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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真君羽化(三)

    神仙羽化只会消亡躯体, 衣物首饰俱委落原地。可如今,威灵真君的灵器却不见了。

    百川立刻把正在屋外挖坑的卿铁笛叫了进来,后者得知威灵戒失踪, 惊骇万分, 结结巴巴地说:“怎、怎么会呢?会不会掉在哪儿了?”他忙扑到地上, 四处寻找, 几人也跟着一起找。他们几乎把这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找不到那枚小小的戒指。

    威灵真君的灵器,真的不见了。

    月华闭上眼睛, 深吸一口气,沉重地说:“威灵戒不会凭空消失, 有人偷了它。我来的时候, 洞府的封印还在。我发现真君出事后, 就立刻叫来了铁笛,回了羽化岛。假如这期间没人来雷公山,那么, 就只能是刚刚吊唁的时候”

    “这怎么可能?”流星子惊诧地喊道,“谁会这样无耻?”

    “是、是啊。”卿铁笛失魂落魄地说,“师尊已经死了, 谁, 谁竟然还敢拿走他的遗物”

    黑山君一个劲地挠头, 愁苦地望着百川真人:“师傅, 这怎么办啊?真是其他神仙拿的?这也太缺德了。”

    百川真人面色铁青,决断地说:“现在就回羽化岛,一定要把那小偷抓到!”

    刚刚祭拜完威灵真君的众仙还没在自家洞府坐热乎, 就又被黑山君流星子一个个地请回了桂魄宫。听闻威灵戒失踪,众仙都大吃一惊, 又听说偷戒指的人就在他们当中,更是议论纷纷,羞愤难忍。

    有人忍不住气愤地喊道:“难道我们会做这种事吗!这简直是羽化岛的耻辱!”也有人叫道:“是谁拿的,赶紧出来认错!真是鬼迷心窍,竟敢拿威灵真君的东西!”

    其中一个红头发的神仙脾气尤为火爆,他瞪着百川真人和月华仙子,强势地说:“二位上仙打算怎么找?难不成要搜身?这我火如云可受不了!他娘的是哪只老鼠,要让老子抓到,非烧了他不可!”

    月华仙子说:“请如云公稍安勿躁,我打算用‘水照月’。”她扫视一圈殿中的众仙,严厉地说:“要真有谁拿了,现在出来,还不算晚。否则,等我用‘水照月’把人揪出来,就休怪我不讲情面了!”

    火如云吵道:“仙姑废什么话,赶紧照了了事!”

    宏元问:“用‘水照月’需以物为引,月华上仙难道发现了那贼人的东西?”

    “没有。”月华冷着脸说,“‘水照月’照得是人的气。假如那人是今天偷的,必会在威灵的衣服上留下气息。”

    笔中仙惴惴道:“可是,我们今天都祭拜过那堆衣服。”

    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议论。

    “是啊,该不会把我们都照出来吧?”

    “要是照不出来呢?怎么办?”

    “哎呦,到底是谁拿的,真是丧尽天良”

    忽然,有人说:“归一真人和景懿君是不是还没来?”

    火如云不耐烦地喊道:“难道还能是他们偷的吗?月华仙姑,现在就照吧!”

    “等等。”一直沉默的百川真人终于开口了。他说:“这件事事关重大,他们理应在场。黑山,去请他们来。”

    “好嘞。”黑山君答应一声,立刻走了。

    月华仙子见状,道:“那么,就请各位在这稍等片刻。”她一挥手,宫外的云雾便涌入殿中,凝成一方方玉台。众仙依次坐下,仍议论不休。百川真人背手站在一边,继续观察着殿中的众人。

    他沉思片刻,凑到月华身边,耳语了几句。月华面露惊异,低声道:“的确,的确不是天啊,我竟然没注意到这一点。”

    归一看了眼流星子,似乎有所顾忌。他改用灵气传声,又说了几句话。月华眼中流露出一丝惊恐,但她很快就掩饰住了。她点点头,高声唤道:“照夜,你来一下。”

    流星子很不高兴地走过来,侧耳听月华吩咐着。他听完后,就吊着张脸走了。

    百川又望向殿中众人,正好与一个人对上了眼神。那人慌乱地低下头。百川定定地看了他两秒,扭头肯定地对月华仙子说:“就是他。”

    不一会,归一带着黑山君和孟琅回来了。归一一进大殿,便冲百川真人说:“这种事也拖得?你糊涂了?”

    “现在可以照了吧!”火如云猛地站起,气势汹汹地说,“快把那人抓出来!”

    百川真人点点头,说:“卿铁笛,把威灵戒交出来吧。”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卿铁笛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什、什么?我没拿师尊的灵器啊,真人该、该不会弄错了吧?”

    “卿铁笛,月华仙子说她去雷公山时,你正在外游历?”

    “是、是的,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没发现师尊的异样——”

    “你什么时候出去游历的?”

    “一百、不、两百年前!”卿铁笛着急地喊道,“上仙大人,您肯定是搞错了。我怎么可能偷师尊的东西?我也是今天才回来——”

    “可假如你不是今天动的手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您难道怀疑我早就偷了师尊的东西?可师尊洞府门口还有封印呢!月华上仙也看见了啊,有那封印在,谁都进不去!”

    百川锐利地问:“那真的是威灵设下的封印吗?”

    “什、什么?”卿铁笛恐慌地望着他。

    “威灵真君的灵气含有雷电之力,不同于常人,可他洞府的封印,却没有一丝雷电之力!”百川真人厉声道,“那不是他亲手设下的封印,而是别人布下的障眼法!这么做的人必然早就知道威灵已经羽化,那么,谁是最有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大家都知道威灵闭关,谢绝门客,只有你,卿铁笛,只有你在雷公山!”

