肉,爷可要赏面尝尝?”
“和我一道来的客人在何处?”
“这位爷要吃什么?今儿店里有上好的羊肉。”
不论问什么,小二都只会说出这几句话。
黎恪扔下他往柜台去,小二停留了一会儿继续往后厨走。柜台上账房先生拨弄算盘吧嗒吧嗒响,黎恪看了一会儿,发现账房先生一直在反复算同一笔账,算完后把算盘一立再继续算,如此循环。
所有的人都成了纸台面的皮影,按照被定好的戏本子僵硬行走,演一出怪诞的戏。
唯有他们二人例外,似乎逃了出来。
芙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颤声问:“爷,现在该怎么办?”
黎恪转头,看了她一眼。
“跟我来。”黎恪对她笑了笑。
孤立无援下,芙蓉不由自主对他生出一点依赖,顺从地跟着他走了。
黎恪直接用柜台上的笔墨写了封什么东西,揣在怀里,而后往外走去。
一路上还是没人理他们,那些人都好像看不见他们似的。芙蓉鼓起勇气试探搭话,这些人的反应和客栈中小二无甚差别,不免更加恐惧,跟紧了黎恪。
现在……也只有这位公子看着带活人气儿了。
黎恪把人带到白府外,让她以探望将离为由进去。
姜遗光不在身边,黎恪不必担心“出口成真”,低声对芙蓉说了些话。
现如今,也只有试一试这个地方。
就算将离有古怪,芙蓉和她同出身百花楼,多少有些交情,应当不会出事?
那可是官老爷的大门……
芙蓉腿都软了,可黎恪让她去,她不敢不去,壮着胆子走过白老爷宅子前那条无人敢停留的大道,背上都在出冷汗。
她感觉那位爷就在她背后阴冷地注视她,而前方路尽头,白府大门更如一张野兽巨口,随时都能把她吃进去!
芙蓉不敢不去。
即便她蠢笨,在楼里这么多年也练出来了些眼力,有些人无妨,有些人则万万不能招惹,就如她身后这位。
她一步步迈开脚,向白家大门走去……
*
王武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穿了身奇怪的戏服,站在高高的漆黑的戏台子上。
戏台子周围吊了一圈发黄的白灯笼,灯笼下,几个面皮发白的老人吹拉弹唱。下头围坐一圈人,人影憧憧,看不清脸,只能感觉他们在阴冷地看着自己,看得王武浑身发毛。
这是什么鬼地方?
王武根本没反应过来。
刚才地上晃得厉害,他根本来不及去追那些人就跌倒了,镜子也摔进了地缝里,然后……他看见了……那些东西……
再之后,他眼前就亮起了大片金光,刺眼得紧,眼睛闭上再睁开,人就到了这儿。
王武一阵心慌,想往后退几步跑掉,却发现他身体动弹不得!
而后,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手里还抓着一把剑!往后刺去!
他一剑刺空了。
在他身后,一道穿着厚重戏服,脸上抹得花里胡哨的身影跳开,拖长音惊怒唱道:“二弟——我待你不薄,为何这样害我?!”
王武心说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他却回答不了,仍不受控制地一剑刺去,和那手里提一把红缨枪的青衫小生战在一块儿,连打好几个来回。
他的口里也唱出了一段词。
“蒋大哥莫要怪我心狠,实是那吕贼相逼——我!”一剑横去,青衫小生折腰躲过,剑削下一丝黑发。
“我!”剑改横为劈,当中划下!红缨枪一横,十字拦住。
“我、我、我——”鼓点儿敲得更急,背叛之人心如擂鼓急怒交加,噔噔噔急进七八步,一剑刺下!
绵软得像纸做的剑忽地坚硬笔直,扎进底下青衫小生胸膛,一拔,血溅三尺!
王武后退几步,踉跄仿佛无力承受,以剑支撑半跪在地,才唱出自己的不甘之语。
“我——也是无可、奈何啊——”
台下掌声雷动!
王武心里怕得要死,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变成了个唱戏的,还在戏台上捅了个人,其他人不清楚,他还能不清楚吗?那把剑真的扎进了人的肉里,千真万确扎进了那人胸口!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在唱鬼戏吗?台下看的那些东西是人还是鬼?!
那个镜子能收鬼,他的镜子呢?!现在掉到哪里去了?会不会被别人捡走了所以他才被鬼带到了这处所在?
青衫小生胸口还在流血,越流越多,已经淌到了他脚下,黏糊糊的浸湿白色高底鞋帮子。
王武又恐慌又恶心,他想跑,可脚下却生了根似的牢牢黏在原地。身子僵着,手腕一抖,长剑舞了个剑花,嘴上依旧拖长音、有气无力地唱词。
原地转两三转,方丈台中踩出凌乱血脚印。
而另一头,无人的雪白地上也浮现出和他脚下一模一样的血脚印,往他走的反方向走去。
那是……什么东西在走?
王武错不开眼地睁大眼睛瞄,只见空白地上血脚印一步步走进帘子后,他还想看清楚,又身不由己地面转朝向黑洞洞台下一大群人,抬手亮嗓。
“好!——”
不知是谁在叫好。
是人?
还是鬼?
能看见的一切地方都黑糊糊的看不清,头上悬着白灯笼晃啊晃,他脚下的影子也落在凌乱的血脚印和被他踩着的血滩里看不清。他看不到外面有什么,台子后又有什么,也不知哪里吹来的阴风,小刀一样往骨头缝里钻。也直到那阵风吹来,王武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淋淋漓漓沾在背后又黏又湿的难受。
等他再度身不由己地转过去后,直惊得心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血脚印消失在帘子前,那脏兮兮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帘子微微鼓起来一点儿人的轮廓,像里面裹了一个人。
他再怎么蠢也不可能以为里面真是个活人。
血脚印就在面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心里清楚也没用,他跑不掉。帘子前头拉二胡的吹笛子的也没个停,还在继续。
……
李芥和沈妍坐在台下,和周围人一起拍掌喝彩。
他们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坐在戏台底下,周围全是和他们一样来听戏的,看不清脸,那些人脸和夜色一样模糊不清。
但他们能感觉到,黑暗中,这些人不光在看台上的戏,也在阴冷地看着自己。
好在沈妍和李芥运气不错,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两边。李芥想扭头看看其他人在不在,可他眼神一旦没看着台上,周围那些东西就要盯过来,他便不敢再试探了。
他们不能动,没法出去查探什么,估计死劫的关键处就和这出戏有关。想到这儿李芥索性和沈妍对视一眼后便专心听戏。
台上的戏刚开场不久。
最先出来个粉衫婢女坐在房里绣花,捻着针对月感怀她家小姐命运多桀遇人不淑,竟是碰上个负心汉。
紧接着,她家小姐也出来了,穿着一身红嫁衣。血一样的红,白灯笼、漆黑夜中更红得刺眼。
穿红嫁衣的小姐拖着带哭腔的长音唱道,她一心一意对情郎,怜他家贫,赠他钱财,送他赶考。不料那位情郎却翻脸不认人,转头娶了富家小姐,只寄回一封绝情书。
可怜她孤苦无依,不如早早离去,以免在这世上受苦。
女子一边哭一边唱,泣声呜咽如鬼哭,悲怆不忍闻。她手上耍了个花样,解下长水袖,头打个结系在一块儿,当空一抛,绕过横梁,落下的一端又打个结,结成个绳圈儿。
李芥心里一突。
不好!她不会是想上吊吧?
一片黑糊糊的,他连白灯笼上头哪来的横梁都看不清,更不用说哪里有逃跑的门了。
就算有,他也不敢贸然逃跑。
可要是这戏子真“上吊”了该怎么办?
李芥和沈妍都心急如焚,却没有办法。他们连商量都不成,坐在周围的“人”嘴里只有叫好,除了叫好什么也不说。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
嫁衣鲜红如血,女子搬来矮凳,站上去,轻轻一蹬——
整个人便陡然吊在了半空中。
而后,她微微挣扎起来,一面挣扎,一面嘶哑地唱。她唱这世道不公,又唱自己身世可怜,再唱那些个贪嗔痴怨。
唱着唱着,清亮唱腔渐渐嘶哑,断断续续,从喉咙眼发出古怪的近乎断气的声音。
她用死前最后一口气,去诅咒那个情郎。
李芥和沈妍都提起了心。
混在人群中找不到他们二人的其他入镜人也心惊胆战。
一声尖叫!
婢女一把掀开帘子,从后面冲出来,又是哀戚地一声悲鸣后,跪地痛哭,边哭边唱。
她怀里还抱着襁褓,唱道,主人死去,这个孩子该如何是好,主人待她不薄,她一定要将这个孩子养大。可无奈她一介弱女子,自身也难保,想来想去,只好带着孩子去找小姐的那位情郎,把孩子交给他。
这些唱词倒没什么……
让入镜人们浑身发毛的……是婢女身后悬吊着的嫁衣女子。
随着婢女唱念做打,时间逝去,她的嘴渐渐张开,舌头一点点吐出——
一直不间断地向外吐,犹如民间传闻中吐着长舌的黑白无常。
李芥每看一眼,都能发觉那舌头伸得更长,到最后,长得超过吊在空中的两只红鞋子拖在地面,轻轻的一晃一晃。
婢女却和没事人一样继续抱着孩子哭唱,唱罢,抱着孩子一行礼后,缓缓退下。
这样一来,在台上的就只剩下吊死的……
不,等等!
那个女人什么时候消失了?
婢女退下前吊死的红衣女子还在台上,可不过一晃眼的功夫,没见人来抬,女子身影便不见了,只有一圈白练空荡荡挂在半空中一晃一晃。
第一折戏落幕。
沈妍忽然发现自己能动了!
她不敢动作太招摇,轻轻扭头想看其他人在哪儿,可入目却是一片黑暗,白色的绳与红色的嫁衣,脖颈处剧烈疼痛传来。
她竟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台上那个吊死的人!
沈妍剧烈挣扎起来,想抬手抓着绳子要让自己下去,可一股巨大的力抓着她的脚用力往下拽,冰冷气息扑面而来,两只手也被冷如冰的一双手臂牢牢禁锢在原地。
就在她面前……那个女人就在她面前!用力地抱住了她!脸贴着脸!沈妍能清晰地看到对方早已死去长满尸斑的一张脸,浑身腐烂腥臭不堪闻,可即便这样,她仍旧不放过她!
两个人份量吊着,白练绷得直直的,随时要断开,可到底也没有断开。
救我……
救救我啊!
沈妍说不出话,她只能看见面前的女人张开口,腐朽的喉咙还在一句又一句唱词。她看到了台下的李芥和仇少才……刘承和、微生绛也在……
好几个人都在……
可是,他们都只能在台下看着她死……他们还要叫好,否则他们也会死……
沈妍的意识……消失了。
锣鼓欢快奏起,第二折戏开场。
第二出戏,说的是那个情郎的故事。
第291章
朝阳公主的病一日比一日重。
她躺在宫里, 望着顶上漂亮的帐子发呆,只觉得宫里静悄悄得可怕,一点儿人气也没有了。
好安静啊……
她想到了二哥。
他被带走后,躺在那棵槐树底下时, 也这样安静吗?
月亮升得老高, 星星也亮得晃眼。
朝阳公主想到了父皇曾和自己说过的话。
那位的预言中, 红月之日似乎是某种不详征兆。至于是如何不详,又为何会有红月,父皇却又不愿意说了。
是父皇不愿意说……还是他也不知道?
朝阳公主可随意出入御书房, 宫中书库浩如烟海,她一辈子也看不完。可她却也从未见过关于红月的记载。
古时若有红月此等凶险异象,不可能一点记载都没有流传下来。要么是从未有过,要么……就是被人刻意抹去了。
血月为大凶之相,引人恐慌。不论谁当权, 都不会在史书中特意提到吧?
想到这儿,朝阳公主侧头向窗外看去,似乎能穿过厚重床帐过漆黑苍穹,看到那轮明月。
她不知道二皇兄到底对父皇说了什么, 才叫陛下把自己关在这儿。
可能和他没关系, 也可能和他有关系。满宫里的人都可能有关系,她得父皇圣宠多年, 她多一分,其他人就要少一分,谁能不恨她?
就连母妃, 不也在隐隐怨着她吗?
不知是谁做了什么, 总之,现在父皇顾不上她了。
宫里的奴才们消息最灵通, 她刚有“失宠”的迹象就能觉得身边冷清了不少,剩下不少人没踩一脚,是还在观望吧?
否则……她现在屋里的炭盆估计也不会有。她见的多了,宫里不受宠的、地位低的小妃嫔们,冬日连多求些炭都难,只能熬过去。
今年冷得快,她还好些,早早就加了衣,屋里也送来了炭。
她得好好想想,该做什么……才能让父皇重新重用她。
陛下最近确实忙得脚不沾地。
西北战事是一回事,两地大旱死了不少百姓,又要安抚、要减税、拨粮、赈灾……当地官员该升的升该贬的贬。今年又是开恩科,满京目光都放在了恩科上,朝中整日都在吵。
除此外,新年也快到了。
皇帝私下还有一件奇事要查。
他隐约记得,自己派了人去接谢丹轩,是个也姓谢的官儿。可不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那人叫什么了,实在奇怪,之后去问谢丹轩,他也说没有,只有九公子等人。
陛下心里存着这事儿,私下不断去翻折子、帖子,找各种名录,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姓谢的人。
可不论他怎么找怎么问,都没能得到答案。
他终于想起来还有几个同行人,召来姬钺问了一句。好在姬钺还记得一些,道有一位谢文诤大人跟去,只是被厉鬼所害,等谢大人死去后,所有人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陛下听了便皱眉,问姬钺,既有这事为什么他不禀报。
姬钺当然想过禀报,但他父亲经历早年夺嫡一事早就吓破了胆子,平时没事绝不和宫里扯上关系,向宫中递帖子也少,他根本进不了宫。
这事儿只能说给陛下听,连近卫们都不好说,他不能随意进宫,又能禀报给谁听?
姬钺回京后也去了谢文诤府上一趟。令他心惊的是,谢家上下也都把这谢文诤忘了。他再去查谢文诤原来所在官位,发现早就有了新人上任,已经当了好几年。
查到最后,姬钺自己都怀疑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谢文诤这个人,还是自己记错了?
既然都忘了,他再说这家原本有个人,只是死了以后就被人忘了,谁信?
说了,只会扰乱人心。
姬钺也不辩解,利落跪下请罪。
皇帝在上首看着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临安王当年,也和姬钺一般英气勃勃,如今却……
皇帝没有责问,安抚几句后赏赐了些东西下去。
他知道姬钺在府上地位尴尬,只赏赐了些不打眼却实在的东西,其余的自有近卫补给他——姬钺名义上挂了个御前侍卫的差事,只是没什么机会进宫,需要入镜的时候才会在宫里“轮值”。
即便这样,回王府后他也不受重视。
临安王的孩子太多了,一个当御前侍卫的老九,实在不算什么。
更何况,世子还没定呢。陛下要是大张旗鼓赏他,姬钺回去后就该招人恨了。
姬钺退下后,皇帝坐在原地良久。
朝阳那儿……最近冷了冷她,京中公主之名太过炙热,再把她提起来那就是放在火上烤了。
听说她身上不大好,但有她二哥照顾着,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老二那孩子虽有些愚钝,难得的是心眼实在,对他母妃、对妹妹、对其他兄弟姐妹都有几分真心。
倒是北边战事……虽有容家女愿意豁出命去,可能不能成也难说,要是把控不好,反而会殃及边关百姓。
姬钺说谢文诤死后便被人遗忘得彻底,轻车督尉等职也被人顶替了。满朝上下竟无一人察觉古怪……连他身为天子,也看不穿厉鬼诡计。
以此类推,京中、乃至整个天下,又发生了多少被人“遗忘”的惨事?怎么可能只有谢文诤一个人?若是有一整个村、一整个县?是不是也这么被忘了?
若是有一天,他这位天子也鬼所害,岂不是又有一个人顶替他坐上龙椅?朝堂后宫之中也不会有人觉得离奇?
陛下越想,面色越冰冷。
殿中不知不觉静下来,杜尝上茶后就定在桌边低头等吩咐,一个眼神不敢多看。其余小太监宫女等侍人也和自己鞋尖较上了劲儿,好像能在地面盯出花儿来。
和前朝不同,大梁地域极广,出京城往西走三千多里近四千里才到西边边关。但在前朝时,一度落入异族手中。
前朝国号为宣,宣朝末期天下大乱,皇帝不顶用,送出多少和亲公主也不能防住西边北边的异族来犯,南边又冒出不少小朝廷。于是宣朝后头的皇帝们只能一边不断送出金银财宝、美人、国土,一边对南方招安,试图让这些人往北方打仗。但这也没能让宣朝续命太久。
再后来,就有了大梁。
梁太祖牢记蛮族之祸,肃清国内各小朝廷登基为帝后依旧继续征战,将占领前朝十七州的蛮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赶回了沙漠对面。
没有梁太祖狠下心的几十年“劳民伤财”,也换不来如今的疆土。
国土不能丢,更何况……这也是那位的意思。
他一直对“那位”格外警惕,可那位迄今所有的预言都被证实了,那位似乎对大梁也没有恶意。
可陛下依旧觉得,派入镜人去边关、利用鬼对付异族这一招暗棋,无异于与虎谋皮,恐怕会造成某些谁也无法预料的恶果。
可……多吉那边,似乎也用了某些特殊手段,才会在短短时间内收拢各部族。
密探来报,说是拥有“鬼神莫测之能”,可夜行千里,不留痕迹。
这让他想起了莫名消失的赤月教。
赤月教……这些乱党,他本以为和瀛洲上的小国有关,这样看来,似乎又和北边异族扯上了些关系。而赤月教的这种古怪能力如何来的,暂时还不清楚……
容将军的死、边关突如其来的战败……以及多吉放出的流言。他为什么非要朝阳不可?会不会是他也知道了什么?
*
镜中,台上戏还在唱。
黎恪目送芙蓉走进了白家。
自芙蓉踏进门的那一瞬,他就有了某种预感似的扭头向周围看去。
举人的名头在京城中跟蝼蚁没区别,放在小城里还是很显眼的。起码白家外面的道路就没多少人敢随便经过,小摊贩也不敢在这儿做生意。
黎恪刚才拽着芙蓉过来,没有惊动一个人——那些人都忽视了他们。
但现在,有人瞧过来了。
那些人脸上神色都是:这人是谁?在白老爷家门口鬼鬼祟祟做什么?
很快有人过来盘问,黎恪也换上笑脸,道自己是外地来的书生,想请这位有名的才子指点一二。
他虽没做读书人打扮,但一身书卷气看着就不一般,这个说法倒没惹来怀疑。读书人到哪里地位都不会低,那些人也不敢拦他,由他离开了。
黎恪发觉一切又变得“正常”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客栈找人。可转念一想,姜遗光和那些定在原地的人不一样,他是消失了,如果他现在也有变化,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就算姜遗光回来了,他身边的东西……自己贸然去找,要是不小心说错什么话,恐怕也会出事。
这么想着,黎恪快走几步,寻了个路边租的骡车,付钱后让他拉着自己重新去百花楼。
百花楼里,其他入镜人清醒后就被吓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们好好坐着吃酒吃菜,怎么在里间的黎恪和芙蓉姑娘就不见了?
该不会是黎恪打听出来什么事,然后就……
越想越害怕,更可怕的是他们抬头一看天,少说过了一个时辰。可他们根本没感觉!他们以为才过了不到两刻钟而已!
再蠢的人也察觉到百花楼有古怪了,黎恪那样的智者都失踪了,他们哪里还敢待?匆匆忙忙就要跑。可芙蓉也不见了,老鸨带着百花楼里一众打手将他们团团围住,不让他们走,非要他们交出芙蓉姑娘不可。
黎恪赶过去时,百花楼外面聚了一大帮抄袖子看热闹的闲汉。
他在人群里看一眼就忍不住摇头。
这些人实在是……也不知他们到底历过多少次劫,怎么还能把幻境里的“女人”当真?甚至还不好意思同老鸨争吵。
须知进来以后,里面不论男男女女还是老叟稚儿,他们都是假象,都是厉鬼的幻象。没看见他对那位芙蓉也是毫不手软吗?
这样一批人,又为什么会和他卷入同一场幻境?来送死的吗?
商持那边还在叫嚷,说他们同行的一个人也不见了,就是在百花楼的地界上没的。他们楼里肯定有问题,他们要去报官!让官府来查!
听商持这么说,黎恪更不会跑出来拆台,特地后退两步藏在人堆中偷听。
芙蓉清醒后,不记得自己先前说过的话。
商持他们呢?还会记得吗?他们的记忆是否也被篡改过?
为什么他自己又能保持清醒?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因为他是十重后的死劫更难,还是因为姜遗光的缘故?又或者,他的记忆也被改过?
姜遗光不在客栈,会不会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原因?他发现周围人都静止不动,所以才跑了?他要跑的话,又会跑到哪里去?
黎恪冷静地想:他会去白家吗?
应该不会,他应该会和自己一样,找一个人让他进白家替自己探路。
所以……还是出事了。
就算没出事,姜遗光也没办法帮上忙。
姜遗光知道将离这个故事。所以幻境才要对付他吧?让他没法说出口,连动笔写也做不到。
更何况,要是让其他人察觉这是他写的话本,恐怕还要对他不利。
姜遗光坐在黑暗中。
他还没死。
在他心里生出“逃跑”心思的下一息,一脚踏空,没入了客栈地板。
但他没死,只是来到了一处完完全全的暗室中。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点声音。
姜遗光试图说话,声音如石沉大海,于是他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看不见,听不见,完完全全的漆黑与虚无。他似乎在往下坠落,又好像只是站在原地。
能把人逼疯的黑暗……
姜遗光曾听闻一种酷刑,不打不骂不用刑具,只要将人关进暗室,不让他见光,也不让他听见声音,不和人说话,让那人什么都做不了。不出几日,心智再坚定的人都会变成疯子。
厉鬼想用这个方法来折磨他吗?
刚冒出这个念头姜遗光就暗道不好,连忙止住自己的糟糕想法,但人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却很难控制住自己在想什么。
他尽力去想些杂事填充心神,不要去想糟糕事,可他也没法控制住。越让自己不要去想,思绪越是止不住地如洪水汹涌,拉也拉不回来。
*
李芥坐在台下,一个晃神,差点把台上吊死的女鬼看成了沈妍,再细看去,那女鬼脸色惨白如雪,面目狰狞,和沈妍没有半分相似。他才稍微放下心来,暗道自己果然是太紧张,多心了。
第二折戏紧锣密鼓开场了。
第一折戏,平心而论,即便是假的,李芥也忍不住同情那位大小姐,既觉得她蠢笨,又觉得她可怜。
第二折戏却完全扭转了他的印象。
戏一开场,穿着书生长袍、头戴方巾的小生亮嗓开唱。
小生姓白,自幼家境富裕,衣食无忧,却没有富家子弟的惫懒性子,反而整日刻苦用功读书,待长大后好考取功名。
不料十岁那年,白家变故突生。
这位小生的父母在外跑商时,途中遇上暴雨,山塌了,夫妻二人连同商队都被留在了山中,尸骨无存。
白家自此败落,重担都压在了这年轻人身上。可他前半生都在念书,哪里懂什么做生意?不出半年就被各路“亲戚”吞了大半家产去,无奈之下,只得收拾了行囊卖了家宅,回江南老家读书。
却说白家做的是布匹生意,他祖上传下一种染色法,染出织锦色泽艳丽,如晚霞、如青空。染色之法自是一大机密,白公子也是怕这染色法被外人窃走,才亲自回乡。
白公子做生意不通,好在他未过门的岳家并不如何嫌他,时时派人来照顾,生意上也多有提携。白公子心里感激,越来越信重那对夫妻,生意上事情大多交给了那对夫妻,自己一心苦读,只待将来出人头地。
可人心难测,后来这织锦的染色之法还是没保住,被岳家特地派来的小工学了去,白家自此生意一落千丈。白公子心急如焚,当年下场便没考上,差一名才上榜。而这时,岳家也提出了退婚一事。
岳家靠着织锦生意更上一层楼,自然希望将女儿嫁给更好人家。白公子不敢相信,写信去问,却只换来一封退婚书,气急之下卧病不起。
主家靠不住,白家养的染工、绣娘等全被白公子亲家带走了,唯有其中一位绣娘的女儿仰慕白公子,自愿留下,日日衣不解带照顾他。
白公子骤然遭遇大起大落,悲痛过后,反而挺了过来,他深知自己颓废下去,白家只会败落在自己手上。人有了心气儿,其他便不算难事。病好后,白公子一心苦读,准备来年继续下场。
对那位爱慕他、愿意留下照顾他的绣娘,白公子心里自然也感激,赠与她玉佩,答应自己高中后就娶她进门。可惜福无双至,白公子苦读后再度下场,绣娘跟了去,要在路上照顾他。
不料,白公子与人相约出门后,绣娘一个人在客栈中被毒蛇咬伤,毒发身亡。
却原来,白公子的前岳丈也知自己做事不地道,他又听说白公子才名远扬,还新拜了老师,恐怕这回真要让他考上。
要是白公子高中,他一家老小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他为女儿寻的新亲事,也不过是一员外郎家中的小儿子而已。
因此,那对夫妻狠下心肠,打听了白公子住处后,让自己手下人买通一猎户带了条毒蛇丢进白公子住的客房里。事后再说这毒蛇原本是要卖给医馆的,只是不小心跑了出来,到时再打点打点,那猎户顶多挨几板子。重金之下,猎户自然心动了,可他没挑准时机,没害死白公子,却害死了随他一道来的绣娘。
白公子大怮,悲痛后就要替绣娘报仇。他直觉有人谋害绣娘,或是谋害自己,只是绣娘替自己挡了一劫。他心里怀疑上了王家。
王家人早就买通当地衙门,叫来猎户打了十几板子,猎户仍称自己抓了蛇本是为了卖给药铺。他把蛇装在布袋子里,系得好好的,绣娘贪便宜捡了去才会被咬。
猎户不承认,这案子就这么了结了。
白公子仍不死心,他认定一定是王家人所为,写了帖子上报到巡抚大人处。他最近名声不匪,又费尽心思写了陈冤帖,字字泣血,果然打动了巡抚大人。
巡抚接了案子,命人彻查。
手下人从猎户身上查,发现那猎户回家后,不知从哪儿得了一笔大钱,不出一个月就盖了新房,修了祖坟,别人都说这猎户发家了,手下人却觉得可疑,肯定有鬼!
贸然去问,恐怕打草惊蛇。猎户对山里地形熟悉,要是让他跑了往山里一钻待个十天半月,那哪儿成?于是手下人也精明,买通了一帮混混和那猎户打交道,没几天呢就开始称兄道弟起来了,再后来,想办法给猎户灌了酒,问了出来,
严刑之下,果然从猎户口中得知了真相——一切都是白公子的前岳家王氏夫妇所为。
于是,青天大老爷替白公子申了冤,王家夫妇下狱,家产全部充公。巡抚老爷还特地褒奖了那位绣娘,在当地为她立一座牌坊,以示后人。
大仇得报,白公子并不快慰,只觉悲痛。
和对绣娘的感激不同,他对王姑娘是真心爱慕,不忍见她受苦。于是在王家败落后,花钱将流落教坊司的王姑娘赎出来。
可他又深恨王家人无情,到后来也无情地抛弃了王姑娘,任由她饱受磋磨,凋零而死。
从定亲到退亲,再到家破人亡,王姑娘从来身不由己。当初退婚时她也哭闹过,可到底拗不过父母。现如今被抛弃,也由不得她。
到后来,婢女带着孩子上京寻白公子。白公子早已娶妻生子,夫妻间相敬如宾,恩爱和睦。
婢女找上门后,白公子想起年少时自己和王姑娘第一次见面——上巳节,三月三,初春时桃花林,许多少男少女穿彩衣在河边踏青、嬉戏。
王姑娘送他一个绣了芍药花的荷包,而他赠与王姑娘一块玉佩。桃花灼灼,王姑娘的笑脸仿佛在桃林中生了光。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可他们到底无法白头偕老……
白公子向妻子坦诚了过去,请求妻子留下这个孩子。妻子宋氏在上个月也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怜惜这孩子无辜,便答应了下来,将孩子放在自己名下,充做龙凤胎,一起养大。
这是第二折戏。
不少人看得出了神。李芥也在其中。
他甚至都没察觉到,周围的入镜人又少了一个。
李芥脑子里模模糊糊映出沈妍这个名字,而后便忍不住疑惑:沈妍是谁?他为什么会觉得耳熟?
不对……他是来听戏的,他自个儿来的,哪有别人?
听戏……听完了才能回去……听戏……
第三折戏,再度开场。
这回说的还是白家的事儿,只不过从那婢女开始说起。
婢女有个姐姐,姐妹俩从小被父亲卖了,卖到白家一处庄子上当下人。后来,姐姐不知从哪里学了绣花,长大后勉强靠做绣活养活自己。
妹妹也想学,可她没这个天分,布料、丝线、绣架都要花钱买,她们姐妹二人也没有这么多银两供妹妹浪费。于是妹妹死了这个心,想办法进了白家主家后当了个婢女,等长大些,主人家好心说不定还能寻一门不错的亲事。
姐妹两人一个在家里当婢女,一个在绣坊里当绣娘,日子倒也快活。只是好景不长,没多久白家的两位主人就去世了,小主人撑不起来,把白家家产变卖出去许多,做婢女的妹妹也一道被卖了。
当绣娘的姐姐没奈何,还是决定追随小主子,跟着年轻的小主子回了老家。
妹妹换了主家后,主人非打即骂,一个不顺心就抬脚踹过来,屋里的下人们个个狗仗人势,很快把她挤下去,从大丫鬟变成了小丫头。
加上她样貌平凡,原来定下和白家一个管事儿子的亲事也吹了。妹妹越来越绝望。
这时姐姐托人送了信和钱来,她在外地担忧妹妹过不好,拼命做绣活儿赚钱给她寄来。妹妹起初是感激的,后来心思渐渐也变了,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学不会绣活儿。
姐姐长得比她美,也比她手巧,更可气的是,她还在信中写道,白家的公子可能会娶她为妻。到时他们一同上京,途中她就可以把妹妹赎出来了。
妹妹饱受磋磨,无数次想要寻死,都挺了过来,偏偏姐姐过得越来越好,再过几年都要当上官家太太了!
越想越是气恼,同是姐妹俩,为什么她们一个如天上的云?一个就如脚下的泥,任人糟蹋?
再想到白公子样貌俊美,妹妹心里直泛酸水。她也生了点小心思,心想那白公子能看上姐姐,未必不能看上妹妹,到时姐姐说点好话,让她做小,不就成了?男人总是要纳妾的,让她做妾,她一定不和姐姐争,姐姐一定肯的。
抱着这个念头,她只等白公子带她姐姐来救她。
可她等了很久很久,姐姐也没来,信一日日寄出去,都如石沉大海,再没有回音。
到这时,王家又听说得罪了人,全家被打入大牢。她和王家大小姐一起流落到了教坊司。
王家小姐心地纯善,听说她是王家下人后,即便落到这个地步,也想办法保她,把她要来当自己的贴身侍女,不让教坊司里的姑姑折腾她。
吃了王家半生苦,到头来,还是靠王家小姐庇佑。妹妹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王小姐能待她好,能救她。她亲生姐姐为什么不来救她?是不是知道她在教坊司,觉得丢脸了?
再后来,王家小姐被赎了出去,带她一起逃离这火坑。
妹妹这才知道,为她们赎身的正是当初王家小姐退亲的白公子,而她姐姐……早就被王家人害死了。
所以,她姐姐才没能来找她。
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无人时,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鬼使神差的,她没有告诉王小姐自己姐姐的事儿,继续在王小姐身边当个忠心耿耿的婢女。
她不会让王小姐知道自己的恨。
姐妹俩都识一点字,妹妹也爱听说书。她知道,自己就是外面人说的“小人”。
小人又怎样?有时候小人使绊子,能让那些大人物也跌得不轻。
白公子赎小姐花了太多钱,他又要苦读,王小姐便接了绣活,日日做针线补贴他。
王小姐到死也不会知道,这些钱并没有到该去的地方。
她知道,以王小姐的为人,她绝对不会开口问。而白公子也不可能提起,向王小姐要钱。
王小姐临死前苦苦哀求,让她带小小姐去找白公子。她也答应了。
但……她在路上就把孩子扔了。
那是个漂亮的女孩,玉雪可爱,眉眼像极了王小姐。被她亲手扔进了河里,小小的襁褓沉下去,决计活不成了。
她一路上京。
在一个穷村子里,用半斗米买了一个和小小姐一样大的女孩。
她把这个孩子抱到了当初的白公子、如今的白老爷面前,告诉他,这是王小姐为他生下的孩子,王小姐已经死了,临走前还在念叨他。
果然,白老爷信了,还把这个女孩养在了自己名下。
她带着一大笔钱回了老家。
一切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
黎恪在路上,又看见了戏台。
濂溪城中,处处有戏馆、茶楼,说书先生和戏班子随处可见。有时甚至不拘于茶楼,随便一个街角端个条凳坐下,手里惊堂木一敲,就能开始说一出好戏。
黎恪从百花楼外悄无声息往外退,他拿不定主意该去哪儿。
姜遗光和另一个留守客栈的入镜人都不见了。
商持等人困在百花楼。
去凶肆的两人没回来,也不见了踪影。
芙蓉去了白家……
正这时,街角一处说书地儿,一群闲汉围着,可说书人的声音还是往他耳朵里钻。
黎恪听了一耳朵,起先不在意,后来他猛地回过神来——这故事,不也是姜遗光写的话本吗?
因“念”一事,他曾被甄二娘叫去过,知道姜遗光身世后,他有几回买话本回去给蕙娘看打发时间,便特地挑了姜遗光名下的话本。
蕙娘爱看,他自己也看过些,这故事……他听过。
说的是三人从小住在同一条巷,分别姓蒋、李、侯,三人感情深厚,便结拜成了异姓兄弟。
但等十几年后,三人境遇截然不同。
大哥姓蒋,因一桩冤案家破人亡,后来落草为寇,成了有名的山匪;
李二哥勤练武艺,做了个小小的武官头领。
侯三弟寒窗苦读,得了功名,成为某大官的幕僚。而那大官姓吕,正是当初害得蒋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太平盛世,武官难当。李二弟想升官就得立功,他在一次刺杀中救下吕老爷,也认出了蒋大哥。
李二弟和侯三弟都听说了蒋大哥的名头,侯三弟将这事儿告诉了姓吕的大官。
吕老爷哪里晓得自己不过随便断个案子就养出了这么个大祸害?竟然还敢刺杀朝廷命官?只可惜他调不动本府兵马,不能立刻剿匪。
侯三弟为他出了个主意。
于是,吕老爷假意以“和劫匪勾结”的罪名,将李二弟逐出去。李二弟“打伤狱卒”,越狱投奔蒋大哥。
蒋大哥起初怀疑李二弟,但小时候结下的情分不是假的。加上满城贴满了李二弟的海捕文书,他便慢慢放下心来。
再后来……李二弟趁其不备给他下药,杀了他,里应外合下,庄子果然被攻破。
李二弟原本要带着蒋贼头颅回官府复命。
只是,李二弟没有想到,当晚他也被侯三弟如法炮制,设计杀害了。
李二弟的海捕文书发出去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成了犯人。
难道还要吕老爷去解释一个手下人是如何深明大义、亲自进山匪窝里当探子、为他翻案吗?那不是自打嘴巴?
真开了这个口,以后官府发的海捕文书岂不是没有人信了?海捕文书上说他是反贼,他就是反贼!
至于剿匪功劳嘛……自然都是吕老爷和其上官的的,若非几位老爷明察秋毫,又怎么能顺顺当当剿匪?
这话本内容黎恪印象极深,私下也与妻子议论过,叹息道本该善恶终有报,可世上太多恶事做尽却过得快活的事儿,当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
但现在……这出戏他为什么会在镜中听到?
厉鬼探听到姜遗光的心声?还是说……这话本也和《将离》那本一样,也是厉鬼操纵着姜遗光写下来的?
他顾不得多想,快走几步上前去,掏了银子打赏。等那说书人累了,抿一口茶水润喉时,黎恪上前问他这故事从哪儿听来的。
说书人气愤道自然是他自己写的,他说的故事都是自己写的!
黎恪看他神情不似作伪,明白过来,转身走了。
路边说书的、唱戏的,渐渐多了起来。
每一个名字都那么耳熟!都是镜外他买过的话本!
全都是姜遗光写的话本……
而现在,这些话本故事被幻境中的鬼怪一一说来,更添了几分恐怖。
黎恪一路听一路走,他心里十分茫然,望着长长的、似乎看不到边境的街道尽头,忍不住再次想起那个可怕的疑问。
他的记忆……是真的吗?
他真的在镜子外看到过同样内容的话本吗?这些记忆会不会也是厉鬼用来迷惑他的幻境?
将离是话本里的人,却又真实存活在幻境中。那在幻境里的他,会不会也是别人笔下的人物?
镜里,镜外……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姜遗光又在哪儿?
黎恪不让自己想太多,他有种很恐慌的直觉,要是自己再想下去,恐怕会和其他十重死劫后的人一样步入癫狂。
他决定先回客栈看看,说不定姜遗光在那儿。
同时,黎恪也确定下来,善多应该没那么容易死。
这么多话本故事……他死了,厉鬼还能从哪里听到?
他一定还活着,只是不知被关在了什么地方。
黎恪脚程快得很,先去租了一头骡子,骑着它飞快赶回客栈。
这回店小二连同账房先生、客栈掌柜、店里客人都正常极了,清醒了过来。黎恪问他们有没有见到二楼客人,全都摇摇头,说没见过没印象云云。
账房先生更是指着册子给他看,说黎恪指的那间屋子根本就没人订,怎么会有客人住呢?钥匙都还在他身上呢。
简直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姜遗光的踪迹从所有人脑海中抹去了一般。
黎恪没搭理他们,丢下钱之后开始一间间翻找。
客栈不大,很快就把所有房间都找了个遍,地窖和厨房、柴房也没放过。并不意外,黎恪没找到任何踪迹。
但……既然这些人都说没看见姜遗光,那就证明善多不会是自己离开的。
还有一种可能……他就在这间客栈里。
*
黑暗之中,姜遗光听到了一点声音。
他不知过去了多久,起初他还能耐心地数自己脉搏,借此推断时间。每数一千下,就给腰带上系个结,可数着数着,他也陷入了迷茫中。
再一摸腰带,结不见了。
过去了多久?他不知道。
听不见,看不见,摸不着,碰不到。上下左右俱是一片黑暗的虚无,他像是在坠落,又好像一直悬浮在空中,无处着落。
还好,他不会害怕。
姜遗光动弹了一下手脚,继续按着自己脉搏。
时间过去太久了……他几乎以为自己成了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不,不能这么想,否则他真的会变成……
就在下一刻,他听到了一点点声音。
姜遗光循着声音扭头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来,不知具体方位在何处,声音听着隐约有些熟悉。可这几分熟悉也在空旷回音中似乎变得陌生。
好像有人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是在叫他吗?
那是他的名字吗?
“善多……姜遗光……你在哪里?”
姜遗光有点迟钝地张张口,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这个声音是谁的,该不该回应。
是人?还是鬼?
还是自己的想象?
他分不清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了。
要不要把它当真呢?
如果我现在觉得这声音是真的,那么……会不会真的有人在叫自己?
会是谁在叫自己?
爹娘?……不,他们早就没了。
这是镜子里,他们不会在镜子里。
奇怪……爹,娘……他好像也忘了他们的样子了。
他有爹娘吗?他不是在……
电光石火间,姜遗光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
一个温和的男人抱着个不到他膝高的小孩儿,清楚的知道那个小孩子就是自己,而他也能看出来,那个男人是……是……是他父亲。
父亲抱着他,要他记下一组数字。
那组数太长了,长到普通小孩念都念不顺畅,更不用说背下来。可他就是不断念,让自己的孩子无论如何,一定要记下这串数字。
是真的吗?
