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夏日小雨

    一连好几日没有去书苑, 明宝盈再?去时一直忙着赶功课,连书苑里来了新人都是打了照面?才?意识到的。

    “惜薇?”明宝盈惊讶地望着那个移步进?饭堂的女娘,想要起身走近她。

    “你是她什么人就直呼其名?半点礼数都不懂。”

    后进?来的崔四?娘子扶着鬓走了进?来, 傲慢地打量了明宝盈一眼?, 目光在她手边的桌上摆着的餐食上扫过。

    三碗粟米饭, 金白二掺, 泛着一点莹润的光泽。

    一碟红曲肉,色美如?樱桃,光看都能看出肉皮上那种糯糊糊的感觉。

    一碟茴香煎笋, 翠沫点玉片, 蔬菜在油里用小火细细烹出清香,香得连肉味也盖不掉。

    一碗炸白玉兰,洁白的花瓣上缀着点点红, 是剁细了的腊肉丁, 用咸香衬出玉兰的甜肉来。

    蚬子冻和芥末墩都是凉菜, 摆在一个中?间有格挡的圆盘里, 芥末籽酱染的菘菜卷成黄绿色,盘底有些汁水,而蚬子冻则是醋汁, 所以不能贪图方便?就混在一个盘里。

    明宝锦非常讲究, 连芥末汁和醋水都是另外装了壶,在门口现淋上去的。

    车上一共有三个食盒, 明宝清递了两个进?来,有一个食盒是请护卫们吃的, 因为要她们送进?来给明宝盈。

    “选的都是这样油腻腻咸巴巴的菜, ”崔四?娘子扫了一眼?,觉得这书苑的餐食比昨日好了不少, 却用帕子掩了掩鼻,嗤笑道?:“是在家里吃的实在没油水吗?”

    “开饭啦!”秦四?娘子秦臻拿着三双筷子、三双勺自饭堂那头兴高采烈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替身后小心翼翼端着一大?碗芙蓉蛋汤的周束香挪开碍脚的桌椅。

    “今天饭堂的菜更可怕,也就个芙蓉蛋汤还凑合。那樱桃肉做的乌漆嘛黑,还有那个酒酿饼,天呐,酒酿都酸过头了,闻着比醋还呛鼻。苏先生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戚大?嫂手里啊?!还是说在苦咱们心志啊?不能另聘个厨娘吗?”秦臻在明宝盈左手边坐下,看着眼?前几个色香味俱全的菜,心满意足地道?:“大?姐和小妹待我?们可真好呀。”

    “她们进?城来专给你送这一顿呀?”周束香搁下汤碗,问?。

    明宝盈这才?回?过神来,道?:“不是,大?姐姐还有些事。”

    她又看着殷惜薇,笑了一笑,道?:“三娘来几日了?”

    殷惜薇似乎是因为明宝盈这句话才?被迫看向她的,崔四?娘子听?秦臻说了那么一串,早都不想进?饭堂了,斜睨了下人一眼?,示意让她们出去买些回?来吃,又道?:“你今日吃错药了?怎么跟块狗皮膏药似得黏上来了?昨个不还端一副目下无尘的做派吗?在先生们跟前进?进?出出的,以为自己也是什么人物了?”

    ‘昨日?’明宝盈昨日为了补功课忙得脚打后脑勺,都不记得自己和同桌的周束香说了什么,对殷惜薇和崔四?娘子根本毫无印象。

    明宝盈没有理会崔四?娘子,目光始终看着殷惜薇,浅笑道?:“我?昨日一门心思在功课上,有些魔怔了,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殷惜薇只是摇了摇头。

    她看见了明宝盈抱着一摞厚书在廊上快步走,忙着去不同的院子上不同先生的课。

    她也知道?明宝盈是因为没有看见她,而不是故意不理她,

    但?那脚步匆匆走过时,殷惜薇却还是生出一种无主的恨意。

    “走吧。”崔四?娘子对殷惜薇说。

    殷惜薇没有再?看明宝盈一眼?,跟着崔四?娘子离去。

    “你怎么了?坐下吃吧。”秦臻催道?。

    明宝盈坐了下来,问?:“殷娘子来几日了?”

    萧奇兰在射红场上露过面?之后,各家企图塞进?紫薇书苑的女娘们就多了起来,明宝盈请假那几日,其实也有一日停课,专门为这些人开设了一场考试,只以成绩录取。

    为此,各家不论嫡庶,把?能送进?来的女娘都送进?来了,可即便?是这样,最终被书苑录用的,也不过五人。

    这其中?,崔家来应试的却只有崔四?一人,但?崔四?也考上了。

    “三四?天了。”周束香慢条斯理先喝汤,问?:“你与她从前有交情?”

    见明宝盈点头,秦臻道?:“那她怎么冲你这样?不过她好像跟谁都不怎么说话。”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明宝盈轻声?说:“但?,也不奇怪。”

    母族一夜凋零,心性大?改也很正常,奇怪的是她怎么跟崔四娘子在一处了。

    “是那崔四?娘子没人同她在一处,就找上殷娘子了。”周束香说。

    秦臻压下声?,道?:“我?本来还有点提心吊胆呢。她可是尚书家的女娘啊。她那几个小姑母不是做了晋王正妃,就是做了太子妃,可我?瞧着褚娘子她们对她都是平平常常的,高娘子还有些爱答不理的。”

    “崔家孩子多,上一辈光是男丁就有七个,这一辈就更多了。”明宝盈低声解释道:“崔四又是庶房的庶女,论起体面?来,比不得嫡出的崔大、崔三和崔七。”

    至于高芳芝的爱答不理,可能是因为崔四?先前有意于林千衡吧。

    这件事,明宝盈没有说出口。

    “原来是这样。”秦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崔家那么些人,难怪占了平康坊那么大?一块地。崔家嫡出的女娘都成婚了吗?”

    “人选都在地底下,嫁谁?”一道?慵懒的嗓音忽然响起,秦臻吓得连饭都不敢嚼了,屏息侧目看着萧奇兰在自己身侧坐下。

    她那日虽没有眼?见,但?也听?说了萧奇兰可能是女皇私生女的事情。

    “我?也想吃你小妹做的饭。”萧奇兰对明宝盈道?。

    明宝盈替她打了饭回?来,秦臻在她走过来的时候挪开了一点,示意明宝盈坐在这里。

    “怎么?不愿与我?挨着?”萧奇兰促狭地说。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秦臻那信手拈来的谄媚笑容变得有点局促。

    萧奇兰忍不住一笑,没有再?逗她。

    对于这些事情,秦臻虽知道?的少一些,但?脑子总是聪明的。

    如?今若是太子登位,崔家女就是皇后,再?立了新太子,自然要有新太子妃,姑表亲也很顺理成章。

    就算不是嫁太子,晋王、荣王那几个也都有儿子。

    可眼?下,圣人同辈的皇亲不是渺无音讯,就是远在封地,在京城里的只有一个已经续弦的安王,下一代的子嗣更是单薄可怜,几乎没有什么耳闻。

    安王就算马上生儿子,也赶不及娶这几个崔家女了。

    ‘崔家这是后族梦泯灭了呀。这岂不是恨死圣人了?’秦臻瞥了萧奇兰一眼?,赶紧掐灭思绪。

    明宝盈将吃空的食盒交到门房处,还没开口请求,护卫就道?:“知道?了。等你姐妹来就交给她们,话说,你家姊妹有没有来书苑谋份差的意思?”

    “大?姐姐是不会了,我?问?问?小妹吧。”明宝盈玩笑道?。

    明宝锦年岁还小,谁舍得叫她出来做厨娘挣家用呢?

    两个竹木的食盒乖乖倚在门房的墙角,另有一个食盒却刚端上严家的饭桌。

    吴叔和游飞把?该热的菜都热了热,又添了一个青盐甲鱼汤和一摞炸臭豆腐上桌。

    这菜刚摆上,吴叔‘呦’了一声?,又赶紧把?臭豆腐给端下去。

    明宝锦正看着那热腾腾金黄黄的臭豆腐呢,轻轻‘呀’了一声?。

    “吴叔!臭豆腐端哪去?”游飞赶紧叫住。

    “这,”吴叔看看明宝清,又看看明宝锦,笑

    道?:“这,这是街面?上买的乳腐臭豆腐,买回?来过一下油锅就成了,我?图个方便?,咱就不吃了吧。小娘子你带了这么些好菜,这个摆边上煞风景。”

    “要吃。”明宝清说:“我?都没吃过这个,快放下给我?试试。”

    明宝锦也在边上点头啊点头。

    乳腐臭豆腐外层是空空脆脆的,有点烫,明宝锦第一口没吃下去,吹了又吹才?试第二口。

    咬过那层炸泡的豆皮后,内里是香而绵密的,臭味一点都闻不到了,反而品到乳香和豆香,非常好吃。

    明宝锦抿着不断的乳腐丝,眼?睛一亮又一亮,笑眯眯看着游飞。

    游飞扒着饭对着她笑,又忙着给她夹菜、舀汤,捞甲鱼最肥的裙边。

    平日里一口一个‘老奴’的吴叔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睃了严观一眼?,十分僭越又自然地用长辈口吻道?:“小郎你很饿吗?早上不是吃了一大?碗的面??怎么筷子只往自己碗里伸?”

    “今儿又没虾没螃蟹,不用剥。”严观好好吃着饭就挨训,看了眼?正吐掉汤里一截黄芪的明宝清,道?:“她吃饭有自己的次序。”

    明宝清的确更喜欢自己夹菜吃,但?不知道?严观是怎么发现的。

    吴叔剜了他一眼?,“汤呢。”

    “盛了。”严观指了指明宝清手边的碗,有点无奈地对吴叔说:“要不换个菊花决明子的枕头吧,明目。”

    吃过饭后,明宝清就要带着水田犁去找宇文侍郎。

    严观与她同去,吴叔端着清茶出来的时候,他们俩都打算要走了,但?因为月光非常生气地啃了绝影的鬃毛,所以两人在慌手忙脚地劝架,拽着缰绳满院子绕。

    吴叔端着茶盘弯腰看了看,道?:“绝影这是闹着要配种了?你们俩还是别一块骑出去了,公马这几天性子燥,在路上闹起来就麻烦了。”

    绝影高声?鸣叫着,扬起前蹄冲月光展露它颇为伟岸的本钱。

    游飞目瞪口呆地瞧着,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一只手捂住明宝锦的眼?,心道?:‘哇塞,好下流啊。’

    严观真不知道?是要替自己的马感到羞愧还是觉得自豪,从前这个时候,绝影最多就是踹坏马厩,性子燥一些,在官署里寻别的马打架生事,还真没有摆出过这副德行来。

    明宝清忍笑瞧着吴叔和游飞费了老鼻子劲才?把?绝影拽到马厩去,又瞥了严观一眼?,抛下一句‘物肖其主’,就牵着月光往外去了。

    严观快步跟上,正要为自己辩驳一番,就听?到绝影在马厩里撒气,踹裂木板的响动。

    他折回?去瞧了一眼?,见吴叔和游飞无事才?又出来。

    明宝清骑在月光背上看着他,对上她戏谑的目光,严观忍不住道?:“马又不懂事。”

    “你懂事。”明宝清嘴角勾起,垂眸睨着他的时候,眼?神极是妩媚。

    严观忽然伸手把?她从马背上薅了下来,月光的皮毛光滑如?水,明宝锦每天都会梳理一遍。

    明宝清的臀隔着衣料滑过顺溜的马儿皮毛,很快又落入一只炽热宽大?,骨节分明的手掌中?。

    为了更好地将她拘在怀里,严观的手掌稍稍一掂,五指也握得更紧了几分。

    明宝清朝门口瞧了一眼?,见院里安静了下来,吴叔应该是领着明宝锦和游飞上外去了,至于巷口处可能会望进?来的目光,也被月光挡住了。

    “做什么?”明宝清安下心来,搂着他的脖颈,往下沉了沉自己的身子,让自己被抱得更舒服一些。

    柔软磨在他的掌心,严观滞住了呼吸,目光颤动着,在明宝清面?上舔舐,他脸上满是一种快要炸掉的神色,却要生生忍着。

    “不是说物肖其主吗?”严观道?。

    “畜生所为,”明宝清搂着他的脖子,将身子往后坠去,尽可能离他远些,可长腿却缠在他的腰上,“严帅是正人君子,怎么好学?”

    “我?不是君子。”严观越是倾身过去,明宝清越是往后仰,像是细枝上的硕果,盈盈坠着,却不叫人摘。

    严观扶着她的腰将她一把?揽进?了怀里,贴着她的唇角哑声?道?:“我?是畜生。”

    明宝清得了这一句,侧眸赞赏地看着他,她看见严观眸中?冒出火来,面?颊也微微一偏,将自己的唇印在他的唇上。

    热蓬蓬的风裹着明宝清,她想,夏天要来了。

    那夏风来得可真是强劲,有一缕格外霸道?又温柔,撬开她的唇缝,吮着她的唇舌。

    严观揉着她的后颈,偶尔一睁眼?时,他也看着她,看着她眉间的那颗褐痣。

    他第一次看见这颗痣的时候,以为这是自己所能得知的最私密的细节了。

    他绝想不到自己可以这样吻她,因为这个吻,这世上一切都对他没了诱惑,又或者说,这世上所有的诱惑,都汇聚到了明宝清的身子里。

    不知从哪一下吮吻开始,轮到了明宝清主动,她的吻细密密的,顾惜着自己被他吻痛的唇,吻得很轻,像是日暮时分落的一场玫瑰色小雨。

    夏日里时常有这样的雨,风卷来的,毫无预兆地降落下来,是神明轻轻一挥袍袖,又譬如?明宝清对他的允准。

    他从未肖想过她的垂青,可他却真实得到了。

    一声?长长的喟叹散了开来,严观不满地吐露着他的满足,欲望并没有得到充分的排遣,它烧在眼?里时,亮如?火把?,却只是照亮了她,而没有灼痛她。

    而明宝清的欲望是截然相反的表现,她想,夏雨都要把?她的裙子沁湿了。

    第092章 幕佐

    工部司的官署并不大, 但看起来很紧促,可能是因为其中匠人坊隔了太?多个,要处理的一些案牍就统统堆到了余下的几间小院里?。

    工部衙门除了工部司之外, 还有屯田司、虞部司、水部司等等。

    农事听起来与屯田司关联更?多, 但工程营建等事务, 大多由?工部司来办。

    除了宇文主事之外, 工部司的主事还有两?人,各领建筑、军器官业为主,宇文主事日常所领职务, 以织造官业为主。

    农具只是宇文主事职责中很小的一个部分, 可以说占不足十中之一,甚至可以说,是宇文主事本身的志趣所在。

    “我这就让底下的官匠依着你?这样式做几把水田犁出来, 先在官田里?试一试, 若是好用?, 可以多做些, 让县衙通知?乡里?的百姓拿自己?的旧犁来换。”

    宇文主事今日似乎是有些心事,每每开口时都先愣上一会,似乎在打腹稿, 又像是被某件别的事绊了心思。

    “好。”明宝清和严观对视一眼?, 神?情欢喜。

    隔壁军器坊里?忽得腾起一股绿雾,好似毒烟, 严观闻见了硝石刺鼻的气味,忙和宇文主事一道关上门窗。

    “主事, 这是做什么用?的?”

    宇文主事闻言一转身, 就见明宝清正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立有四条腿的小车端详。

    “风扇车, 用?来清除谷粮中的糠壳或是尘土等杂质的。”出声?解释的却是严观,“那次在官田粮仓抓贼时看到仓房里?有这个。”

    “对,你?转那个轱辘,车里?边的风扇叶片会转动起来,扬起风来把糠壳尘土吹出去?,将稻米留下来。”宇文主事说:“但这种农具在寻常农家用?的不多,平头百姓都是在上风口用?抖谷子的方法来分开粮和糠。”

    每每到那几天,好似黄沙过境,出去?一趟再回来,能洗下一身的糠土。

    “是从这里?将舂碾后?的谷粮倒进去??”

