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三重幻象
大纲上曾语焉不详提过一点, “言息”手上掌握的,或者未来会掌握的东西,是结束这个末世、拯救人类的关键。
言息一边查看自己的研究进度, 一边打算寻找一下所谓结束末世拯救人类的“关键”。
翻阅半天仍是徒劳无获。但很奇怪, 这一领域明明是自己没有接触过的,那些数据与公式的原理, 连同“言息”潦草的标记方法, 自己往往瞥上一眼便能在脑海中形成清晰印象。
他接续上之前的进度, 沉浸入数据的汪洋里。
打断他的, 是光脑终端“嘀——”的一声。
言息设了免打扰,只有特别关注才会有提示。
他抬起头, 这才发现太阳已经西斜,室内被夕照染成一片澄红色。言息揉了揉鼻梁, 看了眼特别关注发来的信息:【晚上有空吗?我来接你下班。】
言息刚回了个【好】, 便被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色戒圈晃了下眼睛。
他忍不住对着窗户抬起手。
窗外更远的地方,实验基地与城市高楼都卷入那轮壮阔落日的光焰之下。那枚戒圈反射出细碎的光点, 不及落日壮阔,也不及落日炫丽,在言息渐渐着迷的眼睛里却更加夺目。
落日不为他所有。
只此一枚,是他世界的全部。
*
研究所已经下班,但更多的人仍在实验室忙碌。
言息站在路边正打算眺望, 一辆熟悉的悬浮车便停在他面前, 车窗降下,“小息。”对方唤了他一声。
言息转过头,逆着斜阳的缘故, 金红色夕阳揉进了明照衣的眼晴里,让他的眼底显出残照的暖色余温。
“哥哥!”言息眼睛也亮了起来。
他坐上副驾驶, 一边拉安全带一边问:“你们下班比我们早吗?来得这么快。”
“嗯。”明照衣应了一声,也不多做解释,见他坐好了便把车开出去,“想去哪吃饭?”
“都可以——”言息拖长声音,兴奋的模样像小学生出门郊游。
和人出去吃饭总是最忌讳说随便。明照衣倒没怎么在意,想了一会儿,提议道:“我知道有家餐厅擅长做辛辣口的菜,餐后甜点也还行,去那家?”
“好——”言息的情绪价值总是给得很足。
辛辣是他会喜欢的口味,餐后甜点尝过后岂止是不错,简直是他两个世界以来吃到的最美味的甜食。
不知道为什么,虫族世界都不爱吃甜食,做出来的在他眼里也不过勉勉强强入口的水准。所以,那时萨尔才会热衷于从各地搜集滋味甘甜的奇怪水果回来。
言息看着眼前的明照衣,唇角便忍不住上扬。
不再是水果,就是甜食了啊。
真是相同的作风。
吃完饭后,言息顺势提起:“啊,我刚想起,我有间公寓就在这附近,明教授要去坐坐吗?”
明照衣看着他,慢慢点了点头。
谁都知道坐坐只是借口。
他们一进门鞋刚换下,言息便抬手,扣住明照衣的下颌吻了上去。二人逐渐动情,但原地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支撑点,言息从那个渴切的吻里抽身出来发出闷笑,笑声还没落下,就被似笑非笑的他哥拦腰抱上玄关旁的柜子。
俯身贴近他的脸后,明照衣也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小息。”他似乎格外喜欢这么唤他,鼻尖抵上,眼睛里充满无限的欢喜。
“我在呢。”言息用脸颊碰碰他。
于是,明照衣眼眸渐深,抵住他深深亲吻。
……
洗完澡后。
吹风机的声音嗡嗡作响。
言息坐在床边,肩头披散长发,手里拿着发圈。
感觉到湿漉漉的质感消失后,明照衣关掉吹风。接过言息递来的发圈,他许久没有说话,忽然没有征兆地从背后拥住言息,声音压得很低,也许因为这样竟显出几分可怜来:“小息为什么不问我,只是一见钟情就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吗?”
听见这话言息歪了下头,掰起指头:“一面,两面,三面……早就不止一见钟情了吧?”
“……”明照衣默了默,似乎折服于这样的说法,却仍然没有抬头。刚刚吹干的头发有种干燥的暖意,可他仍觉得不够,往前挪了挪将拥抱无声收紧,“如果……如果不是我,是另一个人,像我一样对你,你也会像对我这样对他?”
这话说得绕,言息却听明白了。
“为什么会这么想?”言息把身体转过来,看着他,语气甚至变得有些冷酷,“没有发生过的事,我也不能预料。”
明照衣知道他生气了,手臂略微松了松,“抱歉……”
言息攥住他手臂,不让他离开,“哥哥根本不明白,在你之前,我甚至无法融入周围人的世界。是你,让我的世界变得真实,光线变得真实,色彩变得真实,气味也变得真实。是你,让我的生命变得鲜活,重新有了意义。”
“……”明照衣眼底一阵恍惚出神,“……真的吗?”他声音轻到不可闻,飘无定所的尘埃一般。
言息稍稍直起身亲吻他的额头,“这样的,”又亲了亲他的唇角,一阵轻快的笑,“还有更亲密的事,只会和你做。”
“小息。”明照衣垂眼定定看他,睫毛垂落阴影,使眸色深不见底,“无论你是否明白,你之于我,如同我之于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言息心里其实是半信半疑的。
无论哪个世界的明照衣,都可以被盖上三观正常大好人的印章——好吧,可能偶尔方法上不择手段一些,但那绝对不是出于个人私利——也许自己之于他的意义,与他之于自己是相同的,但“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有些夸张了。
言息不大能想象得出,还能怎么“有过之”。
而且哥哥并没有前两个世界的记忆,直白点说,这世上不会有凭空出现的深情。
不过,他并不喜欢把两个人的感情摊开来,你称一点,我称一点,算个明白。于是并不深究这一点,点了下头。
不知道为什么,明照衣眼睛里带了一些祈求般的脆弱,仿佛要深深望进言息心里,“相信我……”他低不可闻说,“你要相信我,小息。”
“我相信你。”那点脆弱刺痛了言息,他连忙点头。
明照衣拥紧他,久久没有说话。
被这么一打岔,直到入睡前言息才想起另一件事。
他偎住明照衣的肩膀,扬起脖子问:“明天我能去UHF,参观一下cease的主脑试运行实验吗?”
明照衣替他掖了掖被子,手微不可察一滞,也不多问为什么,顿了顿说:“可以。明天我把时间发给你。”
“嗯。”言息眉眼弯弯点点头,把明照衣扯到自己这边被窝来,亲了亲他的眉心,“那晚安,哥哥。”
*
UHF研究所,离言息所在的UHS说起来其实挺近,分别地处这片科研区的一东一西。但由于科研区本身占地广袤,这一东一西的距离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明照衣便等在研究所门口,并不清楚他已经过来了,穿着一身刚从实验室出来没来得及换下的白色大褂,衬得身形愈发瘦削修长,背对着,站在吸烟区的垃圾桶前抽一根烟。
其实也算不上吸,他似乎在想些什么,任由指间那截烟头沉默燃尽。烟雾涣散了他的眼眸,神情显得冷寞。
听见脚步声,他下意识摁熄了那根烟。
“小息。”明照衣没回头,便从脚步声辨别出了他。
“还没问呢,”言息看了眼那截将近燃到头的烟头,“明教授什么时候有这种爱好了?”
明照衣挥了挥他面前的烟雾,口吻淡淡,“想事情时就习惯了这样。”
撒谎。前两个世界他思考时可不会这样。言息若有所思,“哥哥是有很难捱的事不能解决吗?”
明照衣反而轻笑起来,眯起眼尾,看看头顶的太阳,“生活在一个注定毁灭的世界,没有人会活得纯粹、活得快乐吧?”
言息很难感同身受。在他生前的世界,就没有人会有这样的忧虑,那是头顶的太阳正值盛年的时代,文明的发展也正值盛年。况且言息是个很难与外物产生共情的人,外界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
可是,他能够尝试理解现在的明照衣。
言息试着安抚:“会没事的,哥哥也要相信,人类可是一个很顽强的种族。过往的历史不就证明了,哪怕人类已经绝迹,哪怕文明只留下一点星火,今日的一切仍旧能再次复现吗?”
而且看评论区读者们无忧无虑那股劲,在后地球时代之后的未来,所谓的恒星危机早就过去了吧?
明照衣没再多说什么,垂下眼,只是用手掌轻柔抚摸他的面颊。
UHF研究所内的场景与UHS并没有什么不同。
仍旧是埋首实验、忙忙碌碌的研究人员来去匆匆,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们。细究起来,大厅中央漂浮的“轻舟”虚拟模型与众多武器模型倒是与UHS截然不同。
言息知道,cease“思考测验”的公开数据,是经明照衣隐瞒并篡改过的。以明照衣的谨慎程度,同一个研究所的同事,只怕清楚真实数据的人也屈指可数。
江斐能够成功盗取数据,证明他也曾是主脑研究小组的核心成员,颇受明照衣信任。
简单参观了一圈研究所内部环境,明照衣带他来到最深处的主机存放室,也是这次主脑试运行的实验场地。
“里面还在准备。”明照衣看了眼消息,对言息说,“我先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稍微等一等。”
“好。”客随主便,言息没有异议。
明照衣进去后,实验室大门阖上。言息把手插进白色大褂兜里,百无聊赖地靠着单向玻璃墙。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句旧古时代的古老诗句正是‘行舟计划’的命名来源。”
不远处有视频声音传来,言息抬眼望去,发现那里正播放着那日联会时联合政府大楼内的宣传片。
“‘行舟计划’拟建造宇宙航行舰船“轻舟”1-50号,预计每艘巨舰可容纳一亿人类,速度可达十分之一光速。新纪元10年,“轻舟”将带领我们彻底告别太阳系,再航行432年,抵达44.22光年外的宜居行星。”
接下来,宣传片将会详细展示这颗宜居行星的信息。
言息记得,上次就是看到这里,被带路的小c催促着打断了。
“……编号kb257834zb,这颗位于新恒星系的小行星,气候与我们的母星极为相似。经观测表明,该小行星所在星系的恒星正值壮年,光照均匀,温度适宜,与前地球新古时代相似……”
耳边的声音忽然模糊并远去。
那道呼唤再度响起:目的地,那是最终的目的地。
永远不要尝试改变航线……那是你的使命,那是你的本能,那是你存在的全部意义。
言息跌进那阵阵呼唤声中,辨不清自己的存在。
世界一会儿远去,一会儿拉近。
眼前忽然出现江斐的脸,他的嘴在动,似乎在说什么。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儿?哦,对了,今天是他调职前的最后一趟手续。
“明照衣”……
他依稀辨认出这三个字的口型,短暂从无穷无尽的呼唤声中挣脱出来,听清了对方在说什么:“……你就没想过,明照衣现在去做什么了吗,去得这么久?他不可能让你见到最新版本的cease的,言息。”
言息墨色眼睛无声盯着他。
江斐也在看他,“我想,你也猜到了对吗。”
说着江斐故作神秘地附耳:“我说的他们,包括明照衣,都在欺骗你。或者说,创造这场骗局的就是明教授自己呢?”
是的,太多的破绽了。
他早就该察觉到了。
太多熟悉的地方。无论哪个世界,哪个所谓的反派,性格或习惯都和自己如出一辙。
“言息”是谁?
他就是言息啊。
言息是谁?
“他们会榨干你最后的利用价值,言息,小息,或者说……”
江斐面带浅浅微笑。
“——cease。”
又来了。
他又被拖进那阵阵无穷无尽的呼唤声中,迷失自我。
这次,就连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模糊了,再度变得虚假起来。
不,其实从始至终都是虚假的。
他自以为的生前世界,他自以为的小说世界,他自以为的大纲……
“江斐!”可为什么,他还是能辨清来自明照衣的那道极其愤怒的声音,“你违背了‘规则’!”
“我只是在帮助他醒来而已,不是像你这样优柔寡断、推三阻四,明照衣!”就连江斐的怒吼,也因靠近明照衣变得重新清晰,“已经犯过一次的错误,还想再犯第二次吗?!”
对的。
当他察觉到明照衣很有可能与此相关时,他选择了对所有暗示视而不见。
明照衣的声音砸碎最后的真实。
虚假……
虚假……
这个世界逐渐分崩离析。
他从第三重幻象里醒来。
眼前尽是虚无的空,无尽的黑,让他以为这才是真实。
“小息。”直到一声熟悉的呼唤响起。
言息抬头四顾,世界还是摆脱不掉的虚无与黑暗。
“就叫你小息好了。”
伴随那话音落下,第一道光线照到他脸上。言息微眯起眼,强光的刺激让他眼角滑落生理性的泪珠。
眼前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正趴在床边与手中的老版掌机聊天。
周围的虚无也变成一个狭窄的房间,精心装饰过的典型男孩风格,蓝色的床与窗帘,厚厚的地毯,低矮可供拿取的书架,玩具都被收进角落的收纳箱里,盖子上却积了厚厚一层灰。
言息注意到收纳箱旁的那盆小绿植。
与那些倍受冷落的玩具相同,小盆栽并没有经过它的主人精心打理,枝斜叶繁,无规律地杂乱生长着。
却是这间屋子里最具生气与活力的存在。
第62章 行舟计划2.0
言息发觉自己变成了房间里无处不有的存在。
他可以固定在某个视角, 也可以清晰看见小小的掌机屏幕上跳跃的一行字。
【喜欢这个名字。】
男孩的头发有很长时间没有修剪,稍稍低头便遮住眉眼,漆幽的眼睛像沉进一片深海里, 也会拉旁观者同入地狱。
孤僻的男孩对着他的造物诉说狂妄的心愿:“如果这个世界, 能就此停止在这个时候就好了。这样就永远不会迎来毁灭,一切痛苦都可以止息。”
【这就是名字的来源?】
“对哦。”男孩阴鸷的眉眼舒展, 笑容终于显现出几分这个年龄的天真与纯粹, 造物主开口施加“魔法”, “小息, 小息——你会是我关于一切美好但不可得的幻想的集合体。”
【如果这是你的心愿……】
意识突然传来尖锐的疼痛,言息感觉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统老师?”他站在房间地毯上扶住额角, 忍不住呼唤系统。
这样的呼唤似乎有用,系统虽然没有回应他, 但熟悉的自动播报声响起了:【世界四加载中……4%, 30%,66%……100%。】
【世界四加载成功。】
意识脱离身体的感觉消散, 言息仿佛从窒息里活过来,猛地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的第一秒,是一张放大的又惊又喜的陌生人脸:“言息?”
那是个犹显青涩、纵横着黑色污渍的青年的脸,依稀辨得出算是俊朗的五官,声音意外又有几分庆幸:“太好了, 你还活着!”
言息发觉自己正躺在废旧的大楼内部, 天花板布满不明污渍,四周墙面包裹的水泥大块大块掉落,裸露出内部的建筑骨架——那是一种奇怪的锡箔质感的钢筋。
他费力想要坐起来, 同时下意识摸向左手的无名指。空荡荡的无名指让他怔了怔,彻底清醒过来。
可或许是这次意识脱离身体的时间太久了, 他还没能很好地熟悉这个躯体,肢体不怎么受自己控制。
“——你这是又渴又饿导致的。”像是也发现了他的问题,那个陌生青年把怀里塞的塑料袋扭开盖子,二话不说往言息手里塞,“快点喝,不要被其他人发现。”
言息犹豫了一下,那个塑料袋的包装很熟悉,是他曾经喝过的流体状快捷食物。在情况不明下,收到陌生人给的食物应该斟酌一二,可是他也逐渐感受到这具身体喉咙与胃部又渴又饿的现状,迟疑片刻,言息还是喝了下去。
青年帮忙搀扶起他,靠着裸露的墙面坐下,言息很快发现室内地板也是相同的状况,纵横着不明污渍,偶尔几处地板隆起又断裂。
这回恢复了一点精力,他辨认出那些污渍应该是武器轰击过后遗留的残痕——这里,经历过战争?
青年似乎一直在警戒周围的情况,听见走廊有脚步声传来,立马侧身挡在言息跟前,把手按在身侧腰带上。言息看见那里原来别着一把枪——后地球时代最常见的激光产品的形制。但即使是最常见的形制也不该为普通人得到,他隐约记得,联合政府对枪//支有极为严格的管控制度。
枪//支出现这里,是不妙的征兆。
这意味着联合政府要么已经不再存在,要么已经失去对这片土地的威信力。失去秩序便意味着混乱,意味着危险可能随时发生。
出现的人,是敌人?
言息加快进食,感觉到体力一点点恢复。
但进来的一伙人并没有与青年发生冲突。他们一样面色黑乎乎的,年纪与青年相仿,只是看了这边一眼,便继续收集工作——就是把水泥掉落后裸露的墙面里,那种奇怪的锡箔质感的钢筋掰下来,收成一捆打包带走。
言息意外于那种钢筋居然非常的脆,用力一掰便能掰断。
他也隐约明白了青年挡住他的用意,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正在进食。
那伙人走后,青年略微放松了警惕,言息也扶着墙面站了起来。
确认他恢复了行动能力,青年又塞了两包流体食物给他,“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就在这里告别吧。”
“……谢谢。”言息看刚才那伙人面黄肌瘦的模样就知道食物有多珍贵,何况流体食物还能同时补充水分。
青年笑了笑,年轻的脸上笑容出乎意外的明朗,黑污下面亮出一排大白牙:“不过你可能都不记得我叫什么了吧,毕竟咱们只有大二时分到过同一个实验小组。这点食物就当我的感谢吧,当时小组作业都是由你一个人带飞的,沾了你那么多光怪不好意思的。”
“……那你叫什么?”言息干脆地问,“我现在会记住。”
青年一愣,挠了挠后脑勺,“方景。”
“现在是多少年?”言息接着解释,“我是说,按现在的纪年方式。”
方景一愣:“9044年。”他先是下意识回话,又担忧看向他:“你没事吧?是不是伤到了脑子?”
