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茶与茶点

    这一年来, 明家?的女娘们终于也重新又吃上茶了。

    明宝清吃茶并不?挑剔,寻常饼茶即可,只她不?喜欢吃厚沫, 汤花要?越细越好, 煎茶时添些?橘皮、薄荷叶最好, 她喜欢那种凉凉的感觉。

    蓝盼晓是吃花茶的, 从前会兑上一点蜜,但这几年不?能时常吃蜜吃甜,她口也淡了, 倒觉得纯粹的花茶更芳香浓郁, 不?必添蜜。

    老苗姨吃的茶很朴素,是一种很多老婆婆都喜欢的芝麻豆子橘皮茶,姜阿婆和孟老夫人也喜欢吃这种茶, 说是吃了胃里舒服, 不?会发寒。

    明宝锦已经知道这种咸茶该怎么做了, 青橘的皮剥下来要?摞在坛子里撒盐腌制, 芝麻、紫苏籽、毛豆要?用小火慢慢烘得皮皱,等?吃茶的时候就抓上一把,添点不?用太好的茶叶, 用热汤一冲, 即成了一碗咸津津的茶汤。

    很少会有孩子喜欢吃这种咸茶,明宝锦就不?喜欢, 她是嗜甜的舌头,年纪小, 每日精神奕奕的, 就会觉得提神醒脑的橘皮味道很冲。

    但她喜欢吃茶汤里的焙豆,泡开后的烘豆咬着?很糯, 因为茶汤里浸进去的一点咸,又让豆子本身?的甜味凸显。

    而?且豆子茶汤的气味也很好闻,润润的,香香的,婆婆们坐在一块的时候吃茶的时候,屋子里全?是这种气味。

    至于明宝锦自己,她觉得世上最好吃的茶是乳茶。

    严观和明宝清正月里的时候带她和游飞去吃过一次,那是羊汤锅子店的一道吃食——甜羊乳茶泡葡萄干烤胡饼。

    这道吃食大约就是羊汤店琢磨出来哄孩子的,但凡带孩子来的,十有八九都会点一碗。

    甜羊乳茶带一点焦色,茶味其实不?是很重,就是为了去膻的,明宝锦小心?翼翼捧着?碗边啜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极舒坦的焦糖气扑鼻而?来,葡萄干烤胡饼有她脸那么大,又有一指那么厚,外壳焦焦黄黄硬邦邦的,撕开来又白?白?软软发韧。

    她先喝了小半碗的乳茶,干吃了几口胡饼,再无师自通地把胡饼掰成一角一角,投进乳茶的里浸着?。

    浸泡的时间微有不?同,滋味都各异,浸得短得只是微湿,又沾了甜奶香,浸得久的饼子内孔全?软乎了,各有各的好味。

    不?过明宝锦真是吃不?完呢,游飞还时不?时喂她一口肉,但还好没有浪费,游飞近来真是开始窜个子了,吃得也多,很多很多。

    明宝锦看着?他捧着?乳茶大碗‘咕咚咕咚’帮她扫了尾后,还意犹未尽地抿了下嘴。

    “撒把孜然,你把这桌子也吃了吧?”

    听严观这样揶揄游飞,明宝锦靠在明宝清胳膊上笑?得停不?下来,笑?脸好像裹了糖浆的糯米丸子,又白?又甜的。

    末了严观还给游飞要?了两个粗盐焗鸡蛋,说是宵夜。

    严观和游飞师徒俩在吃茶这件事上是很无所谓的,茶也好,白?水也罢,都是解渴的东西。

    文无尽倒是每日都要?吃茶的,只是懒得分一盏二盏三?盏,就那么混淆着?饮。

    明宝盈干脆就吃散茶,连煎焙都省却,热水一冲就好。

    论起来,她们姐妹几个都是会茶戏的,只是懒得费功夫去整这套花样了,唯有明宝珊偶尔还会一套做全?。

    但她近来闲时都在布料衣裳堆里,吃茶都让霜降去煎煮,吃个提神醒脑,肠胃舒坦也就是了。

    严观到?了兰陵坊公?主府后边的小径上时,正见到?她们三?姐妹牵着?手在前头走着?。

    她们三?人身?上都有新物件,明宝清穿了一双棕褐的牛皮长靴,靴筒里藏着?一把严观给她做的银鞘短剑。

    明宝锦穿着?明宝珊给她做的嫩黄襦裙,而?明宝盈一回头,发缎如?柳树绿丝绦飞扬而?过,是蓝盼晓用多余的布料裁缝好的。

    谁家?若有这样未嫁的小女娘,真是门槛也要?踏碎。

    “文先生回乡上去了,院子也修缮得差不?多了,只等?下月搬来呢。”明宝清笑?着?走向?他,道:“今日是因着?孟参军回来了,所以孟老夫人请咱们去吃顿家?常便饭。”

    “孟参军回来了?那我这两手空空,倒不?好去了。”严观说。

    “不?怕的。”明宝锦指了指明宝清手里的一个小食盒,道:“我和三?姐姐借了二姐姐家?的厨房做了好些?点心?呢。

    严观看着?她笑?,道:“这也有我的份吗?”

    “当然了,”明宝锦想了想,说:“那个‘满天星’就算你的。”

    “‘满天星’是什么?”严观问。

    “就是粟米蒸糕呀,我夹了一层红芸豆糜,一层甜枣糜,我觉得这是最最好吃的,就归给你了。”明宝锦笑眯眯地说:“满天星这个名字还是大姐姐取的,我觉得可好听呢。”

    孟家的院子里飘着茶香,明宝盈一下就闻出来了,是她最喜欢的小芽。

    不过不是随便一闷的散茶,而?是煎茶的滋味。

    檐下坐着?一个人,一身?素黑柔软的外袍,内衫在袍下露出净白?一指宽边,真就是那个无数封白?纸黑字所描摹出的人。

    他此时正拿着?一个银黑的铜勺在分茶,举手投足沉静自若,有种融融自在的感觉。

    脚步声让他望了过来,站起身?对着?众人笑?了一笑?。

    明宝盈惊觉原来这并不?是一副水墨画,画上人有一双浅粉的唇和琥珀色的眼,身?形若鹤,脖颈手臂都修长。

    孟容川先不?疾不?徐地分好了茶,才放下铜勺,抬步走了过来。

    他的目光没有着?意停留在谁身?上,对明宝盈的态度与对明宝清是一样的,温和有礼,带一点感激和敬佩。

    “也多谢三?妹妹替我母亲写信,妹妹当真字如?其人,秀致明.慧。”

    明宝盈听着?他一口一个妹妹,心?道,‘信里都没叫妹妹,见着?了反而?叫妹妹了。’

    明宝盈这般想着?,垂眸看向?孟容川移到?她跟前的那盏茶上。茶汤淡黄,浮着?点点碎茶末,像是遥观春日的一池浮萍。

    少女清秀的面孔映在这杯新嫩的池水中,细眉纤目,越淡越丽,柔却不?弱。

    明宝盈很少审视自己的样貌,她觉得这并不?重要?,但她此刻有些?不?明白?孟容川的态度,实在太有分寸了些?,几乎是比照着?明宝清来的,多一份的亲近也没有。

    明宝盈倏忽抬眸,疏长的睫羽像遮不?住心?事的帘,直直望进孟容川眼底。

    孟容川眼下的泪沟和青圈像是坎坷仕途在他脸上留下的忧愁痕迹,他只这么静静地回望着?明宝盈,目光蜿蜒曲折,有点颓然和无奈。

    明宝盈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下垂的眉眼走势让她看起来纯洁极了,但她的嘴角却抿着?,透着?一股倔强。

    “你们是没想到?彼此是长成这个样子的,所以太惊讶了吗?”

    明宝锦的声音忽然冒出来,脑袋左转右转,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们。

    明宝盈笑?了起来,摸摸她的脑袋,道:“孟参军生得美好,我的确没想到?。”

    她第一眼就觉得孟容川长得很舒服,气度沉静雅致,仿若隔帘望月。

    明宝锦听了她的话,转脸认真看孟容川。

    小女娘有双鹿般无邪的眼睛,将?孟容川的讶异和局促尽收眼底。

    于明宝锦而?言,她并不?觉得孟容川比文无尽俊美,若论气概也不?比得严观英武,但‘美好’二字形容地很巧妙,因为这是明宝盈私心?以为的,不?需要?旁人来附和。

    严观和明宝清跟着?孟老夫人前前后后将?这个小院瞧了个遍,回来的时候明宝盈同孟容川正坐着?各自吃茶,间或说上一句话,孟容川还给明宝盈添茶,目光追着?在院里跑上跑下的明宝锦和孟小果。

    “飞飞阿兄怎么没有来?”孟小果追在明宝锦身?后问。

    “他的夫子前些?时候病了,这两日补课呢,所以旬假就不?放了。”明宝锦说。

    孟容川道:“我听娘说,游小郎在永达坊里的德馨私塾念书?”

    孟老夫人坐不?住,又去灶上看菜了。

    明宝清和严观坐了下来,她呷了一口茶,又瞧了明宝盈一眼,笑?道:“是了,三?娘前前后后打听了几家?,结果最合适的就近在眼前,同老夫人闲谈一说,才知道巧了,那位卢夫子的父亲是你的启蒙恩师?”

    孟容川轻轻颔首,道:“卢

    老夫子做过太史令,卢夫子自己曾是四门博士,不?过都是先帝那朝的了。卢夫子为人严苛古板了些?,但若只是开蒙的话,他的学识绝对称职。”

    “听你这样一说,我就更放心?了。这私塾离女学不?远,方便一并接送孩子们,乡上陶老丈家?里的小孙也打算进这私塾里念书呢。”明宝清道。

    孟容川浅浅笑?了一下,道:“小夫子打起手板来是不?留情面的,但人品贵重,爱才得很,他们父子这些?年用自身?的门路推举了很多平民学子进国?子监,其中便有我和几个同窗。”

    明宝盈睇了他一眼,见他神色落寞,就道:“抓进大理寺的那些?学子里,可有你的相识?”

    “有一个叫秦怀谦的,在国?子监里做主簿,他也是卢老夫子的门生。”孟容川叹了口气,道:“他出事那日我就去了德馨私塾,卢夫子也竭力在找门路,只是进了大理寺的黑牢,我等?微末小官即便打听到?些?许内情,又能做得了什么?”

    “这么说来,你与温御笔也是同窗?”明宝盈问。

    孟容川微微一怔,道:“你说温如?徽?是同窗,不?过她和秦怀谦小我一岁,他们俩是住在一个学舍里的。我与温如?徽并不?太熟,只知道年年岁考拨得头筹的是她。”

    孟容川轻轻叹了口气,道:“想当年同窗学子无一不?是意气风发,誓要?大展宏图,就算不?成,做个归隐修士了却残生也是好的,偏就败在这份不?甘上,为了这份不?甘,竟惹来了牢狱之灾。”

    众人都沉默着?看他,孟容川对上明宝盈那双光亮的眼,苦笑?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说:“我这把年岁了,也爱说些?不?顶事的丧气话。”

    “孟参军还不?到?三?十吧?怎么说起这种暮气沉沉的话来了?”明宝清道。

    “明年就三?十了,都说三?十而?立,而?我一事无成。”孟容川摇了摇头,刻意不?去看明宝盈。

    ‘这般聪慧的小女娘,自然能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想着?,心?头钝钝发痛。

    饭菜上桌,这些?事就不?谈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说起一些?轻松愉快的事情来哄孟老夫人,等?孟容川搀了孟老夫人回房午歇又折返回来时,明宝锦正掀开食盒,将?她做的点心?一味一味拿出来。

    “这是大姐姐给我的方子,做出来的桂蜜山药糕,这个给老夫人吃。”明宝锦将?这几味点心?都看成一样样大事,很仔细地叮嘱孟容川。

    “这时节哪里来的山药?”孟容川看着?明宝锦,忍不?住发笑?,明家?这些?小女娘,如?何能叫人不?喜欢呢?

    “寒天时削晒的山药片啊,我用碾子碾成粉了。”明宝锦说着?,又捧出一笼嫩绿的小软饼来,“这是艾草蒸饼呀,是我和三?姐姐给你做的呀?她说是你信里写了最念这个是不?是?还吃得下不??我看你方才没吃几口饭呢?是胃口不?好吗?眼下想吃吗?这是我三?姐姐掐了艾草嫩芽捣汁揉出来的,最最新鲜的艾草芽儿了,你许是这长安城里第一个吃到?艾草蒸饼的人呢!”

    小女娘一脸热忱地捧着?艾草蒸饼举到?孟容川眼前,艾草的香气扑鼻而?来,蓬松而?绵软的质感让孟容川的确很有食欲,只他更担心?明宝盈会因明宝锦的坦白?而?羞恼,很有些?担忧地看向?她。

    明宝盈端端坐着?,面容恬静甚是含笑?,她的目光落在明宝锦身?上,完全?就是一派怜爱,掘地三?尺也挖不?出一丝责备来。

    觉察到?孟容川瞧着?自己,明宝盈眸珠一扬,忽而?一笑?。

    孟容川神色自若地拿了一枚蒸饼同明宝盈道谢,称她有心?了,然后很得体地吃了起来,边吃边夸。

    这两人的来往很正常,明宝清本没觉得有什么,只忽然瞥见孟容川那只拿着?绿蒸饼的那只手怎么粉乎乎的。

    她眨眨眼,瞧严观,严观也看她,动?了动?唇,无声道:‘他红身?子不?红脸的!’

    ‘你怎么就不?红脸不?红身?子的?没劲!’明宝清挑眉示意。

    ‘他白?!一览无遗,装得挺好,闷头吃呢!’严观掩口轻咳了一声。

    ‘你别笑?话人家?!孟参军瞧着?周到?老练,实则是个面皮薄的,不?像文先生,面嫩皮厚。’明宝清示意了一下孟容川。

    严观眼睛微弯,张唇道:‘对对,他皮忒厚!’

    “明司匠和严中侯,不?说话也能交流的吗?”孟容川疑惑地问。

    双方处境忽然倒置,严观和明宝清正有些?尴尬,就听明宝盈施施然道:“心?意相通的滋味,孟参军这把年岁,难道没有尝过?”

    第122章 军中画卷

    因为?明宝盈的无礼, 明宝清斥了她几句,不痛不痒的。

    孟容川丝毫不介意,只是说:“三妹妹说的是实情。”

    明宝清瞧了明宝盈一眼, 正想说什么, 孟容川又道:“我画了你?阿兄和方五郎、方四娘的画像, 要?看看吗?”