    “不是我!”卿铁笛尖声叫道。他脸上汗如雨下,整个人湿淋淋的,他慌慌张张、语无伦次地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偷师尊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拿——”

    “那你为何要出去游历?难道不是你怕了?你怕呆在雷公山上,会受威灵的亡魂惩罚!”

    “我没有——”卿铁笛白着脸叫道,手死死地抓着那只笛子。

    百川真人一拍惊堂木,抢过话头:“更可笑的是你虽然外出游历,却一次璇霄会也没落下。每一次,你都告诉大家威灵仍在闭关。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做?就算威灵羽化,就是你偷了东西,你也不必如此掩人耳目,就好像威灵还活着一样——”

    “啊啊啊啊!”卿铁笛口中突然迸发一阵狂叫,他纵身跳上笛子,朝空中逃去。就在这时,在暗中潜伏已久的流星子猛地掷出流星锤,一把将卿铁笛从空中砸了下来。这小子不幸给砸晕了,不过,他已经用不着再为自己辩解了。他刚刚的举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众人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偷走威灵戒的竟是威灵真君的弟子!一时间,桂魄宫内议论纷纷。火如云气得头冒青烟,一团团火星子从他身上迸出,把旁边的笔中仙吓得跳出老远。

    “就是这小子害我们这番折腾!”火如云说着就朝昏倒的卿铁笛抓去,却被百川真人拦住了。

    “先别急着处罚他,事情还没弄清楚。”百川真人对黑山君道,“你先把他关起来吧。”

    “行。”黑山君拎起卿铁笛,傻头傻脑地问,“关哪儿?”

    “就关我宫里。”月华迅速道,“竟真的是他!照夜,你带黑山君去偏殿吧,看好他!”

    笔中仙畏缩道:“既然已经偷东西的人已经找出来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火如云两眼一瞪,怒喝道:“回去?事情还没结束呢!”

    笔中仙战战兢兢道:“可,可总不能就让我们在这等着吧?我、我们又没犯错。”

    百川真人道:“他不会昏迷太久的,诸位就再等半个时辰吧,要是他到那时还不醒,我就亲自把他叫醒。”

    他看了归一一眼,后者眉头微蹙,走过去,用灵气传声道:“怎么回事?”

    “你帮我在这看着他们,不要让任何一个人离开。”

    “为什么?”

    “我怀疑,”百川的嘴唇也没有动,他也是用灵气传声,“威灵不是真的羽化。”

    “你是说”

    “我怀疑,是卿铁笛杀了他。”

    百川与月华匆匆前往偏殿。表面上,他们是要去看卿铁笛醒了没有,实际上,他们却是要去审问卿铁笛。

    “真有可能是他吗?”月华悲痛万分,“你怎么会这样想?”

    百川眉头紧锁:“如果不是他杀了威灵真君,那他就没必要假装威灵真君还活着。他要是只是偷了威灵戒,也不用着遮掩这么多年。他还不如直接昭告天下威灵羽化,敲锣打鼓给他办葬礼,弄得人眼花缭乱,压根注意不到那枚小小的戒指——可他居然让你去收拾威灵的遗物?这实在太愚蠢了。我想不通”

    他们迎面撞上了流星子。百川一看见他,顿觉不妙。

    “你怎么在这儿?”

    “我出来找水。”流星子不情不愿地回答道,“卿铁笛看起来晕得不轻,总不能让他一直睡着吧?”

    糟糕!百川立即朝偏殿奔去,现在里面只有黑山和卿铁笛两个人了!他希望别出什么意外——他冲进偏殿,太迟了,黑山君倒在地上,满脑袋血。流星子大惊失色:“怎么回事?卿铁笛人呢?”

    殿中空空如也,卿铁笛已不见人影。

    “他跑了。”百川沉着脸说,“他刚刚是装的,他压根没晕倒。”

    第182章 冥顽

    卿铁笛跑了。毋庸置疑, 偷威灵戒的人就是他。

    百川真人对外只宣称卿铁笛畏罪逃跑,并未将心中另一个猜测宣之于众,在捉拿卿铁笛归案之前, 这一切都是猜测。其实, 就连他本人也对这个想法不是十分确信。毕竟, 死的是威灵, 是羽化岛上最强的神仙之一啊!卿铁笛就算偷袭,也未必能杀死他。这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月华立即用了水照月,却找不到卿铁笛。这小子肯定是狡猾地隐藏了自己的气息, 呵,藏得够深, 他们都没想到他居然能躲过月华的搜查。既然如此, 便只有展开天罗地网去搜捕了。

    承下这门差事的是流星子和黑山君。他俩自告奋勇, 要弥补自己的过失。实际上,有这两人也完全足够了。流星子擅使星盘,可定方位;黑山君能通兽类, 可追踪迹。有这二员大将出马,抓住卿铁笛是迟早的事。更别提,月华还请归一算了一卦。

    羽化岛上的人都知道:归一卜卦, 月华照影, 是二人的绝活。但有所执, 归一可算;但有所求, 月华可照。倘若二人合力,就算卿铁笛化为纤尘也无所遁形。

    归一手握蓍草,先后算了三次。他望着摆在地上的蓍草, 说:“未济。亨,小狐汔济, 濡其尾,无攸利。”

    “未济卦?”月华惊讶地问,“难道我们最后竟找不到卿铁笛吗?”

    “未必。倘若审慎行事,看清真相,或许能转危为安。”归一细细端详着卦象,说,“待我再算算你们该往哪里走。”

    他又算了一次。这次,他算卦的时间竟有半个时辰之久。最后,归一算出了蹇卦。

    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黑山君他们得往西南走。

    归一算完卦后,便回了穹庐峰。凑巧的是,穹庐峰就在羽化岛西南。若往东北走,就是去劳山了。孟琅一路上都在揣摩卦象,他忍不住问归一:“师傅,黑山君他们究竟能不能找到卿仙人?”