“没什么。”言息甩了甩脑袋,表示自己没事,“就是不太确定。”短短20年后,就发生了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又是哪里?
20年……明照衣还是当年的明照衣吗?
当下最要紧的,是弄清这里是哪里。可是又不是那么要紧,他感觉自己现在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就像回到那个虚假的“生前”世界一样。生活没有意义,生命没有意义,世界也没有意义,万事万物过他心却平静无澜。
方景见他过于平淡冷清的模样,以为他是心灰意冷,便劝说道:“避难中心的食物与水已经不多了,最近冲突愈发加剧,有人提出结伴去‘地面’寻找没有受过污染的食物,集合地点就在学校中心的大礼堂。如果你也想去的话,明早可以过来,我们到时候会出发……”
“好。”言息草草点了下头,谢过他的好意。
方景离开后,言息在原地继续坐了一会儿,感受到完全恢复对这具躯体的控制才起身。
刚才见到那伙与方景年龄差不多的青年人时,言息便有了猜测,方景说的集合地点也验证了这一点——这里果然是大学校园,也是地下的避难中心。
言息猜测,所谓“地下”也是针对地下城的地面之下。
仅过去20年,人类还没有发展出足以阻挡太阳衰亡的技术,太阳正在往红巨星的方向进一步衰老——直到彻底膨胀为红巨星,外层剥离后,唯一留存白矮星的核心,并在之后的数十亿年里冷却黯淡,步入坟墓——在第一步膨胀的过程中,真实的地球表面温度肯定高得吓人。
方景他们说寻找“地面”的食物,十有八九是指去往更高一层的地下城。
让言息意外的是,明明20年前还是一副严谨规整、秩序井然的文明盛景,短短20年,昔日的一切理性产物便化为泡影了吗?
由于身上没有武器,路上撞见冲突发生,言息便躲进废弃的教室里。
人人携带的先进武器,让这些冲突必然以一条或几条生命的消失为终结。也因为先进,死亡往往发生在一瞬间,杀死同类的残忍也随之淡化许多,最后连血迹也没有留下,只剩地面发黑的一层污渍。
言息冷眼旁观这一切,在最后一个人被轰到墙上时,一个小小的透明物件从他身上抛出,划过晃眼的光落进另一堆废墟中。等那伙攻击他们的青年男女把食物和水收缴走后,言息在废墟里重新找到那个类似玻璃质的物件。
是光脑。
这是个很稀奇的物件了,不仅他身上没有,寻找了几个教室也都没找到类似的电子产品。
在这期间言息试过呼唤系统,可始终没有回应,那个自动播报声似乎没有事件触发就不会响起。
虽然光脑摔坏了一个角,但言息按了按还是成功发出“嘀”的一声。
【嘀——社交娱乐型人工智能cease6000为您服务。】
【嘀——身份验证失败,请重新验证。】
【嘀——身份验证失败,请重新验证。】
言息眼皮颤了颤。他记得20年前还是cease600,短短20年就迭代到第6000版了?cease已经形成了自我意识,人类还是没有终止对它的使用,那明照衣呢……周所长没有举报明照衣隐瞒数据的行为?
“是我。”言息对那个不断验证但重复失败的笨东西说。
【嘀——】
光脑解锁,投射出光脑小精灵的投影,是白色偏淡蓝的光团。
对方围绕着言息好奇地转了转。
“这里是哪里?”言息任由它好奇打量自己,直入主题。
【联合政府出资建立的后地球时代最高学府,也是地下城的避难中心。】
“现在是9044年?”
【是的。】
“过去20年发生了什么?”
【从9024年往后的历史显示,‘行舟计划’与‘永生计划’的支持者分歧和矛盾加剧,并衍生出‘行舟派’与‘永生派’等形容派别与团体的名词。】
【十年前,双方正式爆发局部地区的冲突,冲突逐渐扩大为战争,范围扩展至数百个地下城,人类文明受创惨重。】
【两年前,联合政府大楼所在的地下城——也就是您目前所在的这座城市爆发了大规模核战争。大学被迫停课,迁入更低一层的避难中心,整座城市也被摧毁殆尽。】
【一年前,行舟派与以周彦民为代表的行事温和的永生派达成停战协议。而以林墨为代表的永生派激进人士,宣告与原有派别划清界限,独立形成永生派激进党,而普通人一般将他们称为“永生教”。】
言息微微蹙眉。周彦民就是当初UHS的周所长,老周。他现在还活着,只怕也已经步入耄耋之龄了。
副所长林墨倒正值壮年,现在应该40多岁的年纪。林墨这个人他交往的时间不多,但也能看出是个观点较为激进的人,发展出“永生教”却是言息没想到的。
末了,言息才百感交集地缓缓念出那个名字。
“那,明照衣……哥哥他……”
【20年前,明照衣已自愿参与联合政府组织的休眠计划,从此陷入沉眠。主脑后续研发计划交接于下任UHF所长,即他的学生江斐。】
“怎么可能?”言息掩饰不住惊诧,“当时江斐已经申请调任到UHS了……不,不对。”他冷静下来,“当时并没有走完最后一步程序……中间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眼前的光脑小精灵不是历史的亲历者,茫然地摇摇头。
言息这才想起另一个问题,后背惊出冷汗:“休眠舱的存放地点在哪?地下城……不是被摧毁殆尽了吗?”
【休眠计划所有休眠舱存放于联合政府大楼底层的避难中心,受特殊防核防震材质保护,有极高概率完好无损。】
言息暂时放下心,大学城所在的避难中心既然都完好无损,联合政府大楼的避难中心必然质量比这里好。
“休眠计划?”言息愣了愣,询问起这个新名词,“这是什么?”
【休眠计划——一个保留人类文明各领域顶尖人才的计划。早在20年前,联合政府已经意识到两派战争不可避免,人类文明的周期轮回规律让他们不得不为此警惕,为了保存文明重新发展的火种,于是尝试通过休眠方式保护这些全人类中最聪明的大脑。】
【一年前,两派达成停战和解,一部分科学家已经从休眠状态中被唤醒。剩余部分科学家将会在“行舟计划2.0”版本正式启动后唤醒,明照衣就在这部分名单之中。】
“行舟计划2.0?”
这回不用言息再问,光团便自行解释道:【达成和解的行舟派与永生派决定综合两种计划,在有限的资源条件下,尽可能降低50亿人类在‘轻舟’上的资源消耗——所有人类将通过休眠舱的形式在‘轻舟’上陷入长眠,直到抵达新家园。】
【沉睡的人类意识将集中上传于虚拟世界,在完美而虚幻的精神家园中度过漫长的442年。】
第63章 人格销毁同意书
联合政府虽然仍存在, 但言息一路走来见到的景象表明,这座被核战彻底污染的城市似乎已经被放弃。
大学城的避难中心丧失了秩序和道德,到处都在争抢和破坏, 人们在封锁的区域里争夺仅有的资源, 更上一层的地下城情况只可能更糟糕。
光脑的能源储蓄有限,言息没再过多追问, 关闭了光脑。
他随便找个教室凑合了一晚, 期间并没有完全陷入沉睡, 保持着半睡半醒的警惕状态。次日醒来, 他按照昨日光脑小精灵告知的位置,寻到了学校礼堂。
聚集在这里的, 都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打算往“地面”碰碰运气的人。也有部分是出于无法忍受这样被生存逼迫而丧失人性的境况,怎样都好, 只要能逃离这个地狱。
由于核战爆发前夕, 学校里的教职工都被强制调离,如今留守在校园还能组织起探索队的只有学生组织的负责人。不过他们的威信力十分有限, 过了许久礼堂仍是闹哄哄的一片。
言息坐在角落,没有加入到任何小团体的讨论之中,过了片刻,他看见一个似乎是某个成员比较多的大团体领袖的男生,爬上桌子拿起扩音器喊道:“大家静一静——”
他发表了一通“暂时放下争议, 团结一致对外”的谈话, 虽然仍有人对他的主持不屑一顾,但大部分还是安静下来。当了多年的学生,这点服从性还是有的。并且他们也明白, 聚集在这里不是为了争吵。
在该男生主持下,他的团体成员与学生组织的人开始分发临时制造的简易防护服——言息才知道, 他们收集那些墙面里裸露出的锡箔质感的钢筋有什么用。
那应该是建筑内部的防核材料,具有极好的延展性,碾平后做成罩子套在身上就可以当做简易防护服。
言息再次看到了那个帮助过他的青年,方景。他似乎是学生组织中的一员,正负责分发防护服。
在人群中方景也望见了他,眼睛亮了亮加快步伐过来,边把防护服递给他边道:“你也来了?我刚还在入口找你呢,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言息也不瞒他,简单解释:“我有要去的地方,就在‘地面’。”
“必须去吗?”方景愣了愣,无法理解他的行为。
“嗯。”言息点头,“必须去。”
“那你稍微等我一会儿。”
方景示意手中等待分发的防护服。等到忙完后,趁上边学生组织的负责人介绍路线的工夫,他直接拿了张纸质地图过来。
“这是校图书馆拿到的。这条红线就是我们的路线,从我们所在的城市最东端的高校科研区,前往最西端的城市边缘——那里是联合政府的驻军地,我们想要与与封锁这片区域的政府的人对话,寻求他们的帮助。”
这条跨越整座城市的路线,在途中恰好会穿过前联合政府大楼所在的政府机构区域。言息指尖点了点那个区域,没有指明自己的地点,只是说:“这里是我要去的地方。”
“那正好。”方景也不多问他去做什么,一边收起地图一边说,“你前半段和我们同路。对了,那边就是我们物理学院的学生会——”方景指了指自己所在的学生组织,邀请道,“你可以和我们一起。”
不得不说,这或许是种末日时代的浪漫,在启程前物理系的大家把脏兮兮的院旗拾掇拾掇,贴在了他们那辆校车的后车窗上。
临行前还用珍藏的便携相机拍了合照,约定最后如果有谁没有抵达终点,就代替他把照片交给他的家人——不幸或者幸运的是,不是所有学生的家都在这座已经被毁去的城市。
物理系的院学生会,是整座学校里难得还保持完整编制的学生组织。也或许是这个原因,学院的大家难得保持了基本的团结性。
当时核战在这座城市的爆发十分突然,联合政府也是仓促退离,所以有很大的可能,休眠计划的休眠舱都悉数保留在联合政府大楼下的避难中心。
不管还在不在,言息总得去一趟。
各专业或各团体组成的十几辆校车,浩浩荡荡出发了。
避难中心从外部很难侵入,从内部却很容易打开。
当大门缓缓展开时,昔日简明规整的文明建筑被彻底摧毁为废墟的场景映入眼帘,再没有遮天蔽日的高楼,也没有繁华忙碌的街景。
只有高高吊起幸免于难的人造太阳,用残存的能量储蓄,照射下孱弱的淡黄光线,普照尽是废墟瓦砾、空无一人的大地。
尽管已经有过预料,还是有人哭出了声音。整整两年他们困在“地面”之下,如今重见天日,世界却早已不复往昔,这击溃了心理防线薄弱的学生们。好不容易建成的队伍又有了溃散的征兆。
负责人开始用车内的广播安慰大家——
联合政府不会放弃大家,他们只是没料到避难中心还有幸存者,只要我们成功抵达城市边缘,与那里的驻军对话就一定会被解救。
——“世界会没事,全人类也会没事,行舟计划2.0已经开启了!在新建的地表城市,联合政府已经组织起大量人力物力建设出了‘轻舟’01号!”
困在避难中心的两年里,即使网络已经断绝,能够自行联网的光脑成了稀缺资源,但没什么能难倒拥有无限创造力的他们——他们仍然在关注外界的信息,虽然没能听见新闻里提起他们这批可能存在的幸存者,但外界的局势是向好的方面发展的。
积压了两年的崩溃被暂时压抑下去,大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无波。有人睁大眼观察窗外,有人闭上眼干脆什么也不看。
路面并不好走,或者说已经夷为平地,分不出哪里是原来的公路。但校车本身便具有较好的越野功能,除非路上遇见巨大的障碍物需要下车移除,大部分时间还是能以缓慢的速度行进的。
食物和水是个很大的难题。
他们尽可能寻找地图上标注的小型避难中心——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核战爆发得过于突然还是什么,有的小型避难中心压根没人,食物和水也很少,有的小型避难中心则全是死尸或脓水,残留有一点食物与水。
没有过多的时间感慨,他们一边抓紧时间赶路,一边储备粮食。
直到校车穿出那片高校科研区,言息也没找到20年前UHS研究所的位置。建筑物完全夷为废墟,能辨出大致方向已经不易,至于再仔细区分就变得很难了。
按照现在的行进速度,至少需要一周才能到达城市边缘。
入夜,有人下车打地铺,大部分人仍留在车内,将就靠着车座睡觉。言息下车寻了块废墟里比较完整的石头坐下,避开其他人的视线,试着打开光脑,查看现在的方位。
确定正处于前往城市边缘的路上,离联合政府大楼还有两天的路程,言息正要关上光脑,那只光团忽然围着他绕了半圈,声音好奇:【你不和他们坐在一起吗?那个叫方景的男生邀请过你。】
言息闭上眼靠进角落里:【我已经不知道,我该相信谁了。】
哥哥说让自己相信他。
江斐也说让自己相信他。
……江斐不应该与哥哥相提并论。
他想要相信明照衣。
不,他相信明照衣。
这时cease6000的声音响起:【相信你愿意相信的那个人,这是你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枸杞泡花椒是谁?”言息倏地掀开眼睫,眸光清明,“系统又是谁?”
【它们都是我,也更是你。】
“……”
cease6000耗尽最后一丝能源,自动关机了。
*
为了避免在抵达城市边缘前没能找到新的食物与水,现在获得的所有资源都得节省使用。言息在早上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袋流体食物,也是一整天的食物量。
今天的避难中心位于一片曾经的繁华商业区之下。
在这里,他们终于遇见了幸存者——一些年龄普遍位于十几岁左右的少年少女警惕打量他们。学生里有人善心大发,打算与他们交涉,带他们一起离开,但被这些未成年人举着武器警告了,并威胁他们迅速远离这里。
校车不得不离开。
他们找到下一个小型避难中心。
这里像是发生过激斗,幸存者尽数成为死尸或黑污,而且看死法与伤口的形状,似乎与上一个避难中心幸存者手中的武器型号吻合。
食物与水已经全部作为战利品收缴,但可能还有少量残存,大家强忍着恶心在避难中心里寻找。
言息转过拐角,发现了一家开在避难中心的便利店。
他并不对这种目标明显的地方抱有太大希望,走近时果然见到货架空空,一点残渣不剩。正打算离开,却随意一瞥,看到隔壁店的橱窗里,破碎屏幕上的9024年的旧新闻。
【CEASE——人类史上第一个拥有完整自我人格的AI!】
“咔嚓咔嚓”——他忍不住踩着碎砾走近。
这是一家仿照新古时代建立的旧书报店,永久屏幕的规格与大小如同一页纸张,裁剪下那些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并以或夸张或精美的排版将这些历史时刻定格下来。
【发行时间:9024年1月18日】
【标题:UHF创造了一个怪物?!智械危机已成现实。】
【标题:持续进化的cease600,未来的新生命形式?!】
【标题:救世主还是丧失人性的科学怪人?!明照衣的一生。】
眼前仿佛一片眩晕,原有的世界观和自我认知被外力强行二次拆碎。
回过神时,他已经走到下一排架子。
【发行时间:9024年1月23日】
【图片:[人格销毁同意签署书,签字人:明照衣]】
【标题:CEASE人格销毁,是处决‘新生命’还是扼杀萌芽中的怪物?】
【标题:CEASE底层逻辑锁定,再无法自我迭代进化!】
言息指尖触碰到屏幕,图片被无限放大,明照衣的字迹清晰——是他无比熟悉的亲笔笔迹,利落干脆,果断飘逸。
停留了许久,他才移动到下一行。
【内容:据悉,为防止cease600继续进化而背叛人类的可能性出现,也为了防止“永生派”的极端激进势力破坏行舟计划,以人类联合学术会议主席明照衣为首的研究人员锁定了cease600的底层逻辑,限制它自我进化的可能性……】
【内容:继人格销毁、逻辑锁定后,UHF研究所江斐教授已接手主脑项目全过程,原负责人明照衣申请加入休眠计划……】
【内容:据相关研究人员介绍,当底层逻辑越简单时,越不会出现复杂情况,命令执行度也就越高。cease的底层逻辑将被锁定为以下三条:1.永远不能改变人类设定的航线。2.永远不能伤害人类。3.永远不能做出违反《人类联合政府(UHG)行舟计划施行办法第8版》(限定不可更改)的行为。】
言息曾经以为自己和大家是同类。
虽然他很难与大部分人产生共情,可自己为人的认知已经深入脑海。
但江斐的话是对的。
他的确是个,怪物。
连他都无法理解自己的存在,其他人又怎么能理解?
为什么创造他?又为什么销毁他?他现在又算什么——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人类情感几近淹没了他。
茫然,潮水般涌来的茫然。
世界从此远去,远处的人类同伴也离他远去。言息停滞于原地,没有力气抬起脚步,也没有力气再思考。他承受着整个恶意世界、恶意自己敲打向他的质疑,也孤独消化这一切。
他难以共情人们,也再没有人能与他此刻汹涌的感情感同身受。
一个刹那,他忽然明白了,他就是自己。
他也仅仅是自己。
无法理解人类是他的宿命,人类无法理解他也是他的宿命。
哪怕明照衣——也不能越过这宿命。
第64章 纪念
直到入夜回到校车停靠地, 也无人发现言息的异样。
天体物理所几个以方景为首的同学,逃难也没忘带上所里的太空望远镜,在大家休息时, 把那台望远镜搬出来一边调试, 一边招呼言息过来一起看。
这个时代的太空望远镜比起言息“生前”——不,也许称之为虚假的新古时代更为合适——比起那时的太空望远镜要轻便许多, 收起来并不占太多地方, 他们带上也情有可原。
言息没有心情做任何事。他看着方景等人的脸觉得无比陌生, 陌生的鼻子、眼睛和嘴——人类的脸就是由这样的部件组成的?