    “要?!”明宝清和明宝盈异口同声道。

    孟容川笑弧很深, 收了笑时鼻唇处还有细细弯纹,“我给你?们拿去,卫二郎的画像我已经交给卫二嫂了。”

    孟容川一共画了两幅画, 第一幅画上画的是方时敏和方时柔, 方时柔手里还拈着针,眼睛没看自己膝头待缝补的衣裳,而是看向?边上的矮榻——方时敏正趴睡在那里, 睡姿豪放, 因为?累极, 又有姊妹身边, 所以睡得非常香甜。

    明宝盈隐约都能听见她打呼噜的声音了,自己逗了自己一笑,伸手在方时敏面上虚虚摸了一下?, 问:“这里是军帐吗?她们还能睡得上这么好的床榻?”

    孟容川的眼神落在她触摸方时敏的手指上, 怔了一下?才道:“只是草榻,我, 美化了一下?。方五郎被提调去练新兵了,累得几乎趴下?就睡着了, 因为?我第二日就要?走, 所以就连夜草草画了这一副,将就着看看吧。”

    草榻这个说法估计都是美化, 应该就只是草席。

    “你?阿兄这副我画得仔细了一点。”孟容川徐徐展开?另一幅,明宝清就见明真瑄正襟危坐在一块大石上,神色有些不自然。

    “阿兄不习惯入画。”明宝清轻笑了一声,“看起来像个被大人呵住不许动的娃娃。”

    “他?那日新升了官,方五郎又在后头练兵,让新兵一起喊他?明旅帅,他?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就这表情了。”

    孟容川伸手点了点头画卷边角处一个骑着棕马的人,马只露了半身,那人也是歪出来大半个身子?,伸长了脖子?要?来看明真瑄,身后的兵士密密点点似豆,面目模糊,唯有她在笑在叫嚷,身姿利落潇洒。

    孟容川的画下?笔匆匆,但给家人一解相?思之苦还是够的。

    明宝盈看着那画卷的边缘,只觉得这有限的画卷上描摹了无垠的生活。

    众人都在看画,而她抬起眸来看孟容川,对方也看她,笑了笑。

    明宝盈别开?眼,伸手把方时敏和方时柔的画像收卷起来,道:“这画我要?拿去给她们二人的亲眷,可?以吗?”

    “就是那位殷大郎吗?”孟容川忽得问,没等明宝盈说话又道:“自然可?以。”

    “她们与?你?提过殷大郎吗?”明宝盈问。

    “我只隐约知道他?们的长姐嫁了殷家,育有子?女,”孟容川轻轻摇头,道:“他?们平日真是很忙很累,有点功夫都睡觉休息了,来帐中托我寄信时才能说上几句话。”

    明宝清有些好奇地问:“你?此番回家应考,虽说官职还保留着,但军中那些文?书庶务谁来做呢?”

    “重要?事务都有长使拿主意,他?手下?还有两个书吏,再由方四娘替我打理一下?营中一些庶务,也就够了。”孟容川说着就见明宝清和明宝盈露出惊讶之色来,他?道:“算上卫二郎,方四娘共有三个哥哥护着,那些不长眼的也该掂量掂量。她先前自己在家眷营房里时其实也把日子?过起来了,因为?教孩子?们读书习字,也很受家眷们敬重,但有些个不

    长眼的卒子?趁着方五郎他?们三个带兵出去剿匪时想欺辱她,幸好被几个孩子?救了,叽叽喳喳还告到了尚将军处。尚将军很是生气,就用了重典,打杀了一个带头的,另外两个受了钉板十五杖,被逐到军田去了。”

    明宝清和明宝盈听得极认真,在听到方时柔差点被欺辱的时候,明宝盈眼圈一下?就红了。

    孟容川的目光闪了闪,面上还得持住。

    “因这事在前,尚将军也知道方四娘是个有才学的,还能管住一帮半大不小?的孩子?,所以就同意让她代为?打理一些杂务。”

    明宝盈沉默地听着,半晌后才道:“多谢参军告知,这些事四娘她们是不会说与?我听的。这画拿去给殷家兄妹看,他?们定要?谢你?的。”

    “举手之劳,谢什么。”孟容川笑着看她,眼底了无心事。

    在女学里这几年,明宝盈身上的闺阁气越淡,举手投足总有种?天?经地义的感觉。

    就比如?她此时抱着画卷站在阶下?仰脸看孟容川的样子?,白纸黑卷轴抵在她肩头,却像是抱着一把没出鞘的剑。

    明宝盈的眉目娇婉,天?然有种?羞意,但目光没有一点哀怨凄婉的意味,孟容川甚至感到她在质疑他?,这恐怕不会是错觉。

    孟容川心下?难受,缓步走下?了台阶,说:“我这也是要出去,送送三妹妹。”

    “去何处?”明宝盈见他?就这么出来了,道:“很近,不用马?”

    孟容川本来是想送她回去后再折回来牵马的,但她既这样问,他?就去把马牵了过来。

    他的马是一匹灰黑短毛的杂色马,被照顾得很好,长长灰色鬃毛都被编成了辫子?,给人一种?很优雅的感觉。

    马的性格从眼睛里就能看出来,这马不像绝影那么好动,也不似月光好奇,很安静。

    “好沉稳。”明宝盈伸手摸它额发时才听见了它低低地鸣了一声。

    “都是十四岁的老马了,当然沉稳,严中侯那马儿才七八岁吧?”

    孟容川轻轻拍了拍马背,大大的马脑袋转过来,亲昵地与?他?抵额蹭了蹭。

    “不知道,不过姐姐的月光是七岁,两匹马应该是差不多的年岁。”

    明宝盈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暗喻,但只怕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孟容川轻轻笑了笑,牵着马儿落后明宝盈半步,与?她一道出门去。

    “我来之前,尚将军说自己朝中有几位好友,我若有用得到的地方,可?以拿了他?的名帖去拜访。尚将军人脉广博,兵部、礼部、刑部都有相?熟。”

    两人都走到门口时不约而同地顿住了脚,明宝清、明宝锦、严观走在前头,正要?去明宅看看修缮的情况,一家三口手牵手的场景温情脉脉。

    孟容川垂眸看着自己与?明宝盈落在地上的影子?,将局促压下?。

    明宝盈很自如?地道:“尚将军介绍这些人脉给你?,是为?了你?此次的科考吧。如?果是这样,你?刚回来那几日就要?马不停蹄地去拜访了,可?你?那时候不去,偏偏等学子?们犯了事入了狱才去?”

    孟容川将眼看向?别处,可?邻人墙头的竹竿上晾着几条黄黄绿绿的裤衩,好生煞风景,只得低眉看墙缝里干掉的一片苔藓。

    苔藓干枯萎靡,与?边上新冒出小?草儿一比,简直是个皱皮老头。

    “幸好起初没去,否则怎么一开?口就求人家办两件事?”孟容川说。

    “那尚将军是想你?在哪里寻一个职位呢?”明宝盈问得直白,孟容川径直就道:“兵部的职方司,将军看得起我,还望我日后最好能统管了库部司。”

    “军械、军制和舆图啊。”明宝盈轻笑道:“尚将军还是蛮有胃口的,不过你?一贯也很欣赏他?。”

    “尚将军人品不错,为?人处事严厉公?正,不过就是下?手狠了点,可?慈不掌兵,这是优点。”

    孟容川如?实说,瞥见明宝盈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揣测她是在揣摩明真瑄和方时敏、方时柔在尚将军手下?的将来会如?何,便也不说话了。

    但很快他?就听明宝盈开?口说:“参军一职虽是多如?牛毛,但你?也做到了参军最高?位,既得了尚将军青眼,为?何总说自己一事无成?难道说你?的夸奖只是阿谀奉承罢了,而执掌整个护鳞军的大将军实则是个有眼无珠的?”

    “自然不是。”孟容川都被她说急了,两人对视的时候才见她狡黠一笑。

    孟容川揽镜自照时不觉得自己老,可?一看见她这般笑模样就觉得自己连骨头都开?始脆了。

    “我知道你?虽自诩俗人,可?心里总有那份清高?,但你?陇右这么些年,尚将军又不是无缘无故替你?铺路的,你?有这个能耐,又不是只靠逢迎得来得的。拜访兵部那一位时,还是为?自己说说话,要?紧关口就不要?耍小?孩脾气了。”

    “我耍小?孩脾气?”孟容川忍不住反问,又猛地意识到明宝盈这是故意逗他?的,而他?还傻乎乎掉进去了。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知道了。”

    孟、明两家距离很短,等老苗姨住进来的时候,走这么几步就能和老姐妹见到面了,明家煎肉没盐去孟家捏一撮,回来给肉翻个面都还焦不了。

    孟容川肯定不进去了,他?浅笑着向?明宝盈欠了欠身,转身离去。

    马蹄声响起的时候明宝盈退出门口又望了一眼,见马儿撒蹄跑开?时体态矫健,她忍不住腹诽,道:‘自己认老还带上马!’

    也不知马儿是不是赞同明宝盈这句话,所以在路上非常用劲地打了个喷嚏,不但喷了一地的优雅,还连带着孟容川在马背上都跟着一抖。

    “可?别摔了我,这身衣裳还是见贵人的。”孟容川忙夹紧了马腹,道。

    因有尚将军的名帖,孟容川没费什么功夫就见到刑部的一位程侍郎。

    两人素不相?识,少不得要?丝滑自然地奉上见面礼,再来一番寒暄热场。

    不过也巧,程侍郎正是负责写调令让刑部的差役去大理寺押人回来审问的,他?一听孟容川问的人,便笑道:“秦怀谦?有的,这个人明早就要?去调来,你?且放心,这案子?交了我们刑部统管,定然一切照规矩办事,他?若只是个随波逐流的,受几日牢狱的霉气也就出来了。你?备好柚叶等他?出来洗洗就好。你?今年也是参考的吧?那就莫操心了,还是备一备考试吧。礼部试虽可?能延期几日,但天?下?学子?都往长安来,各地还有很多族学、官学的学生,又不是只有国子?监这一帮学子?,延不了多久的。”

    孟容川听了程侍郎这一番话,真好比吃了一粒定心丸,这才有闲心端起那盏都冷透了的茶吃了一口,起身告辞。

    以孟容川所了解的秦怀谦来说,他?为?人中庸,一定就只是个随波逐流,没那个胆气去做什么领头羊、出头鸟。

    想问的问了,能说的说了,孟容川脚步松快地走下?台阶,刚走檐外,就觉什么硬物擦着肩头掉下?去,碎在他?脚边,碎片崩得他?脚面一痛。

    “混账!这屋瓦不是前几天?才拣过?都是糊弄事的不成!?”瓦片掉得太过突然,连程侍郎都跟着吓了一跳。

    “孟参军、孟参军?”

    程侍郎连声叫了孟容川几句,他?才猛地回神,青白的面孔上勉力?浮起笑来,道:“没事。”

    第123章 长夜春宵

    ‘人世间的说辞真是矛盾, 又说长夜漫漫,又说春宵苦短。’

    秦怀谦在被更漏声吵醒的那一瞬间,这个念头和疼痛一起涌了上来了,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醒, 这夜为什么这么长, 像是永无止境。

    秦怀谦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几?日滑过喉咙的只有一瓢用来诱供的水。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快能?见?到?祖母的话,感觉也还不错, 可自己这辈子一事无成, 见?到?祖母也觉羞惭,但他知道祖母不会嫌他没有出息,只会怨他来得太早。

    ‘春宵苦短, 眼下是二月, 还未到?春宵啊。’

    春宵这个词让他想起一个人, 但同时又觉得自己冒犯了她, 所以?竭力?不去想她,可她就像一个空心葫芦,在脑海里按下去又扶起来。

    贴地趴着的时候, 落在地面上的动静就会很明显。

    秦怀谦听到?一个很突兀的脚步声, 说突兀是因为太轻太笃定。

    大理寺差役走路的声音都重?很多,而且大多有拖拽靴底的习惯, 像是要把人的目光引到?他们脚上这双皂靴上。

    秦怀谦很肯定那个对他用

    刑的差役鞋底有铁块,不然不会一脚踹断了他的腿骨。

    脚步声停了。

    秦怀谦想把脑袋转过去, 但他一点劲都没有, 动弹不得。

    牢门开了,一双手轻轻落下来, 在他脊骨和腿骨处好像是停留了一会,秦怀谦不太能?感觉出来。

    直到?那双手扶着他的肩头才有了一点实感,他被很慢很慢地翻了过来时,太温柔了,以?致于秦怀谦觉得自己像一块被祖母小心翼翼地从缸子里拣起来的一块豆腐。

    ‘祖母这辈子,到?底卖了多少块豆腐才养大了我??’

    他心想着,想睁又睁不开眼,因为眼皮上糊着血。

    一种轻柔的软东西?落在他脸上,在他眼皮上擦拭着,秦怀谦闻到?一阵香气,不是熏香,而是一个人身上的味道。

    在国?子监学舍的某个夜里,他一转身,瞧见?了一寸雪白的脖颈,就散发着这种淡淡的幽香。

    “九郎。”秦怀谦淌下泪来,他不想见?温如徽,不想用这副样子见?她。

    干帕子沾了泪,把血痂融开了,他睁开眼,看见?温如徽穿着一身黑衣短打,正垂首看他。

    月光仅在牢房一角,其他地方都很昏沉,所以?秦怀谦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也没有说话,只是给他喂了一颗很苦的药丸,看着他咽下去,然后又给他喂了一粒甜味很润的糖丸。

    “再忍一忍,天亮刑部的人就来带你走了,我?请医官来替你治伤。”温如徽从没有这么柔软地对他说过话,这让秦怀谦透彻地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境况并不好,她又问?:“你这回胆子怎么就这么大了?”

    秦怀谦笑了一下,吃力?地说:“思来想去,想叫你看得起一回,不过也是为自己拼一回。”

    温如徽的帕子没有停,将他整张脸都擦得干干净净,才盯着他的眼睛开了口,道:“我?没有看不起你,做人哪有个十全模子的?今年礼部试你是考不成了,养养身子,往后还有机会的。”

    “哪有残人入官的?”秦怀谦说。

    “你做第一人不行吗?”温如徽说话很少粉饰太平,但这话又很入耳。

    “我?心性软弱,大抵是难为第一人的。”秦怀谦吃了那一丸药,有了一点力?气摇头,手臂也能?略微抬起几?寸了。

    “那就到?我?府上当个幕佐吧。”温如徽问?。

    秦怀谦无声地笑了起来,问?:“管吃管住吗?”

    “管吃管住那月钱就少了,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道理你还不知道?”温如徽说着,状似随意地捏住他的腕子搭脉。

    秦怀谦很费劲地笑出了声,他感觉喉咙里腾着一股血味,好像五脏六腑都浮在血池里。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跟你了。”

    “饿总是饿不到?你的。”温如徽轻轻把他的腕子放下,说。

    秦怀谦等了一会,问?:“我?的脉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好。”

    温如徽道:“被打成这样,脉相难道还能?鲜灵活蹦的?我?请北衙军的医官和太医一并诊治你,她什么血糊糊的人没见?过?”

