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拿到老娭毑的遗物并不容易,保管遗物的是方玉和粤娭毑,并且方玉的权限比粤娭毑大很多。
方淮曳按照辈分无论在粤娭毑还是在方玉那里都多了更多的主动权,加上她们对方淮曳昨晚落水的事本身就怀有愧疚,要达成两人的目的,显然方淮曳出马比方之翠更适合。
方淮曳没有推脱这件事,她本身便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格,这几天被吓得不轻,但是缓过神来之后,她凭着一股机灵劲能干的事多了去了。
方淮曳为了让自己瞧上去更加病弱,还特意在脸上擦了层粉底,让脸色更加苍白几分。
果然她一进了道场粤娭毑就连忙迎出来了。
“哎哟,还没养好吧?怎么就过来了?杨医生说你能下床了吗?”
粤娭毑这几天颇为操劳,整个人看起来都瘦了一大圈,脸上的神色不算太好,但还是强打起精神面对方淮曳。
方淮曳虚弱的笑了一下,“杨医生让我明天再去接着吊水,今天可以出来走走,我就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暂时没特别要你帮忙的,”粤娭毑牵着她的手让人上了杯一次性纸杯装着的茶,“你赶紧打个电话给翠伢,让她接你回去休息,后天大后天才要你出面呢。”
“这样啊,”方淮曳作恍然的模样,“我还没看过流程单子呢,那两天我要做什么呀?”
粤娭毑闻言从旁边的桌面上扯了张单子,递给方淮曳看,“后天八仙过海道士开路,还要做一百零八拜。大后天要读家奠文,细数生前功过,送路灯贿赂野鬼。一百零八拜老姐姐走之前指明要你家的人走最前面,送路灯贿赂野鬼也需要你出面。”
方淮曳抿了抿唇,她之前是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现在一听还有点茫然。但要贿赂野鬼还要领头一百零八拜总让她有些不太好的感觉。
现在她没时间去细究这种感觉是什么,只能稳定心神按自己原本计划好的来,她快速扫过整个流程直接落到出殡那一块,指着下葬和陪葬遗物这一项说道:“老奶奶还有遗物吗?”
粤娭毑闻言咳嗽了一声,提醒:“按辈分你要喊她老姐姐。”
方淮曳张嘴几次,发现自己喊不出口,只能红着脸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重复一遍:“老娭毑还有遗物吗?这边的遗物不用一起火化吗?”
小姑娘不好意思的尴尬模样逗乐了粤娭毑,她疲惫的脸上多了抹笑意,“没这么严格,埋骨灰盒的穴我们挖了很深,足够把她想带下去的东西都带上。”
“那我能看看吗?”方淮曳眼底露出几分踌躇,“我妈在我临走之前让我找个时机去看看老娭毑这里有没有一张她的照片。”
方淮曳的老妈是在村子里出生的,也是在村子里长大的,前半辈子活得并不算顺遂,家里辈分高但很穷,她小时候的照片基本没有,唯一的一张还是在老娭毑这里蹭的,是张老娭毑抱着她的照片,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也找不到了。
方淮曳的妈妈在她临行前当然是没有提过这么一件事的,只是以前有一年过年的时候说过一嘴,正好被方淮曳拿着鸡毛当令箭。
粤娭毑明显是知道这件事的,她轻“嘶”一声,“我依稀记得是有这么张照片,不过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我倒是可以带你去看一下,遗物都收拾出来了,你去翻一下有没有,不过我觉得你可以先去老姐姐房里找一下,有别人的照片按规矩她应该不会带下去陪葬,对别人不吉利。”粤娭毑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不过现在方玉在她屋里面发脾气,还是先去看看遗物,等方玉走了我们再去也行。”
方淮曳原本都开始想怎么先去看遗物了,没想到瞌睡来了直接就送枕头,连忙点头,手下则偷偷发消息给方之翠打了个“1”。
老娭毑的遗物在道场后面的小房间里供着,用一个大大的黑布包包好。
两人话还没说外头就有人风风火火进来找粤娭毑,说是外面有个蓬掉下来了,几个账房弄不清是要重新买一个还是修好之后接着用,着急让她给个决断。
粤娭毑看看外面又看看方淮曳,有点为难。