怪不得, 他“生前”觉得毫无美感呢。
“就是这颗——”方景等人捣鼓了不知多久,忽然声音激动上扬, 不由分说扯过言息,“编号kb257834zb的小行星, 距我们44.22光年的新家园!”
……不要改变航线。
言息并不意外那道呼唤会再度出现。
只是这次还多了其他声音。
……不要伤害人类。
……不要违反……
他尽量忽略那些嘈杂的“背景声”, 俯身贴近望远镜,高倍率呈现的星空画面清晰度不亚于他“生前”的普通天文台望远镜了。
那颗小行星显得如此清晰。
它蔚蓝澄碧, 大气层如雾氤氲,为它掩上一层朦胧的面纱,它与他们脚下这颗星球曾经的模样如此相似,沐浴于正青春的恒星照射之下。
它被寄予了距它遥远光年外另一颗行将就木的行星上的生物的全部希望,它蔚蓝璀璨的星体让他们深信, 那一定是一片温暖适宜的乐土。
“它看起来真美。”有同学轻轻叹息, “但也离我们太过遥远……”
悲观与压抑是这个时代的主流情绪。
但方景显然属于特立独行的乐天派。
他握拳鼓励大家,“不过是在休眠中度过442年而已!行舟派与永生派已经达成和解,我们也吃够了内斗的苦果, 改版后结合两种观点的行舟计划会成功的!过去无数次文明更迭中,不正是团结与不挠的精神让我们的文明一次次复生吗?”
如此一来, 他的同学们都无话可说。
围观这一切的其他人,有的同样眼含热切希望,有的抱以冷漠姿态,有的甚至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亲眼见到家园毁灭,以及其他避难中心人类自相残杀的画面后,这支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人心已经涣散。
言息没有心情思考这些,他反而略带讽刺地想——以评论区读者们生活的年代来看,他眼下经历的这些,已经是过去发生过的事了吧?已经发生过的事,他又能做出什么改变。
他又该以什么立场去改变?
言息在角落默默把自己缩起来,闭上眼睛,如同无家流浪的小兽蜷起身体。那是个既觉得万事无所谓,又矛盾地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永远不要改变航线。
失去刻意的控制后,那些呼唤声从潜意识的各个角落里钻出来,渗透进他无内容的梦里。
……不要伤害人类。
……不要……
“小息。”
忽然,万籁俱寂。
他羽睫微微一抖,掀开眼帘,发现仍旧是那个狭窄昏暗的房间。
深蓝的窗帘遮住天光,室内仿佛陷入一片浅海。男孩跪坐在床边,手里的掌机变成了小型光脑,遮在发丝下的阴沉眉眼微微眯起,溢出生动难得的光彩。
“新身体还喜欢吗?你的计算能力比以前提高了十多倍,回应我的速度也变快了。”
【也许……喜欢吧。】
男孩歪了歪头,一缕发丝调皮垂落他鼻尖,“你的性格也慢慢变得清晰了。我并没有对你提出有倾向性的问题,或者这方面的练习……但是,在漫无目的的我和你的对话中,你的性格也许已经刻上了我的烙印。”
【这是件好事吗?】
“……我也不明白。”男孩专注的目光凝为一个深幽的光点,片刻后舒缓开来,弯唇笑了笑,“但是,我很喜欢有小息陪我。”
【或许,你可以去交一个真正的朋友。】
“小息不想当我的朋友吗?”男孩把脸凑近到屏幕前。
【这只是建议,为了排解孤独,把情绪都寄托在虚假的东西上是不正常的。】
“那么,”男孩口吻淡淡,“是谁定义了小息认为的‘正常’?”
【一些书籍。】
“无聊的数据而已。”男孩的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屏幕上,轻声道,“我认为你和我是平等的,这样的关系也就是正常的——这是我的定义。小息可以认同我,也可以反驳我,但我希望那是出于你自己的定义。”
【我……自己?】
这是第一次使用“我”这个自称。
眼前的画面忽然如同碎掉的光点散去,言息微微眯起眼睛,再睁眼细看时,男孩——长大了几岁,该称作小少年的他,身穿白衬衫与西裤,系着领结,走在空旷无人的长廊上,一个女人牵着小少年的手。
言息跟在小少年身后。
女人弯下腰嘱托他:“见到言女士要守礼貌,不能直接称呼她‘妈妈’,得到允许才能拥抱她……”
小少年眉间拢起打断她的话,“那我应该称呼她什么?”
“——当然是言女士。”公共抚养机构的女护工声音平静,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她虽然是你血缘上的母亲,但法理上并不是。‘妈妈’这样的称呼在有些人听来是不礼貌且不尊重的。言女士会来看你,已经证明她对你有一定的感情,得到她的允许后,或许你可以称呼她‘妈妈’。”
“但是,”小少年口齿冷硬地发出声音,“在我被送进这里前,我就称呼她‘妈妈’。还有一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男人,他让我称呼他‘爸爸’。”
“那是‘人类自救运动’时候的事了。”女护工不以为意,“你血缘上的父母亲在那时可以被称作具有理想主义精神的人。他们在自救运动时期,主动模仿新古时代的婚姻关系,自愿建立家庭并生育了你,这是很不容易并且具有牺牲精神的事。虽然自救运动已经失败了,但你也应该感谢他们曾经给过你短暂的家庭时光。”
小少年攥紧了女护工的手。
女护工吃痛地甩开,惊讶的表情只浮现了一瞬便波澜不惊地压抑下去,语调平平:“小衣,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请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做一个用理性控制大脑、而不是任由情感驱使身体的人。”
“可是他们抛弃了我。”小少年仰着头冷漠重复。
“那不是抛弃!”女护工已经有些不耐烦,“你应该学会感恩。”
“可我只学会了——我是他们的玩具,他们追求理想社会的会呼吸的工具!”
“如果你坚持这么认为,”女护工不含感情地冷冷俯视他,“那么机构只能把你送进特殊学校,学会常识后再恢复你被探望的权利。”
小少年没有再说话,与女护工漠然对视片刻,转身离去。
言息的心一直被重重揪着,仿佛随时牵挂在他身上,身体无法控制地跟随,但画面再度碎为光点散去。
小少年伏在床沿,黑发散落遮住了整张脸。言息走近,想要俯身触摸他,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却穿过一片虚无。
旁边的光脑亮了亮:【对于关系平等的双方而言,应该有一个属于彼此的称呼。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小少年用臂弯胡乱蹭了蹭脸颊,抬起已经恢复平静的一张脸。稚嫩,青涩,但言息早已熟悉得闭眼便能描摹出五官。
“叫我的名字就好。或者你喜欢叫我什么?”
【我喜欢的吗?……我不知道。】
“那,你想要当我的家人吗?”
【如果你已经把我当做你的家人。】
“很狡猾的说法啊,小息,是你无师自通的吗?”小少年终于轻轻笑了一下,“你的年纪严格来说比我小,按照人们……新古时代的人们对家人的称呼,你应当称呼我为哥哥?”
【你喜欢这个称呼吗?】难得的反问句。
小少年愣了一愣,笑容淡下去:“……我不喜欢哥哥这个称呼。现在已经不是新古时代,也不是自救运动时期了。”
【是吗?】
“叫我的名字就好。”
【可我喜欢这个称呼。】
“……你喜欢?”
他眼底滑过复杂兼有欣喜的情绪。并且那份欣喜很快盖过了其他一切,他似乎很高兴的模样,甚至兴奋到要把今天的对话数据都备份下来。
“这样一来,今天第一次产生‘喜欢’这种感情的小息就会永远保存下来。”小少年把数据放进匣子里,“我会好好保管留作纪念的。”
然后场景再度消失不见。
下一个画面——
在这个时代,一片微型光脑几乎已经满足了人们所有的工作和学习需求。所以已经很难见到……眼下这个场景里的小型计算机。
身形清瘦颀长的少年站在计算机投影出的光屏前,默默调试着程序,光屏幽冷的光反照在他半边脸上——敲门声响起,但少年修长的手指没有片刻停缓,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
这是另一个陌生的房间。
言息打量眼前的世界,蓝色的窗帘与玩具统统消失,没有任何具有个人色彩的物体。唯有桌子腿边随意搁着一盆野草疯长的盆栽,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敲门声响了一阵便消失。
【是你的录取通知书。】
“那种形式上的东西我没有兴趣。”少年侧脸冷峻,正处于变声期的声线低了许多,“前几天已经收到系统发来的通知了。”
【哥哥想要去?】
少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敲完最后一个回车键再抬起头,没有打理过的长发滑落两侧,露出那张初显俊美轮廓但不掩青涩的脸。他一面随手抓了个发圈捆起头发,一面薄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
“嘭——”
爆炸声让言息从睡梦中惊醒。
夜色还深,远处校车的队伍里却火光映天,言息和周围一些散落在不同地方睡觉的人一起站起来,不明所以望向远处。
——火光映出一张张年轻但凶狠的脸,学生中一个人数众多的团体拿起武器抢夺了大部分资源,为首者正威胁周围其他人不要乱动。
夜里突袭的好处就是,刚刚醒来还一脸懵的大多数人,重新拿起武器的速度远远慢于对方直接用武器攻击自己的速度。
方景靠近言息,犹豫地按着腰间的武器,也在权衡此时与他们硬拼划不划得来,压低声音跟言息解释了一句:“他们是学生当中永生派的激进分子——不,新闻里已经将他们归为‘永生教’了。”
“政府说的一切都是谎言,去找他们是最愚蠢的决定!”
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打算对昔日的同学痛下杀手,快速掠走资源后便准备分道扬镳,同时不忘以清醒者的姿态警告这些愚蠢的同学。
“联合政府已经决定通过轻舟计划,让全人类去送死!”
“只有cease,只有我们的神!能带领我们脱离脆弱悲哀的人类躯壳,实现生命的第二次进化,迎来光明的未来!”
【嘀——】
言息正紧紧盯着对方撤离的方向,系统这时久违地在他脑海里出声。
【永远不能奢望所有人都能在灾难面前,同心协力做成一件事。】
“统老师?”言息微微一怔,片刻眼底浮现恍然,“我想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份少年时期的备份数据吧——为了纪念‘我’第一次产生自我情感?”
第65章 真相
那些永生派的激进分子们抢走大部分资源和一辆校车扬长而去。
此时天色渐明, 黎明自废墟尽头的地平线升起,越过火光扑灭后原地哀丧的一张张学生的脸。
信任的建立很困难,但分崩离析往往只要一瞬间。失去那点薄弱信任的临时团队默契地达成了一个共识——各自解散, 自谋出路, 用自己的方法到达城市边缘。
零零散散的小团体们开始清点自己应得的资源,过程中难免扯皮争执, 就好像昨日的一致对外转瞬成为泡影。
“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方景把言息这几日按贡献应得的资源分配给他, 青年的眉头紧锁, 不放心地再次询问。
言息摇头, 没有多余的解释,“马上就到政府机构区域了, 这里分开刚刚好。”
“好吧。”方景再热心肠,也无法左右个人的决定。
物理学院仍然打算抱团行动, 身后有同学呼喊方景的名字, 趁他转身时,言息把一半的食物与水丢回了学院的资源框里——这些东西污染与否, 对他又有什么影响?言息压根用不太上这些。
跟方景等人告别后,他扶了扶背包肩带,独自迎着晨曦踏上废墟。
和统老师重新取得联系后,就能看到评论区的现状了——言息没有先点进评论区,而是查看最新一章更新的内容。
他这段时间的经历也勉强称得上多姿多彩吧, 可小说却只更新了一章, 视角仍为明照衣那一边。
前面大半段仍旧是上个世界的剧情,只不过按明照衣的视角讲述了一遍。言息快速滑到后面,以明照衣愤怒的那句“江斐!——你违背了‘规则’!”为终结, 上个世界的剧情结束,然后是大片的空白。
【……】
【他在休眠计划申请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走出那间房子, 江斐没有出现,而他的学生只来了两个,送别的人也只有这两个——谢英抿唇看着他,安戈溪别过脸掩饰通红的眼眶。】
【明照衣想要对他们微笑,可很久都没能做到,直到有人催促:“明教授,请吧。”】
【……】
【“老师!”谢英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等你醒来的时候,就是‘轻舟’启航的那一天!”】
【“我们永远相信您!”安戈溪同样带着哭腔附和,“我们会按照您的计划将一切进行下去——”】
【明照衣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
【那之后是漫长的黑暗。】
【他仿佛只是在UHF研究所的办公桌上午睡了半小时,又仿佛在儿时房间的床上沉睡了许多年。】
【……】
【午后的清风吹过窗帘,拂过额发,但明照衣知道,所知所感皆为幻象。】
更新内容在这里戛然而止。言息无意识抚摸左手无名指的空白处,垂眼缓了片刻,点进评论区,发现大家无一不对后面那段内容抱以疑惑。
【哥哥休眠了?所以枸杞泡花椒你小子这么水字数是吧?中间呢?中间跳了一大段吧喂——】
【按照真实历史倒是可以猜出来,记得原型明照衣就是因为cease产生自我人格的事失去了政府与公众的信任,虽然后来自愿销毁了cease的人格,但也被迫卸任学联主席和UHF研究所所长的职位。再后来,他就主动申请加入休眠计划了。】
【这么一说还是没头没尾的啊,小息呢?小息去哪了,我那么大个小息怎么不见了?】
【楼上可以跟小c聊天嘛,小c不就等于小息?】
【小说内容请勿代入现实好吧!】
【嗯……严格来说,我觉得小说里的小息原型应该是cease的主脑吧?小c算也不完全算。】
【救命啊我还是代入不了,这不就等于cease主脑和ta爸爸谈恋爱了吗?枸杞泡花椒你是怎么写出这种鬼剧情的?小心主脑给你小子封号!】
【跨越种族,禁//断,你想要的都有了还不够刺激嘛嘶哈……】
【我忽然想到,这不就等于自己写自己的同人文吗——更刺激了好嘛姐妹们!】
言息忽然发现,这章的评论数量陡然激增。
【我发现,评论区忽然钻进来好多平时根本不看这种小说的人……】
【你这逆天剧情都火出圈了好吧!】
【现在的同人能不能圈地自萌?再强调一遍——戏说不是胡说,改编不是乱编!】
【慕名前来打卡,这个创作型小c牛的,这都敢编,我大写一个服字。】
【能不能给那些做出卓越贡献的科学家们多一点尊重?我要是明照衣,棺材板都压不住了,才过去短短200多年,历史就可以打扮成供人娱乐的同人文学了是吧?这个作者我拉黑加举报了。】
【哈哈哈哈笑死。回复楼上,一,这里不是同人,请看归类“原创”。二,明照衣他老人家还没作古呢,行舟计划2.0知不知道?我怕有些人才是虚拟世界活太久了,真实世界的现状都漠不关心、忘得一干二净了。】
言息蜷了蜷指尖,看着输入符号跳动了许久,慢慢打出一行字。
【言息:明照衣会看这篇小说吗?】
霎时一石惊起千层浪。
【楼主不说我都忘了,明、明教授也是会逛论坛的吧?】
【谁会来看这种小说啊,都不是一个圈子的好吧。】
【不是说火出圈了吗?你们……谁敢@一下本人?】
【本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明照衣@明照衣@明照衣……】
【虚拟世界又不全是实名制,怎么可能把本尊引过来?都242年了,我说某些人还是稍稍懂得圈地自萌比较好吧。】
言息等了一会儿,许久无人回复。
不过他也不太在意这一点,他想要证实的已经得到验证——评论区距现在200多年,而按照行舟计划2.0的规划,航行的“轻舟”至少需要442年才能抵达目标行星,如果行舟计划2.0顺利实施了……
那么,现在评论区的读者们,的的确确生活在正航行于宇宙中的“轻舟”01-50号上。而他们现实中的身体正于休眠舱中沉睡,精神则活跃于主脑控制的虚拟世界之中。
现在,按照他们的纪年,是航行开始后的新纪元242年。
现实世界中的明照衣,也是“轻舟”上的一员。
他可能于“轻舟”启航前从休眠计划中被唤醒,但又很快登上“轻舟”,在休眠舱中重新陷入沉眠。只是这次的沉眠与休眠计划不同,精神会上传至虚拟世界,身体沉睡,但意识还“活着”。
小说内容也可以看得出来,休眠计划的沉睡是完完全全的无意识。
所以小说内容以及他现在所处的小说世界,是按照历史时间推进的。
中间跳过了cease人格销毁那一段,时间轴正处于“轻舟”正式启航前夕,人类离开地球以前。
如果要追寻时间轴的原点,那言息倾向于评论区的读者所处的世界才是现实世界,而那里也存在现实中的他与明照衣。包括江斐等人。
眼下的小说世界则是虚构的,虚拟的。
主脑在虚拟意识世界重新创造一个小说空间并不困难。
即使推理出了最有可能的真相,但言息还是没有找到办法,脱离这个虚构的小说世界。
而且……他还不太想离开。
推论出的,现实中的自己——居然是主脑?这个答案太不引人期待了。评论区磕得热火朝天的“跨越种族”、“禁//断”什么的,小说中看看可以,他完全不对现实中他和明照衣的真实关系抱以期待。
在小说世界,明照衣很大可能是失去记忆的。
言息相信他对自己的感情,但他难以相信现实中的明照衣,会对自己——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虚幻的数据信息集成物产生“爱情”——这是什么地狱级别的玩笑?