    明宝清望进风扇车顶部的锥形入口,摸到底部斜面没有封口,斜的角度不大,一次漏下去?的谷粮不多,可以被叶片转动而产生的风充分吹分开来,叶片的风量被设计过,吹不动簌簌而下的稻米,而那些糠壳尘土却可以顺着风扇车侧面没有被完全封上的部分直接被吹出去?。

    锥形入口直下有一处装稻米的凹槽,装满一槽,底部的隔板是可以抽拉掉的,稻米就可以直接掉进麻袋里?。

    明宝清盯着看了一会,道:“这里?为什么不做成?斜面的,直接可以让稻米滑进麻袋或者箩筐,这样直上直下的,麻

    袋箩筐就要摆在风扇车正下面,要看不见了。”

    “反正也是装袋装箩筐……

    宇文主事虽是这样说,却已经顺着明宝清的意思在想象了。

    “推进车下边还是空袋子、空箩筐,可拉出来时就是满粮的,也重啊。”明宝清想起自己?和明宝盈一起把粮食抬进仓房时耗费那些力气,就说:“能省的力气要省。再者,做成?一个不那么陡峻的斜面,谷粮滚落时还能自然分散开来,若有石子稻草之类风吹不走的东西?,就能及时拣出来了。”

    宇文主事听得频频点头,想起自家弟弟出的那个主意,他咂了一下嘴,道:“明娘子,要不要来工部司做事?就在我手下。”

    话头转得太?快,明宝清却很快反应了过来。

    宇文主事说话从不弯弯绕绕,但他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是很清楚。

    在他手下做事?官职是不可能这样轻易允诺的,那么,做个书吏?好像也不太?符合。

    “主事的意思是,在您手下做幕佐吗?”明宝清斟酌着问。

    幕佐没有品秩,即便有出身好的子弟,暂居幕佐这一职,也就多个虚衔,除非是真正兼得了一个官,例如校书郎、评事、协律郎之类的官职。

    “可以这么说,我手下还有一个佐吏,四个堂吏,你?也可以调配。”宇文主事显得很有诚意:“俸料钱同?正字,如何?”

    “正字虽是九品下的官阶,可俸钱一年有八千文,再算上禄米,都能给我?”明宝清有些不可置信。

    宇文主事看着她,又看看严观,问:“她,到底是有心眼?子,还是没有心眼?子的?”

    “全是好心眼?子,”严观说:“只是她眼?前站着的人是您,一下也没想到别的。”

    幕佐虽没有官阶,但户部侍郎也是宇文,宇文主事说了俸料钱同?正字,自然有钱袋子给的底气,难道还会欠明宝清这三瓜俩枣的不成??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给她这个好处?

    ‘在投石问路吗?’明宝清心想着。

    他们已经出了工部司的官署,没有走承天门街,而是沿着东侧高墙往东门去?。

    这里?来来往往的官员、书吏、仆役也很多,明宝清和严观前头正有两人扛着一张案几走着,时不时有一两人夹抱着公文从他们身侧擦过。

    那张榆木的案几转进一间偏门里?,然后?明宝清听见搬抬着的仆役恭敬道:“少卿。”

    明宝清瞥了眼?,见是邵阶平从太?府寺出来,他明明是要出门,却立在阶上不走下来。

    两?个仆役小心翼翼腾挪着沉重的案几,还得迁就他的站位。

    “明娘子怎么会来这里??”

    明宝清面无表情地从邵阶平跟前走过,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她哪有心情理会他这种玩意?

    邵阶平的面孔上有了一丝波纹,他垂眸往边上让了半步,两?个仆役又是连声?‘多谢’‘劳烦’。

    他终于?没有被无视下去?了,可这种被重视的感觉,居然要从下人身上找?

    做了安王妃的邵棠秋对他已经不掩鄙夷之色,回来一趟,居然还学会了敲打他,也不知?她同?邵九郎说了什么,平时一贯对他言听计从的邵九郎近来也学会了敷衍。

    褚令意自从那日在射红场上落败之后?,对他就显得愈发冷淡,不肯再同?房。

    更?可恶是明宝清,无所依凭的一个女娘,居然屡次甩脸色给他看。

    除开幼年时被冷漠对待的那些年,邵阶平觉得他有能力自保后?的人生都还算顺遂。

    他样貌不错,自认脾气也算好,又知?情识趣,画眉描唇染指甲之类的闺房乐事,他也信手拈来。

    从前只要稍稍示意,那些女娘就会自己?倒进他怀中,风月场上是这样,家中婢女也是这样,交际场上也有胆大豪放的贵女对他青眼?有加。

    只不过他那时看上了褚令意,未有回应而已。

    苗娘子是个意外,也是个很容易修正的意外。

    若不是明宝清横插一脚,褚令意妇人之仁,这事怎么会弄得拖拖拉拉,贻害无穷?

    邵阶平看向明宝清的背影,却被一双利目敏锐地捕捉到。

    “怎么了?”明宝清问:“他在看咱们?别理他了。”

    严观收回目光,等出了东门才道:“褚大娘子与他之间嫌隙渐生。”

    “这是自然,可你?怎会说这话?”明宝清有些不解地问。

    “东市里?有一间可印卖日历、农书、医书的店肆是褚大娘子的嫁妆,前日这店肆连夜卖了一个奴仆,那奴的生父是先太?子门下臣,但因为是家中新罗婢所生,所以没有上族谱,倒是留了一命。他被卖到人市是在夜里?,买的人牙是走潭州、桂州一路的,已经上路了。”

    严观忽然说了这一长串话,明宝清知?道更?要紧的,是他没说出来的部分,“生了什么事?”

    “说是刻错了一块雕版。”严观道:“‘颖’字没有缺一笔来避讳。”

    “可他,他应该不识字吧。”明宝清低声?说:“只是依样画葫芦啊。”

    “刚开始打听到的消息的确如此,但后?来再探下去?,才知?道全不是这样的。”严观道:“那个奴仆识字。他看得懂,刻错了,当即就用?凿子凿掉了一横。这一动作被人瞧见,才知?道他原来识字。”

    “识字却装作不识字?为什么?”明宝清蹙起眉。

    “谁知?道呢,雕版听起来沾点书香,可对那些匠人来说,也就是木头上雕花。雕版匠人若还识字,工钱能翻一翻,他居然装作不识字,有利不图,必定有古怪。但这么发卖了,可能也是没问出缘由?来。这奴是一枚棋子?是一个桩子?也许是伺机而动,但还没等用?上就暴露了。”严观摇摇头,道:“圣人登基时抄了那么多家,仆役四散,邵阶平估计也买了一些,收归己?用?,往褚大娘子的嫁妆渗自己?的人,与他情好时,褚大娘子不计较那么多,想来是情分薄了,眼?里?就容不得一点沙子了。”

    这件事情,邵阶平也知?道了。

    他没有过问一句,再问的话,褚令意又会借机发作。

    正在他想着该如何叫褚令意态度回暖时,忽见一人从东门街上走过,那人目光冷淡淡掠过他,连顿都没有顿一下,令邵阶平心头腾起一股火气。

    “林外郎。”

    外郎是员外郎的简称,林千衡如今是中书门下尚书省的员外郎,虽只是六品上,但郎官一职甚是清要,选任不经过吏部,是由?圣人直接除授的。

    林千衡与邵阶平关系尚可,但称不上熟络。

    那日赛后?,高芳芝曾提及明宝清与他之间的龃龉,言辞间颇为不耻,想来是为褚令意抱不平。

    这怎么也算枕头风,林千衡看着邵阶平,只是点了点头,可邵阶平下一句话却叫林千衡没有想到。

    “方才瞧见明娘子出去?了,她是来寻林外郎的?”

    林千衡当即朝宫门口看去?,那里?并没有女娘的身影。

    “那看来不是。”邵阶平见状道:“也不知?道明娘子和那个刀吏怎么进得来承天门。”

    林千衡锐利的目光看向邵阶平,冷嗤道:“邵少卿不必说这些话来乱我心思,你?我可不同?。”

    “不同?吗?”邵阶平往他身前踱了一步,道:“若不是有左仆射阻拦,明三郎如今早就在你?给他安排的金窝银窝里?了,哪里?还会在温泉庄子上做苦力呢?”

    当朝尚书左仆射便是林千衡的六叔,林千衡的面色变得很难看,但又扯动嘴角笑了一下,道:“邵少卿这是家宅不宁,以致心神?不安?可也别胡乱臆测。”

    邵阶平又走近了一步,道:“你?我都一样,只是我得手了,而你?没有。所以啊,别这么用?鼻孔看人。”

    “你?我怎么会一样?”林千衡的目光变得更?为轻蔑,道:“我姓林,你?呢?噢,安王妃的小叔叔,哼,久仰。”

    林千衡拂袖而去?,留下一个面色愈发铁青的邵阶平。

    林千衡是从正门出去?的,虽知?遇不上明宝清,可骑在马上,目光总也收不回来,总想着能望她一眼?。

    “你?倒是能见微知?著,这是

    不是也是做不良帅的一大乐趣?”明宝清听严观说了褚令意发卖奴仆的事,偏首看着他道:“可秋后?遴选怎么办?那应该是圣人的意思。”

    严观垂下了眼?,轻声?道:“不想去?。”

    闻言,明宝清轻笑出了声?,道:“怎么还撒起娇来了?”

    严观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无奈道:“这算哪门子撒娇?”

    他这辈子都没撒过娇,幼时在阿娘身边挣扎求生,两?个人活得那么累,哪里?有什么撒娇的时候。后?来到了严九兴身边,撒娇?吃鞭子吧!

    “明知?道不能不去?,却还是这样说。这就是撒!娇!”明宝清斩钉截铁地说,非要把这帽子往严观身上扣。

    严观拐她入一个小巷,展臂将她揽进怀中,低声?道:“有小妹撒娇还不够吗?”

    “不一样。”明宝清勾勾他的下巴,目光无意间越过他的肩头望向巷口,就见那巷口正对着的一间茶楼窗边正巧也有一人将目光投了下来。

    觉察到明宝清身子一僵,严观立刻转首看去?,只见窗中那人年岁约莫四五十,面容俊逸,气质文雅,那双眼?神?采浓烈,不似鹿羊似鹰隼。

    那人掠了他一眼?,又看了眼?明宝清。

    他看明宝清时,那种眼?神?忽然令严观一阵血热,“那是谁?”

    “刺史林期诚。”明宝清从他怀中挣出,对那人行了一个晚辈礼,那人几不可见地点了头。

    严观觉得那人的目光变了变,变得没那么让严观警惕了。

    明宝清不是太?在意地说:“他是林千衡的六叔,当年过定时见过他一面,也老了,满头灰发,看起来倒还是精神?。”

    说罢,明宝清琢磨了一下,又道:“不对,调回京了,那就不是刺史了,肯定是升官了。”

    明宝清都不管林千衡了,哪里?还管林期诚呢,扬起手对月光打了个响指,道:“走吧。”

    马蹄声?在巷中显得分外清脆,要过拐角的时候,严观抬头觑了一眼?,果然就见林期诚的目光又落在明宝清身上,被严观发觉了,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第093章 青麦仁

    入夏, 阳光日渐热烈起来,明?宝清时常是要出去的,也不光是进城找宇文主事, 她还有许多官田官业要去, 常有一日有半日都在路上。

    明?宝清虽不喜欢戴帷帽, 但更不喜欢被?晒得头顶发烫, 所以新做了一个帷帽,竹骨是明?宝清自己编的,蓝盼晓给?她买了很轻薄的绸纱, 正?一针一针在缝。

    “贵不贵?”明?宝清摸着那块生凉的绸纱问。

    “也不贵, 原是人?家拿来做贴身小?衣的料子?,裁下来的幅面?大了一些,乍一听?觉得贵了。”蓝盼晓和老苗姨一起收着家里?的钱, 能省就省, 该花就花。

    “做这料子?做衣裳?”明?宝锦像一条小?鱼般突然出现在白纱下面?, 把自己的脸顶上去, 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红红的唇, 一览无遗, 就连睫毛都根根可数,“那不是什么都遮不住嘛!”

    蓝盼晓被?她说红了脸, 埋头装鹌鹑,明?宝清和老苗姨在旁笑。

    “笑什么呀?”

    明?宝锦不太?明?白, 也不太?在意, 顶着白纱站起来转圈玩,她罩在这纱里?, 看周围的一切都是白蒙蒙的,像是秋冬日暮清晨时常有的大雾,她跟姐姐们在一块时,四季时光就像水一样流淌而过。

    做了一顶帷帽后还有些料子?多余,明?宝清又按着明?宝锦的脑袋大小?编了一个竹骨架子?,给?她也做了一个短一些的帷帽。

    明?宝锦还是第一次戴帷帽,觉得好?新鲜,越发在院里?打起转来,好?像一只小?小?白蝴蝶。

    “要晕了!”老苗姨正?提醒的时候,明?宝锦晕晕乎乎将挎着洗衣盆进来门来的林姨碰了一下。

    那一下根本不重,明?宝锦还站得住,老苗姨看得分?明?,就只是碰了一下,甚至都没有撞到?林姨身上,林姨自己也没踉跄着站不稳,可一盆刚洗好?的衣物全?不知道为什么都翻到?在地上了,棒槌和搓衣板也砸在林姨和明?宝锦脚面?上。

    明?宝锦吃了一痛,忙道:“对不起。”

    林姨盯了她一眼,那眼神,好?像在恨她。

    明?宝清和蓝盼晓闻声看过来时候,林姨一声不吭蹲下来捡衣衫。

    林姨自从病好?之后就不去豆腐坊做工了,众人?也没意见,在家中空坐了几日,就捡起这一桩洗洗涮涮的活计来。

    贴身衣物众人?都是自己换下来的时候就洗了,但夏衫换得勤快,洗衣也算得上重活了。

    “天热了,咱们家离河边又有些距离,往后打井水洗吧。”明?宝清说。

    “那样洗不痛快,铺不开搓洗,提水也费劲。”林姨叹着气,弯腰从井中汲水重新涤一遍衣裳,“大娘子?,四娘也该教些规矩了,成日同那游家小?子?在一块疯玩,终究是不大好?,再过些年,就真成个乡野丫头了,瞧小?莲多懂事啊。”

    这话听?起来是为明?宝锦好?,也是担忧口吻,虽说明?宝清不觉得明?宝锦会被?游飞带坏,也用不上她像小?莲那样操持家计,但也不好?驳了林姨的话。

    明?宝锦呆呆站在那里?,被?林姨方才那一眼看得难受极了,心里?堵堵的,胃也不舒服起来。

    “小?四。”老苗姨朗声唤她。

    明?宝锦转脸看过去,就见她朝自己招招手。

    明?宝锦走到?老苗姨身边,她还戴着帷帽,整个人?看起来小?得可怜,脸被?白纱拢着一半,露出的一半盛满了无措。

    老苗姨伸手把她的帷帽摘了,拿到?屋里?去放好?,牵着她进了厨房。

    家里?已经买了火石,不用留着火种了,灶台上凉凉的,明?宝锦把脸贴上去,咬着唇憋着泪。

    老苗姨掀开锅子?,端了一碗凉浆出来。

    只这凉浆与平日里?不一样,不仅仅有白米酵出来的甜酒汁,还有青青的麦仁,圆圆的莲子?,糯糯的桃胶,能称得上是一碗很奢侈的甜汤了。

    “吃吧。”老苗姨把碗移到?明?宝锦鼻尖处,明?宝锦眨眨眼,轻轻一嗅就闻见一股清清凉凉的甜味。

    她踮脚往锅里?看了看,没了,只有一碗而已。

    “昨天你大姐姐回来迟了,我给?她煮的桃胶莲子?还剩了些,镇在井里?还是好?的。她又带回来一些青麦穗,我早起碾了这些青麦仁出来。你没吃过青麦仁吧?尝尝,很好?吃的。”老苗姨说。

    明?宝锦把陶碗捧下来,低头看了看,又仰起脸。

    “为什么做错了事情还有好?吃的呢?”