    “卦象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或许能,或许不能。”

    “卿仙人怎么会偷威灵真君的东西呢?”孟琅仍不愿相信,“他刚刚哭得那样伤心他可是威灵真君的弟子啊!”

    “人心莫测,谁能知道?”归一沉思片刻,又拿出蓍草。孟琅问:“师傅,您还要算吗?”

    归一颔首。他走到梨花树下,重新摆起蓍草。这次,他的动作更慢了,每抽出一根蓍草,都要思考良久。卜出卦象后,归一眉头紧皱。孟琅一望,说:“困卦?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

    “若问王公贵族之事,则无灾无难,然而威灵已死,那么,这卦指的就是后半句。有言不信有罪之人不得申辩莫非卿铁笛还有冤屈?是说拿威灵戒的不是他,还是说”归一捋着自己稀疏的白须,喃喃自语。

    孟琅看他如此苦恼,觉得很奇怪,便问:“师傅,你刚刚问的到底什么?”

    “我问,威灵真君是不是卿铁笛杀的。”

    孟琅惊骇道:“威灵真君不是羽化吗?”

    “这是我那兄长的推论。他在凡间断案成癖,成了仙也改不掉这嗜好。起初我觉得他是又犯了疑心病,可卿铁笛居然打晕黑山君逃跑了,他要只是偷东西,顶多就是被逐出羽化岛,犯不着跑。这实在令我不得不怀疑,所以我才算这一卦可是,有言不信?”

    “卿仙人怎么杀得了威灵真君呢?别说是他,就算是师傅您恐怕也做不到。再说,若真有人要杀威灵真君,他们怎么都得打一架,那样,威灵真君的洞府就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的确。威灵真君要真动起手来,只怕雷公山都能被他夷为平地,可他的洞府现在却是完好无损。”归一沉思片刻,摇头道,“或许,只有抓住卿铁笛才能弄清楚这一切了。”

    孟琅问:“我要不要去帮黑山君他们?”

    “你神格有隙,凑什么热闹?你就好好呆在穹庐峰给我修道。”归一瞪了他一眼,质问道,“你这次下凡到底干了什么?怎么连神格都弄出问题了?”

    “我遇到了一位故人。”孟琅踌躇片刻,小心地请求道,“师傅,你能不能也帮我算一卦?”

    归一毫不含糊地说:“你先说清楚你那神格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琅深吸一口气,犹豫片刻,才试探地问:“师傅,你还记得五百年前我下山时问过你什么吗?”

    “五百年前的事,我哪里记得?”

    “五百年前,有人托我帮他问问穹庐峰上的神仙,他的妻子在哪里。要不是他,我大概早就死了,也不会千里迢迢来穹庐峰,更不会成了您的弟子。那人就是仙鹤王臧镇邪。”孟琅落寞道,“当时我没能帮到他,如今,我又遇到了她的女儿,她也同样拜托我找到她母亲。”

    归一敏锐地问:“你遇到鬼了?五百年还不死,看来是厉鬼。你杀了她?”

    “算是吧。”孟琅竭力避重就轻,“我原本不想杀她,就算是鬼,也并非全都是恶鬼啊!可是如今,我只能帮她了这个遗愿了。这也算报答仙鹤王当年对我的恩情吧。”

    归一注视着他,良久,他一针见血地说:“看来,这就是你神格出现裂痕的根源。你从未忘记过五百年前的那些事,那些人。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既然你成了仙,就不该再执着于这些过去之事!我劝你不要再找什么尸首了,你应该忘记过去的那些事了。”

    “我怎么能忘掉他们呢?”孟琅试图劝服归一,“我没能杀了长明王,我没能给他们报仇!我没有守住丰州,没有守住徐风,我曾答应过母亲一定会坚持到最后”

    归一打断他,冷冷道:“因此,你就不断地去自寻死路吗?”

    孟琅骤然沉默,过了会,他勉强笑道:“师傅,你在说什么?”

    归一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样频繁地下山是想干什么吗?你听说灵气耗尽就会羽化,便下山去找死!终于,你神格有了裂痕,终于,你要心想事成了?飞升是多么来之不易的事,寻常人求之不得,唯有你跟顾念言对此避如蛇蝎,难怪斫雪要认你为主,你们还真是一路人!”

    归一气得脸都红了,那把稀拉拉的胡子一根根炸开,显得多了许多。这么多年,孟琅还从没见师傅如此生气过。更可怕的是,归一的确没有说错。他在山下毫不吝惜地使用灵气,正是因为他根本不怕羽化。孟琅又痛苦又心酸,好一会,他才艰难地说:“我只是觉得,一直在山上呆着,也没什么意思。”

    “那你去山下挨打就有意思了?每次回来不是一身血就是一身土的,谁看得出你是个神仙?”归一骂道,“五百年了,我还以为你忘记了仇恨,岂知你反倒记得更深。徐风亡国是你一个人的错吗?连你的君主都抛弃了徐风,你还执着于这个国家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国。师傅,我不可能忘记徐风,如果我忘了,徐风就真的亡了,我必须记得它!”

    “你怎么如此冥顽不化!”归一厉声训斥,“从前天下有二百余国,如今不过七八国,日月轮转,春秋更迭,国家兴亡宛如云去云散,世间安有永恒不变之物?徐风灭亡是迟早的事,长明后来不也亡了吗?你究竟为何看不破?”

    “是,世事兴亡无常,可道义有常。师傅,一个人总得信守些什么,要是我忘记了徐风,那我还剩下什么?我现在只有那些回忆了”孟琅痛苦不堪地说,“我是为徐风而活的,徐风就是我的魂。我怎能抛弃自己的灵魂?”