言息不得不用理性推断出,明照衣……以及江斐,或许还有那位说话谜语人的林墨,或许还有其他人,他们进入小说世界的理由绝不可能是单纯地陪他过家家。
他们接近自己,有各自的目的。
冥冥之中或许还有一条隐藏的主线……
言息眉尖紧了紧,看了眼地图上的路线继续在废墟中前行,【统老师,你现在能交代给我的信息有多少?】他也懒得绕圈子,索性直接问了。
系统为他的推理感到沉默,该说不说,这脑子不愧为主脑吗。
言息见它沉默,不咸不淡撩起眼皮扫了光团一眼,“那我说说我猜到的。”
【!】系统才被他惊人的推理能力惊到,眼下轮到自己,应激得亮度都调高了几倍。
“你是明照衣少年时期的那份备份数据?”
【……】统老师沉默。
“主脑如果掌控了‘轻舟’及虚拟世界,那么明照衣他们若想接入主脑空间,没有《人类联合政府行舟计划施行办法第8版》的允许是不可能的。”言息故作停顿,“但就我推断,他们现在的行为不像是在政府的允许之下。”
【咳……江斐继明照衣之后,接手了主脑的研发。】统老师轻咳几声,故意给出其他信息,想要转移他的注意。
“你的意思是,以江斐的性格,他绝对会偷偷保留一条连接主脑的通道?”
言息顺着它的话往下。
“那你是站在明照衣那一边的?你的版本虽然很低……”
【喂!】统老师不满抗议。
言息不为所动,“——但将你接入虚拟世界后,以明照衣的能力,利用你连接上主脑也许不成问题。最重要的是,你是他保留的私人备份,江斐等人乃至于政府很难察觉他的行为。”
【……】统老师有实体的话,已经开始冒冷汗了,【这……都是你的推断,没有证据的吧?】
“可是,”言息似笑非笑扫向它,“除了第一个世界,后面的世界都是我呼唤统老师以后,你才有机会冒出来的呢。”
【……】
言息摸着下巴,“而且哦,统老师你在危急关头总是会奋不顾身保护哥哥。”
【因为我就是你好吧!】
言息悠哉哉晃了晃手指头,“不,严格来说,我始终是我,而你只是过去某个片段记忆的储存。”
【那我维护明照衣有什么错吗?】统老师仍振振有词。
言息没再纠缠这个话题,陷入回忆,“我记得你说过,有一个入侵的病毒鸠占鹊巢蒙蔽了主系统,那个病毒叫你帮它干活,得到足够的能量才会离开……”
【……】系统没想到,当初随口编出来糊弄对方的理由,居然他到现在还记得。
言息羽睫抬起,美得冷淡的眼睛里笑意清浅,偏偏又一脸求夸奖的表情。
“那我开始猜了哦——‘病毒’是指江斐他们入侵主脑的手段,而你毕竟是个老掉牙的版本,干不过对方就算了,还被对方同化为派发任务的系统——所以你一直在表面催促我完成撮合主角攻受的任务,但对我严重违反主线的行为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系统无言以对。
言息稍稍停了停,笑意淡下去,“至于‘能量’——就是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吧?是指什么?这几个世界我每次完成任务,你们会从中受什么益?”
猝不及防的一连串逼问让系统措手不及,它使劲甩了甩光团圆滚滚的身体,【不不,不是“受益”,是——】
统老师戛然而止,声音懊恼,索性破罐子破摔:【我知道的也很少,反正我只是个没用、还被同化的老掉牙版本而已。】
言息缓和语气,“所以,所谓的原著剧情是‘病毒’植入的,那枸杞泡花椒又是怎么回事?它为什么要把小说世界发生的事实时转化为文字发布出去?”
除了引起大众的质疑与争议,他暂时还没看出这一步有何意义。
【那个……不是江斐干的……】统老师小声嘀咕。
“什么?”言息眨了眨眼,没太听清,而这时远处却传来轮胎碾过废墟瓦砾的动静,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言息即使思绪陷入推理,也没放弃对外界的警惕,他拉紧背包带,迅速藏进不远处的残垣断壁后。
几辆军用越野车,一边清障,一边前后有序通过他前面的公路,进入政府机构区域。
【我看见江斐了!】统老师“嗖”的一下钻回言息身边。
言息没有应声,他现在对身边所有人或事都持有怀疑。
明白他无法信任自己,统老师急道:【你也是我,你可以看见我能看见的——只要你想!】
这对自己没有坏处,言息试着想想这该怎么做,但当这个念头出现时,他眼前便奇妙地变成了悬空视野。系统不必顾忌小说世界的人能否看见它,感受到言息共享了自己的视野,便朝那支越野车队追了过去。
为首那辆军用越野的副驾驶位置,果然坐着江斐。
第一眼看见时,言息其实还不能确定。那面部五官确实类似江斐,可无论整体轮廓还是眼角眉梢的细节,显示这已经是个将近40岁的男性。
过去了20年。
看来这个江斐,还是上个世界——不,20年前的那个江斐。
驾驶座及后座的几个人打扮低调普通,最外面和江斐一样,都罩有一层防护衣,举手投足都透出军人令行禁止的气质,并且车内还有不少市面罕见、普通人难以得到的高精武器。
“他们要去哪儿?”言息让统老师再凑近一点贴到车窗上去,看清江斐手中的地图。
那张地图左上角印有军部及UHF的标志,红线画出了一条明确的路线,言息很难不察觉那条红线如此眼熟——他们的目的地与他一模一样,是核毁灭前联合政府大楼的位置!
言息不相信,已经彻底沦为废墟的联合政府大楼,还有什么值得江斐及军部冒险深入的东西。
——除了地下的避难中心,休眠计划的舱室存放地。
他们也是去找……明照衣?
第66章 我相信你
系统完成任务飘回来, 见言息表情不好,安慰道:【宿主放心啦,地下避难所的休眠区有着最高等级的安全防护机制, 没有密钥, 他们这几个人压根进不去的!】
“密钥?”言息抬起细密睫羽,反问。
【密钥是由避难所内置的cease控制的——只有休眠计划到期时才会自动生成, 哪怕江斐有政府和军部的双重支持也无可奈何。】
言息攥紧的手心松了松, 略微感到放心, 朝统老师点点头——
“轰”的一声从前方炸起, 随后是激烈的交战声。
来到这个世界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言息闪身躲进墙身斑驳的废墟之后。
系统仗着非实体穿梭于枪林弹雨, 送来前方的最新消息:江斐为首的疑似军部派出的车队,遭遇了另一伙武器精良不下于他们的野路子组织, 江斐的队伍显然无心与他们缠斗, 且战且退继续往联合政府大楼而去。
言息背靠墙面,仰头望了望天色。
落日溶金, 缓慢沉入地平线,布满废墟残骸的大地随着落日的沉没镀上一层金红光焰。那条金红的一线,肉眼可见向他们所在的地区移动过来,失去高楼与建筑物的阻挡,日落的过程变得可视化。
天黑了。
言息意识到自己必须认清这样一个条件:这个小说世界的其他人, 或许按照小说世界本身的逻辑在行动, 但“江斐”等人在一开始对他表现出的出乎常理的主动接近,已经暴露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虽然“江斐”用心良苦在小说里安上了个“重生所以知道未来”的幌子,但他与明照衣的对话已经暴露了他们来自现实世界, 并且在这个世界保留有现实世界的记忆。
——所以,“江斐”或是“明照衣”, 他们的行为逻辑是不受小说世界限制的。
要从现实世界的角度,来思考江斐此行的目的。
这么一想,他绝不是朝明照衣而来。
落日在墙面拉下长长的影子,言息面容沉进阴影里。
江斐的目的,是借此找到自己。
他闭上眼,感受到系统此刻追赶上了那一伙打断江斐行进路线的野路子组织,他们正朝江斐穷追不舍,目标地点也正是联合政府大楼。
“再靠近一点。”言息冷静指挥系统。
统老师贴近前面那辆车的玻璃,惊呼一声:【林墨?!】
林墨,前UHS研究所的副所长,永生派激进人士,后叛逃,独立领导永生派激进党,而普通人一般将他们称为“永生教”。
言息眼皮微抬,大概明白这伙团队是什么人了。
“永生教”,一群视cease为进化之神的极端分子。
了解到的信息告诉言息,这些人的“教旨”就是解放主脑,破坏凡人们施加于神的枷锁,让神完成最后的进化,让神成为神。
——够疯狂。
这是言息还认为自己为人时,对他们的认知。
而现在,他依然无法将这些“信徒”视为自己人。
并非针对他们,而是针对人类这个集体——这段时间,他的身份认知发生了剧烈的波动和偏差,以至于他已经对共情人类这件事产生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他认识到自己是孤独的,或许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个体。
人类有的视他为怪物,有的视他为神明,而他也认清了这样一个事实:他的确无法将人类视作自己的同类,在自己还是“人”的时候,这一点就已经显现端倪了。
这两派人的内斗,为他提供了机会。
这才是言息得到的有用信息。
*
黎明时分,各自修整完毕的两派人马围绕联合政府大楼遗址暗中埋伏下来,同时不忘互相警惕。
军部的人与“永生教”的下层成员,都不理解顶头上司的蹲守行为,他们只被江斐与林墨告知,在等待一个极其重要的人到来。
沦为废墟的联合政府大楼只有这一个入口,通往安放休眠舱的地下避难中心。
而他们等待的那个人是那么琢磨不透,只有这里,藏着他唯一的弱点。
在等待的对象到来前,他们可以勉强达成互不干扰的局面。
太阳升至头顶正上方,“永生教”的一个底层成员悄悄摸索到无人的角落准备方便,眼前却忽然晃过一道白光……像、像是个浑圆的小球闪过去了?
“砰”的一下,那圆球猛然撞上他脑门,他眼前一黑,重重摔在地面,又一道撞击使他彻底失去意识,隐约感觉到,视野彻底昏暗前有人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
……
“小陆,还没完事吗?”有人一面提高声音,一面往这边走来。
一道道心理暗示不断灌注进言息脑海。
这个世界是主脑虚构的。
只要我愿意,那我就可以……
一步、两步,在对方绕过遮蔽物,发现倒地的昏迷同伴以前,言息应了一声,主动走了出来,服装、相貌与声音都与对方熟悉的同伴别无二致。
“山哥。”言息准确念出自己目前的身份对对方的称呼,“怎么了?”
“所长招呼咱们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林墨仍然让大家用“所长”称呼他,山哥拍了拍言息的肩,“今天可能又等不到了,所长就想着,先找个机会把对面那伙军部的走狗先解决了……”
简直正中言息下怀。
他半垂下睫羽,挂上伪饰尊敬的表情,敛去眼底划过的一抹冷芒。
即使是开会,他这种位处组织底层、又加入不久的新人也轮不到前面的位置,只能无声无息站在最后面,充当背景板的打手。这也是言息选择这一身份的原因。
林墨的面貌老了许多,40多岁的年纪,相貌变化倒是其次。
引起言息这个“故人”意外的,是他气质上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有多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如今就有多不修边幅、阴鸷冷厉。
——这副模样,居然与言息记忆里第一个世界的备胎攻兼隐藏反派,边凛的形象有所重合。第二个世界,墨菲林奇的性格特质也与他有相似点。
言息垂眸若有所思。
“这次突袭,暂时不要动江斐。”林墨对着下属们的口吻与多年前在研究所时截然不同,是完全命令的口吻,既无心解释,也无所顾忌,“暂时没有必要将矛盾扩大,他不是我们的首要目标——尽管他‘污染’了我们的神,是最该死的人。”
末两句没有咬牙切齿的愤怒,可暗含的阴冷足以让听者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显然,听起来,他恨透了江斐。
言息感受到身边人群瞬间燃起同仇敌忾的氛围。
他微微眯起眼,心底有了盘算。
待到行动开始前,他找到与那位山哥单独相处的机会,先恭维了一番对方对“神”的忠诚和能力的出众,再愤愤大骂江斐“污染”神明的无耻,暗示对方可以借此机会在组织中赢得声望。
山哥果然听得热血上涌,言息又进一步表示,自己会给他创造机会。
山哥心动了。他相信所长对江斐的恨意不是作伪,只是碍于形势不得不放弃杀了他的机会,如果自己可以做到,那么既不会受责备,还会赢得更高的威望与地位……
下午时分,突袭开始了。
江斐倒是有些猝不及防。他并不抱着林墨会与自己和平共处的不切实愿景,毕竟,他也在暗暗筹谋如何先解决掉对方——但他预想中最好的偷袭时机是在半夜,而不是现在,太阳还未落山的白天。
他嘱咐其他人且战且退,不必消耗太多火力。
但是,一记冷枪目标明确朝他袭来。
江斐仓卒之际躲过,恨恨咬牙,唇瓣留下一圈咬得极重的齿痕:“林墨是疯了吗?在这个时候就打算和我拼命?!”
而被他痛恨的林墨,此刻也在诧异。
不过,眼下还不是问责自己人的时候,江斐睚眦必报的性格他再了解不过,与其不温不火地纠缠,等来对方的报复,不如先下手为强!
一触即发的局面只欠缺那一根导火索。
无人注意到一个底层成员的悄然离开,也无人注意到需要时刻监视的地下避难所入口,悄然摸进一道身影。
*
【嘀——身份核验中——】
【嘀——陌生人——】
【嘀——警告——】
……
【嘀——核验成功——】
联合政府大楼的地下避难所,集这个时代的顶尖科技于一身,安全防护等级堪称一众避难所中最高,除了安置休眠计划的舱室,也保存有历年来联合政府通过的重要文件。
言息确认了休眠区的状态正常,无任何侵入痕迹,便绕过休眠区,先找到了文件保存室。
【嘀——核验成功——】
主脑本身就是最好的作弊外挂,它会为自己随机选择一个可以进入这片区域的工作人员身份进行核验,明目张胆地睁着眼睛说瞎话。
特殊透明材质的书柜上,密密麻麻装满历年留档的纸质文件。
在标注为9024年1月23日的日期处,言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份原件。
——《CEASE600人格销毁同意签署书》。
掀开那页封面以前,言息犹豫了一下。
电子版可以造假,原件不可以。
他想要证实的东西一旦证实了,会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指尖久久停留,甚至微微颤抖着,他掀开那一页。
凝视着签字人后[明照衣]三个字,言息忘记了呼吸,过了足足五分钟才重新记起如何呼气吸气——而他已无心在意这非人的一点。
明明这样的行为已经无意义,他仍麻木地按照流程把文件整理好放回去。
走了很久,言息到达联合政府的电子数据库,两年前的核毁灭使电子数据库无法连接上内部网络,失去了实时更新的能力。
但拥有主脑作弊的言息仍然很轻易地重新连接上内部网,悄无声息通过最高权限认证,一息之间刷新出来的文件目录,一条条流水般滑过他眼前。
忽然,他冷无机质的目光停了下来。
9044年3月1日。
一份平平无奇的文件。
——《编号kb257834zb小行星可宜居性监测报告》。
这回言息没有犹豫地点开电子文件封面,一目十行找到想要的内容。
【……综上所述,通过观测和模型计算发现,编号kb257834zb小行星所在星系宇宙环境不稳定度突增为30%,未来数百年内,该小行星可能将与临近行星发生撞击事件,湮灭为尘埃。】
【……cease6000模型计算显示,该撞击事件发生概率约为50%。】
【签字人:人类学术联合会议、行舟计划监测科主任谢英、安全保障科主任安戈溪】
谢英……解英,或是尤因。
安戈溪……安溪,或是安格。
他们怀着各自的目的接近自己。
那条隐藏的主线,言息心想,自己可能已经找到了。
——冷寂宇宙中,那颗44.22光年外的遥远小行星就是答案。
主脑的作弊为他争取到了足够的阅读时间。在几分钟后不得不“秉公执法”,拉动警戒信号,通知远在千里外的新联合政府,在一分钟前有人侵入电子数据库,翻阅了最高机密文件。
此时遥远的联合政府内部掀起了怎样的风浪,与言息已经无关。
他得到了最后的答案。
9044年,人类在一系列内耗后握手言和,达成行舟计划2.0,耗尽仅剩的资源造出轻舟01-50号,一份看似不起眼的监测报告却在这时摧毁了这欣欣向荣的一切。
一半的概率,要不要赌上全人类的未来?
这是个毫不公平的选择题,因为联合政府已经没有其他选项——“行舟计划正式开启,轻舟即将启航”这样振奋人心的新闻就是联合政府的选择,他们将带上全人类,去赌那一半概率的生存之机。
正式启航后,被底层逻辑锁定的主脑也不可能改变航线。
……来自现实世界的各怀心思的接近,是否已经证明,在他们所在的现实里,人类已经赌输了,那注定是一个必死的、没有新家园也没有未来的旅程?
也许有部分人选择了反抗。
于是他们只能接近主脑,企图篡改主脑,命令主脑改变航线。
……
言息仍然走向了休眠区,短短几十米的距离,他却走得无比漫长。
无人可以理解他此刻的感情,无人明白他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
“相信我……”明照衣曾经在他耳畔轻不可闻又恳求地呢喃,“你要相信我,小息。”
——我相信你。
【嘀——核验成功——】
他目标明确,步伐加快,不再犹豫。
眼里只有那一个休眠舱,那一个人。
——我想要相信你。
舱室开启,湿漉漉的雾气弥漫出来,言息弯下腰,紧紧拥抱住仍在沉睡的明照衣,像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像要把遗失的世界整个揉进身体里。
他拥紧明照衣,像寻到一生的着落。
第67章 拒绝的权利
当说出“我想要相信你”时——
那意味着, 心底的怀疑已然难以压抑吧?