突然冒出的回忆让姜遗光有些拿不准主意,他不知道这段记忆到底是真是假,可是……不像是假的。
父亲左脸眼角有一颗小痣,左手虎口有一条寸长的被烫伤的疤,他身上不熏香,房间里只有浓浓的书墨气味。闷热的夏天,桌上的蜡烛一点点往下淌蜡油,更加炎热……
不知不觉间,姜遗光将那串数字在嘴上默念了一遍。
无比顺畅,就好像他原本就背下了这串数字,熟记于心一般,每念出一个字,下一个便很自然而然地落在嘴边。
所以……他真的背过这串数字吧,这段记忆是真的,就算厉鬼能够修改他的记忆。却不可能改得了他的习惯。
可为什么他会忘记这段记忆,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背过什么数字?
接下来他便明白了。
父亲抱着他,让他一遍又一遍把这串数字记熟后,又勒令他必须把这段给忘掉。
“记着,不论是谁问,你都不要说出来……”
“不到合适的时候,你永远也不要想起这件事,到了该想起来的时候,你自然会想起来的。”
父亲如是说。
他生来记性好,忘不掉。于是……父亲把他关进了暗室中。
在地底下,见不到光的暗室,闷热潮湿,没有一点点声音。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在一片黑暗中独坐。
他的父亲会不定时地通过门边开的一个小口送来饭食,不让他饿着。
每次来送东西时,他的父亲只会问他一句话:“你忘记了没有?”
起先他说谎,说自己忘记了。可习惯哪有这么容易骗人?父亲报出一列数字后,他下意识接下去,于是他又被关了起来。
不能记住,也不能真正忘记。要到……该想起来的时候才能想起来。
于是,他真的把这件事忘了。
黑暗中,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过去十几年回忆如白驹过隙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他觉得自己似乎忘了很多东西。
大火、火里的尖叫,和模糊的人影……
黑暗的房间,来来去去走动的人,金色的光……他似乎很早就见过……
他的父亲到底要做什么?那串数字又是什么?
姜遗光再次听到了叫着他名字的声音。
有点熟悉。
……是谁?
可他的脑子像淋过雨的铁块,生了锈,转也转不动了。他只知道,外面被叫着的的确是自己的名字。
他叫姜遗光,小名善多。
他叫姜遗光,小名善多。
不能忘了,不能忘了……
他想起来小时候听人说起过的一个故事,说如果你自己独处时,听到了有点熟悉的声音,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随便答应,一定要先确认是谁叫自己才能应声。
当时他还小,说故事那人为什么不能答应?那人回答他,谁也不知道叫人的是什么东西,要是贸然答应了,恐怕夜里那个东西就会来勾他的魂!吃他的心!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这个故事。但他现在有种感觉,那就是自己似乎可以开口说话了。
……该回应它吗?
*
黎恪上上下下跑了很久,喊了很多遍,没有一个人回应,大家都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他。
可黎恪不在乎。
他得找到姜遗光才行。
他需要找的姜遗光。
客栈里找不到,他就去白家找。
这场死劫一定和他有关系,否则,为什么出现那么姜遗光写过的话本?故事都成真了?
就在黎恪决定出门的前一瞬,一只脚勘勘迈出大门时,他听到了一个很微弱的声音。
“……我在这儿。”
黎恪不可置信地猛回头看去。
他听到了!是善多的声音。
“善多?你在哪儿?你在客栈里对不对?”
那声音又没有回答了。
而在那道微弱又细小的声音发出的瞬间,客栈里所有人再度停顿在原地,一动不动!
门外原本有些吵嚷的声音也瞬间停滞住,从客栈里到客栈外,所有人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黎恪声音更高了,直接喊大名:“姜遗光?!你在哪里?!”
一瞬间,他明白了。
这个幻境……恐怕就是姜遗光写下的话本吧?可能还不止一个话本故事。
除了将离以外,还会有别的。
黎恪想:因为姜遗光对自己有印象,可能印象最深刻,他知道自己不是被写出来的,所以自己才能自如活动。
而其他人恐怕都在他的想象中变成了他笔下的人物,只能按照他的心意活动。
可一旦话本的内容被他们打破,例如他在百花楼里逼问芙蓉——很显然话本里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内容,所以他这么做了以后,话本的内容恐怕也会飞快更改。
所以,芙蓉才几次毫无知觉地改口。
为什么只有自己?因为他对自己更熟悉吗?还是因为自己身处十重后的死劫?所以显得特殊?
“姜遗光,善多,你听着,我不知道你被困在了哪里,你一定要想象我把你救出来。”
姜遗光如果能自己脱困,一定早就出来了。作为话本主人,他应该早就想过话本的问题,可他被束缚住了,不能想,不能写。要不是自己看过善多写的话本,恐怕他也摸不到边。
姜遗光现在估计就像是被锁在一间屋子里,他能想象出自己不断破开房屋,可房屋是厉鬼“造出来”的。他在幻境中就没办法打破这间屋子。
但他可以再写出、或者再想象出一个人,这个人能够从外面打开门。
黎恪继续大声说道。
“……你听见了吗,善多?不要再耽误了,你要想着,让我帮你出来。”
就像一个人,自己踩着自己的脚、自己提着自己的衣领,再怎么用力也是没有办法让自己悬空的。
他想要悬空,就必须让别人把他提起来。
黎恪高声喊了很多遍。
“如果你听见了,你就想办法藏在厨房的门后,我来找你……”
“姜遗光,你不要想着你,你要想着我……你该这么想,黎恪去厨房,然后发现了藏在里面的姜遗光。”
他重复说了好几遍。
他不知道姜遗光到底被关在了什么地方,能不能听见,但想着自己喊了那么多句对方才回应一次,恐怕他正处艰难中,难以回应吧。
他穿过一路上僵硬站在原地的人们,来到了厨房门口。
打开门,里面只有一个男人弯腰炒菜,炉灶里烧着柴的火苗都好似被封住了,不见一点动静。
姜遗光不在里面。
门被关上。
“……姜遗光,善多,听着,你忘掉你自己,你想着一个叫黎恪的人,想他的事儿。他进客栈住店,朋友姜遗光不见了,他找了很久,就在刚才,他在厨房里找到了姜遗光,姜遗光藏在了厨房里……”
门被打开,里面依旧没有人。
黎恪复述了一遍又一遍。
他猜测对方应该在某个地方听着,只是出不来。
厨房门一次又一次关闭、打开。一切都禁止了,唯有黎恪一个人,反反复复开关门,不断的说着同一段话。
在他不知道第几次开关门后,黎恪都有些丧气了,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听见的声音会不会是听错?又或者是自己的猜测错了?姜遗光没办法改变幻境?
他心里生出了一点点退意。
可是……他想起了上一回,两人同渡的死劫。
那一次,他也是因为没有坚持下去所以才……
想到这儿,黎恪深吸一口气。
不过再等等罢了。
厨房窄小的门再度关闭。
“……你能听见吗?如果听见了,就照做吧。你要想着一个叫黎恪的人,他的朋友不见了,于是黎恪去找。他打开厨房门,看见姜遗光站在里面……”
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
黎恪几乎有点麻木地推开了门,旋即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炉灶里的火苗发出噼啪声,厨子挥舞锅铲炒菜,饭菜香气飘出。而姜遗光正靠在厨房一角堆放的柴禾边缘,有气无力地朝他点点头。
黎恪的声音,他听见了。
只是照做很难,他的脑子里不断闪过自己十几年来的记忆,根本没法控制脑海里的念头。
到后来,黎恪一遍又一遍念,他按着对方念叨的话慢慢去想,总算让自己解脱出来。
黎恪长舒了一口气,冲进去把他从柴房里扶出来,也不去问对方刚刚关在了哪里,又为什么出不来,他怕万一姜遗光一想,又被关进去。
“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想,我都知道了。”黎恪道,“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什么都不去想。”
姜遗光点点头。
外面的人全都恢复了。
黎恪能察觉到,这些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打量他们,不管是客栈里的人,从客栈大门口经过那些路人的眼睛,也有意无意的注视在他们身上。
那是一种很古怪很诡异的眼神,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可一旦回头去看,那些人又立刻扭过头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客栈里不能待了。”黎恪说。
姜遗光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喝了杯茶,又吃了一点点心,坐在门边点点头。
他什么也别去想,什么也别做、别说,这才是最好的。
刚好黎恪在这儿,他也明白。
姜遗光的眼睛看向外面,可他脑子里仍旧盘旋着那串数字,还有父亲熟悉的模样……不,不要去想。
炎炎大火,烧光了连绵的房屋……不能再想了!想点其他事情。
后厨房,厨子正在生火做饭。炉灶中柴火烧的正旺,火光融融。
一点火星噼里啪啦跳动,其中一丁点从火堆里蹿出来,落在了一块干抹布上,渐渐烧起来。
抹布放在油壶边,被烧着的抹布逐渐萎缩一点边角料探进油壶底下托盘中,油渗了进来——火更大了。
风从窗户口吹进来,点燃的带油的抹布从灶台上被吹落,落在一捆柴禾上。
厨子这时端着菜出去了,没看见。
很快!厨房里浓烟滚滚。
“走水了!走水了!”食客们尖叫,四蹿逃跑。
“后院里不是有井吗?快打水去!”掌柜的气急败坏。
在看见浓烟的下一刻,黎恪就带着姜遗光飞快离开了,远远的望着客栈处,火光冲天。
黎恪发觉后者脸上有点苍白,只以为姜遗光还没缓过来,没有多问。
一桶又一桶水不断泼过去,火势丝毫不见减小,反而越来越烈,很快蔓延到了别家。相邻的几处人家裹了大包小包逃出来,望着自己被点着的房子哭天喊地抹泪。
街坊邻居都来了,县衙里也来了衙役,一桶接一桶泼水。火势仍未消减,一桶水泼过去,连响声都听不见,就跟倒进了河里似的。
姜遗光捂住了额头。
眼前烈火熊熊。
他回忆里,也有一片大火,那片火烧了很久很久……
不能再去想了。
火里冲出来一个人,那个人……
帮忙泼水的、抹泪哭喊的,声音连成了片。还有人匆匆忙忙回来,一见到眼前场景,立刻大哭,他家中有人正在睡觉,估计没跑出来,哭喊着把这话一说,其他人也经不住同情了。财物还好,人没了那才是大事。
就在这一片嘈乱之中,忽地有人惊呼起来。
火海里冲出来一个人!
他全身都被烧着了,看不清长相,立刻有人当头泼一桶水过去,那人顺势在地面打几个滚,总算把身上的火苗都浇熄了。
一切都和他的想象对上了。
“走……”头痛得更厉害,几欲裂开。
姜遗光一拉黎恪,咬牙低声道。
他如果还停在这儿,这场火就永远不会停止。
黎恪本来还想着上去帮帮忙,借此套点话,看他这副苍白的模样明白了什么,连忙拽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跑出很远,看不见火了,姜遗光脸色才好转些。
黎恪不能问刚才那场火,他若无其事地说起其他事:“和我一起去百花楼的那几个人没回来,看样子也不会出事。我们去白家看看?”
只要姜遗光想起白家,再将白家发生的事儿按照他的心意改一改,或许他们就能找到生机!
姜遗光基本努力保持着一个头脑放空的状态,听了黎恪的话,他想了想将离的内容,不知又想了什么,轻轻点头。
骡子早跑了,二人快步往白家去。
为了避免让姜遗光心里生出一丁点“恶念”,黎恪想办法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全都用好话转述,好让对方往有利的一面想。
“刚才芙蓉拿着我拜帖进去了,等会儿我们应该也能进去。白家很安全,白家兄妹应当也是和善的……”
“商兄等人在百花楼,应该能打听到不少消息……”
黎恪一路走一路说,二人很快来到白家门外。
果不其然,白家的大门样式变了个样子,门竟然也敞开了。
估计是善多刚才动了念头吧?
黎恪说得更起劲,他知道,人心中恶念会比善念多得多,只是很多时候恶念都被克制住罢了。
就像有的人,看见稚儿,心生怜爱。可在心里会控制不住地生出一点恶意的念头,想把这个小孩狠狠摔在地上。又或者见着飞翔的鸟儿,寻常人会向往其飞向高空,有些人也会克制不住地要把那双翅膀剪下来。
会生出恶念并不代表这是恶人,但如果一个人内心最细微的恶念都会成真,那才是一件最可怕的事。
就像现在的姜遗光。
谁知道他会无意间冒出什么念头?刚才那场大火,或许也是他的无心之念。
黎恪反复讲,不断说,似乎起了效果。
两人直接踏进了白家家门,很快有人迎上来,穿着管事衣服的男人笑着请二位贵客进去,说白家两位主子早就在等他们了。
于是黎恪知道,姜遗光还在心里给他们两个安了个身份,估计还是什么贵客。
跟着这位仆从一路往里走,姜遗光头也不抬,不断在心中默默做想。黎恪则扶着他肩膀,一路打量。
即将进门时,地面上一小块凸起的石头绊了前头带路的管事一跤。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可管事的从地上爬起来后,咧开嘴,抬手一抹脸——满手鲜血。
他的脸竟生生被划破了一道大口子!
管事的暗叫晦气,连忙叫来另一个下人带路,他显露出了那么点觉得两人晦气的意思,于是在他匆匆离开踏出的下一步——
轰一声!
他脚下地面骤然崩裂开一道一人多深的大坑,管事惨叫一声,整个人都栽了进去!
其余人都震惊了,忙围上去看。还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地上突然会陷开一个大洞,当先跳下去的人就惊叫起来:“死人了!”
十几个仆人、婢女白了脸,茫然又惊恐地叫起来,窃窃私语。
忽地又全部停住,一动不动。
黎恪则是猛地盯住姜遗光。
善多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想看管事摔死,最多可能是他看到管事跌倒,在心里留下了印象,所以才……
后者捂住额头,用力按捏着太阳穴,一言不发。
刚才进门时还没这么痛苦。
黎恪又想:往话本里新增一些内容,比如把他们俩变成白家人的好友,似乎不会有大问题。
是他们变成白家人的好友,姜遗光改的是他们两人。
可要是让书里的人发生改变,比如这位管事。原本书里管事应当也多少算个角儿,现在他死了,后面该管事出场的地方岂不是都要改?
姜遗光头痛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疼痛消散后,院子里的人才开始走动。
地面平平整整,方才尖叫的人安静下来,笑着引路,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管事就像从没来过这世上一般,无人提起。
第292章
铺了青石砖的院落, 路旁放了两个半人高的太平缸,衣着干净的青头小厮领着他们绕过照壁,才到了正当中的堂屋。
踏入正厅,只觉陡然一静。
正厅中坐着两个人, 右边女子穿着秋香色的衣裙, 乌青的发松松挽髻, 斜簪一支石榴花步摇,样貌娇艳。左边男子生得严肃端方,方巾广袖, 目光清正。周围聚着不少丫鬟婆子小厮都露着笑,似乎就等着他们来。
黎恪不知道姜遗光把他们身份想成了什么样子,也不好问。
当中这位男子应该就是白司南?这女子不知是传闻中那位将离姑娘还是白茸?芙蓉姑娘又去哪儿了?
还没等他想清楚,方才还严肃的白司南满脸喜色地起身,亲自迎他:“黎兄!”
“许久不见黎兄, 清减了不少,近来可好?”
黎恪一怔,立刻笑着回应他过得很好,有段时间没见面所以今天特地来见见他, 顺道请教一下文章。
白司南答应下来, 又忙叫仆人们备好酒好菜,上茶水点心, 不一会儿桌前就摆了应季四时点心,甜咸口都有,倒显得他们贸然空手上门十分无礼。
白司南没提, 他也不会扫兴提起。
他察觉这些人似乎都忽略了身边的姜遗光, 就连小厮倒茶也只上了一个杯子。
他狐疑地侧头看一眼,姜遗光低着头, 一言不发。
白司南笑问:“黎兄,在看什么?”
黎恪反应过来,连忙笑着摆摆手。
心里纳闷:这些人看不见姜遗光?
他推一把姜遗光手肘,示意他可以借此机会在白家走动,查探一二。
后者被他轻轻一推,低垂的头微微晃了晃,却依旧安静一言不发。
黎恪顿时浑身血液都凉了一瞬。
“你……”刚才善多顺从地跟着进来,他不知道姜遗光是什么时候出事的!他没发现!
白司南看着他笑:“黎兄在看什么?”
白茸也在笑,下人们也在笑,一院子的人都看着他笑。细细看去,每个人脸上带的笑别无二致。那是一种很空洞、毫无意义的笑,不像是个人,倒像是别的什么和人很相似的东西,吊着嘴角笑。
事到如今,跑也跑不掉了。不如打探清楚白家异样。
黎恪说:“有位与我相熟的姑娘,名叫芙蓉,她来了白家想找将离姑娘叙旧,现在天也晚了,我来接芙蓉姑娘回去。”
说来也怪,他折腾大半天,按理说太阳早该西斜,可直到他们进门,太阳都在天上挂得老高,亮堂堂的。
而当他说完那句话后,天空忽地就暗了几分。紧接着晚霞涌来,铺了半边天!
黎恪也是冒险才说出将离的名字,他抓紧了姜遗光,预备见势不妙就立刻逃跑。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到哪儿去,但姜遗光在身边,利用他身上“出口成真”,或许能行。
白司南微笑:“芙蓉姑娘?”
下人们窃窃私语层层叠叠,像一重重黑暗中的浪卷上来。
“芙蓉姑娘是谁?”
“府上哪里有芙蓉姑娘?明明只有将离姑娘。”
“你见过芙蓉姑娘吗?”
“没有……”
眼前事物似乎都在打转,有那么一瞬间,黎恪看见白司南身侧站了个人,穿着春日桃红的薄衫,发间簪子垂下一颗明珠摇曳,她微笑看着自己,脸色青白,嘴唇红鲜红似血。
是芙蓉……
再定睛看去,白司南身边站着的分明是个小厮,弓着腰奉茶水。
是他看错了吗?
黎恪不信。
再看去,他眼前画面好似不断破碎又拼凑起来,头上照下有些白惨惨的光也变成了碎片瓣一样重叠的碎块。
“黎兄?黎兄?”白司南微笑。
“爷……你明知白家有鬼,你害我……”芙蓉哭泣。
“黎公子?醒醒?”
……
天旋地转,黎恪都分不清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
模模糊糊间,他甚至错觉自己看见了京城。
朱瓦白墙,青石砖面,来来去去的马车,元宵灯会不夜城,大小各色灯笼将京城照耀得亮如白昼,恍若仙境。大梁盛世之景,三分匀天下,七分在京城。那是天下无数人心心念念的京城。
一晃眼,他甚至还看见了自己的家乡。江南水乡,烟雨笼罩小道,来来去去的青油布篷船只,岸边洗衣的妇人,小孩穿着虎头鞋跑来跑去……夜间桥边,蕙娘和他同放一盏莲花灯,鬓间发钗。银镯叮当、水中涟漪、羞红脸颊、低声许诺……
不!是假的!都是假的!
黎恪有些失神地想,十重前的劫难不过是鬼怪可怕些,精心测算不算难。十重后后死劫则以攻心为主,凡入镜者,无一不是在同自己的心魔争斗,却没有一个能逃脱的。他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心魔……他的心魔又会是什么?
是蕙娘?是乔儿?还是他的父母?还是其他?
重重迷雾堆叠,笼在眼前,一切又变得模糊。
黎恪忽地心底一慌。
扪心自问,他真的准备好面对心魔了吗?他真的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吗?他一直觉得自己除了蕙娘外,对一切都问心无愧。可他真的问心无愧吗?他真的只对不起蕙娘一个人吗?
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夫……他真的全都做到了问心无愧吗?他以为自己的心魔是蕙娘,但真的只有蕙娘吗?
心魔……
他的心魔到底是什么?要杀要剐为什么不来个痛快!
黎恪忽然感觉到了厌烦与暴躁,他费力地伸手拨开眼前重重迷雾,却怎么也拨不开。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偏生想不起来。
头痛欲裂……
*
姜遗光跟在黎恪身边坐下后就觉周身陡然一静。
他没说话,放空心绪,环视四周,面上连同心底一样平静无波。
四周景象没变,花木桌椅、仆从成群,热热闹闹的庭院一棵草都没少,唯独在此刻静得不像话。
那些人脸上都挂着假面一样的笑,黑眼珠直直看着他,笑得好生古怪。
大白天点了蜡烛,一点火星从烛台里跳出来,轻巧落在面前人衣摆上——
他面前突兀地站了个女人。
那人身着银红色轻薄的衣裳,裙摆下露出一点精巧红色鞋尖,和他的脚尖完全对在一起。
她不知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站的和他极近,近得几乎要贴到他身上,浓郁的花香从她身上飘出来。
姜遗光在她凑上来的前一瞬就低下了头,垂着眼睛不去看对方。
不要去想……不该去想……
姜遗光默默在心里念着一些毫无干系的杂事,可仍旧有大片大片红色跳进他眼里。
那点火星跳到了身前人的裙摆上,她的两条腿却依旧一动不动。
上半身往侧边弯,伏得极低,姜遗光坐在椅上,她站在姜遗光身前,腰侧弯下去,像没骨头似的,低到和他头碰着头,脸贴着脸。
逐渐变大的火星子从她的裙摆烧到了姜遗光的衣裳下摆,灼得姜遗光低头往下看的眼睛发疼,两条腿也热辣辣发烫。
可他也没法扭头,那个东西的脑袋就放在他肩头,转也转不过去。
他微微闭着眼睛,僵持着没有动,心里默默想着让这团火熄灭。
可事与愿违,一阵又一阵风穿堂而过,火吹得更烈,腾地蹿升到膝边,肆无忌惮地灼烧着他放在双膝上的手。很快姜遗光两只手背就被火苗尖燎出水泡,发出滋啦啦的灼烧声响。
他嘴唇咬得更紧,身上绷得更厉害。
姜遗光不是察觉不到痛,他只是能忍而已,能忍不代表就真的不会痛。被火烧着,血肉都要被烫熟了,发出熟肉焦香,可他依旧不能跑。
这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额头渗出汗水,被火烤着的地方流淌血水,又很快被烤个干净,浑身湿了干,干了湿。被火炙烤的痛苦,让姜遗光再怎么想着不要去想,头脑也不由自主飞转起来。
他早就知道了,将离就是自己分离出去的念,就是属于他的“鬼”。
为什么他会没有人的感情?因为他的七情六欲都被剥夺了出去,世间鬼怪几乎都是人死后的执念所化,而他还活着,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执念脱离开肉身,独自变成了“鬼”。
这个鬼,就是将离。
从小时候起,就跟在了他身边。
所以,他周围的人才会不断遭受厄运。
所以他才会在长大后,写出《将离》来。
《将离》是他和自己的“念”共同写的故事,故事被他掌控着。但在将离故事之外,还有人写着他的故事,有人掌控着他的故事。
他写着将离的故事,将离是他的念,是他的鬼魂。
那么……又是谁在写他的故事?是谁放的这把火?他自己又是谁的念?
答案呼之欲出——是将离!
他写着将离的故事,将离又写着他的故事。
将离是他的鬼,他是将离的人。他们本为一体,不过现在一个在阴间,一个在阳间。阳间的将离,就是他。阴间的他,则是将离。
现在,他也到了镜中,到了“阴间”,自然就落到了将离手中。
轮到将离写他的命运了。
但将离杀不了他。
将离不断接近他,用各种真真假假的幻象去欺骗、诱导自己,也诱导黎恪,想让他们以为幻境就是他的话本,他所思所想都会成真,并最终伤害到他们。
姜遗光正是误以为此,才会刻意不去想,不去说话。但他这么做的结果,却是一念间把自己关进了黑暗密室中,差点无法逃离。若不是他给自己留了余地,又有黎恪来找他,恐怕他真的会在那片黑暗中彻底失去神智。
大火即将蹿到腰际时,姜遗光突然完全明白过来。
他原先认为将离是他的念,从他身上分离出来,又操纵他写下这个故事。所以他的许多念头都是被念操纵着成真的。
但现在,很显然他这个猜测错了。
他的念能成真,因为他和将离本就是一体。
镜外,将离能通过他影响到现实中的人。所以在镜中,他也能通过将离影响到镜子里的世界。
若把镜中世界也一分阴阳,此刻他在阴,将离在阳。他们就如一张纸正反阴阳两面,无比接近,却无法真正触碰。但他们到底还是一体的。
所以,现在接近自己的这个东西,不是她……因为她根本碰不到自己!
姜遗光用力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两只被炙烤的手出其不意地将那颗落在自己肩侧的头颅用力扯下来——
那果然不是人的头,只是一颗圆溜溜看起来像是用羊皮包着木头做成的彩球,边缘处缝了粗糙的一排排彩色线头。
他刚才明明感觉到了人肌肤的触感,也摸到了头发!但现在,握在他手心的头发不过是一排排粗糙褪色的彩线。
随着他一拽,面前整个“人”掉下来。
那是个穿着粗糙的红衣服的木偶人,刚才亲眼看见的精致绣花鞋也变成了质地粗粝的红布包。木偶人烧得更快,转瞬间就烧得只剩一半身子。
姜遗光一把踢开木偶人,手上燃着的彩球用力扔在地上,身体猛向后倒去,顺势在地上翻滚几圈,扑灭火后起身就往里跑。
火虽然扑灭了,可腿上的烫伤没那么容易好,破碎的衣料黏在腿上往下淌血水,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要去找到真正的将离在什么地方。
他回忆着记忆里的大火。
随着他的回忆,整个白府都燃起了大火,却出奇的寂静,没有人逃跑,满院子的人静悄悄站在原地,任由大火卷上他们的衣袍。
慢慢的,烧成灰烬。
被火焚烧的木材砖石哔哔剥剥往下落,当中有一道人影往里冲。
《将离》第七折戏,白茸怒烧白府。但现在,这把火变成了他放的火。那是他写在故事里的火,所以,不会烧到他这个故事外的人。
果不其然,当他生出这个念头以后,掉在身上的火星子、扑面而来的浓烟都好似隔了一层,对他毫无影响。
姜遗光飞也似的穿过堂屋,穿过长廊,躲开从上方掉落的房梁瓦砾,速度极快地往里冲,带起一阵风。
他记得将离在府上的房间位置,书里写过,白茸把她安置在过二道门再过走廊,正院右侧的西厢房里,厢房外的院里放了太平缸,后面还栽了一小片竹林。
他在大宅中穿梭,终于见到了竹林,看清了大火中的西厢房位置后,翻身过走廊直接踢开了大门。
门里房梁上绳索吊下一道被火燃着的身影,长袖晃荡,浑身散发出难闻的又腥又烫的焦臭味,黑糊糊一长条在空中晃晃悠悠转过来……那不是将离。
也是个木偶人。
吊着的绳应声断裂,木偶人摔在地上,头颅带火苗骨碌碌滚远了。
姜遗光踢开那颗头颅往里冲。
他猜想,将离在避开他。
他和将离,同为一体,如阴阳两极,此消彼长。
如果将离能够在那间密室里把他逼疯,现在就该是她对自己步步紧逼了。但黎恪把他叫醒了,他又完全想明白了自己和将离的关系。所以这会儿,变成了将离不断躲避他。
至于找到将离以后要做什么,他也没想清楚。
将离杀不了他,他也杀不了将离。
不过转念一想,将离一直躲避他,不和他碰面,或许也有其他原因……
他们撞在一起会发生什么?
姜遗光也不知道。
但他打算试试。
衣柜里传来一声又一声砰砰巨响,似乎有人在里面拼命往外撞要出来似的。
姜遗光用力踢开被烧得几乎只剩下架子的衣柜,柜门哐啷撞开,露出里面又一个烧着倒下的木偶人,黑糊糊一团,看不清穿着样貌,但看身形,同样是女子打扮。
将离在哪儿?是真的在躲他吗?还是因为,他们为阴阳两面,所以无法碰面?
里间的架子床噼啪作响,轰一声落地。姜遗光掀开帘子就闯进去,他晃眼间看到一抹黑白分明的乌发白肤,可等他拍开灰再定睛看去,地上滚落的那个还是个木偶人,穿着女子衣裳,头上包裹羊皮,缝了一圈彩线充做头发。
他不觉得自己会看错,刚才自己看到的,应该就是她。
窗户大开,通往后院的竹林,竹林边挨着小池塘。烈火熊熊中,飞快飘过一道比火更红的身影。
姜遗光翻过窗追出去。
*
正在台下听戏的李芥已经完全沉迷了进去。
他不知道自己听到了第几场戏,也忘了自己是入镜人,入了幻境就是为了破局出去。
他忘了一切,只是和其他人一样,坐在戏台下看着台上戏子们舞动,大声叫好,扔银子打赏。
这出戏已经听了四折,说的都是一个白家的事。前三折说了上一代人的恩怨,第四折讲了婢女带着替换后的假小姐上京,白公子对王家的怨气彻底消散,把那个孩子养在了正妻名下,取名白茸。
他膝下已有个长子,名叫白司南,不过两岁大。小孩记性没那么好,只要告诉他这是他妹妹,他便真的认为这是从他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妹妹。
婢女到底还是心虚,带着一大笔钱回乡。
在她归乡途中,下游一户人家洗衣时,看见了从上游飘下来的一个襁褓,那妇人连忙喊人把襁褓捞出来,发现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见着人就会笑。
那个村子里的河水里已经溺死了不知多少女婴,可这个孩子实在太漂亮了,肉眼可见的美人坯子,天生就讨人喜欢,妇人和丈夫商量后还是决定留下她,养到七八岁,也能挣钱了。
这个女孩越长越美,不过四五岁就能看出将来的倾城之色。
没等她长大,她的养父养母都在一次意外中去世了。
一户富商看中她,要收养。那户人家后来生意也出了岔子,家破人亡。
这个女孩一路磕磕绊绊流落到了青楼。老鸨一见心喜,将她好好养着,不许晒太阳怕晒黑,不许做针线伤眼睛,教导琴棋书画、四书五经。
但那间青楼也出了意外,楼里的一位姑娘无意间得罪了一个大人物,那大人物也不必明着对付他们。他只要表露出自己不喜的态度,自然有人上来踩一脚。
于是这位姑娘又流落到了更南边。
像是意外,也像是巧合,她一步步往白家靠近了。
白家,白夫人李氏因为妇人病早早去世了,当年白公子、如今的白老爷在白司南考中秀才后也生病去世了。
临死前,他抓着儿子的手,将妹妹的身世告诉了他。
他要白司南发誓,一定要好好守着妹妹,要护着她,不要让她像当年的绣娘和王姑娘一样。
“……要是你做不到,我在地下知道了也要找阎罗王告你一状!让黑白无常勾了你的魂去,让你在地府里受苦……”
白司南跪在父亲床前痛哭,发誓自己一定护着妹妹。
“……若我让亲妹妹受一点苦,不必父亲动手,我自己堕入阿鼻地狱,受一切苦难,不得善终!”
白老爷这才露出解脱的微笑,阖上眼,安详离世。
后来,白家新雇了个下人。
那下人正是当初绣娘妹妹的丈夫,婢女早就死了,临死前……兴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把这件事说给了丈夫听。
她丈夫是个忠厚憨实的庄稼汉,一辈子老老实实在地里刨食,婆娘生病了也想办法花钱给她治病。但他没想到,自己那个看着同样老老实实的婆娘,背后藏着这么个大秘密。
他觉得良心不安,那可是一条人命啊!一个好好的大小姐,就被换了……
他把家里的两亩地、木房子,连同水牛都卖了,按着媳妇说的,一路往南去,边走边打听这个白家。
但他年纪大了,走不动路,好不容易来到白家所在城池,翻山时却跌倒了。要不是经过的小沙弥喊人把他抬回寺里,他估计早就没命了。
寺庙里,他遇见了一个姓白的公子,庙里还有个漂亮女人,也来上香。
老实的庄稼汉大喜过望,他根本想不到这人到底是谁,也不会想到自己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只知道自己要替自己的媳妇赎罪,要把真相说出来,而眼前这个人姓白,又在这个城里,他肯定是自己要找的人。
不幸中的万幸,他真的找对了人。
庙里,白司南骤然得知自己疼爱多年的妹妹并不是亲妹妹,几如地动山摇,无法接受。
第一反应甚至是,他要保守这个秘密,不能让人知道。
但白司南来这座庙就是为了给父母点长明灯。他知道这件事以后,当晚便做了噩梦。梦中,死去多年的父亲血淋淋站在他面前,问他可还记得自己发的誓?
是了……他发誓时,口中说的可都是亲妹妹。
他亲妹妹不是白茸。
白司南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找到亲妹妹,否则,他的誓言一定会应验。到那时……他不敢想象。
但他对白茸多年的疼爱不是假的。即便回去后想了办法滴血验亲,证实了白茸的确不是亲妹,他也不想让这件事暴露出去。
白司南独自甩袖,长叹道,父亲既然给他托梦,说明他的妹妹一定还活着。他要避着白茸小心探访。
于是白司南叫来了自己在庙里遇见的男人,问出他媳妇生前说的地方,发现竟然就在隔壁州府。白司南带上人去了,一路询问,找到了当初婢女丢下孩子的那条河。
眼看着,白司南就要循着线索找到将离了。此时……李芥却忽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眼前忽然刮起大风,再睁开眼一看,自己竟然站在了高台中,他身上穿着样式极老的戏服,像个庄稼汉,面上抹了厚厚脂粉,涂得花脸夜叉也似。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扭头看去,正看到自己。刚才在台下看见了白司南模样的戏子,忽地露出狰狞面庞,狠狠将他推了下去。
高台边下,河水涛涛。
李芥被一推之下脑子里才如同过电般迅速反应过来,他变成了戏里的庄稼汉!
那庄稼汉把自己知道的事儿都告诉白司南以后,白司南就起了杀心。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他不愿意让白茸的身份暴露,所以,他选择了灭口!
他要杀了自己!
而原本台下该是看客坐席的地方,竟然变成了真正的江水!
不……他不是戏里的人!
李芥奋力挣扎起来。
他明明会水,可现在他仿佛真的变成了戏里的那个庄稼汉,眼看着就要水里淹死……等等,好像有东西在抓他的脚……
李芥拼命挣扎,不断拍打水面,水中沉浮时,酸涩的眼睛看见水下漾起的黑发,和一身红衣。
活像是水中晕开的一滴墨和红血水。
黑发中的那张脸,洗去了台上浓墨,隐隐约约有些熟悉,再一晃眼,红衣身影又不见了。他在水里脑袋翻转过来往上看,看见了台上抓着栏杆对他露出笑的白司南。
水波荡漾,晃得那张脸扭曲诡异。
憋气也憋不了太久,呛了几口水,就在李芥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水上那张白司南的阴冷面庞换成了另一张更加熟悉的脸,那人隔着水面伸出一只手,只听哗啦一声,李芥被用力拉了上来。
李芥伏在岸边大口喘气,吐出好几口水,好半天才有气无力道:“善多?你怎么也在这儿?”
“也?”姜遗光问,“还有其他人?”
他刚才看见水里有一点动静,伸出一只手来。寻常人看了估计要吓死,可他却感觉那只手不像是死人的手,反而像活人,才用力拽出来。没想到竟然是李芥。
李芥边咳水边回答:“对,沈姑娘他们都进来了,只是我们在看戏时没看见你。我们还以为你在外面。”
他抬头环视一圈,看这里不像戏台,也不像自己遇到的河边,反而处处有生火痕迹,身后宅子燃着大火,他们就在大火不远处竹林下的池塘边,不由纳闷:“这是哪儿?不是戏台?”
“我们出来了?”
姜遗光一怔:“什么戏台?”
李芥比他更惊讶:“我们进来后都在一个戏台子底下听戏。难道你不是吗?”
姜遗光说:“不是。”他心里猜到了什么,立刻问,“你们看了什么戏?”
李芥见姜遗光两条腿连同手都有大片烧伤的痕迹,还淌着血水,看起来十分可怜,连忙小心地拽了他起来:“边走边说吧,这火又要烧起来了。”
姜遗光追问:“无妨,这火烧不到我们,你们看的是什么戏?”
李芥:“我不清楚这戏叫什么名字,但说的事儿都和一户姓白的人家有关。我们几个在台下听着听着,就到了戏里……”
姜遗光说火烧不到他们,李芥起初没信,要是烧不到,对方怎么一副惨样?可背后的大火距离他们不过几丈远,他竟真的没有感受到太多热烫气息,不免半信半疑。
他神智恢复后,自然也想起了其他几个入镜人又在台上充了个什么角色,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这出戏……这出戏竟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死在了戏里。
李芥把自己的经历飞快说了,又问姜遗光的遭遇,他挺好奇自己怎么没见着对方。
姜遗光倒没有太大意外,把《将离》的源头隐去了,只说自己曾经看过一本话本,然后就来到了和话本内容一模一样的幻境里。
至于什么戏台、唱戏……他倒没见过。
姜遗光猜测,那个戏台,就相当于他揣测的镜内阴阳的界限一般。他和黎恪、商持等人在戏里,李芥他们在戏外,但戏里“死了人”,这条界限就会模糊,将戏外的人也拖进戏中。
那……他们要出去,就要先从戏里到戏外?
该怎么离开?
戏里死去,估计就是真正死去了。
不过……也不对,如果李芥看到的戏就是他们所在场景,戏台上应当有他们的身影才对。李芥却明显没见过他们,所以李芥看的戏并没有出现他们的身影,没有被他们搅乱。
姜遗光把自己的猜测说了,李芥则回答他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因为他看的戏只到一半,白家家中后来发生的事还没看到呢,他就落水了。
两人心里都浮现出一个猜测,如果让这出戏顺顺利利唱完,是不是就能解了死局?
但两人都不确定。
现在这出戏早就乱套了。黎恪带出来一个芙蓉姑娘,其余人又大闹百花楼。原本将离还要回到百花楼做些事,现在肯定也回不去了。
排在后的白茸放火烧白家,这把火也提前了好几折戏,甚至转嫁到了姜遗光身上。其他白家人也都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姜遗光带着李芥找了很久,也没有再见到一个木偶人。他知道自己估计很难找到将离了,只得作罢,和李芥离开。
临走前,李芥问起:“你看见王武了吗?”
姜遗光摇摇头:“没有。他不在你们那儿吗?”
李芥一摊手:“我也没看见他,我还以为他会在你这里。”
姜遗光:“他没进来么?”
李芥:“应当是进来了,我亲眼看见他消失。”
两人对视一眼,都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
王武的入镜,会和他们在同一个幻境中吗?
以往死劫,入镜人们进入幻境后几乎都是聚在一块儿的,很少有在同一个幻境却分散开的情况。这也是为什么李芥后来碰见姜遗光觉得奇怪的缘故。
放在以前,他只会以为王武和他们去了不一样的死劫幻境。
可现在,两人都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要是王武也和他们在同一个幻境里,只是……他也在戏中呢?更或者,他在不同的戏中呢?
他们当然不是担心王武的死活,他们只是想知道,这场幻境到底有多少层?
一路向外走,断壁残垣、狼烟动地,就是没看见人。偶然瞧见被烧的焦黑的人形的事物,凑近了一看,那也不是人,而是个穿了人衣服的木偶。
“白家的人都去哪儿了?”李芥好奇。
他现在的样子比姜遗光好不到哪里去,两人一个水深,一个火热。可他自觉这死劫找到了点应对方法,反而很兴致勃勃。
相反,姜遗光的面色愈发凝重。
“原来街上不是这样的。”他解释道。
从白家大门出来向外走,走出这条安静小巷,外面原来热闹得很。现在也安静得可怕,听不到一点人声。
李芥:“是了,要是没出岔子,白家走水怎么可能没有人来帮忙?”