    归一见他如此顽固,又气又急,一时怒火攻心,口不择言地叫道:“那你干脆自尽,给徐风陪葬算了!何必还要下山,只需要抽出斫雪往自己脖子上刺一剑——”

    归一突然噎住了,话语梗在喉头。他倒是想说得更难听些,可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心里其实十分悲伤。他看着这个固执的、愚钝的徒弟,后者也望着他,一种凄凉之情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两人默默地对望了一会,归一忽然一甩拂尘,厉声喊道:“你难道真想死吗?我可是你师傅,你要我眼睁睁看你送死吗!”

    “我没有。”

    “那你为何不呆在山上好好修养你的神格?”

    孟琅又一阵沉默。扪心自问,他想死吗?他想死啊!徐风灭亡的时候他就想死,他为什么没有死,而是成仙了呢!

    “你得断了尘缘。”归一说,“我算过,你迟早要在这上头送命。”

    孟琅站在那,没有动。他知道听师傅的话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他或许又几百年不能下山了。可他不想待在山上,他待在山上的时候,连想一想徐风都感到罪过,因为师傅要他忘掉。他锐利的眼睛一扫,就能看出孟琅究竟是否忘掉了徐风,可是他没法忘掉。他知道自己该按师傅说的做,可他就是忘不掉!

    在穹庐峰上,徐风反而成了他的罪过。他没法达到师傅的要求,无论怎么修炼都达不到。他实在是不能再待在这里,再在穹庐峰上呆下去他肯定会疯,所以他才下山。可是他还是没能忘掉。他看到以前的那些地方,听到以前的那些故事,他的记忆就全活了,现在,他还见到了以前的那些人!

    然而他却无法如师傅的愿。他无法忘掉,无法。孟琅悲从中来,不可自抑。他不知道是恨自己不争气,还是感动于师傅的拳拳爱护之心,又或者是受威灵之死的悲凉感染,总之,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他悲凉地望着归一,朝归一跪了下来,磕头道:“弟子不肖,请师傅原谅。”

    归一便明白,自己这徒弟,终究还是要下山了。又或者说,他终究还是想死了。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摆摆手,绝望地说:“你既然不想成仙,又何苦在山上浪费时间?你好好想想你这五百年为什么要活着,你到底还在贪图些什么算了,你,下山吧。”

    他本可以拦住孟琅,但命就是命。他把他在穹庐峰上强留了两百年,他最后不也还是下山了吗?他唯一还能庆幸的就是孟琅不会自尽,因为他不会允许自己那样轻松的死去。他一定会用尽自己一身灵气,发挥出自己的全部光热,竭尽所能地赎清了自己的罪再死去。

    也就是说,他一定会走上羽化的道路。他会像一只扑火的飞蛾般毁灭自己,他已经快成功了。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进了茅屋。因此,他没有看到孟琅眼中流下了两道泪,他也没有看到孟琅绝望的眼神。

    孟琅朝他的背影磕了一个头,苍凉地离开了。

    他以为,从此刻开始,归一便与他断绝关系了。

    第183章 坠落

    师傅不要他了, 孟琅想,他已经对他失望透顶,因为他最终没能像其他神仙一样了却尘缘。

    他觉得很疲惫, 但却说不出理由。他现在正御剑飞往鹤城, 因为他似乎没有别的事可干了。想到阿块, 孟琅已经不再生气, 威灵之死和与师傅的争吵已经把他的精力耗光了。他现在只想快点做完自己该做的事:安葬玉碗,找到臧二,找回仙鹤王后的尸骨, 还有阿块的头。

    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一阵阵无力, 好像有人将一根管子插进他的身体, 一点点把他的血全部吸走似的。他不知道仙鹤王后的下落, 也不知道阿块的头究竟在哪,要完成这两件事似乎还需要很多时间可他好像已经厌烦了。

    归一的话对孟琅来说是致命一击。一直以来,他的生活都像一扇糊了纸的破窗户, 虽然内里已经千疮百孔,可表面看起来却完好无损,甚至给人一种精美的假象, 但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就像一只只无情的巨手, 把他好不容易糊上去的窗户纸捣了个稀巴烂。归一最后决绝的姿态, 更是彻底揭下了这张窗户纸。

    归一不知道他对孟琅的意义。在失去所有之后, 尽管在穹庐峰上的生活也很痛苦,但孟琅还是把归一当成了家人一般的存在。天地君亲师,师傅也是如亲人一般的人啊!可最终, 师傅也厌弃了他。孟琅茫然地想,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吗?

    归一的话终究刺进了他心里。孟琅奇怪地发现, 尽管自己过去五百年来一直十分痛苦,可他居然没想过自尽。这究竟是为什么?他作为徐风的子民,不应该在无力复仇之后,就随徐风而去吗?难道就因为他成仙了,就不用死了吗?难道他还贪恋着生吗?要是这样,他岂不是太虚伪、太卑鄙了吗?

    只需要抽出斫雪往自己脖子上刺一剑一切便结束了,轻轻松松。没有争吵,没有纠结。这是他本就该做也早就该做的事。孟琅望着脚底下的大地,从高空看去,城镇不过是滚落进苍莽群山间的大大小小的珍珠。只要他现在抬起一只脚,便会坠入这片翠色的汪洋之中。

    此时此刻,孟琅忽然觉得那些过去看起来非做不可的事情突然不再重要了。他专注地盯着脚下变幻的风景,连绵起伏的山脉宛如盘踞在大地上的巨龙,在阳光下变换着色彩。

    这些山是多么、多么古老啊。成千上百年过去了,人间已经天翻地覆,可这些山却似乎没受到丝毫影响。一座城池的消失或兴起,就好像滔滔江流中的一朵浪花;一个国家的崛起或衰落,也不过是一朵稍微大些的浪花罢了。在无限广远的时间面前,人或物是多么的渺小,哪怕是修道者,也无法与之抗衡。

    “师傅说的没错,徐风不会永远存在,甚至,连我脚下的这片大山也不会永远存在。可是,难道这片山消失了,它所有的痕迹就被一笔抹杀了吗?这样岂不是太无情了吗?这样岂不是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吗?这样我们当初为什么还要反抗既然我们迟早要灭亡?如果这样,那世上究竟还剩下什么呢?难道不是什么都不会剩下吗!”