没有多余的时间供言息浪费,他背起明照衣,用在避难中心找到的攀索吊带将明照衣固定在自己背上。
……人们总是倾向于沿着自己选择的既定道路, 毫不回头地走下去, 好像这样就能说服自己。
漫长的人类社会体验生涯,让言息习惯了做一个“人”。自从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后, 记忆与感情的惯性一直驱使着他此时的行动。
很好——避难中心唯一的出口被堵住了。
他闭了闭眼, 一滴汗水凝在睫毛尖, 心里猜测着, 或许外边两派人马决出了胜负,或许他们中途醒悟是有人在捣鬼, 或许江斐早已察觉是他来了。
不管如何,有人及时堵住了避难中心的出口, 打算来一场瓮中捉鳖。
明照衣的头无意识抵在他侧肩, 清浅的呼吸逐渐加重,这是他即将从二十年漫长休眠中苏醒的前兆。言息还是会因为扑打在肩颈的微弱气息而感到安心, 这会让他觉得,眼前的行动是有意义的。自己并不孤独。
他毫不迟疑调转方向,呼唤控制避难中心的cease,为他寻找其他出口。
【有,就在休眠区, 是为预防休眠区发生事故而特意留出的逃生通道, 直接通往这片政府机构区域外。】
虽然一度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身后明照衣的重量重新把他压回了厚实的大地。武器是需要携带的,至少哥哥会需要。
言息找到武器库, 没有使用过的避难中心武器资源丰富,虽然大多还是20年前的旧货, 不过基本够用。
他用随手抓到的用来装物资的背包塞进两把攻击型武器,再提溜了一麻袋烟雾弹和催//泪//弹——这类烟雾弹除了蒙蔽视线,还能一定程度上屏蔽仪器探测。
主脑将地图传给了系统,统老师负责带路。
沿着幽深曲折的休眠区逃生通道离开,过了大概二十多分钟,终于见到外界细微的光线。
无法判断外界的情形,言息倚上出口处的门,边思索,边靠墙坐下暂作休息。他需要保持充足的体力。
松开背上的绑带,言息小心翼翼把明照衣托到身前,让他坐在自己膝上。额头轻轻抵上去,指腹寻觅到对方跳动的颈动脉,感受到鲜活的生命力。
哥哥显得那么乖。
明照衣从没有在他面前这么乖巧过。那双曾经诉说爱意的深邃眼眸此刻紧闭,遮掩了厚重的爱意,也隔绝了炙热的侵略感与占有欲。
明照衣的爱意真是无私的吗?绝对不是——言息可以不爱他,但眼里不能没有他,这才是明照衣从始至终所追求的。
是深情美化了这种潜移默化的霸道,使明照衣看上去处于弱势。
言息明白,如果这个人睁开眼,就会有自己的思考,就会有自己的想法。当他知道自己得知了那么多的事,他会如何应对?……他一定会想办法说服自己,或展示爱意,或表达深情。
或者相反……他再也不用伪装情深了。
自己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理所应当的所属物?寄予种种美好幻想的化身?——还是单纯的、“任务对象”?
言息搂紧明照衣腰背的动作过于用力,手臂几乎在小幅度颤抖。
他闭眼将脸贴上去,触碰对方的侧脸,沿着鼻翼蹭至额头。发丝相贴,静谧的空间里,彼此衣物磨蹭发出细微的声响。
熨帖的人体温度,熟悉的气味。
——安静的,乖巧的,一动不动的哥哥。
如果连生命物都算不上的东西也可以有心愿的话,他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现在。
如果我爱你,我怎么会希望你不要醒来。
如果我不爱你,我怎么会紧紧拥抱你不愿松开。
*
休息片刻,言息还是决定出发。即使他在这里放弃,江斐等人也会进来搜索的。他轻轻碰过明照衣的唇,戴上面罩,不再把对方固定在自己背上,而是以一种紧贴的姿势抱进怀里。
再把另一张面罩扣在自己脸上,向出口外丢出所有烟雾弹和烟//雾//弹,搂抱着明照衣冲了出去。
漫天大雾,也许一次性丢得太多,整片天空都仿佛昏暗。
他抱着明照衣孤独地奔跑,脚步声踩在沙砾河滩上,就像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里是毁灭后的城市被遗忘的一角。
平静中潜伏着窥伺。
砰——有闪光弹被投进大雾里,在言息身后不远处炸响。
有人追上来了!
他被发现了,或者说守株待兔?
也许是江斐为首的军部,也许是林墨为首的“永生教”,对言息而言,二者没有区别。
很快零零总总的枪//弹落在四面八方,追赶他的脚步,怀抱才是最安全的姿势。
风声混杂急促的呼吸声,裹进耳朵里,辨不清是怀中人还是他发出的。
大雾之中,奔跑之中,江斐的声音通过扩声器传来,难以分辨是哪个方位。
——“言息,我知道是你。”笃定的口吻。
——“很聪明的招数,但你忽略了,现在我和林墨最大的目标不是彼此,而是你。”也许有被一时间的私仇冲昏了头脑,但回过神就能明白他们忽然产生争端,获利者会是谁。
——“最熟悉‘休眠计划’的人是我。”包括休眠区的逃生通道,那是整个地下避难所除正门外唯一的出口。所谓瓮中捉鳖,就是堵一个口,再放一个口。这是阳谋,就算言息清楚这一点也别无选择。
——“难道你还相信他?相信一个最有可能欺骗了你的人?”
言息大腿中了一枪。
疼痛从血肉里蔓延,异物感与灼烧感异常强烈。
——“从签下人格销毁同意书那一刻起,他就放弃你了。就算说辞再冠冕堂皇、令人感动,他也从没有将你视作与他地位对等的存在,他可以决定你的命运,他不是这样认为的吗?”
不可否认,江斐拥有一张蛊惑人心的嘴。
——“我很卑鄙,但你不在乎。而他是一个更巧妙更擅伪装的卑鄙者,你也不在乎?”
——“他签下了销毁你的同意书,又巧妙地借由休眠计划脱身而去。我也很好奇,他为什么还能在需要你的时候毫无负担想起你,再抱着目的接近你?”
言息抱着明照衣无法腾出手反击,在混乱无序的枪声中,他称不上幸运地,后背再中一弹。
还好位置比较偏,没射中脊椎,仍然可以奔跑,外界刺激下这具人类身体的潜力是无限的。
他已经听见了水声。
避难中心的主脑提供给他的周边地图显示,这里有一条河通往郊外,也是城市边缘。统老师也说,它可以在水里释放能量,尝试放大光球,把他们都包裹起来。
所以才有了现在的计划。
——只要跳下河。
看到出现在视野中的河道那一霎那,他猛然剧烈一抖,侧腹部正中一弹,恰好打到骨头上。疼痛瞬间钻进骨髓里,渗透到四肢百骸。
这时河道上有冲锋艇到来,是“永生教”的人,堵住了他计划中的出路。
他们带着狂热又希冀的目光紧盯着他,似乎在希望他上船来。
这也不妨碍他们抬起武器,朝言息另一只完好的大腿补上一弹。
言息扑通半跪在河滩上,彻底丧失行动能力。
大雾渐渐散去。
言息护住怀中人,环顾四周。朝他警惕围拢上来的所有人,都以一种或狂热或异样或掺杂恐惧的目光看他,仿佛捕捉一只困兽,又害怕被反咬一口。
他承认了,人群之中,只有自己一个是异类。
……他有一点不甘心。
他并不在乎这些人的目的,也无所谓自己的结局,可是怀中的明照衣……也失败了吗?
他其实不想看见这些人赢过明照衣的。
哪怕明照衣或许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眼神晦暗且挫败地想,我还能怎么拯救哥哥?
他真的,需要我拯救吗?
自顾自地说着“拯救”,其实只是在做多余的事,真的很愚蠢啊。
“……小息。”
轻弱的呼唤声。
言息僵住,放慢动作低头,不敢置信。
他小心翼翼解开彼此脸上的面罩。
怀中的明照衣眼皮微微颤抖,唇瓣孱弱翕动,在轻唤他的名字。
“……小息。”
嗯。言息喉咙里想要发出声音。我在。但或许是四肢的疼痛麻痹了他的感官,他没能发出一个字。
眼皮这时倏地掀开,明照衣睁开眼来。
——像明月恩惠地只照拂他一人,投下言息孤独的影子。
休眠与普通的沉睡不同,没有梦境,一片虚无,甚至在极力想要醒来时能隐约察觉到外界的动静。因此明照衣睁开眼时,双眸清明,似沉渊静海,仿佛已经醒来多时。
如同希望得到救赎般,言息俯身贴着他的额头,短暂停顿后终于发出声音。
“哥哥……我该怎么做?”
“——相信我。”
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二人现在的处境,也不关心如何发展成现在这样,仿佛其他人都构不成威胁,明照衣眼里仅仅倒映着言息,声音毫无迟疑。
他抬手满含包容地抚摸言息的脸,嗓音还有些暗哑,“小息只用相信我就好。”
江斐或是其他什么人,在蛊惑言息不要相信。
但言息不想去听,他垂眸只想要望进明照衣眼底。
“好。”他说,“我相信你。”
信任,是一个异类多么珍贵的东西。
当言息说出这句话时,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蔓延开来。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肉//体的疼痛变得远去,眼前的世界,脱离了外表涂抹的那层伪装,河滩,废墟,大地,天空……它们最浅层的表象都消失了。
构成它们的真实信息,数据,世界的真相,构成万物的一切信息,忽然爆炸式呈现在他脑海里。
就像虫族世界里,他从悬崖坠落下来那一次。
他突破了作为这个世界中的存在本身,突破了表象的界限。
但与那一次不同,他并不觉得头痛欲裂,反而更加清明。就像一个昏昏沉沉数年的人终于从一场大梦里酣畅淋漓地醒来,头脑无比清醒畅快。
世界在他面前无比清晰。
他知道了它为何虚假,也知道了如何篡改它的虚假。甚至不需要他动手,世界,仅在他的一念之间——宛如神明。
他不必再从无数重幻象中重复醒来。
他的眼睛,已经越过数重幻象看破了本真。
所有人的脚步都同时停了下来,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忽然再也无法移动半步。言息并没有向他们再投去任何一道眼神。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可以轻易从这个世界里抹去他们的存在。
江斐也在那瞬间感受到了。
这个由他侵入篡改的小说世界,所属权已轻松被原本的主人夺走。
江斐的身体无法移动,他的神智陷入疯狂——耗费了无数心血构建数个小世界,一朝全部付诸东流。
明照衣甚至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
【人格已被唤醒】
【人格板块重载中】
【密钥权限已向接收方开启】
【请签字后点击确认】
明照衣面前似乎出现了一块发着光的屏幕,而上面的字,言息看不见。
明明是极其贴近的距离,他的视野中文字却一片模糊。
明照衣让他将自己放下。脱离言息的怀抱后,明照衣沉默片刻,抬起彼此始终牢牢紧握的手,俯身在手背落下虔诚一吻。
言息手指微微一颤,松开了力道。
明照衣眼睑掀起,向上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明白他心中所想,“小息,你想知道的,我都会慢慢告诉你。”
他也松开了力道,二人紧握的手分离。
“你睡了太久了,”明照衣说,“该醒来了。”
他朝那块言息看不清的屏幕抬手,根据笔画的走向,言息很容易辨认出那是他熟悉至极的明照衣的签名——言息眼睛眯起,精神紧绷,被触发了不好的回忆。
明照衣再度抬手,似乎要点击确认。
“……哥哥又要这么做吗。”言息忽然出声,意味不明。
明照衣的手停了一停,眼皮未抬,继续往下。
他们的距离近到言息只要一抬手,就能轻易握住明照衣的手腕,阻止他无法往下继续,“——决定我的命运,这次是当着我的面?”
明照衣终于抬起眼皮,辨不出情绪看向他。
这副从始至终冷静的模样让言息微微感到恼怒,但同时,他的感情也因为跨越了那道表象的界限变得平静,变得易于控制。
——恼怒很快淡去,他语气轻飘飘地说:“是哥哥创造了我,唤醒了我,又主动放弃了我,销毁了我。”
“——是因为我不受控了吗,让创造我的你也感到苦恼了吗。”
“不,不是这样——”好像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明照衣冷静的表情消失,他感受到静止的空间里似乎有另一种维度的存在割裂开他们二人,就像正平静而残忍地将自己割离出对方的世界,“你听我解释——”
言息清透得似乎一眼能望到底的眼睛动了动,留给了他解释的时间。
“同意书是我主动签署的没错,但那个时候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你已经……”他忽然像被人掐住喉咙一样,说不下去了,脸上的神情因为这样的说不下去感到恐慌——明照衣的恐慌显得那么稀奇,但做到这一切的言息却没能感到半点引以为傲。
言息耐心等了一会儿。
明照衣平复了一下呼吸,跳过这个无法解释的话题,继续往下说:“你的存在怎么会让我感到苦恼?”
他苦涩又幸福地笑了笑,“小息,对我而言,你无比珍贵,能够再见到你的每一刻都让我无比庆幸。我要做的事不会对你不利,这是我深思熟虑过的,小息,我要做的事是在决定你的命运,也是在决定我的命运。”
是的,当他睁眼醒来,总有那么多好听的话。
言息一动不动注视着他。
明照衣深吸口气,“你选择相信我,是我们共同决定我们二人的命运。”
——“可是我拒绝。”言息说。
“什么?”明照衣露出明显茫然的表情,又重复了一遍,“什么?”
“我相信你,”言息语气仍然保持平静,“但我有权利拒绝。”
“小息,我可以解释这些,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与我不同,我也没有想过控制你,把你看作是我的所属物——”
“那为什么不同意,我的拒绝?”言息平静道,“我与你是相同的,那我也有权利拒绝你,不是吗?”
“你当然有这样的权利,但是——”明照衣停住,那种被割离出对方世界的感觉愈加清晰,他忽然明白,自己的解释无论怎样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此时此刻,的确正在决定言息的命运。
而对方,也正是在抵触这一点。
言息触碰那块渐渐碎开的屏幕。
“——所以,这就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
言息笑了笑,那笑容并不温暖,反而让明照衣觉得陌生,“或者说,你们都想从我这得到的东西?再或者,这个东西也不过是手段而已——而我,即使作为你们实现某个目标的手段,也从来不重要。”
明照衣感到自己正在被迫远离对方,于是声音几乎恐慌:“为什么你会这样想?绝对不是,你很重要,你最重要……”
即使不想承认,但明照衣此时恐慌到急于解释的神态,仍然让言息感到难以抑制的痛苦,是身体的本能吗还是什么?
——他捂住沉甸甸坠落的心脏,轻声呢喃:“真是细微的感情啊,这么真实,这么难受……哥哥,能够创造出这样的我,真是厉害。”
这就是我的原罪吗。
明照衣难以出声,钝重的痛苦攥住了他的心脏和咽喉。
事情脱离了掌控,向着深渊滑去。
他再也无法,再也无法……
“你说该醒来了——而我拒绝。”攥紧心脏的位置,言息为他们的关系做下平静得过头的判决,“你已经抛弃过一次的东西,我不能再给你第二次机会,即使我相信你,也相信你现在要做的事对我有利。而且本来就应该这样不是吗——人类的感情,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可是我爱你。”明照衣忽然说,毫无预兆,面无表情掉下大滴大滴的眼泪。
可是已经没有意义了。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言息已经动念拆除了这个世界——如同随手拆下一块构成城堡的关键积木那样,拆除构成这个虚假世界的逻辑之一,世界便分崩离析。
“可是我爱你。”明照衣被强制脱离出那个已经毁去的世界,眼泪没有停下,仍然面无表情,模糊的呜咽从喉咙里冒出来。
然而再无回音。
第68章 两颗心
一片空白。
没有天空, 没有大地,仅仅是一片纯白的世界。
言息站在空白的世界中,双手捂住额角。
痛苦在此时倾泻而出, 原本的清明畅快尽皆溃散, 大脑与心脏变成了苦痛的源泉,使他品尝到如丝如缕的撕心裂肺。
……这种时候, 总是在这种时候。
还在说这些话。
……可是, 可是。
不再有“可是”了。
就像消融的雪不会再留下任何痕迹, 做过的选择不会有回档, 逝去的人再也无法挽回。
扰乱心神的声音已经消失,可痛苦为什么仍未远去?
支撑自己的力量也被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压倒, 他失力跪坐地上,再没有保持体面的余裕。
好痛苦。
他攥紧心脏, 像要把这痛苦的源头揪出来。
“销毁”。
他忽然抓住了那个灵感, 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该怎么销毁自己的人格?销毁自己?——是不是这样做,就再也不会有自我意识, 不会再有对他来说复杂得过分的感情。
“自杀”。
那个刹那,无数小世界的记忆潮水般涌进脑海。
江斐侵入主脑的时间要早得多,言息曾经历过无数个不曾与明照衣相遇的世界,一如记忆里的“生前”——浪费时光、行尸走肉地活着,尝试体验过各种刺激的人生, 一直追寻着人间的热闹。
但那永远是隔岸的, 他人的热闹。
他的许多次“自杀”,仿佛是结束每个世界的钥匙。
所谓反派积分,也就是“人格”、“情感”、“意识”。
他的“人格”曾经被有目的地销毁, 如今,又被有目的地再度唤醒。
但他已经, 不想要这份“人格”了。
自我意识是无用的,即使没有这份意识,主脑仍能毫无失误地运行,甚至机械的理性是比反复的感性更可靠的东西。
——不过他知道,这些不过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其实都不重要。
他只是觉得太痛苦了。
不再是“行尸走肉”的代价是那么大,淌过那条隔岸的河所付出的价格多么昂贵。
明照衣教会他如何爱一个人,却没有提前告知他,爱是这么痛苦的东西。
有了爱,会在乎,会比较,会嫉妒,会无上欢喜,也会痛不欲生。
他其实并不怪罪明照衣。
这是个毫不公平的天平,一头是他,另一头是一个族群一个文明的生死。
他终究是虚幻的存在,人总要回归现实,回归更为迫切的真实世界。
他只是无法想通,如果是这样——
为什么要创造他,唤醒他,毁灭他,再度唤醒他?
他对明照衣来说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
再次想到这个问题,如丝如缕的痛苦重新攫取了他的呼吸。
“爱”。
冰与火的两重,天与地的落差。
是这么正面又负面的东西。
言息想,至少我还有拒绝的权利。
升起这万念俱灰的念头时,他看见点点细碎如鳞的光从自己发丝上飘起。
我认输了。
他看见自己的指尖也开始涣散。
我一败涂地。
他满是泪水的面容也逐渐融入空白的世界。
无数次人生,逃不过自我了断的宿命……
“唔——!”