不管哪儿烧起来了也没这么安静的,更何况是个举人的家里。
出巷子一看,两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一条长街横在巷道前,往前的大道,往左往右的街,放眼望去,所有摆摊的、沿街叫卖的、路边背箩筐走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无一例外全都成了木偶,安静地站在原地。
一张张粗糙地好像用烧火的炭棍随便画出来的五官,头发是脑袋顶缝了一圈的粗线,草草穿着人的衣服,那衣服的料子看上去也很奇怪,又艳丽又粗粝,就像是……贫穷人家家里用的寿衣一般!
李芥刚踏出去,就被满街和人一样大小的木偶人给看得浑身发毛。
平心而论,这些木偶也不过只剩个人形有点像罢了。传闻中技艺精巧的木偶不仅面容栩栩如生,更是会在骨头关节处装了球形的环,让它们的肢体能够像人一样转动。这些木偶不仅动也动不了,那张脸更说不上和人有什么像的,不过黑炭随便涂抹了四道弯,看起来就是两道眉毛和两只眼睛。
但是……但是……那些脸孔,看着就是让人觉得浑身凉气从心底冒出来。
李芥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站在原地不敢往前挪一步。
他有种诡异又古怪的感觉……好像自己走进去以后,就会和他们一样,也变成一个木偶。
“走吧。”姜遗光说道。
他体会不到什么叫害怕,也不清楚李芥在怕什么。
只是一些木偶人而已。
恐怕……在将离心中的戏里,除了入镜人这些活人以外,其他人都是受她掌控的木偶吧?
不过,在鬼眼中,活人和木偶也没什么区别吧?
“没关系,走吧。”姜遗光走在前面,踏进了这片木偶丛林中。
“李兄,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李芥咬咬牙跟上去,干脆眯着眼睛低头拉着姜遗光手臂亦步亦趋往前走,闻言道:“我来时看见的人都遭了不测,其余还有谁进来我也不清楚。”
姜遗光又问了一遍李芥刚才看到了哪一折戏,确定下来后,带着李芥就往某个方向去。
李芥看的那折戏,白司南为掩盖真相,将庄稼汉推入了水中。这才导致李芥来到了他们所在处。
按照他的说法,戏台上下一次杀人时,应该也会用一个入镜人替代。他们现在到相应的地方去,说不定能把人救下来。
而他记得,下一出戏,死的人会是……
*
镜外,天下太平。
边关动乱,陛下派了大军前去。好在这些年虽不生战事,可东西山大营的兵马从未少过操练,陛下更是年年拨军费,养马、养粮草、养武器。因为陛下一手提拔的武将多,这些将士深喑不打仗自己就没功劳的道理,整日在朝堂上和一帮以和为贵的文臣们吵得天翻地覆。
这个派兵去边关的活儿也抢来抢去,最后还是陛下拍板定下,很快那将军就带着虎符连同粮草、军队,一路往边关去。
随行的还有一位容将军的女儿。陛下亲口褒奖,军营里谁也不敢动她。这位容将军的女儿倒也乖觉,凡事不掺合,不喊累,看在陛下和容将军的份上,谁都要卖她个面子情。
一路急行军,入秋后天也一日比一日凉,路上能见着的流窜的百姓越来越多,表情惊慌,背着包袱往东边走。
这些平民都被他们赶回去了。
要是真打起来,这些老百姓也是有用的,他们能在后面种地、送粮、打完后上来收拾战场。再不济,还能顶个人头用。
于是越走队伍越长。
前面的人衣裳整齐,有些还戴盔甲,手里也拿了长武器,长矛长刀什么的。后面的渐渐参差不齐。两侧跟着神情惶然瘦骨嶙峋的百姓,拖着脚往回走。要是慢了,就会有人一鞭子抽过来。
小半个月后,众人终于看见了远处高耸厚重的连绵起伏的城墙。容楚岚深深嗅了口弥漫着尘沙与血腥气息的风。
再往前一座城名叫月牙城,那里已经打起来了。城中太守倒还算忠心,没有跑,但也把家中老小都送到了后边来。这座城的守官就不是个东西了,老早卷了铺盖逃跑,他一跑,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儿也跟着逃。搞的城里人心惶惶,一团乱,大军到来,叫这城里的百姓更加惊慌又害怕。
若不是月牙城太守的亲眷在这儿顶着管事,恐怕整座城的大梁人都跑空了。
此刻就有个满脸坚毅的小姑娘流着泪接待他们,和他们说前方月牙城的情况——她是月牙城太守的小女儿,她哥哥战死在了城外。
看见有援兵来,这小姑娘高兴极了,自告奋勇要给他们带路。她说自己从小在月牙城长大,城里的每一块砖,每一户人家她都认识。她不怕死,只怕朝廷忘了他们。
边关早就打起来了,人也死了城也丢了,可京城里的人还没有收到消息,朝堂上的官宦们还在歌舞太平盛世,说甚么打仗劳民伤财,有违天和。
容楚岚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摸了摸她的发顶,让她下去休息。
月牙城情况危急,可大军疾行数十日,正是疲惫之时,没那么容易拉去打仗。他们要在这座城休整一两日,才好去支援。
更何况……
容楚岚摸了摸放在心口的铜镜。
陛下希望真正派上用场的,不是这些军队。
和她一起来的近卫并另外两个入镜人都在她的房中。那两个入镜人又兴奋又恐惧。
他们知道,这是无比的荣耀,能叫他们家族一步登天的荣耀。
可他们也清楚,选择了这条路,就必死无疑!
大军最多休整两天,他们的时间只有两天。
近卫们面容冷肃:“确定好了吗?”
容楚岚默不作声,点点头。
其他两人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点了点头。
“好,收拾了东西,今晚就动身。”近卫们没有说废话。
蛮族那边肯定也得了消息大军今天到达,他们也一定知道军队需要休整几天。这几日蛮族的探子一定会想尽办法混进军队里来捣乱。
但他们不会想到,军队才是幌子。
陛下真正用来对付他们的手段,不过三个人而已。
近卫们说完这话就要退出去让他们休息。
“等等。”容楚岚叫住他们,“刚才那个女孩……劳烦你们事后问问她,如果她愿意的话,我认她做个义妹。我名下的田地庄子,都分些给她……”
近卫们耐心听完,记下来:“还有其他的吗?”
容楚岚摇摇头:“……没有了。”
她想要的,近卫们也给不了。
几名近卫行一礼,把其他两个入镜人各自带走回房。
是夜,狂风大作,尘沙遍地,烈风呼啸如鬼哭。
这样恶劣的天气,反而方便了他们动身。
从城墙边放了绳索下去,避开陷马沟和陷阱,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中,十来人一道疾驰,像一抹逆行的暗风。
这批近卫都是最顶尖的死士,武艺高强,确保都能带着山海镜全身而退。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不动用马匹,一人背着一个入镜人向月牙城飞奔。
奔袭到一半,便换一人继续背。轮换几次,终于在太阳升起前到了月牙城。
月牙城中乱糟糟一片,尽管天晚了,这座城中大半人也没有休息,在城外都能听到喧嚣嘈杂声,夜里仍要练兵,来来去去的兵戈相击声,粗鲁叫骂,拖沓行走,战马时不时打个响鼻。
一些老百姓们倒是早早地睡了,反正上面的人打仗不管输赢,他们都跑不了,干脆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还有人则被叫去了干活儿,在城里运东西、收殓尸骨什么的。
十来个人悄悄爬过年久失修的背面城墙——大约因为城背面是大梁,这边城墙修得又矮又低,很轻易就能翻过去。
他们没有惊扰到任何人翻过城墙,进入月牙城后,其中两名近卫和他们分散开,预备在城中打探地形,顺便等他们回来。
另外的近卫继续带他们往前方城墙前行,花费小半个时辰横穿城池,总算看见月牙城对外新修的格外高大的城墙。
但这难不倒近卫们,飞檐走壁间,他们已经寻摸到了个低矮的地方翻过去。
月牙城本就兵力不足,夜里放哨的人瞪大眼睛看也只是防着外面的人会不会进来,至于里面的人出去?哈哈哈哈开什么玩笑,谁会在这时候跑出去?就算是探子也没那么傻。
这就给了近卫们可乘之机。
山海镜一事,不需要太多人知道。
再度往前,于荒漠中前行。饶是近卫们个个经历过严酷磨砺,跟铁打的没区别,此刻背在他们背上的人也听到了这些近卫们有些沉重的喘气。
可他们不能停。
他们最好今晚就能到达蛮族军队外沿。
上头不是没想过,用入镜人慢慢渗透入蛮族腹地,将山海镜送进去。可实在是时间不等人,山海镜只有入镜人能携带,寻常低等的入镜人也不会那召鬼又收鬼的法子,即便现成培养两个也太费时间了。再者,如果让探子把山海镜送进去,恐怕镜子还没送到,一路上的人就都要被鬼怪害死。
所以……也只能选出几个人来,做这急匆匆送命的活儿。
又往前行了约几十里路,天边翻起了鱼肚白。
容楚岚觉得边关的天都亮得比京城里早些,抬头望望天,很是新奇。
就着微光,他们伏在一座小山坡上,容楚岚低声道:“就在这里吧。”
再往前,他们就真的要被发现了。
更何况,这条路也处在去往月牙城的必经之路上。蛮族军队想要去月牙城,就必须走这条路,经过这个山坡。
想必在他们到来之前,前方城池的军队在这里和蛮族有过。不止一场激烈的厮杀,但最后他们还是失败了,被蛮族夺去了这片地。
他们一路走来,地面堆积尸骨成山成海,尸体腐烂臭气浓郁到几不可闻,处处可见凶狠野狼。有些瞧着是狗,但吃了人肉,也变成了狼。
用人间地狱形容丝毫不为过。
若非他们之中不是饱受训练的近卫就是看多了真正地狱场景的入镜人,恐怕他们一见着眼前的可怕情形,当场就要吐出来。即便如此,三人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隐隐有些反胃。
近卫们把三人放下,点点头,闪身消失了。
他们要先避开,以免被鬼怪所累。等几人将鬼怪重新收回去后,他们还要回来将人带走。
——或是,给他们收殓骸骨。
“开始吧。”容楚岚对另外两人说。
她已经认命了。
她看得出来另外两个人还有些怕,一边怕还一边带点儿向往,就像是她曾见过的狗,既怕被打,又想吃肉。可是怕有什么用呢?她也怕过,害怕就只能什么也得不到。
容楚岚当先取出了山海镜,照向自己。
镜子里清晰地浮现出她的面容,发鬓散乱,嘴唇干裂,神情憔悴不堪,甚至萦绕着几分解脱的死气。
之后,她闭上了眼睛。
山海镜依旧照着她的脸。
镜子里的她跟着闭上了眼睛。
她没能看到的是,镜子里的那张脸闭上眼睛后,面容一点点变得狰狞、可怕,五官扭曲在一起,那是一张人根本无法形容的可怖阴毒的脸孔,根本不像是活人能表现出的模样。如果容楚岚睁开眼睛看到,恐怕也要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到。
据说,山海镜能照出主人的模样。
但……它的主人在照镜子时,必须时刻看着镜子里的人才行。
否则,镜子里的影子就会生气,还会引来周围其他鬼魂。
这片土地上死去的鬼魂实在太多了吧?
容楚岚不过闭上眼睛一小会儿,就听到了古怪的声音。
有人在她耳边念念叨叨,用嘶哑的声音说着什么,可那声音太奇怪了,她根本听不清,只能听出其中的绝望悲鸣。
渐渐的,古怪的声音大起来。
不光是在耳边!还有在远处的!在山坡脚下,黄土里,草丛里!在树上!在河边!
哭嚎的声音响了起来。
又像是风声。
容楚岚的眼睛闭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感觉天都亮了起来。
她察觉到有东西在自己周边摩挲,类似于人或者野兽的毛发一样的东西,贴着她的脸颊。还有一一些又圆又沉,湿漉漉散发腐臭味的硬物,在她头顶转悠。
她没有睁开眼,但她就是能感觉到那些东西挂在自己脑袋顶上,不断地撞击着,间或落下来一些血肉沫,腥臭得让人恶心。
天亮了。她想。
但阴冷的气息比昨天夜里更加猛烈。
似狂风一样的鬼哭在怒号!在盘旋!呼喇喇热烈地吹起来,满城血腥腐臭不仅没有被吹散,反而吹得更浓郁。在狂烈的风声中,容楚岚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她不会回应的。
容楚岚睁开了眼睛,差点吓一跳。
果真有个东西,从她背后树上倒吊下来,一张惨白腐烂的脸倒挂在她面前,那双已经烂得生蛆的眼睛和她不足一寸远,还盯着她笑。
这一笑,又有几只扭动的白色蛆虫从那双腐烂的眼眶里掉落出来,在地面打滚。
容楚岚心跳都停了一瞬,她下意识往后一退,却又撞上了一具冰冷僵硬的躯壳,他根本没有回头看,反手用山海镜将她背后的身体砸下来。
那具还穿着大梁士兵盔甲的恶鬼被她一砸,跌落在地不动了。
其他两人听见了动静,只以为是鬼的动静,没敢睁眼。容楚岚站了起来,开口叫上他们,三人一同往山下去。
他们在的地方不过是一座不太高的小山坡,上山下山加在一块也用不了两刻钟。容楚岚本想着这块地方离蛮族驻军腹地有些远,希望借着鬼怪之力深入敌军腹地。
可令她失望的是……
他们在山上转了近大半个时辰,仍旧没有离开这座山。
通往山下的路似乎消失了。
“又是鬼打墙。”其中一人叹道。
“这样我们还要下去吗?我们招的鬼已经够多了吧?”另一个入镜人问。
容楚岚斩钉截铁道:“不,还不够,全都是些小鬼,长期还好,短期估计顶不了太大用处。必须再招来些鬼魂才行。”
她道:“刚才我们三人是分散的,现在我们得在一块儿才行。”
其他两人没有意见。
三人聚到了一起,重新取出山海镜,对准自己,闭上眼睛。
镜面中的他们的面庞越来越狰狞可怕,而他们听到的怪声也越来越多,可那些怪声、那阴寒的气息……还不够,完全不够!
突兀的,于万千嘈杂声中响起一声清脆马蹄。
紧接着,马蹄声如雷般滚滚而来!
蛮族人打过来了?!
容楚岚一惊,握着镜子睁开眼,推推其他两人。
如果真是蛮族人,他们要藏好才是。
从小山坡又高又密的荆棘丛里望出去,远远而来一大批军队!战马嘶鸣,杀气腾腾,身后卷起尘沙无数。乍一看,真像是千军万马之势奔腾而来!
而那高高在马上飘扬的战旗,无比眼熟!
“是大梁的军队!”容楚岚一喜,紧接着又僵住。
她能看出来,这批军队……这批军队,已经不是活人了!
骑着的马匹瞧着像马,靠近就能发现那些马嘴里都长着野兽般的獠牙。
如阴云沉沉般迅速逼近,在马上的战士们铁甲头盔下,露出一张张苍白腐烂的脸,有的甚至是一张白骨面庞。而他们袖中伸出的手腕,也大多是细骨伶仃的一根白骨。
“阴兵过道……”容楚岚抖了抖唇。
她自然想起来了二皇子曾遇到过阴兵借道。现在,轮到她亲眼见证了。
阴兵借道,凡人不可见,见之即死。
这批大梁阴兵不知是何时死去的,也不知将领姓甚名谁,从何而来,望不到尽头的军队带着满身阴冷的仿佛从地底带出的黑雾,山呼海啸地向着蛮族的方向奔去。
容楚岚还呆呆地趴在荆棘丛中望着远处。
她看到……阴兵当中有个将领,他背上披风破破烂烂,绣了一只四不像的野兽。只是那披风早就烂得不成样子,所以野兽的模样也实在难认出来。
可容楚岚认出来了。
那是她亲手给父亲绣的披风!
容楚岚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滚落。
队伍最后,一个不起眼的士兵回过头来。
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看了一眼容楚岚。
早已经发青的脸……和二皇子格外相似。
容楚岚不可置信地瞪着那道身影,她甚至想追出去。可那道影子不过转过来一瞬间,立刻又回过头去。它的背影便如石沉大海般藏在众多阴兵中,再也分辨不出来。
“容姑娘?”其中一人感觉异样。
容楚岚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摇头示意无事,却侧过身,连忙取出荷包里的纸张和炭笔,佯装镇定地写下几句话。
*
京城,皇帝从梦中惊醒。
他挥退要上前伺候的大太监,皇帝披衣床来到窗边,推开窗向外看去。
原本漆黑一片的夜空中,那轮月亮格外清晰,灿烂到周围星子都变得黯淡无光。
可这月亮并不如以往那般银亮,反而呈现出偏暖黄的颜色,甚至……还带了些红光。
看上去竟更像是一轮挂在夜空中的太阳,泛着红光。
是红月……
红月将至。
第293章
到这个地步, 姜遗光终于能把话本的内容完全说出来了。
他的念——将离,现在在躲他,不在附近,所以现在他说的话和脑海里的念头不会再成真, 姜遗光也正可以趁这个机会和其他人商量。
将离是他的念, 后者想什么根本瞒不过它, 它自然知道姜遗光为什么要找自己。
这个幻境就是“将离”制造的,换句话说,它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随意改变这个世界。而将离和姜遗光本为一体, 将离能做到的,姜遗光也能。他们离得越近,姜遗光能做到的事越多。
所以起初念才会误导着姜遗光,让他不能思考,从而自己把自己关进无边黑暗。
只要念在姜遗光身边, 他所思所想就会在念建造出的世界中迅速成真。姜遗光就是想借助这一点打压它。
而当念意识到姜遗光需要借它的力压制它后,立刻离远了。
李芥听姜遗光三言两语把《将离》这话本讲完了,目瞪口呆。
“这谁写的?怎么能这样?也不知著者到底是个什么狠毒心肠。”他忍不住抱不平,“三个人都没好下场……算了, 鬼写的话本, 自然不能用人之常理来推断……”
姜遗光:“……”
姜遗光:“你说得是。”
李芥道:“按你说的,那庄稼汉落水死后, 尸首却往上游漂,被一个渔民发现捞上岸。结果那渔民过不久也死了。”
这个幻境中,存在着某些东西, 把他们当戏子、当木偶, 一直看戏。现在他们改变了这出戏,不知有没有用。
李芥还想, 自己不知不觉间变成庄稼汉差点被淹死。那这个渔民又会是谁?
他从戏里挣脱出来后,自然想起了一切,包括台上古怪死去的几人,他的眼睛瞟向姜遗光。
沈妍变成了戏里的王姑娘,自尽而亡。
台上那个婢女原先还是个女子,后面病死时也换了个男人。他隐约认出些,那人身形瞧着既像应桓又像刘承和,他们之中的一人应该也死了。
那姜遗光呢?
他又在戏里演了谁?他为什么能逃出来?是谁把他叫醒的?
街上的木偶人依旧很多,好像整座城里的活人都变成了木偶,也有可能他们本来就是木偶,这会儿不过是恢复了原样。从街尾走来,一路静得可怕。
老实说,就算李芥的胆子已经练出来了,依旧心里忍不住发毛。这些木偶的脑袋全都对准了他们,随着他们行走,缓慢安静地扭头。有些木偶可能是年久失修,扭头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听得他好像自己的脖子也开始发酸。
木偶人影重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些木偶人脸上粗陋的五官……渐渐生动起来。
两颗圆黑没有一点光的眼珠子,乍一看去,充斥着森然恶意,怨毒又阴森。
可惜身边唯一还在的活人姜遗光,他也跟个木头人一样,不说不笑,只一个劲儿往前走,看起来更古怪了。
他总觉得,姜遗光不止要去找渔民,他好像还在找什么东西。
姜遗光在找黎恪。
他想明白一切后,也察觉到了古怪。
同样入镜,为什么和他一起在瀛洲岛上的李芥等人都会因为看戏而不知不觉变成戏中人?
但自己却和黎恪连同在京城的那批人不必看戏?因为他们直接到了戏中吗?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
如果说自己有特殊之处,黎恪也是因为他在渡十重后的死劫。那商持他们又是为什么?他们又有什么特殊之处?他们怎么也会直接进入戏中?
王武入镜了,可所有人都没见过王武,他又会去何处?戏里还是戏外?他又为什么和自己等人不一样?因为他是第一次入镜么?
正这么想着,忽然间姜遗光突地停下脚步,伸手拉住李芥猛一后退——
从天而降一个衣着艳丽的木偶人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李芥吓了一大跳,木偶人摔在地面的声音太响了,一只断掉的手还飞到了他脚边。那只手的五根手指头都很粗糙,怎么看都不像真的,可李芥却老有种这只手……是一只活生生人手的错觉。
他晃晃脑袋,紧接着就目瞪口呆地发现姜遗光不断没有远离,反而凑上去看。
“你做什么?”李芥跟他一块儿在破碎的木偶边蹲下。
更令他吃惊的是,满地木碎屑的木偶块身下……竟缓缓淌出一大摊血!
姜遗光撕了自己身上一小块衣料,小心地把木偶朝下的脸翻过来,仔细端详。
他没有说话。
李芥见面色凝重,似乎发现了什么,也不去打扰他,左看右看。
掉下来的木偶人衣裳颜色鲜亮,可料子却不怎么好,导致那鲜亮的颜色看起来也十分粗劣,活像是一匹麻布被染成大红大紫似的。
手、脚,全部摔断了,四处乱飞。
头颅朝下,也摔得碎开,充做头发的彩线被血染得沾上红色。
越看……越可怕。
他很难把这些东西当做真正的木偶人,他知道,这些都是人。可真细究起来,这些东西也不是人,都是鬼的幻像。
姜遗光翻检完了,丢掉手上布料站起来。
“有点糟糕。”姜遗光说,“我们就算现在找到那个渔民,估计也阻止不了了。”
李芥皱眉:“什么意思?”
姜遗光把自己刚才翻过来的人偶脑袋指给他看——他把碎裂的木偶头颅全部拼了出来,变成一张粗糙的脸。
乍一看和街上所有木偶人的脸没什么区别,黑木炭涂出歪扭两条线当眼睛,嘴巴也是血红的一条弯线。但就是能隐约看出些不同。
李芥甚至能看出,这是个年约三十上下、身形干瘦的妇人。再仔细看,它碎掉又拼凑起的下巴上,裂纹中有一个小小的黑点。
彩衣、黑痣、干瘦妇人……一系列破碎的珠子突然连接成串,李芥顿时脑中如过电般想到了:“是赵婆?”
“应该就是它。”姜遗光点点头。
“不对啊……”李芥道,“你和我说的话本里,赵婆没这么快出来吧?”
姜遗光匆匆把故事说了一遍,里头什么人穿什么衣裳什么打扮当然是被他略过的。
赵婆因为是媒婆,下巴一点媒婆痣格外显眼,被他多提了半句。而赵婆在书中又恰恰是因为卷入了兄妹二人的争斗中坠楼而死。否则李芥还真没那么容易认出来。
“所以我猜测可能是乱套了。”姜遗光说。
他们先搅乱了这出戏,所以戏里场景时不时僵硬一瞬,再扭曲回原样。可现在白府被烧,本该死去的庄稼汉活了,这出戏彻彻底底被破坏。
所以……街上的人都变成了木偶。
所以,没那么快出现、也不应该在这时候死去的赵婆突然摔死在他们面前。
戏中注定该死的人也排了顺序,现在,顺序已经乱了……那接下来呢?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姜遗光没有生气,反而想到了什么。
他想办法逼走了一直在自己身边徘徊的念,念转头就能用新的办法来克制他。
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将离》整本话本内容的人,如果他能把话本内容说出来,再联合其他人一起行动,他们未必不能破局离开。
正因如此,将离才干脆不再维持,反而故意把故事打乱吧?还故意让他和最好用也最相信他的黎恪分散。
这样一来,就算他知道故事发展又如何?已经没有用了,故事已经完全乱套。他所知道的那些东西,在其他不相信他的入镜人面前反而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那我们该怎么办?”李芥也立刻想到了这点,他不知道姜遗光和将离的关系,只真以为姜遗光看过这话本,可现在话本内容全乱了,还有什么办法?
“先找别的入镜人吧。”姜遗光心里有个猜想,他说,“我之前和一个人汇合,他名叫黎恪,字慎之,比我高半个头。”他伸出手在自己头顶再高些的地方比划一道,“穿蓝衣,年约而立,样貌温和,耳边生白发。”
“至于其他人……”姜遗光看着他说,“你最好避一避。”
李芥皱眉:“他们有什么不妥吗?”
姜遗光摇摇头:“我只是猜测,不能作数。”
李芥看看周围:“……你要与我分开找?分开多危险,两人一起有个照应。”
姜遗光再度摇摇头:“不了,那鬼一直在找我,你我分开,才有机会找到其他人。”
李芥一听更恐慌,他觉得对方有事瞒自己,可姜遗光现在一脸严肃的模样实在不似作假。他觉得对方身份估计也有点特殊,便没再纠缠,匆匆一拱手:“既然这样,我也不多话,我们各自去找。”
至于怎么找……话本里有名有姓死去的人都有可能在死去时被入镜人替代,他们只要按照那些人临死前的地方去寻即可。
但现在,故事被打乱,恐怕死亡的顺序也被打乱了……能不能找到,全看运气。
姜遗光选择了一条和李芥相反的路往前走。
他不知道黎恪在哪儿,也不知道接下来哪里会有人死去。
他骗了李芥。
他故意显露出自己的特别之处,再告诉李芥鬼怪在找他,所以二人分开才可能找到其他人。
李芥自然会认为和他在一起,会被鬼怪迷惑,姜遗光此举是为了引开鬼怪,让李芥去找人。
但恰恰相反。
念在躲避自己。
李芥和自己待在一起,念就无法过来。现在,他和李芥分开了……
李芥又是自己亲手从戏外“拉入”戏中的入镜人。
念当然会去找李芥。
他渐渐恢复力气,飞快跑起来,周边房屋、木偶变成不断后退的倒影,唯独没有活人。
如果这场幻境只是一出戏,白家兄妹和将离姑娘自然是主角儿,其他人的人都要做配,都不重要。
不仅如此,戏台上能出场的人有限,在台上的人要尽力唱戏,还没轮到上台的人该怎么办?自然是在台下等上场。
这些木偶人,就是那些正在台下的人。因为现在还没轮到他们上场,即便他们之中有重要角儿,也只能僵在原地等着。
那么……只要找到正在活动的木偶人,就能知道,现在台上演着的是哪一出戏,又有哪个角儿正活动着。
至于黎恪去了何处,他无法知晓。
他只能不断在心里去想象,希望自己能找到对方。
蓦地,他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惨叫。
姜遗光顿时侧头,那惨叫声却戛然而止。
听上去有些熟悉,正好是李芥离开的方位,但却不是李芥的声音。
根本不必考虑,他转身循着声音传来的方位奔去,途中不闪不避撞倒不少木偶人,有些在地上摔开裂痕,滚来滚去,他也不理,奔跑之快几乎能出现残影。
等他赶到时,地上只有一具裂开的尸首。
高大结实的身形却穿着女子的艳丽彩衣,在地面摔得四分五裂,头朝下,头骨已然从中间裂开,能见着周围散落的白骨碎屑。他的头发也梳成女人样式的发髻,因为衰落而松散开,沾在地面粘稠的一大滩血渍中。
和刚才他们看见的木偶人没什么区别。
无非一个是人,一个是木偶。
甚至还把一个高大男人扮成了干瘦女子模样。
男人演女人戏也要讲究身形贴合,选个壮年男子扮演媒婆,要么是随心之举,无关男女。要么……就是入镜人中已经没有其他女子了。
姜遗光小心地把人翻过来。
和木偶不同,木头还能拼凑成完整的一张脸。可人的皮肉摔成软烂血肉模糊的一滩,怎么也拼不起来。以至于姜遗光无法分辨这到底是哪个入镜人。
他的记性向来很好,可在经过暗室之后,他对其他人的印象莫名就隔了一层薄雾,模模糊糊想不清楚。
李芥才和他见过面,身形看上去也不像,不是他。
会是谁?
也不重要了吧?不是李芥也不是黎恪,死的,是其他任何人一个人都无所谓。
姜遗光抬头张望了一下。
这个地方和刚才木偶人坠地的地方几乎一模一样,同样是街角,同样面对一家当铺,同样在一间两层酒楼下。乃至周边站立不动的木偶人群的穿着打扮也都一模一样!
简直就是把刚才发生的事儿找个相同的儿原模原样再来了一遍。
姜遗光抿抿唇。
他才想过能用看木偶人活动的方法分辨是哪场戏,念就直接用活人和木偶人来了一段一模一样的戏码。
念就是他,能随时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可他却没法知道念的行踪。
他就像在和一个能提前知道自己下一步念头的自己相互博弈,结果只能永远慢一步,不断被克制。
这样一来,想找到黎恪也很难。
不管他想出什么办法,念都会知道,并立刻作出反制之举。即便他要引蛇出洞也不行,刚有这个念头,就会被念窥视到。
他不能不思考,一旦试图放空自己,什么也不想,他就会立刻被自己关入无尽黑暗。
一旦念接近他,他所思所想便会成真。
念不接近他,他要克制念,就必须先找到躲避却又无限接近他的念。但念察觉到他的思绪后,便立刻远离……
不论怎么看都十分矛盾,找不出答案。
想到这儿,姜遗光干脆起身走了。
临走时,他瞥了一眼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尸体。
按理说李芥离这块地更近,他听到了声音,应该到的比他还早才是。可姜遗光来到之后却没有看见李芥的身影?
再一想,李芥和自己不一样。
他听见了惨叫,肯定会认为此处有诡异。他当然会远离。
等等……
姜遗光脚步停下,后退几步。
此处有诡异?
他再次抬头,望向那个被自己一直忽视的、酒楼的二层。
那里探出半个面目惊慌的身体,是一个打扮成年轻男子的木偶人。
书中,媒婆受白司南所托,给当地一个富商的儿子说媒,想要把将离嫁出去。
可将离还没去,那个媒婆就和富商的儿子突然吵了起来。两人越吵越凶,再之后……富商儿子身边的小厮就直接把媒婆从窗边扔了出去!
正正好摔在要进酒楼的将离身前。
将离当场吓得花容失色,哭着回白家。白茸好生安慰她。可那富商的儿子从二楼向下看时,正好瞧见了将离的美貌,心驰神往下,又请了媒婆上白家说媒。
至于原来的赵婆?
只要银子花的多,杀人也能说成是她自个儿不小心掉下去。
姜遗光看到了富商儿子,看到了周围不知何时变出一脸惊恐模样的木偶人,再看到地上的“赵婆”。
所有人都在,唯独缺了主角——
将离和白茸不在这里。
其他人是木偶,死去的人由入镜人替代。将离和白茸,到哪里去了?
主角不在场,戏也能接着往下演吗?
他再次往上看去,却发现……
原本趴在窗口往下看的年轻男人木偶,也就是富商的儿子……不见了!
转眼间,周围的木偶人群都更模糊几分。
粗陋简单的五官,一张张脸,全都对着他笑。
……
李芥跑了很远。
他当然也听到了惨叫声,正如姜遗光所想的那样,他听见惨叫声就赶紧跑了——废话,有人死说明那个地方有鬼,他怎么可能还在那里呆?
到处都是看上去格外相似的街道,街道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木偶,那些泛着木质黄的面孔,黑豆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
现在他有点后悔贸然离开姜遗光了。
姜遗光在故意支开他,他也知道这点,但他不认为姜遗光身上有什么能够克制鬼怪的东西。所以,如果他们分开,鬼怪去找他和找姜遗光都有可能。
所以,他才会同意。
现在看来,鬼怪先杀的也不是姜遗光,他可以先和对方一起走,也好过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这里乱转。
转着转着,转过弯,他还在想事儿,忽然撞上个人,差点惊得大叫起来,好悬忍住了。在看清的下一瞬他的惊恐便转变为了惊喜。
眼前人个头比自己略高一寸,穿蓝色衫子,神情憔悴,样貌温和举止斯文,看上去还不到三十,两鬓却生了白发,一双眼睛像电一样,温和难掩锐利之色。
“黎慎之?”他惊喜道。
黎恪刚要道歉加拉关系,就听见对面人格外惊喜的声音,顿了顿:“这位兄台,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李芥摆手:“没有没有,只是善多和我说过,他正在找你,我一见就知道是你了。”
黎恪:“善多?你们见过?”
李芥:“当然见过,他和我说了不少。”
李芥也搞明白了,这幕后鬼怪估计就是刻意要让他们分开,不让他们聚在一起。
既然如此,一定是因为他们聚在一起互相商量后,能发现一些什么。s所以李芥毫不藏私,把自己知道的见到的、姜遗光告诉他的,全都转述给了黎恪。
同时他不忘拽着黎恪赶紧走。
黎恪陷入沉思中。
姜遗光意识到这是个戏中世界,他们身在戏里,因为改变了话本内容,所以现在整个幻境都乱套了。
既然如此,还会有人“看戏”吗?
他们又怎么把这出戏坚持到结局?
黎恪把自己的猜想和李芥说了,他也认同他们所在的世界是戏中世界。黎恪觉得只要把这出戏唱完,也就是到结局后,他们自然会离开。
可现在一听姜遗光所说的《将离》故事,结局只剩下寥寥几人。其余人几乎都死了。
这样一来,他们怎么可能会放任故事到结局?话本里的人死去,最后还不是用他们入镜人来替代吗?真这么替代下去,还没到破局,入镜人都死绝了。
而善多怀疑的另一个问题,他也在心里有了猜测。
那个叫王武的人,夺了某个入镜人的镜子,也入了镜。他应该是进入了其他戏中。
否则,他不会在街上看到这么多戏台和说书人。就是不知道王武进入的是哪一场戏,死了没有。如果没死,王武所在的戏中世界,会不会和他们的这出戏融合?——毕竟这个世界已经乱了。
除此外,还有一点有些困难。
他温和地笑笑,和李芥说话。
眼前这个叫李芥的人……他好像怀疑了什么。
他可能猜出了姜遗光的身份有些不太一样?姜遗光知道的太多了。
善多是故意告诉他的吗?
也是他特意让李芥来找自己的?
黎恪一直被心魔困扰,在他也即将堕入无边黑暗时,眼前场景一变!他突然出现在街上,周围尽数是木偶人,那些个说书人、杂耍班子、书铺全都不见了!
紧接着,他就被转过街角的李芥撞上。
幕后恶鬼,为什么要特地让他们见面?
姜遗光故意在李芥面前显露出自己的特异之处又是为什么?
黎恪一时半会有些想不明白,两人小心地往白府走去。
黎恪认为李芥就是从白家的池塘中被姜遗光拉入这个世界的,白家其他地方说不定也会有收获。
他也认为,那个鬼会去追姜遗光,所以,他们现在去白家应该是安全的。
很快就到了白家。
被烧毁的房屋只余残垣断壁,草树花木全都烧尽了,有几间屋子还算完整,但也只剩个空架子。整座废墟都弥漫着一股烟熏火燎的气息。
“白家没人了。”李芥说,“我和善多出来的时候没见着人,连木偶人都没有……”
话音刚落,从他眼前飞速闪过一抹蓝色影子,快如闪电飘过去。他还没看清,那影子就不见了。
快得像是错觉。
他急忙回头:“你刚才看见了吗?一道影子!”
黎恪脸色苍白,轻轻点头。
他也看见了,那道影子飞快闪过,根本不可能是人。
“这样……我们还要进去吗?”和呆在原地的木偶人不一样,鬼可是会真的要他们的命啊。
黎恪反而道:“正因为有……阻拦,我们才要进去。”
畏畏缩缩,永远不可能解开死局。
“其他人恐怕都不在了。”他特地提醒李芥。
其他入镜人一定是指望不上的。
……
此刻,在众人猜想的另一个戏台。
王武终于退场,脸上还带着苍白厚重的妆,涂抹得跟大白墙也似,总算离场。
他根本搞不清楚这是个什么鬼地方,放在普通人当中还算大的胆子几经惊吓后早就变得战战兢兢,生怕一不留神又撞上什么诡异的东西。
可这唱戏的地方实在太过于可怕,到处都是昏暗发黄的烛光,隐隐约约还泛青。他套着厚厚的戏服也只觉得浑身冰冷,这种冷不止在表面,更是侵入到四肢百骸。
最可怕的是,周围所有人……不,那些都不像人,那些鬼东西……一直在身边。
他在台上唱戏的时候,这些鬼东西就在台下喝彩,在台上吹拉弹唱。他现在不唱了,也有一堆“人”围过来。
王武浑身都在发抖,不断咽唾沫。他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他想跑,可不管哪扇门打开后外面都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点点光都看不见。一旦他想走出去,他就会感觉到从心底散发出的刻骨的寒意。
就好像……那片黑暗中,有什么择人而噬的凶兽一般。
他被一个脸上涂了厚厚白色脂粉,嘴唇正中用胭脂涂了一个圆,两边脸蛋也抹成红红的圆,看起来无比诡异阴森的一个女娃娃,领到了一间房里。
房间里堆满了唱戏用的东西,墙上挂着披风、披挂、腰裙、各色袍服短裳铠靠盔帽……整整齐齐长长短短挂着。
中间一条长桌,长桌正中一条多宝阁一般隔开左右两条的木架。木架一左一右两边都挂了一条盔帽,看起来简直像挂了两列人头。
桌上也整整齐齐堆了各种发冠、翎子、泡子等物。用来缠头的布条扎好堆成一小捆,簪子钗子步摇玉佩等物则乱七八糟摆在桌上。长条桌两边,各自摆了好几条长凳,供人坐着。
王武拿起几个看看,不感兴趣地丢了回去。
看着金的银的玉的晃的人眼花,实际上全都是些仿造的便宜货,连个银的都没有。
被隔开的桌子都在正中木架上架靠了几面铜镜,想必是为了让那些戏子能坐着梳头贴妆。
王武现在一看到镜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可他又不敢做什么,这些镜子实在诡异的很,他想起自己是如何进入到这个鬼地方的,便挨个凑上去照了照。
令他失望的是,这些镜子虽然能照的清楚,可它们都不是自己找到的那个镜子。
镜子里照出他的脸,没有一点用。
王武失望叹气,坐在一张条凳上,越想越气,愤愤地一蹬腿,却感觉自己踢到了桌下的什么东西。
他弯腰去看,是一排箱子。
箱子厚实,表面擦得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经常用。
王武左看右看,那个带他进来的可怕小鬼已经出去了。这么长时间也没出什么事,他心里痒痒,狠狠心,一鼓作气把箱子拖了出来。
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手肘长的皮影。
王武见过有人耍皮影,中间吊起一张白布,后面点灯照亮,耍皮影的人就坐在白布后面操纵皮影,一边动一边讲故事。
这些箱子里的皮影瞧着还很新的样子,摸上去也不知道是什么皮做的,很光滑,颜色又鲜亮,看起来很值钱。
也不知道是谁的,竟然都放在这里?难不成外面那些鬼东西还要看皮影?
王武翻了翻,皮影人特别特别多,一个箱子里可能就有几百个,全堆摞在一起,竟然也没压坏。
他一摞一摞翻,想看看箱子底下,最后翻起一大摞,皮影人底下还是皮影。
他没耐心了,干脆随便抽了一张出来。
这是个穿着红衣服,帽子上插了花的人,还是个男人……还是个骑马的男人。
王武最见不得这些,嘀嘀咕咕:“一个大男人插花……娘娘腔。”
他拿起皮影,左右晃动两下,被压着这么久,皮影人还挺结实,扯了两下没扯动,架子也没散。
他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也是皮影。
王武从最上面随便拣了一个出来,是个女的,做的很漂亮,应该是个挺美的女人。
他一转头,才发现长桌最尽头竟然挂着一块白布。
王武动了心思,拿起两个皮影走过去,又把灯放上,嘿嘿一笑。
先动男人。
“我今天打马游街,实——在——快活——”王武拿腔拿调唱着。
他看了半天才发现这娘娘腔是什么东西,不就是状元吗?考中的状元就穿红衣服,脑门上戴花,然后被人牵着马游街。一群人围着看。
他想象着自己就是状元,趾高气扬地唱着不伦不类的唱词。
“将来我肯定要做大官——娶公主,我考上了状元,那就是我的福分——”
一时得意忘形,一时痛苦难当。
“小将军——你,你你你可死的好惨哇——”
马背上的人一会儿伸了手乱晃,一会儿抬手捂住脸,马也在操纵下晃晃荡荡,眼看着马背上的人就要跌下去。
王武终于过够了状元的瘾,他猛地想起来一件事。
自己根本不是状元!