    “你做错什么了?”老苗姨‘叮铃’放下一个瓷勺,摸了摸明?宝锦的脸蛋,道:“只错在不是她的儿。”

    明?宝锦愣愣看着老苗姨,忽然扁了嘴红了眼,像是在憋气,这是她想哭又不能哭时会露出来的表情。

    老苗姨又虎起脸,粗声却很轻地道:“哭什么!?别理她就是了!挨都没挨着,盆自己掉了!倒是唱戏的身段了!”

    明宝锦掉了两滴眼泪下来,然后再没有想哭的感觉了,她把碗放在灶台上,忽然伸手要老苗姨抱她。

    “这么热,抱什么抱?”老苗姨虽这样说,却张开了手。

    小?女娘幼嫩的身骨依在老人?怀里?,手臂搂得紧紧地,像是只有她可以依靠了。

    “你姐姐们都看重你,你知道的吧?只是她们忙,往家里?挣钱、挣体?面?,又不像我,一天到?晚都在家。”老苗姨摸着明?宝锦的脑袋,轻声说。

    明?宝锦点点头,抬起脸来的时候,已经能笑出来了。

    “那您想出去玩吗?大姐姐最近都骑马,小?毛驴好?些时候都在家里?,我学着赶车好?不好??附近乡里?有草市,咱们可以一起去逛逛。”

    她那么认真地看着老苗姨,眼睛里?还有未干的泪,那么干净,老苗姨忽然鼻头一酸,她忙仰起脸,飞快地眨眨眼,随口应道:“好?,好?。”

    明?宝清把又漂了一遍的湿衣晾在院

    子?里?后,同林姨一起进屋来。

    明?宝锦正?坐在桌前喝甜汤,麦仁嚼起来鲜嫩微韧,一粒粒在牙齿施压下弹起,莲子?绵绵软软的,银耳都要化在汤里?了,桃胶看起来像琥珀,吃起来像凝冻,全?是不一样的口感,不一样的好?味。

    “青麦仁极嫩的,”老苗姨坐在桌旁拣豆子?,明?宝锦时不时还喂她一口,听?她教自己怎么煮青麦仁,“在锅里?煮上一小?会就成。”

    “煮绿豆应该也好?吃,清味会更重。”明?宝锦琢磨着,道:“就是颜色重了,不如煮莲子?青青白白的好?看呢。”

    “吃吧。”老苗姨说:“在胃里?头琢磨吧。”

    一老一小?其?乐融融。

    明?宝清和林姨进来时,明?宝锦下意识要转脸看她们,老苗姨却道:“喝你的。”

    这脸子?甩得很明?显,林姨的面?色有些挂不住,挺委屈的,在厨房里?喝了口水,就又出去了,经了院子?,往屋里?歇去了。

    明?宝清看着林姨的背影,又有些不解地看向老苗姨。

    老苗姨这才抬眼瞧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一碗清凉的甜汤给?了明?宝锦独一份的慰藉,她很快不把林姨的冷视和挑拨放在心上,在碧绿山风的吹拂下,伏在老苗姨膝头昏昏沉沉睡着了。

    “从前还在府里?的时候,我也是最小?的,别人?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就在我面?前露真容。”

    老苗姨问明?宝清,“老侯爷的妾有几个,你还记得吗?”

    明?宝清在心里?数,数到?第六个的时候,她有些不敢相信这个数字,迟疑地说:“六个?”

    老苗姨看着明?宝清,有些意外。

    她是没想到?明?宝清真能记住,本来她问出那句话,只是顺着话头闲聊天而已,有些事情她不想说,可她很想告诉明?宝清,这个答案,其?实是错误的。

    “你晓得的只有六个,但我听?一个老姐姐说,笼统有过十二个。”

    明?宝清闭了闭眼,脑海里?根本想不起那些庶祖母的样子?,有的只是一片晦暗的影子?。

    她难以置信地重复着,“十二个?”

    “有五六个是他身子?渐渐不好?了,才又纳的。纳回来,让她们都当一个死?物件。”老苗姨抚着明?宝锦的发,道:“老姐姐说我运道不算太?差,我进门的时候他都折腾不动了,打也没力?,掐也没劲。我在府里?除了晚上害怕,白天发呆以外,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就看着那几个老姐姐为了攒一点养老钱,在他跟前花样百出地勾心斗角。”

    明?宝清张了张口,喉咙里?像是被?这些轻描淡写的痛苦烫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泡,堵得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苗姨‘嗤’了一声,瞄了眼屋里?,道:“她那点真不够看的,还想剜我小?四的心。”

    明?宝锦在她膝上无意识地蹭了蹭鼻子?,继续睡,老苗姨也继续说:“老姐姐们待我却都不错,可能是见我呆呆傻傻乡野村姑一个,自己争来斗去的,有什么好?的反而肯分?给?我。后来,她们之间渐渐也不斗了,还说从老货手里?挖了钱出来,要在福民乡上一起开一间小?小?的饭馆子?。”

    “为什么是福民乡?”明?宝清问。

    “因为她们都不记得自己来处了,记得的,也不愿意回去了。”老苗姨的目光变得很辽远,面?上甚至带着一点笑,“我可太?高兴了,我盼着那两个老货快些……

    老苗姨看着明?宝清的眼睛,咽下了那个‘死?’字。

    明?宝清没有说话,扪心自问,她对祖母的印象也并不是太?好?。

    祖母是一个很严苛的人?,但她毕竟没有如何刻薄过明?宝清。

    至于明?宝盈她们,也就是在请安时受几句敲打而已,她们不是太?受重视。

    老苗姨有恨她的缘故,但明?宝清没有。

    “后来,老侯爷死?了,老姐姐们哭哭啼啼的,背地里?都在笑,我也笑,每天夜里?都在想能跟老姐姐们一起开饭馆的日子?。又过了许多许多年,我只有两个老姐姐了,老夫人?的身子?终于也不好?了。”

    老苗姨的话在这里?有了一个漫长的停顿,长得像是戛然而止了,但她还是开口了。

    “但,哪里?能出得去了?院门大锁一挂,能推开的缝隙只有一指,我每日靠在那一指缝隙里?望着外边,我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死?,死?的只剩下了我。抄家的时候外头那么大的动静,我知道是出了事,一连几日,餐饭也断了,我以为自己要死?在这棺材一样的院里?了,我好?恨啊。但,那位严郎君巡到?了那冷僻院子?里?,且不论他是打着想让弟兄们发发小?财的主意才劈开锁头的,还是听?见我用石头一下一下砸门了,他终究是让我活着出来了,还给?了我一块干饼,一壶水。”

    明?宝清根本不知道这些,抄家那几日,她自己都在油锅里?煎着,怎么会想起祖父妾室的处境。

    她看向老苗姨,心里?难过极了,也难怪在别人?对严观都惧怕且没有好?脸色的时候,老苗姨会请他吃蛇粥。

    老苗姨见她像是被?割了咽喉般痛苦,心中也不好?受,强笑了起来,道:“大娘子?,你别难过。要知道,我有时候看着你们都觉得很庆幸,庆幸你们像了自己。”

    第094章 洗衣盆

    明宝锦真学着赶起驴车来了, 小毛驴平日里?就是她照顾最?多,本来就很听她的话,车架子一套上, 细软软的柳枝一扬起来, 小驴车就依着她的意思走了。

    明宝锦在青槐乡上练了几日, 渐渐就敢带着老苗姨四外溜达了。

    大多数时候, 她们去的也不远,夏日吃过?晚膳天还透亮,明宝锦就带着老苗姨去要好的人家?坐一坐。

    姜家?和她们离得不算远但也不近, 老苗姨虽然身子硬朗, 但毕竟不年轻了,能坐小毛驴省着脚力?自然是好。

    老苗姨能坐下来和姜婆婆多聊上几句,明宝锦就在姜家?的院里?跟钟娘子一块学着认山里?的各种药材和食材。

    每隔几日, 姜小郎和钟娘子会?来借驴车进城卖山货, 若是得了紧俏或是存不住的山货, 他们一连好几日都要进城去, 每趟回来就会?把车驴钱给付了。

    有时候见到明宝锦在院子里?玩,直接就给明宝锦了。

    明宝锦总觉得这样来钱好像太容易了,有点不好意思。

    但文?先?生同她说, 不想?一辈子卖苦力?气挣钱就得是这样, 不论是买了驴置了驴车,还是买了田雇人种, 抑或是明宝清取蓝草与陶家?分成,又或者是文?先?生这样劳心劳力?地开纸坊, 这都是为了日后能挣方便钱, 挣省力?钱。

    就连姜小郎自己的生计也不能算做卖苦力?气,倒腾山货要点本事的, 他可以说是靠脑子吃饭而不是苦力?。

    想?挣点舒心钱,要么得有从天而降的运气,要么得有肯琢磨的脑筋,要么两者兼得。

    明宝锦想?了一想?,觉得自家?应该是两者兼得了。

    想?好了,她继续捏住蠕在菜叶上的一条虫,丢进破碗里?等着过?会?子喂鸡。

    “小妹。”

    明宝锦循声抬起头?,迎上刺眼的日头?,她眯起了眼,只凭身影轮廓就喊:“严阿兄。”

    “太阳这么大,你怎么蹲在菜地里??等落山了再捉虫也不迟。”严观说。

    明宝锦摸摸自己头?顶的凉帕子,已经变得温温热热了,她一边从拦鸡的栅栏里?出来,一边笑着说:“不热的,小黑花下了双黄蛋,我捉点虫子给它开小灶。”

    严观站在篱笆墙外,明宝锦就见一大一小两把漂亮的暗银色剪子顺着他沉下的手臂出现在她眼前?,尖端向下交叠着。

    “用刀材打的剪子,可以剪鸡骨,剪菜根,但用的时候要小心。”严观伸手拿下她发顶的帕子,看她凝着汗珠的红红小鼻头?,跟年画上的娃娃一样可爱。

    他那两把剪子的尖端包好了,才把剪子交到她手里?,“给苗姨看过?先?,用的不锋利了就拿给我,我拿去磨过?。”

    明宝

    锦点点头?,连忙说:“大姐姐在陶家?染坊后边,不是有一条从酿白河里?歪出来的小溪吗?大姐姐就在那里?,那是陶家?浣布的地方。”

    严观从马褡子上取出一个油纸包,摊开递给明宝锦。

    明宝锦就见是很多黄绿色的糖块,她拈了一块不大不小吃进嘴里?去,抿了抿,鼓起腮帮子笑道:“薄荷哦!好凉啊。”

    严观也笑了起来,指了指她怀里?的剪子,道:“进屋去,不要跑。”

    明宝锦小心翼翼又高高兴兴走进屋去,喊道:“阿婆,严阿兄给咱们做了两把好漂亮的剪子哦。”

    夏天靠近流水的地方还算有些凉气,严观一路晒过?去,瞧见那人和马还知道躲在晾晒的布匹下头?,不算是太笨,但布在风里?翻飞着,影子也晃来晃去,她一下在光里?,一下在影里?,闪闪烁烁的。

    马蹄声淹没在水声中?,严观看见她正坐在一块大石上,浅碧的裙摆垂下来,在风里?像浪花一样。

    “天这么热也还要出来?”严观抛下缰绳,朝明宝清走了过?来。

    闻声,明宝清转过?半身望了过?来,她口中?还咬着一只纤细的竹骨毛笔,一抹翠绿横在水红的唇瓣间,睁大的一双眼又弯弯笑了起来。

    这样一笑,有如凉风拂面,却让严观的心火越烧越烫。

    他是一步步走向她的,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迫不及待。

    明宝清取下口中?的笔,没地方好放,就搁到他手里?,道:“风这么大,又有活水,纳凉都够了。你热吧?快坐下歇歇。”

    她说着,收起搁在腿上的那本札记,将?身子往边上挪了挪,正要去拿腿边的小砚台,就见严观伸手,把砚台端在了手里?,然后在她身侧坐下。

    陶家?的染坊之所以能开得住,这位置也很重要,院里?有井,屋后有溪,并不是所有的布料都需要这样一个费劲捣洗的过?程,但在晾晒之前的最后一步必定是漂洗去染。

    而有些布料因为要去浆,或者想?更牢固的保留颜色,需在水中?泡很久,甚至在锅中?煮。

    “你去过龙首乡上的官染坊了?”

    严观问这句话的同时,手指一点点抿过那根竹骨,摸到两处微小的齿痕,他的动作顿了顿,指腹反反复复在她的齿痕上摩挲着。

    男女生来不同,被欲望操控的程度也不同。

    严观一向觉得自己自制力?尚可,即便有时真得耐不住了,自渎或是练武也可以排遣,但明宝清与他亲近过?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可笑。

    欲望几乎随时随地会冒出来,像一钵子越熬越浓的糖水。

    “嗯。”明宝清一无所觉地点点头?,道:“龙首乡上的那个染坊虽然比陶家?染坊大了很多,但我瞧着很相似,那个染坊后边直接就是河,架着好几十口大锅子,砌了百来个大池子,晾布的场子也好大,在里?头?都会?走丢。”

    她说着朝严观伸手,见他愣着,笑道:“笔呀。不舍得给我?”

    严观把笔给她,她屈膝把下巴搁上去,又把手札放在自己向上勾起的鞋面上,有点费劲地蜷着身子在那画。

    这石头?不太大,又被严观坐掉了一大半,她只能这样。

    “坐下。”明宝清觉察到严观要起身,就道。

    “你这样不舒服。”严观说着,就见她扬起手勾了勾。

    他又实?实?在在坐了下去,把砚台递到她手边供她蘸墨。

    明宝清动了动身子,往他身上靠,背部后仰了,身前?就有位置可以放手札了。

    “阿婆这几日给我说了好些祖父的事。”明宝清的笔尖舔过?严观手里?的浓墨,“祖父若是动用笔墨,必定使两个婢女跪举着水盂和砚台,便是他写累了打盹也不许放下。”

    “也有用人做烛台的,做上马石的,做肉屏风的。”严观没说出更多更恶心更可怖的‘用人之处’,只是垂眸看她画的东西。

    她画的东西很简单,像一把汤勺,有长长的柄和一个圆弧,大概是粗略的,没有完成的一个想?法。

    “这是什?么?”严观问,摊开那个薄荷糖纸包,试探着往明宝清嘴里?塞。

    第一下塞到明宝清鼻尖了,她拦住他的腕子,凑了唇上去吃糖。

    “我想?着是拦一个坝,引水造落差,水流经由木渠进到这个大大的洗衣盆里?,衣裳也好,布帛也好,被水一冲,就能自己打着旋洗了。不过?要是造在水车边上的话,就不用坝了,直接可以另外接一条不入田的水渠,冬天的时候反正也不灌田了,引上来的水可以用来洗衣裳。嗯,那个洗衣盆也不用箍死。”

    明宝清又把笔塞给严观,双手举起像是拢着什?么。

    “就像花瓣一样,留着不大不小的缝隙,水冲进来,把衣裳都漂干净了,然后经由缝隙出去。冬日里?水那样冷,洗衣裳简直是酷刑,我也不确定这样能把衣裳洗得多干净,但起码能漂,洗褥子之类大件也省力?呢。你觉得怎么样?”