    “那都救回来了吗?”秦怀谦问?。

    “和阎王抢人,十个里面抢回来一个都算厉害了,还都救回来,她又不是菩萨托生的。但你今吃了药,稳住了心脉,比那些伤兵的境况要好多了。”

    温如徽总是有让人信服的能力,但她一直没看秦怀谦的腿。

    腿起先?很痛,但现在不痛了,只是留了一片令秦怀谦恐惧的空白。

    秦怀谦想,他可能连个跛子都做不成了,也许成个瘫子。

    “其实,我?是不是死了会更好?”

    他将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温如徽已经走到?牢房外面了,她没听清楚,扶着牢门问?:“什么?”

    “脏,别碰。”秦怀谦转了话说。

    温如徽收回手,看着指腹上的血痕,道:“擦你我?都擦了一手的血,摸一下牢门还脏了?”

    秦怀谦躺在草堆上,歪着脖子看着温如徽,草梗戳在他眼睛里,让他流泪。

    “对不起啊,九郎。”他在为很多事情道歉,“我?太懦弱了。”

    温如徽神色平静道:“无妨,人不是一生出来就知道该怎么应对世事的,更何况有些事,怎么做都不会完满。”

    “譬如呢?”秦怀谦问?。

    “就譬如大义灭亲,是对是错?”温如徽摇了摇头,道:“别想了,我?在太学早已期满学成,你也该出来了。”

    秦怀谦没有说话,隐约听见?有人在轻声催促温如徽,她很是威严地轻轻一颔首,然后侧目看了秦怀谦一眼,好像是在说‘明日见?’。

    这个夜晚糟糕又漫长,但因为温如徽的出现而很有意义。

    那颗药丸一定价值不菲,效用真得很明显,秦怀谦又躺了一会,缓缓举起自己胳膊,把指尖伸到?从气窗处落下的一方月色里。

    然后他的目光动了动,他看见?月里有一片瓦,应该是牢房顶上的屋瓦,可不知怎么落了进来,断口单薄而锋利,像是一个昭示。

    孟容川这一夜只睡了约莫一个时辰就起来了,如果?是孩子被这么吓一跳,因为受惊而辗转难眠还有的好说,可他早就不是孩子了,碎瓦又没伤他,怎么就心神恍惚,睡了也醒。

    大理寺和刑部同在承天门街第四?横街上,不过一个在西?一个在东。

    孟容川身上还有官职,明日有由?头去吏部报到?的,而刑部与吏部同在尚书都省之内,所以?孟容川决定不睡了,赶着承天门开的时辰,去大理寺附近等着,看刑部的人有没有去接秦怀谦出来。

    二月的这个时辰,天空是黑蓝的,还很寒凉,不过孟容川在陇右待久了,只觉得长安的风柔润。

    东城门的朝房在永昌坊小南口,而西?城门的朝房在辅兴坊。

    孟容川去的时候那里已经等了很多人,五品上的官员是去早朝的,他们的时辰紧促一些,自然是先?进去。

    五品下的小官们是去各自官署的,八品往下走的小官小吏在朝房里更是连个坐的位置都没有,各自寻了相熟的人站着就聊开了,习以?为常地从袖洞里摸出个胡饼来干嚼。

    孟容川同他们等在一处,还碰上了两个从前的同窗,眼下分别是在礼部衙门和太史监里当主簿和保章正。

    他们听说孟容川是为了秦怀谦的事来的,脸上表情也严肃起来,把胡饼都塞回袖子里了,小声说:“那我?也同你一道去瞧瞧,咱们也瞧个安心不是?”

    “误了点卯的时辰怎么办?”孟容川知道做小官的不容易,受夹层气。

    同窗却是道:“没事,就说半道跑茅房去了,诶,我?也算兢兢业业,误了一日不会计较的。”

    三人就这样结伴同行,他们心里担忧沉重?,反而刻意说笑起来。

    “我?要把咱们从前要好的同窗都叫来,一起喝顿酒!接风洗尘去秽!”礼部主簿一边说一边示意孟容川看那横街上走过来的刑部郎中和几?个差役。

    他们三个佯装走过去了,又折了回来。

    “大理寺押犯人都从这西?门过吗?”孟容川不太清楚。

    “一般都是。”太史监保章正比较寡言,这话又突兀地像是断了尾巴。

    孟容川却明白他的意思,道:“只出不进的角门在哪里?”

    太史监保章正犹豫了一下,道:“过了拐角,有棵杨树,那就是。”

    大理寺黑牢也是牢,阴森血腥,有在牢里熬不过去的,抬出去的尸首总不好同进门的官员撞在一起,所以?便有了一个角门。

    礼部小主簿道:“不会的,不会的!下死手和下狠手的分寸他们那些刑狱官可懂得很。”

    说罢他也讷讷的,

    又轻声补了一句,“秦主簿这一回可算吃了苦头了,我?阿耶有一坛子虎骨酒,等我?偷一盅出来给他滋补滋补。”

    他们三个等了很久很久,因为怕被人怀疑,所以?绕过来又绕过去,但都没有瞧见?刑部那位郎中和差役出来,倒瞧见?又进了一个刑部小医官。

    三人看着那医官包头包足的打扮,一时沉默下来,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孟容川的步子先?转了弯,他们仨站在那杨树后边,盯着那道黑沉沉的角门看。

    就在孟容川的目光跟着地砖上瘀黑的一串斑点移动时,那角门往外开了,几?个大理寺差役抬着卷白布走了出来。

    那白布是刚覆上去没多久的,洁净如新,但又飞速地沁出了血。

    布被风压在血上,黏得愈发紧,孟容川甚至看到?了鼻骨的轮廓。

    “这是谁?”孟容川追了上去,“这是谁?”

    做这些脏事的差役身份不高,不敢驱孟容川几?人走,只含糊道:“死了个犯人。”

    “你们要去哪里?为什么往城外走,这人是不是刑部要的那个?你们是大理寺的差役凭什么抬人走?”

    “这有规矩的,死了的尸首不能?在皇城里停着,怕闹出疫病来,刑部的仵作都来看过了,他们都没话说,您还在这闹什么?”

    差役闻出些不对味来,语气也强硬起来。不料孟容川的做派更强硬,竟直接上手,掀开一头,赫然就是秦怀谦。

    他合着眼,惨白的面颊左右各有两道深深的交叠血痕,两个叉,像是否定了他的一生。

    小主簿和保章正原本是要来拉孟容川的,一见?到?秦怀谦死状如此?屈辱,两人犹如被五雷轰顶,就算脑子还发懵但手已经转而去推开那两个要阻拦的差役。

    “混账啊混账啊,你们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小主簿跳着脚大吼大哭起来,一边挨受着拳脚,一边推搡着人。

    而孟容川不管不顾地抢过秦怀谦的尸首,一路抱着朝承天门的主街上狂奔而去。

    他要叫那些生来就在龙门之上的人看看,寒窗苦读多年,不过是想要一场公?平的比试,真就这么可笑吗?

    第124章 搬家

    明?宝清带着?明?宝盈步入承天门街时, 正看见孟容川被几个赶过来?的监门卫抓住,他手里抱着?的那具沉重?尸体也滚落下去,露出残破的样子来?。

    附近的人全都被这一幕震在?那里, 孟容川一身黑衣看不出血色, 但他满手鲜红, 面上?还?被溅了三两滴, 像是?落了一行血泪。

    他的喉咙全哑了,但还?在?低低地吼着?些什么,明?宝盈听不太?清楚, 但她?看得明?白。

    见孟容川被押走, 明?宝盈脚步一动想要跟上?,手腕却被明?宝清一扣。

    “那些人是?左监门卫的,听严观说左监门卫刚换了中郎将, 是?从圣人的北衙军里升调过去的。”

    明?宝清侧身挡住明?宝盈, 转眸看她?, 明?宝盈在?她?的目光里很?快定?了定?神, 说:“他嗓子都哑了,应该吼了很?久吧,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眼下抓了去, 倒是?护着?他了。在?陇右熬了十年,做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来?, 可刚回来?就干这些毛头小子的意气事。”

    “不是?意气用事,是?忍不了, 太?侮辱人了。”明?宝清极轻地说:“你瞧见那人脸上?的口子了吗?”

    “嗯, 那是?秦主簿。”明?宝盈闭上?眼,看到的眩光幻影里有那两个血淋淋的‘叉’。

    连她?们都受不了, 那些跟秦怀谦一样,一步一步从坡底爬起,爬了一辈子还?没到半山腰的人,受得了吗?

    明?宝清见她?想得清楚,就问:“那今日你还?去不去军器坊?”

    “去,答应了宇文主事,怎么能不去呢?”明?宝盈捂了一下自己脸,揉出几分好气色来?,道:“姐姐,走吧。”

    她?们虽打起精神来?办自己的事,但一路上?还?是?忍不住议论?起来?。

    明?宝盈说:“崔侍郎失了嫡兄,又?觉得学子们辱了崔家的脸面,可这做法损人却不利己,实在?愚蠢。”

    明?宝清正要颔首赞同,忽然就见工部衙门里走出一大批的人,一个个面容悲苦坚定?,好些都还?红了眼睛。

    他们都是?小官小吏,也并不是?人人都读过国子监,但他们都是?寒门出身,其中家境略好的,也不过是?商贾或富农。

    “工部里的寒门学子最多,陈尚书自己就是?朝堂上?的一棵独苗苗,工部这几日只怕是?……

    明?宝清话未说完就见宇文主事背着?手走了出来?,他虽一脸忧心忡忡的,但瞧着?虞部司主事匆匆提袍跑了出去,他也没有阻止。

    “工部衙门这几日人手肯定?断绝,”宇文主事引了明?宝清姐妹二?人进来?,四下瞧了一瞧,低声道:“不过你管好圣人那几间官坊的事宜就行,其他的倒可以适时搁置一下。”

    明?宝清心领神会,道:“那今日火药的事情还?议不议?刘司匠总该在??”

    “刘司匠虽是?靠制弩的手艺招揽进来?的,粗通文墨而已,可他弟弟是?太?史监的保章正,正正经经念过国子监,我也见过,素来?是?个寡言少语的,可方才听人来?说,他在?大理寺门口大骂,许多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因他抱着?柱子不撒手,所?以差役就一根根去掰他的手指,那是?文人的手,画星相的手啊。”宇文主事长长叹了一口气,继续道:“皮肉见血了才扯下来?,被拖进大理寺去了,刘司匠听了这些,差点提着?连弩冲出去,我把连弩扣下了,人却是?扣不住的。”

    宇文主事说罢,又?琢磨了一下,索性对明?宝清道:“且有一阵乱呢,你去值房里画个卯,就去出去吧。”

    明?宝清不能辜负宇文主事一番好意,在?值房画了卯,又?与明?宝盈沿着?原路出去了。

    皇城各个官署的道路上?人马纷杂,实在?不能久留。

    “圣人的羽林卫也来?了。”明?宝清将明?宝盈护在?身后,赶紧走到墙角给羽林卫让路。

    打头的这位中郎将明?宝清只零星见过几次,记得她?姓窦,严观就是?她?手下的一个中侯。

    正想着?严观,他就冒了出来?,一脸严肃地骑着?绝影朝她?走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等一路人马走过后,明?宝盈道:“严中侯怎么也来?了。”

    “他这差事过了冬就闲暇了,应该是?临时被拉来?镇场的,多还?是?窦中郎将的直属兵马,他只带了六个手下。”

    这一日明?宝盈本该在?学堂的,是?为了工部军器坊配火药的事情才向书苑告假,如此?一来?,明?宝清就送她?回了紫薇书苑。

    书苑的学才上?了半日,褚蕴意见明?宝盈回来?了,就问:“军器坊的请托这么快了结了?”

    见明?宝盈摇头,她?微一蹙眉,问:“官署出什么事了?”

    明?宝盈轻道:“国子监领头静坐的那位主簿被大理寺用刑折辱致死。尸首被他昔年同窗抢了出来?,一路跑到承天门街上?,叫许多人都瞧见了。眼下各个官署里的寒门学子都正群情激奋,不知是?管大理寺,还?是?管谁要一个说法。”

    “死了?”褚蕴意似乎很?惊讶,“大理寺竟叫人死了?”

    明?宝盈看向她?,两人对视了一眼,却都闭口不言。

    她?们一路往书苑的饭堂去,打渐露芽苞的紫薇花树下过时,明?宝盈只听褚蕴意道:“那这下,他们也可得偿所?愿了。”

    明?宝盈本来?想说一句‘死得其所?’,可脑海里却浮现出孟容川黑袍浸血的力竭模样,只很?轻地‘嗯’了一声。

    承天街上?的混乱场面具体如何明?宝盈并没有瞧见,三日后圣谕就传了下来?,说礼部试推迟至三月十五,主考官是?工部尚书陈镇,届时考生?的卷子会封名,而文中如果?出现暗示自己出身的文字,这份卷子也会被作废。

    孟容川没回来?这几日,全靠文无尽在?孟老夫人跟前遮掩,但母子连心,孟

    老夫人还?是?有些起疑。

    幸好蓝盼晓她?们在?这一日搬来?了,她?们前儿已经进城了一趟,黑蛋和姜小郎帮着?给搬了好些大件,这一日再借了陶家的驴车一趟就把东西都给搬完了。

    明?宝盈这一日放旬假,到家的时候见孟老夫人正坐在?收拾出来?的堂屋里左看右看,一说那柱面上?的漆好,蓝盼晓就说是?明?宝清自己调的,又?说那嵌的砖平,老苗姨就说是?官匠的手艺好,再说这前院里的树怎么也这么好?蓝盼晓和老苗姨彼此?对视了一眼,后院里长着?棵老橘子树,前院那棵松树却是?新栽的,松树是?打哪来?的?

    “是?严中侯从他自个家里挖来?的,”文无尽提着?桶从外院走进来?,笑着?说:“水井在?后院,我们几个往后住在?前头,夜里用水不便,看来?是?得买口大缸回来?了。”

    他身背后传来?陶二?郎的声音,“文先生?,我载您,咱们这就买去吧。”

    陶小弟跟游飞一道在?德馨私塾念书,平日里寄住在?书塾,但每逢旬假或有个什么事的,可以来?明?家,明?家也给他留了一间房。

    前院除了厅堂外还?有齐齐整整六间屋子,可以想象从前的主人家是?多么好客,又?或者说能聚得住人气。

    陶二?嫂替陶小弟收拾了屋子,又?提着?一桶干净的水替游飞拾掇起屋子来?。

    文先生?就住在?他们俩中间的屋子里,再好不过了。

    老苗姨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前前后后地瞧,明?宝盈和孟老夫人陪着?她?一块逛,认主的鸡群们时聚时散,紧紧跟着?老苗姨。

    “这,这怎么像是?换了个院子?我记着?这边不该是?有堵墙的?墙呢?”