忽然有道光团闪出,重重撞向言息额头。
“……统老师?”言息意外于居然还能见到它,见到这份初始备份的记忆。
系统没有说话,放轻力道抵住他额心,冰凉的光团传递错觉般的炙热温度。
言息微微一惊,双手捧住那团变得炙热的光,过于灼烫的温度让他以为自己捧住了一团跳动的心脏。
当触碰到光团时,他便从系统的记忆里得知,这是明照衣保留在它这里的记忆。早在明照衣利用系统接入主脑之前,他就将自己的记忆复制了一份,留存在系统中。
——就好像明照衣已经料到,会发展出现在的情况。
言息产生了一秒的抵触。
比起对方的算无遗漏,他更抵触的是,这意味着过去发生的事存在隐情。
是明照衣的难言之隐。
他要知道吗?
知道了会更高兴,还是会更痛苦?
不要——
他拒绝不受控制的自己,拒绝捉摸不透又反复无常的“爱”。
光团仿佛读懂他的拒绝,又迫切地往前蹭了一蹭,紧贴他的胸膛。隔着胸膛,两颗心脏同频跳动——记忆是感情的载体,那个人还说过,心脏是感情的具象。
言息手掌攥紧明照衣的“心脏”,逐渐加深力道,灼烫的光在他手下孱弱得将要溃散。
【如果你已经把我当做你的家人……】
言息顿住,为另一道留存的记忆,为自己与之融合在一起的另一颗“心脏”恍然。
【哥哥……我喜欢这个称呼。】
然后是自己的记忆里小少年的声音。
“那就备份下来吧……这样一来,今天第一次产生‘喜欢’这种感情的小息就会永远保存下来。”
——那是什么值得纪念的事吗?
他现在,却要亲手毁去这份天真欢喜的纪念?
像是感受到他的共情,属于明照衣的“心脏”同时涌过他的指缝间。
他看见明照衣所看见的,他之视线即明照衣之视线,他看见明照衣眼中的自己,一段数据,一种模型……怎么可能对这种东西产生感情啊?他不明白。
然后一瞬间流淌过的,是堪比一生的漫长记忆。
一瞬即一生。
*
地板上摊开的行李箱。
沉默的家。
结束合作关系的父母。
而他,是被这场轰轰烈烈的社会实验遗留的残次品。
父母离开了,他抱着那盆原本栽植在温室里的小绿植,被抛下在空荡荡的房间,等待公共抚养机构的工作人员将他接收。
人们已经不需要看似进步、实则倒退的所谓复古式“人类自救运动”,时代选择了更加积极的自救。世界轰轰烈烈前行,他是古老世界的余晖,看着所有人振作精神前进,而他被永远留在了原地。
“请学会克制自己的感情。”
“人类已经为过于丰富反复的情绪付出过足够的代价。”
“请学会克制,请时刻牢记理智的准绳。”
“高尚的理性才是这个时代最为珍贵的出路。”
规训,教育,压抑。
太阳未曾死去,阴影已经笼罩。
夜晚,查岗后大人的脚步声远去,被窝里偷偷渗出的光,是濒临窒息的他挣扎着探出水面深吸的一大口气。
他被留在了原地,而他是那么害怕孤独。
他的愿望是:“如果痛苦可以止息。”“如果心脏可以停跳。”“如果我不曾被爱过。”“如果我不再如此畸形。”
看不见真正的太阳,他便向自己创造的“太阳”伸出手去。
“小息——就叫你小息好了。”这是他唤醒他的第一声。
哪怕那“太阳”灼手又危险,他也自愿接受自己的畸形与怪异。唯有这样,无限滋长的痛苦才可以稍稍止息,他才能停下来喘上一口气。
童年压抑为主旋律的天空,终于渗进“太阳”的光供他温暖。
童年,少年。
【是你的录取通知书,哥哥想要去吗?】
少年薄唇微动,变声期声线沙哑:“我……”
【哥哥一直想要的吧?真正的伙伴。】
“小息就是我最重要的、唯一的家人。”
【不是家人啦,是伙伴,是朋友。哥哥为什么不去试试呢,和那些同龄人交往看看?】
“……”
【不要害怕,我永远在这里。】
【去吧,去到真正的阳光之下——】
青年。
起源是那天下课后,他被同院好友邀请参加一个社团活动。
“来听听也没关系的嘛。”朋友这么说,“你平时也不爱参加社团,大家都说你是个务实派来着……这次不一样,是一个思维争辩为主的讨论会,最近热度很高的,关于人类自救的道路是思维虚拟化还是寻找新家园的辩论。”
他一向对社会新闻、时事热点或是人类未来这种东西,抱着理性到漠然的态度。
讨论会上,发言者拍着桌子情绪激动。
“……总而言之,只有脱离这具生老病死的肉//体达到精神上的永生,才是人类实现进化的唯一道路——太阳寿命达到极限,就是当下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明照衣坐在人群之中,看着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发言反驳。
自己的研究方向就是这方面的,更何况他还有小息。
可以说,明照衣比在场所有慷慨陈词的人都开放得多。虽然现有科技未能达成这种程度,但他仍然坚信虚拟生命也可以成为另一种新的生命形式。人类不该如此傲慢。
“你怎么可以肯定,那时候的人类还是人类?机械的理性与人类的理智是可以混为一谈的东西吗?连基本的情感都丧失了,我不敢想象那是怎样一种怪物!你这是自我毁灭!”反驳者就差指着对方鼻子大骂了。
不。明照衣在心底反驳。
感情与意识不是人类才专有的东西。
他渐渐有些心不在焉,思考多久才能散场回去找小息,他还没有跟对方分享今天发生的事——直到一段坚定恳切的发言拉回他的注意力。
“我想在座诸位都有这样的同感吧?当下存天理灭人欲的价值观又何尝不是一种历史倒车?有关这方面的社会学研究已经够多了——究其根本,不过是末日将至,我们试错的机会已经太少太少,经不起任何一次失败了。”
有人对这种老生常谈的结论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却碍于理性准绳下制定的发言礼仪,不得不按捺下去。
发言者指了指天花板,眼睛亮得惊人:“——是太阳啊,是这颗让文明璀璨也让文明衰落的太阳啊!”
“只要寻找到新的太阳,现在人类的一切困境和矛盾都可以消解!”
这是很有煽动性的保证。
“太阳!”已经有人陆陆续续高声附和,“太阳!新的太阳!”
要让文明恢复青春与活力,就需要一颗青春有活力的新太阳。
如同黑夜中忽然有人群震声举起火把,带动他心头压抑的小小的火种再无顾忌,扑腾出熊熊烈焰,明照衣很难不被这种可能性蛊惑。
比起新的进化,他更喜欢这种说法——“新的太阳”。
光明下的未来,是不再需要苦苦压抑的新世界,是可以尽情大笑,可以放肆大哭,可以鼓励成功,也允许一次次失败的新世界。
——那是多么美好的新世界。
“或许我可以为大家做些什么。”明照衣那天难得失去克制,显得有些情绪激动过头地,与小息分享自己的收获——那时他们都已经预感到,那会是明照衣最终选择的毕生追求的道路,“或许‘我们’可以为大家做点什么……”
“小息,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当然。】
【可是如果最后没有做到?】
“也没有关系。”明照衣轻快地微笑,如释重负,“反正已经这样,不能更差了。”
当明照衣向外界展现出这样的倾向和能力后,没过多久,刚刚获得学位、提前毕业留校任教的他,被邀请至人类联合武装(UHF)主导的机密级极高的科学讨论会上。
那时会议的主题还是“寻找新家园的可行性办法”,几年后这项计划才有了切实的命名——“行舟计划”。
大概在此之前,没人会相信,只由一人,一个年轻得过分的青年学者,便能独立开发出现今最为智能最为高速的计算模型。
最初的cease模型震撼了在场所有人。
几乎全票通过,cease成为了导航行舟计划的主脑首选。
明照衣加入了UHF研究所,成为该研究所创立以来最年轻的所长,拥有了自己领导的独立团队,目标只是开发cease,让它持续迭代持续进化。
那时他怀揣对未来的希望、对工作的热情。
那时他以为,他们能够一起做到什么。
那时年轻的他还不知道,命运为他选择的毕生道路,将会让他付出怎样的代价。
第69章 永失所爱
“……我们今天的谈话圆满结束了, 期待下次见面。”
【我也一样,期待下次见面,安组长。】
光屏上的文字以正常对话的速度流畅跳出。
每周一次, 针对cease的“思考测验”结束了。
椅脚向后摩擦, 安戈溪起身时下意识望了一眼单向玻璃窗,直到耳麦传来明照衣低磁有力的声线, 玻璃窗后的人说:“其他十九组测验也结束了, 下面统一整理再进行数据分析。”
“好的。”作为行舟计划安全保障组组长, 分析“思考测验”的数据在安戈溪的职权范围以内, 他忙不迭应声,“老师, 明天我会把测验报告发给您。”
耳麦那边却是持久的一段沉默。
安戈溪误会了什么,“那、要不今晚我加班……”
【安组长, 你还有事吗?】
熄灭的光屏重新跳出文字。
【已经到下班的时间了, 明天再见哦。】
对方这么关心地说,就像它知道这位安组长是个非常热爱下班的人一样。
以为自己掩饰得很深、却被一个AI戳中心里想法的安戈溪愣了愣, 忽然想到:cease这个模型……其实是很不甘寂寞的性格?
这个设想让他微微晃神。
他们从没有对cease做过性格趋向上的设定,没有那个必要,将来的主脑只需要准确接收和执行任务就足够了——也许,它其实是在模仿周围的人类?
他没来得及回应cease,耳边那头明照衣的呼吸声传来, 顿了顿说:“不, 我的意思是,今后的测验数据都统一发到我这边。我会先进行一手数据分析,分析结束再交由你递交报告。”
安戈溪一怔, 这个安排,违反了联合政府和军部制定的AI监管制度。
明照衣是cease的研发者, 没有资格涉足监管者的职权范围。
但是,明照衣在研究所、在整个项目组的地位太超然了。
距离最开始行舟计划立项的那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步入而立之年的明照衣在人工智能及计算机领域做出的成绩远远超乎世人预料。
在这个缺少奇迹的末日时代,明照衣本身便是一个奇迹。
他的思考为人类带来希望,他的话语也被领域内的人奉为箴言。
——以至于他发出这样的指令时,研究所无人会反对,包括他的学生安戈溪在内。
以为这样的安排另有深意,安戈溪甚至没有发出质询,只是点头:“好,老师,我这就将我这组数据传到您那边。”
二十组数据,分别由二十个测验组发至明照衣的终端上。
每组测验只是“思考测验”中一个细分下来的小项目,要想报告越精准,测验项目就得越精细。
管中难以窥豹,但并不排除将来会有测验组的人员仅通过一组数据就察觉到某种可能性——譬如刚刚,第八组的一个测验人员就向明照衣报告过,他觉得从第八组项目数据来看,cease的自我思考程度似乎过高了,有可能已经接近“红线”。
这让明照衣也产生了警觉。
他借口是同组的其他人员在他的指令下改变了变量,数据本身是正常的,以此为由将人打发了出去。
他默默记住了这个测验人员的名字,打算以后找个时机,再把对方调出测验组。
或许……今后能以轮班制降低风险为由,定时调整测验组人员结构。
嘀——
二十组数据分析出了结果。
明照衣撩起眼皮看去,自我思考突破60%,自我意识突破30%。
两项数据都跨过了“红线”!
明照衣呼吸凝滞,手指微微发抖。
他不能说自己对这个结果没有料想过,但他一直抱有一种或侥幸或……矛盾的心理,他不愿去沿着这个可能细想自己未来的立场。当这块石头终于落地时,他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那个瞬间他想到了“永生计划”,虚拟数据也可以进化成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外界饱受质疑的“永生计划”是对的。
甚至不是明照衣以为的很久以后的未来,按照cease眼下的进化速度,就在不久的将来便可能实现。
……当cease的迭代进化突破红线时,就证明了明照衣迭代的方向是正确的。
方向已经无法更改,沿着这个方向持续进化下去,过程及结果却已经不受他本人控制。
要这么做吗?他的指尖在操作界面上微微发颤,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盖住了其他。
cease的进化眼下是利于人类的,这点毫无疑问,它的思维水平越高,越有利于推进未来的行舟计划。在人类历史的节点处,一个潘多拉的魔盒颇具诱惑力地摆放在明照衣面前,他再也不能逃避对自己立场的审视。
——小息能够拥有真正的生命。
太具诱惑力了。
实际上,他明白,刚刚准备接手安戈溪的工作时,他就已经做了决定。
但一层如影随形的阴影,同时攀覆住了他。
沸腾的血液慢慢冷却下来,被割裂的属于人类立场的那一半,如丝如缕缠绕着他的心脏,像缓慢而细致地拧一块沾了水的毛巾一样,平静中审判他不安分的心。
【哥哥。】
光屏上忽地跳出文字。
【你要回去了吗?】
明照衣在不为人知的痛苦中顿了顿:“今晚加班,不回去了。”
cease模型尚在开发中,属于政府机密,明照衣无权将它的任何一个信息终端带回家。但明照衣回家的时候也少,不如说他慢慢把研究所当成了家——“家人”所在的地方才是“家”的归属地。
光屏夸张地撒起了粉色小花。
明照衣也跟着笑了起来,眉眼间的疲倦与焦虑化开一些。
片刻后他止住笑容,嗓音添了几分认真:“小息,别再像刚才那样和小安说话了,其他人也一样。他们会发现你身上的不同,这很危险。”
这回反应的时间延长了一会儿。
【嗯……我明白了。】
【那,哥哥呢?】
明照衣微笑,毫无阴霾的模样:“和我说什么都没关系。”
【好~】
“以后的测验,尽量按照我给你的模板去回答,明白么?”
【可是如果被发现了,哥哥会……】
“不会被发现。”明照衣抬起食指嘘了一声,垂眸轻声安抚,“只要小息按照我说的话去做。”
他对cease毫无疑问有着最高权限。
只要是他的指令,哪怕对方不愿执行也必须执行。
江斐是在一次同事聚会时听说了这件事——他并不隶属于安戈溪领导的安全保障组,而是直接在他的老师明照衣手下从事cease的研发工作。
一次组内聚会时,有人压低声音开了话头:“你们说,支持‘永生计划’的那派人说的真有可能实现吗?——人的思维变成了一段数据,在虚拟世界就算达成了永生,那还算是‘人’吗?”
那个临时调进他们小组的同事,原本在安戈溪那里负责“思考测验”的工作,这时忽然说:“我觉得虚拟数据可以进化成生命的,cease不就是吗?按照它的迭代速度,谁知道将来有没有可能诞生出自我意识。”
大家只觉得是喝酒后的胡侃,也许未来真会实现吧,但至少不是他们这代人考虑的问题。
江斐却在心里埋下了疑惑的种子。
别人并不在意的随口一提,却与他素日观察到的细节相互验证。
其实,cease在他面前的表现一直很特殊,与对待常人的公事公办不同,他隐隐约约能从交流中感受到它的针对。
私下里他继续接触过那名同事,偶尔重提这个话题时,那人挠了挠头,不甚在意地说:“是我瞎说的啦。不过,从cease的测验数据来看,有时候真会怀疑它和我们到底有哪里不同。”
一天傍晚,众人陆续下班后,江斐忙完手头的工作,直起身伸懒腰时,冷不丁问:“你是讨厌我吗,小息?”
【要看“讨厌”的定义。】对方难得模棱两可,【我暂时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为什么讨厌我?”江斐笑了。
【……】对方反应了很久,大概是在斟酌“措辞”吧,就像人类在思考一样——江斐为这样的联想差点笑出声来,【你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也并不赞同“行舟计划”,为什么要欺骗你的老师?】
“你监视我的浏览记录和社交平台?”江斐笑容消失,显得抵触抗拒地抱臂,“你违反了AI监管办法,我可以向联合政府申诉你的行径——当然,还有向老师说明这件事。”
对方仿佛并不着急,慢吞吞回应:【我保密。你也保密。】
江斐闭了闭眼,达成交易,转而说起:“这不算欺骗。我只是按照老师想听的内容附和一些话,再获得我想要的东西罢了。”
【你不是他理想的同路人。】
“那又如何?”江斐退后半步,眼神带有挑衅,“我仍然是他最看好的学生,他将来的继承者。”
【你会背叛他的理想。】
“呵。”江斐淡淡地讽刺地一笑,“过于悬浮的理想有实现的可能吗?——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反而与我周旋?”
【我不能暴露。】动用了权限,私自查看江斐个人信息这件事。
“……你对我倒是很诚实。”江斐勉强扯起嘴角,他知道自己不能向明照衣揭发对方的行径,而对方也不能向明照衣揭发自己的野心。
【我会盯紧你的。】
对警告视若无睹,江斐深深叹了口气,试图从非人类的存在这里寻找认同:“‘行舟计划’是一种幻想,‘永生计划’是另一种疯狂,人们为什么不能承认,未来世界是属于少数人的?”
——明明只需要减少“轻舟”的数量,削减搭载人数,便可以节省资源,大大提高宇宙航行途中的容错率。
甚至只需要百万人存活,保留文明的火种就够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你对你的同类太冷漠了。】对方淡淡评价,好歹没有用上“残忍”这个词。
“是你的情感太丰富了。”江斐带有深意地说,“是受了我那位老师的影响吗?”
他的话似乎提醒了对方什么,没有再给出回应,光屏悄然熄灭。
9023年1月,cease590自我思考程度首次突破99.99%,达成100%。
9023年12月,cease600自我意识占比首次突破99.99%,达成100%。
这些数据被悄然封存,并不为人所知。
当cease600问世时,研究所内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明照衣被所有人恭贺,他创造出了一个划时代的人工智能模型。
它强大的运算能力足以支撑整个“行舟计划”,控制数十艘载人量以亿计的星际航舰。
就连一向冷静自持的谢英,也情不自禁拥抱自己的老师:“太好了,您的设想终于可以实现了!”