    严观一脸认真道:“有个问题。”

    “什?么?”

    “用的人太多,抢起来了怎么办?”

    明宝清失笑,道:“主要是冬日里?用,冬日里?也没那么多衣裳好洗吧?厚衣洗来洗去也不暖和了。”

    “嗯。”严观说:“放在龙首乡的官染坊里?也会?很好用。”

    “那就要画得一丝不苟,官染坊那么大,每种布料用水的步骤和程度都不一样,洗衣池子都要好几个。”明宝清琢磨着,把左腮里?含着的糖换到右边,又自语着,“明日还要去一趟染坊。”

    “去那些官坊官业的时候,都还好吗?”严观看着她低垂着的侧脸,小巧的耳垂和碎碎的绒发,鼻尖和眼睫。

    明宝清没有回头?看他,严观探了探身子,从那双掩着的眉眼里?,看到一点难过?。

    “也有很客气的,布坊的娘子们就都很好。”明宝清轻声说。

    严观沉默了一会?,道:“明日我陪你去。”

    明宝清这才转过?脸看着他,笑道:“难道次次都陪?你愿意,我也不愿意。我不是孩子了,我自己能行。”

    严观不说话,眼眸里?盛满了担忧。

    明宝清用两指强行戳起他的唇角,他也不配合笑一下。

    “有些人是不服礼也不服理的,”严观很严肃地开了口,“说得难听一些,他们有些像狗,像是智慧未开的兽类,又或是本性?蠢钝恶劣,偏要鞭子来抽。只是幕佐的话,权柄不够,镇不住也不是你能力?不足,有些时候不要逞强。”

    明宝清知道他说得对,她不是菩萨,总不能做事之前?先?度人。

    “我知道,我答应你不逞强。”她郑重道,听到他言语间怨怼之意愈发浓重,就伸手捂住他的嘴,道:“但我愿意做那颗投石问路的石子,这也是个机会?,又没有人强迫我,对不对?”

    严观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明宝清看着他笑了起来。

    看着她的眼睛,严观对于秋后遴选的事情忽然也没有那么排斥了。

    溪流里?,几个陶家?的长工看见她把手捂在严观脸上,就开始起哄。

    陶二郎压了几次压不下去,见明宝清也没有生气的样子,索性?也跟着起了哄。

    明宝清转脸看着吵吵闹闹的人们,很是潇洒地笑了笑。

    女娘不容易害羞的话,起哄好像就没那么有意思了。

    陶二郎走了过?来,指使着人在他俩前?面的竹架拉开了一块宽大的蓝布。

    “挡我风了。”明宝清有些无语,连带着白了严观一眼,说:“你们这些老郎君小郎君的,怎么用的都是同一个脑子?”

    “嗯。”严观闷声承认了。

    明宝清失笑,站起身来,道:“那走吧。”

    “做什?么去?”严观问。

    明宝清伸手勾了勾手指,严观俯下身来,就见她扒在他肩头?,薄荷味的暖风吹进他耳朵里?。

    “做你脑子里?想?的事。”

    明宝清的指尖只是轻轻点过?严观的耳垂,酥麻感却在他全身荡漾开来,实?在没用极了。

    第095章 宜男相

    自圣人?登基后, 宫中?女官

    的?数目在增加,且不仅仅只是执掌宫廷事务的?,就?连起草制书这类寻常由文官来?担任的?差事, 如今也?在两位娘子手中?。

    一位就?是在书苑里上道学课的?李娘子李素, 另一位则是温先生的?侄女温如徽。

    温如徽自幼父母双亡, 跟着姑姑长大, 是温先生一手调教出来?的?大才女,虽为才女,名气却并?不是很大, 又因为她没有参加过科举, 所以即便担了学士之职,却没有学士之名。

    萧世颖曾想?给?她翰林院学士之位,但自然有很多人?不肯, 她那时?初登基, 没必要撂下这一个?便于煽动人?心的?机会, 使得朝局不稳。

    温如徽的?文章遣词造句优美端庄, 字迹如祭奠器皿般规整华丽,所以平日里的?诏令大多是由她来?写。

    而李素文笔辛辣,字迹凛冽, 萧世颖要斥责要敲打?的?时?候就?让她来?动笔, 尤其是对付崔家,次次都很好用。

    这一日, 温如徽正在观文殿内做萧世颖的?笔,忽然见?荆统领走了进来?, 她起身退到外间去?, 进了卷宗阁。

    荆统领行礼问安后道:“启奏圣上,安王妃有喜了, 已有两月了。”

    “嗯,那孩子看起来?就?是个?有福气的?。”萧世颖垂眸看着手中?的?折子,轻描淡写地问:“你如何得知?”

    “安王专门遣人?进宫传话告罪,说本应带着王妃一道来?跟圣上说这件喜事,可胎没坐稳,不敢叫王妃来?去?,只明日自己亲来?。”

    “胎不稳?”萧世颖搁下一本折子,抄起下一本来?看,道:“起来?回话吧。”

    “谢过圣上。”荆统领站起身来?,道:“安王续弦后,因府里添了女眷,郭家人?往安王府去?得就?更勤快,郭氏毕竟是王爷母族,小王妃又面嫩,说不出太决绝话,愈发叫几个?所谓舅母、嫂嫂猖狂托大起来?了。”

    荆统领说着微微蹙起眉来?,道:“这一回听说是她们言语间带到了明娘子,说几句很不好听的?,惹得小王妃动了怒,晕了过去?,才诊出了身孕。”

    “明氏与邵氏交好,但郭氏与明氏有什么关联?”萧世颖问。

    荆统领道:“郭氏与明氏并?无直接的?关系,从前两家人?来?往也?不多,但明氏的?继母蓝氏得了个?相好,那相好的?母亲是好些?年前险些?要给?崔尚书做第二房续弦的?那位郭氏。”

    “逃跑的?人?牲还有了儿子?”萧世颖轻笑一声,道:“七郎如何反应?”

    “王爷震怒不已,直接将一干人?等都赶出了王府,勒令郭氏一族日后不得踏进王府一步!”荆统领道。

    “送上门的?由头是不假,但七郎实在夸大了些?,”萧世颖微微笑了起来?,道:“才怀胎两个?月,何必这样决绝,毕竟是舅家,等诞下孩子后他舅舅亲登门贺喜,他还能不见?吗?”

    “王爷一贯喜欢清净,是不想?有人?打?搅王妃。”荆统领望了萧世颖一眼,声音略低下去?几分,说:“王爷当初对王妃一见?钟情,请宇文侍郎去?提亲时?,朝野上就?有人?胡乱揣测,说王爷是看准了王妃的?宜男相,专门娶回去?延绵后嗣的?。”

    “宜男相?”萧世颖轻嗤一声,提笔在一本折子上打?了一个?叉,道:“邵氏这门亲其实低了些?,但若非如此,七郎也?不会娶她。七郎总是考虑周全,遇上棠秋这孩子也?算他命好,不该孤独终老。”

    荆统领站了一站,又道:“还有一事要禀报圣上,栖霞县主和嘉荣郡主都已经进城了,明日说要进宫面见?圣上。”

    “不是说来?书苑听讲的??先考试去?吧。”萧世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情状,神色柔和了一些?,道:“这几日叫兰儿吃的?醋够多了,等长宁和长乐到时?也?不必进宫来?见?我,考过了再说,考不过的?,要么回去?,要么找个?先生把学识补起来?再考。”

    荆统领应了一声,正要告退时?萧世颖道:“令刘尚宫开东库,取几件给?王妃安胎的?礼物,让崔司记给?王妃送去?。”

    她改了半日的?折子真是乏了,把朱笔往案上一掷,道:“叫如徽来?。”

    崔司记亲自带着礼物去?拜见?邵棠秋时?,一路被引进了内室,清浅的?竹纱撩起了一边,崔司记行礼后抬起眼,先瞧见?的?却是一位很面熟的?女娘。

    “崔司记好,先前在官衙外受您解围,还未正式谢过您。”

    明宝清起身给?她行礼,崔司记是宫中?有品的?女官,受得起明宝清的?礼,但她还是后退了一步,只受了半礼。

    邵棠秋毕竟年岁轻,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屋里有一股淡淡补药的?气味,但很快就?在四面的?凉风中?消散了。

    冰鉴里堆了满满的?冰,有婢女在一旁摇扇送风,但风并不是直直朝内室去的?,而是吹到别的?方向去?,邵棠秋这个?金贵的人儿只受一点凉意的沁润。

    崔司记待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离开了,言谈举止都很有分寸。

    “崔司记替你解了什么围?”邵棠秋早就?想?问了。

    “就?是几个?监门卫见?我是女娘,不让我进去?,没事的?。”明宝清不愿多说这些让邵棠秋心烦,于是一笔带过。

    “这些?不知好歹的?货!”邵棠秋蹙了蹙眉,又有些?好奇地问身边伺候的?齐嬷嬷,“崔司记也?姓崔,她是崔家的?人?吗?”

    齐嬷嬷是从前老太妃身边伺候的?人?了,因邵棠秋出身不高,对于宫中?许多事情都一知半解,安王特将齐嬷嬷给?了她。

    “崔司记是崔尚书的?三兄那一脉的?了,崔三早年间死于平叛,先帝追封其武忠将军,其实先帝当初对崔尚书的?倚重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崔校尉。崔校尉英年早逝,所以这一脉人?丁单薄,这如今只剩了崔司记一个?,她是崔校尉的?孙女。”

    “如此说来?,其实这关系也?不算远。”明宝清道。

    齐嬷嬷点?了点?头,道:“但关系也?是真冷淡,崔司记十二岁就?进宫了,一步步从女史做到司记,如若没什么意外,她就?是下一任的?尚宫。”

    邵棠秋想?起那些?繁杂的?宫务,忍不住说,“真辛苦。”

    齐嬷嬷慈爱地笑了笑,道:“圣人?送来?这些?好东西,老奴不放心那些?丫头们料理,先去?看一看,明娘子陪着王妃说说话吧,这几日遵照医嘱,都不能下床呢。”

    邵棠秋噘嘴叹气,又冲明宝清笑起来?,道:“这样闹一下也?好,起码落得个?清净。老王妃的?性子很好,阿谅时?常怀念她,说她温婉从容,你只看齐嬷嬷便知道这话不会假。哪里会想?到那些?个?舅母、表姐妹能这样长舌聒噪,定是郭给?事中?治家无方,上梁不正下梁歪!”

    “起码能得几个?月的?清净,可孩子生下来?后,来?往是拦不住的?,毕竟也?没到断亲的?地步。”明宝清握住她的?手轻声道:“王爷对内温柔细致,对外又有主张,齐嬷嬷不摆架子,样样操持周道,有他们两个?在,你的?心思就?不必太重,如今最要紧是养好身子,闲来?找些?乐子哄自己高兴。有些?人?不要理,有些?人?更不要见?,女眷也?别见?。”

    邵棠秋看着明宝清抿紧了唇,眼睛里终于是泄露出一丝惧意,道:“好多人?盼着我有孕,是不是?”

    明宝清点?了点?头,宽慰道:“你与王爷情好,延绵后嗣天经地义,而且圣人?的?表态也?很清楚了。就?算别人?生出许多心思来?,可我观王爷的?心性,悠然恬静做不得假,与你最相配。”

    “唉,如今还住在皇城中?的?亲王只有阿谅,说起来?也?是罪过。”邵棠秋的?声音低下去?,说:“我最怕这些?事情,像个?漩涡一样。”

    “不会的?,最不济,圣人?也?会需要王爷来?做做样子。”明宝清冷静又冷酷地说。

    邵棠秋抚上平坦的?小腹,自嘲地笑了一声又拧眉道:“若是女孩,你说那些?人?还会不会蠢蠢欲动?”

    明宝清‘哼’了一声,邵棠秋双手合十闭眼祈求,道:“我要女孩,要女孩,阿谅也?说喜欢女孩。”

    明宝清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

    邵棠秋睁开眼,道:“诶,乌珠儿,你说那个?萧奇兰到底是何人??是圣人?的?骨血吗?我问阿谅,可他也?说自己

    不清楚,只说那萧奇兰自小就?在圣人?身边。关于圣人?的?谣传有千千万,但很少说圣人?有孩子的?。圣人?看起来?也?不像生养过的?样子,早些?年若没有孩子的?话,近些?年更不可能有了,圣人?掌权之后,宫里虽养了几个?取乐用的?男侍,但都是处理过的?,不会使人?有孕。”

    明宝清睁圆了眼睛,掩口?好奇地问:“怎么处理的??”

    “哎呀。”说到这个?邵棠秋就?不高兴,“阿谅不肯详说!你等等,我再寻机会磨他一磨,叫他告诉我!”

    明宝清弯眸笑了起来?,接着邵棠秋之前的?话头道:“三娘说萧小娘子照旧来?书苑,有一次崔四娘子试探着问了一句,萧小娘子瞧都没瞧她一眼,只道‘崔家让你崔四来?书苑,就?是为了问这一句话吗?怎么不叫你那些?个?金贵的?姐姐妹妹来?,是倚重你,还是看轻你呢?’”

    邵棠秋听得都替崔四紧张,道:“崔四怎么答呢?”

    “崔四说她自己是要来?的?,家里也?点?了头。”明宝清回忆着明宝盈的?转述,继续道:“不过萧娘子没有理她,直接走了。”

    “我虽不曾踏足紫薇书苑,但听你之前所言,书苑向来?都是单纯做学问的?地方,不论?萧娘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她在书苑里也?只是学生而已,但等那些?个?郡主、县主入学后,一切可能又会有不同了。”

    邵棠秋对于自己婚事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只是有些?向往女学的?日子。

    “考得进来?再说吧。”明宝清道:“听闻书苑的?温先生十分严苛,谁的?面子都不卖。”

    明宝清又陪了邵棠秋一会,看着她睡深了,又见?齐嬷嬷回来?了,才起身告辞。

    本朝官员每月有三日假,隔十日可休息一天。

    今日算是明宝清休沐的?日子,但她本来?就?不用点?卯,这一日有事就?去?做,无事就?去?歇,只看她自己安排,只要有成果交给?宇文主事就?可以了。

    长安县的?永达坊里有一间布坊,它并?不在宇文主事给?明宝清的?那份官业册子上,是他另外单独告诉她的?,但也?只是给?了她一个?地址而已,其余的?并?没有详说。

    明宝清揣测那是圣人?的?私业,叫做蚕坊。

    作为一个?设在长安城的?作坊,蚕坊算是很大了,从养蚕、缫丝到织布都能做。

    因蚕坊的?缘故,周边宜义、丰安、道德几个?坊的?布行、裁缝铺、成衣铺格外多,就?连卖针线的?也?小摊小贩也?多。

    明宝清来?长安县的?次数不多,这几个?坊也?来?得也?很少。

    她骑在马上,瞧着街道两侧的?铺子,各家都为了招揽客人?而花样百出,有用漂亮纱巾做门头的?,垂下若帷幔,还有请人?直接穿着成衣在门口?展示的?。

    那女娘蒙着面巾,额上花钿曼妙妖娆,她穿着一身很美的?彩衣,身段玲珑,隔一会就?变一个?姿势,有合手、佛掌、吹笛,姿态优美而不艳俗,很多路人?都被她吸引进去?。

    明宝清走近她的?时?候,她纤长的?双臂往后展去?,正是要做一个?反弹琵琶的?姿势,明宝清专注地看着她,她也?看到了明宝清,清纯而媚的?一双眼。

    那女娘迅速地收了手,背过身去?轻咳着,好像是不舒服。

    咳嗽声很熟悉,马蹄声也?停住了。

    明宝清看着那女娘垂着首的?背影,几乎肯定了她的?身份,但她就?是不转身,久等明宝清不走,她索性要进屋去?了。

    明宝清想?叫住她,但想?了想?,还是别开了脸,转而看向那在风中?飘飘扬扬的?织女彩霞,只是说:“都不想?姐姐吗?”