他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现在还在厉鬼老家!
这皮影肯定也做的是别人,是哪个状元游街然后被看到了,拿他当模子做了这皮影。
想到这儿王武就怒火冲天,抄起另一个皮影不由分说从天而降扣下,口里发出尖利的女声:
“来人啊——救命啊——”
“啪!”女皮影砸在男皮影身上,王武嘴里啪一声,嘿嘿一笑。
这回总算砸出了一点毛病,男皮影的马垮了,腿也断了,趴在地上。
王武心里的恶意总算消散几分。
他决定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玩、更漂亮的男人。
这个断腿的……就先塞回去吧。
王武哼着小调把皮影从白布后拿出来,马也散架了,人也散架了,女皮影的一只手也断了,被他捏走……
经过了一排铜镜。
在走过去的瞬间,王武眉心一跳!猛地扭头看向镜子里。
打磨得光滑又清楚的铜镜中……他手里拿的,根本不是皮影……
而是人。
活生生的人。
镜子中,男皮影是个男人,躺在地上流了很多血。女皮影是个漂亮女人,衣衫散开不少,头发也乱了,也流了很多血。
王武一见到,就呆住了,吓得把皮影一丢。不过一层皮和木架做的皮影立刻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这回倒是没有摔坏。
王五吓得要死,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铜镜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镜子里照出他是正常的,皮影却照出了人的样子。而且……镜子里的人长得真的和皮影有点像。
不对,应该是皮影和镜子里的人长得有点像。
王武头脑疯狂转动,一瞬间,福灵心至。
他自己不是也突然变成了台上唱戏的吗?既然都是唱戏,肯定是有一些人也和自己一样倒霉,变成了被耍的皮影。
想到这儿王武就开心了。他把破了的皮影塞回去,翻出新的来。
每找到一个,他就会在镜子前照一照,看看这皮影画的到底是谁。
都不认识。
有些看起来挺有钱,有些看起来很漂亮,还有不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长得漂亮的,那叫什么?那是红颜祸水!
书生?那就是小白脸!
有钱的?有钱的地主老财最可恨,该死!
一旦有他看不顺眼的皮影,他就会在白布后狠狠批判,再把它们弄断手脚,拿到镜子前去照。
看到镜子里的惨状,王武哈哈大笑。
他不好过,其他人也别好过。
再说了,他就是玩玩皮影而已,什么也没做不是吗?
第294章
各人自有各人苦, 入镜人们的艰苦与生离死别本就是隐秘,除了他们自己以外,无人在意。
京城中的氛围,也随着恩科后放榜, 渐渐恢复到以往的平静喧嚣。
在此前, 不少流言满天飞。原先闹得沸沸扬扬的容家传闻, 好不容易在容家大小姐主动请缨上战场后迅速消失。
至于女人能不能上战场这事儿,倒没有几个酸腐敢说话——本朝开国皇帝就是和老婆一起打的天下,后来也出过几个女将军, 容楚岚替父从军,不失为一桩美谈。
而边关战事,也在皇帝的推波助澜下,慢慢淡化。除此外,隐约还有些闹鬼的诡异传闻, 有人说这是因为京城中少了修道修佛之人,上头没有神仙镇着,才让小鬼冒头。
一波又一波流言让所有人都不太平,京城里看似什么事也没发生, 却好像在暗流涌动中发生了不少事, 都渐渐如一张逐渐拉满的弓一般,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弦, 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追逐似的。
这是一种很难言说的感觉,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当时的紧张,仿佛随时要爆发。到现在虽然好像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不过一场恩科放榜而已, 可绷在他们身上的那根心弦就是不知不觉间放松了。
也因此,今年的状元游街, 比以往更加盛大!更加热闹。
据说,陛下也要亲临!
于是还在京城等着看状元游街的读书人们全都疯狂了。
他们苦读数十载,也许永远也考不中进士,永远无缘那九五至尊所在的金銮殿,无缘面见圣颜。可现在,陛下也要观礼!
要是陛下看中了他们呢?要是他们的文章、他们的一二诗句能传到陛下耳中,他们就能一步登天!
一入秋就冷得厉害,这一日老天赏面给了大晴天,从长安左门起就堆满了来看热闹的老百姓。
御林军在前面开路,身上铠甲擦得锃亮,在秋日寒阳下反光。
不过……这大概是一年中京中百姓唯一一次不惧军爷们的时候。欢呼喧嚣声不绝于耳,更有大胆的女子往他们身上丢花,花瓣撒在银亮铠甲上。
比御林军们更惹人注意的是后面跟着骑在马上的进士们。
今年前三甲都出乎意料的年轻。尤其是状元郎,年少有为却还没有娶妻,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将他绑了回去当金龟婿。白老先生也说,要不是白家没有适龄的姑娘,他也不会任由贺道元孤身至今。
贺道元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进士列最前,帽边簪花,荷包上绣竹纹,更显得风骨不俗。他身后数十位进士,每一个拎出来都是响当当的才子,可今天全京城的人只会看到他一个人,也只会传颂他一个人的名字。
两列御林军在旁护卫,据传陛下亲临,何等威风?何等气派?天底下不知多少读书人恨不得自己变成贺道元,要是让他们变成状元绕京打马一圈,恐怕立刻死了也甘愿。
可贺道元本人的脸色却不算很好,他看着似乎有些孱弱,身子骨单薄,脸也发白,换成其他读书人早就高兴的要疯狂,他面上却是笑意不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只是周围太过热闹,没人看出状元郎心绪不佳,还以为他紧张呢。
人头耸动、如雷般呼喊欢笑中,贺道元无意间望向某个地方,旋即瞳孔骤缩。
他看见人群中站着一个顶了大头娃娃面罩的人,那人和自己当日所见的古怪孩童一模一样!
顶了大头娃娃面罩的身影静静地站在人群中一动不动,而后,他竟直接在贺道元的注视下消失了!
贺道元浑身一冷,勒住马,踟蹰不定,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他的样子太反常了,人群传来嘈杂声。
“怎么了?状元郎看见什么了?”
“怎么回事?前面停下来了?”
“不知道啊……”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议论声越来越大,跟在贺道元身后不远只差一个马身位的榜眼和探花也颇为诧异,两人对个眼神。榜眼抖抖缰绳打算上前去问……
忽地,从天上直直砸下一道身影!
谁也没看清怎么回事,那身影就砸中了骑在马上的贺道元身上!御林军根本来不及阻拦,两人就一块儿从马上滚落下去。
离他最近的那位御林军下意识伸手去拽,可他伸出的手却好像握住了巨石一般,一瞬间的沉重后,鲜血飞溅!
御林军握住手里那截还套着丝绸衣袖的断臂,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惊呆的何止他一个?
“啊啊啊!!”一滴血溅在好不容易凑近了想一睹状元郎风采的一个妙龄少女脸上,她呆呆地一抹脸,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她一尖叫,其他人才好似从不可置信中回过神来。
谁也没见过这种可怕的场景!第一反应就是跑!尖叫、大喊、小孩哭嚎,此起彼伏。受惊马匹嘶鸣不已,手中没了缰绳制掣竟直直往人群中冲去!又引起无数声尖叫。
越要跑,人群更加拥挤!
好不容易挤在前头的人跟火烧屁股似的没命往后钻要跑走!后面的人也跟着扭头跑。你推我挤,谁也看不清谁,后头人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其他人大叫着跑便也跟着挤着跑。
不少人一个不慎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起来,就被其他不知谁的慌乱脚步踩下去,便再也没能起来,变成了地上的一滩烂泥。
这些血淋淋的烂泥被不小心低头的人看见了,又引起更大的惶恐!
就这样,骚乱似水波由远及近传开,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动乱不休,人们没命地跑,不知酿成了多少大祸。
在后面不明所以的进士们有不少不大会骑马,前头一乱,他们骑着的马也全部受惊拼命窜腾,胡乱冲撞,御林军们一个头两个大,忙着勒马,大叫着让人别挤!别跑!可他们没有命令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很快就连人带马被淹没在人群中,更添了不少惨案。
这场状元游街,彻彻底底的乱了。
……
夜深了,金銮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京兆伊、御林军头领、十六卫头领……以往在外面跺跺脚京城就要抖三抖的京官们无一不脱了帽跪在大殿中,有些人背上还渗出血来,也不敢擦,只一个劲磕头。
太监、宫女们无一不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整座大殿都安静得跟死了一般。
令人惊惧的长久沉默,一个小太监悄悄往殿里来,手里端个托盘,悄无声息打个千儿,坐在案后的皇帝微一点头,他才将托盘轻轻放在龙案上,并马上跟着站在一边低头数地板。
他的背脊早就被冷汗浸透了。
陛下拣起托盘当中的几份供词,翻开看。
底下跪着的一排大人们额头汗冒得更多。
“状元游街,本是好事,偏偏办成这样……”皇帝的声音响起,打破一室寂静。
底下人一抖。
“仅仅一日,被踩踏而死的百姓就足有三百余人,还不算那些被踏伤的,趁机拐卖了孩子的。进士一百人,也折进去二十五个……”
折子轻飘飘往桌上一拍,纸张发出轻响。
皇帝深深吐纳一口气。
熟悉的人却都知道,陛下这是动了真火。
陛下即位三十年,已经很少再动怒。但今天这出荒唐事儿实在是……谁也没想到啊!
谁知道从天上会掉下一个女人来?还好死不死地砸在状元身上,把他砸下马。
伺候的宫女之一便是近卫的人,她更心知陛下的怒意为何。
除了受伤和死去的人以外,这桩事传出去的影响更为恶劣!
偏偏是陛下开的恩科,偏偏是陛下钦点的状元。游街时天降横祸,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那些反贼,又有话可讲,指不定会把这事儿编排出什么花样来。
这件事的确是厉鬼所为,可他们能说吗?敢说吗?就算他们不敢说,老百姓就不会在心里猜测吗?不会偷偷乱传吗?
要知道,半个京城的眼睛都在那一刻盯着状元郎,眼睁睁看着那女人掉下来的百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事儿根本止不住外传。
百姓多愚昧,要是让他们知道京城中有恶鬼,恐怕天下就要大乱。
陛下再度深深吐纳几口气,一挥手,示意底下还在不断磕头的人们退下。
他们身体一软,几乎要瘫下去。旁边伺候的太监们眼疾手快,两人一个赶紧将大人们扶住了往殿外挪,再悄悄把地面擦干净。
陛下坐在几案后,看向杜尝。
杜尝连忙向其他人使眼色,很快殿里伺候的宫人们悄无声息退下大半。唯有几个穿着太监宫女服饰的近卫们留了下来。
据他们禀报,贺道元四肢俱废,即便救回来也只能当个废人。奇怪的是,他的手脚都不像是摔断,反而像被活生生扯断的。
从天而降的那个女人住在城西,姓白名汀兰,寻常人称其为兰姑,也是一位入镜人,那天不知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上空往下掉。
她的情况还好些,只是摔断了两条腿,接回去就好了。
“……也是入镜人?可是因为她身上的诡异?”
回话的近卫连忙道:“并不,据兰姑说她并没有入镜,只是好好在家里待着,不知道为什么一转眼就来到了大街上。”
他小心地觑一眼陛下神色,谨慎道:“……依奴才看,她不像是说谎。”
这样一来,背后就一定有某些他们不知道的缘故。
“你们还查出了什么?”陛下问。
近卫有些为难,左右看看,一叩头,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
“除了兰姑和贺大人以外,还有别人。”
“礼部员外郎刘生源之子,未曾上街,在家中无故从屋顶摔落,左腿已废。一书生上京赶考住在京城中云来客栈,当时也无缘无故从楼上坠下……”
近卫列举了十几个他们打探到的怪案,全都发生在今日事故不久后,相隔不到一刻钟。
当然,这些人都被他们想办法封了口,不让说出去。
皇帝一听就皱眉。
无故坠楼,他想起了前些时日京里的坠楼案。
那场案子就发生在入镜人之中,因为他们都入了同一场幻境。而那场幻境,也是迄今为止他所知入镜人数目最多的一场,甚至于出镜后,诅咒也仍旧纠缠着他们。
算起来,还和倭国传过来的长眠诅咒有关。
只是,他本以为坠楼一事该只发生在入镜人之中,为什么现在还波及到了普通老百姓身上?
陛下问起,近卫自然要答:“启禀陛下,这回的坠楼一事和上一回无关……”
兰姑也好,贺道元也罢,乃至他们在京中调查的所有人,他们都声称自己在下坠前看到了一个顶着大头娃娃头罩的人。
说着,近卫呈上了画像。
很普通的大头娃娃的模样,奇怪的是,他们所有人都不记得那个大头娃娃穿了什么衣服,长多高。他们只记得这张油光发亮的大头娃娃的脸。
陛下低头看着纸上图案。
画上的人顶着最普通最常见的面罩,面如满月,眼白正中挖了小孔可以让里面的人看到外头,眼睛和嘴唇都画出笑弯弯的形状。头发剃光了,只有额头正中留一缕。
“就是它?”陛下问,“可有问出,他们为什么会碰见这个东西?”
恶鬼行事无常,如果惹上了,不论做什么都没法甩掉,只有等死。可想要招惹到这种恐怖的厉鬼也是有条件的。
他们一定是有意无意间做了什么,要不然,怎么会都碰上这个大头娃娃?又怎么会同一时间遇上同样的怪事?
近卫迟疑道:“他们都说,是因为一本话本……”
“话本?”陛下反问。
近卫小心斟酌词句:“不敢欺瞒陛下,他们的确说是因为一本话本。看了那话本后,他们就见到了那个东西,等他们再一次看见,就是今日出事了……”
所以近卫猜测,这话本里也带了诅咒,看过的人就会被大头娃娃缠上,再被其趁机杀死!
至于那是个什么样的话本……
陛下当然不会以身试险去看,只是听近卫禀报。
“这话本名叫《将离》,正是上回长眠诅咒的破局之人姜遗光所作。只是,他写出这话本时,还没成为入镜人……”
姜遗光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陛下眼前。
自小到大的古怪经历、被认为天煞孤星、亲手杀死祖父、离奇成为入镜人……再到后来一桩桩一件件,他所在的每一场死劫几乎都是靠着他破局,尤其是上回困住了几百人的长眠诅咒,也靠他一力挽回。
更令人惊叹的是,他才十六岁,翻年也不过才十七。十六岁就能渡过五六场死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唯一不巧的是,姜遗光去了瀛洲,至今未归,否则召来身边也算得用。禀报的近卫如是想。
陛下微微皱眉。
近卫们都知道死劫有多难,他能听出近卫口中赞叹的意味。毕竟姜遗光不光自己渡劫,还能把其他人一起带出来。他们当然觉得这是个忠心的苗子。
可陛下却能感觉出,这是个天赋极佳,却又生了反骨的年轻人。
这样有才气的人,恐怕不会那么轻易驯服。
他用朝中官员也是如此,刚考中入官的读书人最是麻烦,得狠狠磨一磨性子才能用,否则不论放在哪里都会惹出祸来。
陛下总觉得,姜遗光也是这样的人。
他表面驯服,但心里未必真正忠心,这样的人就像一匹狼,永远不会对人低头。
“再去查查姜遗光。”皇帝吩咐下去,“尽快把他从瀛洲接回,速去!”
……
姜遗光还不知道自己在陛下面前有了姓名。
他正在做其他事。
满大街都是木偶人,一动不动。这些木偶人都是念心中用来唱戏排戏的东西,念靠着它们,演出了将离这个故事。
但现在,这出戏被打乱了。
姜遗光心想,现在需要把这出戏唱完。可白家三个最重要的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只有他一个人也很难办,他需要其他人帮忙。但他担心再次出现刚才的情况,不能说不能想,便随意找了一家店,在里面找到笔墨后,把《将离》话本后半部分写了出来。
现在的戏已经完全乱套了,但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只是时间被打乱而已。只要让黎恪他们看到,他就有办法联合这些人出去。
姜遗光书写速度很快。
写过一遍后,他将这些信纸折好贴身放着,又开始磨墨重新书写。
这一回他写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第一遍,他把《将离》这个话本完全照抄了写下来。
但有那么几页他并没有真正写出,而是在脑海里推演出写在纸上的布局后,飞快打乱顺序,将其中关键几页的字全拆了再记录下来,写成一段语焉不详混乱的文字,和一大串用来解读数字——
他终于知道,他父亲让他背下的那串数字可能要用在什么地方了。
那是他父亲给他留下的字谜。
父亲一定是有什么事不能直接和他说,只能用这个方法隐晦地告诉他。
而现在,他把这个方法用在了和黎恪的交流上。他觉得黎恪应该能看懂。
设下谜题后,姜遗光才开始写新的将离的故事。
和第一遍不同。写第一遍的时候,他想过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写好后,念就会立刻出现。
他和念同为一体,念希望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演完,但因为他的缘故中途生出不少杂事,导致整个故事都乱套了。这会儿自己把故事重写,意味着他自己也同意了这个故事。
他和念的共同推动下……念一定会立刻把整个世界按照他所写的话本再度演绎一遍。
按照原本故事的结局,到那时,他们才是遇上真正的死期。
所以,姜遗光才要省去不少关键处不写,将他们变成密文。
第二遍不一样,他将自己等人也写了进去。
他、黎恪、李芥、沈妍……所有人的名字全都写进了故事中。当然,故事里给了他们一个好结局,都活了下来。
当然,这些人中不包括王武。
王武到现在一直没出现过,也没人见过他。姜遗光猜测他可能会在别的书中。以念的恶意,它说不定会给王武一些能够威胁到他们的东西。
他下笔速度很快很快,快得几乎要飞起来,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他,让他赶紧写完,否则就来不及了。
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按照李芥所说,他一睁眼就坐在戏台底下看戏。而他和黎恪等人也是坐在戏台下看戏。
在戏台下看戏的那是戏外人。
姜遗光则是把王武写成了戏中人。
戏外人总是比戏中人好一些的。而王武这样的人……姜遗光不得不防备。要是念先找到了王武,它一定会利用王武做点什么!
他想起自己曾经有个话本,写了三位异姓兄弟长大后,为了各自前途反目成仇的故事。心念一动,他将这个话本写了下来,只是在这个话本中,他把其中一人的名字抹了,把王武的名字加了进去。
接下来就算念出来靠近自己也没用。
他和念同为一体,这个幻境既是念的,也是他的。一旦念接近他,他们共同生出的意识会立刻成真——也就是这第二本话本,会立刻变成现实!
想到这儿,姜遗光写得更快!
只可惜他没有更早地意识到问题根源,如果他再早一点想明白,他根本不会落入客栈中的黑暗,也不会在白家被烧伤。
但他心里还有一些不祥的预感。
他不知道念在想什么,但念不一样,念能知道他心里的所有想法。
所以,在他想出这个对策的时候……念一定早就知道了!
念会做什么?它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对付自己?
下一瞬,姜遗光就知道了……
昏暗拥挤房间,白色的幕布垂下,无人打扰。
王武像一只恶狗刨食般兴奋地翻着箱子,他察觉到了一种操控别人命运的快感,这种感觉让他犹如吸了一口仙气般,浑身飘飘然。
他翻到后面干脆懒得再翻,直接把箱子倒过来,里面的皮影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哈哈哈哈哈哈……”王武早就不正常了。
他在房间里面踩着那些皮影走来走去,哈哈大笑,犹如一夜间赢下赌场的瘾君子。在他毫不留情的踩踏下,那些不过皮和竹架搭成的皮影全都被踩得稀碎。
从房间里的镜子照过来看,王武简直是踩在满地犹如泥泞般的模糊血肉中。
他翻了一个又一个箱子,拆毁一只又一只皮影。
他不知道这些皮影从何而来,为什么从镜子里面照去又是真人的模样。
当然,那些突然受伤的人也不会知道,因为他们看过一本话本,就被某个诅咒缠上了。
在另一个世界,他们变成了话本里的皮影,只要轻轻一踩,就要肠穿肚烂。
但好在一点……王武懒得把那些皮影全都拿到白布后。
放在白布后的皮影才算真正“上场”,上场后的故事才算得真。
现在那些皮影横七竖八歪在地上,没能“登场”。
王武只要仔细对比镜子里的景象就能发现,那些人的伤势和皮影比起来还是要轻上不少的。比如有的皮影整条手都扯断了,镜子里的那人也不过手骨骨折而已。
王武没管那么多,他只顾着自己高兴,撕扯得越来越高兴,两眼如野兽见着腥味似的发红,呼吸粗重。
蓦地,他翻找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在一个木箱子底下,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皮影。
其中一个皮影最让他眼熟。
穿着蓝衣服,涂得白白净净,下面还有一点被火烧的痕迹。
几乎是看见那个皮影的一瞬间,他的眼睛就瞪的老大。
这几个人……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竟然敢耍他!
额头蹦出青筋,脸孔扭曲,狞笑着,王武拿起了那个皮影。
放在铜镜前,一照。
王武几乎要哈哈大笑。
这个皮影,果然是宋霜。他带着那帮人戏弄自己,领着几十个兄弟到处乱转,这个宋霜……他必须死!
不过嘛……在这之前,他可以好好玩玩。
王武把眼熟的皮影全都翻了出来,一一摆在地面。
沈妍、李芥、仇少才、刘承和……
还有这个最可恶最该死的宋霜!
他最先拿起了沈妍的皮影,他还记得这个女人长得很漂亮,说话客客气气,可分明就是看不起他。果然世界上的女人都是贪慕虚荣的,瞧不起他这个大头兵。
王武心想,老子扒了你的衣服,看你还得意什么?
他拿起模样和沈妍有三四分相似的皮影就开始撕扯,皮影上的衣服都是画上去的,他怎么可能撕下来,扯到最后,反而变成将手脚卸下。
瞧见镜子里的女人也血淋淋一片,王武感觉舒心不少。
殊不知,另一头的沈妍满心愕然。
入镜后,她莫名其妙就坐在台下成为了看戏人当中的一员,而后她又忽然到了台上,成了那王家大小姐的替死鬼。
她明明已经死了!她还清楚的记得自己喘不过气,窒息时的痛苦。可现在为什么又活了过来?
虽然手脚都被扯下来皮肉,身上也血淋淋的发疼,可她就是活过来了!
她不知道皮影的事儿,当然也不知道,王武把她从箱子里拿出来后,放在了白布后头。
那就意味着,她重新“登场”。
她自然会活过来。
一个又一个,扯断手脚,有的身体拧成了麻花,依次吊在白布后。
黎恪带着李芥正往白家走去,两人眼看就要来到水塘边。
忽然间,李芥感觉胳膊一疼,遏制不住的惨叫出声。
“李兄!你怎么……”黎恪话还没问出口就惊愕不已地站在原地,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李芥被抓到了半空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撕扯他的手脚,白骨森森穿透皮肉,鲜血喷涌。
紧接着,他整个人的身体都开始变形,在半空中拧成各种奇怪的形状。
李芥再怎么忍能忍,在这种情况下,也控制不住地发出惨叫。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可偏偏他就是没死,死不了,只能活生生地忍受着痛苦。
李芥完全没有闲心去思考发生了什么,浑身骨骼断裂的巨大的痛苦让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朦胧间,他听到黎恪在喊自己。
黎恪被眼前一幕惊呆了,他刚才下意识逃走,逃到一半没察觉到危险又折返回来。到底是什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如果说是鬼怪所为,为什么他没出事?
是谁在折磨李芥?偏偏又不干脆给个痛快杀了他,这样的折磨,说是没仇都不可能。
“李兄!你等等!你坚持住!”黎恪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清,还是大声喊。李芥被抓到了半空中,他跳起来也只能勉强抓住一只已经被拧到变形的脚,之后他就被甩落在地,满手鲜血。
惨叫声持续了近半刻钟,李芥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他的身体仍旧被无形的手掌控着,撕扯、拧动,扭曲成一团,断开的骨头扎穿皮肉露在外面。
再然后,那只手似乎消失了,李芥跌落下来。
黎恪在下面看得都忍不住揪心,他虽然知道李芥有些小心思,可他从来没想过要李芥以这种方式死去。
用力接住了他,小心放在地上,先伸手探了探鼻息……
令他惊奇的是,李芥身上流了那么多血,骨节全都碎了,身体以非常诡异的角度向后仰着拧成一个团……
可偏偏他还活着。
他竟然都没有死!呼吸微弱,可他还活着。
简直像那个东西故意吊住他的命好让他受折磨一般。
黎恪想救他都不知道怎么救,他也试图让李芥身体舒展开,可李芥的骨头早就被故意反折还打了半个节,解都解不开,黎恪伸手试探几次,再后来都不敢碰他。
让人看着,就觉得自己的骨头也跟着疼。
黎恪越想越浑身发寒。
这个东西……与其说是鬼,不如说更像来复仇的人,还是那种丧尽天良毫无怜悯之心的恶徒!
会是什么东西在作乱?
王武拿起了最后一个皮影。
再次在镜子前照了照,镜子里果然浮现出熟悉的少年人的模样。
但在少年身后,还有一道血红的像是女人身形的影子,那影子很淡,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王武当然也没仔细看。
他拿着皮影往白布后走去,沿途经过的镜子每一面都照出了那个小鬼头可恶的嘴脸,他好像很着急在写什么东西,一张张镜子走过去,他写的东西越来越多。
不过……从今天以后,他就别想写了!
王五没有看见,当他经过那些镜子后,镜子前都多了一道淡淡的身影。
那是个女人模样的血影,保持着和镜子里姜遗光一模一样的姿势,伏案飞快书写着什么。
随着她的动作,卓越上渐渐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色的字。
那是将离写的故事。
姜遗光在改变将离的故事。将离也在改变姜遗光的故事。现在,将离就把姜遗光的故事截了胡。
她笔下的王武,从戏台上退下后,来到了一个房间里。
房间中堆满了皮影。
这些皮影全都是人,有的是活人,有的是死人,有的在镜子里,有的在镜子外。在镜子里的人暂且不提,而在镜子外的那些人,他们无一例外全都看过《将离》这个故事。
一旦他们看过,他们就会变成属于将离的故事中的人。
王武不知道,他只为自己逃脱一劫而感到开心。
他在房间里翻了起来,发现从镜子里能看到活人的身影以后,就开始找自己的仇人。
镜子前的血影继续书写。镜子里,即便王武已经来到了白布以后,可镜子中仍旧浮现出淡淡的姜遗光的影子。
他们都在写故事。
但是……镜子前血影的速度,要比镜子里的姜遗光更快一些。
她终于写到了姜遗光。
桌面上浮现出一排细小的血字——
“王武拿起了属于姜遗光的皮影,他伸手,扯断了皮影的右手。”
房间里,白布后,王武扯掉了皮影的右手哈哈大笑。
镜子中,姜遗光的右手突然断裂,笔掉落在地,鲜血喷涌。
姜遗光眼前纸张上的文字飞快变化,变得和桌面血字内容一般无二。
他知道,这是念的对策。念果然利用王武来对付他。
他用故事克制念,所以念也用故事操纵王武克制他!
而且,一出手就是断了他的右臂,不让他有继续写的机会。
可是,他还有左手。
想都没想,姜遗光伸出左手握笔,以丝毫不亚于右手的速度飞快将那一行划掉,改写——
“王武把皮影放回桌面,羞愧自尽。将离……”
白布后,王武忽然感觉有点不对。他呆呆地看着手里断了一只手臂的皮影,再看一眼地上狼藉的皮影们,心中生出一股愧疚感来。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十恶不赦!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要杀要剐,不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儿!他整这么恶心干什么?
王武羞愧欲绝,转头就要硬着脖子往墙上冲——
桌面血字跟着变化。可在姜遗光才写下将离二字后,他又动弹不得了。眼睁睁看着自己刚才写下的字迹消失。
紧接着,纸张上墨渍蠕动,一个字一个字艰辛地往外吐,变出新的一行内容来。
“王武重新拿起皮影,他卸掉了姜遗光的……”
姜遗光拿住笔死死僵持,墨字每多一个他就涂一个。他右手断裂处剧痛,左手跟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只能咬牙坚持住。
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活路。
第295章
京城动乱。
状元游街当日, 无故出现一女子从天而降砸伤状元郎,车队混乱,马失控伤人,人群踩踏, 伤亡惨重。这几日京城里到处都在办丧事, 白布白幡随处挂, 原本因恩科放榜逐渐沸腾的油锅直接被泼了一瓢冷水,爆发之后迅速冷下来。
那女子是谁?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天上?
还有……除了状元郎以外,听说其他地方也有不少人突然就从半空中砸到了地上。
据他们说, 那时候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抓着他们往地上砸。
再然后……
御林军冲进各大书铺搜捕,听闻有反贼混进书铺印了反文反诗意图谋反。当日状元郎出事,那女子也是反贼们安排的,总之一切都往反贼身上推,绝不能有损陛下颜面。
更何况……这些反贼本就不清白。
“据说赤月教的反贼都会邪术!他们要九十九个童男和九十九个童女的血, 还要种在坟头九十九年的阴木,炼成以后就能操纵活人。”
“就跟木偶戏一样,把血给你喝下,你就会变成木偶, 听他的话, 可吓人了……”
百姓多愚昧,不论多么玄乎的流言, 只要传的人多了,他们就可能会信。朝廷先下手为强,在京城流言炸锅前抢先安排一步, 让百姓把苗头都对准了反贼。
住在京中的百姓都能觉得近年来各地管理似乎更严了些, 规矩倒没怎么变,可以往那种松弛舒适的感觉就是渐渐消失了。按一些人的话说, 那是绳子收得更紧了。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蛇蚁过道一般。有些人也忍不住要跳出来。
现在大家才明白为什么。
因为反贼啊!
要不是反贼闹事,又何至于此?
反贼实在可恶,一开始先躲在寺庙里,利用信众香客敛财,后来寺庙道观除去大半,剩下的也必须朝廷接管以后,这帮人就在京里散布谣言。多亏陛下英明神武,乃真龙天子降世,总能及时识破反贼阴谋,否则现在京城的百姓都要遭殃。
不过百密一疏,还是让这些反贼得逞了一次。陛下五十大寿开恩科钦点的状元郎,听说从此以后就成了个废人……
据说,陛下爱才,更是爱民如子,听闻此事后数次落泪,才下令全城彻查,不放过一个反贼。
据说,书铺里抓出来不少反贼。
据说……京城很多悬案都和反贼们有关。
流言纷纷,越传越广,越来越多人信了,无一不对反贼深恶痛绝。
御林军们当初丢了脸,原先一把手直接被撤下去换了新人上来,这位新官上任直接把京城里三层外三层查了个天翻地覆。听说京城中的大牢都挤满没地方放了,日日有家属在外哭嚎。
除此外,皇宫里也日日抬出裹了白布的尸首,有些布都来不及裹好,露出一点穿了里衣的尸骨,堆在板车上拉走了。义地埋不下,索性全都送到化人场。
都说陛下动了真怒,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呢。
陛下管的这样严,百姓们反而安心不少。像这样有事抓人还好,自己不惹上不就没事了?要是出了这事儿上头还没什么动静,他们才要害怕呢。
这把火也终于烧到了朝阳公主这里。
“话本?”朝阳公主不解,“什么话本?”
她表现得天衣无缝,眉头轻皱,病久了,以往看起来如牡丹一般盛艳的容貌也多了几分可怜,“我说最近宫中怎么动静多了,因为话本?”
她身边也有近卫,近卫把事情解释一遍,朝阳公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了那话本,就会变成厉鬼的傀儡……实在太可怕了。只不过,我这里是没什么话本的,你们可以查。”
她自请搜寝宫。
底下人哪里敢?陛下让人来找时可是特定叮嘱过,不可怠慢惊动了公主。
因此来搜寻的宫人们也只客客气气地和朝阳公主宫里的人们交谈,不知问出了什么,晌午后,宫里带走了三四个宫女。
“你说她们早就成了傀儡,想把话本塞进我房中?”公主不可思议,“我房里这么多书,就算他们把话本放进来,我也未必会看。”
贴身宫女替公主掖好被子:“可这样一来,公主您就算说自己没有看,别人也不一定会信呀。”
这个别人,自然指的是二皇子。
陛下还是信公主的,只是陛下最近太忙了,不知不觉间疏远了公主。二皇子又巧言令色,让陛下以为他对公主很上心。
其实公主身边的人也奇怪呢,二皇子原来对公主明明很好,虽然行事有些不周到,可总有几分真心。不知发生了什么,二皇子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朝阳公主没说什么,侍女给她解了头发,拿梳子通过一百遍后,她顺势躺下,让其他人都出去。
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
被窝里的身子却在发冷。
她说谎了。
她看过了那本话本。
还是容楚岚带给她的。容楚岚和她交情不错时,天南海北什么都聊过几句,也议论过京中最实兴的首饰花样话本戏剧等。
她就和自己说起过,那本据说名叫《将离》的话本。
直到现在公主都不确定容楚岚是不是故意的。她猜想,或者容楚岚自己也不知道呢?她当时说起的语气那么轻松,她怎么会知道这话本会害死人?
可如果她知道呢?
听说她和写话本的那个人也有几分交情,如果他们都故意隐瞒了来骗人呢?
可她现在已经到了边关吧?公主心中就算有再多疑问也没有办法去问了。
最可怕的是……公主不知道自己会被变成什么样。
看了话本的人比想象中的还要多,但真正出事的也就那么几个。会轮到她吗?会落到她头上吗?
二皇子最近得了差事,很少进宫,这让公主松了一口气。她最近对这个哥哥越来越厌恶,甚至是痛恨。而这个哥哥对她也越来越不耐烦了,有时朝阳公主一扭头,就能看到对方望向自己时阴鸷怨毒的眼神,恍若厉鬼。
可偏偏……他们的母妃,乃至父皇,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于母妃提起他的次数也多了,听说她私底下还为他多做了好几身袍子,以往这种有点“出格”的事情,母妃向来是不敢的。
他们就都没看出来吗?!这个怪物!难道给他们都灌了迷魂汤?!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朝阳公主本来只是闭目休息一会儿,后来也渐渐睡熟了。
这一觉睡得很不舒服,胸口闷闷的,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身上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闭紧的眼皮不断挣扎,睫毛乱颤,想醒过来,可怎么也醒不过来。
公主浑身难受,意识一点点回笼。
她感觉到……真的有东西压在身上!
眼皮艰涩地勉强掀开一条缝,昏黄烛光泄进来,公主看到,自己被子不正常地隆起了老高。
而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东西藏在被子里。
公主几乎要疯了,一把掀开被子!
一个带着白面红唇,笑眼弯弯的大头娃娃头罩的小孩趴在她身上,被子掀开后,脑袋抬起来,直直地对着她笑。
公主头皮发麻,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刻僵住,浑身都软得提不起力气来。她想叫人,可嗓子干的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孩趴在她身上慢慢向她爬过来,越来越近,到最后,那个面罩牢牢地贴在她面上。
眼对着眼。
朝阳公主早就被吓得魂不附体,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吓得连闭上眼睛都忘了。她看到……那个面罩黑洞洞的眼眶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眼睛……
而在小孩抬起头来时,面罩下本来会露出一点脖子的皮肤,可面罩和肩膀的接缝处却只是黑漆漆一片。
公主终于知道了,面罩底下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那张看起来油光水滑的大头娃娃的脸还在对着公主笑,然后,它伸出手,放在面罩边缘。
它把头罩摘了下来……
*
镜中,王武被一阴一阳的两个执笔人操纵着,一会儿悔恨的恨不得撞墙,一会儿又疯疯癫癫要把所有皮影撕烂。
他看起来就像个疯子,哪怕现在离开幻境,他也不可能神智清醒了。
而姜遗光那头,正苦苦坚持着。
他断裂的手臂也随着自己和将离斗法中,一会儿长出,一会儿筋骨寸断。除了手臂以外,其他地方同样如此。
他终于知道该怎么对抗将离了,可他却没办法送走对方,更没有办法化解将离的执念。
将离就是他,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有什么执念。
或者说,将离就是他的念,将离就是执念本身。他怎么可能化解?
他猜出了将离想要什么。
将离是念,他为主体。所以将离想尽办法让他失去神智,到时候便可附在他身上。
既然是这样,他更不可能让将离得逞。
手腕、手肘、小臂、脚踝、腿骨……身上但凡能断裂又不影响性命的骨头都断过,又被他拼命夺了回来。常人绝无法忍受的骨头寸寸断裂的痛苦,他竟也能熬。
将离不会杀他,也杀不了他。他要是死了,将离也会消失。
这是他唯一的优势。
姜遗光已不知道自己在纸上划去多少痕迹,又新添了多少内容。
另一边,王武真的要疯了。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他整个人就像皮影人一样被掌控着。一下子撞墙拿刀砍自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跳起来往外跑。可他根本跑不出去,一掀开帘子就有脸上涂抹了重彩的戏子阴冷地盯着他看。
王武后悔了。
他在踩着那些皮影的时候,没有想过自己和那些皮影也没什么差别。
一样被人操控,动弹不得。
他就不应该来的,不应该捡到那个镜子,不应该跟着那些人走。要是他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一定离那些人远远的,保准不招惹。
有没有人救他?
有没有人啊!救救他啊!
王武涕泗横流,流着泪,再次不受控制地坐下,用力往桌上撞去。
黎恪还在河边,他不能触碰李芥身上的伤,如果一个不小心,断骨戳进了心脏,到那时李芥可就真的活不成了。
李芥还有用,不能死。
他留意到白府内,原本微微荡漾的风逐渐平歇。在他们面前流淌的小池塘也逐渐平息了波澜,渐渐生成光滑平静的一面水镜。
水面平滑,倒映出水池上空的垂柳绿草,蓝天白云——
和岸边行走,来来去去的下人们。
黎恪头皮发麻。
水镜里分明现出了一个完好的白家,下人们来来去去,白家当家的两个人,白司南和白茸,他们苍白的影子浮现在水里,静静地看着他微笑。
志怪小说中常有描述此类情形,活人眼睛看不见恶鬼,但镜乃阴物,鬼会在镜中现出身形。
所以,从始至终,白家人都没有走是吗?
黎恪被自己的猜测惊得浑身发毛,可他还是迅速冷静下来,仔细地打量水里的倒影。
不知为什么,当他回想时,白家所有下人的面貌都是模模糊糊的,想不起来,因此他也无法判断河中倒影里的鬼影是不是包含了所有下人。
他甚至连有多少人也记不清了,不过白家的下人不可能全部出现在他面前吧?所以数目上也无所谓了。
他在鬼影中,看到了芙蓉的影子。芙蓉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同样浮在水面,微笑地看着他。
黎恪忍着恐惧慢慢看。
白司南和白茸都在这里,将离呢?
他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总觉得这水中倒影有什么地方很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少了将离?
不……不对,他本来就没有见过将离,所以,即便这倒影中没有将离的身影,他也不应该觉得很奇怪才是。
正在这时,李芥的手脚好似被什么东西扯着抚平了一般,刺破皮肉暴凸出的白骨也妥帖地回到了原位,身上发出咔咔的声响。
李芥嘴里发出含糊的呻吟,黎恪回头问他:“李兄?你好了吗?”
他问出这句话后,顿时突然惊醒过来一般,浑身冒冷汗。他终于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觉得池水倒影不对劲了。
因为水里……没有他和李芥的影子!