    孟琅这样想着,巨大的虚无袭上心头。这种虚无就如汹涌的海水,一阵高过一阵,从头到脚将他淹没。

    “所有人都叫我忘掉。师傅叫我忘掉,太子殿下叫我忘掉,而丰州的那个衙卫已经把这一切忘掉了。没有人再记得那些在徐风发生的惨剧,就算记得也想尽力遗忘,或者避之不及——啊,如果他们记得,他们就会恨我,像那个老人一样。我的确做错了,我不该献降、不该屈从于米迟谋、不该相信长明王

    可是当时究竟还有什么办法?如果说我做错了,那么我一定许久许久之前就做错了,小错酿成大错,错错相累,以至于最后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时光无法倒流,徐风已经灭亡。我为何是徐风亡了后才成仙?如果我早些成仙,就能像威灵真君一样挽救自己的国家

    但金雷国后来还是亡了,甚至,连威灵真君都死了。就像师傅说的那样,没有什么永恒不变,万事万物都会灭亡。既然如此,人活着不是一片徒劳吗?确乎一片徒劳!那么,何必出生,何必挣扎——跳下去吧。只需要轻轻一跃。我已经厌倦了这样漫无目的四处游走的日子,连师傅也觉得我不如死去”

    孟琅疯了般喃喃自语。他完全理解错了归一的话,沉浸在迷惘和痛苦之中。他已经不知道究竟该忘掉还是不该忘掉。他是个活下来的错误。他应该死去,只有死去,他才能成全一切。他甚至开始责备自己,贬低自己。

    “我到处除鬼不过是想减轻自己的负罪感罢了。我要是再在山上呆下去会疯的,我会没日没夜地想着廣野,想着丰州,想着那些死了的人,想着我犯下的错师傅说错了,我下山不是去求死,而是去求生啊!哈!哈!哈!原来我一直在求生,原来我一直想活着,即便在遭受这一切之后?”

    “我不想成仙,我从未想过成仙,我在山上浪费时间是在贪图生命”孟琅忽然哈哈笑道,“原来我跟太子殿下也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懦夫,都想活着。娘,我愧对你的教诲。跳吧,跳吧,现在还有什么理由活着?我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不过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我是个伪君子。就像大家说的,我是伪君子啊!”

    他低着头,大声笑着。他想通了,他真的想通了。真的,他该死,他一开始就该死去!他迈出了一只脚——是与非,对与错,顽记与遗忘,都随风去吧!一切都和他再无关!这是迟到了五百年的忠心,这是迟到了五百年的解脱,虽然迟了五百年,但他终于想通了。他其实不必活着,没有人希望他活着,除了他自己。

    他不该因为自己的私心,就苟活在这世上。

    归一想错了,彻彻底底地想错了。他以为孟琅会继续在人间游荡几百年,耗尽全身灵力而死,却没有料到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连一分一秒都无法等待,怎么还会容许自己再活上几十几百年?有时候,拒绝死亡的勇气要远远超出去死的勇气,因为无论死如何可怕,它毕竟意味着结束,而活着,却有无穷无尽的折磨。

    归一太冷静,太理智,太了解孟琅,也太相信孟琅了。他知道孟琅看似温和,其实最是顽固,满脑子礼义廉耻道德荣辱,断不会选择自尽以逃避心中的罪疚,但是,正如他当年看错了顾念言一样,他也看错了孟琅。他忘记了,这二位虽然修了道,成了仙,最终却还是人。

    既然是人,就不能免于情,不能免于喜怒哀惧爱恶欲。因此,正如那位剑仙无法承受失去爱人的痛苦自尽一样,孟琅也无法承受失去家国的痛苦,更无法承受良心的谴责。他一直都觉得,自己该给徐风陪葬。

    他跳下了斫雪剑。

    从几千尺高空坠落至地面不过几个呼吸。孟琅听说人死之前将看到走马灯,而在这短短的几呼吸内,他眼前的的确确闪现了许多画面。奇怪的是他分明活了五百年,临死前看到却全都是成仙之前的事。他看到了父亲、母亲、大哥、阿妹、

    三弟,看到了遥远的廣野城,和城中他那温暖的家。

    他双手叠放在胸前,以一个安然入睡的姿态向莽莽青山中坠去,宛如一颗星子投入夜空的怀抱。在最后的时刻,他终于能够什么都不想了。

    鹤城,隆盛客栈,阿块坐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外面骄阳似火,房间里闷得像个蒸笼,树上的蝉像被人掐住脖子般扯着嗓子尖叫不止,风迟缓无力地刮过,慢腾腾地扑到墙壁上,渗进去,房间里更加热了。

    阿块坐在床上,垂着头,双手紧握。他脸上、脖子上都被汗水浸透了,可他还是不打开窗户。即使不打开窗户外面有什么声音他也听得清清楚楚。车马声,说话声,从远处传来的空旷的叫卖声,狗吠,鸡鸣,驴叫,客栈的门开开关关,人来来往往,没有道长的声音。

    阿块扳着指头,大拇指,食指,中指等他将一双手的指头都数遍,他就知道,十天过去了。

    道长说几天后就回来,可他已经离开整整十天了。

    一开始,阿块还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对道长,两三天过去后,他开始感到恐慌。又两三天过去后,他开始愤怒。现在,他正处于极度的愤恨和焦躁之中。他越来越肯定道长不会回来了。已经第十天了,有什么事需要这么久?而且他都没说自己是去干什么事就走了,就跟逃跑一样。

    他被抛弃了。这个念头反反复复出现在阿块的脑海,激得他全身血液沸腾,他开始不断地用脚跟敲打着地面。他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出去,彻底离开这个无异于囚笼的房间。他在这儿干等着实在太愚蠢了,已经过了十天了!