方淮曳见状连忙说:“没事,您直接去吧,我自己看一下,没有我就先走了,等明天您有时间我们再去老娭毑房里。”
粤娭毑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嘱咐了两句让她看完之后别弄太乱之类的就同样风风火火走了。
小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外头机器播放的哭丧声和乐队若即若离的唱歌声。
方淮曳的手机又亮了一下,依旧是方之翠发来的消息。
——尽快,粤娭毑顶多五分钟能回去。
方淮曳没来得及回消息,语音控制手机调了个四分半的倒计时,然后把包里的遗物全拿了出来。
大多是些照片、信件还有一副老花眼镜以及一些糖果。
当然,里面还有个大家伙,是一部老旧的光碟机和遥控器,瞧着像零几年的东西,因为那时候方淮曳家也有过,她还吐槽过出仓按钮没什么用。
她没有时间多看,拿起手机就一通狂拍,把所有照片拍下后又展开了所有信件拍了一通,最终找了个插头把老古董插上点开了出仓,果然里面正躺着一张光碟,是火遍大江南北的《还珠格格》。
等她拍完又完完整整收回去,手机里的时间才过了三分半,方淮曳刚要长舒一口气,她的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平静且稚嫩的问话。
“你在偷拍我外婆的东西吗?”
方淮曳浑身一僵,险些手里的手机都甩出去了。
她听出了这是方知甜的声音,但没有立马回头,只是飞快调到和方之翠的聊天界面,打了个“2”,然后才调整了一下表情面对方知甜。
“没有,是粤娭毑让我看看的。”方淮曳让自己脸上的表情尽量柔和一点,温声说:“知甜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你撒谎,”方知甜面无表情,她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了方淮曳的衣角,冷声说:“你害怕我,还讨厌我。”
方淮曳脸上的表情有了片刻停滞,笑得已经有点勉强,再和方知甜漆黑的眼睛对视上的时候,却突然生出几分烦躁。
大概是昨天到今天一整天的遭遇令她精神紧绷到了极致,这一刻她突然也不想装了,方知甜定定盯着她,她也放平了嘴角。
“我不讨厌你,但我不喜欢你看向我的眼神。”
她直白的说。
“我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方知甜歪了一下头,又显露出一点天真,反倒衬托得方淮曳这一刻的反应有些过度。
“是阴暗又潮湿的,”方淮曳没有上她的当,更没有跟着面前这个小孩的节奏走,她说:“让我想起阴暗爬行的蛇。”
紧接着,方知甜说出了一句令方淮曳浑身发寒的话。
只见她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轻声对方淮曳说:“可是蛇已经死了呀,当着你的面死的。”
这一刻,方淮曳的心口突然怦怦直跳起来,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
这间屋子里被丧事的杂物堆满,放眼望去只有黑白两色,惨淡至极。
方淮曳绝对确定,自己从未和除方之翠和喆姨以外的人提起过这件事,方之翠一直和她在一起不可能多这个嘴,喆姨就更不可能,她是今早才知道这件事的。
那方知甜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件事?
方淮曳告诉自己冷静,再冷静,呼出一口气后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居然又哑了,“你不是方知甜吧?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发生在我周围的事?”
方知甜朝她甜甜的笑,“我就是方知甜啊姨奶奶,这些是外婆告诉我的。”
“你觉得我会信吗?”方淮曳冷声呵道。
她的话音落下,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方知甜耳朵动了两下,骤然放声哭了起来。
“姨奶奶你好凶!甜甜没有撒谎!”