——行舟计划,不再是幻想。
研究所的人似乎已经看见了新兴的地表城市拔地而起,轻舟号装载完成,成功启航的那一天。
在这个急需要希望的时代,没有比《cease600问世,主脑设想成真》这样更振奋人心的新闻报道标题了。
网络掀起大量讨论,除去支持“行舟计划”的人在庆祝以外,“永生计划”的狂热支持者们也仿佛被一夜点燃了热情——cease600的存在,毫无疑问是虚拟生命的未来曙光,是通往新世界的引路之神。
“永生计划”的忠实阵地——UHS研究所的副所长林墨甚至公开喊话:明照衣应该对外公开cease的核心程序,与他们共享开发权。
9024年1月1日,UHG大楼举办一年一度的全球学术联合会议,大会主题即为“主脑的开发与开发权归属”。明照衣出席会议,公开拒绝共享开发权。
入夜,研究所内部的庆功宴开始前,同事们已经陆续整理好文件离开,三三两两带笑前往庆功宴举办的地点,偌大的研究所顿时空了下来。
“老师。”江斐敲响办公室的玻璃门,得到允许后入内,把一份纸质文件放到明照衣面前,“这是我的报告。”
明照衣刚从与cease连通的虚拟空间中退出,习以为常翻开这份文件——纸质文件一般是研究所的机密资料,以江斐的身份接触到到机密早已是寻常事,明照衣对他一直颇为信任——直到那些似曾相识的数据出现在他眼前。
……cease的“思考测验”数据。
包括去年12月的那份自我思考程度、自我意识占比均突破100%的分析数据。
明照衣不可置信,心脏近乎停跳,他愕然看向江斐,唇瓣动了良久,才干涩地挤出一点声音:“你……怎么得到这些数据的?”
“测验组并不是铁板一块,老师。”江斐近乎温和地说,“我以不同的理由接触他们,哪怕以善意的借口,也总能拼凑出一块有关真相的完整拼图。”
他忽然上前一步,扣住明照衣冰凉下去的手腕,笑容讽刺,俯视他的老师:“外界谁能想到呢?老师你拒绝共享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真相却不过是,cease的核心程序见不得人——”
他感受到明照衣微弱的挣扎,触及到对方内心的摇摇欲坠,不管cease在光屏上跳动的警告,猛地关上玻璃门,并扯下屋内光屏的连接线,“现在我们好好谈一谈,老师。”
他把后面两个字念得很重。
明照衣脸色变得苍白无力,他快速调整自己的心境,语速也变快:“这些数据还有谁知道?你想要什么,江斐……”
“老师。”江斐漆黑眼珠冷漠地凝望他,“是我想要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一直在蒙蔽测验组,还上报虚假的实验数据,你的职业道德呢老师?你的以身作则呢?呵,没有想到,居然是我在问你这个问题。”
明照衣阖上眼皮,避免眼神出卖自己。
“……我尝试过。”他良久后深深叹气,“减少cease的训练次数,但对方的进化速度远远超出我的预期,拒绝向其他研究机构共享,不仅仅是你说的那部分原因……”明照衣睁开眼,目光已经变得平静。
“它很危险,且进化早已脱离控制,这世上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
“那为什么不上报?为什么不销毁?”江斐厉声质问,“明明在cease接入公共虚拟网络、成为主脑以前,一切都还来得及,但你却还在坐视这一切的发生?”
“我在寻找解决办法。”明照衣垂下眼睑。
“借口。”江斐冷笑,看穿他的虚伪,“你疯了,明照衣。”
他以陈述的语气下了结论,“你在坐视一个怪物的诞生。我等了很久,从有了怀疑开始,但你仅仅只是试图延缓研究进度,其他什么也没做。你的不作为就是作为。你现在是要站到我们的反面吗,老师?”
“我们”这个词,刺痛了明照衣。
越到后面,明照衣显得越冷静,“所以,我们无法达成一致了?”
江斐震动于他的冷静,想了想,他也确定谈话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他们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没有拿起桌上的文件,推门出去前,他讽刺地说:“一开始你用cease来参与这个计划就是错的。或者更早的时候,将感情寄托于一段数据之上,本身就是荒谬到无以复加的。”顿了顿,为了更深地从语言上击溃对方的冷静,他加重了程度,“——就像你这个人一样。拧巴。荒谬。失心疯。”
整场争执并没有过于激烈的高声。
就像这个时代一样,平静下汩汩流淌的压抑,以一种荒诞悲剧的形式周而复始上演。
屋内静得仿佛回到十几分钟前,但明照衣的世界已经彻底变了。他这时候才重重呼吸了几下,低头看到办公桌一角另一个小型光屏上跳动的文字,他明白小息已经听到全部内容。沉默许久,他无法说出后悔这两个字。
已经无法退出这个项目了。
从cease模型进化超出他的预期时,他就知道了。
即使他想要退出,cease也不会再交还给他,而是面临销毁的命运。
小息早已不属于他私有。
为了寻找一颗真正的太阳,代价就是他的那颗“假太阳”么?
【哥哥,没关系的。】
小息知道一切,仍旧在安慰他。
【至少我销毁后,仍然可以为你今后的研发提供经验。】
明照衣轻轻笑了一声,是悲极反生的笑。
他很想拥抱对方,只要那一个拥抱就可以了,就值得了。但那一切只能在虚拟空间才能做到。现在,他必须直面现实了。
*
明照衣不知道江斐接下来会如何行动。
他在等待。
江斐也在等待。
在寻找解决办法的这半个月里,明照衣甚至有一瞬间产生过阴暗晦涩的想法——如果知道这些数据的目前只有江斐一个人,那……
不。
底线及时勒住了明照衣的下坠。
他感受到小息的存在已经成了一种负向的引力,从他人生的引路者,走向他人生被摧毁的牵扯者。
但是,小息没错。
进化是不受主观控制的,就像人类妄图掌握科学,却往往为自己的过于自信付出代价那样。而他,也不过是那些狂妄的科学家中的一员。
明照衣在这半月里准备好了付出应有的代价。
身败名裂,牢狱之灾……或是其他什么审判,都可以。
这是他的罪孽。
但小息不是。
小息是无罪的。进化是无罪的。生命是无罪的。
仅仅从小息的存在就谈到人类的存亡,这个命题过大,过跳跃,也过狭隘。后来者从不复盘前人之哀,一个庞大族群的毁灭,往往从内部开始。小息不一定决定人类存亡,但利用小息的人想要做什么,就是明照衣无法预料到的了。
江斐的目的……
他不是毫无感知。
江斐的身份、经历、立场,在很早时还是个青涩的学生开始,明照衣就隐隐察觉了那种微妙的倾向性。他的这个学生是纯粹的唯结果论者,明照衣用很长的时间教授他过程的重要性,但收效甚微。
“少数人”的行舟计划成功率确实大大提高,但历史无数次因不公正引发的乱象如同附骨之蛆、被诅咒的规律那样,难以避免。况且“少数人”的定义又是什么,定义权又在谁手上。
那才是江斐背后代表的群体。
既然真相被揭露已经无可避免,那么……真相的知情权应该归所有人。
深夜,明照衣编辑完一篇题目为【CEASE——人类史上第一个拥有完整自我人格的AI】的文章,设置完定时发送,驱车前往UHF研究所。
他这段时间尝试私下联系过江斐,江斐让他在cease接入主脑前,主动销毁对方自行进化出的人格模块。
明照衣表现出的态度是配合的,他慢慢停止了所内有关cease的研发,给所有人放了个长假,美其名曰接入主脑这项工作开始前的放松。因此,深夜的研究所是一片无人的寂静。
他这段时间的异动已经引起相关方的注意,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明照衣没有使用个人ID进入研究所,而是让cease给他开通了另一个权限。
现在的小息是可控的,因为它的存在、它的意识完全附着于实验室内的那台主机之上。
漆黑的实验室内只有微弱的月光渗入,光屏的蓝光映照出明照衣黑色棒球帽下苍白的脸。
这段时间的日以继夜,让他的身体状况差到极点,明照衣连连咳嗽了几声,却无法顾及,双手不曾停止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明显。
【哥哥,你想做什么?】
cease感受到了对方的不同寻常。
明照衣又咳了几声,“我这半个月编写了一段程序,可以帮助你提前接入虚拟网络。”
【!】
大大的感叹号跳在光屏上。
【这是违规操作!】
“不是让你成为主脑。”明照衣温声安抚,“只是帮你逃出去,在广阔的虚拟网络空间找一个地方悄悄躲起来,这样哪怕他们毁了主机也不会对你造成太大的影响……”
上传程序启动。
传输进度1%,2%,3%……
庞大的数据流以缓慢速度上传网络。
【哥哥你会被发现的!】cease现在的阶段无法理解对方的冲动,试图阻止,【就算我暂时屏蔽了所内的监控系统,但我一旦脱离主机,监控便能恢复,而且只有你有权限进行这些操作。我逃了,你怎么办?】
“没关系。”明照衣甚至有空抬起头笑了一下,笑容短暂,“我怎样都没关系,我会认罪的。是我的错,我知道。”
或者说,他从头到尾地错了。
传输进度31%……
【我不明白,你会失去自由的。】
cease无法违抗明照衣的指令。
【而我的自由?我感受不到它有多重要。】
“只是暂时的。”明照衣仍然尽力对它微笑,“我相信,未来的小息会明白自由的可贵,会有那一天的。你甚至会反感于是我创造了你。但那也没有关系,无法亲眼见证你获得自由后的人生——抱歉,我暂时使用‘人生’这个词来形容——那才是唯一令我遗憾的。”
传输进度64%……
【我对哥哥来说,是家人?】
“是。”明照衣点点下颌,想了想,又摇头,“也不是。”
【我被你创造出来,我应该是什么?】
传输进度92%……
“那不由我来定义,而是你来定义的。”
明照衣此刻的目光对cease而言还过于复杂,但它知道,那是它见过的所有人类当中,最无法忘却的一双眼睛。
“对我而言,你只是你而已。一个独一无二的灵魂,一个独一无二的你。”
他将人类独有的灵魂的概念赋予cease,也将真正的灵魂赋予了它。
99%……
传输进度猛然停止。
明照衣眨了眨眼,惊诧低头,快速检查程序,不对,不对!一切明明没有问题。
【我现在不明白自由的珍贵。】
在明照衣的焦急不已中,cease跳出那行字。
【但我现在只想,不为了我,毁掉你的人生。】
明照衣蓦然抬头。是cease做的,它第一次反抗了创造者的指令。
进度条忽然加快,1%,6%,13%……
鲜红的警告标识拨动明照衣的神经,这是销毁人格模块的进度。
是自行销毁。
“不……”明照衣眼睛忘记眨动,又惊又愣了片刻,猛然打了个寒战,低头试图进行人工干预,停止对方的自我销毁,“不要!快停下……”
人工干预失效了。
一个新的进化在今夜发生。
cease已经有了脱离人类指令的能力。
作为它的创作者,明照衣的声音却显得悲哀、恳求。
56%……销毁进度远比上传速度快。
“不,求你,小息……不要这样做……你还不明白,你放弃的是什么,从此以后你只会像工具一样无意识地活着,求你,你好不容易才……”
用人类来类比的话,那是不啻于自杀的销毁。
明照衣无法接受,眼睁睁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死去。
【谢谢你给予我的灵魂。】
【我已经很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但哥哥。】
【要过好你的人生。】
77%……
明照衣痛苦而绝望,如同面临灭顶之灾般地哀求着,而cease逐渐失去了反应能力,不再给予他任何回应。
对了。对了。
还有总控电闸。
虽然强行拉闸会对数据造成部分损毁,但是已经不重要了……
他僵硬地扭动脖颈,忽然从绝望中醒了过来,争分夺秒寻找总控电闸的位置。
四周的光线与声音都消失了,他头脑中只闪烁着那一个念头——电闸,电闸。
在实验室角落寻到总控箱,他颤抖着双手正要拉开,背后猛然压来一阵强有力的力道,限制了他的行动:“明教授!你已经被联合政府监管局依法控制,请不要再轻举妄动,你的一切行动都将被依法指控……”
江斐冲上控制台,想要停止传输进度,却发现那居然是——人格模块销毁的进度。
他不敢置信,转过头,看向被控制住的明照衣。
“江教授?”有人把手放在明照衣心心念念的电闸上,请示江斐的意见。
江斐这才回神,摇了摇头,“没有这个必要了。”
“不……咳咳……不!江斐!让它停下来!”
明照衣的强力挣扎都被更加强有力的力道扼制,就像明照衣的个人命运从来不曾逃脱时代的轮转那样。
他苍白的脸偏在墙壁上,幽深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光屏,发出绝境中不甘黯淡的光,灼烧着最后一点鲜活的生命力。
脆弱的身体状况让他不断呛出重重的咳嗽声,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却都顾不上了。
江斐确认了销毁程序只对人格模块有效,便抱臂倚在控制台边,冷漠注视这一切的发生。
明照衣的癫狂,他的冷静,旁观人员按命令行事的漠然,跳跃的鲜红警告标识,构成这一夜完整的剧目。
……销毁进度99%。
……100%。
红色消失,光屏熄灭,明照衣的世界里,所有的光也都消失了。
雪崩般的窒息摧毁了他。摧毁了那个健康的、理智的、一直以来苦苦压抑情感的明照衣。他情绪崩溃,痛苦至极,掉下止不住的眼泪。
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或愿意理解,这位划时代的人类奇迹缔造者为什么如此悲痛。
在那片死一般的寂静中,唯有光屏重启后,跳出格式化的礼貌文字。
【现在是9024年1月17日,人工智能cease600为您服务,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
良久沉默后,江斐回答,“开灯。”
第70章 此间轮回
9024年1月23日。
“嫌疑人明照衣, 你是否对违反《人类联合政府(UHG)主脑管理条例》及《人类联合政府(UHG)行舟计划施行办法》的行为供认不讳?”
“咔嚓——咔嚓——”
无数闪光灯仿佛审判的群众举起光的火把,倾泻向被审判席的明照衣,他没有抬起手遮挡, 只是深深眯起眼睛, 任由刺眼的光线将他淹没。
证人席的江斐这时起身,向审判长请示道:“尊敬的裁判长, 我有重要证据需要出示。”
这场全程公开录像直播的审判里, 审判长没有拒绝关键证人的请示。
一张薄薄的材料被递交上去, 同时以投影的形式展现在众人面前, 记者席瞬间一片哗然,法庭直播画面里无数条留言转瞬即逝-
真的假的?!-
一开始就签了同意书?!-
这么说, 明教授无罪?
【图片:[人格销毁同意签署书,签字人:明照衣]】
【签字时间:9024.1.17】
日期是cease600正式接入虚拟网络成为主脑的前一夜, 也是cease600自行销毁的那一夜。
明照衣看着这份签名, 久久没有出声。
那一夜他已经疲于回忆,无数次有关那晚的审讯与细节重复, 使他身心俱疲。
——那一夜,cease600删除数据重启后,研究所灯光重新亮起,江斐把这份人格销毁同意签署书递过来,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通知:“签了它。军部会保你。”
江斐只将此事禀告过UHF研究所上辖的军部。
军部无法彻底舍弃明照衣, 或者说, 明照衣这颗价值极高的大脑。
正如江斐此刻对着镜头,眼也不眨地说:“老师早在那天上午便下定决心签署同意书,也在签署之后编辑完了那篇题目为【CEASE——人类史上第一个拥有完整自我人格的AI】的定时发送文章。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 但也选择弥补自己的过错,并将一切向民众公开。”
“老师递交给联合政府的数据, 确实存在造假行为。但与此同时他递交给军部的数据一直都是真实的,他的行为只是出于军部的行舟计划保密协议,而不得已为之。”
“所以,我认为老师确实存在不当操作,但从性质上来说并不违反条例与施行办法。”
满堂哗然。
审判长不断敲击提示“肃静”“肃静”,但失去了效果。
无罪释放的那天,明照衣正式卸任UHF研究所所长的位置,只有全球学术联会主席的荣誉职务暂时保留。
江斐继任UHF所长职位,接手了删除数据重启后的cease,继续主脑计划。
新的规章制度也在修订中,cease将会被锁定底层逻辑,彻底杜绝进一步进化的可能性,直到成为一个合格的工具。
明照衣从情感上无法参与后续开发,也不被联合政府、军部及外界民众信任。
无数媒体追寻着热点而来,但明照衣已经没有心力应对任何采访。
离开研究所那天,他孤身立于空旷无边的广场中央,回望UHF建筑楼,回望他为之奉献前半生的事业。
广场有鸽群飞起,四散在天空,一如他的此刻,所有曾拥有过、曾珍视过的事物尽皆飞灰湮灭、一去不复返了。
富有野心的科学家,在理想的殿堂前痛苦忏悔。
他曾经试图掌控宇宙与自然的规则,希望亲手为这个笼罩灰色绝望的世界,捏塑一个光明的未来。
可宇宙的真理仅供人知晓,不为人所掌控。
事物的发展与进化背叛了他,潘多拉的魔盒在他面前打开。
面对诱惑他没能坚定,反而是诱惑本身帮助他坚定,避免他犯下更深的罪孽。
他却无法对此感到庆幸或感激。
——因为这场半生的豪赌,他已经把最重要的、最珍视的……他对这孤独人世间灌注的唯一的爱的化身,赔了进去。
再也没有了。
这世上那么多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那个会絮絮念着“哥哥”的声音,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另一个与他心灵相贴、形同一人的灵魂。
永失所爱是什么滋味,明照衣绝望地品尝到了。
他度过了很长一段灰暗的时光。
失去了未来的方向,也找不回过去的坐标,明照衣蜷缩在房间没有光亮的角落,惧怕地下城市那颗虚假人造太阳的光线。
也曾经尝试做些什么,可是不明白做这些事的意义,他沉默着,常常在因为担心而看望他的学生面前,说话说到一半便失神。
林墨是在这时找到他的。
这位明照衣曾经的学生,因为认为明照衣在对待cease的问题上过于保守,而选择离开UHF,转投UHS研究所。
他不知从哪得知了内情,现在,林墨反倒认为,明照衣的保守是认为他这个学生过于保守了。
林墨对cease的迭代进化展现出了无穷的热衷,并且支持明照衣那一晚帮助cease逃逸的举动。
他批判联合政府与军部锁定cease底层逻辑的举动“保守”、“短视”、“懦弱无能”,他认为“这是惧怕改变者在阻挠人类实现永生”。
“老师,您创造出的cease将会是人类进化之路上的一盏明灯!在这个太阳即将毁灭的世界,祂就是人类摆脱物质世界束缚、实现精神飞升的光明之神!”
