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幼三人在田头忙了一个上午回来时,明宝清的觉也补够了,在蓝盼晓‘咚咚呲呲’的捶碾声中,端庄地在桌前用了一碗剌喉咙的黍米粥。
蓝盼晓刚拿黍米同隔壁的钟娘子换了些粟米回来,正用粟米磨小鸡食。
钟娘子极热情,教她头一日先不急着喂粮,只消喂些温凉水就可以了。
小鸡大一些的时候,可以容它们自己去觅食,天天吃粮的是大户人家的鸡,不是她们的鸡。
钟娘子说,鸡食磨之前最好是浸煮一下,但不必煮熟,堪堪断生就行。
周大郎在边上笑话她做事太细,养只鸡跟做学问似的,夫妻俩因为这又是一顿拌嘴,弄得蓝盼晓不好意思极了。
明宝清用了粥也没有闲着,继续去削那些竹片。
其实她在家中也会折腾着做些小玩意,譬如在她的院子廊下,春日里会挂上很多如葱管般颤动轻盈的竹风铃,再比如,王府湖心亭挂着的那些只消微风一晃,就能旋如胡女奔腾舞的彩绸帘。
明宝清甚至有工匠专门打造的一套工具,金柄锯、银柄刀、玉柄搓,这些工具精致的外表比其本身的用处更惹眼一点。
那时,割锯时的小小吃力只不过是乐趣,她的手上从没有因为这种闲暇小事而落下过薄茧。
可不过是短短一晚,明宝清的指尖就被竹刺扎了无数次,掌心的肌肤破开浅口又愈合,指根抓握处甚至有了硬皮。
谁叫她把恐惧放在地上磨蹭,放在刀上剐削,可非要这样,心底的惶惑才能消解一点。
也许等到这些竹子化作刀片,在篱笆墙上竖起尖尖的棘刺时,明宝清才能重新在夜晚安睡。
明宝锦跑进来喝凉水,蹲在明宝清边上嗅竹屑的清香。
“小青鸟家后院里有一堆做柴的藤条,上头还有很硬很硬的刺,可以拿来捆缚。小青鸟说是他翁翁种来治风湿的,叫铁菱角,不过收药的人叫什么菝葜的。”明宝锦道:“大姐姐把竹刺加在篱笆墙上,先用铁菱角捆一捆,一圈圈绕上去就更牢了!”
“倒是可以。”明宝清看着矮矮的石头墙,松开紧蹙着的眉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对明宝锦道:“带我去溪边挖湿泥,咱们回来晒泥块吧。”
朱姨掩在房门后眼睁睁看着明宝清居然与明宝锦手牵着手出门挖泥巴去了,心里是彻底不指望她们了。
虽说明宝清和明宝锦之间差着年岁,但明宝锦就算长到明宝清这个岁数,大约也不会比明宝清高。
姐妹,总也有不同之处。
看着明宝锦牵着自己的手,蹦蹦跳跳,快乐地好似春日出游,明宝清忍不住开了口,“你似乎觉得现在的日子,唔,很好。”
明宝锦的身体一僵,似被斥骂了一般,小心翼翼地抬头看明宝清,眼中神色惶恐不安。
“没,没有。”她说完就低下了头。
明宝清反牵起她的手,两人走到河边寻了一块大石坐下。
“你不想阿耶吗?”明宝清问。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明宝锦答,“阿耶从来也不想我。”
自前年明宝锦的生母病故,明宝锦也跟着大病一场,病中昏沉,苦药、法事轮番上阵,她那时的生活被傅母把持着,只听得蓝盼晓、明宝清、明宝盈几人的声音交替出现过,从不曾听到阿耶阿兄的关怀问候。
病好之后,明宝锦在被明宝清唤去她院里的时候,偶尔能见一见明真瑄、明真瑜。
至于明侯,明宝锦几乎只能在家宴的时候,才有机会被他漫不经心地目光一掠而过。
“郎君们在外头另有天地,阿耶阿兄都是如此,不好因为他们冷落了咱,就心生怨怼,毕竟都是血肉至亲呐。”明宝清温声细语地说。
明宝锦的脸蛋却皱了起来,艰难循着明宝清的措辞,道:“那现在看来,阿耶阿兄根本没做好外头的事呀,倒不如让姐姐们去呢。”
明宝清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又问:“那你不想阿瑶吗?”
明宝锦抿紧了唇,到底还是年幼,觉得不好说违心话,半天吐出一句叫明宝清五味杂陈的话。
“阿瑶在的话,我从来争不过他。”
这话说完,明宝锦忽又红了眼眶,随溪风一吹,落下两滴泪来。
“怎么了?”明宝清隐约猜到她的心思,问:“是不是想着阿瑶如今的处境,又觉得自己这念头不好?”
明宝锦点了点头,明宝清擦掉她的眼泪,道:“咱们能坐在这,吹清清白白的风也是外祖母一条命换来的,不必因为自己的庆幸而愧疚。”
“大姐姐会生我的气吗?”明宝锦问。
明宝清摇了摇头,只是又问:“那在府里衣食住行俱全,这些你都不想?”