方淮曳还来不及说什么,从外面听到哭声连忙走进来的方之翠和粤娭毑已经进来了,粤娭毑见状眼疾手快把门给关了,隔绝了哭声。
“这是怎么了?”她问道。
方知甜抽噎着抢答道:“姨奶奶好凶,她和我说话特别凶!甜甜只是看姨奶奶一个人在里面想进来陪陪她。”
不过屋子里三个大人都知道她最近有点异常,粤娭毑倒是没把这话完全当真,只把目光移向方淮曳,这一挪就吓了一跳。
只见方淮曳的脸色惨白惨白,比刚刚进来还要白几分,鉴于方知甜在第一天就吓到过方淮曳的事,她反倒不信方知甜的话了。
“你不是被你妈要求在房里待着吗?怎么会突然跑出来?”粤娭毑问道:“还正好跑到这间屋子里。”
方知甜的抽噎一顿。
这个停顿立马被粤娭毑抓住,她有点无奈,回头对方淮曳说:“淮曳,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东西看完了吗?找到了吗?”
方淮曳点点头,声音沙哑,“看完了,没找到。怕是明天还要麻烦您带我去一趟楼上。”
粤娭毑应了声好,见这里再没什么事,便牵着方知甜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翠伢到了我就不送你了,这小孩我先给她妈送上去。”
方淮曳应了声好,方之翠扶着她的手跟在两人身后一起出了屋子,等瞧见粤娭毑锁了门,四人才分手,一半上楼一半往外走,分开前,方淮曳深深看了一眼方知甜的背影。
到了阳光下,哪怕哭丧声和音乐声依旧震耳,方淮曳却整个人脸色都好了许多。
方之翠扶着她一路上了车才问道:“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了?”
方淮曳现在心跳平复了一点,她咬了下唇,“我没事。”
说罢,她把刚刚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我对方知甜还只是有点犯怵,现在却真的有点害怕了,”方淮曳后怕道:“如果进来的不是你们,是别人,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实际上两人心里都清楚,村里人虽然觉得方知甜有点邪门,葬礼上点事也有点邪门,可是真碰上了这种事,方淮曳能在村里被唠半年,这就算了,传到方玉那里,肯定还会闹出些不愉快。
而最让方淮曳奇怪的是,方知甜——她没有说方淮曳拍遗物的事。
如果真的要构陷方淮曳什么,说起这件事显然更好。方知甜和方淮曳之间的事粤娭毑不一定会过问,但方淮曳偷拍遗物的事粤娭毑一定会寻根究底问个明白。
虽然就算被提问方淮曳也能扯出理由,但是依旧很奇怪。
她不明白方知甜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出。
方之翠在认真聆听,等方淮曳说完她沉吟了片刻后才说道:“你有没有发现,你在面对方知甜的时候,变得很不像你自己?”
方淮曳:“哪儿不像啊?”
“你在她面前变得冲动易怒了。”
方淮曳闻言倒是笑了一下,“咱们就认识三天不到,你还挺了解我的呀?”
方之翠有点无奈。
“你说过你大学参加过不少组织活动,应付过不少难缠的人,面对那些人的时候,你有冷脸呵斥过吗?”她提醒。
方淮曳仔细回想一下,脸上的笑渐渐淡了。
她念大学的时候见过不少奇葩,但她的性格偏平和圆滑,不喜让场面下不来台,更习惯于打圆场,笑脸对人。
可她也并不是个没脾气的人,相反,她感到被冒犯的时候虽然不会冷脸,但也会阴阳怪气让对方颇为尴尬,却绝不会失态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更何况她面对的不是什么奇葩,是一个让她有点发怵的小孩,是一个她还不知道深浅的人。
平日里面对这种人,她绝对不会冒然起冲突。
“她在故意激怒你。”方之翠眯眼看了一下头顶的阳光,缓缓说道:“人心火旺,气就虚。道场以内阴气重,更容易被控制情绪。”
方淮曳喃喃,“那她想干嘛呢?”
方之翠摇头,“我暂时也不确定。我们先回去看一下遗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