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闻璟想回那间房子看看。
倒不是心血来潮,他对这个地方虽然太过陌生。
他以为自己踏上熟悉的路,也许脑子里会弹现出一丝往昔回忆。
他经历过整个青春的地方,好像能够找到那么一丝存在的痕迹,至于再多没有了,宋闻璟想,也许是因为在这里的人生很痛苦,所以大脑会自动屏蔽抹去这部分。
好奇心是探索未知的原动力,小镇生活节奏缓慢,宋闻璟有一次在路口等红绿灯,看见有个小男孩被牵着从他面前经过,送进附近的小学,他好奇,自己曾经是怎样的孩童。
他找奶奶要钥匙,说回去收拾一些旧物过来。
奶奶说好,然后去匣子里摸索了一下疑惑说钥匙呢?
宋闻璟帮忙找了找,发现真没有,也许是那天掉在路上了。
到时候找一个锁匠开门就好,奶奶说好,咳嗽了几声说闻璟,让不要去上班,多陪陪奶奶吧。
“奶奶以后都不用花钱了,你不用那么辛苦了。”
临走之前,laura替赵韵璇转交了一笔钱给他,宋闻璟没要。
应忱和他母亲好像都挺喜欢用钱来解决问题,觉得金钱是万能的圣水,能够将痛苦、甚至是人心的创伤,统统化为乌有,大概有钱人生活哲学,每一步都踩在钞票上的。
宋闻璟其实也挺想被解决的,如果金钱可以买心灵的安宁,他也能换来解脱。
“工作离这里很近,”宋闻璟低头给奶奶梳头说,“咱们还是去医院吧。”
癌症是很疼的。
奶奶摇头,她对这件事的态度很坚决。
说不用花那个钱,她已经厌倦了吃下很多的药,甚至好像有些期待,对死亡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恐惧。
从回来这个镇上,她就隐隐有些不对。
宋闻璟说不上来。
她坐在摇椅上,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岁月已经将她的性别特征模糊在了时间的河流中。
“我年轻的时候啊,”她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种淡淡的自豪,“可是个很能干的omega呢,那时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我在操持,地里活儿、家里活儿,样样都得干。”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怀念,仿佛那些辛苦的日子在她心中早已化作了一种甜蜜的回忆。
“生了三个孩子,那痛啊,真是刻骨铭心,”她的眉头微微皱起,仿佛那疼痛依然清晰,“可是,再痛我也不怕,现在啊,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连自己是个omega都快忘了。”
宋闻璟听奶奶说过,三个孩子,两个和丈夫死在矿山上,唯一的一个留下一个beta孩子就年纪轻轻去了。
是一个在俗世中命运很悲惨的老人。
这天下班后,宋闻璟没回家,而是拿着工具尝试着把门撬开。
门哐哐地响,却打不开。
突然楼上有人下来,那是个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眼神浑浊,趴在栏杆看了宋闻璟一眼,说:“这家人早就搬走了,没什么可偷的。”
这里居然还住着人。
宋闻璟抬头看着他,突然抬腿上楼,把那人吓了一跳:“我这老头子家里什么都没有。”
“你认识我吗?我是宋闻璟,以前就住在这底下。”
那老人浑浊的眼在宋闻璟脸上扫了扫,像是想起什么,慢慢恍惚地道:“哦,闻璟啊,你都长这么大了。”
“爷爷,你认识我?”
宋闻璟忽然很轻松地笑了,像是终于撞到大运一般。
那老人扫了一眼宋闻璟的表情,忽然开口说:“你奶奶还好吗?你现在改好了吗?没以前的毛病了吧。”
“什么毛病?”
“偷东西啊。”
宋闻璟失神落魄地离开,那老头进屋,突然想起什么,翻箱倒柜地找出相册,然后带上老花镜,一张张地翻着照片,而后在一张多年前大院的合照上,目光在一个伸手比耶的小孩上。
那是多年前家属院的核销,男孩儿坐在年轻奶奶身边,小小的身子倚靠着她,眼睛透着一股子纯真和好奇。
“眉眼……变了,真是有点不像了。”
宋闻璟回去的路上,太阳要落下去了,街边楼宇的阴影盖住他,如同巨大的黑色羽翼,要将他吞没在这片暮色之中,那个老人的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
——“你不记得了,你那个时候天天偷人家东西,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脸上的伤都没好全过,家里值钱的东西全被拿走了,你奶奶天天带着你给人上门赔礼道歉,甚至给人下跪,为你操碎了心。”
——“镇上的学校都拒收你,你又成天惹是生非的,你奶奶恐怕是没办法只好带着你离开。”
——“你命里克你们一家子,你妈生你的时候走了,你老子没多久就出事了,哎,你这小灾星哦。”
终于重新有阳光照在宋闻璟脸上,他看见了林阳。
夕阳在宋闻璟身上覆盖了一层橙金色的光晕。
林阳骑着电动车像是路过,他是退伍军人,这几年回来后,靠着家里的房产过得还算不错,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龟缩在这样一个小镇。
宋闻璟觉得自己此刻的思维都变得缓慢,导致他没有办法把眼睛从林阳脸上移开,线索很乱。
“林先生,你以前认识我的吧?”
宋闻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证明自己的存在?