    孟老夫人早先也来?瞧过,不过破破旧旧的,像个灰头土脸的小娘子,再怎么细看也看不出美丑来?。

    “廊院和外廊都被大娘子推开了,往东西两边都并了一个跨院出来?。”老苗姨也只是?听说而已,今日是?头一次细看,跨院里其实还?什么都没有呢,光秃秃的,老苗姨冲孟老夫人眨了眨眼,道:“东跨院是?备着?给阿曦、阿回他俩婚后住的。”

    “大娘子真是?周到,”孟老夫人好奇问:“那西跨院呢?”

    “原本的下人房都打通做了厨房,留了一间做仓房,还?留了种菜养鸡的地,牲口棚也挪到那去了。”老苗姨挺自得,“给我和四娘的。”

    这样看下来?,倒是?正院没有大改,只是?换了残破的木料和砖料,新覆了屋瓦,刮了原本有些干裂的朱漆,刷了一层清漆上?去。

    正屋是?最大的,卧室、花厅、还?有书房,东西两角还?各有一间耳室。

    东西厢房各一间,也不紧凑,厢房的规制是?一明?两暗,中间是?起居室,两侧为小卧室。

    明?宝盈和林姨住西边,老苗姨和蓝盼晓住在?东厢房,等蓝盼晓与文无尽婚后去西跨院住,东厢房里这一小间就留给明?宝珊。

    孟老夫人和老苗姨逛过一圈又?走回来?的时候,正听见陶二?嫂在?对蓝盼晓说:“小莲带着?小弟在?我家帮工,回去时撞上?小石偷吃她?娘留给他们的一碗冷饭和两块煎豆腐,虽说你是?饿,可也没有偷的道理,更何况是?叫小莲拿住了,你最多也就夹着?尾巴赶紧跑,怎么还?推搡她?呢?小莲脑袋在?墙上?一磕,当即就晕了,她?那小弟弟豆大点的人哭到我家来?,叫我救命!我赶紧给她?请了郎中,幸好郎中说没什么大事,就是?要晕上?几天。”

    蓝盼晓手握成拳,在?膝头轻捶了一下,道:“便是?看着?我们都不在?乡里住了,这几日又?都在?收拾家当,所?以连孩子都猖狂起来?。”

    “是?了,虽说文先生?时不时还?回来?看纸坊,但你们毕竟是?不常住在?青槐乡上?了。”陶二?嫂想起什么来?,道:“最紧要是?小青鸟随你们在?城中念书,不然卫小石他哪敢呢!”

    “元娘早前就同我提了一句,说是?兰陵坊里用女工多,卫二?嫂又?是?个吃苦耐劳的,一天到晚做豆腐实在?太?苦,本是?想等我们都安顿下来?了,好替她?寻摸一份工。这样倒容不得我们慢慢来?了。”

    陶二?嫂瞧着?蓝盼晓蹙眉思索的样子笑了一声,又?望向明?宝盈,道:“你们心肠真好,想得也周到,难怪我家老爷子说你们这一家女娘都是?能聚势的呢!”

    蓝盼晓正想问什么叫聚势,就见小草跑了过来?,对堂屋里的孟老夫人说:“郎主他回来?啦。”

    院外正给水缸卸车的文无尽一听就想过去瞧瞧,陶二?郎扛着?水缸,被压得一阵‘哇啦哇啦’叫,文无尽赶紧伸手拖住缸沿。

    “文先生??您内急啊?”

    孟老夫人伸长了脖子,问:“他回来?啦?上?官给他的差事了结了?”

    “嗯,不过郎主说自己乏了,要歇歇,叫我别去打搅。”

    “他吃了吗?”

    “郎主说他不饿。”

    “那让灶上?婆子给多做点吃食,做点粥水汤饼什么的,等他醒了问问他想吃什么。”

    孟老夫人点了点头,重?新坐定?,看样子是?还?没跟老苗姨聊尽兴。

    明?宝盈瞥见小草边笑边说,没有一点惊慌的感觉,虽清楚孟容川应是?没有大碍的,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忧,抬眸便与蓝盼晓对上?了一眼。

    蓝盼晓冲她?几不可见一颔首,侧身笑盈盈对孟老夫人说话,明?宝盈瞅准了这个空,往孟家去了。

    第125章 三畏

    孟容川开门时似乎没料到来人是明宝盈, 一见她就侧身垂首避了避,犹豫了一下才敞开了门,又敞开了窗, 还叫小草进来奉茶。

    明宝盈上上下下打量他, 见他面容憔悴了些, 但还算得上行动自?若, 甚至还穿回来一身符合他官阶的青袍,不知是谁给他准备的。

    孟容川已?经擦洗过了,那身被明宝盈看在眼里的官袍就扔在椅背上, 书案上摊着一本书, 像是明宝盈来之前他就坐在那看。

    书页被风吹得胡乱翻飞着页角,但因为被镇纸压着,始终翻不过这?一页。

    “你还好吗?”明宝盈轻声问。

    孟容川立在窗边望向她, 目光渐渐从凝聚变得缥缈, 显然是出了神, 但他又连声说:“很好, 我很好,进了三月了,马上就要考试了。等文先?生出了孝期, 也好堂堂正正考一回了。”

    明宝盈点了点头, 道:“你身上可有伤处?需不需睡一觉?”

    孟容川苦笑了一声,说:“我没有受伤, 这?几日?被软禁着,除了睡觉无事?可做, 我睡够了。”

    他想起?了什么, 又问明宝盈,“除了秦主簿以外, 还有没有其他人遇难?”

    “有个?年迈体弱的老学究也死了,不过是放出来后听?说了秦主簿的事?情?,悲痛致死的。”

    明宝盈在书苑里听?了不少消息,比街面上那些空穴来风的消息要准多?了,她知道还残了两个?人,只怕往后也不能入仕了。

    闻言,孟容川望向庭院里的春色,看着树梢新发的嫩芽,又转回目光来,望着眼前人那双美若柳叶的眼里满是担忧,他勉力笑了一下,道:“三妹妹,你别担心我,我怎么可能会浪费他用命换回来的这?场考试呢。”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又重若千钧。

    明宝盈只是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又很轻地说:“我知道,就算是为了不让孟老夫人担心,你也会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来,逼自?

    己吃东西,逼自?己看书备考。但只怕有些心思不是强忍就能按下的,我也知道你有顾虑和抱负,你若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就写吧。咱们还是写信,好不好?”

    孟容川清晰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扑向她,拥抱她,甚至亲吻她,但他的躯壳却如朽木般站在这?里,直到明宝盈迈出门去,他的魂魄才回到了他的身体,逼他紧紧抓着窗沿对她说:“好!”

    明宝盈在满院春色中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了过来,对他微微一笑。

    男与女似乎密不可分,但又天然隔着壁垒,即便面视对方的痛苦,但大多?时候也好似隔岸观火,瞧个?热闹。

    只不过大多?时候女娘被教?养的太柔善,一颗心总忍不住为这?个?为那个?难过担忧的。

    那些国子监的平民学子前不久还反对女娘参试,看见他们此?番受难,就算是阴损了些,在心底偷偷乐上一乐也无人知晓,但大多?人还是觉得他们也可怜,尤其是那些出身也平平的女娘们。

    大抵是因为世上除了男女之别外还有门第之别,总有一项东西能把一个?人限制住,不论是出身还是性别。

    每当?这?种无理?的限制被打破时,其实人人都是得益者。

    “他们如今能想到这?一层吗?那时候退了一步,算帮了我们,其实也算帮了他们自?己。”

    明宝盈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正躺在新家馨香松软的被褥里。

    在新家住的头几日?,明宝清、明宝锦和明宝盈都是一起?睡在正屋里的。

    明宝锦正在桌前认真临一本字帖,两个?姐姐倒是闲躺在床上聊天。

    但明宝清这?一日?在官坊里奔波,明宝盈去梧桐书苑替先?生代了一日?的课,两人都累了。

    明宝清正想回答,就听?见老苗姨的声音贴着窗户传进来,“三娘,那忍冬花茶你喝了没?”

    明宝锦知道明宝盈今日?说了太多?的话,就替她回了话,“喝完啦,阿婆,你给文先?生送去了没,文先?生今日?也说了好多?的话。”

    “他的份用得着我来送?”老苗姨的声音都听?得出笑,“明早带一壶去书苑喝。”

    明宝盈轻轻说了个?好,明宝锦就道:“诶,三姐姐说好呢。”

    等老苗姨的影子从窗上移开了,明宝锦才定?了定?神,继续临最后几个?字。

    光亮全在明宝锦的书案上,床榻里头昏昏沉沉的,软乎乎的,透出一阵洁净好闻的女儿香来。

    明宝盈把下巴搁在明宝清肩头上,用她的一缕头发摸黑编小辫,一边编一边问:“姐姐这两日都在巡视官坊,那兰陵坊这几间可有去过了?”

    “嗯,原来那果园边上还有一间马场,占了兰陵坊五中之一的地方呢。我先?前匆匆而过,还以为全是果园菜圃一类。说是马场,其实也养驴骡牛羊一类的畜生,甚至还有骆驼呢,只不过是以马为主,以马为重的。马场里还设了一个?小小的官衙,主事?的比我高半阶,是个?九品的官牧。若不是别人用手指着他跟我说他就是官牧,我还真是认不出来,他没穿官袍,两脚踩在血水里,正在给马儿接生呢。”

    明宝盈听?得津津有味,明宝锦也赶紧收拾笔墨吹了灯爬上床来听?。

    “那小马驹娩出来的时候还裹着胎衣,湿漉漉地躺在地上,胸膛一起?一伏,呼吸得好用力。小马驹看起?来黑乎乎的,但官牧笑着说小马驹同它娘一样?,会是个?红发美人。官牧一边朝我走过来,一边吩咐手下的书吏,说过几日?要记得给小马上马籍。”

    “小马还有籍呢?”明宝锦窝在两个姐姐中间,好奇地问。

    “对啊,那些马儿全都是官家的,自?然要有马籍。”明宝清摸着明宝锦的脑袋,说:“而且那些马儿都是做军马用的,更要一丝不苟。”

    “那这?个马场是归在兵部名下的?”明宝盈问。

    “不,兵部名下的马场在城外,这?个?马场是北衙军的。”明宝清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且这?个?马场很早就有了,那会圣人甚至还在太原呢。”

    明宝盈的声音也悄然起?来,“阿姐的意思是,宪君公主在替圣人育战马?”

    明宝清说:“我虽是这?样?想的,可听?闻马场那时候其实是在晋王名下的,但的的确确都是宪君公主在打理?,育出来的好马也都用在了圣人的私军上,晋王似乎并?没有沾到一丝好处。”

    明宝盈也顺着明宝清这?话琢磨起?来,明宝锦对这?些陈年旧事?并?没有兴趣,就问:“那阿姐今日?去马场做什么?你近来不是在做大锤子吗?”

    明宝清笑了起?来,道:“大锤子还在做,韧性好的木料还在挑选,不过我新做了一个?用在牲口脖子上的皮套,这?个?皮套能让牲口拖拉重物的时候不那么受力吃痛,我想给驴骡马牛各种牲口都试试,宇文主事?就说兰陵坊有一间马场什么牲口都有,所以我才去的。”

    “就是严阿兄给绝影戴的那种吗?他还给月光做了一个?的。”明宝锦好像有点困了,翻了个?身又蜷进明宝盈怀里了。

    “是也不是,他那个?笼头只适合御马,但牲口耕地拉货是肩用力更多?,皮套是套车的板子里边的,好让牲口肩头受向后的拉力时别勒得太痛,更避免受伤。”

    明宝清小声了些,心想那马场能买羊乳、牛乳的事?情?,还是明日?再跟她说吧,免得明宝锦兴奋起?来,又睡不着了。

    明宝盈心照不宣地默了一会,听?见明宝锦的呼吸均匀绵长起?来,她才又开了口。

    “后日?公主于?太庙祭祖,随后巡城,姐姐去看吗?”

    “后日?官衙里还赏果子吃呢,我拿了果子若没事?就去,严观要去擎旗,你呢,书苑放一日?的假?你们去吗?”

    “我和周娘子都约好了,要去秦娘子家的一间饭馆楼上看,守着就能瞧见了,给姐姐留一座吧?”

    “好,二娘忙着给人做衣裳,都小半月没出门了,我若回来的早,把她也带去。”

    明宝盈轻声应了,又笑了一声,道:“大姐姐怎么还是连名带姓的叫严中侯啊。”

    “不然,叫严郎啊?”明宝清难得有点不好意思,说:“叫大郎的话,也觉得别扭呢。”

    “那叫盐罐?”明宝盈碎碎地笑着。

    “也叫不出呢。”明宝清的声音听?起?来有种罕见的娇憨。

    “严中侯没有字吗?”明宝盈没从听?明宝清或严观提过。

    “行冠礼的时候,陆大夫的夫君给他赐了一个?,叫三畏。”明宝清的口吻有一点不易觉察的意味深长。

    “三畏?是出自?论语里的君子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明宝盈咂摸了一下,奇道:“陆大夫的夫君就是严中侯的夫子,他只是个?普通夫子吗?”

    “嗯,屡试不中,从没担过一官半职的。”明宝清叹息着,又轻轻重复了一遍,“如此?洞若观火,怎么会屡试不中?”

    明宝盈默了一瞬,道:“看来孩子做事?就算瞒了长辈九分,总也漏了一分。”

    “是啊。”明宝清又道:“那叫三畏?怪怪的,那叫阿三,还是叫阿畏?都不顺口。”

    “阿三挺顺口的。”明宝盈忍不住笑。

    “可是听?起?来像个?无赖的市井闲汉。”明宝清笑了几声,侧身替明宝锦掖了掖被子,轻道:“你与孟参军如何了?他在我们跟前都是好模好样?的,但真的好吗?”

    “他心里伤得很,但秦主簿这?事?逼得他更上进了,他大抵觉得每一分懈怠都是对秦怀谦性命的糟蹋。”明宝盈只是猜测,但她不知道,她其实猜得精准无比。

    “如此?这?般。”明宝清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如此?这?般如何?”明宝盈却问,“阿姐与严中侯一月方见三两次,不见时很念着他?”