李芥在他面前犹如变戏法一般,浑身骨节不断发出声响,身体一点点展开、铺平,从原来扭曲的一团到现在如平常一般躺在地上,也只不过用去一盏茶时间而已。
李芥自己都纳闷,他还记得刚才发生的事,也不问黎恪了,坐起身活动活动手脚,一脸惊奇。
鬼会放过他们?怎么可能?
一定是背后有谁做了什么。
其他人基本都死了,黎恪一直在自己身边,难道是姜遗光?
黎恪示意他看水中倒影,李芥也看的头皮一麻。
两人坐在一起商议。
这河水中的鬼影看起来不能伤害到他们,于是二人干脆坐在池塘边悄悄谈论,一边分出心神,盯着池水。
他们谈论后,都觉得在这场幻境中,镜子、池塘,戏台,才是关键事物。
他们都是戏里的人,按照戏里内容走。
至于池水,这池塘一定有些古怪。李芥当初就是在戏里被推入河中,却又被姜遗光拉了上来。
而现在,池塘因为没有一丝波澜,变成了一面平滑的水镜,所以又能照出他们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来。
“你看,我们现在也在戏里,会不会在戏中还有戏,然后通过镜子,我们能看见戏中的戏,或者戏外的事物?”
“镜通阴阳,假如以我们所在的地方为阳面,我们能通过镜子看见阴面。阴面之人或许也能通过镜子看到阳面。”
“戏台也是如此。阴面戏台上演着阳面故事。”黎恪越说越觉得脑子灵光起来。
“李兄你最初进来时就在阴面,我和善多等人在阳面。你能在那边看到阳面的戏,我们这边也能看到阴面的戏。后来你在阴面落水,善多恰好在河边,才能把你带过来。”
“白家被烧毁后,白家人都进入了阴面?”李芥猜测。
“所以这池水……不对,应该是镜子,镜子可以让人在阴阳二面来去。所以我们才一直找不到将离!”黎恪越说眼睛越亮。
所以他才会突然之间和姜遗光分开,白家人“看不见”姜遗光,是否也是因为在那时善多通过某个渠道忽然进入了另一面?
李芥恍然大悟:“这样一来,王武肯定也是在阴面,只是在与我相对的阴面,他能看见我,我看不见他。我能看见你们,你们看不见我……”
如此环环相扣,戏外人也是其他人眼里的戏中人,实在叫人糊涂。
“不对……等等。”李芥砸吧一下嘴,纳闷道,“什么找不到将离?将离就在这儿啊。”
他本来想伸手指,忍住了,下巴一抬,“白司南和白茸,就是将离。”
这句话带给黎恪的震撼不亚于晴天霹雳。
“怎么会?你为什么这么说?”
李芥:“小姜兄弟把故事全都告诉我了啊,他和你分离之后就遇到了我,他说自己曾经看过这个话本……”
紧接着,李芥跟着放下几个大雷。
他把姜遗光告诉自己的话本故事完完整整说了出来,其中还带着姜遗光的一些叙述习惯,黎恪一听就知道那是姜遗光说的话。
黎恪震撼不已。
不止是因为《将离》这个故事,更是因为……
善多为什么突然又能说出来了?
他原本不敢说不敢想,因为他一丁点念头都可能会通过扭曲的方式成真。可后来为什么遇上李芥以后,他又能说了?
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而听完这个话本故事后,黎恪也有种说不上来的、仿佛被淤泥淹没的难受的感觉。
却原来,白司南知道白茸不是自己亲妹妹以后,渐渐生出男女之情来。他后来发现妹妹愈发离经叛道,也不愿意约束她。
他不断寻找自己的亲妹妹,最后还是父亲托梦,让他知道了亲妹妹的下落。可再后来他才得知,那根本不是死去的父亲托梦。
至于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
白茸在一次雨夜中偶然发现自己的血不能和哥哥相融,起了疑心。再后来得知哥哥一直在寻找某个妓子的下落,怒不可遏,觉得哥哥荒唐。
于是,她在白司南和将离的第一次会面时,偷偷藏在房间的衣柜里。
但她没想到,自己会看到那样一幕……
背对着她的将离,和白司南……两人抱在一起后,竟如泥人一般渐渐相融。
他们抱在一块儿,变成了一大块模糊的肉团!
白茸都惊呆了,呆在衣柜里不敢出声,她眼睁睁看着肉团还带着人的头发不断涌动,一点点融在一起,像两块颜色不一样的蜡烧热后融化在一起,两团不一样的泥掺了水后和在一起,搅动着,不断搅匀了。
再然后,又分成了两个肉团。
两个肉团再慢慢的,变成了白司南和将离的模样。
白司南原本是来找将离算账的,可不知怎么的,在房里呆了一会儿就晕乎乎地坐下了。
白茸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一首自己听过的民间歌谣。
“……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将泥人儿摔破,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
当初她听着这歌瑶只觉得天真烂漫,可现在她到眼前的一幕,却只感觉不寒而栗。
白茸回家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白司南。这还真的是她的哥哥吗?到底有多少是白司南,又有多少是将离?
再后来,她就替将离赎了身。
白茸一直害怕将离,但赎身后的那一晚,她就彻底忘了自己曾经看见过的怪事。她以为自己和将离生出了些不为世人所容的情愫,而哥哥也喜欢将离,又因女子相恋天理不容,所以要拆散她们。
白茸既爱着哥哥,又以为自己喜欢将离,根本不愿意分开,悲痛之下同意和将离私奔,被白司南派人寻回。
白司南大怒,他认定将离蛊惑了白茸,可他自己也对将离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不愿意离开。他清楚自己不爱将离,对将离也无半分兄妹情,可就是感觉不能离开她。
他也不能说出将离的身世。
于是白司南告诉白茸,他要娶将离。
兄妹□□,天理难容。他心里想着自己娶了将离以后,白茸就不会再惦记她,而自己不碰将离就是了。到时等白茸心思消了,自己再放她出去。
至于白茸……自己这辈子都只能是她的哥哥。
白司南完全没想到,白茸纠缠将离也是为了自己,而他最后决定娶将离,在白茸看来就是放弃了自己,选择了将离。
再后来,将离告诉了白茸自己的身世。
白茸无比震惊,原来白司南和将离才是兄妹,他们绝对不可以在一起!她以为哥哥不知道,揭破了这件事,被震怒之下的白司南下令关起来,不准向外透露半句。
将离又去劝白司南。
反正白茸已经知道了真相,为什么不干脆来个偷龙转凤?
红盖头一盖,养在深闺,谁会知道花轿里的是谁?到时远离这座城,谁又会特地来看看白司南娶的妻子长什么模样?
白司南犹豫之下,同意了。
三书六聘,十里红妆,白茸盖着红盖头,晕晕乎乎地坐上了花轿。
之后,她便跳了水自尽。
她想起来了。
她看到了,将离和白司南融为一体,又分开。所以,和她在一起的人,究竟是谁?那真的是人吗?
而白司南也在洞房花烛夜后想起了一切。
他有一次去找妹妹,却透过窗户看见……将离和白茸抱在一起。
所以他认定两个女子之间生了不该有的情愫。
可后面的事情,被他忘了!新婚夜之后他才想起来!
那根本不是两个女子的相拥!
将离抱住了白茸后,血肉骨骼犹如泥人和了水一般一点点融化。白茸也跟着融化。两团泥人融化成一团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分开,慢慢变回两个人。
所以……
白茸已经不是白茸了吧?
白茸落水自尽后,白司南安葬了她,墓碑上也只敢写她是自己妹妹。白茸死后,将离不知所踪,唯有坟前突然长出大片大片鲜艳的芍药花。
芍药艳丽,别名将离,性喜阴,故又名鬼花。
黎恪听完了故事,只觉无比震撼。
“所以,将离到底是什么?如果在碰见白司南和白茸以前她就存在,为什么她后来又……”
黎恪说着说着,忽然醒悟过来。
镜外的将离,是姜遗光的念。
镜内的将离,为什么不能是白司南和白茸的念?
白司南和白茸各分出一半的念,这个念构成了完整的将离。所以,白司南和白茸才会不可遏制地爱上将离。既是因为他们内心相爱,也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吸引。
等等……这样一来……
黎恪在心里捋了捋其中关系。
将离是姜遗光的念。姜遗光在阳,将离在阴,将离便是阴面的姜遗光。
而将离本身又是白司南和白茸各自分了一半出来的念。
这不就是说……姜遗光就是白司南和白茸?
黎恪被自己的猜想震惊到。他话只说了一半,李芥催促:“后来又怎样?你倒是把话说全了。”
黎恪摇摇头:“没法说,还是先找到善多。”
他犹豫片刻,还是道:“善多恐怕和白家兄妹脱不开关系。”
李芥刚想问为什么,就见眼前水镜又浮现出新的画面——姜遗光在一间陌生书室,伏案写着什么。
他看起来很急,书写字迹龙飞凤舞一般,他甚至两只手都用上了,一左一右各握着一支笔飞速书写。
可他写出来的东西没多久又被抹去,换成一排新的文字。而这时姜遗光又会立刻抹去新的文字,再写上自己的。
水镜图像渐渐清晰。
就连李芥也能看到姜遗光在写什么,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他身上的伤势突然好全,果然和姜遗光有关。
“不知道是谁在写我们,把我们当做书里的人,善多又把我们的结局改了回来。”黎恪向来平稳的语气里终于多了几分焦急,“我们得找到他才行,他一个人对抗,恐怕艰难。”
李芥皱眉打量:“看不出来他在哪儿,这个地方瞧着眼生。”
黎恪望向湖水,咬咬牙:“你先前说,善多碰到你之后又和你分开了?你们在路上有没有碰过镜子?”
李芥一回想:“应该是有的。”
“那他应该是到了阴面,或者是阳面,总之我们和他又去了不同的一面。”黎恪望着池水。
李芥一惊:“你不会想跳进去找他吧?”
黎恪道:“你不明白,不找到他,我们全都出不去。”
他面色凝重,完全不像说谎。李芥没有追问,立刻道:“那你去,我在这里守着。你会水吗?”
黎恪是南方人,点点头:“尚可。”
他把外裳脱了,只留下一层里衣,李芥帮忙把外面的衣服全部裁成条,拧成麻花,又将荷包里的细绳取出来一块儿加进去,没多久就得到了一根细长结实的绳子,栓在黎恪腰上。
“你下水的时候小心点,感觉不对赶紧上来。”李芥担忧道。
一切准备就绪后,面对水面上仍旧看着他们微笑的一众白家人,黎恪深深吸口气,踏了进去。
那厢,姜遗光还在斗争着。
他没法停止,一旦停下自己就会落得个浑身筋骨断裂无法反抗的下场,到那时,念会有数百种方法让他失去神智。
就像话本里,将离利用兄妹之间的爱与嫉妒侵占了白茸和白司南二人一般。一旦给念一个可乘之机,让它撬开一条缝,它就会立刻挤进来。
它想把自己变成它的傀儡、它的木偶,或者别的东西。姜遗光很明白,总之它不想当一个无根浮萍一样的念,它想要反过来操控自己。
就在这时,他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是黎恪。
黎恪简直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浑身湿淋淋,看着像刚下过水。
“果然找到你了。”黎恪语速飞快,这种时候根本来不及叙旧,“你在改写结局对么。”
姜遗光三言两语概括:“我们都是将离手里的皮影,在一个叫王武的人手中,若他把皮影撕毁,我们全都会遭殃。”说着,他抽空用一只手把自己原来写下两个版本的话本丢给黎恪。
“没时间了,你自己看吧。”
黎恪捡起书三两下翻完,姜遗光以密语写的那部分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大体内容他却已经从李芥那里知道,就不着急解开。
这时姜遗光面前又浮现出文字——
[王武打翻了屋里的烛台,屋里生起火……]
还没等那排字写完,姜遗光就再度划下一笔,把那排字涂了。
如果真起了大火,以念的做法,它一定会让大火把所有人烧死,再给自己留一口气,日久天长折磨下来,他定会失去神智,变成废人。
黎恪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像这一刻才思敏捷,一瞬间把一切串联在一起。
念是戏台上的傀儡,所以它做了皮影,把他们也变成傀儡,再通过王武折磨他们。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可以用另一个办法。”
“将离就是你,你就是它,只不过你们现在像处在一页纸的两面,互相干扰,你可以这样做……”
“这样……那些皮影就在你手上了。那个地方有你的皮影,一定也会有它的皮影才对!”
姜遗光:“但这样一来……”
黎恪道:“没事,我通过白家的池塘进来的,等我再找一面镜子把你送进去,你尽快找到属于将离的皮影就行。”
说罢,他也不耽误,把姜遗光改过的第二版书留下,自己带着第一版有密文的话本跑了。
他们都发现了,一旦不处在同一面时,将离就不能凭空伤人。
它必须要通过文字、傀儡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必须得有个凭据才行。如果它身边有姜遗光亲自写下的文字,它就会让这些文字变成真实。
同样的,它想要操纵人,除了以文字的方式外,就必须用傀儡,不论是木偶还是皮影,都没什么区别。
而将离为什么能随时出现?也是因为姜遗光的缘故,它可以随时来到姜遗光身边。
姜遗光不能完全掌控将离,但他应该也能做到调换才是。
他大可以选择和将离调转位置。
到那时,他面对着属于入镜人的皮影们,而将离就会面对他写下的新版本故事。它就不得不遵照新话本把他们送走了。
黎恪动作很快,他翻了几间屋子却怎么也找不到镜子,干脆找了个盆,又四处找水,接了一盆水回来后放在姜遗光身边。
“没有镜子,将就用吧。你等我跑远了再用。”
否则姜遗光一旦把将离置换过来,这么近的距离,将离当场就能杀死他!
姜遗光看向水盆。
水面平如镜,映出一张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
将离的模样和他没什么区别,只线条更加柔和几分,明显是位女子。
此时,它也在书写,隔着水面,一双幽深的黑眼睛回以注视。
而后,黎恪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再然后……
李芥、仇少才、刘承和、沈妍……
商持、柳含章、毛一程、温英伯……
除了王武外的所有入镜人,甚至包括已经死去的那些人,都离奇地出现在了姜遗光面前。
他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惊愕地互相对视,很快发现自己竟动弹不得。
姜遗光立刻明白了将离的盘算。
它在用这些人要挟自己。
如果他这时选择调换方位。被换过来的将离……完全可以一瞬间杀死所有人!
它也可以选择杀一部分,留一部分,这些活下来的人出去以后,一定会对他产生怀疑。
姜遗光低头看着水盆里,和自己容貌别无二致犹如孪生兄妹一般的将离。
没有任何犹豫,提笔写下。
他也像一团和了水的泥,身形容貌逐渐模糊。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团身形慢慢清晰,逐渐变成了和姜遗光格外相似,却阴冷无比的女子模样。
……是将离。
与此同时,真正的姜遗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间狭小屋内。
面前长桌上摆放有一列铜镜,地面铺满支离破碎碎裂的皮影,分不清谁是谁。
在他不远处,已变得面目全非的王武伏下身,如野兽般喷出鼻息,双目赤红望过来,凶狠狰狞。
后腿一蹬!
看过去的瞬间,王武早已裹挟着凌厉劲风扑面而来。姜遗光迅速侧身躲开,随手抄起桌上一面铜镜狠狠砸在王武后颈,可铜镜砸下去,却只发出犹如刀剑相击的清脆撞击声,甚至镜身边缘都卷曲了进去。
王武变得跟长了铜皮铁骨也似,恐怕刀子都扎不穿吧?
怪不得将离毫不反抗,原来在这儿设下了埋伏。
王武已经不能算个人了。
他变得很奇怪,身形慢慢拔高,姜遗光甚至能听见他身体发出骨头生长的脆响,浑身筋肉挤破衣裳。面孔渐渐狰狞,张大的口往外凸,渐渐冒出野兽一样的尖牙,鼻腔呼哧呼哧发出粗重声息。
是关在笼子中饿了好几日的猛虎,终于被放出牢笼。
现在,猎物送上门了。
狭小屋内剧烈碰撞声响接连不断响起,姜遗光上蹿下跳灵活躲避,他把能砸的东西全砸了过去。铜镜、绣凳、桌子、甚至桌下的箱子一股脑全砸过去,也不过在怪物利爪下撕成碎片。
他在写下去的那一刻就做好了黎恪等人全军覆没的准备。他不能指望这些人帮忙了,现在也只能靠自己。
第296章
王武这幅诡异凶狠的模样, 倒让姜遗光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他祖父那时也渐渐变成了怪物的样子……后来姜遗光知道是因为他得了山海镜却又机缘不够,不足以成为入镜人,就成了怪物。
王武变成的怪物比他祖父还要恐怖些,简直铜皮铁骨, 刀枪不入。它的个头还在不断变大, 眼看再涨下去, 就要占据半个屋子了!
姜遗光刚才引诱着王武攻击小屋的墙,令他失望的是这些墙不论怎么击打,掉落下多少碎石都没有倒塌的迹象。就连墙面破了大洞, 大洞里还是砖石,不见空隙。
可想而知,将离根本就不准备让他逃出去。
姜遗光又一个闪身躲开疾冲而来的怪物,墙面再次撞了个小坑,碎石稀里哗啦泄地, 狭窄的四面墙晃了晃,从上头直直落下一块脑袋大的砖石,眼看就要砸在一头扎进墙面里回过头来的王武和他之中——
就是现在。
姜遗光方才从怪物腋下直冲穿到它对面靠墙,此刻, 他用力在地面一蹬跳起身, 头朝下的姿势一只手撑地旋转半圈,以手肘为中心旋身蹬上身后的墙。
而后, 再借着这股力,长腿狠狠回旋踢上从上方坠落的砖石!人头大小的石块被他狠力一踢,直如闪电般向怪物的面门袭去!
王武还留有神智, 它下意识闭紧了眼后抬手格挡, 用力拍下,但仍有碎屑在它来不及闭眼前飘进去, 碎石穿过指缝砸在紧闭的眼皮上。
这不仅没能伤到它,反而使王武更加愤怒!等眼前灰尘沙砾散去一点后便迫不及待地睁开眼,要给那个小虫子一点教训。
可在它刚睁开眼的瞬间,便有一道深蓝色影子如利箭般迅疾从它眼前划过,他手上似乎拿了什么东西,银亮的光如电般划破了它的眼球——
腥臭的血飙溅在墙面!和血一道狂飙的,还有怪物的怒吼。
它的眼睛被刺瞎,看不见了!
姜遗光握紧沾血匕首,手臂因猛然发力还有些颤抖,腿也痛得厉害。他并未因暂时得手而掉以轻心,而是趁这怪物短暂目盲之时在地上拼命翻找起来。
大家都有皮影,王武的也一定在。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刚才他藏了面铜镜在桌上,一个又一个照过去。皮影们大多都损坏了,可怜兮兮落在地面沾着灰。因而镜子里浮现出人们凄惨无比的模样,残肢遍地。
姜遗光还没找到王武的皮影,倒是先找到了李芥等人的,估计刚才王武先把这些皮影拿出来做了什么。
野兽嘶吼中,姜遗光找得更快,
他早就注意到房间里有一块用来演皮影戏的框好的白布。王武估计还有一些神智,和他打斗时两人都小心地避开了这块白布。
姜遗光在自己周围遍寻不着,只能认为可能藏在王武那头。
它变得更大,像一座肉山结实地蹲在小房间里,像狗一样两条后腿屈膝蹲地,两只手捂着还在飙血的眼睛惨嚎,声音嘶哑哀戚。
还是没找到王武的皮影……
倒是让他看见了属于黎恪的皮影。
黎恪被将离挟持着,镜子里的他神情张皇,他似乎能看见自己,见自己看过去时眼睛瞬间亮了,伸直手说了一句什么。
镜子里照不出声音,但姜遗光能看懂口型——黎恪在向自己求救。
而后,那面铜镜就被容貌和他格外相似的将离的脸占满了。
“换回来,我就放过他们。”将离的声音回荡在小屋中,语气诚恳。
姜遗光理也没理,把镜子一塞继续找。
他自然希望黎恪能活下来,黎恪对他有利。可将离怎么可能放过他们?
将离就是他自己的半身,他再清楚不过了。他自己的承诺都未必算数,更何况是恶念形成的将离?
他仍旧在屋里寻找。
姜遗光心里猜测,将离用那些人威胁他,他不接招,接下来会怎么做?
他自己接下来会怎么做?
——如果是他自己,他根本不介意杀几个,再恐吓几个。
黎恪不会有事的,将离会以为黎恪和他关系最好,正是因为关系最好,最好的筹码才会放到最后出场。
除了黎恪,和他一起在瀛洲岛上的那些人才麻烦。
不保下他们,恐怕自己出去以后艰难……
姜遗光的动作很快,思绪更快,从刺瞎王武的眼睛到和将离在镜中交锋不过短短半盏茶不到。他干脆一股脑把落在地面的皮影全都收起来了,有个箱子还算结实,他把皮影全塞了进去,再接着找。
王武的惨叫声渐渐低落下去,它的眼睛原本在流血,很快的,血也不流了,被刀划烂的眼睛蠕动着长全了皮肉。
就在这时,姜遗光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皮影,一条右胳膊被拧掉,松散地挂在细竹架上。
怪不得他现在右手还觉得用不上力,刚才一直用左手。
姜遗光小跑躲过被王武砸来的碎石,小心地将手臂装回去。
镜的另一面,入镜人死伤惨重。
姜遗光不知道,自己刚才看见的黎恪,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他。将离在出来的一瞬间就杀了眼前入镜人,可……姜遗光新写的话本就在眼前——那相当于姜遗光定下的“规则”,它不能直接违背。
那些人还没有到该死的时间,话本里,他们都活了下来。
于是,入镜人们全部死去以后,一个个又活了过来,变成了话本里的角色。
没法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动,只能僵硬地跟着走。
除了黎恪以外,谁也不知道姜遗光写了新话本,新话本里他们也不会死。因而在看到那张和姜遗光一模一样的女子面容时不时浮现时,所有人都惊惧不已,以为幕后恶鬼让他们活过来是为了再一次折磨他们。
以往也有这样的死劫,死去的入镜人又活过来,活了之后再次被折磨死,如此几次三番,那人出来以后就疯了。
尤其是已经死过一次的沈妍、仇少才等人,又一次次死而复生,几乎要崩溃了。可他们还是得按照话本所写内容,演着里头角色。
黎恪有点明白了将离为什么这么做。
生出了自己的意识,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本话本里的角色,却不得不还是按照话本里的内容走,身不由己。这叫将离怎么可能不恨姜遗光?
它当然也想让姜遗光和其他人也尝尝这种滋味。
黎恪心里还有点担忧。
将离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姜遗光用了这个方法克制它,它一定会再做些什么。
很快黎恪就知道了。
姜遗光新写的话本中,每人角色都不一样,都在文中提了几句,大结局也出场过。姜遗光写时大约是考虑过,特地把黎恪和李芥放在了一起。其他人距离也不算太远。
这会儿,他们面前都出现了一本书,哗啦啦翻动到属于他们的那一页。上面文字一个个慢慢消去,露出底下的空白纸张。
二人瞬间明白过来!
将离或许不能直接改了姜遗光写下的内容,但她可以先抹去!
一旦把他们从这本书里彻底抹去,他们就再也不可能死而复生了!
最先被擦去的……是商持。
属于他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飞快消失,当前那一页他的内容完全消失后,书页再哗啦啦翻到下一个有他出场的地方。
就这样,整本书一直翻到了尽头。
商持在他们面前消失了。
与此同时,姜遗光放在木箱里的皮影,凭空抹去了一个。
他还不知道,不断躲避向他冲来的猛兽般的王武,不断左躲右闪。可他连自己的皮影都找到了,却就是找不到王武的皮影。
每个角落都找了,就差把地板撬起来挨个搜,但就是没有!
王武变得更大,占据了大半个屋子,姜遗光怀疑再让它继续长下去,它会活活把自己挤死在这个小屋里。
找不到……
怎么办?
怎样才能出去?
将离的执念就是想让他变成对方的傀儡,他不可能愿意。但如果不消除执念,他就没办法离开。
就算他能除去王武,还会有别人!将离只要回到自己所在的阴面,就能继续操纵皮影把他们变成怪物。
根源不在王武,而在于将离。
怎么办?
怪物巨掌重重砸下!地面巨震,一块飞溅的碎石砸过来,姜遗光险而又险躲过,却仍旧被一点碎屑划伤脸。
他没有地方躲了。
姜遗光从胸前取出属于自己的皮影,盯着那只阴影能将他完全埋没的凶兽。
将离就是他,他就是将离。
所以,杀了他,就是杀了将离。
姜遗光躲开头顶源源不断落下的碎石,来到白布框前,把自己的皮影放上去,而后毫不犹豫地撕下皮影的一只手臂。
皮影断口处喷涌出大量鲜血,溅湿白色幕布。
他感觉自己的手臂传来剧痛,但还好只是皮肉痛,并没有像皮影一样断掉。
果然被他猜中了。
当将离和皮影处在同一面时,这皮影就变成了他的傀儡。而现在换成他和皮影处在同一面,将离反而在另一面,反过来,他便可以利用这个傀儡来操纵将离。
他没有一点犹豫地把皮影四肢全部卸掉,撕碎,袖袋里的火折子取出把皮影点着了。尽管他自己也痛得厉害,但他冥冥中能感觉到,将离正在消失。
这大概是姜遗光不幸的十六年以来最幸运的一次。不止是他在消灭将离,镜外成百上千人也在忙碌,否则他根本不可能这样轻松。
镜外,京城大搜捕。
无数《将离》话本被搜出,就地焚毁,书铺老板、传阅过话本的所有人全都被关了起来,想办法让他们忘掉这诡异邪门的话本。
这股风气从京城刮到了柳平城,查出姜遗光出身地后,柳平城也迎来了彻查,又一批话本和读过话本的人被抓走,近卫们自然有法子让他们忘掉自己看过的内容。
边关,容楚岚召出无数厉鬼涌向敌军营帐,自己却步入濒死境地。
镜中,入镜人们察觉面前书页上字迹被抹除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他们面前凭空浮现出一道虚影,那虚影渐渐凝实,赫然是将离。
但将离看上去格外痛苦,和原来冷漠模样不同,此刻它的面容扭曲到诡异的地步,已经根本不像个人了。其他人看着它,简直就是看到了厉鬼模样的姜遗光一般。它的手脚也都断开,向外喷着血,又有灼烧的痕迹,不知经历了什么。
而后,那张阴冷扭曲的脸,再次跟和了水的泥一样,慢慢模糊,又一点点变淡,重新变为虚影。
当将离是一个人的念时,它可以通过这个人来害死他周围的人。
可这个念以故事的方式传到千百人脑海中,它便也成了这千百人的念,能够影响的人更多,愈发厉害。
可现在,它的容身之处一点点被削减,又被姜遗光亲手撕去了所属于他的皮影。
它再不能维持住本来模样。
姜遗光把整个皮影都烧了,伏在白布几案后,几乎爬不起来。
但他能感觉到,将离短暂地……彻底消失了。
占据大半个屋子的高大的王武恍若被刺破的泡儿,啪一声,飞速缩小,直至变回本来模样,甚至眼睛也好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还有些愣愣的,不知所措。
姜遗光用最后一点力气掷出一块拳头大石头,砸在毫无提防的王武面上。后者惨叫一声,捂着被砸穿的右眼,透过指缝恶狠狠瞪视坐在白布后的姜遗光。
“宋霜!你找死!”王武仍旧不知姜遗光真名。他右眼不断流血,左眼也看不大清楚。他想扑过去找他算账,可地上碎石瓦砾实在太多了,失了一只眼睛后王武头昏脑胀,走都走不直。
鲜血把他的视线染上一层红,朦胧间,看见姜遗光所在的地方亮起了火光。
姜遗光点燃了这块用来演皮影戏的白布。
刚才他和王武追逐时,虽然两人都小心躲开幕布,可要说一点影响都没有是不可能的。但这块幕布却白净如新,显然是因为将离刻意维护的缘故。
将离护着它,定是因为有用。
现在,将离“消失”了,白布也就轻易地被他点燃。
皮影们的戏台被毁,自是不必再出场。
没了出场的机会,皮影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除王武以外的任何一个入镜人看见这个房间里的皮影,都会产生怀疑。他们思考后,也很有可能会把白布销毁,这样一来,大家就都能离开了。
所以,将离才挑了王武和王连苍这两个根本不知山海镜死劫为何物的人来。后者早早死去,前者心生戾气,就算告诉他这些皮影是活人他也照毁不误,甚至会毁得更欢快些。
将离的恶意可见一斑。
姜遗光眼前渐渐模糊,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下去。昏迷前最后一点意识让他感觉到,自己倒在了一片树枝上,周围还有树林和大海的森冷气息。
大海涌上来,冲刷岩石嶙峋的海岸,白沫层层堆叠,又褪下去。
岸边趴着五六个人,全都昏迷不醒,还有个挂在了树杈上。好在这岛上已经没有野兽了,他们这么趴着也不用担心危险。
一场地动将这座岛沿岸边凹进去的凹陷撕开两半,一直延伸到姜遗光等人入镜的地方,直接讲他们所在之处和瀛洲岛划割开,变成一座独立的小小岛屿。
小小岛屿上静悄悄一片。
没入镜的高霖与季仲衍早就和他们走散了。风浪平息后二人汇合,在森林里找了好几日也没看见人。他们怀疑这些人都入了镜。
风浪过后的小岛上满地狼藉,他们试图寻找其他人留下的山海镜,可哪有那么容易寻找?他俩找了两天后便放弃了,决定先回到小木屋,再想办法和当初走散的那些人汇合。
出乎意料的是,这回他们很容易就聚到了一起。而大梁那边又再一次派了人来,同行的除了近卫外,还有几个新的入镜人。
原来笼罩在瀛洲岛上那层奇怪的阴云,似乎消散了。
入秋后天气冷得很快,几乎昨天还要忍受烈阳暴晒,今天就要裹紧厚衣裳。好在大梁新派了人,才不至于让他们冻死。
从大梁来的新入镜人中恰巧有一个是姜遗光的老熟人——唐垚。他性子有点跳脱,从海津镇回来后好了不少,这回算是主动请缨。
他一来岛上就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再从高霖等人口中得知岛上发生的事儿,更是惊愕,心生敬意。
跟着王武的那批士兵死的死伤的伤,剩下也就五六人,不成气候,被近卫们拿下后,回去的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唐垚也不在乎那几个士兵的命。
他想,这样一来,镜中恶鬼不知有多少,这场劫得有多艰难?
姜遗光还能活着出来吗?
他每天都这么想,等了好几日,就当他以为自己还要再等下去时,手下士兵们传来消息。
被地动震出去的一小块礁石上面突然出现了好几个人!
近卫们带着他连忙去把那些人迎回来,果然镜子也在那片礁石上,还算幸运的是镜子一面没少。
人竟然也一个不少,全都还活着,只是他们都昏了过去,暂时没法问。
挨个捞回来以后,大军返航,重回大梁。
顺利地让做足了准备的唐垚等人甚至有点不习惯,他来时听近卫们说了,瀛洲岛上有大变故,还以为自己要经历一番艰难险阻。可谁成想,来的时候顺风顺水,找人也找的轻松,回程也顺利得不可思议。
不过这也是好事……
唐垚又去探望了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姜遗光,摸着下巴嘿嘿一笑。
要遇上跟他一样的事儿,那就算了。他估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呸呸呸,说话不吉利,什么死不死?
姜遗光昏睡第一天,正常,出来的入镜人都在睡。
第二天,正常,入镜人醒了一两个,其他人也昏迷。
昏睡第十天、十一天……
其他人早就醒了,活蹦乱跳满船跑,顺便告了王武一状,可想而知王武回京后下场不会很好。
王武在刑房里惨叫时,姜遗光依旧在昏睡。
船上带来的所有大夫全都送到了姜遗光的房间外,随时待命。
好在他昏迷归昏迷,还能吞咽东西,日日有人守着喂水喂粥,否则即便没被鬼怪杀死也要饿死。
直到船只顺利地抵达大梁码头,官府验过,上了岸,换船只走运河回京时,姜遗光才终于有了醒转的迹象。
他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守着的侍女高兴地捂着嘴笑,连忙出去叫人。
“姜公子醒了!”
整条船上的人都沸腾了,近卫们守着门让大夫进去把脉,几个人轮流看过,都道他没什么大碍,静养几天就好。就是在床上躺久了,暂时不能大吃大喝,慢慢调养才是。
说这话时,姜遗光靠坐在床边,黑眼珠幽深,大夫诊完后,他沉声说了句道谢的话。
一场大病让本就瘦的少年人更瘦了几分,他还在长个子,脸上原本有些软肉的线条凹进去几分,眼睛更黑亮,凸显出一点成熟的凌厉来。
可他又不像以往那样面无表情,反而带了一点点温和的笑意,不多,但这让他看上去多了不少人味儿。
他谢过大夫,又谢过来探望自己的人们,没有丝毫不耐烦。近卫们让他静养,暂时别出去(防止他和其他入镜人交流,以免私下串词),他也没有一点不满地接受了。
顺利回京。
这回姜遗光不再住在原来的庄子上,而是住进了京城中一处四合院里,房间按照原来的陈设原模原样摆好了,甚至连他离开前桌上放的一碟栗子糕也在。
有近卫们不吝惜药材进补,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加上他底子本来就好,姜遗光很快就恢复过来。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可姜遗光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念……
将离。
这些秘密,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京城里近日的动荡他也打听了一些,他自然知道念惹出了多大的麻烦。
皇宫里那位九五至尊想必也知道了。
他必须想办法活下来。
他第一个碰见的近卫裴远鸿,在柳平城无人敢违抗其命令,是因为他本人有那么大的权力吗?
不,仅仅是因为他代表陛下而已。
只要沾上这个名头,他能号令一切!
这样一个人,功夫厉害,又十分聪明,对皇帝忠心耿耿,想必也要花大力气培养。可当他违背近卫的规定后,照样被处死。
皇帝甚至不必亲自下令,他或许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那是姜遗光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认识到,他随时可能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可能是因为镜子里的鬼怪,也可能会因为镜子外他做错了某件事,违背了某个规则。
镜中鬼怪无情,可镜子外……又比鬼怪好到哪里去呢?
他原来懵懵懂懂,只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被关入死牢也不慌,因为他觉得有办法能逃走。
但这一回他很清楚,如果他应对不好,恐怕他这次再被关入大牢时,不会再有其他人替代他行刑了。
姜遗光慢慢回想发生的一切,从柳平城的古怪诡事,到回京后,事无巨细地在脑海里盘算。
不过,也有好处,要是这件事运作得当,未必不能成为他的助力。
他听闻了今年两广大旱一事,据唐垚说,一旦有天灾,朝廷最头疼的的就是灾民回流问题。原来的两广总督强行扣下人不让他们走,后来更是直接把长眠诅咒传到了本地,让那些灾民死在睡梦中。
但即便死了那么多人,因为没有人乱跑,周边地区没有流民作乱,赤月教等反贼也没法蛊惑民心。而且因为长眠诅咒后人都睡着了,睡着了就不必再吃粮食,等赈灾粮送到以后,长眠诅咒差不多也解开了。
所以算来算去,死的人竟然比以往大旱时还要少一点。
这反而成了那位总督的功绩,吏部考核时最少也是个平调。
姜遗光心里思考。
因为念的缘故,京城里的确死伤多人。甚至可能牵连到某些高官。
这该如何扭转?
等他身体终于好得差不多时,近卫们果然来盘问了。
他离京数月,去时还穿薄衫,如今都换上了皮袄,这之中发生的事不少。
和他一起去的入镜人们有不少事印象都模糊了,近卫们也是听说过他有近乎过目不忘之能,才抓紧时机盘问,希望能从他嘴里打听出东西来。
一问就没完没了,三天三夜都没停歇,和审犯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令近卫们还算放心的是,姜遗光原来年轻气盛,出去历了些事,总算有了几分敬畏,该说的全都说了,没有隐瞒。
他们当然不知道,姜遗光用小时候父亲关着自己的法子,强行让自己把不该说的事全都“忘了”。
一旦说出去,他必死无疑。
勉强混过去第一关后,姜遗光就提出了想去藏书阁看看的请求。
他并不是真的想去藏书阁,只是黎恪想办法通过唐垚递话来,邀他去藏书阁一叙,估计是有什么事想和他说。
黎恪也被近卫们严加看管,据近卫们观察,黎恪似乎心里生出了些怨望,他们当然不敢放黎恪过来探望姜遗光。
这两人听说交情不错,姜遗光本就是奇怪的性格,要是被黎恪说动了,也生了反骨,那可怎么办?
近卫们把姜遗光的口供一层层往上递,最后递到龙案上。那位的心思他们也不了解,万一他看过后觉得姜遗光罪孽深重怎么办?于是又等了几天。
上头的命令传下来。
“准。”
这就是暂时不动他的意思。
姜遗光定下要去藏书阁的日子后,黎恪那边也要求进藏书阁看看。
和甚至变得有些温和的姜遗光不同,黎恪此时的模样……任谁看都不能算太好。
他回来后,发现自己卧病在床多年的父亲也去了。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
黎恪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熟练地办了丧事,匆匆下葬。等下葬那天,祖母听着外面吹吹打打,哭得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了。
于是又办丧事。
头七之后又头七。黎家上下缟素,不见半分喜色。来来去去的邻居都觉得黎家似乎有些晦气,避开了往他家门口走。
黎恪也不在乎。
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原来早就想过寻死。他是真心想要死在那场死劫中的,可姜遗光还是把他拉回来了。
那他这条命,总该再落得有点价值才是。
他知道,姜遗光回来后一定会受怀疑,他也知道,善多从此以后行事会更艰难。“念”让他直接暴露在了所有近卫的眼皮子底下。
他能帮助善多隐瞒念的秘密,其他入镜人能吗?
他们能因为镜中救命之恩隐瞒一时,哪个又能真正隐瞒一世?焉知他们会不会拿这件事来要挟姜遗光做什么事情?
更何况……他心里的恨,从来没有消失过。
古有精卫鸟,被海淹死后,日日衔来小石头填海。
他这只蝼蚁被一滴水淹死,自然也能痛恨大海。
他估计报复不了了,但是……让姜遗光来动手,不是也不错吗?
姜遗光……他是多么特别的一个人啊。他做不成的事,善多一定能行。
黎恪脑海里日日夜夜都有这些念头盘旋,近卫们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黎恪似乎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心思,所以更加无所顾忌。
“……我知道他会去,你们让我也去。我和他说几句话就回来。”黎恪吊着嘴角露出笑,和以往很不一样的直勾勾的笑容。
“你们有那么多人看着,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难不成你们还怕我做出什么事来吗?”
“我什么都没有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就剩这么个当做亲弟弟一样看待的人,你们不让我见一见吗?”
“把我逼到绝路,我会作出什么来,你们也不想看到吧?”