    明宝珊扶着柜台颤抖起来?,一行热泪从她眼中?滑下,可她直到马蹄声响起才敢扶着门框望过去?。

    明宝清的?背影挺拔美好,她扬起一只手,小臂露着,被推上去?的?袖口?还箍着一只明宝珊做的?竹镯。

    第096章 蚕坊

    明?宝清去过蚕纺几次了, 不?但把自己改过的那架脚踩缫丝车带了过去,还把支如玉也带了过去。

    支如玉养蚕缫丝都是一把好手,搁在家中?挣点小钱实在浪费了。

    蚕坊主事见过她的手艺, 也答应她来做师傅, 只是支如玉见识了蚕坊的织布机, 就不?想教人养蚕缫丝了, 反而更想学织布。

    织布是更加繁复的活计,真真是要心灵手巧的人,但支如玉甚是喜欢, 也忍得住枯燥琐碎的步骤, 甚至从中?咂摸出趣味来。

    明?宝清算了算时?辰,今日是特意来接支如玉去的。

    “骑马去啊?”支如玉有些畏惧地仰望着月光,看着它脑袋上那好似旋生?双翅的额剌毛。

    “舅母信不?过我??”明?宝清俯身朝她伸出手, 支如玉定了定神, 把手交给了她。

    支如玉已经在蚕坊扎了快两个月了, 每日了结家中?事务, 吃过午饭就去,结了工钱回家,欢欢喜喜给蓝正临看。

    明?宝清原本担心蓝正临会不?肯, 毕竟他有官身, 犯不?上叫女眷出门?挣钱。

    但看支如玉自在无?拘的样子,蓝正临好像都随她的, 每日下值后还会特意多绕一段路来接她回家。

    “挑郎君果然不?应该只看脸的。”明?宝清忽然有了感慨。

    “什么话?你?舅舅的样貌不?好吗?”支如玉还是第一次骑马,坐在高处真是新鲜极了, 觉得自己也像个人物了, 听了明?宝清这话,有些不?满意呢。

    蓝正临的样貌其实还不?错, 五官周正,皮肤和蓝盼晓一样,有种润润的质感。

    说实在的,配支如玉绰绰有余。

    支如玉也很清楚这一点,但她在蓝正临前头并不?自卑,只是很将他当个宝,看着他的时?候,总是一副万事皆足的样子。

    明?宝清想,也就是支如玉这种熨帖踏实的情意,才?能沁进蓝正临心里吧。

    “那些孩子是要去哪啊?”明?宝清出神的时?候,就听支如玉忽然问。

    明?宝清着眼看去,就见有两辆马车正沿着长安城的宫城往北去,那车的规制有些像寻常运送新鲜蔬肉入宫的车马,可眼下那车上装满了人,大多是年?岁同游飞差不?多,眼中?勉强还有些精光,目光追着食物的香气游走,年?岁更大一点的,则面?若死灰地佝偻着身子。

    其中?最小的几个孩子同明?真瑶差不?多大,还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好奇地左看右看,其中?一个与明?宝清对上了眼,他呆了一呆,然后忽然笑了起来,似乎对这世?间的一切都还觉得可爱。

    明?宝清却被他笑得心酸不?已,轻声?答支如玉的问题。

    “这些都是要进宫的内侍。”

    支如玉的笑脸顿时?收了起来,轻轻‘啊’了一声?。

    明?宝清道:“其实圣人不?喜欢用内侍,这应该是登基以来第一次收内侍入宫吧。宫中?总有粗重杂事要做,跑腿传话,搬搬抬抬什么的。”

    进了永达坊,看不?见那两辆车了,支如玉心里的怜悯也少了些,她好奇地问:“阉人的力气会大吗?”

    “听说阉过后反而容易肥壮了。”明?宝清道。

    蚕坊附近桑树绿阴如盖,走进去时?连暑热都淡了许多。

    孩子们?三五成?群在这片阴凉地里玩耍着,时?不?时?还跑进蚕坊去找他们?的娘腻歪一会。

    低处的桑果没有一个是紫的,因为但凡有一粒稍微红一点,就会立刻被这些眼尖的馋猫摘去吃了。

    只有高处那些细枝上的桑果能留到红紫,等坊中?的管事遣人搬了梯子来,摘成?一篮一篮的,就摆在蚕坊的饭堂里供各位女娘们?享用。

    支如玉已经熟门?熟路了,回头对明?宝清笑一笑,就进屋织布去了。

    蚕坊很大,乍一进来都容易迷路,但听声?是最好辨别的,缫丝车和织布机的声?音很容易就能听出区别来。

    若是早来几日,还能听见蚕房里春蚕吃桑叶的

    沙沙声?,支如玉常说这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听着就叫人凝神静气。

    缫丝机眼下被明?宝清改得可以一人操作,大多织布机本身就是可以一人织造的。

    明?宝清看着织布娘子们?将蚕丝上筘、穿筘、梳线、卷线又梳线还要穿棕丝,然后再开始上线轴织布,可比缫丝要繁复多了。

    还有一种提花布织机是要两人操作的,提花织布机大得像个小楼,两端各坐一位织布娘子,能织出来的布匹幅面?也很大,几十?根丝线分布在中?间,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种织机一日仅能织半寸,明?宝清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居然没看懂。

    蚕坊里还有个小染坊,之所以说是小染坊,因为其染的不?是布匹,而是蚕线。

    染布坊在单独的一个院里,一摞摞线轴五彩缤纷,像是织女的金梭子,能吸收天上地下所有的色彩。

    待染色的白线挂在外头,远看近看都很像晾晒的干面?。煮蚕线的步骤也很像煮面?,过凉水时?觉得明?宝清觉得自己像是在做冷淘。

    ‘想吃小妹和阿婆做的冷淘了。’明宝清侧首蹭了蹭从鬓角上滑下来的汗,心想。

    染坊里是要烧火的,非常热,但染线的几位娘子好像都习惯了,只是面?色泛红,额上凝着一粒粒汗珠,而不似明宝清这样通身都是汗。

    但热的同时?,锅中?的染料又散发着植物的气息,明?宝清觉得自己好像在山林里淋了一场热雨。

    黄栌一色需要煮染,那一锅金黄的染料要保持在将沸未沸的热度,明?宝清在边上带待着都觉得自己在被蒸煮,更何况染线的娘子了。

    但因为蚕线不?能久煮,短浸又不?能一次染足了颜色,需要反复进出染锅,未免颜色深浅不?一,需要撩动蚕线,让一圈蚕线都能在锅中?充分浸染。

    她们?虽然不?用像揭豆皮那样徒手下染锅,可以用木棍来撩起成?缕的蚕线,但一整日下来,她们?手上臂上也满是斑斑点点的红烫印子,因为撩动蚕线时?水总会迸溅出来,绞干线的时?候两根木棍搅动不?便,所以她们?还是经常用手。

    今日染线坊来了来了一位小学徒,正因怕烫不?敢攥紧了蚕线绞干,正在被杨娘子斥责。

    明?宝清本就在等杨娘子,见状就拿出一个有些奇怪的棍子递了过去。

    杨娘子不?耐烦地转脸一看,就见那棍子弯曲得像一只天鹅,鹅首上缠了一些布,显然是用来握,再听明?宝清解释,说鹅身,也就是细长光滑的棍身是用来撩线绞线。

    “不?要以为自己改了缫丝车,就有多大本事,以为什么都能图便利了?”杨娘子没有接,反而白了明?宝清一眼,道:“有些苦头是要吃的!”

    明?宝清被她的态度弄得有点困惑,她解释道:“不?用吃的苦头为什么要硬吃?这个东西我?试了又试,的确能代?替一部分手的操作,不?至于太烫着你?们?的手了。”

    杨娘子干脆就不?理会明?宝清了,抱着胳膊走过去,冲那小学徒道:“快做!”

    小学徒脸上挂着泪,忍着烫徒手在绞那团蚕线。

    有个赵娘子看不?过眼去,拿起两根棍子教她使?。

    小学徒笨拙地用两根棍子绞干蚕线时?,赵娘子朝明?宝清走了过来,朝她使?了个眼色,明?宝清就收着自己的东西跟着她出去了。

    “你?别放在心上,她有个笨妹子,原本在缫丝间里替别人摇摇轱辘,但你?改了缫丝车后,她就做不?下去了。”看见明?宝清惊讶的表情,赵娘子忙道:“就她一个,缫丝车又添了四五辆,余下多出来人有些去学了织布,也有来我?们?这的,那个王娘子不?是在房里绕梭子么,她原本也是缫丝的,可她也没给你?脸色看呐。”

    明?宝清心里定了定,听赵娘子继续道:“再不?济就做些杂活,我?们?蚕坊很少有赶人走的,但她妹子什么都做不?出,笨也是真的,懒也是真的,可有什么活计会比坐着摇摇手更容易呢?而且之前缫丝车的手摇活计都是轮着来的,因杨娘子在蚕坊是老人了,管事算是卖她一个面?子,让她常做,可眼下这做不?了那做不?了的,只撒娇装糊涂,管事也忍不?下去,前个就叫她回去了。”

    这说起来不?过是件小事,可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杨娘子一时?半会肯定不?会给明?宝清脸色看了。

    但想起那小学徒挂满泪珠的脸,明?宝清心里也不?好受,但不?好受归不?好受,明?宝清更不?可能低三下四求她们?用。

    “那我?只交给管事就好了,管事若点头,我?就多做几个来,你?们?肯用的用,肯吃苦的就吃苦吧。”

    赵娘子仔细看了看她手里的‘天鹅’,点点头道:“我?可等着用呢。”

    支如玉回去时?自有蓝正临来接,明?宝清站在她身后看她织布,经纬交织,肌理渐成?。

    “呀,你?这丫头。”支如玉太专心了,瞥见她时?吓了一跳,道:“要回去了?你?虽能骑马,可来来回回也太累,既也有了俸禄,还是在城中?买一间小院吧。”

    明?宝清点点头,道:“再攒一攒吧。”

    支如玉见她有打算,就不?再说了,目送她出去,又埋头织起布来。

    明?宝清的确是忙,严观也不?闲,这一日好不?容易休沐,去了青槐乡上找她,却听说她去探望邵棠秋了。

    他被老苗姨留了饭,但又干了一阵的苦力,劈了一堆柴,还替明?宝锦做了一个又圆又厚的新砧板,什么饭也消化掉了,于是又吃点心,只差要连晚膳一起吃了。

    回程路上,严观以为今日要同明?宝清错过了,结果迎面?看见月光驮着她飞奔回来。

    马儿在落日余晖中?被照得金光熠熠,像是从云端踏下来的天马。

    马背上的人被帷帽长长的绸纱裹了半身,绸纱波动着,颤抖着,像是一团燃烧的白焰,直直跳进严观眼中?,烧了他的心。

    马儿交错而过时?,明?宝清松开了缰绳,被严观一把搂到了身前。

    背上猛然一轻的月光困惑地刹住蹄,返身追着他们?跑了过去。

    “去哪里?”明?宝清倒坐在绝影背上,风从身后灌了过来,帷帽的绸纱将她牢牢裹紧,在严观的臂弯里勾成?一樽清妙柔软的神像。

    但塑这樽像的人心存亵渎之意,他一个凡夫俗子,如何能掐握住神明?秾纤合度的身段?如何能生?出那么多荒淫的念头?

    严观的身体挨着发烫,入了夏,明?宝清就有些嫌弃他的炽热了,不?过此时?在风里,倒是很舒服。

    他隔着绸纱很用力地吻她,唇的热度还是那样鲜明?,别样触感。

    严观的手臂收得更紧,明?宝清几乎要跨坐在他腿上,只听他轻声?道:“还以为今日见不?到你?了。”

    明?宝清靠在他肩头上,风吹开她半边的帷帽,露出她半张含笑的面?孔,而撩开的绸纱拂在他脸上,一下一下,像是漫不?经心的逗弄。

    第097章 幻梦

    明宝清有些时候是故意?的, 严观知道,也?喜欢。

    他喜欢明宝清那双黑眸里偶尔浮动着的勾魂媚色,喜欢她用指尖抵住他的唇, 先拒绝了他的吻, 又用被碾成?水红的唇瓣在他喉间轻轻一碰, 喜欢她时轻时重扯住他的躞蹀带, 拽着他走也?好,把他扯近些来撒娇也?好,在他俯身?索吻时故意?逃开也?好, 怎样都好。

    但更多的时候, 严观觉得是他自己?的问题,脑子?里太□□了,看什么?觉得是诱惑。

    比方说眼下, 明宝清不过只是喝一杯水, 他觉得她含吻杯沿的动作?太黏湿了, 彷佛有所暗示。

    可明宝清刚刚沐浴完, 整个人明明散发着

    清新之气,神情宁静淡然,并无半点魅惑。

    她新换的衣物是马褡子?里装带着的, 一件底色素白的, 上头绣了星星点点的鸢尾花的阔短袖褙子?。

    平常外出时,明宝清还会在里头穿一件水蓝的单衫。但此刻, 在龙首乡上客栈的临水小筑里,她很闲适, 纳着凉风, 倚在美人靠上,枕着一条光洁的胳膊, 又垂下一只胳膊轻撒鱼食。

    她的裹裙也?换了一条湖水绿的,严观顺着她在晚风里拂动的裙摆看下去,见她一双赤足懒穿鞋,就起身?去屋里把她的布鞋拿了过来,搁在她近旁,然后在她发顶亲了一下,道:“我去冲个凉。”

    必须要去冲凉了。

    明宝清有些累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但又侧过脑袋趴在美人靠上,瞧着严观。

    这是要他亲亲她的意?思。

    严观俯下身?,看着她漂亮的唇鼻弧度,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我身?上都是汗气。”虽这样说着,他还是忍不住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天知道他有多么?想?加深这个吻,但他只是看着明宝清平静地闭上眼,在风中假寐。

    这场景太像严观少年时经常会做的梦,从前梦里的明宝清总是这样只可远观,朦朦胧胧的,她常在树影下,在清风中,在帷幔后,就那么?高傲地注视着他,侥幸的话,她会允许他亲吻她的裙摆。

    梦里的她不会笑,因为严观那时候还没见她笑过,所以想?象不出来。

    她的神色总是有点肃杀而冷漠的,严观在这种冰冷而隔绝的气质里独自燃烧着,无措地被掌控着欲望,然后羞耻地在她的注视下惊醒过来,潮热和黏腻的感觉如影随形。

    自报了母仇之后,严观的崩溃与失控就只在这梦里。

    在他寻了个拙劣由头,非跟着明宝清回乡那次后,夜里的梦境就有了些变化,变得更加鲜活和旖旎了。

    明宝清会笑了,虽然那笑总是有点嘲弄和轻蔑,但毕竟是笑啊。她会在他的梦里说话,口吻大多讥讽,但她肯触碰他了。

    严观每做一个这样的梦,明宝清对?他的掌控就更深一分,可她从来都不知道,即便是现在,她也?不知道。

    沐浴用的水是明宝清用过的,已经变得温凉。

    严观被柔软的水包裹着,拥吻着,只消合上眼就觉得这是她,是她的一切。

    他将?自己?没了进去,睁开了眼。

    透过如梦般的水光幻影,严观似乎看见了那个夜夜被欲念折磨的少年,独自躺在那可怜的假想?里,被梦境缠绕摩挲,压抑着喘息。

    这一刻,严观与年少时的自己?再度重合,他对?明宝清的渴望没有半丝的缓解,反而与日俱增。

    严观从过往的水影中挣扎出来时,忽然很害怕外面的明宝清会像梦境一样消失。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既是折磨,也?是恩赐,但幸好,明宝清还在原处,但她好像真睡着了。

    严观轻手轻脚在她身?侧坐下,也?像她那样枕着自己?的胳膊靠在栏杆上,他的目光像水面上温柔的涟漪,无声的,静默的,落在她身?上。

    明宝清其实?不是很喜欢打瞌睡,因为睡不深的时候很容易做噩梦。

    刚才也?是如此,她梦见了明真瑄,梦里的他坐在一轮硕大诡异的红月前,身?侧群狼环伺,梦里还有哭声,只那哭声不是明真瑄的,好似是明真瑶抑或明真瑜的,这梦很不好。

    但明真瑄的信她上月才收过一封,说近来一切都好,只是他和方时敏各自带了百人小队,不住在同一个军帐中了。

    这封信是少有的,明真瑄单独写来的,他还问起方时洁,问她是不是出事了。因为每一次给方时敏的回信都是明宝盈执笔,虽说是方时洁的口吻,一次两次不明显,但许多封信过后,若还是没觉察出一样,那还是妹妹吗?