    “忙时倒是没这?个?心思。”明宝清说着后颈处忽然一酥,有种被严观一边吻咬一边诉说思念爱意的错觉浮现出来。

    “他也忙碌,我也忙碌。他有抱负,我有志向,眼下就先?做君子之交也好,我若一味想要亲近,总要付出许多?光阴疗他的心伤,不过其实他也不需我去做什么,他自?能心若静影沉璧。”明宝盈到底还是流露出一丝孩子气来,用上了一点点嗔怪的口吻,“毕竟是一把年纪了。”

    “是啊,眼下时机前所未有,女娘坐在至尊高位上,坚壁清野的科举场被撬开了缝隙。”

    明宝清忽然感到一阵风从那条缝隙中吹了出来,要吹开迷障浮云,吹出一个?清澄世间来。

    不过她也知道富贵从来迷人眼,等那些寒门子弟爬上高位之后,忘却初心的人不会少,但只盼着保有本心的人会更多?。

    第126章 最大的烦恼

    萧奇兰的祭祖大典庄重而盛大, 巡城时萧世颖调拨了南衙军、北衙军一并保护她,严观替她擎旗,旗帜上是公主府的徽纹——两枚交叠着的奇异兰叶。

    萧世颖年轻时也曾在元正?、上巳、重阳等节日登楼与城中百姓见面, 所?以街面上有些年岁的老人都在说, 公主

    很像圣人。

    “嚯!那擎旗的军爷真是好体格, 猛地一瞧, 同先帝都差不离了。”

    送茶点上来?的茶博士得有五十?来?岁了,平日里带带新人,掌掌眼, 只伺候几个很相熟的贵客, 今日主家亲自带客来?,他自然是要来?伺候的。

    萧奇兰的轿撵已经离开十?几丈远了,但底下高呼‘殿下千秋’的声?音还是震得脚底板都麻了。

    茶博士抚着栏杆站起身, 也望了一眼, 萧奇兰被垂下的金玉珠帘挡得七七八八, 茶博士反而被严观的背影吸引, 说了这样一句话。

    “小妹,拿你手边上的杏仁饼给阿姐尝尝。”明宝盈一边说,一边端起茶盏来?啜了一口。

    姐妹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虚飘飘触了触, 没有停留。

    明宝锦忙是举起一块喂给明宝清, 明宝清咬下一角只觉得发酥,而明宝锦已经很有先见之明的用手接住掉下来?的碎末了。

    秦臻正?好奇地问茶博士, “张叔,你见过先帝啊?”

    “怎么没见过, 城楼上见过几次的, 早些年冬狩礼,先帝都是骑马一路出城的, 我也瞧见了两回的,后?来?才改了坐轿撵的。”

    幸好他们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说什么,茶博士收了茶盘就?要退下了。

    “这个给您尝尝吧。”明宝锦羞涩了老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把自己做的茶点给拿出来?了,还分了一味给茶博士。

    “是擂茶圆团。”明宝锦红着脸,说:“我随便做来?的,只家里的阿婆们说很好吃。”

    “我们也说了很好吃的。”明宝珊道。

    明宝锦小声?道:“姐姐们说了不算。”

    周束香已经咬了一小口,外层的糯皮透出一股奶香,内里的碎碎炒料一时分不清放了什么,只的确有一股很鲜明的擂茶味。

    秦臻算个嘴刁的了,咬了一口,又咬一口,把余下那半个塞嘴里又细细嚼了嚼,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愠怒来?。

    她拿起桌上的一碟糯米团扔给茶博士,道:“叫二厨好好吃一吃明小娘子做的圆团,皮子软糯顺齿,馅料茶香清润,这点干干净净的炒米焦香味就?够他学了!再尝尝他自己做的这个,什么玩意,糯米皮都结块,练我牙口?里头的料总是老三样芝麻花生红糖的,烙饼是这个料,搓元宵是这个料,做冷吃的团子还是这个料。做厨子就?不用动脑筋了?我们又不是街边卖炊饼的!卖炊饼的都分有馅没馅呢!你问问他能不能干,不能干趁早滚蛋!”

    秦臻干脆利落地发了一通火,转过脸来?时见人人都看?她。

    “本来?想等下再教训他,可吃了小妹做的这个,用不用心舌头知道,真是忍不了了,拿着那么高的月银居然做得出这么难吃的茶点!”

    她说着又拿了明宝锦做的一个擂茶圆团吃,笑眯眯问:“小妹宝贝,你这吃食都是怎么做出来?的?”

    明宝锦眨了眨眼,认真说:“瞎琢磨的。”

    秦臻笑着又问:“那这桌上的茶点,你觉得哪一道最好最用心?”

    明宝锦没有直接指出来?,只说:“大姐姐吃的最多的那道。”

    秦臻又立马看?明宝清,明宝清只得说:“胡椒核桃酥。”

    “这,不是很普通吗?”秦臻想了想又道:“不过的确也很好吃,是店里的招牌。”

    “不是问最用心吗?这道就?是最用心的,味道与宫宴上的一模一样,”明宝清见秦臻愣愣看?着自己,索性全盘托出,“杏仁酥太油,枣泥方糕皮没去干净,不想去皮就?别用皮厚硬的枣子,小枣皮软,吃不出来?,但大枣只是看?着饱满又喜庆,肉甜得泛苦,皮又厚,次等的大枣论?价钱还比不得上等的小枣呢。”

    秦臻的脸色变了又变,伸手拿起一块枣泥方糕吃了,果?然都有明宝清说的那些毛病,从前那种?细腻温甜的滋味被搅得一塌糊涂。

    “胡椒核桃酥都还是老师傅做的,如今这茶楼里各房的人都有,厨子管事拉帮结派的,这茶楼迟早有一天被他们争散架了!”

    秦家也有秦家的烦心事,秦臻从前也热衷于争来?抢去的,如今心思变了,瞧着他们这样乱斗,怎么看?怎么可笑可悲。

    “我父亲如今身子还好,可再过几年呢?他总会老的。”秦臻感慨着,就?听明宝盈道:“到时候你也长大了。”

    秦臻看?着眼前这些含笑看?着她的姐妹们,心底的焦虑忽然一扫而光。

    明宝锦看?着秦臻先怒后?笑的样子,才意识到这位总是笑嘻嘻的秦姐姐日子里也充斥一堆又一堆解决不完的糟心事。

    每个人,也包括明宝锦自己。

    在家中,明宝锦最大的烦恼就?是姐姐们今晚没办法准点回来?用膳了。

    而在书苑里,明宝锦最大的烦恼是岑贞秀。

    这个比她大了几个月的表姐对她很不友好,总是避着先生给她难堪,冷嘲热讽的。

    她曾听明宝盈和明宝清闲聊时说话,明宝盈与秦臻起初也并不很好,但后?来?相处久了,关系反而融洽了。

    明宝锦不知道明宝盈是怎么做到的,她也不想跟姐姐们说这件事,姐姐们已经很忙碌了。

    岑贞秀在明宝锦看?来?真是坏透了,但大部分的老师目前都觉得岑贞秀是个上进的乖孩子,尤其是在文无尽的书画课上,她总是格外显摆自己的能耐。

    蒙学里的书画课分两个班上,六岁到九岁的小女童是另一位老夫子来?教导。

    文无尽教授的都是九岁上的小女童,已经有了一定基础,所?以文无尽在课堂上的形象一贯是很严肃的,丝毫不见他平日里的风趣亲和,批改作业指出不足时都是用一支细长长的竹枝,示范的时候另用纸笔,不会直接上手纠正?姿势。

    可文无尽待明宝锦总是有些不一样的,虽也只是偶尔会下意识直接在她的画纸上做修改,再就?是身体的姿态随意一些。倘若书画课是最后?一堂,他还会带着明宝锦一起回家。

    明宝锦的字是早早就?跟着明宝盈练起了,风骨不说,底子总是很扎实?的,平时书法课上文无尽根本不怎么看?她了。

    至于画画,毕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纸坊的废纸拿过来?又多得很,文无尽和明宝锦什么画纸都试过了,滑若走珠,涩若砂石,她都觉得各有韵味。画画而已,对她来?说更像是玩,胜负心不重。

    旬考时她字是第?三名,画是第?一名,而其余科目未有名次。

    这也不算很十?分出类拔萃,要知道陈镇陈尚书家的小娘子可是拿了三科的头名。

    但相比起什么名次都空空的岑贞秀而言,明宝锦当?然算是很厉害了。

    旬考贴红榜的时候,岑贞秀哭了一场,好些人都去安慰她,明宝锦托着腮帮在看?窗外斜垂下来?的杏花。

    “有的人真不要脸,还好意思拿头名,我要是她臊都臊死了!”

    明宝锦转脸看?她,就?见岑贞秀正?气鼓鼓地瞪着她,明宝锦佯装看?门外,直起身子恭敬道:“李先生。”

    岑贞秀吓了一大跳,整个人都打了个哆嗦,看?见门外空空如也,只有满园春色,顿时羞恼起来?。

    “你居然敢骗我!?”

    明宝锦又转首去看?窗外的杏花,道:“你好像觉得自己很有道理?那既然这样,李先生若是真来?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可以向她直诉不满,直言委屈,为什么一副很惊慌的样子?先生教我们,‘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我觉得这句话,你应当?多写几遍。”

    “你少?一副拿腔拿调的样子,以为自己有多厉害?是你家里姐姐厉害才是,男男女女没名没分地住在一块,不要脸到骨头里了。”

    岑贞秀起身推开桌椅走过来?,见明宝锦还是一动不动看?窗外,一时也失了分寸,张口就?把王氏私下里与岑贞善说的难听话给吐了出来?。

    于是,明宝锦转身时就?甩了岑贞秀生平的第?一个巴掌。

    课堂里静了片刻后?,响起岑贞秀无比委屈的哭声?来?。

    明宝锦毕竟是动手打了人的,即便陈小娘子替她作证,说是岑贞秀出言不逊在先,她也还是被罚了留

    堂,且还要去李先生的书房里面壁。

    李素李娘子统管明理、务本两个书苑,在书苑里她是李先生李师长。

    她的书房很少?叫学生进去,明宝锦算是第?一个待这么久的了。

    明宝锦面壁却?没在反思,只是在想今晚上的饭菜,她饿了。

    李素很早就?坐在书案前了,她没对明宝锦说话,只是在忙自己的事。

    明宝锦想得太入神了,都没留意到李先生不知何时起身走了过来?,她脸上那魂游天外,不知悔改的神色就?那么袒露在先生眼前。

    “不认为自己错?”

    “是,”明宝锦回神侧目看?她,轻道:“先生对不起。”

    “那为什么又要说对不起呢?”

    “因为书苑的规矩是不能动手打人。”

    “那你认为是书苑的规矩错了。”

    “也不是,但……

    明宝锦垂了垂眼,没有敢继续说下去。

    “但什么?那一巴掌打下去那么有胆色,有什么不敢说的?”

    明宝锦抬眸看?李素,很多学生怕李素是因为她的威严和烧伤,但明宝锦眼底没有一点畏惧,甚至连迷茫都没有,这不是个智慧未开的蒙童,她已经被别人点通了窍门。

    “姐姐说,读书能让人明理懂礼,言辞有礼,眼界辽阔,但在被教化?的同时也是被驯服。她说,希望我保留一点不服教的脾性,保留一点乡野的蛮劲,道理讲不通时可以动手。”

    明宝锦说了这些心里还是挺害怕的,她顿了顿,很轻很轻地道:“也应该动手。”

    沉默良久,李素问:“你大姐姐教的?”

    “嗯。”明宝锦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是三姐姐教的?”

    李素见她还有胆子反问,轻笑了一声?,道:“你三姐姐喜欢秋后?算账,暗地里狠狠讨回来?最好,不过她也会赞同你大姐姐教你的,更合你的脾性。”

    “先生觉得我无错?”明宝锦小心翼翼地问,却?听李素冷哼一声?,道:“还无错?岑小娘子一边脸都大肿着,王氏眼下还未走呢!”

    见明宝锦一双眼水汪汪的望着她,李素难得心软,道:“罢了,你现在这继续面壁,我去瞧瞧今日是谁来?接你。”

    第127章 打的就是你

    也该是王氏运道不好, 今日?来接明宝锦下学的不是蓝盼晓或文无尽,而是明宝清和严观。

    祭礼毕,严观就又做起了养鹰养犬的闲中?侯, 先去兰陵坊的马场接了明宝清, 经过家门口的时候同老苗姨嚷了一声, 说他们去接明宝锦回家吃晚膳。

    “好好。”老苗姨小跑出来, 满脸孩子般的雀跃,“诶,我自己今个买了一条顶顶好的鳙鱼, 哎呀, 好得不了,一鱼两吃,鱼头清蒸淋花椒茱萸油, 鱼身炖腌菜吃啊!快些带我小宝儿回来。”

    严观和明宝清把从马场买回来的一壶牛乳递给老苗姨, 看着她欢欢喜喜的样子都忍不住笑。

    老苗姨今天一个人往外走远了点, 发现了明宝清曾与她提起过的养莲花的官园。

    她是怎么发现的呢?她在路上瞧见人家提了一条好鲜灵的鱼, 眼馋了,一路打听过来的。

    官园守门的妇人瞧着三四十岁了,穿着一身灰褐布衣, 除了那?一头弯弯绕绕的辫子盘发和摇晃的单边耳坠子外, 看起来真是普通得不得了。

    老苗姨没看见她搁在脚边的佩刀,也没看见她被削掉的半个手掌, 只径直走过去问?这是不是能买鱼。

    那?妇人笑了,说:“卖啊, 夏天还?卖莲蓬, 秋天还?卖藕呢,鱼儿是四季都卖的, 您老进去自己挑吧!”

    老苗姨退了一步,仰脸看看那?官园的牌匾,又问?:“我自个进去啊?”

    “阿婶,这又不是什么官府衙门,一个种练莲养鱼的大泥塘子罢了!”那?妇人爽朗笑道。

    里?头可是不只一个大泥塘子,有大大小小好些塘子,这时节的塘子是最?空的,残荷都折进泥里?去了,但新莲又都还?没长出来。

    这园子里?却不冷清,做活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老苗姨寻了个老汉一问?,老汉就抄起个连网兜的竹竿子带她往里?走了。

    “要什么鱼啊?鳙鱼、草鱼、鲤鱼、鲢鱼,今儿倒是没泥鳅了,叫菜市的摊子给包圆了,团鱼还?有七八个,要不要?”

    老苗姨听他口气好大,七八个团鱼?寻常小酒肆、饭馆都吃不下吧。

    “要,要鳙鱼,一条,一条大的。”

    一个塘子一个塘子里?养的鱼儿都不一样,岸边的渔网里?已经兜了一些鱼,但都没有比较大点的鳙鱼。

    “等?着啊,我现给你网一条去。”老汉划着舟进了塘子,捞了好一会,捞起一条鲜灵活蹦的大鳙鱼来。

    他提着网兜却是往一间棚屋里?去,老苗姨一瞧,书案后坐着个打瞌睡的妇人,书案上有算盘有账簿有秤。

    ‘啊,打秤的地方。’老苗姨有些紧张地捏紧了钱袋子,‘不会贵出天去吧。’

    “阿婶呐,来,你看看秤噢,有九斤哦。”那?妇人道:“一斤两文,十八文。”

    老苗姨荷包里?有钱,她笑眯眯地数了铜子出来,只听那?妇人道:“要叫我们杀鱼的话,鱼肠鱼鳞就得留下了,你自家种菜吗?”