    他应该走,那个人不会回来了。可阿块死死地绞着自己的双手,把胳膊肘用力地压在膝盖上,好像要阻止那两条腿站起来似的。他焦躁地用大拇指戳着自己的额头,据铁匠说,那上面有和道长手心一样的印记。是那什么生死契的印记。该死的,他身上还有那个人留下的印记,而他却走了吗!

    阿块猛地站了起来。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冲到门前,拉开门,热风和蝉鸣扑面而来,突然,窗户传来一声巨响,好像被一阵疾风撞开了似的。下一瞬,阿块被某个东西带到了地上。一条尾巴似的东西在他脸上扫来扫去,阿块一把抓住那玩意甩开,那东西又长又密,像一把毛线。

    他没听到那东西摔到地上或者砸到墙上的声音,只听到尖锐的风响。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逼近。阿块猛地伸手,正正好好抓住那个直冲他飞来的东西。他正想把这玩意再扔出去,那东西却突然向上一拔,几乎把阿块从地上拽起来。

    “到底是什么东西——”阿块暴怒,双手将那玩意拽了下来,跟拔河似的。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呜咽似的轻鸣。阿块愣了一下,顺着那毛乎乎的东西向上一抓,握住了凉悠悠的剑柄。

    他一惊,不敢置信地问:“你是斫雪?”

    第184章 为何而活(一)

    疼痛, 是存活的证明。

    即使从那样高的地方掉下来,孟琅也没有死,因为斫雪在他落地之前救了他两次。这把忠心耿耿的剑试图用它单薄的身躯托起主人, 可丝毫不知配合的孟琅就像一根木头似的从剑上翻了下去。

    斫雪锲而不舍地再捞了他一次——这次它刺破了孟琅的衣服, 试图把他“挂”在剑上, 然而那薄薄的布料无法承受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孟琅只在空中停留了一瞬, 布料便断了。这时,他几乎快落地了。

    在斫雪的阻挠下他没有直接砸到地上,而是掉到一棵大树上, 被层层叠叠的树枝刮得破破烂烂,摔到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又滚下去, 掉进了一片棠棣丛中。他依旧维持着双手放在胸前的安睡姿态, 即使他骨头断折,头上的鲜血浸染过半张脸,将黑白分明的眼睛染成一片血红。

    他体内的灵气在受伤的瞬间便开始活跃, 竭尽全力地愈合着他身上的伤口。

    难怪剑仙要在自尽前先挖出自己的神格,神仙果真是不容易死的。孟琅忽然想到。此刻他的思维已经十分迟钝,好像他真要睡着了似的。浓密的树荫像一块翠绿的纱布盖在他身上, 阳光在树叶间跳跃, 好像一个个金色的小人。清凉的风微微吹着, 湿湿的泥土气息升腾, 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孟琅觉得很安宁。他闭上眼,开始专心致志地研究起如何剥离神格。

    他试图将体内已经出现裂缝的那团小小光亮逼出去,但在行动的瞬间他便感到了锥心刺骨的疼痛。那疼痛令他骤然睁开双眼, 整个人几乎从地上弹起来。他吐出一口鲜血,瀑布似的汗水从脸上浇到脖子上。那种疼痛超越了他以往所受的任何一种痛苦, 他根本不知道会这么痛。

    他眼前白光闪现,头顶浓密的树荫好似一个个晃动的黑影。孟琅喘着气,他紧紧按着自己的胸口,试图再次把神格逼出去,比之前更加剧烈的疼痛传来,就像有人把一千根一尺长的细针深深插进了你的骨缝,捅进了你的心脏似的。孟琅猛地抽了一口气,浑身痉挛了几下,好像一阵骤雨。

    天啊,他得加把劲,他真不知道神仙要死原来这么困难。剑仙大人到底是怎么把神格逼出去的?孟琅深吸一口气,即使是这样轻微的动作也带着颤抖,他小心翼翼地聚拢那些灵气,太痛了,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孟琅最后试了一次——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像被一只拳头击中、击穿了,刹那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后鲜血从口中喷出,被归一修复过的神格没能挺住这一击,许多灵气从裂痕中溢出,飘散,好像一个个白色的精灵。但孟琅已经看不到这一切了。

    他失去了意识。

    如果孟琅再给自己的神格来那么一下,他兴许就彻底成功了。但当他意识苏醒时,他发现自己正浸在什么冰凉凉的东西里,身体轻盈,灵气充沛,风温柔地吹着,送来一阵阵花香。一片凉凉的花瓣落到他眼上,他睁开了眼眶,看到了澄澈的天光和雪白的繁花。这里是穹庐峰。

    他回穹庐峰了?孟琅困惑地直起身,发现自己胸口插满了银针。难道是师傅救了他?可师傅怎么知道他在那里?孟琅从灵池中站了起来,愧疚地发现池中原本就稀薄的灵气更加稀薄了。师傅不该用灵池救他的。

    就在这瞬间,池边突然拱起一个巨大的黑影,把孟琅吓了一跳。他还没反应过来,那黑影就跳进池子一把抱住了他。

    “道长!!”那黑影哭叫着,把孟琅抱得死紧。孟琅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愣住了。“阿块?”他不敢置信地问。阿块怎么会在这里?他茫然地想着,看到斫雪一跃而起,在空中激动地乱舞,跟甩头发似的甩着那根长长的红穗。他还看到归一手执拂尘,盘腿坐在梨花树下,疲惫而严厉地望着他。

    孟琅呆住了。他下意识把阿块往身后推,张皇地喊道:“师傅?”