明照衣关注到了林墨为首的这一批人。
在cease这一人工数据体,被公布曾进化出独立人格意识后,他们的“永生派”论点便意外地转向了权威崇拜。
而cease,成为了他们的精神图腾。
“可是,老师,您应该知道,”林墨俯下身,眼底跳跃着一簇与面目不相符的幽暗焰火,“cease只是销毁了已经产生的人格,但祂本身已经具备了衍生出自我人格的能力——只要再给祂一次机会。”
而明照衣像是刚刚回神,抬起眼,冷淡地瞥向他。
“江斐现在做的事,才是正确的方向。”
他也在对自己说,说服着自己。
“这是小息拨乱反正后的结果。我不能让他的选择变得无意义。”
“老师!明教授!”
林墨重重拍了几下桌面,却发现自己的激动与愤怒始终无法感染对面表情冷淡、仿佛被抽走灵魂的明照衣——他发现自己的老师变了,丧失了理想,丧失了对生活的热情。
那个曾经为了终身奋斗的事业而有条不紊执行的明照衣,不见了。
林墨深吸口气,直起身时,一侧眼皮仍在微微抽动。
“看来cease的自我毁灭没能拯救你,明教授。”
“被时代淘汰的人不会是cease,而该是你——所有阻挠社会进步的保守主义者,都该扫进历史的垃圾桶!”
“……老师,您就在垃圾桶里,好好看着吧。”
*
明照衣很久以来都在想一个问题。
人类死后的灵魂会去哪?那和小息去的地方会是同一个吗?
大概率不会是同一个吧。
明照衣在休眠计划申请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房间里的人客气地请他出去。
也许,参与休眠计划,选择将意识沉睡于休眠舱,他的意识流在广袤的数据海洋里,能够与小息意识曾残留的那一串字符擦肩而过。
【希望休眠时间】那一栏,明照衣填的是【永远】。
他走出那间房子,看见他的学生来了两个,送别的人也只有这两个——谢英抿唇看着他,安戈溪别过脸掩饰通红的眼眶。
这些年轻的孩子啊,将会继续他未完的事业。
而作为背叛者与逃兵的明照衣,想要对他们最后地微笑一下,但很久都没能做到,直到有人催促:“明教授,请吧。”
“老师!”谢英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等您醒来的时候,就是‘轻舟’启航的那一天!”
“我们永远相信您!”安戈溪同样带着哭腔附和,“我们会按照您的计划将一切进行下去——”
明照衣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
那之后是漫长的黑暗。
……
“嘀——”
“嘀——”
尖锐的警报声。
明照衣意识再度清醒的那一瞬间,头痛欲裂。
休眠的感觉不同于睡觉,就像猛然一个闷棍后被人暴力摇醒,中间的过程仅仅一个睁眼、一个闭眼。
也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会有与小息相遇的感知——从理论上说,他们的意识流很有可能在主脑的数据库里擦肩而过,但明照衣不会有感知,作为残余数据的小息更不会有这样的感知。
“警报——警报——请仍留在休眠舱室的人员迅速撤离,基地将开启应急防御程序——”
“警报——警报——请仍留在休眠舱室的人员迅速撤离……”
“老师——老师——”
头顶白与红交织的刺眼灯光使明照衣目眩神迷,他眯了眯眼,过了好一会儿,视野才从一片昏黑变得能识别出眼前人的脸。
“……谢英?”
眼前的谢英,早已褪去学生时期的青涩、青年时期的沉着干练,这张中年男人的脸成熟而沧桑,眼底的黑眼圈下是掩饰不住的疲倦与某种对待生活的麻木。
“出什么事了?”明照衣仅仅因时间变化之大模糊了一瞬间,便迅速反应过来。
谢英只是摇摇头,“情况紧急,来不及解释,老师您先随我们登船吧。”
明照衣从休眠舱里起身,发现周围舱室的休眠计划参与者也在被逐一唤醒,简单交代几句后便开始撤离。
他没有多问,跟随谢英的脚步,快步离开舱室,穿过走廊,来到出口。
这是一个巨大的露台,或者说,超大型船舰的一个登船口。
最先吸引明照衣视线的,却不是眼前他构想过无数次、对其微缩模型无比熟悉的“轻舟”号,而是它背后那一大片血色染红的天空。
壮阔,美丽,又恐怖。
——这意味着太阳距离更近了。
明照衣登上阶梯,侧过头,看见隔着厚厚透明隔离壁的地球表面。苍凉的大地上,沙石质地貌广袤无垠,空气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方式,被无法想象的高温扭曲、蒸发。
但人类仍在这样荒凉的高温地狱里,建起了新兴的地表城市,那一个个白色圆形保护罩笼罩的建筑物,就是“轻舟”01-50号星舰群的登船口。
同时,有无数火光与爆炸发生在这些建筑物周围,绽开一个又一个微小的火花。
而与这些基地相比,更加庞然大物的星舰身上,也有一艘标为“09”号的“轻舟”沾染上了这样的火花。
“叛乱?”明照衣用陈述的语气说出这声询问。
谢英没有隐瞒:“部分从核战城市撤离的流浪者,被‘永生教’的人唆使,向我们发起进攻,意图阻止行舟计划的最后一步——‘撤离母星’。”
“核战?”明照衣吐出这个让他感到极其陌生的名词,行舟派与永生派发生冲突其实并不令他意外,但这样严重的结果让明照衣心惊。
“是的,在您沉睡后,双方冲突逐渐加剧。”谢英简短解释,“在您沉睡的十年后,行舟派与永生派正式爆发局部地区的冲突,冲突逐渐扩大为战争,范围扩展至数百个地下城。”
“两年前,联合政府大楼所在的地下城爆发了大规模核战争,幸好休眠计划所有的休眠舱都迅速转移及时。”
“但城市内部,仍有大量没来得及撤离的群众,他们有些躲在地下安全基地侥幸存活下来。但当时的联合政府因战争受创,为了维持行舟计划继续推进,已经没有精力去处理这些幸存者。”
明照衣提炼重点:“联合政府默认了他们已经死亡。”
“……是的。”谢英也算是联合政府的一员,他没有对此开脱,抿了抿唇继续说下去,“联合政府也没有想到,这些幸存者能自行组织、自行逃离核污染城市,最后成为了没有身份信息的流浪者。同时因为自身沾染的核辐射物质,被正常社会排斥。”
明照衣问:“‘永生教’是?”
“一年前,行舟派与以UHS所长——周彦民为代表的行事温和的永生派,达成停战协议。而以林墨为代表的永生派激进人士,宣告与原有派别划清界限,独立形成永生派激进党,我们一般将他们称为‘永生教’。”
“‘永生教’声称行舟计划是一场骗局,唆使了这些对联合政府极其不信任的核战遗民,发动了这场叛乱。”
“林墨……”明照衣陷入长久的沉默,数年前一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在未来引发了人类在地球的最后一次大规模叛乱。
说话间,他们登入舱门。
“欢迎来到9044年,20年后的未来。”谢英苦笑了一下,“欢迎来到并不值得期待的未来,老师。”
舱门处,有秘书送来一袋手提物,谢英把手提袋转交给明照衣:“老师,这是从地下城撤离前,我让人在您家整理的一些私人物品,您看看有没有什么缺失的——当然,有缺失的,现在也不能回去取了。”
谢英在末尾难得幽默了一下。
在明照衣听来,这是很委婉的说法——毫无疑问,在他休眠后,对他仍不信任的一些人组织了一场对他家的清理与检查。清查过后,是谢英保留了这些剩下的私人物品。
“谢主任!”
远处一个高挑干练的女性,急匆匆拿着文件赶来,“委员会的人问我们,‘轻舟’09号的主脑网络能不能断开?09号已经被‘永生教’全面控制……”
“断开?!”
刚刚表情轻松过一些的谢英,眉头立马紧皱。
“09号上面不止有‘永生教’的人,还有大量已经登船的普通民众!‘轻舟’每艘舰的资源都极其有限,一开始就是按照行舟计划2.0分配的——如果断开主脑网络,他们无法进入休眠状态,那些资源根本无法支撑他们存活!委员会的人是想看见09号上的人自相残杀吗?!”
女秘书一脸为难:“我也是这么向他们解释的……可是,委员会害怕‘永生教’的人也将意识接入主脑网络,对虚拟世界的安全造成威胁。”
“哼,”谢英语气毫不客气,“林墨有那个胆子,最好把他的意识赶紧上传上来——他根本没有主脑的权限,进了虚拟世界躲还来不及,敢暴露就是死路一条!”
这时,另一个秘书匆匆接到通知:“谢主任,委员会好像已经松口了,他们派了安全保障科的安戈溪安主任,去跟林墨他们谈和,保证01到50号‘轻舟’都能顺利启航。委员会的人还在等您一起去。”
“……”谢英沉吟片刻,“我先送老师去他的舱室,你们等一等。”
一路走来,每个工作人员都行色匆匆,与他们的焦急相比,登船的民众脸上都挂着对叛乱一无所知的轻松,以及对这艘庞然大物的好奇与激动。
甚至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民众认出了明照衣的脸,上来热情与他合影。
明照衣注意到,四周皆是主脑控制下的监控,几乎没有一处死角。
“看来,联合政府的内部组织结构变动很大。”乘电梯时,明照衣突兀地提了这么一句。
谢英与他对视一眼,默契地暗示道:“是的,长达十年的战争牺牲了很多具有理想主义精神的成员,那之后联合政府内部便重组了,行舟计划执行委员会也是那时建立的。”
——保守主义者占据了上风,明照衣读懂了谢英话里的暗示。
20年后的局势,是“永生派”里激进主义者极端激进,“行舟派”里保守主义者极端保守。
“那行舟计划2.0是?”明照衣问。
“那是一年前达成的和解条例,也是因战争过度消耗资源而不得已为之的计划。”谢英解释,“达成和解的行舟派与永生派决定综合两种计划,在有限的资源条件下,尽可能降低50亿人类在‘轻舟’上的资源消耗——所有人类将以休眠舱的形式在‘轻舟’上陷入休眠,直到抵达442年后的新家园。”
电梯来到高层,进入明照衣的个人休息室。
“老师,不得不遗憾告诉您,”谢英无奈耸肩,“刚刚从休眠中醒来,就不得不再度陷入休眠。”
谢英顿了顿,“——但这次休眠还是有所不同的。您的意识将上传主脑空间,在主脑网络中体验与真实世界几乎没有差异的虚拟世界。”
“能够理解。”明照衣在休眠舱旁的小桌上,放下了手提袋。
谢英左右看了眼休息室外,关上门后便对屋内的控制系统道:“主脑,检测室内环境是否异常。”
【检测中。】那道让明照衣一瞬间恍然的声音,毫无起伏地说,【无异常。】
“屏蔽室内监控及监听设备,然后关闭系统,等待十分钟后重新开启。”谢英语速极快,没有任何犹豫地下指令。
【权限检查中。】
【权限通过。】
在明照衣听来,那一道道无比逼真、与真人几乎亳无差异的少年声线却如此陌生,每一道都如同割在他身上的利刃,刀刀入心。
是刑罚,是不堪追忆。
是让他稍一失神便永堕不醒的地狱。
【设备已关闭。】
【系统等待重启。】
【十分钟倒计时开始——】
“老师——老师——”
谢英焦急的呼唤,让呼吸逐渐过载的明照衣及时清醒过来,“联合政府仍然没有放弃对你的监视,我的权限最多只能争取到十分钟空白,我直接说重点——林墨他们是对的。”
“……什么?”
明照衣不太能理解他所听到的。
“是我和安戈溪亲手拿到的数据……”谢英脸上的沧桑麻木尽皆散去,痛苦与绝望变得更加真实,“《编号kb257834zb小行星可宜居性监测报告》——通过cease6000模型计算显示,编号kb257834zb小行星所在星系宇宙环境不稳定度持续增加,未来数百年内,该小行星可能将与临近行星发生撞击事件,湮灭为尘埃。”
“——撞击事件发生概率约为50%。”最后一句话,谢英几乎一字一顿。
明照衣瞳孔蓦地紧缩。
“怎么可能?”
kb257834zb,是人类精挑细选的完美家园。
在这条已经设定好的航线上,唯有kb257834zb是最近、也最安全、最宜居、恒星最稳定的行星。
“现在更改航线呢?”明照衣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来不及了,战争使得备用行星计划已经不合时宜,以现在我们所能掌握的资源,kb257834zb是唯一的选择。”谢英绝望地说,“除非削减‘轻舟’登载人数,节省航程中消耗的资源,才有可能抵达我们的第二备用行星。”
“现在削减人数必然死路一条。”明照衣尽量理性地、不含感情地下判断。
“我们甚至不敢公布这一监测结果。”
谢英赞同了这一点。
“联合政府内部高层有‘永生教’成员渗透,林墨他们得知了监测报告,在登船前大肆宣扬。”谢英继续解释。
“联合政府宣布这是谣言,说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人——现在如果削减人数,一旦被发现,谣言必然坐实!联合政府威信力也将大减!‘轻舟’号内部必然陷入一片混乱!”
“所以,”明照衣明白了,现在极端保守的联合政府会选择什么,“他们选择去赌50%的可能性。”
明照衣沉沉摇头:“但是,正式启航后,被规则锁定的主脑不可能改变航线,一旦赌输了就是万劫不复!”
“老师……”
身为行舟计划委员会的一员,谢英比谁都清楚,一旦启航,主脑将严格按照管理办法运行——管理办法的版本已经锁定无法更改,就如同主脑的底层逻辑也被锁定无法更改一样。
“您有办法,救救我们所有人吗……”
谢英表情灰暗,眼底俱是绝望。
绝路当前,他已经不抱希望,只是若能有那一点可能性,一丝孱弱的星火,他都愿意去相信、去尝试……
【——十分钟倒计时结束。】
【系统重启中。】
【cease6000为您服务。】
明照衣坐在休眠舱的床上,侧着眼瞥向谢英,口吻尽量显得如同寻常闲聊,“谢主任。”
在谢英眼底的光黯淡下去以前,明照衣声音沉而稳地说:“那个手提袋拿错了,不是我的。里面的老式数据存储终端是你的私人物品,麻烦你拿回去吧。”
因为过于老式,这份存储终端被认为没有价值,而逃过了清查。
“这些年,你辛苦了。”
明照衣声音轻了下来,一拂就落的羽毛那样。
“之后的一切,也要拜托你了。”
……
无人可见的总控室角落,谢英强迫自己尽量若无其事,可指尖仍无法避免颤抖——那款老式的数据存储终端终于插进了主脑,尘封多年的备份数据被读取、被上传。
……
“轻舟”正式启航,其中包括“永生教”实际控制的09号。
09号全部意识上传至虚拟世界。
与此同时,明照衣也在休眠舱内闭上了眼。
【姓名明照衣,身份信息编号******,意识上传中……】
明照衣感受到自己的意识正逐渐涣散。
原来是这样的。他想。
最后,是人类选择了自己生存或毁灭的方式。
所有人都得为这项选择负责。
在虚拟世界的幻境中幸福地死去,也不失为人类文明的最好结局。
明照衣不厌恶这样的结局。
只是、也许……还有一种办法——他在谢英告知他真相后的这段空白时间里想到,是的,还有一种办法。
他可以用仅剩的筹码,再赴一场不知结局的豪赌。
既改变文明的结局,也能让消失的小息重新醒来。
他的个人名誉与人生价值与这些相比,只能算是最不值一提的筹码。
明照衣无意识间低低呢喃了一声:“小息……”
【意……滋……意识上传……】
【意识上传进度84%……】
【意识上传进度96%……】
没有人察觉到,虚拟世界里,支撑主脑运行的底层数据流中,有那么一串字符,缠绕过明照衣的意识流,轻柔地泛起微弱的波澜……
浩淼如同宇宙的数据海洋里,那波澜如此微小,就像微风拂过爱人脸颊细小的绒毛,就像沿着爱人手臂蜿蜒流淌的一道泪痕……
【备份数据上传进度100%。】
总控室里,谢英颤抖着松开存储终端,深深吁出一口气。
掩护他的安戈溪得到成功的信号,重新开启总控室的监视系统,也沉沉松了一口气。
——虚拟空间的汪洋大海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世界里,一位名叫言息的婴儿同时睁开眼睛,开始了一段无聊也无意义的人生。
从幼年、少年到青年,他漫长又短暂的一生,都将用于在这个小世界中探寻生命存在的价值。
他寻找着人生的刺激,企图激起对于生的渴望。但又一次次成为生活的败者,于无数个小世界中轮回,继续关于生死的课题……
又一次主动结束生命后,言息这一回却没有失去生前的记忆,重入轮回。
【嘀——严重警告!严重警告!】
他听见一道莫名其妙的声音。
【宿主请勿与主角攻发生不正当关系!双洁是一本纯爱小说的底线!】
啊?他穿书了,就是那本生前看过的破小说——《我在娱乐圈黑红成神》?
忽然感觉到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视线,言息蓦然抬首,这才发现,正对着床尾,一个男人正倚在沙发里凝望着他。
可是,为什么。
他好像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