可是他就是充满了不安。
林阳把车锁在一边,走进了一家餐馆,宋闻璟很冒昧地跟了上去,一个双人位还空着,宋闻璟就坐在了他对面。
林阳看了一会儿菜单,点了两个菜,抬头问宋闻璟要吃什么。
宋闻璟摇头说不用了。
服务员拿着点单走开。
“林先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之前认识我吧?”
林阳:“……认识。”
宋闻璟性格底色温和、低调,但身处陌生的环境,或是感受到潜在的威胁时,这种温和的外表下便会悄然生出一些保护的刺。
这些刺并非锋利到足以伤害他人,而是更像是一种自我防御的机制。
他有一些不理解。
“可林先生第一次见我不像认识我的样子。”
林阳皱了皱眉:“很奇怪吗?毕竟我们以前并不相熟,只是看你的名字有些印象。”
“因为我名声很差,是吗?”
林阳不置可否,但也没有说什么别的理由。
服务员刚好把菜端了上来,他手里还拿着一瓶开好的酒,宋闻璟拿了过来,说不好意思,可以先给我们吗?
服务员愣了一秒,说可以。
林阳并没有阻止,看着宋闻璟喝光了一整瓶酒后,苍白的脸上逐渐了一层红,他看上去有些迷茫可怜,撑着自己的下巴。
“……我不记得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可好像不是个好人。”
“奶奶让我不要执着过去,是不是她也讨厌过去的我。”
一个烂人,一个只会让身边的人失望、痛苦的人,那些话语却像幽灵般挥之不去。
林阳没说话,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既然想不起来,何必纠结,把当下活好就够了。”
宋闻璟:“……可我觉得不对。”
怎么都不对。
宋闻璟醉了,晕晕乎乎地睁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可是头顶不是那盏水晶灯,而是空空荡荡的天花板。
每次应忱把宋闻璟压在身下,beta意识迷离,浑身酥麻的时候,入目可见的就是那盏灯,形状如同盛开的花朵,层层叠叠的水晶片中央悬挂着一串串细小的珠子,像星星。
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几句谈话声,宋闻璟脑子太混沌。
他都忘了自己因为什么才喝酒的。
第二天,宋闻璟上班前去药店买了一瓶醒酒药,他也不知道现在吃有没有用,只是脑袋晕得厉害。
这个牌子的醒酒药还是以前宋闻璟经常给应忱备的。
他在路边蹲了一会,早上对着镜子看,才发现自己脸色苍白得像鬼,撑起身体准备往前走。
突然往前走的时候,一辆车突然从他面前而过,太近了,差一点擦着宋闻璟,他整个人被狠狠往后一拽。
宋闻璟心头一惊,偏头,是林阳。
“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吗?”
宋闻璟难受得说不出话,他抬头看着林阳,闷闷说了句谢谢。
林阳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
这片曾经因矿产而繁荣的土地上,昔日的喧嚣不复存在,如同矿井深处被抽空的矿脉冷清,小镇的街道上,都是些做小生意的,几只悠闲的猫儿,在阳光下慵懒地伸展着身子。
镇上的高中不对外开放,学生们的数量虽然大不如前,这个时候正是放学的点,门口依旧是人流如织。
宋闻璟等到人流少了。
绕到了侧门处一堵矮一点的墙,
他站在墙根下,深吸一口气,然后跳了几下,双手紧紧抓住墙头,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用力一撑,手臂和手肘同时发力,身体猛地向上跃起。脚尖在墙面上寻找着力点,用力一蹬,试图将自己抛向墙的另一侧。
然而,脚下的突然一滑,宋闻璟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猛地向下坠落。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重重摔在地上时,突然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林阳的脸。
alpha的双臂紧紧环抱着他,声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没事吧。”
宋闻璟点了点头,从林阳的怀中撑起身来。
“你想进去吗?”
宋闻璟点点头。
只见林阳迈步走向保安室,说了些什么,门开了,他朝宋闻璟摆了摆手,示意他进去。
“为什么想进来?”
“想看看。”
宋闻璟目光四处打量,这里的设施谈不上多好,教学楼,操场,草坪,西北角,是图书馆,东南角实验楼。
路过去食堂的路上,有一个篮球场,宋闻璟指了指那里,说有点印象。
模糊的记忆深处,他站在人群的最后,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一个穿着白色球衣的人,篮球被他抛出,划出一道弧线,直直地砸向篮筐。
“砰!”一声清脆的响声,完成了一个漂亮的扣篮,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与喜悦。
林阳说:“这里变化挺大的,操场和教学楼都翻新了,以前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两人走在一起,林阳发现胳膊碰到宋闻璟的皮肤时,他瑟缩了一下躲开了。
“你手肘擦伤了。”
宋闻璟低头查看,果真手肘刚才撑着墙壁的地方,表皮已然不见,隐隐约约,有血沁出一样。
血色与周围的白皙形成鲜明对比。
两人走出学校,宋闻璟要回去了。
林阳让宋闻璟等一下,他很快进了附近一家小诊所,出来的手里拿了纱布和一瓶碘伏:“要我帮你处理吗?”
宋闻璟摇摇头,接过说谢谢。
半晌,宋闻璟走了十几米远,身后的林阳突然开口说:“宋闻璟,我们之前的确认识,在我心里,你很好!”
然后宋闻璟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隔着那么一段距离,回头看着林阳露出一个笑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