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长穗仰头，看到屋顶破开的巨大圆洞，该是巨蟒冲出所撞，少年没有说谎。
嘶嘶——
来不及细想，宫殿外又传来巨蟒爬行的声音。
少年拉着长穗的手，带着她往暗处藏去，顺着未阖严的窗牖缝隙，长穗看到巨蟒果然没在附近逗留，它掀着房屋一路穿行，扬起阵阵烟雾。
“它走了……”少年声音低低的，像是忽然失了气力，身体软绵绵靠向长穗的肩头。
腕上传来冰凉的握感，长穗这才察觉少年还抓着她的手，两人十指交握亲密相贴，长穗僵挺着身体，能清晰感受到少年微弱的吐息，喷洒到她的项间，有些痒。
“你……怎么了？”长穗挣开他的手。
少年唔了声，覆在脸上的半张面具冰凉坚硬，无意抵在了她的脖间，“有些头晕。”
声音越来越弱，少年掀阖着眼睫，好似随时睡去。
长穗托扶着他半坐到地上，借着破顶流泄的微弱光线，发现少年身上的红衣染有大片暗血，惊愕道：“你受伤了？”
并非轻伤，少年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被这件华奢红衣完美掩盖。长穗惊讶的是，他受这么重的伤竟一声不吭，还陪长穗折腾逃窜了这么久。
该说他是毅力惊人？还是忍痛能力强悍？
简单捏了个治疗术，长穗先帮少年把血止住了。少年靠倚在墙边，因失血过多意识有些昏沉，长穗便蹲守在他身边，分心听着殿面的动静。
砰——
窗外暴雪肆虐，巨蟒发狂掀翻无数房屋，妖煞之气久聚在四周不散。
几缕风顺着窗缝钻入，长穗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血气之下，她捕捉到一丝浅薄微弱的熟悉气息，当即又用力嗅了几下。
没有闻错！！
耳尖动了动，追着这缕气息，长穗朝着少年身边靠近，在他身上闻到了幽幽寒雪冷香。心中有想法瞬间凝形，长穗来不及思考，动作比意识先一步做出反应，抬手朝着少年的脸摸去——
“姐姐。”指腹碰到冷硬面具的同时，少年也按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毫无暖意，竟比面具还要寒上三分。
白皙的手背带着划痕血污，少年因为虚弱力道很轻，只是偏过面容来看着她，用低弱又温软的语调说：“我的面具不能摘哦。”
长穗对上他面具后的眼瞳，漆黑黝幽。
微顿后，长穗将手抽回，颤颤垂落长睫，“抱歉。”
虽没能摘下这张面具，但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如果未感知错的话，眼前这位少年……便是她那小徒弟。
他不记得她了？
还是故意装作不知戏耍她？！
压下心中疑惑，同时也下压内里的激动紧张，长穗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忍不住狂喊，找了十五年的恶魂，如今终于被她找到了！！
“你——”长穗谨慎组织着语言，想要试探小徒弟的深浅。停顿了下，她突兀喊出他的名字：“暮绛雪。”
少年听后毫无反应。
见长穗一直盯着他看，便很微弱眨了下眼睛，语气里是满满的迟疑，“姐姐，暮绛雪是谁？”
因面具遮挡，长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凭他的动作语气判断一二，紧盯着他问：“暮绛雪这个名字，你没听过吗？”
少年摇了摇头，“岛上没有叫暮绛雪的族人。”
于是长穗便笑了声：“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她咬字清晰，“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少年未回应，不知是不是久久未眨眼的缘故，他的瞳孔有瞬间收缩，似呆滞又好似其他莫名情绪，又可能只是失血过多的眩晕。
很快，他垂下眼睫失落道：“姐姐，我没有名字呢。”
怎么会没有名字？
不等长穗多问，殿外传来巨蟒的嘶吼声，长穗带来的术士们与那条巨蟒正面相遇了。
眼看着术士们不敌受伤，长穗当即起身，想要冲出去，少年及时抓住她的手腕，仰头看着她，“姐姐，外面太危险了，你不要出去。”
他知道岛上的传送法阵设在哪里，可以借机带她离开。
他的意思是，让这群术士们为她冲锋陷阵无辜枉死，而她则跟着少年偷偷跑路？
“不行！”长穗想也不想拒绝，“他们是我带来的，我不能不管他们。”匆匆留下这句，长穗便再次甩开少年的手，直接破窗而出。
这蛮荒龙祖虽还只是低阶幼期，但杀伤力依旧很强，长穗先前能砸晕它，实属运气。
想要重创它，光靠普通刀剑没有作用，最起码也要仙品法器。可这凡尘异世灵气枯竭，她现在上哪儿去寻仙品法器？
“尊座！是尊座来了！”
“尊座来救我们了！”术士们已经重伤，本以绝望，看到长穗出现后，眼中燃起光亮。
长穗落至他们身前，为他们挡下巨蟒的致命一击，强撑着下令，“大家速速退散！”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妖蟒比之刚刚妖力更盛，又或者说，刚刚的妖蟒故意隐藏了实力，没正经把她放在眼中，这才让她钻了空子。长穗心沉欲坠，这是才低阶幼崽期，就开了灵智吗？
她的猜想没有错。
苦战不敌，长穗跄踉后退，险些被巨蟒咬下手臂。就在这时，已经占了上风的巨蟒忽然滞了一下，它嘶嘶吐出蛇信，蛇s头往右偏移，似被什么吸引。
就是现在！
抓住机会，长穗抬起手腕，阖睫默念召唤灵诀。