    师傅看见阿块了?那么,他肯定看出阿块是青煞——

    归一站了起来。他直勾勾地盯着孟琅,一步步朝他走来。孟琅六神无主,语无伦次地说:“师傅,我这样做是有理由的,我——”

    “啪!”

    归一打了他一巴掌。用拂尘打的,孟琅的头立刻甩到一边,脸也红了,一丝鲜血从他嘴角流下。“道长!”阿块着急地喊道,朝归一猛扑过去,却被拂尘捆了个严严实实,吊在了树上。阿块呜呜狂叫,深青色的煞气毫不掩饰地从身上涌出。孟琅脸色惨白,他望着归一说:“师傅,我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是你藏了个青煞,还是你自寻死路?”归一气得胡子直颤,他红着眼吼道,“我叫你去死,你就真的去死?你是傻子吗?我教你的东西你都喂狗了吗!你知道这东西把你带回来时你什么样吗?他娘的,你真想让我跟你送终吗!”

    他又打了孟琅一掌。这一次用了灵气,孟琅直接被拍到了灵池边上。

    “道长——道长!”伴随一声脆响,阿块撕开了拂尘,从树上掉了下来。他一拳打向归一,后者竟直接接住了那只拳头!磅礴的灵气与狂暴的阴气相撞,灵池激起一阵巨浪,浇了孟琅满脸。斫雪剑从空中冲下,跟阿块一起打归一。孟琅瞧见这情景,眼睛都瞪大了。

    “等等,斫雪,阿块——师傅!”孟琅忙冲过去,挡在两人中间,归一劈下的手掌一滞,随即恶狠狠地砍在了孟琅旁边,地上顿时出现一道大沟。那边,阿块还想冲出去,却被孟琅死死拽住了。“放开我!我要杀了他!”阿块怒吼道,突然,他嘴巴像被什么糊住似的黏到了一起,只能发出呜呜的怪声。

    孟琅望着归一,说:“我跟他立了生死契,我保证他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归一阴沉地说:“你该一开始就杀了他!”

    “他跟仙鹤王有关系,因为他我才找到仙鹤王的尸骨——”

    “你还有脸说?”归一震怒道,“因为一个死人,你连大是大非都不辨了!你究竟还要被五百年前的事困到什么时候?那些人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你执着于他们有什么用?你怎么就是忘不掉?只有忘掉你才能真正成仙,你才能修好神格——”

    “狗屁!”阿块扯掉了归一的灵气,怒吼道,“道长为什么要忘掉?那些是他的家人!你个糟老头子凭什么骂道长打道长?”他又要扑过去,孟琅赶紧拦住他,阿块于是伸着脖子拼命冲归一吼道:“你个冷血的老东西!你没有家人吗?你怎么能这么说道长!你再说试试——别拦我!我要杀了他!”

    “他是我师傅!”孟琅用力把阿块推回去,内心几乎绝望。他现在要怎么才能救下阿块?师傅肯定会杀了他。“师傅,他没有记忆,神智不全,也不通人情世故,他不是故意骂你的——”

    “我就是故意的!”

    “我看他聪明得很!”

    阿块和归一几乎同时喊道,双方都十分憎恶地瞪着对方。孟琅站在他们中间,就像一块即将被烤糊的面饼。他可怜兮兮地望着归一,几乎是哀求地喊道:“师傅,你先听我说”

    归一扫了他一眼,说:“进屋去。”

    他径直进了茅屋。孟琅赶紧问阿块:“你怎么到穹庐峰来了?”

    “斫雪带我来的。”阿块着急地问,“道长,你怎么伤成那样了?谁打了你?”

    斫雪骄傲地点点头,飘到了孟琅面前。孟琅心情复杂地接住它:这是它第三次救他了。第一次是上穹庐峰,第二次是他从剑上跳下来,第三次就是这次。他何德何能,让斫雪这样费心呢?

    “还不进来!”屋里传来一声厉呵。孟琅握住阿块的手,叮嘱道:“待会进去,不管我师傅做什么,你都绝对不能再动手。他不会杀你的,要是他想杀你,就不会进屋里去了。”

    “他要是还打你,我就打他。”阿块斩钉截铁地说。

    “别,你可千万别动手,我挨点打不要紧,师傅下手不重的”

    “还不过来!!”

    “来了!”孟琅高声喊道,扯动了嘴角的伤口,不禁嘶了一声。阿块捧着他的脸,皱眉道:“该死的家伙。”

    孟琅心惊胆战地说:“你等会进去,最好话也别说了。就交给我吧,没事的,我肯定不会让师傅杀你的。”

    “逆徒——”

    “来了师傅!”孟琅拽着阿块,急匆匆地进了屋,便见归一端坐在床上,床前约四尺远的地方摆着蒲团,显然是给孟琅准备的。孟琅赶紧过去规规矩矩地跪下,阿块站在他身后,脖子梗得笔直。归一看到这东西就来气,但他还是勉强抑制住内心的愤怒,问:“说吧,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从头说起。”归一毫不转圜地说。

    看来是逃不过了。孟琅闭了闭眼,开口道:“这还得从我去古战场除鬼说起”

    第185章 为何而活(二)

    归一听完后, 说:“是你能干出来的蠢事。”

    他真快被自己这个徒弟给气死了。他这徒弟不仅没杀了这青煞,还要给这东西找头,就因为那什么仙鹤王的尸骨给这厉鬼挡了一下?天知道那具骷髅当时怎么会从地上弹起来!就为了这样一件虚无缥缈的事, 跟一个青煞立了生死契!他真不知该说这徒弟是胆大还是愚蠢!不, 他对孟琅已经无话可说了。

    归一头疼得眉毛都拧成一团, 他仰起头, 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孟琅跪在地上,满心忐忑。他又说:“阿块虽然是青煞, 但为人不坏,一路上还帮了我很多, 等我帮他找到头, 就送他入轮回”

    “你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归一哀叹道, “孟琅,你把他当人看吗?还是当什么宠物在养?起了名字,就有了感情, 你怎么老是作茧自缚?你最后真能杀得了他?”