……
近卫们还是同意了。
他们感觉到黎恪想要寻死。
入镜人中寻死的人不少,十重以后的更多,近卫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预定进入藏书阁的时间在三天后。再有几日就是寒衣节,姜遗光随大流买了纸钱、衣物,纸扎的金银元宝、车马宅邸等物。近卫们允了他会柳平城的请求,寒衣节那日,他也能回乡上坟。
之后,他便自觉蒙上眼睛,任由马车把自己带去藏书阁。
他还担心黎恪不能来,可等自己进去以后才发现,黎恪已经坐在里面等着了。
高高一圈书架环绕,寂静无声,唯有书页散发出的墨香味。
两人各自拿了书来到桌椅边坐下,黎恪为姜遗光倒了杯茶,笑道:“你可算醒了,我听说你昏迷了多日。”
姜遗光握着茶杯嗯一声,继续翻阅,“几天前就醒了,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当然,真正原因可不是什么来不及,纯粹是近卫不让他们有往来罢了。
黎恪又笑:“你这下看着倒像突然长大了不少。”
姜遗光看他一眼,道:“你也是。”
黎恪知道他在说自己长出的白发,无奈摇头一笑。
二人看过一本又一本,随意讨论卷宗中的破局之法,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但多数是姜遗光在喝,黎恪很照顾他,不断替他斟茶。
行动间,露出手肘下尺来长的一道疤。
姜遗光问起,黎恪只轻描淡写说他在家里不慎划的。
陷入疯癫的人做什么都不奇怪,姜遗光没有再问。
别看此时藏书阁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黎恪很清楚,在书架后的暗格里,一定有不少于两掌之数的近卫们监视着他们。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记下。
想到这儿,黎恪再度忍俊不禁,他过的日子越来越苦,最近却笑得越来越多,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托你问的花瓶姑娘一事,估计没有太大进展,毕竟你去了瀛洲,也没处打听。不过也没关系了,我从它那里问了出来。”
姜遗光摇摇头:“并不是,我既然答应了,总会替你问问的。我在瀛洲也发现了些东西,只是还不确定。”
听他这么说,黎恪脸上的笑更真挚了几分,又替他倒了一杯茶。
“也不必再打听了,我当初还想着……现在想想,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姜遗光注视着他。
黎恪声音很低。
“将离拿我们要挟你的时候,你还是毫不犹豫下手了。其实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连累其他人,我猜想将离可能会迁怒于我,所以我主动来了。但我没想到,这居然也能活下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可藏书阁里寂静无比,姜遗光又不打断他,是以书架后的近卫们也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当初建造藏书阁时工匠就费劲了心思,这样的屋子里面的人但凡喘口气,外面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黎恪声音很低地凑在姜遗光身边说话,也被他们听了来。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也知道,我想做什么。”黎恪古怪地笑了笑,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又停止了。
“你这样就很好……你终于学会了些东西,可惜……我已经不能再教你什么……”
姜遗光没有打断他,任由他几乎疯癫地说着话。
说着说着,黎恪伏在案边,袖子遮住脸,好像在哭,又隐约传来呕吐声。
姜遗光起身去安慰他。
“黎兄,我听闻你家中发生了些事,只是……”他不太会安慰人,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他不希望黎恪寻死。
姜遗光说着说着,渐渐感觉眼前视线有些模糊。
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看向黎恪。
腹部开始绞痛,他吐出一口血来!
“……你……为什么要?”他断断续续问出这句话。
黎恪猛地站起身,在其他近卫们还没来得及冲出来前就将袖子里藏着被羊肠裹起的火油高高一砸!
羊肠炸开,溅在书架上!
他另一只手,从手肘那条尺来长的疤里活生生挖出一根火折子来。
近卫们防入镜人防得紧,藏书阁内的琉璃灯都镶了铜边,根本打不破。进来前每个人也要搜身,火折子、木炭、火油等物绝不可能带进来。
谁也没想到,他能用这种方式带进来。
火折子一吹,同样丢出去,砸在浸了火油的书架上。
火光冲天!
暗道迅速打开,可火势来的迅猛,一瞬间就烧成了一个圈,近卫们根本进不去,不得不让外面的人赶紧送水来。
卷宗烧毁事小,藏书阁暴露了才是大事。
至于黎恪,他胆敢做出这种事,有一百条命也不够他赔的!
火光中,黎恪哈哈大笑,俯视倒下去的姜遗光。
“为什么?你说说是为什么?”
被烧毁的书化成灰烬,书架燃烧噼啪作响。外面传来杂乱脚步和吵嚷声。可黎恪仍旧觉得很寂静,好像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
“我对你那么好,亲生兄弟也不过如此。你却在镜中毫不犹豫就选择要我的命,你还能问为什么?”
他仰起头看向环形书架被烧出的一个火圈,仿佛能从其中窥见外界光亮。他举高双臂,拥抱着从上面照下来的阳光。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做这些事?为什么你可以那么冷静?你就不会受干扰?不会发疯?”
“少年英才?”
“长生不老?”
“照这样下去,恐怕只有你这样的人能走到最后。我怎么能甘心?”
黎恪放下手臂向姜遗光走去,每走一步便念一个词,慢慢来到了姜遗光身前,蹲下去,怜悯地看着他。
后者捂住心口强忍痛苦。茶水中的毒放了很多,他一直在吐血,好像要把全身的血都吐了出来。
“你在嫉妒我?”姜遗光轻轻地反问。
这句话仿佛戳到了黎恪的痛处,他的脸瞬间狰狞,大怒:“闭嘴!我怎么可能嫉妒你!”
一把抽出头上簪子朝着姜遗光心口刺了进去——
和簪子同时刺入心口的,是从外圈穿梭而来带着火焰扎在他后心的箭矢。
密密麻麻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扎在当中唯一站着的人身上。他身上也着了火,鲜血流淌,满身箭矢,可他仍在笑,笑的快喘不过气来。
火光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温婉女子,江南烟雨,莲花灯如银河,她展颜一笑,美好如梦。
“我回来以后,就把蕙娘杀了。”
倒在地上的姜遗光模糊中听见黎恪喃喃地说出这句话。
“……我早就知道她已经不是蕙娘,我只是舍不得……”
冲出来的近卫带了湿布救火,姜遗光被带了出去。临走前,他看见黎恪也倒在了火光中。
他阖上了眼睛。
第297章
先是中毒, 又是当胸一刺,任谁都捱不过,姜遗光也不例外,被抬出去后, 旁人差点以为他死了。
黎恪下的毒药性不那么强, 但也是见之即死的毒药, 能挺过来全靠近卫们储备的解药多。刺在胸口的那根簪子更是好悬差一分就要扎进心脏,要真扎进去,那才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京城里最好的几个大夫日日守着, 夜夜汤药送进去,炭火和苦药的滋味把床帐都浸出了烟熏火燎的苦味儿。
都说姜遗光倒霉,好不容易从镜中出来,结果又遇上了个疯了的入镜人,竟害的他也差点没了命。原先他还准备了事物要在寒衣节那日给父母上坟, 但现在寒衣节都过了,姜遗光依旧没有醒来。
这几天日日有人来探望他,送药材送布匹送银两。别的不说,长眠诅咒那回入镜的可有上百人, 不少人心里都记着他呢。
他越好, 越显得刺杀他的黎恪可恶。
黎恪竟然也没死,那一日他身上到处中箭, 又吸了火里的烟,好在近卫们还想从他嘴里挖点东西,射箭虽多, 却也避开了要害, 拖出去后身上伤敷了药便关在牢里。
入镜人都命大,死不了, 慢慢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但狱卒们为了防止他自尽,手脚都捆了,嘴里咬根软木,倒在稻草堆上。狱卒隔一个时辰就要隔着栏杆伸棍子戳戳,若是没动静就要进去看了。
黎恪没有自尽。
他存了死志,但好像还是在等什么。
一般入镜人犯了错都是能免罪的,即便杀了人,那也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黎恪又有些不同,一把火烧了藏书阁,要不是他渡过十重以后的死劫,早就当场打死了。
他却毫不畏惧。下一回被拖出去审讯时,他甚至还在笑。
“看你们这样,姜遗光应该救回来了吧?要是他死了,你们肯定也不会让我活着”黎恪啧一声,笑着说,“算他命大。”
边说口里边流出血来,身上也在渗血,活的这么恶心,可他还活着。
近卫不跟他扯皮,提了鞭子就继续审讯。一鞭一鞭抽下去,伤口沾了浸透血的衣裳碎片黏在一块儿,疼得发烫。
可黎恪竟然还在笑,笑的断断续续,好似从喉咙里挤出的古怪的嗬嗬声。
近卫们都很头疼对付这种入镜人。他们早就在幻境里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酷刑,心智心眼都是一等一的。镜外的刑罚再怎么严酷,对他们也不过毛毛雨一般。
“蕙娘是何时变成花瓶姑娘的?为什么不报上去?”行刑人抽得更狠,问。
其实他们更想知道另一个问题。
他到底为什么要烧藏书阁?为什么要杀人?
别人看起来都说因为他疯了,可如果他有别的目的呢?如果他还留有后手呢?谁能替他保证?
哪个也不敢打包票他只是想报复,于是只能换着花样问了。
黎恪早就没了人样,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笑得让行刑卫看了都有点发毛。笑够了,他才说了一句话……
*
姜遗光醒了。
算上从瀛洲岛回来那次,他躺了整整有一个月多一半。一睁眼,京城入秋后树叶子就染了黄,风也冷得厉害,从窗户缝里呼呼往里面钻。
醒过来就好,醒过来身上的伤就好的快了。姜遗光也没问黎恪下落,整日在院中静养,那些送礼来的人他也好好回了帖子道谢问候,他像是忘了还有黎恪这么个人。
藏书阁毁了大半,里面的卷宗要修复起来不是一两天的事儿,好在那些书都有备份,再印一次也就是了。只是可惜了卷宗后各人批下的注解,那些注解可没有备份,烧了就是烧了,再找不回来了。
想到这儿,入镜人们更加厌恶黎恪。
他自己要报复,何必把别人的路砍断?他杀人放火爽了,其他人可怎么办?
再一想,也没法和一个疯子讲道理,只得作罢。
“你是说,他还想见我?”姜遗光有点惊讶,“他没死?”
近卫道:“就差一口气了,他不肯说为什么要放火,说只有你去了他才肯开口。”
姜遗光皱眉,明显不乐意。
“我和他早已恩断义绝,他还有什么话好说?谁知道他会不会又想办法给我下毒?”
说到这儿跟在身边的近卫就连忙保证一定护着他安全,不会再让黎恪和他近身。
开玩笑,上一次让黎恪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刺杀人,回去后那些近卫全都被拎去操练得去了半条命,他们哪里还敢再犯?
姜遗光再怎么表现的不情愿,还是去探望了黎恪,当然这一回他离黎恪远远的,隔着栏杆对视。
和初见时相比,黎恪变化很大。
他坐都坐不直了,垂着头靠在墙边,黑白相间的头发散乱铺在肩头,目光沉沉阴郁,藏着野兽一般的凶狠。
“你找我还有什么想说的?”和他一比,姜遗光看起来无比正常,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
黎恪古怪地笑了笑,动了动下巴,确定自己还能说话,抬起眼,阴阴沉沉地看他,声音嘶哑道:“你果然还活着。”
姜遗光腾地起身:“如果只是说这些,我就走了。”
“何必着急,我请你来,当然是有要事。”黎恪笑得很开心,喉咙漏风似的边说边喘,“我要告诉你,我今日的一切都是你害的。”
“骨瓷和陛下有关,花瓶姑娘也是,但本来不应该找上我的。”
“蕙娘无故变成了花瓶姑娘,乔儿也死而复生。”黎恪眼神逐渐扭曲,“都是因为你这个祸害。”
姜遗光没说话。
牢房气味不好闻,又不透光,他站在阴影处,眼神一样阴郁。
牢房外,长长通道尽头拐角,好几个近卫坐在那儿细听,牢里传出的声音就如在他们耳边一样清晰。
黎恪口里不干不净扯上陛下时,一个近卫好悬要冲出去,被一把拦住了。
“不会再有人敢接近你了,所有亲近你的人都被你的念害死了。”黎恪自言自语,“我知道将离是什么,他们也知道,只是他们没说!”手指一横,指向外面。
“你以为他们领你的情?不,只是你好歹救了他们一命,他们捏着这个把柄好到时要挟你。”
“将离就是你的恶念,我猜的没错吧?你的恶念被剥夺出来,所以你才能过得这么滋润,什么都不在乎,无忧无虑……”
“凭什么只有你没有恶念呢?这下好了,你的恶念消失了……你再也没有顾忌了,什么死劫什么幻境,都难不倒你。”黎恪咧嘴,蓬乱脏污的头发下,两只眼睛亮的惊人。
“别人会疯,你不会,因为你本来就是疯子……”
随着他的叙说,姜遗光脸上带着的微笑逐渐放平,到最后,仅有的一点点笑意也没了。
“所以,你到底要做什么?”隔着粗木栏杆,他粗鲁地拽着犯人衣领揪到身前。
“别以为我不会杀你!”姜遗光阴冷地威胁他。
黎恪笑得更开心:“我就是要你杀了我,你今天,杀了我才能走。”
他声音低下去。
“我多恨你啊……我原先真把你当亲人,才想带你一块儿走。后来才发现,不需要……”
“既然如此,我送你最后一程。”
一道木栅栏里外,两人眼神对视,流淌过什么。
看似被激怒的姜遗光眼中平静无波,而瞧着已经疯狂的黎恪更是冷静地可怕,甚至低声乞求他。
“看在过往情分上,给我个痛快吧,他们不会怪你的。”
乞求的声音低下去,“只求你,把我和蕙娘埋在一块儿,是我对不起她。”
一旁的近卫没说话,也没阻止。
姜遗光慢慢松开衣领,后退半步,袖中取出匕首,银亮的光一闪而过,牢房里的人倒了下去。
他蹲下去,用稻草擦了擦刀上的血渍,收刀入鞘,转身头也不回大步走了。
黎恪脸上还带着笑,瞳仁涣散,彻底没了气息。
这是他自己决定好的路。
当一个更加疯狂的人出现时,姜遗光的那点异样就显得很正常了。
他故意说将离是姜遗光的恶念,当恶念被剥夺消灭后,姜遗光的变化也就很顺理成章,谁都不会怀疑。
但黎恪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恶念怎么可能消失殆尽?
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姜遗光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就是个关在笼子里的妖怪,看似无辜又无害,可一旦有人把他放出来,后果不堪预料。
现在,他亲自把这只怪物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替他除去了枷锁,还教会了这只怪物如何伪装成人。
寻常人有善念也有恶念,善恶交加,绝对的大善人和纯粹的恶人绝无仅有。绝大多数普通人都会因为从小到大学会克制和忍耐,又有法理官府约束,不敢作恶。
帝皇以法束缚百姓,让他们按照自己定下的规章生活,为自己效命。而皇帝本身也不得不遵守一些规则,让自己能更好地过活。
可姜遗光不会。
他本就不会被任何东西约束,他心底没有任何认同的准则,法律也好道义也好,他可能会为了活下去表面遵从,但那些东西绝不会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他试图教会姜遗光体会人间情谊,没了家人,还有朋友,没有朋友,将来遇上自己的有缘人也是不错的。他和不少人一样认为来这世间走一遭,却不能体会人情美好,实在是一大遗憾,才尽心尽力引导他,想让他感化。
可是,他错了。
人有情,才有欲,有善,才有恶。他们想要教会姜遗光情爱,让他生出善心。可当他生出善心时,恶念也会随之诞生。
善也好,恶也罢,心中有牵绊,就会生出执念,继而变成心魔。姜遗光不入镜还好,可他终究是要渡死劫,要与自己的心魔斗争的,他又怎么用自己世俗的想法自以为是对对方好?那是在害他!
就像在乱世中,要求一个人放下武器,以德服人一般。他能劝动一个人以德服人,能让其他人也听吗?放下武器,那人就只能等死!
就像他自己。
他喜爱蕙娘,爱重乔儿,这两个人的离世差点去了他半条命。如果他不在意,反而会好很多。
所以,不如斩断姜遗光的所有牵绊,让他学会伪装,方可无坚不摧。
黎恪要他心无杂念,一切以活下去为先。要他除却生死,再无大事。
所以,从他自己先开始吧。
黎恪知道,姜遗光的父母、祖父、师长都没了,他们都很疼爱善多,却因为念的缘故被害死,世上便没几个能对他好的人。
等他自己也离开后,姜遗光的身份暴露,近卫们不会让他再和普通人来往,他只能和入镜人打交道。入镜人们又是什么德行他一清二楚。
也就是说,姜遗光后半生,不会再遇到一个比自己对他还要更毫无目的全无保留对他好的朋友。
他不可能再被任何人打动了。
善多已经完全学会了如何伪装成普通人的模样。恰恰相反,他又通过自己学会了攻心之术,明白该怎样去打动其他人,让其他人为自己挂心。
经此一难,姜遗光可以顺理成章地“转性”,他变得善良也好温和也好正义也好,以善多如今的表现,没有人会再怀疑。
也不会再有人疑心他无心无情。
将离恶念已除,留下的当然是善念。对一个善良又重情的入镜人,想必……那位会很满意吧?
他真想知道,姜遗光能做到什么地步?
黎恪临死前,想着这个问题,笑了。
姜遗光离开后就乘马车回到了住处,神色如常地跳下车往房间去,让人不要来打扰他。
他自己坐在窗边看书,涂涂写写,不知在做什么。
可一直监视他的近卫察觉到,姜遗光今日心绪不宁。
他在落泪。
近卫吃了一惊,也更加放心,有情有义的人总是让人更能放下心防。要是姜遗光杀了黎恪后还毫无表示,他们才要更警惕了。
他不想让人知道,偷偷掉两滴眼泪后又止住,继续低头翻卷宗看。
因为他的情况特殊,近卫们商议过后,允许他带一两本回住处看,只是不得弄脏损坏,等藏书阁修好了,再还回去。
现下,他看的就是一本先帝在时,也就是圣德年间的卷宗。
看着看着,手里的书页许久没翻动了,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发呆,像一尊木雕。
他看上去在难过,悲伤地出了神。
可他心里仍在算着什么。
他不能写出来,不能被近卫发现,只能借着别人眼里发呆的时机在心里飞速盘算。
当他在幻境中下意识用密文写下《将离》话本的一瞬间,他就明白父亲让他强行背下的那串数字该用在什么地方了。
那串数字正是一串密文,需要找到对应的书才能解开。可姜遗光从小家就没了,什么也没留下来,他又去哪里找书?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了。
是藏书阁的卷宗中,父亲写下的批注。
批注人人能写,又不通过近卫们的书坊印刷,因而如果不特地去看,谁也不知道他们都写了什么批注。
父亲有话留给他,可他不确定一个小孩子会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也不确定自己能否记得,更担心自己提前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会惹出祸来。
所以,他让自己背下那一长串数字。
小时背下的数字也并非一口气背完,每念三五个便要停一下。第一个数字是年号,第二个数字是月份,第三四个数字便代表行列……
以此类推,他得到了一句话。
“徽省单州宋家村,找坟。”
他怀疑这和自己母亲有关。
姜遗光生母姓宋,闺名宋钰。但他自小就没有母亲的记忆,都说他母亲难产去了。后来三岁多时父亲也去世,一度流落街头。许多事没有人教他,他便不懂,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祖籍何处。
父亲要他找什么呢?
更让他不解的是……
父亲将密文用在藏书阁里,他又怎么确定自己能进入藏书阁?
十多年前,父亲就已经知道了他也会成为入镜人吗?
姜遗光原先以为自己父亲是入镜人,自己得到山海镜也是巧合。可现在看来,不像是巧合,反而像是特地算计好的必然。
再一想,父亲特地用藏书阁的书做密文,如果是因为他早就预料到了自己也会成为入镜人,那他也料到了自己会早早死去吗?他去世得早,就算要留下什么东西给自己也不见得能保留下来。
所以,他才选择藏书阁吧。藏书阁中的书能留存上百年。
他只要先写下批注,再将自己要留下的话提出来,变成数字,就能将他要说的话秘密告诉自己。
父亲为什么能预料到十多年后的事,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他望向窗外,秋意盎然。
也正是因为这样……
他才示意黎恪放火,烧了藏书阁。
藏书阁中的卷宗都有备份,可批注没有备份。他暗示过黎恪藏书阁中有他们需要销毁的秘密,黎恪自然会想办法带火进来。
姜遗光早就在先前把自己父亲那段时期的卷宗全都看过,父亲笔记留下的批注也都看过并记下。
然后,借着斟茶的机会,他把留了批注的书籍的位置告诉给黎恪。
对照算盘一般,喝一口茶是一排,刮一下茶杯是五排,上数过去,眼神示意大约什么位置。
黎恪读懂暗示后,精确地一把火烧掉了那些书。
就算有备用的卷宗重新印回去也无妨,批注不会再有了,黎恪也已经死了。
这样,才能真正地藏住秘密。
姜遗光不是不知道黎恪想利用自己,他的感情是真的,想让自己报复也是真的。黎恪存心求死,他需要掩饰自己,二人在近卫们面前演了一出戏,各取所需。
现在看来,很成功。
他们真的相信将离是自己的恶念,恶念消除后,他变成了一个“好人”。
既然他们都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好人,那姜遗光就做一个好人给他们看。
寒衣节已过,姜遗光还是回了一趟柳平城。
柳平城和以往没什么区别,无非街上谈资变成了京城动乱,无非进京的书生们陆陆续续回去,连带着柳平城也萧瑟几分。
他跪坐在父母坟前烧火。
纸钱,元宝,衣服,鞋帽,男式女式各几份,一样样丢进火里,烧成灰,灰烬打着卷儿往天上飘,消失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入冬后,不仅活人要添衣,死者也要。这样他们在地底下才不会挨饿受冻。
“爹,娘。”姜遗光似乎想说什么,蠕动嘴唇,又说不出来。
近卫在不远处盯着他。姜遗光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改口道,“前几日,我生辰过了。”
民间有个说法,把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并称为三大鬼节。他生辰便是在十月初一这日,天气转凉,需为故人烧献衣。
“过了今年生辰,我就十七了,只是我不能娶妻,也因为一些缘故没法带人来看二老,不要见怪。”
和前朝男子十八女子十六就必须成婚否则问罪的律法相比,大梁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成婚年龄都宽限了好几岁,也不问罪,只是提议百姓们到了年龄就该结亲了。
本朝更是如此,几位皇子结亲都晚,连带着京中掀起晚婚潮。
有些心急的十六七成亲,有些二十好几了也不见得娶妻,不过一般十六七岁也要找媒婆定亲了才是。
姜遗光上面父母长辈全都不在了,哪有人替他操办这些呢?更何况,他还成了入镜人,朝不保夕,又怎么可能成家?
他浇了一杯米儿酒,火小下去,又腾地再燃亮了一点。等把这堆纸烧完,火就该彻底扑灭了。
火光照在他脸上,无端生出些寂寥来。
近卫就坐在不远处,看他很难过的模样,更加放心。
他听到了姜遗光提起娶亲一事……
入镜人大多没法娶妻,有些拿了钱在外养些外室,有些是在入镜前就定下的家室,关系不好的便和离了。似黎恪这样夫妻恩爱的,也不好叫他们分离,但最终还是酿成了大祸。
但不管怎么说,在寻常人看来哪有人不想娶妻生子的?近卫们也是如此,他们只觉得姜遗光被山海镜耽误了,不然以他这样的品貌,讨个妻子不是难事。
趁着这股愧疚,姜遗光提出了请求。
“过几日,我想去徽省看看。”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我想回老家一趟,放心,我去去就回,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姜遗光表现得乖觉,没什么好阻拦的。他又才从幻境里出来,一时半会不会再入镜,藏书阁也没修好。
于是,甄二娘很痛快地放行了。
鉴于姜遗光几次坐船都生出事来,这回他们安排了马车送他去徽省。好在一路还算顺利,路上没遇见山匪什么的,一路向南,反而还暖和了几分。很快就从京城赶路到了徽省。
再过几日就到了冬闲时分了,农家人忙忙碌碌大半年,冬日地里没活,便去山上砍柴。他们可不像那些贵人们冬天有炭用,只能自己烧柴取暖。
姜遗光坐在马车里向外看去,不少树木的叶子都要掉光了,远远望去,一大片枯黄或光秃秃。唯有途径几座小山坡时,远远窥见山中薄雾笼罩的红叶鲜红如火!
进山砍柴的百姓们也小心地避开了那些枫叶。有些爱打扮的,还小心地摘了些叶子回去装点装点。
姜遗光看着窗外,面露向往,微微笑起来。
盯着他的近卫一直都是同样的两个,原先他们觉得姜遗光冷漠不近人情不好说话,便公事公办。
现在姜遗光变了许多,也爱聊聊天了。于是他们有时候也会和对方说些闲话。
像这会儿,姜遗光就指着飘摇的红叶笑:“阿爷以前也会折些叶子给我带回来,说让我做书签。”
“枫叶烤干以后,制签很不错。只是容易碎,我便只夹在书里不挪页了。”
跟着他的两个近卫都没有名字,一个叫柳大一个叫柳二,听上去像是两兄弟,可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甚至他们脸上这张脸是不是自己原本的容貌都不一定。
这会儿,柳大就跟着说:“你要去摘几支吗?”
姜遗光摇摇头,目光怅然:“没必要。”
“再说,我现在也不看书了。”
老姜头原来还指望这个孙子考功名,可后来出了那么多事,夫子也死了,没人愿意为他保举,他根本没法考试。
所以姜遗光从那以后就再也不看科举书,反而一心琢磨世面上的话本、戏本子等等,想办法赚钱。
他放下了车帘。
从北进入徽省后,穿过一个名叫乌龙郡的地方就能到单州。
乌龙郡名字由来还是因为当地有一座山,黑漆漆的,蜿蜒盘旋,看起来像一条黑龙,山叫乌龙山,郡就叫乌龙郡。这个地方的地势很奇怪,进来是一条宽敞的斜坡一样的道路,一直往山里去,进了山以后就变得九曲十八弯。
整个乌龙郡都建在半山腰上,山路下来后又是嶙峋丘陵,长满了荆棘,很不好赶路。过了丘陵,才能进单州。
当晚,他们在乌龙郡中的一间客栈里休息。
这间客栈开的大,平日客人也多,小二见过的走南闯北的客人多了,早就练出一双好招子,看见一个模样气派的公子身后跟着七八个侍卫,那几个侍卫眼里精光暗藏,一看就是有真功夫在身,寻常人家可供不起。
小二就知道这指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偷偷出来了,得罪不起,连忙领进上房休息,叮嘱客栈里的人好吃好喝供着。
姜遗光不大在意这些,和近卫们一起在大堂要了两张桌子并在一起坐下吃饭,边吃边听那些人聊天。
离他们不远的一张方桌围坐了四个人,他们看上去像是行走江湖的侠客,生的高大结实,还带着刀,只是那刀都好好地裹缚在背上或是系在腰间。饶是如此,也足以让客栈中大部分人不敢招惹他们。
起先还好,那几个人喝多了酒,说着说着就开始叫骂起来,听上去骂的还是官府。惊得原本在大堂等待的一两个抱小孩的妇人和老人都赶紧避上楼去。
男人喝了酒,就喜欢对朝堂政事指点一二。姜遗光不觉如何,平常在京城他也听多了书生们因为某项政务争吵,又或是作诗写文章痛批某官员。更大胆的,甚至连皇帝也一起指责。
不过真敢这么干的人很少,就算姜遗光不参与科举,也知道他们不过是为了出名罢了。名声,足以让他们赌上一切。
上面的人也要名声,越是上面的人越要脸。
再说,不计较才是上位者该有的姿态。皇帝如果连一两句批评的话都听不得,那还能叫明君吗?陛下不计较,那是他胸怀宽广,要是过分了,自然会有人教训他。
所以姜遗光没当回事。
但客栈里其他人明显不一样,满脸惊惧。小二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在他们骂到某个官儿大名时扑过去声嘶力竭劝酒。
“几位爷,真的不能再喝了!”
他想把桌上的酒坛放到一边,被其中一个大汉不耐烦挥开:“滚滚滚!别在这里碍事!”
“那狗官!我谭某迟早取他项上人头!”
姜遗光听了一耳朵,原来他们就是从徽省某个县出来的,他们那儿来了个大贪官,劳民伤财坑害百姓,强抢民田,总之能听说的罪名都套上了。他们的家乡原本人人生活安乐,百姓衣食无忧,自从这个大官来了以后,老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
他们的兄弟也向巡抚大人告过状,可惜,官官相护,巡抚大人把他们兄弟打入大牢,说他们蔑视朝廷。
所以,他们要进京告御状。
要是告御状不成,他们就要回去和那个狗官同归于尽!
一碗酒一饮而尽,杯盏一砸,以表决心。
小二哭丧着脸缩在角落里,只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瞎子。
大堂里的人都跑光了,可想而知他们说的那个大官恐怕凶名不假。
姜遗光等人也吃的差不多,左右一看,道:“我们也上楼去吧。”
他只想快点去宋家村,并不打算节外生枝。其他近卫也这么想,一抹嘴,跟在他身后往楼上走。
好在那些人没有闹事,喝多了后在底下叫骂完了又走了,客栈里重新安静下来。
姜遗光坐在窗边,就着夕阳光看书。
书是路上买的,每个地方的书铺都有卖当地传说志异的书籍,他买了来看,对本地一些风土人情也能有所了解。
山里的日落和海上又有不同,清冷湿漉的霞光给万物都洒上一层赤红的边,云霞漫天。
很快,天就黑了。
在第一颗星星出来时,姜遗光关上了窗户,简单擦洗后睡下。
夜里,他听到了一些模糊细小的声音,又听不太清楚,似乎起了争执?
第二天一大早,姜遗光和近卫们下楼吃早食,就着冰凉的风喝下热酒暖身。
昨晚就和小二说了让他们准备干粮卖,今早一个侍卫跟去后厨点,另一个进后院套车。等他们出来就可以离开了。
就在这时,客栈外远远传来大片马蹄声,紧接着一大群官兵呼啦啦把客栈围住,长枪亮着尖儿对准里头的人。
小二腿都软了,哆哆嗦嗦擦桌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掌柜的同样软了腿,强撑着出去。
“怪不得一大早喜鹊叫呢,原来是各位军爷到了,有什么事吩咐?”掌柜的拱手作揖陪笑。
后面有个尖细的声音叫道:“听说你们这里窝藏了反贼!交出来!”
掌柜的大惊,连连摆手:“折煞小的了,我们哪里敢藏反贼?军爷可以进去搜。”
姜遗光不欲掺和,可官兵来都来了,他只能先在大堂等等。
第298章
客栈被围了, 这下他们一个也走不了。
柳大从后厨房出来,包裹里装得鼓鼓囊囊一大堆干粮,见状心里暗道晦气。他们出来又不好随意暴露身份,只希望姜公子明些事理, 别起冲突。
姜遗光没说什么, 不让出他也不急, 转个身重新上楼进屋,柳大抱着包袱跟进去,其他人鱼贯而入。
“他们说的反贼, 估计就是昨天嘴里不干净那几个。”柳大叹气,“只是牵连到我们,实在麻烦。”
另几人附和,还有一个开口:“也不知他们要查到什么时候,我瞧着过几日会下雨, 山路难走,得尽快才是。”
“实在不行,干脆……”另一个思索要不干脆暴露身份,被柳大制止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姜遗光明面上并没有什么身份, 就算他们带着近卫印, 保不齐也有人不认识。
“只希望这些人讲理些,不该碰的别碰。”柳大说是退让几步, 真要让他们欺负到入镜人头上,那就是他们无能了。
正说着,楼下声音更响, 脚步声杂乱, 乒铃乓啷一通乱砸,一声妇人的尖叫后, 哭喊求饶、喝骂、打砸声接连不断响起。
掌柜的退让,反而叫那些人更加猖狂。紧接着,凌乱密集的脚步声从楼下往上面来。
几人眼睛一眯,手已经按上了腰间刀把。
姜遗光同样放下了书,把包裹系好,他侧头往窗外看去,从这儿能看见官兵们正凶狠地赶着人往外走,一个接一个套上木枷锁,再拿绳子栓上,不管那些是不是反贼,照抓不误。被带走的平民们哭声震天,跪下来求也是无用。
其他人看了脸色也不好,柳大呸一声:“真是人不找事事找人。”
刚骂完,房门砰一声被踹开,重重反震在墙边弹了弹,掸下上头一点灰。两个官兵闯进来当头就是又急又凶的叫骂:“没点眼力见吗?看见搜反贼还不赶紧下去?”
另一个直接抽刀,雪亮长刀的刀尖儿颤了颤,像是要努力舞个刀花,可他又不会,便很滑稽地跟手肘哆嗦了两下似的。那官兵还没觉得什么,举刀得意道:“你们几个躲在房间里,是不是也窝藏了反贼?”
“赶紧的,随我们去大牢走一趟。”
一近卫拍桌而起:“你胡说什么?你们大人就是让你这样的人出来污蔑人的?”
来的官兵吃的好穿的好,肚腹凸起油光满面,和寻常连饭都吃不饱的百姓一比显得壮实,可他们站在那儿的架势在任何一个近卫眼里都充满了破绽,根本不怕这俩大头兵。
反而近卫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手里个个都见过血,一拍桌子满脸杀气叫那两个人吓一大跳,反应过来后更加恼怒,向外一喊就把其他人叫来了,团团堵在门口。
“走不走?”
“我看你们就是反贼!想造反吗?”
柳大眉毛一竖,从怀里掏了个金亮亮的牌子晃在那人眼前:“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抓反贼抓到你爷爷我头上了?”
真让他们这帮人把姜遗光带走那就麻烦了,柳大情愿在这时强硬点。
寻常人见都没见过金子,更不用说拿金子打这么大块牌。加之他一声怒喝,其他人噌噌亮刀,一时间房里气氛更加剑拔弩张。
只不过……反而成了人多的一方逐渐气弱,人少的那方却气势汹汹。
柳大继续说话:“就是你们贾大人来了也不敢在我家公子面前猖狂,你们几个要是识相就让我等离开,还能拿些辛苦钱。要再不识抬举,”
他气势强横,其他人被他一吓,真不敢上前来了。
刚才喊人来的小兵也不过看他们一行人衣着齐整,以为能趁机捞一笔油水,谁承想直接被撅了回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里还要逞能:“谁知道你们是哪家的?贾大人可说了,这客栈里的反贼一个也不准放走!”
见他们还不服,另一个近卫也不说话,直接抄起桌上一个茶盏,握紧了。
咔擦,瓷杯碎裂。
艰涩摩擦声响起,瓷杯在他手里揉成了细白沙砾,从指缝里往下漏。
那些人都吓傻了。
正在这时,走廊最近头的房间传来一声大叫。
一个人连滚带爬往他们这儿跑,气都喘不匀,扶着墙结结巴巴地说:“死人了!那里死人了!”
正愁没台阶下呢,小头目赶紧呵斥:“说清楚,什么死人了?”
姜遗光也看向几个近卫,目露询问。
几个近卫皆摇摇头,表示和他们没关系。但他们面色也凝重几分——若真有人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人,还不被发现,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他们猜测可能又是鬼魂作怪,只是没说出来。姜遗光也在心里这么猜测。
叫喊的官兵刚穿上这身袍子不久,面嫩得很,面无人色地连说带比划。
他刚才推开走廊最尽头那间房门就闻到了血腥味,进去一看,里面躺了四个死人,地上到处是血。
一听说是四个,姜遗光就想到了他们昨日下午在大堂里碰见的那四个人。
会是他们吗?
柳大凑近姜遗光问:“要去看看吗?”他疑心若是鬼怪所为,只有姜遗光能对付。
姜遗光摇摇头:“尽快走吧。”他听出柳大只是试探自己,要真去了惹来麻烦恐怕还嫌他多事。
趁乱一行人拨开拦路官兵就往外走,下了楼往门外走,另一个去后院套车的近卫也把车赶出来了,想尽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外头官兵还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事,看见他们理直气壮走,一时间竟不敢拦。
套上车后几个人骑马的骑马赶车的赶车,一扬鞭子赶紧走了。后头客栈里闹哄哄成什么样和他们也没多大关系。
顺着大路一直走,到尽头后紧密排列的店铺房屋逐渐稀少,被树林取代。
据掌柜的所说,再行个约莫四十里路就能到乌龙郡的另一个镇。乌龙山极大,因而这上头的路也显得平缓,上山下山起伏没那么明显,只是要多绕几个弯。
山路嘛,都是这样的,弯来绕去,好在山中没听说有什么野兽,否则他们行路还要更小心几分。
姜遗光一直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掀开帘子往外看。
窗外景色不论走了多久都这样单调一成不变,草木枯黄,连绵山峦,已经听不到多少鸟叫声,唯有马蹄声切切。
“等等!停下!”赶车的柳大听车里传来姜遗光的声音,连忙勒马。其他人也纷纷扯住缰绳。
“姜公子怎么了?”
姜遗光掀开车帘就往外探出半个身子,手一撑,坐到了赶车的柳大身边,上下左右探探,凝神道:“有点不对劲。”
姜遗光跳下马车走到路边,他指向旁边一棵不高的树,树皮上冒出一棵细长纤弱的菌子:“这棵树我们已经经过三次了。”
一句话让几人顿时脊背发凉,柳大更是头皮都发麻了,盯着那根细长的菌子直瞪眼。
“我咋没发现?”他们竟然都没察觉!
姜遗光说:“你们都没发现,很有可能那东西能迷惑人心。”
他说着,已经从怀里取出了山海镜,向外照去。
站在原地,其他人聚拢上来,让姜遗光先把他们照了个遍,再绕个圈儿向周围照去,天上地下都不放过。
比太阳还耀眼的金光一闪而逝,与此同时掌心一烫。
眼前情景如海市蜃楼遇水后消散般烟消云散,变得缥缈朦胧,到最后这层薄雾也逐渐褪去了,转而变成一层更浓的云雾。
而等他们看清云雾之后的情景后,即便当中胆子最大的近卫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无他,就在马车往前约莫十几丈远的地方……赫然是万丈悬崖!
可想而知,要是姜遗光没有发现异常,他们就会无知无觉中掉下悬崖,到时就算他们有九条命也活不下来!
“鬼打墙!”
“还好发现了!要不然……”柳大心有余悸,连忙赶着车往后退,这一转就犯了难,周围看去除了树就是云,根本找不到大路在哪儿。
他们竟然不知不觉中迷了路。
再看周围密林怪石,树木笔直干枯,黄叶如针,像一把把瘦直的剑刃上长满小刺,林中寂静无声,不见兽与禽,反而能见长蛇隐隐约约的痕迹。黢黑岩石嶙峋裸露在外,看着便让人心里生出些寒意来。
总让人觉得,这可怕幽深的林子里不知埋葬了多少性命。
一个近卫自告奋勇去探路,被姜遗光叫住了:“既然迷路了,大家就尽量在一起,别走散,谁知道又会遇上什么诡异?”
另一个近卫也说:“这大概是鬼哭林,我昨天和掌柜打听过。乌龙山哪儿都能去,唯独鬼哭林进不得。”
柳二比柳大沉默些,这时也忍不住问:“你打听过?”
那近卫姓马,平日因为这个姓大伙儿总喜欢逗他让他去训马,他一下下抚摸着马脖子上的长毛道:“昨天把马牵到后院时和小二聊了几句,客栈里其他客人也谈起过,鬼哭林就在乌龙山主峰的峰顶,听闻就在山巅最高处,往西是悬崖,往东又是密林深山,进来容易出去难。”
“听闻这鬼哭林从前便闹出过事来,以前太祖打天下时,有一批军队要从乌龙山翻过去支援徽省。当时路还没修好,要过只能从顶上翻山过去。当地人劝他们绕道,但那队伍为了省事儿,没听,结果一去不回。”
这事儿其他近卫或多或少也听过,后来在徽省打仗的将士们苦等支援不得,差点吃了败仗。
姜遗光也有所耳闻,足足八千精兵翻山时离奇失踪,至今是个谜。
只是没想到,他们失踪之处竟然就是这座乌龙山。
“乌龙山里的人也去找过,沿着痕迹到鬼哭林外,就再也不敢进去了。”
马近卫解下腰间水壶抿了一口,万一真出不去还能省点儿水,继续说:“后来的事儿你们也知道,太祖听闻惨胜起先大怒,以为是那将军故意延误,差点问罪,后来找不到人,才察觉出古怪。”
“再后来,天下太平了,右将军来到这里,花重金让人去找。听说那队人里有那位右将军的弟弟。他说生不见人死也要见尸。他给了几十两金子,就有人心动了。”
“乌龙山本地几个有本事的猎户约好了平分银子,叫上了几十个人,将军也派了人,一共几百个好手并一百来匹马,几十条精壮的猎狗,找人算过日子后进了鬼哭林。”
“但就算这样……也没有人出来。”
“进去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连狗都没出来。”
一番话说下来,几人更加心惊。好在他们平常见过世面,这种怪事儿听也听过不少,面上还能撑住。
姜遗光道:“从那以后就没有人进去过了吗?”