    明真瑄在信里唠唠叨叨的,像是坐在明宝清身?边念叨着,明宝清甚至可以想?象出他那种有点担忧又纠结的口吻。

    他说方时敏总是去戈壁滩上一块大石上坐着,躺着,看着那个大大的月亮。

    他觉得方时敏应该是猜到了,但他又说,方时敏是不会问的。

    明真瑄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方时敏,明宝清不知道,她觉得明真瑄可能也?没有意?识到。

    明真瑄说不喜欢看戈壁的大月亮,太大太近了点,像是怪物邪恶的独眼,但又担心?方时敏一个人在戈壁滩上会遇到狼群,所以总是陪着她。

    陪伴,其实?是很亲密的事,但明真瑄这个笨蛋好像不知道。

    明宝清睁开眼,对?上严观如水一样的目光。

    “醒了?怎么?了?”严观摸了摸她被晚风吹得有些凉的面孔,在她唇上亲了一亲,问:“做噩梦了。”

    “梦见阿兄,也?梦见阿瑜和阿瑶。”明宝清的目光渐渐凝聚起来,她看着严观,看着他敞开的衣襟随着风微微翕动着。

    廊上灯笼的烛火没有点燃,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水里的月亮泛着冷光,将?他身?上这点肌肤和线条照得若隐若现。

    “有点凉。”明宝清故意?说。

    严观抱她进屋她不要,只勾着唇角看他。

    于?是严观站在她身?前,脱掉了自己?的单衫。

    这几日太热,光膀子?的郎君比雨后的蟾蜍还要多。明宝清看得太多,已经视若无睹了。

    但严观从来都是衣着齐整的,穿官服的时候看起来肃穆威严,穿常服的时候显得随意?闲适,腰带袖口衣角处能看出些打扮的小心?思。

    划龙舟那日的衣着恐怕是他最散漫的样子?了,上岸后还湿了身?,明宝清想?起自己?被带去射红场时经过他身?边,他还拿着帕子?在擦呢。

    ‘可进射红场的时候,他就换了一身?衣裳了,那衣裳好像是金吾卫的。’

    明宝清稍稍坐直了身?子?,靠在栏杆的边角里看着严观脱衣。

    他身?上的肌肤比脸要白一些,轮廓比穿着衣裳的时候更鲜明,明宝清瞧着都觉得很赏心?悦目,只是游弋着的目光时不时就会被一道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疤痕打断。

    严观俯身?给她披上衫子?的时候,明宝清借机伸手摸他肩头的一块疤。

    “这是怎么?伤的?像是烧伤的疤。”

    “小时候去偷东西吃,被伙夫发现了,用火钳砸的。”严观知道自己?身?上疤痕多,伸手捂住明宝清的眼,道:“别看了,都是小时候留下来的。”

    明宝清抱下他的胳膊,盯着他的胸膛看了一会,又沿着腰线往下,看着那一方方好似割出来的肌块。

    她的视线越来越往下,严观只怕自己?的龌龊会被她发觉,刚扬起另一只手想?捂她的眼睛,可这只胳膊又被她抱进了怀里,像是一柄嵌进刀架里的刀,是一个他可以轻易挣脱,却?绝不会这样做的柔软禁锢。

    “这里呢?看着伤口好像很深,不会是你阿耶打的吧。”

    明宝清把他两只手都抱住了,所以他胳膊被迫抬起,露出肋下一处肌肤,看起来斑驳有异,透着一点淡粉,是被磨薄的皮。

    明宝清又伸手去摸,在那块凹凸不平的疤痕上摩挲着。那地方不过是块硬骨头,严观被她摸得气都乱了。

    “我阿耶打的地方都在背上,疤都看不出了,这就是磨烂了。”这话哑哑地从严观喉咙里冒出来,方才的抒发毫无用处。

    明宝清蹙着眉,神色严肃,道:“怎么?会磨烂了?你被绝影拖过?”

    “你怎么?老是觉得我被它踹过,又拖过?”

    严观就势摸了摸明宝清的脸,看着她披着自己?的内衫,这副乖乖模样,心?里不由得生?出无边柔情来。

    明宝清笑了起来,伸手要严观抱她。

    她是高挑的女娘,但严观抱起她一点也?不吃力,他甚至颠了她一把,说:“瘦了。”

    明宝清在他胳膊里晃了一下,不满道:“怎么?跟颠孩子?一样?力气大也?不能这样。”

    “明日还有事吗?”严观搂着她进屋。

    “反正也?在龙首乡上了,就去染坊看看吧。”明宝清说:“河岸边的堤坝和引水渠都已经开始做了,也?不知道做得怎么?样了。染坊里的管事一向喜欢摆架子?,连带着手底下一群人都拜高踩低,可没劲了。”

    “明日我与你同去。”严观说。

    明宝清未置可否,只是道:“不用太担心?的,宇文主事训斥过他们了,顶多是脸色难看一些,不敢不做事的。”

    严观轻轻把她放在床上,道:“这几日很累吧。”

    “嗯。”明宝清轻声应,但又笑了起来,说:“水田犁在官田里用得很好,可以说是有目共睹,宇文主事说秋后会让匠人赶制,然后分发给县衙,再告知百姓,耕种水田者可以拿家?中旧犁来换新犁,他还说,这一件事做成?了,我也?许就能名正言顺了。”

    “到时候我帮你分发水田犁。”严观说。

    “你那时候都不知道还在不在县衙里了。”明宝清伸手点点他的鼻子?,道。

    “做白工总是要我的吧?”

    明宝清又笑,道:“南衙十六卫,也?不知道你会被分到哪一处。”

    “我都还没通过遴选。”严观道。

    “众目睽睽之下,你已经露过一手了,萧小娘子?的意?思,说不准就是圣人的意?思,你还敢藏锋守拙不成??”明宝清郑重道:“此事要小心?抉择。”

    “我知道。”严观看着明宝清的神色,知道她担心?自己?,就道:“我会全力以赴,否则一个小小不良帅,也?难护住你。”

    明宝清眸光一动,见严观的神色变得很不悦,就问:“你听王小郎说了?”

    她在户部衙门里行走,又不是透明人,她也?不是贼人,走得光明正大,自然不会躲躲藏藏。

    但衙门毕竟少见女娘,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她都感觉得到。

    那一日进官衙时就被几个监门卫给拦了下来,很是一番奚落。

    王阿活在金吾卫中任职,负责京城治安,平时并不会进入皇城官衙里,只他那几日接了一桩内侍省的差事,在看管一帮将?要进宫的内侍,因为这些人来处纷杂,又在路上颠簸多日,所以要在宫外暂住些时候,确认身?上没有什么?脏病,再可入宫城。

    他换了班出来,只是远远瞧见明宝清背影熟悉,这才赶了过来。但人家?也?并没有卖面子?给他,最后解决了这件事的人是崔司记。

    “其实?还挺痛快的。”明宝清语气刻意?轻快些,道:“崔司记见我是有工部腰牌的,就对?那些监门卫的人说,‘那你们把我也?拦下来好了,我这出入宫禁的腰牌,想?来也?是无用的。刘尚宫出入时,你们也?要多拦,可别管是不是圣人有示下,一切都要按着你们的‘规矩’来,可好?’他们哪里敢应,佝着身?子?就赶紧把路让开了。”

    严观还是沉默着,眼底有怒意?在燃烧。

    “怎么?这么?难哄呀。”明宝清戳戳他的腮帮,摸摸他有些微刺的胡须。

    严观把脸贴在她的掌心?里,合上了眼,道:“那我就去监门卫好了,看谁还敢啰啰嗦嗦。”

    “巡守皇城很累的,你肯定也?不会只做个守门卫。”明宝清道:“不过金吾卫也?好的。圣人有北衙六卫,她总会越来越倚重北衙的,南衙日后只做杂活、重活,地位下滑在所难免,金吾卫又不用进皇城,你也?喜欢四外溜达。”

    严观失笑,道:“说得我像个闲汉。”

    “是不是?”明宝清揉揉他的脸,由掌心?传来阵阵被胡须出的酥麻感。

    “是。”严观说。

    明宝清把他的脸搓出各种怪样子?来,说:“三妹说,冬日里女学?里会有一场大考,是针对?她们那批最早入学?的学?生?开设的,过了这考试,开春好像就能进各部了。这几月已经很忙了,可再过几个月,更是要忙了。”

    “只女学?里一考,便可得官身??”严观觉得太轻易了。

    “三妹是这样说的,她说先生?就是这么?说的,我也?觉得不会这么?简单。”明宝清方才那一觉根本没有养回多少精神,她有些困了,眼皮也?变得愈发沉重起来,“可若是三妹也?有了前程,我同阿姐她们盘算一下,或许今冬,或许明岁,可以入城住了。”

    严观心?头一动,忙道:“就住亲仁坊吧。我替你找屋舍,一定好。”

    “还没想?定呢,不急。”明宝清轻轻笑,声音越发低下去,听得严观好心?急。但他也?不舍得再催问她了,她已经又昏昏欲睡了。

    “也?别这么?信我。”看着明宝清平和的睡容,严观还是忍不住俯身?亲她,要直起身?的时候明宝清软软地搂住了他的脖颈,迷迷糊糊地道:“好累,每日睡下身?子?都是酸的,醒来腰骨都是僵的,等到了冬日里,你也?换了不良人的差事,年下不用巡城巡街了,咱们就一起歇歇吧。”

    “好。”严观应她,伸手在她后腰上不轻不重的按揉着。

    明宝清应该是被揉得舒服了,蜷着身?子?躺在他臂弯里,呢喃着,“下雪的时候,咱们去山里打猎吧。”

    “嗯。”严观抚着她的面颊,看着她微微勾起唇,放松地在他面前睡着。

    自小随着阿娘在烟花柳巷生?存,严观很知道此刻的亲近是钱财买不到的,更难求。

    第098章 七月荧星

    七月末, 大火荧星日?渐西沉,天要凉起来了。

    明宝清站在?龙首乡染坊的?河岸边,看着渠中水流冲下, 撞进那个花瓣般的?硕大洗衣盆里, 一大卷胚布正在?里头搅动着, 很像煮索饼。

    新染池就造在?边上, 胚布捞出来就能丢进去染了,身边有工匠在?拧干染布,朱色的?染料‘哗啦啦’落回染池里, 其中混杂了多少汗水, 是没办法衡量的?,这可不是拧干一缕线,是整整一卷布, 就算是两个壮年儿郎合拧都要费很多劲。

    明宝清一个人站在?那看了很久, 工匠们来来去去, 只有她岿然?不动。

    过了快一个时辰, 明宝清从?自己?的?布包里掏出她的?手札,飞快翻到?风扇车那一页。

    她画了很多风扇车的?剖面图,每一幅都有改动, 眼?下的?风扇车是四四方方的?, 一侧是洞开的?,另一侧密封着, 里面的?列穿了六扇薄板的?箕轴,顶部?漏下碾过的?谷粮, 薄板随箕轴转动吹出风来, 糠壳就被吹出去了,而?净米则顺着底部?落下。

    明宝清看着洗衣池中绕着圆弧转动的?水势, 从?笔袋中拿出笔来,在?风扇车密封的?一侧,在?方形的?箱体上画了一个圆。

    ‘改成?圆的?,就是顺着力走,会更省力气。’

    明宝清想着,又将目光落在?风扇车的?六扇薄板上,又看看洗衣池,又看看薄板。

    她从?河岸边跃下,径直往染坊的?摆放一些杂物工具的?仓房走去。

    她没有开口叫谁来帮她,管事的?不将她放在?眼?里,这里的?工匠也没什么耐心对她。

    明宝清找到?几块木材,都是做洗衣池和引水渠时剩下的?,她抄起锯子就开始锯。

    染坊的?工匠们只见过她拿着张纸就自以?为是的?说要改这改那,没见过她动真格的?,即便这洗衣池做出来了,省力好使,他们总也不能将这件事的?功劳同明宝清联系起来。

    直到?眼?见她身边木屑横飞,大锯用过之后改小锯,到?细节处干脆就抱着木材在?膝上细细割着,才意识到?明宝清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下手又准又稳,那些尺寸了然?于?心,有几个老匠人心生?好奇,总是偷偷看着她,直到?她抖落木屑,拿出两根好似桨板的?东西,只是两端各有两片桨,笼统是四片。

    他们之中总算有人耐不住了,问:“明娘子,您这做的?是什么?”

    “风扇车里边的?扇片与?这个差不多,你们应该都见过,扇片转动有力,我想着放洗衣池里也是一样的?,而?且也不费人工,”明宝清指着桨板中间的?一处地方,说:“这里凿孔洞,戳棍连盆地的?轴座,再装个把手,要拧布的?时候在?布上捆根绳,挽个绳头出来抛过去勾在?把手上,就能让水流转动帮你们拧布了。”

    匠人们想着她所描述

    的?,一时间却都没说话。

    明宝清拄着两片桨板,道:“哪里不妥当吗?”

    匠人们都摇头,其中一个小声道:“没有不妥当。”

    明宝清笑了一笑,又看看阴霾的?天色,道:“那就好,不过有些来不及做了,我得走了。”

    今日?放旬假,她要去接明宝盈回家了。

    “您放着吧。我们听懂了,我们来弄。”一个老匠人道。

    明宝清很有些意外?地这位老匠人,知道他在?匠人里头甚有威望,管事都要敬他三分,但他脾气不好,硬的?软的?都不吃。

    明宝清掸了掸身上的?木屑,只道:“好,那我过几日?来看你们的?成?果。若是好用,西边那个新辟出的?染坊可以?把池子再造大一点,分成?洗布池,绞布池,一处处隔分开来,你们染布洗布各有用处,也省力。”

    “小娘子,何必这样惜我们这些贱人的?力?”那老匠人忽然?问。

    明宝清已经?走出去几步了,闻言又转过身来。

    她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我以?为,人也许有高下之分,但无贵贱之别。诸位听这句话的?时候,想得可能会是当官的?和老百姓,但我想的?其实是男女。您方才问我为何处处想着省力惜力?我之前琢磨这些机轴器械的?时候没有细想过这一点。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身为女娘,力弱不足,所以?总希望借由外?物来尽量抵消这一点。”

    老匠人本以?为她会借机来说点笼络人心的?话,却没想到?她竟这样的?坦诚。

    明宝清见他们无话,就干脆地召来月光,飞奔远去。

    众人就看着她朝着远处低垂晦暗的?天幕奔去,忽然?觉得这些时日?以?来对她的冷漠和奚落都可笑极了。

    明宝清潇洒了没多久,很快在瓢泼大雨中淋成一只落汤鸡。

    一人一马狼狈极了,被紫薇书苑的护卫叫进来。

    “我跟个上岸的?水鬼一样,走哪都湿一滩,就不进去弄湿你们歇脚的?地方了。”明宝清站在?小茶室门口不肯进去。

    “那跟我去后头吧,换上三娘的?衣裳,你这样湿淋淋的?可不行?。”一个护卫道。

    明宝清连声谢过,随她一起走在?廊上。

    护卫递给她一方干帕,她拿到?了干帕不擦脸,却赶紧掏出布包里的?手札本,仔仔细细地擦起来,还好封皮让蓝盼晓换了防水的?油纸,内里还是干干的?,没有打湿。

    “温先生?。”前头的?护卫顿住脚,恭恭敬敬地行?礼。

    明宝清自然?知晓这位温先生?的?,连忙也跟着行?礼。

    拐杖拄地的?声音停在?明宝清身侧,她浑身湿透,连忙避了避。

    “是什么书这样宝贝?”