    “种的,我自己能杀。能敲晕吗?”老苗姨刚说完,就见那?拨算盘拿笔的妇人抄起一棍子就敲了下去,干脆利落。

    干荷叶一裹,老苗姨就像抱个小娃娃般把鱼儿抱回来了。

    现杀的鱼儿,老苗姨一刻都不敢耽误,开膛破肚剐了鳞片,斩开鱼头成?两半,斩断鱼身成?大块。

    腌菜是老苗姨从青槐乡上一路带过来的,因为?要炖煮,也不必切的太细,从坛子里?捞出来粗粗切成?几块备用,将那?鱼块洗去血腥,用胡椒、料酒、薄盐稍腌后略煎,鱼皮起皱泛出黄焦来,蒜子在油里?一烹就没了臭气只有香。

    老苗姨蹲下身,将那?柴火烧旺,从明宝锦的小灶上提起一壶滚水冲进锅里?,那?锅里?的鱼块和蒜子就并着一锅奶白的沸汤滚了起来。

    老苗姨把腌菜码进去,又在鱼头上略抹薄盐,等?着家里?人陆续回来了,烧炭一蒸就行了。

    她忙好了这些事,美滋滋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想?心思,想?着明日?不能再傻待在家中?了,大娘子买了那?样好的锁头,将门一锁,出去逛逛多好,今日?找到买鱼儿的地方,明日?还?能找到别的好地呢!

    这样好的鱼儿,明宝锦吃饭该有多香呢?

    她又想?着明宝清买的这一壶牛奶得多少个钱呢?饭后在灶上热过一道,孩子们一人一碗喝了睡,明朝起来壮壮实实去书塾。

    老苗姨眼下心情好,若叫她知道明宝锦此时此刻正在面壁思过,这等?好心情只怕也要烟消云散。

    “还?好那?时候没把这么个野丫头留在七娘身边,否则还?得了,我七娘岂不是要被她摁着打!?这么个混账魔星,还?躲躲藏藏的!你叫她出来!这一耳刮子我非要讨回来不成?!”

    王氏决计不肯休,见到明宝清和严观下马时稍怵了一下,瞥见岑贞秀那?红红肿肿一张脸,登时又火冒三丈起来。

    明宝清抬步迈进门来,看向岑贞秀,那?脸上的巴掌印子小小的,可五个指痕全部清晰可见。

    明宝锦并没有天生怪力,这该是卯足了劲抡的一巴掌。

    “她为?什么打你?”明宝清问?。

    “为?什么?”王氏将岑贞秀护在身后,睇了眼倚在门边没进来的严观,恨声道:“你还?有脸问?为?什么,还?是你好手段,什么人都能托赖着送进书塾里?,烂泥巴浇了层锡水还?是烂泥巴!”

    蒙学的管事周娘子立在一旁,道:“说这里?,我有一句想?问?岑夫人的。”

    王氏斜眼看她,道:“我知道,你自是偏心她的!”

    周娘子没有理她,俯身看向岑贞秀,道:“明小娘子不该打你这一巴掌,那?你对明小娘子说的那?些话,就该吗?”

    岑贞秀抿唇不言,听见明宝清问?:“什么话?”她更打了个哆嗦。

    王氏更怒,道:“怎么?这年?头实话都不让人说了?你们蒙学就是这么教人的?”

    “你要觉得是实话,你就说。”明宝清瞧着王氏,道。

    王氏还?真就复述了一遍,略抹了几个难听字眼。

    门外皂靴轻轻一碰,是倚着门的严观站直了身子。

    “你去外头等?我。”明宝清没有看他,垂眸盯着岑贞秀。

    脚步声响起后,王氏才往外觑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瞪着明宝清。

    “这些话是听来的吧?那?么小七觉得这些话对吗?”

    “你们难道不是这么男男女女的住着吗?又没说错。”

    岑贞秀在王氏身后仰起脸看明宝清,眉宇间有些畏惧,但还?有些挑衅。

    可她没有在明宝清面上看见尴尬和难堪,她只见到明宝清的目光里?有转瞬即逝的讶异失望,然?后她听见明宝清轻又笃定地说:“那?我也说,你这一巴掌是该挨的,四娘半点错都没有,打的就是你。”

    这话是和王氏的巴掌一起落下来的,但明宝清一手就抓住了她的腕子,将她甩开。

    王氏还?带了一个婢子,要上前的时候明宝清反而抽了凳子施施然?坐下了。

    那?凳腿磨过砖地,发出一阵难听刺耳的声响,那?婢子不敢上前了,护着王氏站着,只嘴里?一个劲地喷些唾沫。

    “我母亲从前说过,娶你王氏真是娶错了,一点当家主?母的风范都没有。选夫不好毁一生说的是她自己,娶妻不贤毁三代?说的是你。好好的小女娘被你养成?这样,养大了就如贞善,面甜心苦,还?小的就如这个。你在家中?无事就不能刺刺绣,看看书,喂喂鱼?只会打牌说是非,你看不惯我们就看不惯好了,如今我们两家也不是什么常有来往的亲戚,你何必把那?些龌龊的话往孩子耳朵里?灌?她这样宣之于口,你觉得给了我们难堪?殊不知人人长耳朵,今夜回家饭桌上一问?,学堂可有趣事,一个两个小女娘便问?父母,‘岑小娘子因句话惹了打,可我不懂意思,先生也不肯给我解释,那?耶耶娘亲给我说说吧。’”

    话及此处,王氏已经脸色大变。

    明宝清还?在说,“务农人家、经商人家你自不放在眼里?,但那?做官人家呢?家里?的女娘都是一体的,眼看这个小的都养得如长舌妇一般,家里?一个老一个大的,舌头还?会短吗?”

    “你,你自己的脸皮也不保不住!你那?一家子女娘关起门来做淫姑子好了!”王氏被踩中?了痛处,面红耳赤地说。

    “淫姑子?哼,你又教了你女儿一个好词啊。”明宝清瞧岑贞秀因这话明显有些瑟缩无措,而王氏愈发气急败坏的样子,唇角笑容愈发灿烂冰寒,道:“可我家中?姊妹要么早有两情相悦的意中?人,要么就是根本无心婚姻。那?些衡量为?人妻为?人母的标准,你养女儿需得比照着,我养妹妹,不需要。”

    “明司匠,怎么越谈越火大了呢?不过是两个孩子间的口角罢了,你们做长辈的,可不是这么个谈法啊。”

    李素走了进来,王氏正想?要她主?持公道,突地看见了她发上的玉冠,想?到自己方才骂的那?声淫姑子,当即就跟哑了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李素摆着一张‘我分明听见了’的脸,话里?却没带出来,罚了明宝锦五下戒尺,又罚了岑贞秀五十篇大字。

    王氏觉得罚明宝锦轻了,罚岑贞秀重了,只她话未出口,李素就道:“反一下也可以,或者岑贞秀也一样受五下戒尺。”

    “我要看着她受戒尺!”王氏道。

    “那?在你跟前受了,她就不必在同窗跟前受了。”李素道。

    王氏犹豫了一下,还?是执意。

    明宝锦进门来的时候,王氏恶狠狠瞪向她,但明宝锦只看自己的姐姐。

    明宝清蹲下身来,道:“小妹,阿姐谢谢你在人前护着我们这一家人,但学堂有学堂的规矩……

    “阿姐。”明宝锦听了前半句已经很够,她挺了挺胸膛,对李素道:“李先生,都打左手可以吗?右手我要留着写字。”

    明宝锦受戒尺的时候一声都没吭,这让王氏的痛快淡了很多,带着一股怨气出了门。

    岑贞秀在迈出门槛的时候回望了一眼,看着明宝清正把微微颤着身子的明宝锦搂在怀中?,垂眸看她红紫的手心,眼底眸光哀怜。

    很快,她发觉了岑贞秀的目光,抬眼看向过来时,眼神却很肃杀。

    不知道为?什么,岑贞秀有些慌乱地踏空了台阶,她没有跌伤,却连带着王氏崴了下脚。

    明宝清看着她们离开,把明宝锦托给严观,返身却回了书塾。

    “先生,我有一件小事想?请您替我拿个主?意。”

    李素正站在廊下看一只被灯笼吸引来的飞蛾,听到她唤自己,唇角微微勾起,道:“这么快就想?到出气的招了?”

    第128章 契书

    小虫一下一下在撞灯笼, 发出轻轻的啪啪声,像是雨点?打在皮鼓上。这么弱的小生灵,连这么轻薄的纸面都撞不破, 但还是期盼光明。

    见李素将?挑灯笼的杆子递过来, 明宝清上前一步接过来取下灯笼吹灭。

    在瞬间变得青蓝的庭院里, 李素听见明宝清说?:“我有些东西想?要?献上。一间马行, 四间铺面,分别在崇仁坊、永乐坊、太平坊和长兴坊,仆役的身契十二张。”

    “哪来的?”李素走下台阶, 行了?一段很迂回的路回她歇息的院舍。

    明宝清随在她身侧, 有些忐忑地说?:“外祖母使嬷嬷千方百计留给我的,早些时候我户籍不清,也不敢讨要?, 要?了?回来, 也守不住。如今虽得了?正经官身, 又有房地契和仆役的身契在手, 但吵嚷起来又怕被?有心人利用,搅乱浑水。”

    “所以你就想?干脆献掉,谁都别要?了??”李素借着浮动的月光看明宝清面孔, 见她眨着眼?看自己, 瞳孔里闪动着一点?畏惧,于是轻笑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匹小马、一头?骡, 再有一间临近道德坊的铺面。”明宝清答得很快,李素又问:“为什么?”

    “小马想?给家里的小妹小弟们骑, 骡子给家里拉拉碾磨, 铺面的话,我二妹想?开一间小小的成衣铺子, 手里现?银雇了?人买了?布料就买不了?铺子了?,租铺子的话每月的租子压在她身上,只怕做起事?来放不开手脚。”

    明宝清将?这每一项都掰开了?,说?的很细很细,说?这些话时她的眼?神不自觉变得很柔和。

    “担着这些多事?,做一家之主,不累吗?”李素忽然问她。

    明宝清轻轻摇头?,说?:“不累,我只是在有些事?情上拿拿主意,出出面而已,家里每个人都在撑着,就连小妹也不例外,我照顾她们,也受她们的照顾。”

    “此事?我可以替你办,但可不能保证一五一十给你想?要?的。”李素道。

    “自然,多谢先生,我明日?把契约交给您。”

    这件事?明宝清在心中已经反复想?过多次,她应得的家财毕竟被?罚没了?,就算契约在手,可这契约交割的时间也极容易受人诟病,争来抢去的,不知会有多少风波,这风波她能经受,却不想?家人也经受。

    李素做什么事?情都很利落,明宝锦轮到下一回放旬假时就带回来一个牛皮纸封,李素只跟她说?要?给明宝清,旁的什么也没交代。

    明宝锦就把纸封往正屋的花厅桌上一放,往茶盘底下一塞,风也吹不走,谁也不会去偷瞧。

    明宝清这一夜回来时误了?晚膳,蓝盼晓迎了?她进

    来,道:“饿不饿?四娘在厨房里给你留吃的了?。”

    文无?尽和蓝盼晓都是喜洁的人,外院的松树又不落叶,地砖上只有一层浮灰,进了?内院,女娘们的声音就是最?好的点?缀,这屋里说?着笑,这屋里聊着天。

    明宝清是进了?正院又从角门折进了?西跨院的,西跨院里大部分地方都是黑蒙蒙的,隐约能看见篱笆、菜芽和藤架的轮廓,芽叶在醺暖的晚风里摇头?晃脑的。

    三间原本的下人屋打通做成的大厨房是亮蒙蒙的,远远看去,像是浮在这团暗色里。

    “给我留粥了??”明宝清被?米花香润的味道扑了?一脸,明宝锦守在小灶旁正看书,抬首对她甜甜一笑。

    粥是很简单的吃食,但各人有各人的做法?,蓝盼晓用米来熬粥,老苗姨用剩饭来滚粥。

    生米熬粥比较绵绸,但费柴火,剩饭滚粥虽省柴,可米不成糜,稀稀薄薄的。

    明宝锦很自如地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她要?熬粥之前就前取一合米,放在小滚碾里碾碎,然后再煮,这样就能很快烂稠了?。

    她煮的粥总是很漂亮,就像眼?前这一钵,白莹莹的粥面浮着一层油皮,开了?花的米粒都沉在下边。

    吃白粥少不了?小配菜,小配菜跟着时节而变动,乳瓜粒腌了?之后是脆脆的,莴苣茎腌了?之后更滑。

    冬天吃粥的时候多,萝卜条韧韧的,芥菜墩切成丝,淋上花椒油和香醋,实在能称得上简而美。

    不过细想?想?,其实她们吃得最?多的是腌豆角。

    第一回吃的腌豆角是游老丈给的,就只有豆角,酸酸涩涩的,倒也开胃。等家里好一些,老苗姨咬咬牙,偶尔用花生米配着炒一回,且算一样好菜。后来,花生米变成了?猪油渣子,猪油渣子变成了?肉沫,吃粥时才有它的一角地方。

    “豆角刚挂,其实还太嫩,不过佐粥没有菜,我剁得碎碎,杂着肉沫炒了?一碟。”明宝锦说?着在明宝清身侧坐下来,敲开一个淡青的鸭蛋,细细剥着。

    明宝清不急着吃粥,仔仔细细看自己这个小妹,看她垂着眼?含着笑,把鸭蛋壳一圈圈剥下来,伸臂取了?明宝清手里的筷子把咸鸭蛋夹分成两半,瞧见红油淌了?出来,她轻轻‘呀’了?一声,仿佛瞧见了?卷子上的朱批一样欢喜。

    “阿姐,吃吧。”她把筷子塞回明宝清手里,笑眯眯地说?。

    明宝清抿了筷尖的蛋黄红油,用勺子沿着碗边勾了?一圈粥。

    “阿姐还是小猫舌头?,怕烫。”明宝锦趴在桌上,看向明宝清的目光很怜爱。

    明宝清被她看得有点感动,也有点?好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

    “那是什么?”明宝清瞧见茶盘底下的信封,问。

    “噢,是李先生让我给你的。”明宝锦挪过去把牛皮信封抽了?出来,明宝清放下筷勺接了?过来,一捏厚度,隐约就猜到了?几分。

    信封里只有一张契书,却是两间联排的铺子,都在兰陵坊临朱雀大街的那?条街道上,而且不偏不倚,不是什么巷弄斜角的位置。

    兰陵坊的铺面并?不贵,但这铺面的位置几乎可以说?是拔尖了?。

    明宝清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多谢圣人宽宥。”

    契书的用纸较寻常纸张要?厚韧一些,夹层有官印,谨防做伪。

    明宝清抿了?一下纸角,从契书底下抽出一张盖了?官印的公文来,上头?写着明宝清可去兰陵坊的马坊挑选小马两匹,骡子一头?。

    这官印并?不是太仆寺的官印,而是明宝清没见过的两枚印记,她在灯下细看了?一会,辨出应该是女官和北衙军的印记。

    “这兰陵坊的马坊果?然是不一样的。”

    “能卖羊乳、卖牛乳真的好不一样。”明宝锦一脸赞同地说?。

    明宝清忍笑,又问:“岑贞秀这两日?待你可有什么阴阳怪气的?”