“在这里母亲陪我睡觉,我天天能见姐姐们,跟你们一起玩,跟吃一样的,喝一样的,”明宝锦抽了一下鼻子,吐出最后三个字,“这更好。”
明宝清看着明宝锦那双被泪洗过的眸子,忽然意识到她所求的,远比那些外物更深刻。
挖了两篓黏泥回家,比着墙头一算,只够垒小半。
明宝清将袖子高高挽起,却没有臂钏来掖袖子,只得多叠了几层。
这时节还没有成熟的黄麻,游老丈倒有不少废弃的绳头。
藤条、绳头,游老丈没要一个子,只不过蓝盼晓拿回来的时候还带回来一块蓝黄交织的纵纹麻布,说是要给游飞做件裲裆和波斯裤。
裲裆就是无领无袖的两片布,天热单穿,天冷还可以加在衫子外头,波斯裤则是松垮垮的,裤腿上宽下窄,凉爽透气。
这两种样式的衣裤都不难做,一剪一缝就是了,游老丈也不会要求针脚线头要多细致。
“样式颜色倒是很合那个滑头小儿的秉性。”明宝清在水盆里将麻绳扯成丝丝缕缕的麻绒,侧眸看了一眼蓝盼晓膝头的布匹,道。
蓝盼晓被‘滑头小儿’那四个字逗得发笑,又听明宝清问:“他的脚怎么样了?”
“你说呢?整日在山间窜来窜去,三月泡和三月果都摘了一篓,还有两把茅针,那一堆挖出来的鸡爪参,分了咱们这些,他那还有不少,还说清明往后更多呢。”蓝盼晓说着,只是提到清明的时候笑容微收。
明宝盈和明宝锦正在水井边汲水,足边两碗冒尖尖的野果子,一碗红圆,一碗黄长,皆是浓郁颜色,却有清新滋味。
茅针纤尖,参块凹凸,明宝清瞧着这两样,想象不出会是什么滋味。
“不过这小郎也的确是滑头,把他翁翁瞒得牢牢的,只说腿是从高处跳下来震麻的。”
蓝盼晓正说着,就见朱姨从房里走了出来,瞧着那两碗野果子,道:“赶巧了,你姐姐正好说自己喝药喝得苦淡,你们可别只紧着自己吃,也给她送去些。”
“有二姐姐的份。”明宝锦说着又进厨房里拿了几个碗,务必人人有份。
朱姨晃到明宝清跟前来,挡着她的日头,明宝清抬头看她,她这才往边上又晃了晃。
“大娘子,我明儿想去城里一趟。”
“有什么事?”
朱姨抱着胳膊,笑道:“从前我借出去几笔钱,少说也有五六吊,现如今人家都还能混个温饱的,咱们却到了这境地,我想着去把钱要回来。”
明宝清与蓝盼晓对了一眼,又看向朱姨,道:“莫不是你从前那些姊妹?”
“有些个是给她们救急用了,有些个也是拿去做正经营生的,眼下肯定有余钱还我的。”朱姨说。
蓝盼晓眉头微蹙,道:“要债可不好要,你一个人去难免……
她话没说完,朱姨就摇着手道:“不会不会的,谁能欺负了我去?倒是你们若跟着我,反叫我束手束脚的,而且要去的那地儿,我只怕你们嫌脚脏。”
明宝清扫了朱姨一眼,道:“你不想我们去,也犯不上说这样的话,要去就去吧,二娘身子怎么样了?若要回了钱,你自己掂量着要不要再吃一剂药。”
“身子还软着呢。”朱姨故作怅然地笑了笑,道:“那明儿一早,我就去了。”
见明宝清颔首,她不再说什么,走到明宝锦边上端了碗野果子走,又弯腰抓了一把茅尖,用指尖拨开外皮,抽出里头嫩嫩一束未开的花绒嚼吃起来。
那花绒泛着银光,像一束华贵的丝线,明宝清看着明宝锦递到嘴边的绒絮,迟疑地张开嘴吃了进去。
一种清新而嫩甜的滋味随着咀嚼缓缓渗出,明宝锦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根,道:“小青鸟说这个过不了几天就不能吃了,它要开花了,嚼起来会像在嚼布头,绵绵的。”
游飞在这同明宝锦开了个‘小布头’的玩笑,她又想起来了,弯眸笑着。
“花老了吃根呐。贴着地长得根嚼起来甜滋滋的,拿回来煮熟水,消夏解暑。”朱姨的话令明宝锦很有兴致,只是她很快又嗤了一声,道:“唉,说这做什么!咱们可不能见天吃草根呐。”
原本院里轻快的氛围被她这话又吹淡了些,蓝盼晓犹豫了一下,对朱姨道:“明儿顺路带几个钱的香烛蜡纸回来。”
‘债还没要到手呢,就想着花我的了!’朱姨心生不悦,只不过想到自己的盘算,只忍住气应了一声。
蓝盼晓其实没想着要朱姨空着手进城去,临睡前她摸了几个子给朱姨。
朱姨愣了一下,推道:“不用,我能弄来钱。”
蓝盼晓也没想到朱姨会不要钱,摊开的手指被她轻轻推拢了,蓝盼晓才意识到她是真的不要这几个铜子。
“那,那好。你小心些。”蓝盼晓叮嘱道。
朱姨堆起笑脸应了,等蓝盼晓进了内室后,她面上的笑沉下去,浮起一点迟疑,很快又被坚定击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