马近卫感叹:“这我就不清楚了,或许有,或许没有吧。”
姜遗光自言自语道:“本朝不知有没有让入镜人来看过。”
柳大无奈:“估计是没有的。”
要真让入镜人来过,如果解决了,当地人也不至于到现在还避之如蛇蝎。如果没解决,反而让入镜人身死,也该有记录在案。
所以他们没听过,应该就是没有派人,毕竟太祖时期派那么多人都没个结果,干脆就不叫人来了。
不过嘛,柳大等人只听闻京中怪事被入镜人处置的记录,像京城以外的地方,要不是和上回海津镇那样闹大了,恐怕是不会派人去的。
入镜人也要省着用。
再说,老百姓生来就会趋利避害,哪个地方闹鬼,他们自然而然就避开了。要真有不长眼往上撞的,他们也没办法。
姜遗光也懂了,没说什么,望一眼四周,记下悬崖的位置和周边树木,道:“走吧,既然悬崖在这头,我们往反着走试试?”
其他人都没什么意见。
他们早知道姜遗光是入镜人当中有名的一个,论头脑和心眼估计他们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干脆听他的指令行事。
套了马的马车松开套索,马车车厢放在路旁当个路边,绳子栓紧了。拉车的马得以自由,很快又被安上马鞍,供姜遗光骑。
干粮、水、衣物和被褥全都带上,每人身上背一些,大头放在马背上驼着,轻装上阵往前走。
方才幻觉中他们走在大路上,鬼打墙消失以后,脚下平坦大路就变成了崎岖蜿蜒小道。
分明是山顶,树木也不茂盛,叶子都没多少,却仍旧让他们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好像太阳也被薄薄云层和并不繁茂的枝桠完全遮住了,阴冷的风透过细瘦树杈往他们骨子里钻。
“现在都要入冬了,本来就冷,山里更冷。到了晚上就更糟糕。”柳大安排,“等太阳落山后我们就别走了,找个地方休息,生火,轮流守夜。”
其他人赞同。
“鬼哭林本来就危险,夜里就不要走了。”
“看样子还有几个时辰才天黑,我们小心些,说不定今天就能出去。”
他们不愿意扫兴,各自说好听话,兴致勃勃。
姜遗光也笑了笑:“是了,等明天我们出去,可得好好吃一顿,我请客。”
马近卫高兴道:“那感情好,我听说徽省有道名菜叫臭鳜鱼,名字带臭可吃着香。到时候姜公子可别嫌我吃得多。”
姜遗光笑道:“怎么会?尽管点,要是吃不饱我就不认账了。”
一群人嘻嘻哈哈笑闹,牵着马往阴森恐怖的森林里去,谈笑间神情自若,完全不把周围能止小儿夜啼的鬼哭林当回事。
鬼哭林中根本没有路,树木又多又密,低矮灌木丛遍地,寻常人几乎无从下脚。
他们还好,个个都有功夫在身,可牵着一匹马没法赶路。因此姜遗光等人都是轮换着由几个人在前面提刀开路,把荆棘尖刺等障碍砍了,再往前走。
这样一来行路速度大大变慢,一刻钟过去也不过走了几丈远而已。且越往前走,地面的荆棘就越来越茂密,树枝也更加粗壮,砍起来比之前费劲不少。
越走越慢。
行进了两个时辰又一刻钟后,他们估算着已经彻底深入了这片鬼哭林的腹地,往后看去,已经完全看不见悬崖的踪影。
头顶上的太阳更黯淡几分,甚至分不清挪到了哪头,无论从哪看去都是灰扑扑的一片,往天上看不见云霞,往地面看瞧不见影子,很难分清东西南北。
嘴上乐观,其实他们都做足了准备,干粮还好,带了够大半个月吃的饼子和馕,水虽然不多,减省点倒也能喝三五天。可惜他们一路走来没见着河流,地皮表面都是干巴巴的,也没见着活物。
再过半个时辰,柳大忍不住了。
“我们还是把马先留在这吧,牵着马根本没法走。”
鬼哭林中荆棘与嶙峋岩石遍地,马就是个累赘。
柳二不太乐意:“眼看着天都要黑了,把马丢掉,我们的行李怎么办?还是先忍过今天再说。”
柳大想想也是,没再坚持。
这会儿,他们都已经都不像方才那样笃定今天能离开这个地方了。他们已经做好了在这个地方过夜的准备。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还是看不清太阳,但他们都能感觉到太阳慢慢落下,天渐渐暗下来,风也逐渐更冷了。说话时嘴边呵气都能呼出白色的雾来。
可眼前依旧是干枯锋利的枯树、干巴巴土地和形状古怪的石头。
看不到一点生机,到处都是灰暗的,灰茫茫一片。
这样的怪景看久了,很能消磨人的意志。
近卫们也不例外。
他们固然心智坚韧,说是不怕死不怕累,可只要是人哪有真正不怕死的?近卫门不怕死,是因为在他们看来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情。为陛下效忠而死,那是他们的荣耀。
才不是莫名其妙的死在一个诡异的树林里,连尸骨都送不出去。
众人之间气氛一直维持着一种装模作样的欢快中,谁也不愿意当破坏气氛的那个。
姜遗光倒是心情一直不错的样子,偶尔说笑两句,不见他面上为难,让人看着就感觉他胸有成竹似的。
“原本该找个有水的地方露宿,不过这里实在找不到,就挑个平整的地儿吧。”姜遗光指了指某棵稍微高大些的树,“不如就在那棵树底下怎么样?”
其他人没什么意见,牵着马往那边过去,一边走一边开路,好不容易到了树底下,把周围的荆棘野草全砍了,用刀剁成细细碎碎的木头段,再把树上的树叶子都摘下来铺在上面。
几个人把马拴在树边。
他们还记得带干粮和水,干草这种东西却是没有的。路上的荆棘灌木又不长叶子,是以马儿们也饿了许久。
其中一个近卫试探地从树上摘了些叶子给马吃。叶子不大,又细又尖,颜色还古怪地发黑,分不清是什么树,看起来似乎有毒。但现在也没办法,只能试试。
那些叶子还放着刺鼻的气味,马根本不愿意吃,其中一匹马约莫是饿极了,甩甩尾巴还是啃了几口,过不了多久,那匹马便头晕目眩般轰然倒地,口里吐白沫。
再一探,竟然没气了!
“这什么鬼地方,竟然连树叶子都有毒!”近卫暗骂。
柳二连忙道:“说不定是马不能吃这叶子呢,未必是有毒。”
姜遗光说:“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别烧着叶子了,只烧这些木头吧。”
两个近卫把死了的马用力拖到一边,天气冷了,马尸不容易腐烂,一路走来也没有见着什么蚊子苍蝇乌鸦秃鹫之类,他们倒不担心,但夜里有个尸体摆在旁边,还是让人不舒服的。
要不是担心马吃了毒叶子肉会不会有问题,他们都想从马身上割些肉下来。
那边,另两个近卫蹲下去点火。
灌木丛的树干也是深色发黑的,看起来很诡异的颜色,寻常人见了心里发毛。又像铁一样硬,用巧劲削才削断,火折子引了一点点枯黄叶子点燃后小心地烧,好半天才烧起来,点起的烟也刺鼻得很,又呛又难闻,多闻几口都感觉头晕脑胀。
柳大直接就地一滚把火扑灭了,愤愤道:“算了,也别点火了,连木头都是有毒的。”
军中就有一种下毒手段,便是把毒药掺了火药丢进火堆里,点着时毒烟滚滚,敌人不知不觉间就被药倒了。
真要再继续生火下去,他们恐怕都会死在梦里。
姜遗光叹口气:“这样一来,我们夜里就得更警醒些了。”
柳二也跟着扑灭火堆,把这一堆有毒的木头全都丢出去,“应该也没事儿,这地方没什么野兽,就算不守夜也没关系。”
姜遗光才轻声道:“防的不是野兽……”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飘散在风里,眼睛也跟着风飘向不知什么方向,那双眼睛好像能看到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似的,颇为神秘。
拖着马离开的近卫把马放下后,多少有点难过,可他们也没办法,只得往回走,走了没几步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差点跌倒,他以为又是石头,骂骂咧咧回头一看,惊得一身白毛汗都要起来了。
“……你们……你们赶紧过来看看吧!”近卫大叫起来,指着掩藏在石头下的一个白色的东西。
“这里有东西!”
那是半截不知放了多久的白骨手臂。上面的皮肉一点不剩,干干净净,外面的衣裳早就风干腐烂了。白骨手掌紧紧握拳,一根手指伸出来,指向前方。
在场之人没有谁没见过尸体,可谁也没有见过这样诡异的尸体。多数近卫们也不过在卷宗里看过各种古怪诡事,亲身经历还是头一回。
“死了人?”
鬼哭林里死个把人不奇怪,刚才他们聊天时也说起了其中故事。只是才提起过不久就发现了尸体,手还摆放成如此诡异的姿势,让人看着很是不安。
姜遗光手里一直握着山海镜,道:“没事。”镜子没有异样,意味着没有鬼怪。既然不是鬼怪的问题,就没什么可怕的。
那几人才慢慢围过去。
姜遗光蹲下去把压在上面的石头搬起来挪到一边,拨开尖刺一样的杂草,仔细翻捡。
石头下的尸骨并不完全,只剩下上半身,另外一半不知去哪儿了。白骨乍一看发白,蹲下去仔细看才能看出骨头缝里隐隐约约发黑,不甚明显。
“他身上的衣服还能看出了一点样式,你们看,窄袖子,配皮制袖筒,料子很糙,却结实,像是个猎户。”
柳大凑上前来。
天灰蒙蒙,看不清楚,凑上来后更是挡光,柳大干脆把火折子点了靠近照亮。
“看这样儿,少说也有几十年了。”
衣裳实在烂得不成样子,没法从样式上分辨年代。
一个近卫提出猜想:“他会不会就是当初进鬼哭林找人的猎户之一?”
马近卫跟着点头:“不是没有可能。”
姜遗光接着说:“他的骨头有些发黑,看样子,像是中了毒。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腿没了,也不知是活着的时候断的还是死后被分了尸。”
柳二捏起尸骨末端的骨头仔细看,肯定道:“是被刀砍的,一刀下,刀很不错。”没有一点碎渣,干脆利落就斩断了。
听得其他几人也感觉自己胯骨一疼。
姜遗光沉思:“如果真是当年的猎户,会有谁要杀他?他的两条腿又去哪里了?”难不成杀人还要把腿带走吗?没听说过这个理?
他道:“这片林子虽然叫鬼哭林,可我们一路走来,除了一开始的鬼打墙以外,也没真见到什么鬼。”
树木的确阴森,灌木丛和荆棘林也多得不像样。但一切并不是一定要用鬼怪来解释。
他发现近卫们容易走入某种误区,即,当遇见某些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怪事时,他们首先会认定是鬼怪作祟。好似这样一来就能解释一切古怪。
可有时人也和鬼没什么区别。
柳大:“姜公子的意思是……这不是鬼干的,而是人为?”
姜遗光缓缓点头,环顾四周。
“林子古怪是真,不过,我认为其中兴许有人为的缘故。”
他以前听黎三娘说过一些江湖上的事儿。
黎三娘不知师承何门,武艺极为精湛,估计背后势力不容小觑,也正因此,她知道很多寻常行走江湖人士不知道的秘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许多秘辛并不为外人所知。
譬如他曾在闽省时有所耳闻的巫蛊一道,黎三娘家乡就在川蜀一带,据她说确有其事,江湖中的确有些隐秘帮派会炼蛊,蛊术一道神秘莫测,她也只能窥见冰山一角而已。
再比如,有些门派可利用地形建立一个天然的阵法,普通人若是不懂,贸然走进去,就再也走不出来。
听上去神奇,可正如各行各业暗藏的机密一般,懂的人不觉如何,不懂的人只能看个稀奇。就像有的木匠造房子,动点儿手脚就能让一家人夜夜闻鬼哭,家宅不宁那般。
他感觉鬼哭林有点像黎三娘说的江湖阵法。
只可惜他没有学过阵法,黎三娘自身就不通,闫大娘也没教他,说学这东西得有天分,得先通读周易等书,学会五行八卦才能教。
姜遗光不明白闫大娘所说的天分是哪方面,不过还没等他通读易经,就遇上了可能会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的阵。
他把自己的猜测说了。
近卫们或许知道一点江湖事,就算和江湖无关,皇宫中也该有用到阵法的地方,说不定他们清楚。
只可惜,几个近卫里没一个知道的。
夜深了,乌龙山山头依旧黑乎乎,连星星也看不见。
众人吃过干粮,小心地喝了水。姜遗光拿镜子往周边照了照,这才回到树下靠坐着,闭着眼睛打盹。
夜里风大,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却防不住山风跟刀子一样往人脸上刮。
姜遗光原先说好了守后半夜,夜幕降临后就先靠着树睡了。柳大和另一个姓杨的近卫守前半夜,打个哈欠强忍困意,瞪大眼睛继续守夜。
姜遗光也没有真的睡着,还能听见朦胧的风声和两个守夜人的低语。
柳大穿了一件夹袄,上面围了条兔毛的毛领子,按理说不该觉得冷,那风却跟夹了冰似的,一吹脸就冻得发僵,摸上去都没知觉了。
他喝了一小口酒,感受到那股火辣辣的酒往肚子里钻,四肢百骸好像都暖了起来,才长长舒口气。
狼嚎鬼哭似的风声中,他听到了一点古怪的声音。
咔咔响,听不清是什么动静,像有东西啃木头,也像是睡的浑身疲惫后伸懒腰时骨头的咔咔响动。很细微,却无处不在,分不清到底在什么地方。
若不是他武功尚可,耳力出众,恐怕还听不清楚,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有野兽啃骨头呢。
再一想,这鬼地方连只鸟都见不着,哪里会有野兽?
柳大背上皮一紧,知道肯定有古怪,赶紧把几人叫起来,一群人凑在一块儿细听。
声音一直没停,很细微,四面八方都有。
“要不要去看看?”柳大声音发紧。他在问姜遗光。
“先等等。”
姜遗光耳朵尖动了动,不断转向,黑夜中其他人一脸紧张地看他脸色。
黑夜中,他走了两步,神色很不好看,低头踩了踩:“不用找了,这声音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
“不止是我们脚下,其他地方也有。如果没猜错,整片鬼哭林地底下都是这种声音。”
柳二起先听说是地底下还以为有鬼,再看他手里握着山海镜,镜子还好好的没有亮起,问:“姜公子,这回还是没动静吗?”
姜遗光把镜子亮出来:“没有。”
“鬼哭林里一定有其他怪事。”姜遗光道,“今晚恐怕休息不成了。”
近卫们陷入两难。
“要不,白天再找?”
“是啊,夜里什么也看不清,若是有埋伏……”
柳二说:“白天就没这声音了。既然不是鬼,是人,就算有什么机关,我们也能顶一顶,总比在这里白白耗着强。”
人群里,马近卫也说:“还是趁有动静的时候去看看,就算夜里不方便,我等几个联手也能防一防。如果我没猜错……要是我们再拖下去,恐怕就真走不出去。”
其他人才正眼看他。
平常几人相处中,隐隐以柳大为首,这近卫不怎么说话,也只说一个自己姓马,后来才知道他名叫马元义,其他事儿很少讲,可少有的几次开口中却能得见其见多识广。
马元义迟疑地说:“姜公子说的不错,一些江湖人士用的手段神鬼莫测。我们在这里一直走不出去,又能听见古怪声响,听上去……有些像传说中杀破阵。”
姜遗光语气古怪:“杀破阵?那是什么?”
马元义:“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听闻杀破阵为前朝一门派著名阵法,阵心之中制作机关极为歹毒,又极为精密,几如鬼神之作,寻常工匠有图纸也做不成。我听说杀破阵制作之法早就失传了。”
柳大:“既然失传,你又为什么会认为这是杀破阵?”
马元义道:“我听闻杀破阵可大可小,只要会做,小可占地不足一丈,大可占地百里。一旦运转,进入后便再难离开,凡入阵者,十死无生,尸骨也会像我们白日见过的那人一般不全,并有刀斧劈砍痕迹。”
“我有几个同僚便学过杀破阵的制造之法。只是他们学艺不精,只能做个大概,一旦运转时,便有这样如野兽啃骨的声响。”
柳二喃喃道:“所以你先前说的失踪的八千人……都是因为这什么杀破阵?”
几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不是没见过机关,事实上近卫所在之处就有不少机关暗室,但能困住或杀死几十个人就顶天了。
如果真是杀破阵,这样能杀死八千多人,覆盖整个山头的机关该有多么可怕?
姜遗光问道:“如果是阵法,该如何破解?”
马近卫沉默一会儿:“完整的杀破阵无解,也不会有任何怪声。不过听脚底下的响动,这阵法也是不全的,所以我们还有生机。”
姜遗光当机立断:“那就劳烦你带路了。”
马元义以拳抵唇边,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我只是听同僚说过,至于如何破阵……我也不懂。我并未学过机关一道。”
其他近卫不免着急,“那可怎么办?”
柳二提议:“要不……咱们把这里的树都砍了?就算有个什么劳什子机关,也得爆出来。”
柳大连忙反驳:“树这么多,就我们几个人,要砍到什么时辰去?”
姜遗光没管他们争执,转问:“这些树带毒,恐怕毒性也是从我们脚下的土地带来的。如果我没猜错,那杀破阵还能带毒?”
马近卫点头,黑夜里看不清人脸,只能看到他发亮的眼睛:“真把杀破阵机关布置完后,加些毒也是很容易的。”
姜遗光道:“先找找吧。”
“既然是机关,一定有阵眼或某些关窍。” 他多少也听闫大娘说过些。
但凡机关,必定有其核心关窍,就如一间屋的房梁、一座桥的支柱,一个人的心脏。把核心地破除了,这机关自然会破坏掉大半。
马近卫也不反驳,试一试,总比堵死在这山头好。就算机关不杀他们,这片土地也是带毒的。
一行人摸黑将东西收拾好,犹豫一会儿后,还是把马留在了原地。临走前,柳大甚是不舍地摸了摸马背上粗糙的鬓毛。
马通人性,似是知道了什么,不舍地蹭了蹭他脖子。
姜遗光从包裹里取出一件厚衣拿在手里拆开,线一端缠在拴住马的那棵树上。
“走吧。”
他想了想:“去声音最响的地方,然后往下挖试试。”
若按照马近卫所说,机关没做好才冒出声音。岂不是声音越响的地方越有疏漏?
一行人小心地往前走,长刀开道,不断劈开挡在前方半人多高的荆棘,刀砍下后,总是发出难听又刺耳的声响。
柳大耳力最好,由他和姜遗光负责听,指挥方位。
姜遗光走在最后面,他不必开路,近卫们都知他记性好,让他专心记路线。手里举高了些,以免线勾到什么地方断开。
每走几丈远,就把线缠在地上略高些的灌木丛上。
一路走,一路摸黑张望。
除了刚才那半截尸体外,再没有看见其他尸骨。曾经进入乌龙山失踪的整整八千人和后面进山的数百人,仿佛从来没来过这世上。
终于,他们总算寻到了第一个声音响些的地方,安静下来后,所有人都能听到从地底传来清晰的咔吱咔吱声。
简直像地底有东西在啃噬骨头一般,听得几人骨头发疼。
不必说,他们已默契地动手了。
没有铲子铁锹等物,只能用刀剑来挖土,削铁如泥的宝刀在这时却用来撬开硬土,把这些东西连根拔起。
姜遗光抱着被拆掉半个袖子的衣服站在一边,一手拿山海镜,一个近卫在他身边点着火折子,笼住光,让镜子把烛光照向地面。
上面长的东西都被连根挖走了,底下的土壤总算松软些,却带着难以言说的淡淡臭气。
“大家小心点,土里有毒,才会长出有毒的树来,别碰着土,这味道也别去闻。”
几人的荷包里都装着蒙面的巾帕,戴上后能隔绝不少毒烟瘴气,蒙上后,他们继续埋头苦干。
越往下挖,声音愈清晰可闻,越来越响。已经响到了就算把耳朵堵上都能听见的地步。
“一定要小心点,万一有什么埋伏赶紧躲开,要是中了毒就麻烦了。”柳大不放心地叮嘱。
火折子的光毕竟暗淡,就算被铜镜照着也照不出几分亮来,借着光费劲地往地下看,怎么看都是黑黢黢一片,要不是声音越来越响,他们简直以为自己挖错了地方。
坑底已经到了他们膝盖处,脚下踩着的土地更加松软,带着泥土湿润的气息和一股怪味儿。山上冷,风又大,几人干的额头渗出汗珠,被风一吹又干了,冒出袅袅白烟,嘴巴隔着面罩也往外吐白气,反而更冷。
终于,柳大感觉自己的刀下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不是错觉,他用力一撬,感觉刀尖碰到了硬硬的东西,发出一声坚硬的闷响。
“有了有了!”他不免惊喜,招手叫其他人来。
土壤有毒,他不敢用手扒拉,三两下用刀赶紧把表面那层软土铲了,露出下方坚硬的一层壳来。
拿火折子的近卫凑近去,姜遗光也把光亮的铜镜举高些,黄澄澄的反光照下去,柳大拿匕首小心地捅了捅,又刮了刮,道:“像是木头做的,很硬实,还挺平整。”
其他人也跟着试探,欣喜又小心地又戳又碰,生怕不小心触动什么机关。
老实说,这可算是今天最大的收获了。不怕忙碌,怕的是忙活也没有进展,几人脸上都忍不住带了笑,有了能逃出去的希望。
姜遗光把半截袖子的衣服直接套在身上,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动静后跟着跳下去,他感觉自己踩在了坚硬的木板上。
下面还是中空的,藏了东西。
马元义也跟着说底下估计还有东西。
“要不……撬开来看看?”柳二问。
其他人没意见。
姜遗光踩踩脚下的硬木板,道:“把周围的土再挖去一些吧,否则可能撬不开。”
他直觉脚下的“木板”很大很大,眼下的大坑已经容纳下了他们八人,可应当远不只如此。
于是往旁边继续挖,一直挖出了个到地面大腿深、约有丈来长宽的大洞,但他们脚下的木板子还是没能挖到边。
天边不知不觉间浮现出一丝鱼肚白。
拿火折子的近卫早就在天边亮起一点点时就把火折子熄了,跟着一块儿干活。姜遗光也在一起挖土,挖了大半宿还没碰着边,干脆停下,先想办法把木板撬开再说。
马元义神情凝重地叮嘱:“这机关我也只是听说,从来没有见过,会发生什么我也想不到,大家一定千万小心,一旦有变故,立刻离开。”
姜遗光跟着道:“一切以保全自身安全为要,要是不小心走散,我一路来时都做了标记,可以按照标记往回走。”
柳大也指挥其他人站在挖出的大坑边缘,别的不说,如果有什么东西,沿着坑能马上逃出去。
他心里还有些庆幸。
闫大娘告诉他姜遗光是个根骨绝佳的好苗子,习武很快,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能护着自己,要是他也是个文弱书生,那就麻烦了。
“动手吧,尽量快些,别耽搁。”
每个人都把拿了匕首,小心地往下撬。
近卫们的兵器都是特制的,自身也带功夫,手底下木头虽然硬,多试探几次还是顺利地把刀尖刺了进去,一点点挖。
渐渐的,都没声儿了。
只有木板底下源源不断的咔咔声响,和八人用力削木头的声音。
山顶渐渐亮起,眼前情景看得更清楚。
他们脚下的确是木质的地板似的事物,这些木头又黑又硬,和黑黢黢土地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土,哪些是木头。土壤和木头还都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看上去和他们一路上碰见的那些树木材质相近,估计就是用这些树制成的。
马元义那边挖到了底。
再一刀刺下去时,他感觉到刀尖戳到了空处,心下暗喜。不过他没有声张,也没有贸然凑近,而是离远些,小心地从随身包袱里拿出锥子沿那条缝扎进去,刀把在锥子顶敲,把那个洞一点点敲大了不少,凿出一个拇指肚大小的孔。
锥子取出来,马元义没凑进去,担心眼儿里有毒气。但他依旧很高兴,让和他站在同一条线上的柳二动作快点。
只要柳二那边也打穿孔,他们就能将两个孔之间划开一条痕,再沿着这条痕打开口子。
到时候,他们就能摸清楚鬼哭林底下到底有什么秘密!
姜遗光在马元义斜对角的角落里,他下手也快,逐渐扎穿了。
和马元义方才动静不同,他的刀下一声脆响。
一股强烈的危险感猛地涌上心头,姜遗光听出来,从昨晚一直到现在的咔拉咔拉声加快了几分,而他脚下似乎也有什么在涌动……
“快走!危险——”
姜遗光当先翻身上去,手肘一撑落在地面,紧接着飞快声音低的方向跑,身影快如鬼魅。
在姜遗光喝声刚落下时,其他几人反应过来,瞬间消失在原地,各自找了地方。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
地面猛然龟裂,咔拉咔拉声响震耳欲聋,大地震颤,脚下泥土好似活物一般滚动,不断翻搅,甚至将低矮的树丛也卷了进去,和在泥里翻滚,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而他们刚才站立的那块平整黑硬的木板更是从孔洞之中喷出一股刺鼻浓烟。几人原本还要回头看清楚,见状连忙又避开几步手隔着面罩捂住口鼻,将呼吸放得更加绵长。
灰扑扑烟雾缭绕间,木板在他们眼中整整齐齐往下陷。方才还是到他们大腿深的深度,现在已然见不到底。
咔拉声中,又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阵阵破空声密集袭来!
他们刚才站着的地方骤然下坠后,无数银亮刀光如暴风骤雨般向他们爆射而出!
那是成千上万把锋利刀片,薄而锋利,来势汹汹,哪怕被其中一片划过去也能刮走身上一块肉。更不用说这么多刀尽数袭来,恐怕他们反应再慢点就该被汹涌袭来的刀扎得浑身没有一块好肉。
饶是如此,几人依旧躲闪不及。除了刚才站着的地方外,在他们东西南北各处全都传开了整齐的地板下陷声。
而后,便是泥浆翻滚,树木断裂,暴雨似的刀光万箭齐发,向他们刺来——
第299章
刀光迅疾如电, 密密麻麻,几人能躲一时,可等周围机关都启动后就没法躲了,无论哪里都是密集骤雨般的刀片。
姜遗光伸手一拔, 长刀出鞘, 一边飞快后退一边两手上都带着长兵器舞得天花乱坠般, 叮叮当当刀剑相击声不断响起,和刀片袭来的破空声同样密集。很快他脚边就落了一地刀片。
姜遗光还有空低头看了一眼。
手指长的刀片,两边开刃两头带刺还带血槽, 是寻常人根本不会用的武器,即便用作暗器也太冒险,一不留神就伤人伤己。
看样子是专门为了机关所做的兵器。
其他人也没法跑,只能和他一样提刀迎上去,兵戈相击声连成了雨点一般接连不断, 永无止境似的,不知何时才能停止。
“想办法破坏机关!!”马元义大吼,“要不然这机关没完没了了,我们根本出不去!”
柳二离他近些, 和他对吼:“你说得到轻巧, 我们根本过不去啊!”
马元义以轻功见长,柳二也是, 就是预备着万一遇到危险可以直接带姜遗光逃走。柳大的武功高强许多,可他那边的刀光更密集。加上这刀看上去也带毒,谁都不敢让它碰到自己一下。
说归说, 几人还是想方设法慢慢往地面塌陷出坑洞的地方前进, 即便不通机关,他们也能看出来这机关的关窍之处或许就在坑洞底下, 就是那个地方源源不断射出的刀片。
只是……他们没法进去。
他们现在都要无处容身了,不论到哪里都是密集的攻击,一刻不停。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是刀片构成的暴雨在空中发出破空声。任何在地面能让他们挡一挡的东西也被脚下翻滚的泥土卷入了地底,他们踩在上面都不敢站实在了,生怕自己也被卷进去。
更令几人瞳孔骤缩的,是姜遗光。
他竟然也慢慢往前进了,甚至比其他人更早更快地来到了坑洞边。
巨大坑洞犹如给几人挖凿的陵墓,无止尽的刀片从里面爆射而出。但姜遗光觉得里面应该不止是刀才对,还有别的东西。
等更厉害些的机关出来,他们才算真正被逼上绝路!
“姜公子你疯了?!”柳二离他比较近,隔着密集刀光看见姜遗光脸上身上划出的一点血痕,他不怕痛似的,不管不顾顶着刀雨往前进。柳二惊得嗓子都劈了,大叫,“那刀上有毒!”
再看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近卫们的武器都是统一打造的,用于杀伐。而入镜人身上的兵器以便携为主,故而姜遗光手中的刀比他们手里的要短两寸,这两寸长就让他在此时吃了亏。
柳二急得恨不得把自己的刀给他。
要是姜遗光死了,山海镜失控,冒出一两个鬼来,他们也会死!
甚至都不必山海镜失控,姜遗光要是出点什么事儿,他们回京城后不死也要脱层皮。
姜遗光没当回事儿,顶着更汹涌的攻势继续前行。
入镜人的身体很奇怪,不论遇到什么伤势,只要命还在,都能慢慢养回来。他甚至听说从前有个入镜人在镜外不慎断了手,把手掌缝合回去后,骨头竟也长了回去,没多久那人的手便恢复了往日的灵活。
所以,这些毒也无所谓。只要不是当场将他毒死,总能养回来的。
等他到了坑洞边瞥眼往下一看,底下的木板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竖起一根根密密麻麻锋利无匹的尖锐长刀,刀尖在初升朝阳下闪着一点黑亮的光,一看即知刀刃上沾了毒。
再不久,从机关里爆射出的暗器就该从那些小刀片换成这些长刀了吧?
到时还有什么?弓弩?箭雨?
这样大的机关,怪不得能够埋伏足足八千人。
姜遗光完全可以想象,当初那些士兵日昼夜奔袭来到山上后,夜里就算警醒,恐怕也听不到地底传来的微弱声音。
等机关发动后,惊慌的士兵们根本无处躲藏,睡梦中就被暗算了性命。
与此同时,地面泥土翻滚不休,自然会把他们的尸骨翻搅到地底下,找也找不到。
所以,他们一路走来只见到了猎户的半具骨骸。
那个猎户估计躲过了小型机关,没有躲过这些长刀。
眼下这批长刀要是也和刚才一样的速度射出,恐怕真的能削掉人半边身体。
关窍……机关关窍会在什么地方?
坑底长刀和此刻袭来的刀片造型相似,两面开刃,顶端尖锐,带着深深一道血槽。在纵横交错密集分布,不让人有任何下脚的机会。
姜遗光能看出来这还只是第一层,在长刀之下,还有其他暗器。
恐怕直到他们累死,这些暗器都不会用完。
姜遗光边闪躲边打量。
除了他们眼前的坑洞外,其他地方也有,泥土下陷成一个个巨大坑洞延伸到远处,不知通向何方。
那些坑洞底同样爆射出无数锋利刀片,不知底下布局是不是也一样。
想到这儿姜遗光就决定去看看,他再次看一眼底下一人多高的坑洞和坑底密密麻麻的尖刀,确定找不到一丝破绽后才慢慢往后退。
柳二都要被他吓死了,姜遗光却依旧平静得很,说道:“没关系,我即便中毒也不会死,反而是你们要多加小心。”
他躲闪速度更快,来到下一个离得近的地方往下看,这回坑洞底不再是长刀,反而换成了森冷的弩箭,一根根往上竖直,蓄势待发!
其他人不太明白姜遗光要做什么,马元义大声问他,后者也只是让他们自己小心些,他先看看。
一个坑洞接一个坑洞看过去,姜遗光身上的衣裳都被血浸透了,肉也刮下几块。
他没叫疼,他本就不怕疼痛,又因为入镜人的特殊体质而变得更加肆意,常常以身犯险,这回也是如此。
总归不会死,不试一试怎么行?
看过十几处后,他隐约察觉了一点什么。
这些东西的布局路线,似乎有些熟悉。
眼看着姜遗光沿着这条路都要走出他们视线了,此时射出的机关暗器也从拇指大的刀片变成了长刀、长箭、有些箭头里甚至明晃晃浸了毒,扎在地面就冒出黑烟。
饶是他们武艺再高强,在这样密集的攻势下也免不了带些伤,他们和姜遗光又不一样,虽然平日里常常吃药、泡药浴,以抵御毒药,可到底比不过入镜人。
失血、中毒,让几人都有些眩晕。
“姜公子?你去哪儿?”马元义又一刀劈下直向他面门袭来的长箭,虎口隐隐作痛,心急如焚。
姜遗光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好像有些头绪了,你们想办法跟着我。”
闻言其他几人连忙跟上,哪怕再不小心弄伤也不说什么,一路以轻功踏着箭雨前行。
姜遗光还要更快些,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被伤成了什么样,只闷头往前冲。
越往前疾行,地面坑洞相连后勾勒出的图案愈发熟悉,一直到某处后,姜遗光终于可以肯定,这个图案,他曾经见过!
在瀛洲岛上,在倭国王宫的地下密室里,斋宫贺也让他们见到的那尊青铜鼎的底部图案,赫然就是这些坑洞勾勒出线条的图案!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二者之间竟然会有联系。那尊青铜鼎的底部画的图案有些玄妙,看不出有什么寓意,谁能想到竟然是一个机关的构造布局呢?
斋宫贺也既然说那青铜鼎是他们倭国的,那乌龙山上的杀破阵和倭国又有什么关系?
马元义说这杀破阵的机关来自于前朝某个门派,但那尊青铜鼎的年份显然可以追溯到千年前。要么是马元义说谎了,要么是他也不知道。
这阵法到底是谁制作的?他又有什么目的?他对那青铜鼎知道多少?
姜遗光奔跑得越来越快。
他身形本就灵巧,又和闫大娘学过轻功,这会儿即便在暴风骤雨的攻势下也能行进如常。七拐八弯后,很快他就到了某个看上去和其他处没什么两样的地方。
但他知道,这里应该就是所谓的阵眼了。
此处正对应青铜鼎底部的图案正中缺的一块圆,山海镜嵌在当中正好。如果没猜错,山上的机关关窍,应当也在这里才对。
其他人从后面陆陆续续赶上来,见姜遗光不再乱跑,而是站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手里两把长刀仍旧格挡不停。
“就是这里,快过来。”姜遗光一踩脚下土地,道,“想办法把这里挖开。”
其他人吃了一惊。
姜遗光脚下踩着块普通的平地,他们白日还走过这里,除了石头就是荆棘,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
可他面色严肃,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们也不去问姜遗光是如何知道的,齐齐应了声“是!”,再又想办法往他所在的方向移去。
一群人围成个圈,把马元义围在正中——他习惯性用宽刀,手里刀刃比其他人的要宽一些,更方便挖开。加上他受伤不严重,其他人或多或少手臂都被割了几道口子。
马元义深知事态紧迫,蹲下去就拼命开始挖。其他人将手中长兵器挥舞地水泄不通,不让他受一点伤。
一刀又一刀,泥土飞溅。马元义已经顾不上泥土有没有毒了,连刀带手一块儿用上,没命地刨,很快就让他挖出了几尺深的坑洞。
他这才感觉到了自己所站的这块地方到底有多么特别。自从昨天晚上听见响声后,到今早机关爆发,不论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到地底传来的嘎吱嘎吱声,可现在他站在这块地方贴耳往下听,竟然没有一点声音。
看来姜遗光说的是真的,这个地方真的有古怪。
他挖得更起劲,一个人干出了七八个人的劲头。很快他就挖到了和刚才如出一辙的黑硬的木头表现。
只是这回,木板不像是地板,碰不到边界。
反而像是……一口棺材?
马元义惊出一身冷汗,他想起姜遗光保证过这个地方没有鬼怪作祟,咬咬牙,还是继续用劲,拼命把土往外铲,两只手刨多了土变得黑乎乎,散发着臭气。他还能感觉到两只手被刮出的细密伤口有东西渗进去,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但他总算把那玩意儿挖得露出一大半真容。
真的是一口棺材!
这棺材,竟然还是反着埋的。棺材底朝上,棺材盖朝下,也不知埋葬的人和死者有什么深仇大怨,才要选择这么个让人不得安生的埋葬之法。
“好了吗你?我快顶不住了!”柳二咬牙切齿。
他们早就挂了彩,一圈儿七个血人还能坚持,无非是看在还有希望逃出去的份上。
“好了好了。”马元义大声喊,“这下面有个棺材,难道这是阵眼吗?”
姜遗光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我也不清楚,你可以试试。”
这能怎么试?
可时间来不及了,马元义也没办法,心一横,长刀径直从棺材底捅进去。
他本以为这棺材也和那些木头一样硬邦邦的,谁知这表面的木板很轻易地就被刀尖戳穿进去,轻松地像切开了一块豆腐。
马元义抽回刀,握掌成拳,低喝一声,拳头狠狠砸下去——
刹那间,肉眼可见的所有坑洞里射出兵器的攻势都停止了!
好像一场暴雨突然之间停止,除了已经射出的那些,其他一切攻击全都戛然而止。
“真的有用啊?这棺材里是个啥?”马元义一脸不可思议。
其他人早就累的快虚脱了,那些机关的攻击总算停止后,以柳大为首,哀嚎一声就捶着腿在地面坐下,胸膛剧烈起伏。
柳二探头往马元义挖出的坑里瞧。
“还真是个棺材?”
“姜公子,你看这里面会不会有……”
姜遗光同样很累,左右看看,确定没有危险后才来到洞边,拿出山海镜往下照。
“没有问题,可以看看。”他声音哑得厉害。
反正中毒不中毒都是这样了,干脆摘了面罩。几人的嘴巴都泛白起皮,干渴得不行,可他们谁也不敢浪费水,只能端起水壶含一口润润,再咽下去。
姜遗光边喝水边盯着棺材上刮去泥土后露出的纹路看。
那些纹路很熟悉,他在青铜鼎上也见过。
斋宫贺也说,青铜鼎和秦朝始皇帝长生不老的秘密有关。
这棺材也会和那所谓的秘密有关吗?
事情好不容易有了进展,他们也终于能歇一歇,现在才有心情问姜遗光到底怎么回事。
“你怎么会知道机关阵眼?”柳大问。
姜遗光在刚才就想好了说辞:“我曾有个伙伴名叫黎三娘,她是江湖中人,和我说起过一些机关关窍。我虽然没听过杀破阵,可既然是阵法,总是万变不离其宗的。”
近卫们大多也听说过黎三娘的名头,那是少数几个武艺极为高强的入镜人,还有些近卫爱找她切磋。可惜,黎三娘武功再怎么厉害,还是死在了幻境中。
姜遗光看起来也不懂什么,只能说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他一向倒霉,可某些时候又很幸运。寻常人要是碰到他遇见的那些事哪里还能活到今天?偏偏他倒活蹦乱跳,不失为一种幸运。
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几个近卫没有再问,而是钻研起这口棺材来。
据马元义所说,他刚才往木板上捅一刀,感觉棺材里头是空的。所以他才一拳打下去。
拳头大小的孔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拿刀把洞劈大了,砍出一个人头大小的洞之后,他们才看清了棺材里有什么。
里面放了一沓衣服,和一个包裹。
他们干脆把整块木板都给掀开了,将棺材里的全貌完完整整显露出来。
衣裳整齐叠放着,平铺在地面,包裹压在衣服上。再往下,衣服下似乎还盖着什么,露出一点起伏的线条。
又因为这口棺材是反着面埋的,带些弯面的棺材盖朝下。因而那件衣服也贴合出了微弯的痕迹。
衣服的样式不像是本朝,很旧了,倒像是唐时的男子衣裳样式。包裹布的纹样也格外古老,姜遗光曾在古画上看到过类似的织锦纹路。
“棺材应该放了很久了,机关却很新。”
“或许放棺材的人和布置机关的不是同一批人?”一个近卫刚说出这句话就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摇了摇头,“不对不对,既然机关的关窍就在棺材里,那肯定是埋葬他的人顺便布下的机关。”
“难不成这乌龙山的鬼哭林,竟然还是一处衣冠冢?”