    一道冷肃清冽的?女声响起,明宝清抬眸望去,就见到?一张好适合做先生?的?脸,窄长的?面孔,威严的?凤目,高挺的?鼻梁,完全是一副聪明又文气的?样貌。

    “只是我自己?的?手札。”她恭敬地说。

    “可以?看看吗?”温先生?又道。

    明宝清虽然?不解,但还是乖乖把书递了过去,人家可是先生?。

    温先生?慢条斯理地翻了几页,就见明宝清背过身去,打了个小小喷嚏。

    她瞥了一眼?,目光又落在?那一副副详实规整到?有美感的?图画上,页脚甚至还有注解和小小思考。

    “先去换衣,再来我书房。”

    明宝清讶异地看着她把自己?的?手札带走了,不解地望向护卫。

    护卫装作没领会她的?困惑,道:“快换衣裳去。”

    明宝清换过衣裳,进了温先生?书房,坐在?书案前的?蒲团上,看着温先生?一页一页很仔细地看着她的?手札,她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正要开口,恰听到?书苑里响起下学的?钟声,打了个愣神的?功夫,就听见温先生?问:“要不来要书苑讲几节课?”

    明宝清愣了一愣,失笑道:“讲什么课?教她们打水车,造水渠吗?”

    “也无不可,试一试,若有如你这般的?苗子呢?她们大多数人甚至都没留意过这些东西,给她们一个机会。”温先生?说。

    ‘给她们一个机会’这句话几乎让明宝清没办法拒绝,她迟疑了很一会,还是答应了下来。

    苏先生?应温先生?的?请过来了,明宝清与?她另外?出去商议来讲课的?时间,轻手轻脚将温先生?的?书房门带上,苏先生?的?书房在?靠近课室的?地方,明宝走在?廊上的?时候往课室里看了一眼?,见明宝盈还没出来,就先过去了。

    书苑里新进了一位嘉荣郡主和一位长宁县主,论起来她们都是圣人的?子侄辈,亦有封号,旁人见了她们自然?是要行?礼的?。

    可面对萧奇兰的?时候,众人却从?未行?过什么大礼,这不禁让人感到?一点不安和别扭。

    尤其是嘉荣郡主和长宁县主很不将萧奇兰放在?眼?里,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还不及对褚蕴意和高家女娘们热络。

    书苑的?氛围变得古怪又憋闷,没有之前那种轻松惬意的?感觉了,就连秦臻说话谈笑都都压着声音,生?怕被郡主和县主身边的?婢女出言训斥。

    明宝盈不过是个小人物,在?书苑里,只要能学到?东西,怎么样都好。

    嘉荣郡主和长宁县主在?京城没有府邸,圣人让嘉荣郡主住了侯府原来的?宅院,也不知是谁多嘴多舌跑到?郡主前头说明宝盈是侯府的?女儿,惹得她注意到?了这个静默无言的?学生?。

    “明三娘!”嘉荣郡主身边的?婢女呵住她。

    明宝盈一脚已经?在?门槛外?了,她知道明宝清今日?回来接她,可外?头又下了雨,她担心明宝清会淋雨,理好了书箱正要出去。

    她转过脸,看着那个婢女,又看向嘉荣郡主,轻道:“敢问郡主有何事?”

    “你真是明家三娘?”

    “童叟无欺。”

    嘉荣郡主轻笑一声,道:“圣人还真是宽宥。”

    “圣人恩德,永世难忘。”明宝盈侧身站着,没有收回门外?的?脚。

    “你很赶时间吗?难道与?我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嘉荣郡主问。

    “她等她阿姐接她回乡上住呢。”

    崔四脱口而?出,用帕子掩了掩唇,看了明宝盈一眼?,又望向坐在?那慢悠悠收拾笔墨的?萧奇兰。

    萧奇兰也带了伺候的?人,但那个婢女几乎不说话,只萧奇兰一个眼?神就懂她的?吩咐。

    “是该如此,”长宁县主道:“哪来的?就回哪里去。什么人也好住在?书苑里的??”

    明宝盈站直身子看嘉荣郡主,做出一副有些困惑的?样子,道:“哪来的?就回哪里去?”

    说罢,她垂眼?一笑。

    嘉荣郡主和长宁县主的?脸色就是一沉,此时有笑声像一缕鬼火似得冒出来,叫人心头一颤,萧奇兰起身从?她们二人眼?前走过。

    “萧娘子是在?笑什么?”嘉荣郡主饶有兴致地问。

    “我笑崔四娘子今日?穿得滑稽,红鞋绿裙,像个走街串巷的?牙婆。”萧奇兰说。

    “萧娘子何必如此刻薄。”嘉荣郡主微微蹙眉,很是关怀地看了崔四一眼?。

    长宁县主睨着萧奇兰身上的?灰银绸,道:“咱们这样的?年岁,穿什么鲜妍的?颜色衬不起?衣裳也要挑人来穿,可不要托大了。”

    “什么叫托大呢?”萧奇兰不解道:“是孤身一人入京,自以?为海阔天空凭鱼跃?”

    长宁县主是圣人六叔豫王的?嫡女,豫王的?封地在?豫州。

    嘉荣郡主则是建王的?女儿,建王资质平庸,为先皇所不喜,所以?早早就封了王,赶到?建州去了。

    但这一辈的?儿郎里似乎有几个质素颇为不错的?,尤其是嘉荣郡主的?同胞兄弟,甚至有传闻说,他长得与?先皇很有几分相似,真假不知,但有人造势是一定的?。

    “可到?底,只是投石问路的?那颗小小石子。”萧奇兰停在?嘉荣郡主跟前,忽然?像个鬼鸮似得转脸看她,嘉荣县主的?婢女护主要拦她,被萧奇兰的?婢女一把扯住甩出了门外?。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嘉荣郡主惊得往后退,萧奇兰一步就逼到?了她眼?前,轻声道:“圣人临朝,与?我们而?言自然?是海阔天空。建州那小小地方,出来了,哪里还要回去?温先生?说你的?文章有很有几分见地,我倒没看出什么,也许是这几日

    ?你是日?里也忙,夜里也忙,带进京的?那些人都散到?哪里去了?你也觉得太急了一点,是不是?可惜啊,人家虽然?跟你来了长安,却不认你做主,一个微末小卒都能无视你的?意思,太可怜了。你真甘做父兄的?垫脚石?如若这般,你真太叫我失望。我甚至都,很看不起你。”

    萧奇兰直起身,拍了拍嘉荣郡主泛青的?面孔,走了。

    廊上,明宝清和苏先生?正走过。

    “明娘子。”萧奇兰赶在?明宝盈前头先喊了她一声,屋里众人都听见了。

    “萧娘子。”明宝清对她笑了一笑,又道:“可是苦夏?怎么瞧着比上回见你要瘦了些。入了秋,可要好好进补。”

    “多谢明娘子关怀,姐姐什么时候得空,我家中的?桂花山药糕做的?还不错,咱们一道补一补。”萧奇兰笑得很甜,与?方才在?屋里的?迫人气势截然?不同,言语间又把称呼换得亲密了许多,“我住永昌坊的?小南口。”

    明宝清怔了一怔,笑着点了点头,心道,‘永昌坊的?小南口,还真是贵人中的?贵人,再走几步就是东宫了。’

    第099章 工部司匠

    工部工部司的小小主事只?有初一十五的朔望朝才有资格向圣人请安, 但平日里的常参只?有五品官员以上才能参与,小小主事并不够格。

    所以宇文主事的折子都是递到?工部,再由工部审议过后, 再由侍郎或者尚书呈给?圣上的。

    如果说礼部、吏部上下多是崔尚书的门生, 那么户部就?可以说是被宇文惜牢牢拿捏的, 刑部尚书是林家的女婿, 侍郎又?是林家的门生,兵部尚书之位空悬,共两?位侍郎, 其中一位是高?大娘子的夫婿, 另一位则范娘子的父亲。

    而工部尚书陈镇是先皇在位时考中的进?士,那年一榜进?士二十二人,只?有他一个是寒门出?身?。

    陈镇为人低调踏实, 是孤臣也?是能臣, 他成婚很晚, 夫人出?身?普通, 膝下子女还小,唯有一个侄儿在万年县做县令,叔侄俩都是温吞性子, 不爱结党。

    他在侍郎的位置上坐了很久, 工部司和水部司里的那些如宇文主事一般的‘呆子’都是由他一个一个搜罗提拔起来的,圣人登基后, 陈镇升任了尚书一职,行事作风照旧, 工部上下受皇位之争影响最小, 几?乎没有。

    “这所谓水田犁不过是在江东犁的基础上稍加改动些许,即便真有你说的那些好处, 哪里就?值得给?她一个官位了?”殷御史出?言道。

    “此人除了改犁之外,在营造一事上确有些才能,新?扩的染坊也?由她也?有所参与。且水田犁已在官田中用过,的确省力不少,”陈镇一板一眼地说:“以水牛牵犁,从?前一人需得两?日才可耕一亩,换犁之后一人一日半就?可耕一亩,这半日功夫不可小觑。且那水田犁改过之后,精简木料,磨损后又?方便农人自己修补,下官已让工部司制作了两?百犁,待完工后分发给?长安万年两?县,百姓可取自家旧犁来换。”

    “陈尚书此举是否太大张旗鼓了些?”殷御史又?道:“似有为明氏余孽铺路之嫌。”

    ‘余孽’二字令一直没有做声的褚大学士微微侧眸看了殷御史一眼,他是集英殿大学士兼御史大夫,但御史台上下并不只?有一条舌头,殷御史如郭给?事中一般,都是崔尚书门生。

    褚大学士还记得先前有人弹劾殷御史,说他的结发妻子方氏暗中与被流放至陇右的方家军奴有所往来,经查,也?不过是寄些衣物吃食而已,书信里并没有什么大不敬之语,只?有长姐一片慈爱关怀之心。

    褚大学士思虑再三,还是不打算用这本?奏来剔除异己,却没想到?过了两?日,听闻方氏在道观中病故了。

    人心凉薄,褚大学士并不十分意外,只?是对殷御史的为人又?看低了几?分。

    “此举是为民生,少给?我扯那些。”陈镇转过身?来看殷御史,垂着双死鱼眼用笏板戳了戳殷御史,道:“你很没有资格与我说这些话?。”

    殷御史一噎,气道:“虽说下官的官位比不得尚书您,可在朝堂上议事,不过是为了圣人分忧,谈何资格呢?”

    陈镇嗤之以鼻,道:“我的意思是,你先去耕两?日的田再来说这些话?,官田里冬日也?需翻耕的。”

    “没耕过田地就?不能说了?陈尚书自己难道耕过?”殷御史这话?一出?就?知道错了。

    陈镇果然道:“我这粗手大脚,当然是耕田出?身?,只?是家中父兄垂爱,所以少耕了几?回田,多读了几?本?书而已。”

    “下官还是认为欠妥。”殷御史高?举笏板,朗声道。

    “我是让她坐我的位置不成?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九品末流的工部司匠之位,我工部自己就?能做主!今日呈上来是为了让圣人过目,不是叫你这个鸡公在这聒噪挑刺的!”

    陈镇自然知道殷御史这一派人在反对什么,他也?不是没猜到?圣人之所以把明宝清安在工部,就?是为了让他这个无瓜无葛的尚书出?面替明宝清要官。

    陈镇不是把好受人驱使的兵刀,但这事儿他自己若认可,就?算知道这后头有风云搅动,他也?要做。

    “好了。”萧世颖见底下差不多了,施施然道:“既是有用之人,要的不过是个九品官位,便给?她吧。”

    郭给?事中见状正?要说话?,却听工部的侍郎又?有本?奏。

    “龙首乡上染坊扩建,正?填一块淤泥地时,竟有悍贼跳出?来,说匠人们?占了郭给?事中的私家田地,一干人等扬锄挥耙好不猖狂。”

    郭给?事中没想到还有一把火是留给他的,忙不迭跳出?来为自己辩驳,倒误了时机。

    工部司匠一职说起来还不如幕佐好听,但毕竟是工部呈请,圣人允准,吏部记录在册的官位。

    明宝清新?换了工部腰牌,不只是含含糊糊写了‘工部’二字,而是多了‘司匠’二字,背面才是‘工部’。

    腰牌是檀木做的,古朴厚重,严观托在手心里看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倒出?一粒浑圆正?红的珊瑚珠子,用红绳绞在腰牌下边洞眼里,远远看去,就?像凝了一粒红豆。

    明宝清垂眸看看着他笨拙地摆弄着这小珠子,又?抬眼看着巍峨高?耸的皇城,道:“比试时一切小心。”

    “知道。”严观倾身?给?她系上腰牌,笑道:“等我回来。”

    南衙十六卫的遴选笼统有三日,在宫城北的禁苑中举行。

    萧奇兰站在含光殿的高?台之上,看着列队走过来的那些参与遴选的人。

    严观落在最末,走得不疾不徐。

    萧奇兰看着他走近又?远离,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想,‘还真是萧家人的身?骨架子,长得倒是不像,像了娘啊。’

    听闻严观的母亲生得明艳,不是那种需要品味的美,而是第一眼就?能看见的漂亮。

    只?是严观肃杀气太重,没人会觉得他漂亮,即便有喜欢他这样?气概的女娘,也?没机会像明宝清那般捧着他的面孔细细端详。

    遴选比了三日,萧奇兰去了两?日,头一日和尾一日。

    严九兴是个暴躁脾气,从?前在千牛卫里树敌不少,严观自己也?是讨打,惹了刘中郎将,在遴选里吃了不少苦头。

    但料子总归是块好料子,右千牛卫不要他,左千牛卫、金吾卫、监门卫却是要的。

    严观自己选了左金吾卫,任了中侯一职,官署就?在万年县永兴坊,说起来还是熟门熟路的。

    “怎么一点也?不知上进??明娘子也?不敦促他,难道就?喜欢他这样?庸碌埋没自己?”萧奇兰像是有些不满意。

    荆统领笑道:“左金吾卫中侯也?是正?八品的官职了,不算埋没。”

    “我是怕明娘子日后官比他大,要嫌弃他了。”萧奇兰在萧世颖跟前说起这个,其实也?不过是闲话?而已。

    “那就?让他进?羽林卫吧。”萧世颖随口来了这么一句,又?对荆统领道:“具体你来定。”

    “反正?是做中侯,那就?做羽林军的中侯吧。禁苑的鹰坊里正?好空了个中侯的位置,底下两?百人,专管狩猎鹰犬、祭祀仪仗一类的事。”荆统领波澜不惊地说。

    萧奇兰左右转脸看她们?,呆呆的样?子惹得萧世颖轻笑了一声,“怎么了?”