    李素既能把这契书和公文给她,太仆寺和太府寺必定已将?马行和铺面收归官有了?。

    明宝锦摇着脑袋笑了?起来,像只得意洋洋的翘嘴小猫儿,“她好像怕我。”

    次日?是放旬假的日?子,老苗姨最?喜欢这天了?,她的小女娘们都在家,三餐都在一块吃。

    不过这一日?文无?尽和蓝盼晓要?回乡去看纸坊的情况,一家人又是凑不齐全了?。

    严观提着一条嫩嫩的猪腰肉低头?从角门进了?西跨院,正瞧见明宝清挽着裙踞蹲在田边择薤白。

    篱笆桩子上绕着卷卷细细的须,缀着微圆的小叶,落着一层雪般的白花。

    老苗姨在厨房里叫,“是薤白不是葱!”

    明宝清正提起一把薤白,长叶似葱,底下根茎莹白圆嫩,她有些不满地嗔怪道:“晓得啊,薤白底下带珍珠的,我怎么会弄错!?”

    明宝清提着那?把‘珍珠’站起身,身后豆蔓上的积雪忽然飞了?起来,自她身后斜飞四散开来。

    严观站在那?瞧着她,总说?不上他是什么神色,那?点?情绪总藏在眼?睛里,需叫人咂摸。

    ‘不像文先生浓情蜜意,什么甜津津的话张口就来,又不像孟参军那?么面皮薄薄,揶揄两句,指尖都红透。’

    明宝清心想?着,倏忽一笑,道:“阿郎来了??”

    严观原本正抬步走过来,闻言稍稍一滞,就变成了?同手同脚。

    明宝清忽然想?起自己在马坊瞧见一匹小马,也是同边蹄子胡乱迈,跑起来十分别扭好笑。

    严观几步就走到了?明宝清跟前,垂眸看着她,微微低头?迁就她伸过来的抚摸他脸颊的手。

    “再唤一声。”他说?。

    明宝清朝他身后瞧了?一眼?,严观侧身挡住她的视线,也挡住厨房里可能会望过来的目光。

    “再唤一声。”他又说?,表情明明没有波动,但眼?睛里那?种潮涌般的光芒,令他看起来似有一种很难耐的神色。

    明宝清佯装考虑,又玩笑道:“那?求求我。”

    严观真是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盯着她的眸子低声道:“求求乌珠儿,再唤我一声阿郎。”

    这话反叫明宝清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将?眼?看向别处缓了?一缓,再转回来时腰肢被?严观轻轻一揽,便倒在他胸膛上,叫他拿住亲了?一下。

    “肉可拿稳,别掉泥巴里了?。”

    “阿婆好坏!”

    老苗姨和明宝锦的声音从厨房里冒出来,一老一小在笑他们。

    明宝清揪住严观的脸颊搓了?搓,道:“阿郎今天想?吃什么菜?”

    她拔出来的薤白是要?炒鸡蛋的,今儿人多,老苗姨足足磕了?六个蛋在碗里,薤白切碎,搅在一块。

    锅里的菜油本来就喷香,柴火烧旺,蛋液一倒进去,立刻蓬成金黄点?翠一大张,非常香,下酒下饭都是好菜。

    严观带来那?一条猪腰肉是最?嫩的,没有筋膜,连娃娃都好吃的。

    老苗姨数了?数菜,发觉少一个汤,就用这腰肉切了?薄条来煮滑肉汤喝。

    汤底是个简单的虾米汤,汤沸之后把肉一条条滑进去,明宝锦择了?一把嫩嫩的油菜芽头?洗干净,等锅再开的时候撒进去,这汤就变得好喝又好看了?。

    外院的堂屋已经被?游飞和明宝盈收拾出来了?,大家都去厨房端饭端菜拿筷子的,一个来回就把桌子摆满了?。

    “今日?东市张了?礼部试的榜,孟参军考中了?,是二甲传胪。”严观说?着,呷了?一口汤,汤头?清香顺滑,肉片被?抓渍得极其柔嫩。

    “这可真是要?恭喜他了?。”明宝清余光瞟见严观在边上敲螃蟹,含笑说?:“只这回是加考的恩科,不知能得一个什么官做?”

    明宝盈顺着明宝清这话想?了?一想?,道:“二甲传胪算是高中了?,我听高三娘说?,兵部库部司有一个员外郎的缺,应该就是这个了?。”

    林姨听了?这句,忽然很有兴趣,问:“员外郎是几品官?”

    “从六品上了?。”明宝盈答了?一句,又问严观,“除了?他以外,还有谁人得中?”

    严观把那?剥好的蟹钳子递给明宝清一个,又敲了?一

    个递给老苗姨,道:“殷大郎也中了?,似是二甲的第十九名。”

    “榜上除他之外还有殷姓吗?”明宝盈又问。

    严观想?了?一想?,笃定道:“没有了?,另有三个林家子弟,其他的我也认不全,只觉得这榜上的姓氏很新鲜,不全是什么崔、王、李、卢、郑一流了?。”

    老苗姨听他们说?了?这些,半懂不懂的,只知道孟容川考中了?要?送贺礼,送什么好呢?

    明宝盈夹了?一根芦蒿搁在酱炒清蒸的两只蟹钳上,道:“这样就行了?,也是‘二甲传胪’。”

    老苗姨不懂这谐音,也不晓得两只螃蟹配芦苇的的确确是贺人高中的纹饰,见她们几个乐呵呵的,只她一个人在着急,道:“这怎么使得?”

    “就是。”林姨也附和,道:“比你们几个都官高呢!”

    “啧。”老苗姨听得这句,又很不乐意,道:“人家在陇右熬了?那?些年,不该吗?就你不操心,一操心就攀比起来了?!”

    第129章 明氏成衣行

    明宝珊去瞧兰陵坊临街的?那间?大铺面那日, 明宝清没有功夫陪她,是蓝盼晓、朱姨和卫二?嫂三个同她去的?。

    明宝珊简直不敢想这样一间?铺子就从天而降了,站在门口时迟疑着没有进去。

    朱姨欢欢喜喜推门而入, 快快乐乐张罗打扫。

    门板被一扇扇拆下来, 这铺面的?全?貌也一格格展露在阳光底下, 开?阔方正, 格局很好,这间?大铺子一侧做医馆一侧做药材铺子的?,所以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药气。

    北边这间?是医馆, 进门后有个小小柜台, 右手边又隔了几间?小室出来,方便坐堂郎中给病人?望闻问切的?,有个什么隐疾也好言明。

    病人?瞧过了大夫拿了药方径直穿过中间?的?一扇小门就到了隔壁的?药铺子, 看病抓药一气呵成。

    药材铺子原先称量药材的?柜台也还在, 蓝盼晓敲了几下, 发觉木料很实在, 稍微漆一漆,改一改,又省却一笔钱。

    明宝珊站在那两侧中间?的?小门里发怔, 用来隔断的?蒲草帘还卷在她头顶, 朱姨把她拽开?,想把那草帘扯下来瞧瞧还能不能用, 于是踮脚伸手去够。

    朱姨的?指尖差草料系带子那么半寸,所以踮着脚, 有些吃力地张着嘴哈气, 好不容易扯下来了,正正好吃一嘴的?灰。

    “咳咳咳, 呕。”朱姨被呛得厉害,明宝珊一边给她捶背一边笑?,朱姨缓过气来就骂她没良心。

    “阿娘别?恼,我?是太开?心了。”明宝珊红着眼说。

    朱姨掸着脸上的?灰,左瞧瞧,右瞧瞧,轻声对明宝珊说:“这下可放开?得开?手脚了?”

    明宝珊点?点?头,瞧见卫二?嫂打了盆从后头冒进来,喜道:“后头有井?”

    “有,煎药的?小灶也遗了十几个在那,还有两间?杂物房和一间?大厨房,大约是张罗杂工吃饭的?。”

    卫二?嫂母女三人?前次就跟着文?无尽和蓝盼晓进了城,原本想给她找一份工的?,但官园里一部分离得近的?女工是回家?吃喝住的?,有些长工则是住在官园里,自然?不会住的?太好,睡的?也是通铺。

    卫二?嫂自觉是没关系的?,不肯再白?占明家?便宜了。

    只众人?心疼她们母女三人?,而明宝珊这里也要用人?,夜里关了门还要留人?看铺子,卫二?嫂倒可以带着孩子住在这里,怎么说关了门就仨人?,说说体己话也好。

    朱姨瞧着卫二?嫂卖力做事的?样子,倒也没什么话说。

    她如今是比从前好相与些了,可也不是个菩萨心肠,依旧是容不得别?人?占自己便宜的?。

    幸而卫二?嫂是个脑筋清楚的?,她也清楚明宝珊这铺子里的?衣裳都是精作,迎来送往都是爱俏的?女娘,卫小莲是小女娘,长得端正,性子又好,只卫小弟一个小不点?男娃钻来钻去的?,显得这地方掉价。

    所以卫二?嫂私下里叮嘱了卫小弟,过些时候铺子开?起来了,让他只待在院后头,不许往前头去,又说姐姐看书练字煮饭洗衣时你要乖些,莫要给她添烦,也跟着在那沙地上画画写写最好。

    “这铺子,倒比我?想得要大多了。”明宝珊在两边走来走去,思?量着说。

    “大还不好?”要朱姨来说,自然?是越大越好了。

    “那得做多少件成衣,摆多少衣料绣片给人?看样?我?原是就是想从精细做起的?,可打开?门这么大一个铺面,却只有那么几件衣裳,多不成样?”明宝珊说。

    “这简单,先开?一间?就好了,另一边也先收拾出来,租了卖了还是另作他用,再问过你大姐姐的?意思?吧。”蓝盼晓瞧了一圈,道:“不过要是租了卖了,后头却是连在一块的?,倒有些麻烦,也是齐齐整整的?一个小院呢。”

    若要朱姨私心来说,她一定是不肯卖的?不肯租的?,落个好邻也就罢了,落了个不好的?,多叫人?心烦的?,只不过这铺子是明宝清的?,明宝珊白?拿了开?成衣铺子,她难道还有这个嘴脸指指点?点?的??

    明宝珊看着外头人?来人?往的?长街,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也被屋里还没完全?清出去的?灰呛红了脸。

    朱姨笑?得前仰后合,道:“傻女!”

    明宝珊用帕子擦擦鼻子,走过来对蓝盼晓说:“曦姐,这几日你可有什么新绣片?”

    “绣了些花儿?鸟儿?的?,再有就是绣了一个‘二?甲传胪’的?桌屏。”蓝盼晓说:“三娘和四娘画的?花样,大娘子做的?红木框架,等我?今晚上回去绣上最后几缕水纹,拿去送给孟外郎了。”

    明宝珊之?前靠着朱姨拉线也有了一些做衣裳的?熟客,就如那位孀居却爱郎不断的?周夫人?,每逢换季都要在明宝珊手上做一两件衣裳,但制衣这活计是催起来要人?命,不急的?时候又闲得打晃。

    临街的?铺子惹眼,这几日朱姨和卫二嫂陆陆续续在换店招、扫尘,时不时就有人?来问上一句,“做什么买卖的??”

    兰陵坊就是女工多,一听说是制衣,就有不少人?来见工。

    只这新铺子养得住客人?才是最紧要的?,哪里就用得上那么些女工了呢?

    朱姨心想着迎客算账有她,霜降跟着明宝珊都成个能裁会绣的?熟手了,蓝盼晓又是一个刺绣好手,这便是有三个人?了。

    卫二?嫂的?针线活虽是糙了些,但能揽下一概粗活,教她熨了一回衣裳也就会了。

    不过朱姨也没有将话说死,笑?道:“长工倒还不缺,但若有活,也可以同你一件一件算。”

    说着她拿过一个绣绷,让那人?试一试针线活,若是可以,就留下姓名住址备用。

    明宝珊每件衣裳都是精作,给小娃娃裁缝遮裆布的?那种?手艺可不成,朱姨垂眼瞧着那针脚,心里已经落了一个‘不用’,面上只笑?笑?,好言好语地将人?送走了。

    “二?娘子真是织女下凡呐。”

    朱姨循声看过去,就见是卫二?嫂拆开?了一个大包袱,被最顶上一件襦裙的?配色和刺绣美得不敢伸手碰。

    她的?手其实已经是洗过的?,但又去后头洗了一回,用腰裙擦干了之?后嫌腰裙脏,又去洗了一回,甩着手等风来吹干。

    朱姨见状哭笑?不得,道:“这件算什么贵重的??贵重的?那些我?让她开?业那日再拿来,这不过是她用碎布头拼出来的?一件襦裙,因都是染色又正又浓的?好布,所以不舍得丢,也是我?

    女儿?眼光好,做成这拼色裙更是别?具一格,而且就算多穿几年褪了颜色,素淡也有素淡的?韵味。”

    “您这客人?还没来呢,买卖词真是张口就来了。”卫二?嫂忍不住夸朱姨,“你们家?的?人?呐,还真是各有各有的?本事,要我?说,就是要念书哩,就是要见世面!”

    等明宝清有空认认真真来到明宝珊这间?成衣行瞧一瞧时,这铺子已经开?业近两个月了。

    铺子的?门头很低调,檐下只荡着一条长长的?绯色披帛,走近了才瞧见一块手掌大的?小木牌上写了‘明氏成衣行’几个字。

    店面的?格局看起来同别?家?有些不一样,明宝清走了进去,迎面就荡来一股好闻的?香风,柜台很窄长,后边全?是各种?布帛绣片,留出的?地方很富裕,但仅在窗边摆了一张长榻,设了一座小茶几在榻上,朱姨正收拾着茶几上的?两杯残茶,应该是有客人?刚走。

    “呀,大娘子来了?!”

    听到卫二?嫂这话,明宝珊的?声音不知打哪冒了出来,很轻快地叫着:“阿姐。”

    明宝清循声找了一找,就见长榻正对面有两架三折的?竹屏风,夏衫夏裙一件件只很简单地挂在屏风上,轻薄飘动如各色云雾。

    那屏风的?折页缝隙里瞧见抵墙靠着一张裁缝的?长案,明宝珊从那些翡翠裙石榴裳后笑?着走出来,胳膊上挽着一条柔软的?半袖,这是客人?定下的?,已经付了钱的?,托她再改几针。

    “阿姐今日得闲了?我?听四娘说,你在城外造风硙,好几日不得见你。”明宝珊挨过来与她腻了腻,绕到柜台后将客人?的?半袖收好,又对明宝清讲,“阿姐来,我?给你做了一件新裙。”

    “我?有新裙。”明宝清话说半句就被明宝珊掩了口,“不许讲这样的?话,我?就要给你们做裙做衫的?!况且这也不是夏裙,是秋裙了。”

    给家?人?做的?衣裙她都收起来了,免得叫客人?翻捡出来入了眼,硬是要买。

    “蓝姐姐今日不在吗?”明宝清看瞧着她捧上来一条沙青柘黄交织的?花间?裙,笑?道:“这样浓亮的?颜色?这料子是蚕坊新得的??”