“不像是衣冠冢。”姜遗光看了许久,否认了这个猜测。
马元义同样开口:“如果是衣冠冢,为什么没有墓碑写墓主姓名?又为什么要这样倒着放棺材?”
“也是,我刚看到这棺材就感觉不对劲。哪有倒着埋的?”
“埋下棺材,又设了机关不让人接近。一定是有什么机密。”柳二跟着说,他性子活泛些,猜测道,“或许有什么宝藏,为了不让人来偷,才弄了这东西。”
“罢了,这包裹要不要打开看看?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
你看我我看你,终究还是敌不过好奇心,柳二拿碎布条裹着手以免直接碰到,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个放了不知有多久、布料变得格外脆弱的包裹。
很轻松就解开了。
出乎意料的,里面放了很少的一点东西,全都用黄纸包好。
黄纸也很脆了,一碰就碎,省得他们拆解。
破碎的黄纸散在深色包裹布底,掺点儿红,像人身上剥下的细碎皮日久天长变得干裂后的样子。把黄纸碎屑拍开,里头包着的东西露出来。
一丁点不知道是什么的碎片,有点硬,乍一看以为是碎石片,要是他们把包裹提起来抖抖这点碎片就没了。
姜遗光看过后,说这是人的指甲。
再有一小束红线扎好的头发,这么多年过去,也几乎变成了一团泥。要不是姜遗光和祖父学过不少,他们也开过不少棺,还真认不出来。
一小节指肚大琉璃做的小瓶子,琉璃难得,做成这样中空的瓶子工艺更难得。琉璃瓶里,放了点黑黑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看上去像是一小管血。”姜遗光道。
几人把包裹里的东西看完后面面相觑,衣服、头发、指甲、血肉……
马元义:“怎么看上去像是给人下蛊啊……”
另一个姓余的近卫抖了抖,道:“这就不是下蛊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种生基。”
“种生基?”
那近卫姓余,行四,余四说:“我也是听其他人说的,这种生基来自于江西,基就是生命根基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半活死人物,把生人当死人办。”
“将人的衣服、头发、血……反正是贴身的东西,越贴身,沾染人气息越重的越好,挑良辰吉日,找风水宝地,当做正儿八经的丧事办。”
“据说,种生基一来可以骗过阴曹地府,等到真正寿元尽时就不会再死。二来,埋在风水宝地可以借此转运什么的。”
余四说:“我也只是听说,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这么办。”
姜遗光围着棺材看了看,提问:“既然是为了转运和长生,为什么要把棺材埋在这么个地方?这里难道是什么风水宝地吗?而且既然说是把活人当死人办,又为什么连一个墓碑都没有?还把棺材倒着埋?”
余四挠挠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也不晓得埋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估计真是仇人办丧?
“总之,把这事儿先记下来吧。”马元义打断了他们思绪,道,“我们先离开再说。”
“种生基也好,杀破阵也罢,这乌龙山都诡异得很,到时我们把事情报……瞒着别说,尽量避着走。”
“也好,尽快下山才是。”
方才那一阵翻天覆地的动静,姜遗光沿途绑的丝线早就不知何处去了,不过好在大约是阵法破了,他们也不像昨日一样没头苍蝇般乱转。
把棺材重新盖上盖,浅浅覆盖一层土,装作没来过的样子。
姜遗光还记得路,带他们原路返回去找马。
不出所料,几匹马全都不见了,连系缰绳的树都不知被卷进了哪片地底,更何况是马呢?
虽然知道马多半活不下来,可事情眼睁睁摆在眼前,还是叫几个近卫忍不住扼腕。
没奈何,只能走路往山下去。
八个人全都变成了血人,看起来可怕得紧,活像是刚刚打家劫舍的山匪。姜遗光还记得山崖位置,沿着山崖的反方向走,渐渐的,他们都看见了远处冒出的一点青绿色树梢。
他们竟然真的走出了鬼哭林!
就连更沉稳的柳大也忍不住脚步轻快几分,姜遗光也露出一点高兴模样,加快步子。
直到真正踏上大路,几人才彻底松了口气。
心有余悸,对视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刚才……他们哪里是感觉没危险?
就在他们撬开棺材,破除机关后,都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也感觉到了……满地狼藉中,有人盯着他们看。
而且,不只一个人。
人太多了,他们又劳累了一晚上,所以,他们才默契地决定不要打草惊蛇。
马元义刚才差点说漏嘴要把事情报上去,改口后变成瞒住,就是说给暗处人听的。
鬼哭林中有古怪,他们不说,就能避免不怕死的人闯进来。大约是听到了他们说的这番话,也听见他们说不会再入鬼哭林,兴许还有忌惮他们武艺高强的缘故,幕后之人才放他们离开。
一路上几人都绷紧了心弦,看似谈笑随意,实则做好了准备,一旦生出变故,他们就会立即动手。轻功最好的两个近卫会马上带着姜遗光离开,其他人留下断后。
好在一切都没有发生,得以顺利离开,
一路到山下,找了个小村子,花钱找其中一户人家借住,洗漱干净,换了衣裳,第二天再搭上骡车去县城。
八人一路谈天说地,什么都聊,就是不提起鬼哭林那段事儿,好似被吓破了胆再也不敢提似的。
直到进入县城,找了家客栈住下,确定没有偷听的人后,几人才以纸笔交流。
在鬼哭林的时候……
地底冒出的浓烟,他们闻到的那股臭气,是芙蓉膏。
除了芙蓉膏,还有五石散一类药物。
本朝命令禁止私藏,连药铺也不许卖五石散等药,一旦发现,轻则抄家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而就在离开时,他们也眼尖地看见了山的另一面,种了些鲜红艳丽的花儿。
那是能做成芙蓉膏的罂粟花,花香浓郁,容易让人生出幻觉。
不必说,他们就都明白为什么鬼哭林至今也没有人敢去了——定是被不知什么人占据着,私自炼禁药。
要不是他们表现出不俗武艺……要不是他们装着没发现,恐怕也很难离开。
山下的小村庄也不一般,让他们借住的那户人家明里暗里打听他们在山上看见了什么,还提起鬼哭林的古怪,看似好心地劝他们别进去。
如果他们憋不住,炫耀自己才从鬼哭林离开,恐怕也会招来大麻烦。
姜遗光沉思道:“这件事还是回京后再说,在本地不要透露出去。”
柳二本来想立刻和官府搭上线,闻言蔫了:“为什么?”
柳大一敲他脑门:“你也不想想,能做出这种事,你以为当地的官儿他们不知道吗?”
“恐怕还要更严重一点,本地的近卫估计也不能联络了。”马元义低声说。
近卫按职能细分出许多种类来,有专程打听情报的,有做生意提供联络点的,有专门保护朝廷命官的,还有和江湖沟通联络的。只要是发生在大梁境地上的事儿,近卫就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朝廷没有管乌龙山上的事儿,恐怕和当地的近卫也有关系。要么,他们没打探到,要么,他们起了坏心思……
柳二捏紧了杯子。
如果这帮狗娘养的真的背叛朝廷,他柳二先宰了这群小兔崽子!
“总之,尽快办完差事回去吧。”
来都来了,什么也不办就走人更惹人怀疑。姜遗光用的探亲的理由就很不错。
近卫们找到联络点,要了个对单州当地非常了解的本地人,让他跟着带路。
那本地人姓宋,家里行二,一般人叫他宋二郎。宋二郎身形高大,性子也大方爽朗,一看就是做惯了活的,被叫来带路后笑得很亲切,说自己在单州住了十几年,有什么问题问他一准错不了。
姜遗光便问他宋家村在何处。
宋二郎憨憨一笑:“这位小郎君的问题就有些为难小的了,宋家村到处都是,单州有不少人家都姓宋,您瞧瞧,我就姓宋不是?这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哪家呀。”
姜遗光低声道:“……我也不清楚是哪一家。”
他说:“我是来寻我母亲的娘家的,我母亲姓宋,单名珏字,圣德四十一年出生,年轻时去了京城,嫁到了离京城不远的柳平城姓姜的人家里。”
他想了想,补充道:“我母亲很聪明。”
宋二郎有点为难:“都十几年前的事儿了……”
不过再怎么为难,既然把事情交给他办了,宋二郎就不能拒绝,还要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的。
姜遗光等人在单州先住下,他还记得自己承诺,真请几位近卫好好下了次馆子,点了当地有名的菜尝尝鲜。
姜遗光对吃食不感兴趣,但不妨碍他做出喜爱的姿态。
单州比京城要暖和些,可近日也是一日比一日冷。他们的行李丢的差不多了,在客栈住下后不得不采买衣裳斗篷等物,等近卫们和宋二郎的消息。
住在客栈的还有些书生,恩科过去后准备返乡,凑在一块儿喜欢吟诗作对,顺便说说京城里发生的怪事。
像那位在游街时离奇重伤的状元郎,在他们口里编出了不知多少花样。
还有说到边关战事的。
都说已经打起来了,容家女儿巾帼不让须眉,女承父业上战场。只是一转眼到了冬日,边疆苦寒,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撑住。
还有些就是纯粹不赞同了,在他们看来打仗劳民伤财,上头的将军们功劳有了,谁来想想底下服兵役的穷苦老百姓?陛下应当以和为贵才是。
姜遗光看着像个读书人,又有些寻常人少有的奇特气质,因而住在客栈里的学子们很想邀请他。
只是他甚少答应,只表现出自己很喜欢听本地的热闹。比如当地有什么大官儿,办了个什么事儿。又比如隔壁县传来的某个离奇的案件等等。
姜遗光就听说了那四个“反贼”的案子。
据说,他们本地有个贾大人,手段严苛,要是有哪个犯人落到他手里,不论冤屈好歹先打个三十大板再说,因而百姓们都很怕他。
在单州当地还有个很出名的积善人家,也姓宋,这宋家有十几亩地和好多庄子,算的上小富。去年夏天单州干旱时,宋家就在街上施粥。
今年天冷得早,宋家特地空出一个庄子建了些平房,让那些冬天没地方去、没柴火烧的乞儿去他庄子上,一天好歹有一顿饭,有柴烧,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也能挤挤暖,不至于冻死。
但宋家不知怎么回事,惹到了贾大人,贾大人就说宋家是反贼之举,替赤月教收买人心,不由分说把宋家上下关进大牢。
要是有敢抗议的,也一并捉了关进去。
现在他们都说宋家根本就没有造反,是贾大人想要他们的田地,宋家不给,所以贾大人才报复的。
若是宋家不愿意卖地,贾大人强买强卖,那就是强占民田,被御史告去贾大人也要丢官。
但现在,贾大人只要咬死了宋家和反贼勾结,他就一点错处也没有。
姜遗光听了只察觉出些疑点。
其一,贾大人要什么田地没有?就连秀才名下都能有几十亩田地免税,更不用说他身为朝廷命官。为什么非要宋家的地不可?
兴许是宋家在其他地方得罪了这位官,要么就是……宋家的地,让贾大人非要不可。
其二,他若真如此猖獗,都不必御史,巡抚大人就能惩治他。莫不成另有隐情?
事情还没完。
宋家全家下狱,冬日寒冷,老太爷和老夫人经受不住严寒在牢里冻死了。这事儿传出去,听说有几个江湖人士要来给宋老太爷报仇。
据说宋老太爷年轻时走过镖,行走江湖许多年,和不少江湖上的帮派都有联系。现在他不明不白没了,一些当年好友的徒子徒孙们听了,就要来找罪魁祸首算账!
说这事儿的人摇头叹息。
显然,在他看来那些充满义气的江湖大侠都是好人,可他们一旦被扣上反贼的帽子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姜遗光想起了自己和近卫们前些天住客栈时碰见的那四个人,问:“他们被抓了吗?”
说话人往四下里一瞥,小声道:“听说抓到了几个,当场就处死了。还有一些关在牢里,也不知道是不是。”
当场处死?
说话那人显然不知道姜遗光当时就在场,感叹道:“听说那些侠客们武艺高强,贾大人才派了许多官兵去捉。没想到……”
姜遗光没说出来,也跟着叹了口气,闲话听完后就回屋了。
柳二正把他们一路来的所见所闻记录在册,写完后,默念一遍,再把东西烧了,回京后再写出来。
姜遗光顺口将贾大人一事告诉他。
没几天,宋二郎回来了,果然带来了宋家村的消息。
姜遗光要找的宋家村原来地址就在如今被下放大牢的那个宋家的庄子上,只是后来宋家村人烟稀少,就搬了地方。那片山头被如今的宋家买下,才渐渐失去了消息。
一切都像是惊人的巧合。他才打听到宋家一案,转头自己母亲的娘家就和她们扯上了关系。
这下,姜遗光不去宋家庄子也不行了。
他有种预感,那位贾大人事事针对宋家,恐怕就是为了宋家名下的田地。
第300章
十几年过去, 本就不大的宋家村变成了另一个宋家的庄子,依山傍水,景色怡人。据宋二郎说,原来宋家村剩下的一些老人也留在了庄子上干活。
宋家人被抓走后, 庄子里的人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没人住, 这里荒凉了些,还被官府贴了封条,寻常人不得入。
柳大他们很为难, 不知道要不要揭露身份进去。按理说他们来帮姜遗光找母家家乡,低调行事为好,可这偷偷摸摸溜进去……也不是那么回事啊!
姜遗光道:“大大方方说吧,想必贾大人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他们偷偷进去无妨,可如果要上山寻坟总免不了惊动人, 到时被发现了反而更麻烦。
柳大一想也是这个理,拿了令牌出去了。
宋二郎得了赏钱,在外奔波,这几日竟真叫他找了个老妇人回来, 说她原来在宋家村住, 后来宋家村没了,她就留在庄子里做粗使婆子, 宋家倒了以后流落街头。也不知道宋二郎把她从哪里找来的。
那老婆子自称姓周,丈夫早死了,孩子也没了, 她在宋家村住了几十年没离开过, 村里头大大小小事情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而当她第一眼见到姜遗光时,就顿在原地。
“像, 太像了……”
周老婆婆眼睛有些浑浊,里面盈了一层水光,快步凑近后感觉她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你就是棉棉留的孩子吧?和她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
姜遗光露出上到八十下到八岁都觉得亲近的笑,扶了她坐下,给她倒杯茶后温和地问:“婆婆,棉棉是……?”
见姜遗光目露不解,周老婆子笑道:“棉棉就是宋钰,那时她家门前种了两棵棉花,就叫了这个小名。带我来的柱子家的那小子说了,那应该就是你娘……”
听她说了这话,姜遗光笑得更温和,神情带了一丝激动,忙问:“婆婆能多和我说说我娘的事吗?”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周老婆婆高兴道,“棉棉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棉棉那女娃娃打小就生得俊,又聪明,十里八乡就出了她这么一个标致的人,还没到定亲的时候呢,家里的门槛都要被媒婆踏平了。”
“不过棉棉心气儿高,她自己打小偷偷去学堂外学了认字,后来磨着家里人送她去读书……那时候皇上也开了女学,你娘家里就把她送去了,听说她的学问做的好,会读书会算账,夫子还夸呢,说她要是男子,一准能考上秀才了……”
“后来……棉棉读多了书,有主意,开始做些小生意,家里有了钱,就搬出去了……”周老婆婆捧着热茶,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女孩的影子。
小小一个人,说话做事都很有条理,喜欢跑跑跳跳,喜欢穿鲜亮的裙子,喜欢颜色鲜艳的花儿,也喜欢读书。
看着就让人感觉有生气,跟春天的花儿一样。
她年纪大了,想不起更多事,姜遗光只能时不时问一两句,慢慢问出更多话。
周老婆婆不认字,只说宋钰还小时就会抄书赚钱,经常见到她去书铺送书,赚了钱再做小买卖。
但如果按照周婆婆的说法,抄书就算抄几年也赚不到足够做生意的钱。
所以……母亲应该也是靠写书赚钱?至少不全是抄书。
想到这儿,姜遗光忽然生出一种宿命感。
只可惜周老婆婆和宋家村里绝大多数人都不认字,对读书有种天然的敬畏感,他们听宋钰说是抄书赚钱就信了,没有人知道她在写什么,笔名又是什么。
之后或许能去那间书铺打听一下。
姜遗光续上一杯茶,汩汩水流声往外散着热气,熏人浑身暖洋洋的。
他声音放的更温和:“婆婆,你知道我娘后来搬去哪儿了吗?”
周老婆婆眼珠子不由自主往一边瞥,那是回忆的模样,想了想才说:“是去京城了吧……”
“棉棉家里后来出了事,她爹娘都没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收拾摊子,那时总有人来打秋风,好在棉棉性子厉害着,没让人占便宜……”
“之后她就把家里的东西,房子啊地啊都卖了,棉棉那时候说京城有一家女学办的好,她要去京城读书。”
“她走的时候,还给了我一个……她绣的香囊呢。只是那香囊后来旧了,不知给我放哪儿了,我找不着了……”
她还记得香囊上绣了漂亮的芍药花。那是棉棉最喜欢的一种花,会绣在衣袖和裙摆上,然后在她面前呼呼地扬袖子转圈儿,说这样她就满身都是花了。
想着想着,周老婆婆就笑起来。
她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看着棉棉这样嫩生生的小女孩就觉得喜欢。
姜遗光追问:“她没有回来过吗?”
说到这儿周老婆子连连点头:“回来过的,她后来嫁人了,嫁的那个人也好,长得俊,也是个读书人,他们回来探亲过。再后来就……”
周老婆子年纪大了,即便让她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许多时间也记不清楚,一会儿是十年前,一会儿又是七八年前,总之在她的印象中,棉棉回来了两次。
第一次是和她相公回来探亲,她说自己在京城嫁了个好人家,吃的好也穿的好,过得好日子,叫他们不用担心。周老婆婆早就忘了她相公长什么样,但瞧见他们夫妻俩处得好,就放心了。
第二次,只有她一个人回来,脸白得厉害。她悄悄回来的,谁也没告诉,和周老婆婆说她男人没了,生了个孩子留在京城。
但大家都住在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个大活人哪里藏得住?
更何况棉棉回来以后就把她家原来的房子给买下来了,还去里正那儿弄了块坟地。
村里人看她一个人回来,少不得要说几句闲话,都说她命硬,克亲,父母克死以后开始克夫了,也有人上门要看看她,不过都被棉棉赶了回去。
说完没几天,棉棉就自己赶车回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再过几天,有人回村里出殡,说宋钰病死了,回村里安葬,叶落归根。
那些人把棺材抬了来,问过坟地位置后就把人埋了,连块墓碑都没有。
说着说着,周老婆子就开始抹泪。
她这一辈子也算见多了人,从来没见过这么俊又这么能干的女娃娃,只可惜最后也孤零零病死在外头。她说自己嫁了个好人家,可自己也没见着她过的日子,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过得好。
姜遗光递条手帕给她擦泪,安慰道:“不哭了……还好有婆婆您告诉我这些,我该谢谢您才是。”
说罢,他正色后退两步,恭恭敬敬环手行一礼,唬得周老婆婆连忙从椅背上跳起来,连连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
姜遗光又追问了不少事儿,这才送周老婆婆上楼休息。
他转头就和近卫们说要给周老婆婆养老送终。
近卫们就是带他回来探亲的,其他事儿不管,姜遗光表现得重情义也不错,再说他花自己的钱给一个老婆子养老,关他们什么事?没有人反对。
姜遗光上楼后又安慰周老婆婆,让她放宽心,不过他母亲的事情就不要再和别人说了,谁来问都别提。
他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心里却不平静。
自从被老姜头领养后,他每年都会被祖父带去给父母上坟,祖父告诉他他的父母合葬在一处,坟前的墓碑也是两份的。可为什么周老婆婆说她的母亲死后埋回了宋家村?
如果真是这样,他每年祭拜的坟墓里究竟埋着谁?
他父亲留下的找坟,竟是指找他母亲的坟吗?父亲也知道她葬回了宋家村?
以及周老婆子说母亲回去后说自己男人死了,可父亲明明是在自己三岁那年去世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也不止一次和他提起过,他母亲难产去世。
两方人,到底谁在说谎?
小时候的事情他已记不得太多,他也从来没见过自己母亲,不知道自己和母亲的样貌是否真的相似。不过他能看出,周老婆婆不像是骗人——起码她认为自己说的是真话。
这样一来,疑点就更多了。
姜遗光原本提的借口是回母亲的娘家探亲,找找自己外祖家,顺便上坟。但现在……他能确定,父亲口中的“坟”,就是他母亲的坟墓。
近卫们都知道他在柳平城的经历,有一个甚至陪他去上过坟。要是让他们看见这里还有一个坟,说不定会起疑心。
姜遗光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先进庄子再说。
只是柳大那边的交涉遇到了困难。
贾大人为单州司马,他不知怎么做的,手握大权,上头的太守竟也奈何不了他。
“听说是有巡抚在背后撑腰……”
柳大很是生气。
贾大人本名贾伏源,朝中也有几个贾家人当官,他知道近卫的厉害,但他不清楚姜遗光是干什么的,还以为是某个人买通了近卫让他们给自己保驾护航。
他也不打算得罪近卫们,只是想拿捏一二,最好姜遗光能主动送上些孝敬,不然就拖一拖。
毕竟上头人都忙得很,你一不说为了什么事,二没有敲门砖,还是个白身,人家不想见也是情有可原。
柳大生气的就是这点。
入镜人身份不能轻易暴露,近卫们在京城中权力大,出京后,要是碰上识相的还好,碰上这种地头蛇拿捏规矩恶心人的,他们若不联络上级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办法。
不过一个探亲而已,还要惊动上官,怎么想都不值当。更何况他卡着规矩也不能说错,就算告上去也不能把人捋下来,到时候又得罪人。
姜遗光也不是第一回碰上这种官了,京城里的官员大多数都谨言慎行,生怕自己被御史盯上。一出京城,这些地方官就不一样,手中有一分权都必须施展出十二分的威势。
“要送礼就送礼吧。”姜遗光说得轻松,他出生入死多次,又救下许多人,攒了不少家当,“就是不知他喜欢什么。”
像这样只是拿捏一二,并不存心为难的还好,挑个贵重物表示态度就行了。
柳大一边生气一边打点,拿银子买了一对白玉环,一面贴金穿花屏风,并一些江南丝绸和其他礼物上门去了。
姜遗光则按着周婆婆的话去找自己母亲可能卖过书的书铺。
十多年过去,当年的店铺有些还在,有些早就没了,沿着街道走去,每块砖都带着历经久远的味儿。
姜遗光身边没有带近卫,让他们自己忙去了,顺便想办法查查本地近卫是否玩忽职守,乌龙山一事也不往上报。
他独自按照地址找。
周婆婆说的那家书铺名叫平安书铺,开在一家书院隔条街不远处。只是现在那间书院式微,招不来多少学生,连带着书铺也生意惨淡的样子。
上头的木牌匾都发黑了,有些裂纹,摇摇欲坠。
姜遗光走进来,掌柜的随意吆喝一声,让他自己挑,不准碰坏否则赔钱云云。
姜遗光在书架边转了转,发现好些书架生了灰,上面的书胡乱堆放,有些凌乱。
转了一会儿,绕到柜台边,姜遗光在头发花白的掌柜面前放下一锭银子。
“掌柜的,我想向你打听一个写书人,如果掌柜的还记得,请一定告诉我。”
掌柜的懒洋洋瞥一眼那银子,没急着接,随口打个哈欠:“什么人?”
这世上有人爱财,有人不爱财,姜遗光原先看这书架上的书全都堆了灰,猜测掌柜的是个不爱惜书的人,便试着用钱开路。可瞧着他反应也不像要钱,便将银子又推过去,脸上露出真挚的笑。
“已经十多年了,不知掌柜的还有没有印象。”姜遗光说出了宋钰和自己的关系,道他没有见过生母,如今回到家乡才听说自己母亲竟也卖过书为生,才想买一两册母亲写过的书,请他好好回想。
掌柜盯着他那张脸想了半天,见他说的情深意切,是诚心找人不是来找麻烦,再一想有钱不赚王八蛋,才把银子收了,从柜台底下掏半天,摸出个一卷厚厚的册子放在桌上,哗啦啦往前翻页。
“十多年前……十多年前的宋姓女子……”书页翻动间散发出沉重的尘灰气味,整间书铺似乎都包裹在了灰尘中。
“找到了!”掌柜的指着书页上一小行字给他看。
“……宋钰,笔名没骨花,她写的东西还不少,只是现在店里应该没有了,都卖光了。”掌柜的嘟嘟囔囔,“十几年了,谁也没存着,你问我要我也拿不出来啊……”
听见没骨花三个字,姜遗光就察觉到了古怪。
没骨花,也是芍药花的别称之一,它还有另一个别称,名为将离。
周老婆婆说过他母亲生前最爱芍药花,所以一看见这个名字,他就知道自己没有找错。
母亲笔名没骨花,和他写的将离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就没有一本留下来的吗?”
眼前年轻人瞧着不死心,掌柜的把册子一收,头摇的跟波浪鼓也似,“没有没有,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骗你做什么?”
“卖的不错的话本总是能再印的,十几年也不算太久远,我看你店里的书大多也放久了,为何掌柜的一口咬定没有?”姜遗光问。
掌柜的一摊手:“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店里就是没有他的书了,你要是能找着十多年前谁买过他的书,去问他要也成,反正我这里是没有的。”
姜遗光站在原地不走。
他个子又窜高了些,冷下脸站在树巴巴的掌柜面前,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看上去就是耍无赖了,不给他就不走。
这么个大活人杵在原地,直盯着掌柜看。
一盏茶过去,没走。
两盏茶过去,还在原地。
……
姜遗光待了大半个时辰,一直盯着他看,掌柜的终于受不了了,只好透口风给他。
“不是我故意敷衍你,你就算现在找遍了这个店里,你也找不着一本没骨花先生的书了。”掌柜的把手指头一指,“她的书确实卖的好,就算她后来不写了每年也要继续印的。”
“只是后来她离开单州了,托了人带口信来说合约到期,不准再偷偷印。我那时候为了多赚点钱,就偷摸着私下印书,只说是往年没有卖完的。”
“再后来,就你说的,十几年前吧,我也忘了什么什么时候,反正那时有个男人过来,买下了店里所有没骨花先生的书,还带着没骨花先生亲自写的讼状让我们不准再印,否则要追究。”
“所以后来我们这儿就没了。我没骗你,真找不出来了……”掌柜的看他不好惹,好说歹说想把人送走。
姜遗光看他没说谎,拱手道谢:“多谢,今日之事是我唐突了,还请掌柜的不要和其他人说起这事。”
掌柜的摆摆手:“要不是你一看就是没骨花先生的儿子,我也不会和你说这么多。”
姜遗光再度客客气气道谢,留下一点碎银后,转身离开。
两处埋葬地、最爱的芍药花……不明缘由的死因……
他们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父亲姜怀尧是入镜人,却死在镜外。
母亲嫁给他的时候,知道他是入镜人吗?他们到底隐藏了什么?要瞒着这么多年,再转弯抹角地暗示自己。
姜遗光步履匆匆往回赶。
天冷的厉害,再过几天就要落雪了,这几日天都是阴阴的,街上行走的人也少,忙着准备过冬事物,街头街尾一派死气沉沉。
等他回到客栈后,柳大给他带来了一个更不妙的消息。
“你是说,没有见到人,但他府上管家要求我明日带礼物亲自上门?”姜遗光露出一点生气的模样,“他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本人去?”
柳二早就有点不耐烦了,可他也知道不能意气用事,闻言撇嘴道:“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们到府上后,他府上下人态度倒还好,没有摆脸色,但是他那个管家说了,一定要你带着东西上门去,否则就是没诚意。”
说着他模仿管家传了遍原话。
站在原地,束着手微微一躬身,面上憨笑道:“姜公子的心意我自是会禀报我家老爷。只是我家老爷也说了,这送礼嘛,哪有让下人来的,自然是要本人才能见的诚意,要是没诚意,世上买卖也都做不成。”
柳二把管家的神态也模仿得淋漓尽致。
姜遗光说:“无妨,明天我再去一趟就是了。”
马元义道:“不可!他估计是在诈你。”
柳大是带着柳二去的,马元义今天则和其他几个近卫去寻了单州当地的近卫们。
大多数还好,有几个……不好说。
他们从乌龙山鬼哭林回来的消息估计早就被传出去了。而且这几人都是近卫,却明显要听一个无官无职也无品级的人指挥,也不怪贾伏源好奇姜遗光是个什么来头。
姜遗光:“没关系,不管他想做什么,我要脱身总是很简单的。”
贾伏源就算想给他栽赃个什么名头,他也不怕,回京城就行。要是动武,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反击了。
马元义还有点担心,不过事情都到了这一步,让他们再大动干戈也不妙,便答应下来。
姜遗光换了身更得体的衣裳,第二天带着其中三个近卫非常光棍地空手来到贾府门外。
门房大概还没见过敢空手来的,可他们昨天就见过其中两人,今天又来,不好阻拦,先把人请到隔壁茶房等待,上了茶水点心让人稍坐,再使了小厮进去传话。
不多时,有个侍女匆匆赶来,行礼后请他们过去。
贾府大得很,从外面看是一处三进的宅子,姜遗光等人进了前院后就被请到了一间当做书房的厢房中等待。
小厮、侍女们来来去去,态度殷勤周到,没有半点要给下马威的样子。
这回姜遗光觉得有点奇怪了。
如果不是为了要挟他,贾伏源又是要做什么?怎么看上去反而像有求于他?
他坐着,马元义、柳大两人坐在他身边,三人对视一个眼神,都从其中看到了不解的意味。
很快,三人神色一肃。
外面轻巧来去的声音远去,一片寂静,很快有一道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往这边来,听上去身边只跟了一个管家。
管家带着个人掀帘子进来。
明明在家里,头上还带着像是女子用的幂篱——斗笠边缘垂着布遮住了脸,一直垂到胸口位置,让人看不清脸。
管家搀扶着他进门,当先说道:“劳烦几位久等,我家老爷来了。”
几人连忙起身见礼。
等那人把斗笠摘掉,柳大和马元义都大吃一惊。
那人面上千沟万壑,两颊肉深深凹了进去,长满了褐色斑点。他穿一身紫色袍子,头发已然全白了,因为过于干瘦反而显得大了不少的眼睛浑浊不堪,爆凸在外。
他活像一具刚出土的干尸,从里到外散发出一种朽木般的死气,好似被太阳一晒就要灰飞烟灭。
这就是贾伏源。
可他们明明听说贾伏源今年不过四十出头,怎么会老成这个样子?
贾伏源扶着管家的手颤巍巍来到主位坐下,座上铺了软垫。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刚张开口就从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
管家急忙替他倒了杯茶,他颤抖着手端茶想要喝,手抖的连茶杯都拿不稳了,管家只好跪下去一边拍背一边喂他喝了茶,才让那阵咳嗽好一些。
贾伏源缓过气来,哑着声音对他们说:“让,让几位客人,看笑话了。”
他浑浊的目光像电一般看向三人中为首的姜遗光,嘴唇哆嗦:“……你,你就是要去宋家的那个后生吧?”
姜遗光行礼:“是。”
正常四十出头的人怎么可能苍老成这样,他猜测贾伏源一定是碰上了什么诡异的事情,这样一来他同意接见自己也就不奇怪了。
于是他也直接开门见山地问:“我听闻贾大人今年四十来许,正是壮年。贾大人身上似乎出了什么岔子?”
管家眼睛一瞪就要骂出声,贾大人抬手止住他的话头,颤巍巍点了点,可他好像被刚才几句话耗尽了全身力气,说不出什么来,一张开口就喝一口茶。
三人都能闻到那茶杯里传来浓浓的人参味,喝的是参茶。
可即便这样进补着,他看上去还是下一秒就能立刻进棺材。
贾伏源实在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利索,于是他转而看向管家,用力点点头,再扭头看姜遗光,示意管家替自己说话。
管家长相精明,见状一拱手,说:“在解答小友疑问前,还请容在下问几个问题。”
姜遗光微微一笑:“无妨,你问吧。”
管家:“这位小友可是从京城来?”
姜遗光微一点头。
管家:“小友可了解一些……鬼神之说?”
姜遗光反问:“为何会这么认为?”
管家袖了手:“既然不是这个缘故,那你为什么要去宋家庄子上看?”
姜遗光道:“我母亲原先住在宋家村,十几年过去,宋家村没了,我想回来探望一下外祖,替他上柱香,有何不可?”
管家不信,怎么可能只是单纯地上香?
他家大人刚出事不久,这人就从京城来了,还非要进宋家看看,任谁也不信。
更何况……这几个人都从乌龙山上下来,听说他们经过了鬼哭林。
能从鬼哭林里出来的人,铁定对那方面的事儿有了解。加上这几天他们的人打听到那几个近卫都隐隐以这少年为首,他们便猜测这少年肯定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柳大此时也说:“我家小公子就是想去探个亲,你们怎么磨磨唧唧的不放人,那块地儿到底有什么特殊的?也值得你们这样遮遮掩掩?”
管家梗着脖子:“几位如果不肯说,恐怕我们也不能行这个方便。”
姜遗光没再理管家,把目光转向贾伏源,唇边笑容不减,看上去斯文又温和:“事实就是如此,贾大人如果不信,我们也没有办法。”
他转身就往外走去:“我们走吧。”
管家哪里想到他们千辛万苦来,今天竟然一言不合就要走?连忙求助地看向贾伏源。
贾伏源用力一挥手。
柳大和马元义直接起身跟着姜遗光往外走,完全没有一点欲擒故纵的意味。
他们都看出来了,贾伏源定是遇到了什么诡异之事。
如果再不解决,贾伏源活不过几天,真正着急的可不是他们。
谁求谁还不一定呢。
果然,还没等他们出门,管家殷切着急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诸位,诸位还请等等!”
管家快人一步堵在门口,连连作揖,赔笑道:“刚才是小的说话着急了些,该打,该打。”自己作势往脸上扇了几下,声音响却不见一点红,“几位好不容易来一趟,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好商量。”
贾伏源坐在座位上,嘴里嗬嗬出声。
管家会意,又是拱手又是作揖,姿态放的很低:“几位说是来探亲的,我们也不好拦什么。只是那宋家的庄子牵涉事大,我们还是得问清楚——”
他郑重地看向姜遗光:“请问这位小友,你是否真有些特殊的本事?”
他问话时,旁边的贾伏源也两眼放光的看着姜遗光,眼里充满希冀。
姜遗光没肯定也没否定:“贾大人出了什么事不妨直说。事情都告诉我,我才知道能不能解决,不是吗?”
管家好像突然活过来了一样,两只眼睛亮的惊人,格外郑重地要行个大礼,姜遗光连忙把人扶起来。
经过刚才那一通折腾,桌上的茶早就半温了。管家又让人重新上了热茶点心,满满当当摆一大桌子,掀帘子往外看其他下人都避远了,才开始说事儿。
当然,他讲述时把贾伏源不少行为美化了一些。
“我家大人偶然间认识了宋家当家的,听闻他庄子上风景不错,就去看看,就发现了有人在庄子上念反诗。”
至于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庄子上念反诗,还好巧不巧的被他们碰到,谁也不知道。宋家人都在牢里说不了话,没人反驳。
“我家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一听就动怒。可宋家人连忙说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不过是见最近天冷了,所以才收容一些流浪儿到庄子里过活,谁也没想到流浪汉里混进来几个反贼,宋家人保证过一定会将那些反贼赶走……”
柳大听了在心里冷笑,没戳穿。
“……后来他们就说要把这庄子进献给我家大人,庄子里窝藏的反贼也求大人派兵把他们拿下,只希望不要连累宋家。”
马元义喝了一口茶,心想,真是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颠倒黑白的话了。
“我家大人清正廉洁,哪里肯收?只说要派兵来把反贼抓进去,谁知在庄子上搜到的证据证实了宋家人本身就和反贼勾结!宋家人进献庄子,也是要骗大人进去,好利用反贼谋害大人!”说到这儿,管家义愤填膺。
柳大简直要感叹了,能指鹿为马到这个程度也是不容易。
管家继续说:“于是我家大人就把宋家上下都关了起来,那庄子也封了。他担心还有反贼出没,日日去看,有时还在庄子上过夜……”
马元义在心里呸了一声。
“谁承想……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管家说到此处,泣不成声。
贾伏源嘴里嗬嗬声更急促,手抖得厉害,颤巍巍指向姜遗光,又看向管家,哆哆嗦嗦比划了五个指头。
管家会意:“要是这位小友能解决大人的怪病,我家大人愿意出五千两银子作为报酬。”
他再看一眼贾伏源,后者微微点头,又伸了个指头。
“我们贾家上下都记着小友的恩德,没齿不忘。”
姜遗光心里没什么情绪,贾伏源是贪官还是好官与他而言没什么区别。
是好官,他就用忠义打动对方。
是贪官,他就用利益取悦对方。
不过如此。
管家紧张地看着姜遗光。
陛下不喜佛门道门,各种寺庙道观都关了,只有些野寺。府上想办法请了不少“高人”来看,结果都是群骗子!
符水喝了,符也贴了,丹药也吃了,日日做法,不见一点好转,反而病的更厉害。贾大人一怒之下把那些骗子全都关进了死牢,还是没用,只能一天天看着自己以百倍的速度衰老下去。
他不想死!
管家也不想让贾大人死。
他做过多少事自己心里清楚,要是贾大人没了,下一个倒霉的铁定是他。因此整个府上就连贾大人的亲儿子都没他这么真心的希望贾大人好起来。
姜遗光心里明白,即便自己能办,可也不能那么轻易出手,否则以他们主仆二人的性子,一定会把他当做好拿捏的人。
他面上沉默,作思考状,神色间却不见一点为难。
让人感觉他并非做不到,只取决于他想不想做。
管家又连声说好话,当即让人捧了礼物单子来摆在桌上,大喇喇推过去。
柳大一看就在心里冷笑: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玩这些花样?真是贼心不死!
别看这管家姿态放的低,他明晃晃拿出礼单来,礼单上的东西全是收买傻子用的玩意儿。不就是度着姜公子年纪轻,试探他会不会眼皮子浅吗?
要是他看见宝物走不动道,以后他们就知道怎么对付姜遗光了。
这种人最是令人厌烦,总把别人当傻子,殊不知自己的小九九被人看得一清二楚,还自以为天衣无缝。对这种人不能亲近,不能说软话,反而要狠狠挫他们锐气才好。
柳大心里着急,可不好提醒。好在姜遗光对钱财根本不感兴趣,对那礼单看都不看,甚至带点厌恶。
“你这是什么意思?拿这些东西打发我?”姜遗光把东西一推,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不过想回去看看,你们不允也就罢了,拿我当乞丐看了?”
一声冷笑,听的管家皮一抖。
贾伏源啊啊两声,艰难道:“不……不……”
管家这才赶紧把礼单收好,又是连声说好话。
姜遗光把手一抬:“贾大人既然想请我帮忙,又是在庄子上出的事儿,却千方百计不让我去庄子上看看,又算怎么回事儿?”
“让我去庄子上看两眼,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
管家心说,如果不求你办事你岂不是看过了就跑?说不定还会把庄子上的东西带走。
先让他知道庄子是谁的,不要动歪心思。再低个头请他答应了,这样也不怕他闹出什么事来。
刚才礼单不收,性子估计是个清高的。要不然就是见过的好东西多了看不上。
不过姜遗光都答应了,他们也不耽搁,欢天喜地套了车,一列长长车队往宋家庄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