    “羽林卫是北衙军,中侯一职可是七品下。这要说来我要管明娘子要些好处了,毕竟是我进?言呢。”萧奇兰玩笑道。

    “怎么是管明娘子要,不管严中侯要呢。”萧世颖笑盈盈地看她。

    “毕竟是与明娘子相熟些。”萧奇兰也?笑,“又?觉得他们?二人之间,好像是明娘子说了算的。”

    严观自觉挑了个不错的差事,王阿活也?觉得自己抱住了一条很熟的大腿,结果连金吾卫官署椅子都还没坐一下,又?接到?了去羽林卫的消息。

    “这可好了!”吴叔比他们?都要闷闷不乐,早起就?在抱怨,抱怨到?现在还没个完,“你和明娘子都这么忙,如今各领差事,一月不知道有没有三两?面好见的。羽林卫的官署那么远,若是住在家里,上值都要早早起,还睡个屁!”

    “别喷唾沫了。”严观将那些进?入休眠的鸢尾花一盆盆挪到?单辟出?来的花房去,道:“鸢尾这时候不用浇这么多水。”

    吴叔用软绵绵的干帕子在严观腿上抽了一下,咂声道:“你现在摆弄这些花来做什么?夏天开得好的时候,你又?不带明娘子来看,我才知道你喜欢人家那么那么些年,你也?是太能憋了,你怎么不早告诉她?”

    “在路上看见她漂亮而已,所以喜欢。这样?说了岂不是显得我很肤浅,还像个色鬼。”严观搪塞道。

    “天底下长鸟的都是色鬼,你的马都是你不是?”吴叔高?声道。

    严观无奈到?了极点,赶紧往外去,道:“这把年纪了,别把这些话?挂在嘴上。”

    “我就?说!”吴叔也?是气昏头了,追在他后边像个顽皮孩子一样?,道:“鸟鸟鸟鸟鸟!”

    严家又?不大,游飞正?开门把明宝清和明宝锦迎进?来,吴叔又?叫严观挡住了没看见她们?来,严观着急要捂他嘴的时候都还一个劲在‘叭叭叭’。

    “天冷了,哪见那么多鸟啊?”游飞仰脸在树梢墙头张望着,不解问。

    吴叔这才瞧见明宝清和明宝锦两?个,大女娘牵着大白马,小女娘背着小背篓,乖乖两?个人歪着脑袋看他。

    老不修也?闹了个大红脸,做贼似得溜走了。

    “什么鸟?”明宝清也?没领会意思。

    “说我的差事就?是养鸟。”严观为了避免吴叔晚节不保,只?得说谎。

    明宝清失笑道:“你这差事,二郎从?前总挂在嘴上,说学问做不好,就?去羽林军谋个差事当当,他平日里击球走马,?放鹰逐犬,养鸟逗狗的,的确有些心得。”

    明宝锦很少听明宝清说起明真瑜,有些好奇地仰脸听着。

    再过几?日就?是老苗姨的生辰了,明宝锦也?是无意中听她与姜阿婆闲聊时才知道的,所以就?偷偷告诉了阿姐们?,想要给?老苗姨小小的操办一场。

    所以明宝清就?把她带进?城里,还给?她和游飞各自一个装了散钱的小荷包,让她自己上街去买那些想要的食材。

    游飞已经把严观家附近都混熟了,夏日里天热那一阵,严家都不怎么开火的,游飞几?乎顿顿都跟着吴叔或者严观在外头吃,东市那一带不说熟络,总不会被人拐骗了去。

    “走吧,锦儿。”游飞说着去牵明宝锦的手。

    这无师自通的肉麻叫法让严观眼皮子都抽起来了,一个反手就?拧他耳朵,疼得游飞直叫唤。

    “你少给?我卖嘴乖。”

    “痛痛痛痛痛。”游飞个子都被严观揪高?了,明宝锦替他求情,可可怜怜望着严观道:“可以叫锦儿的。”

    明宝清在旁抱着胳膊笑,严观说很冷酷地说:“不可以。”

    游飞好容易把自己的耳朵救下来,嘶着气对明宝锦说:“看看,是不是肿了?”

    明宝锦认真地看,认真地说:“嗯,肿了一大圈,好像猪耳朵。”

    明宝清笑出?声来,游飞一手捂着屁股防备严观踹他,一手牵着明宝锦往外跑,欢欢喜喜道:“走喽,买东西?去喽。”

    第100章 女娘当官

    龙首乡上的染坊是由工部司里一位郑主事主领, 明宝清从旁协助,着重落实引水浣布的那一部分营造事宜。

    郑主事今年六十有七,腿脚利索, 就连图纸上的一个小小标注错误, 他?都能一眼?瞧出来。

    初见她时, 郑主事有些惊讶, 但没有多说什么,该怎么办就是怎么办,明宝清跟着郑主事学?到了不少东西。

    闲时坐下来聊天, 听明宝清说起有妹妹在紫薇书苑里念书, 他?很好奇,问:“什么年纪可以?去?”

    “十二岁上就可以?参试了,但试题不简单, 如今书苑里年岁最小的是高将军家的四娘, 也十四了。”明宝清说。

    郑主事想了一想, 坐在棚架下合上茶盏道?:“都考些什么呢?”

    “主要?是诗赋、经?学?、算术这三门。”明宝清见郑主事给她递糕点, 忙双手接过,道?:“若通过了,入学?还会考一门时务策问。”

    “是吗?”郑主事捋一捋黄白的胡子, 沉吟片刻后道?:“我家小孙女过了年就十二了, 她小时候一直跟着她阿兄去书塾的,后来书塾的先生说, 女娘认得百来个字已经?很好,不让她去了, 她不肯, 硬是又去学?了两年,后来呃……

    郑主事不好意思?说孙女月事来红, 只是顿了一顿,委婉道?:“实在是到了年岁,她娘就不让她出去了,只她还是整天在我书房里待着,女红什么的都不喜欢做,只喜欢看?书,惹得她阿娘长吁短叹,只说自己的病都是被?她气出来的。”

    明宝清没有对人家的家事过多置喙,只是道?:“我听书苑的先生说,书苑有些副课是可以?请求旁听的,但要?提前几日,拿着坊长给的户籍明证去书苑登记,允准了就可以?入内旁听。若是您的话,应该可以?用户部主事的印章来替您孙女做明证,以?示身?家清白。”

    郑主事的儿子老实本分,儿媳缠绵病榻,他?这把年岁还要?顶门立户,看?看?膝下孙儿,不是性?子顽劣,就是脑子庸常,唯有这个小孙女很有几分灵秀,但也从未生出过要?拿着小孙女来撑门面的心思?,直到这一刻,他?心头蹦出几粒微妙滚热的火星子。

    “若不是你说,我对这些事情真?是一无所知。”郑主事看?着明宝清,又道?:“我原本也不知道?女娘上学?能有什么用处,可这几日瞧着你做事说话,样样不输儿郎,又觉得这世道?好像变了些,可我老了,已经?跟不上了。”

    明宝清看?着他?,微微笑道?:“那就让您的小孙女替你来跟上?子嗣延绵,有时候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泥浆砖瓦一滩一摞堆着,匠人们忙碌着,明宝清站在足有三十丈长,二十丈宽的洗衣池边沿上,看?着一格一格细致的分区,一条一条纵横的水槽,眼?见自己的图示渐渐成型,她心里真?觉得很痛快,累也无妨了。

    “明娘子怎么站得这么高?小心一脚踏空,摔得惨喽!”话也不是什么好话,称谓和语气更是不妥当的。

    明宝清还未说话,黑蛋就从底下的一个洗衣池中直起身?来,皱眉看?着那人道?:“这里没有明娘子,只有明司匠。”

    “对对,小的打嘴了。”说这话的人是郑主事手下的一个佐吏裘老八,这人还算能干,就是嘴皮子油滑了些。

    他?作势去打自己的脸,见明宝清看?了过来,又嬉嬉笑笑起来,踏在矮明宝清一阶的土道?上,道?:“司匠,您真?也是独一份了。”

    明宝清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肯定不会是她喜欢听的话,就沿着洗衣池的沿边走了过去,细细巡视着每一处。

    裘老八也跟了过来,明宝清见他?如此,索性?就与他?说起

    公事来了。

    “染池那边引水的龙骨水车做得怎么样了?”

    水渠靠闸门关停截水,龙骨水车则是靠人力踩踏汲水,比较灵活,所以?在染池那种需要?控制水量和染料配比的地方使用。

    “最复杂的木链已经?做好了,车壳简单得很,您可以?去看?。”裘老八很自信地说。

    明宝清瞧了他?一眼?,裘老八当差还是认真?的,做了个‘请’的动作,带着明宝清去木匠们忙活的棚架下察看?龙骨水车的进?展了。

    他?走在前头,嘴碎不停,“女娘当官,什么感觉?有想过自家兄弟还在受苦受难?”

    听到这句,明宝清突觉怪异,对裘老八愈发厌恶,闭口不言。

    “呵。”裘老八嗤笑道?:“谱倒是摆得大,都不屑与我等说话了。可别太适应这当官的滋味了,也该想想自己配不配,软肋那么多,随便拿捏你一个都简单,别?等祸事临头才知错,自己早些下去,省得被人踹下去了,也不体面啊。”

    裘老八说罢放缓了步子,似乎在等明宝清的反应,而明宝清从他身边直直走了过去,连个眼?神都没给。

    ‘这是没听明白?不会啊,是个聪明人啊,啧,那就是铁石心肠?’

    裘老八皱了皱眉,快步跟了上去,刚‘哼’了一声,就见明宝清转过脸来,道?:“谁叫你说的这话?打算说吗?不打算说你就别?说话了。你午膳食蒜太多,没见郑主事都快被?你的臭气熏出眼?泪来了吗?怜惜怜惜他?这把年岁了,这么好脾性?的上官去哪里找?”

    吃蒜的人自己闻不见臭,裘老八张口结舌老半天,悻悻然?挥了挥手,像是一副明宝清不识时务,不与她见怪的样子,又牛气冲天地冷哼了一声,拽模拽样地在那指手画脚。

    但匠人们看?明宝清的脸色多过看他的,他?心里憋屈不过,夜里回家一坛一坛喝酒。

    朱姨是来快活的,见他?喝的这副德行?,便知道?没有好快活的,顺手抄走桌上一只烧鸡就走。

    “做什么?陪陪我。”裘老八不肯让她走,搂着她要?往她怀里蹭。

    朱姨狠狠拍了他?脑瓜一记,道?:“吃奶找你娘去。”

    裘老八埋在她胸前闷闷笑了,手也愈发不老实起来,道?:“吃奶当然?找你了。”

    他?一身?酒气,朱姨虽不讨厌,但只怕染身?上了回去被?明宝珊嫌弃,躲得十分真?切,推得也很用力。

    “你也嫌弃我啊!我就喝了点酒,吃了点虾米,知道?你来我都没啃蒜,你还嫌弃我!?”

    裘老八又气又委屈,松开手推了朱姨一把,自己坐那桌角闷头剥花生米去了。

    朱姨见他?真?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翘起尾指勾散了几缕头发,酥着身?段依过去,道?:“今儿是谁叫你不痛快了?与我说说。”

    裘老八绷着脸不理她,但被?晃了几下,神色就软了。

    “谁给我不痛快?谁能给我不痛快!?”裘老八抵死不认,作势又道?:“是我要?看?别?人不痛快了!”

    “嘁。”朱姨斜了他?一眼?,道?:“你可本事了。谁要?不痛快啊?”

    裘老八坏笑着看?她,道?:“你听了,保准也痛快的。上次同你讲,从前压你头上那个大娘子当上司匠了,你不是不高兴么?”

    其实朱姨也没有不高兴,只是觉得明宝清当上官了,本事愈发大,往后在长安城里碰上了,她和明宝珊如今的日子又只是过得去,明宝珊也没有好归宿,总觉得显得她当初的抉择愚蠢不堪。

    听到裘老八说是明宝清会不痛快,朱姨还真?有了些兴趣,倒在裘老八身?上,张口要?他?喂自己吃花生,道?:“那又怎么了?”

    “当不了多久的,有人要?搞她弟弟,她还能坐得住?”裘老向朱姨炫耀着自己的见闻,“让我给了递个话,可那娘们不理,瞧着吧,那明二郎不是在蓝田县的驿田里嘛,死个耕田的奴才,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

    说着,他?就觉得身?靠着的人儿僵了僵,但他?喝得有些醉,没有细想,只是伸手掐了掐朱姨的面颊,笑道?:“怎么样,解不解气?!”

    朱姨从前对裘老八说过许多夸大其词的话,没想到裘老八真?听进?去了,以?为?她对明家人都恨得要?命,尤其是对明宝清。

    但朱姨心底里根本谈上不上有恨,对明宝清其实隐隐还有点佩服,更何况明真?瑜的生母与朱姨从前关系不错,夜里常常在一处睡,一个唱曲一个跳舞,做了多年的伴,明真?瑜生母死的时候,朱姨经?常躲着人哭。

    明真?瑜远在蓝田县,朱姨没这个本事照拂,但她知道?明宝清定然?会留心的。

    朱姨虽然?与明宝清抉择不同,但她真?的不恨明宝清,她只是觉得明宝清会看?不起她。

    “解气,解气。”朱姨回过神来,忙露出一副钦佩的神色来,揉了揉裘老八的肩头,道?:“这事儿是谁吩咐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想那明大娘子跌跤的人多了去了,我只是拿了点小钱传个话。”裘老八受着朱姨的伺候,舒舒服服的,“这世上当官的就那么些人,女的要?是也能当官了,男的岂不是要?下来一半?谁肯呢?我也不肯。”

    “是了,折腾这些做什么?”朱姨从后边搂住裘老八,酥声道?:“伺候好你这个硬货才是真?道?理,对不对?”

    裘老八受用极了,抬脚时连酒桌翻了都不管,压着风韵犹存的美人就是好一番云雨,美人问他?什么他?就答什么,说完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地上的酒碗碎了一滩,酒渍都快干了,朱姨很贤淑地收拾着,一片片捡起碎瓷片,用笤帚扫拢酒菜,轻手轻脚把酒桌摆正,往厨房去了。

    回来后就那么坐在床上熬时辰,呆坐了一会,瞧见裘老八衣裳上有破洞,就寻了针线坐到灯下去,替他?细细缝补起来。

    朱姨缝好了衣裳,想着往事,明真?瑜生母的模样其实都有点模糊了,但朱姨始终记得她跳起那支急弦健舞时回旋的裙摆,漂亮得像蝴蝶震动的翅膀。

    不知是过了多久,朱姨开窗看?了看?天色,她估摸着坊门要?开了,打算要?走。

    朱姨推开房门的时候裘老八忽然?醒了醒,脸蒙在被?子里,声音嗡嗡的,朱姨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她折返回来,掀开被?子摸了摸裘老八的脸,道?:“夜里没回去,女儿要?着急的。”

    “钱,钱在床底下,你拿些去,做衣裳。”裘老八还没完全酒醒,说得断断续续。

    这一回的钱,朱姨忽然?不想拿了。

    “做件粉红的袄。”裘老八翻了个身?,又说。

    朱姨笑了笑,道?:“什么年纪了,还穿粉呐?”

    “好看?的。”裘老八说完这三个字,渐渐又打起呼噜来,朱姨瞧着他?那张普普通通的脸,有些舍不得走。

    她蹲下身?,从坛子里拎出一串铜钱来,道?:“锅里有粥记得吃,女儿说我煮的粥越来越有滋味了,你也尝尝。”

    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