她在灵洲界的法器是神物无垢绫，绞杀低阶幼期的蛮荒龙祖不在话下，但棘手的是，她现在的修为不足以她召唤出神物，只能咬牙运行周身灵力，强行将本命法器唤出。
“诛！”额心的三瓣缠花法印散出碧芒，无垢绫自她腕上飘跃，缠上巨蟒的身体。
因修为有限，长穗只能短短召出无垢绫几息，所以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配合诛邪连招哐哐往巨蟒嘴里喂，成功让巨蟒满地打滚痛苦扭曲，发出尖锐悲鸣。
砰——
脚尖落地的刹那，身后的庞然大物炸裂成片，无垢绫圈圈缠绕将她围护，挡下汹涌散出的伤人黑气。
这是……成功了？
长穗听到，周围传来术士们激动的惊呼。
灵力逆行直冲心脉，她这会儿浑身疼痛五感稍弱，却是过分清醒。想起巨蟒刚刚的异常，她抬眸朝右方看去，发现那处正是囚禁它的宫殿，而刚刚藏在殿内的少年，此时正立在殿阶。
在寒风的吹动下，他身上沉重的衣袍只能荡出些微弧度，金线绣纹若隐若现。少年乌发雪肤，脸上扣着蝴蝶面具，隔着数百阶梯遥遥与她对望，鬼魅艳绝。
长穗总觉得，这画面她似在哪儿见过，一时间头疼得厉害。
看到长穗望过来，少年一改静默冷淡画风，捂着伤口朝她跑来，红衣荡漾将她扑抱住，嗓音颤颤似受了惊吓，“姐姐，你没受伤吧？”
他说：刚刚好惊险他好害怕整个人都傻掉了哦，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越来越不对劲儿了。
长穗上身后仰，有些不适他的贴近。
无垢绫在他靠近的瞬间，化为一条轻薄丝线，虚虚缠绕在她的腕间。丝线上坠了一条冰晶雪花状吊坠，清透投射出少年绮丽的红袍，像是渗入了一抹血焰。
抬手将人推离，长穗敷衍扯起唇角，干巴巴回着：“我没事。”
具体她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但就是觉得，她刚找回来的小徒弟有些邪门。
在长穗的现存的记忆中，她家小徒弟总爱穿着白衣，性格温柔又稳重，给人的感觉也很舒服，而眼前少年除了气息与小徒弟一致，其它毫无相似。
总不能认错人了吧？
目光落到他的面具上，长穗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动，注意到周围尸体的异常。
“快离开这里。”因蛮荒龙祖现世，岛上除了少年，已经没了活人。
蛮荒龙祖身死魂散后，释放了体内的阴煞之力，尸体被黑气侵控出现类似‘诈z尸’的现象，以扭曲的姿态从雪地里爬了起来。
眼看着越来越的尸体爬起，缠绕着黑气朝他们扑来，术士们纷纷结术抵御，“保护尊座，大家快跑！”
众人边退边驱散阴煞之气，身后追着一群死相惨烈的尸s体，一路惊险刺激。
“传送法阵就在那座水亭。”身侧少年指路。
这座岛屿设有禁制，只能依靠传送法阵进出，少年说，这里是最近的传送法阵。长穗现在对他存了几分警惕，亲自用灵力探过无误后，才点头让术士们快速进入。
“你跟着我断后。”长穗击退追上来的尸群，将少年扯到身后。
少年跄踉了一步，乖巧温驯应了声好，没有抱怨一句。
直至等最后一名术士传送出去，长穗击退新一波尸群，累的气喘吁吁。她正要拽着人趁机离开，伸手却扑了个空，回头，她这才察觉一直安静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不知何时蹲到了地上。
暗红长袍拖地，他蹲在她几步远外，地上还躺着具被长穗打出阴煞之气的尸s体。因是背对，长穗看不清他在做什么，只看到他的手一直在动。
“你在干什么？”长穗轻脚朝他走近。
少年闻声抬头，同时，长穗也看清地上尸体的惨状。
大颗血珠滴滴答答砸落地面，融入雪中像绽开的红梅。少年的下巴白皙如玉，此时沾了几滴殷红污渍，他举起被鲜血染红的手，用柔软无害的语气唤着她姐姐，“这双眼睛好漂亮。”
他将掌心的东西往长穗眼前捧，“我想把它带出去，装在瓶中珍藏起来。”
“！！！”若是原型，长穗尾巴上的毛该被惊劈叉了。
低头，她瞪大眼睛看着少年掌心的东西，只感觉天旋地转险些站不住，逐渐恢复的五感又有些弱化了。
他做了什么？！
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又说了什么？！
她真的没有认错人吗？这邪门玩意儿，真的真的是她那温雅正常的小徒弟吗？！
虽早已知道这是她那小徒弟的恶魂，但长穗还是有些接受不了眼前看到的。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怀疑自己感官有误认错了人，忍无可忍再次去掀少年的面具。
“姐姐……”少年这次没阻拦，又可能是手里拿着眼珠子，腾不出手拦。他只能微微侧头，像柔软没有攻击力的小动物，试图避开长穗伸来的手，“我的面具不……”
这次话未说完，脸上猛然一空，遮挡容颜的面具被长穗粗c暴扯了下来。
只听哐当一声，面具被砸到了地上。
少年微微眯起眼睫，初有些不适应面具外的光线。如瓷器般的皮肤苍白没有血色，少年鼻梁高t挺，瞳色黝幽，生有一双极为昳丽的眼型，望人时瞳底清澈似含了水光，泛着潋滟惑意。
“姐姐？”他轻眨了下眼睛，似还未反应过来。
盯着他这张脸，长穗已经说不出任何话。
这张脸——
属于灵洲界的记忆翻涌，长穗没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心中漫上惊恐绝望。
这张脸，与她家小徒弟少时一模一样，她没有认错。所以说，所谓的恶魂，当真是泯灭本性、全然的恶念化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