    柘黄浓得像落日,沙青明得像孔雀石,裙幅又大,非得明宝清这样高挑的?身量才能架得住。

    明宝清被明宝珊轻轻推了一下,才瞧见她示意的?方向还有三间?小室。

    这小室原本是供大夫看诊的?,如今改成了换衣裳的?地方,一间?小室是敞开?的?,也设了小小茶座,余下两间?掩了纱帘又垂了珠帘,瞧着很雅致私密。

    “蓝姐姐拿了活计家?去做了。文?先生有几天是早课,从书苑出来就来接她一块回去。”姐妹俩一进这小室里,挨在一处,明宝珊一边替明宝清宽衣,一边说:“蚕坊的?管事知道我?是你妹妹,待我?好生亲热,布料钱都是年下再结的?。”

    “那你可别?算茬了,只瞧见银子进,瞧不见银子出了。”明宝清玩笑?道。

    “不会的?。”明宝珊蹲下身替她束裙,笑?道:“阿姐也不想想阿娘的?性子,我?定贵料子从来都要她点?头的?。”

    明宝清将她扶起来,搂进怀里问:“我?才听三娘说,那张六郎的?夫人?来店里闹过了?”

    明宝珊抿一抿唇,道:“来闹过两次。”

    “什么?三娘与我?只说了一次!”明宝清皱起了眉头。

    “头一次三娘也不知道,是小莲在路上遇见张家?的?仆妇在打听我?这铺子的?事,回来告诉了我?们。娘知道后,就往武侯铺挑肉送酒去了。过了两日,那宋氏果然?纠了一帮子闲汉地痞想要闹事,不过才冒了个头就被吃饱喝足的?金吾卫给吓跑了。”明宝珊用帕子擦了擦泪,依在明宝清怀中,道:“说起来真是丢脸死了,第二?次她亲上门来的?时候,三娘正带了她两个同窗来给我?撑场子,那两个女娘漂漂亮亮,知书达理,出身又好,幸而也瞧得上我?的?衣裳,可偏撞上这档子事。幸好三娘稳重,没被宋氏激出火来,还挡了阿娘的?怒气,这才问出宋氏受了二?舅母的?欺瞒,以为开?这间?铺面的?银钱是张六郎给我?的?,我?真是恶心坏了,阿姐,我?行差踏错一遭,难道这辈子都要背着这个错处过活了吗?”

    第130章 油煎豌豆糯糕

    明宝珊与张六郎在?一块的时?候, 他还没娶宋氏。宋氏过门后,他为了哄住明宝珊又允诺会抬她过门做妾。

    明宝珊那时?候有了身子,走不脱了, 宋氏又不肯她的孩子生在?前头, 就有了那次带婆子来灌她汤药的事。

    那段日子, 明宝珊简直想死。但熬过去了, 又品出一丝庆幸来。

    张六郎原是户部?郎中家的嫡长子,因那时?看重他父亲升迁有望,他也是个念书人, 所?以才定下了明宝珊与他的婚事。

    可?萧世颖登基后户部?换了宇文惜坐一把手, 张父原先的关系经?营一盘碎,几年过去,还只是个郎中, 而张六郎也只是在?他父亲的荫蔽下, 在?户部?的度支司做一个低阶主?事。

    张六郎眼下只是主?事, 平素也不见他如何用功, 可?盼头却大,只想着一步步轻轻松松登上去,主?事、员外郎、郎中, 父亲进一步, 他就进一步,就算父亲被个宇文惜压着上不去, 他总也能等着父亲致仕后留下的缺,总之这一世是富贵荣华都齐全的。

    他如今娶的这位宋氏家世倒是不差的, 只幼时?留在?老家跟着祖父母长大, 并没有叫她念什么书,认什么字的, 跟着下人婆子学说话,学了一口不甚文雅的腔调,婚后露怯,时?常叫张六郎嘲笑,又搬出明宝珊来,说她可?是断文识字的,又念了几本诗集。

    宋氏那时?也被气得绝倒,是泼辣气撑住了她,没得被张六郎摁进了地底下去,可?她只想着冲明宝珊泄愤来了,药下了她腹中孩子。

    明宝珊绝了进门的心?思,宋氏盘算着能同张六郎和和美?美?过起日子来了,但狗改不了吃屎,张六郎就不是个能一心?一意的人。

    宋氏忍下各院里?那些莺莺燕燕,只敦促他念书考功名,虽说有父亲一手拉拔提携,但举人的功名想做郎中委实太低了,吏部?就算有人也划不下来。

    张六郎一贯嗤之以鼻,说自?己闭着眼睛都能上榜,结果今岁的科考来了一个封名避嫌。

    榜上倒是有好几个姓张的,毕竟是大姓么,可?人家来自?天南海北,就是没有张六郎。

    张六郎这才惊觉自?己误了时?机,往后不知道还有没有钻缝的机会了!

    偏是这种时?候,宋氏在?他耳边一口一个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惹得他心?烦,竟就遭了打了!

    宋氏吃了他几下拳脚,只觉天塌地陷,没一件事是顺心?的。

    她亲妹妹和小姑子两个都未考中女学,叫她们去女学旁听又觉得没面?子,宋氏气得厉害,耳边又听说明家女娘如何如何,更叫她心?头憋闷。

    前几日,那岑府的王氏忽邀她过府吃茶,宋氏去了,见她的大女儿也没考中女学,心?口舒坦了几分,又问起小女儿在?蒙学如何,那小丫头嘴硬,不说自?己学业好坏,只把明宝锦拎出来贬损得一无是处。

    宋氏根本不知道明宝珊还有个小妹妹,也没可?怜到要在?一个小女娘身上找快意的地步。她自?然是厌恶明宝珊的,对明家女娘也没有好印象,可?眼下瞧着岑贞秀的德行,只觉得王氏教女不善,大人的事归大人的,怎么让孩子也学得这样一副刻薄可?笑的嘴脸?

    王氏见她一脸不在?意,还看起自?家的笑话来,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就说起明宝珊要在?兰陵坊开?铺面?的事。

    “新买了宅子,又添了家具,说实在?的,我是真想不出她们哪有那么些钱?”

    “郎君给?的呗。”宋氏这话一说出口,脸色也变了,她皱皱眉,道:“也该是那大娘子的相好给?的吧?”

    王氏这下又卖起关子来,含笑说自?己不清楚了。

    宋氏也是被王氏三言两语套进去了,只打听了个皮毛就信以为真,张六郎虽否了她,她只更以为他在?遮掩。

    她钻进死胡同里?胡思乱想了一遭,越想越气恼,又知道明宝珊是个要脸的,不然后来也不会给?张六郎吃那么多次闭门羹了,所?以打得就是一个剥下她脸面?的主?意。

    这事儿虽是过去了,明宝盈也同宋氏讲的很清楚,明家姐妹如今能互相扶持了,绝不会再沾染张六郎一分,往后若再有个什么胡说八道的,宋氏也应当知道是挑

    唆了。

    可?明宝珊只要一想起那日的事情来,心?里?还是难受。

    “我只怕连累了你们。”明宝珊的脸才擦了泪,不一会又淌满了,“三娘说她的同窗都没把这事放心?上,可?我想着,该是哄我的。”

    “也不见得就是哄你的,”明宝清认真说:“那日来的是秦小娘子和周小娘子吧?再过几日就是立秋,天一冷起来,时?间就紧了。秦娘子明年三月要和三娘一道考明算科,周小娘子要再考一次县试,这才是她们心里的大事呢。周娘子家中人口简单,她的心思也很简单,是个喜欢读史的人,看多了史书,哪里?还把你这点子事记在心里?再说秦娘子,她家里?乌泱泱可?是一大帮的人,什么事儿没听过,什么事儿没见过?人家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明宝清说得这样详实,明宝珊听着听着,不由得被哄住了泪,止住了哭,道:“阿姐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骗你有什么好?”明宝清哄好了明宝珊,由她挂在?自?己身上就那么拨帘走出来了。

    朱姨抹茶几抹了半天,其实也是偷听来着,见明宝珊脸上有了笑模样,她也宽下心?来,道:“你姐姐刚穿上的新裙,卫娘子熨得也辛苦,别弄皱了。”

    明宝珊这才松了手,又牵着明宝清走到一面?大铜镜前照了又照,道:“真好看,等天凉一点就能穿出门了。城外官田的风硙既已?经?造好了,阿姐接下来总是多在?家中的吧?”

    明宝清笑着点点头,道:“司匠每年也要考绩,这风硙落成,我这一年的考绩也就够了,只消等它碾谷磨面时去瞧瞧就成了,眼下可?以琢磨别的了。”

    明宝珊娇娇地说:“那我明个去家里?吃饭好不好?”

    她毕竟是没住在一块,贸贸然去,只怕临时?多了两张嘴,又要劳烦老苗姨。

    “晚上不去吗?阿婆叫我来问你呢。有泥鳅香烹野笋子,油煎豌豆糯糕……

    明宝清话还没有说完,明宝珊已?经?道:“去的去的!”

    初春的豌豆到了现在?已?经?被晒干存在?了坛子里?,要做煎豆糕时?就盛一合出来,先在?锅里?煮透了,沥干了水再和进粳米和糯米磨出的米浆里?。

    煎的时?候舀一勺米浆倒进锅里?,许许多多圆绿的豆子就跟着滚落进来,煎熟后是白绿两色,再添一抹金黄,倒也好看的。

    这种豌豆油糕可?以甜也可?以咸,甜就浇点红糖汁,咸的话可?以在?搅米浆的时?候就撒点虾米和葱花,吃时?再蘸一角酱油也就是了。

    “这点心?倒是方?便?好做的,”明宝珊吃着红糖煎豆糕就琢磨起来,“店里?来的女客试衫买裙总是要些时?间的,吃口茶是没什么,可?招待的都是些花生瓜子,那日三娘带同窗来,只能去邻街买,买回来那味道还不怎么样,想想实在?好怠慢。”

    “二姐姐怎么还在?想这事,衣裳好看就行了。”明宝盈道。

    但明宝珊觉得这其实不是小事,她有时?候要给?主?顾量体裁衣,还要选布料、绣样,费上个把时?辰也是不稀奇的,照理来说是要摆上些点心?,但天热点心?也存不住,现去店里?买的又耗费颇多。

    “可?以用将?米磨成粉,揉成团蒸成糕,浸在?茶油坛子里?,这样就不怕坏了。等要吃的时?候取出来放在?小炉上煎一煎就行了。”明宝锦见众人看自?己,她又仔细琢磨了一下,道:“二姐姐的铺子里?来的都是爱俏的女娘们,还可?以刻个花模来做这豆糕呢。”

    “四?娘,你可?真聪明!”明宝珊犹豫了一下,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给?明宝锦夹了一块煎豆糕。

    “二姐姐,你要不要,要的话,我后日放旬假,给?你做上一坛子。”明宝锦问。

    “真的呀?”明宝珊大喜过望,又轻道:“你有时?间吗?”

    明宝锦眨了眨眼,说:“我又不是大姐姐,成日忙着画图纸,忙着监工,得闲还要去女学上演示课。也不是三姐姐,课业繁重,考试一次接一次,偶尔还要替先生去蒙学代课,去官衙里?配火药呢。”

    她瞟了林姨一眼,又扬起声来说:“放旬假这日我本来就喜欢做吃食呢,大姐姐说可?以的,她说我喜欢就好。”

    明宝锦这个目光很隐秘狡黠,但明宝盈还是发觉了,她微蹙眉睨了林姨一眼,见她低着头数碗中米粒,心?知她一定是趁旁人不在?,又数落明宝锦什么了,幸而明宝锦也长大了,由不得她呵斥摆弄了。

    “那最好不过了,二姐姐先谢谢你,这就算咱们一道做买卖了。”

    “二姐姐……

    “诶,不许说不,二姐姐同你讲,咱们女娘一定要晓得怎么挣钱的,挣钱就是挣体面?,往后的日子都从这体面?上来。”明宝珊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她握着明宝锦的手,郑重道:“就从这坛子油浸豆糕起!”

    明宝清看着两个妹妹,托腮笑了起来,只是侧眸看明宝盈的时?候,正见到她松开?眉头笑起来的那一瞬。

    这一日吃过饭后,明宝盈将?自?己的床榻让给?了朱姨,自?己和明宝珊来与明宝清同住。

    明宝清就问起她来,明宝盈起身站到桌边喝了口冷水,道:“就是中秋要小弟回来那件事,我早就回绝了她,她估摸着气不顺,又欺负四?娘小,趁着阿婆没看着,给?四?娘脸色瞧,又数落她了!”

    “我瞧着林姨怪怪的呢!”明宝珊一边给?明宝清编小辫,一边说。

    明宝盈掺了一杯温水端过来给?明宝清,很是无奈地说:“早跟她说了那是公主?府,隔墙的别院里?还住着那么些萧氏的郡主?、县主?,统统都是留在?京城教养往后皆要出仕。公主?府邸重兵守卫,她说要小弟出来就出来?公主?没发话,谁敢叫只蚊子飞出来!?”

    明宝珊虽不是日日在?家中住,但也隐约觉察到林姨的那点子怨气,就道:“阿姐上次去公主?府做那个飞鸟仪的时?候不是见过小弟了吗?不是说他长高了,学了礼仪还学了字,如今在?公主?府中还有书读呢。”

    原本那个木构飞鸟仪依旧在?放在?紫薇书苑里?的,温先生明显很喜欢,萧奇兰不好讨要,就备了上好的材料,想要让工匠做一个更大的,明宝清重新画了图纸去教工匠做,那几日里?都是明真瑶在?明宝清身侧随侍,也算萧奇兰给?的恩惠了。

    “如今又说二哥的活计好,起码还能见到人,二哥和小弟真要倒了个,轮到小弟每日鹰飞狗撵的,二哥在?公主?府里?穿着宽袍大袖研墨熏香,我看她还能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明宝盈气呼呼地躺了下来,这点孩子气全在?姐姐们眼前了。

    明宝珊问:“你们也都尽人事了,林姨就当小弟去念书塾了,不成吗?”

    “我也是这么说的。”明宝盈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道:“可?她胡思乱想着,居然问我说公主?过些年登基成了圣人,小弟是她的随侍,岂不是要受宫刑?”

    明宝珊吃了一惊,藏进被子里?去了,明宝清蹙起眉,道:“这话不能叫她再乱说了。”

    明宝盈道:“知道的,我狠狠吓了她一遭,再说这样的话,叫有心?人听着了,小弟比咱们谁都先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