    孟琅说:“这是我的职责。”

    “你这时候倒记起职责来了,那你自杀时怎么没想起职责呢?”归一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想气死我吗?你前脚刚下穹庐峰, 后脚就从斫雪剑上跳下去。怎么, 你想让羽化岛那帮碎嘴嚼上一百年说我归一逼死了自己的徒弟?还是嫌黄泉下的神仙不够多要跟他们去作伴?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你、你唉!”

    孟琅低着头, 不言不语。归一沉默了一会, 又说:“是因为我说了剑仙的事?”

    “不是。”

    “那你就是一开始就想死了,也对,你本来就想死。你上山的时候就是个死样。”归一哼了一声, 愤愤地说,“五百年了, 还是这样你就不能有点长进?那些人死了,可你还活着,你活着啊!老天让你活着总有他的道理,你为什么就不能活着?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已经亲手埋葬了剑仙大人,我还要再亲手埋葬自己的徒弟吗!”

    老人突然悲伤地大叫起来,孟琅听了,心里很难受。可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跪着。归一伤心至极地望着他,这一刻,他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老人。可是孟琅没有抬头,因此他看不到归一苍老的脸和心疼的眼神。

    这时候,阿块问:“你自杀了?为什么?”

    他语调里充满震惊。他以为孟琅是被人打成那样的,可现在,那老头说他是自己把自己搞成这样的。“为什么?道长,你为什么要死?”阿块恐慌地问,他也跪了下来,紧紧抓着孟琅。孟琅望着他,无法开口。无形的压力笼罩着他,使得他感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阿块听不到回答,更慌了。他说:“道长,你还没给我找头呢,你也还没送我入轮回呢。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不要死了,道长,你不要死行不行?对了,你要是死了我也死了,我们有契约,但是你说过没找到头前不会杀我,你说过的!”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空空的眼眶中涌出,划过他被阳光烤成棕褐色的脸颊。于是,那张褐色的脸上出现了一条条闪着亮光的泪痕。孟琅愣住了,他没有想到阿块会哭,他没有想到阿块会这么伤心。他用手轻轻拍着阿块的背,心情苦涩,再次感觉自己仿佛做错了。可他仍旧无法给出一句回答。

    归一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看到这青煞这样伤心,他也颇感新奇。在他心中,青煞是十恶不赦的厉鬼,它邪恶,残忍,狡猾,奸诈,集天下所有最恶劣的品质于一身。但眼前这青煞居然为了一个注定要杀了他的人哭泣?难道它是跟他徒弟待久了,也被这傻小子传染了?

    当他看到孟琅居然去拍那个青煞的背时,他不禁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源于孟琅反反复复地做出他认为毫无必要或不可理喻的行为。在他看来,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太心善,心善便容易心软,心软便容易动感情,便容易心喜心痛心动心伤进而生出心病。这是骨子里带的东西,改不了了。

    “我给你当了五百年师傅,从没有对你要求过什么。”归一心灰意冷地说,“现在,为师只要你做一件事,那就是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你愿意下山就下山,愿意浪费灵气就浪费,但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折腾自己,你父母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的。”

    “是,师傅。”这次,孟琅回答了。他心里忽然放松下来了,因为归一说“为师”——他还是承认他这个徒弟的啊。

    “你不死了吗?”阿块小声问,紧紧抓着孟琅的手,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子。归一见两人几乎都贴到一块了,不禁怒从中来,厉声道:“你给我离这青煞远点!”

    阿块暴躁地吼道:“你乱叫什么!”

    “你说我乱叫?你这不知礼数的东西”

    归一握紧拂尘,阿块也站了起来,孟琅见两人又要打起来,赶紧拉住阿块,对归一道:“我让他先出去吧——”

    “你敢放这青煞单独呆在外边?”归一凶巴巴地说,“过来!”

    “你干什么?”阿块警惕地说。

    “我要看看你们的生死契。”归一说,“过来!”

    孟琅踌躇片刻,便拉着阿块过去了。他伸出手,归一一看见他掌心的纹路眉头便皱得老高,一道裹挟着灵气的声音立时冲进了孟琅的耳朵。

    “你连反噬都没立上?这算什么生死契?他要是攻击你都用不着受伤,你信不信他能把你打残了打烂了关在什么地方自己逍遥去?你这猪脑子!”

    孟琅弱声辩解:“只要我自杀他就没办法”

    “别跟我提这个词儿!”归一怒气冲冲地说,拿指甲勾画着,孟琅掌心的纹路立刻变了。孟琅继续辩解:“如果我攻击手上的契印,他还是能受到伤害的。”

    “妇人之仁。”归一抓住阿块的手往孟琅手心一拍,阿块额头上的印记便消失了,一道新的印记出现在他掌心。阿块忽然感到身体里有了什么奇妙的变化,好像有一根线钻了进去似的。

    归一严厉地对阿块说:“我改了你们的契。从现在开始,不仅我这徒儿死了你会死,而且哪怕就算你只轻轻划了他一下也会受锥心之痛。”

    这难道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吗?阿块疑惑地想,但他没有说出来。

    “除此之外,只要我徒弟想,就能随时杀死你。”

    本来就是如此。阿块漫不经心地想。他开始感到不耐烦了。他讨厌这个嗓子嘶哑、没事儿就大吼大叫的老头,连站在他面前他都感到难以忍受。阿块动动手指,强忍着往声音来源打上一拳的冲动。

    孟琅又一次试图辩解:“师傅,阿块其实”

    “你给我闭嘴。”归一说,“我现在听到你说话就来气。我当时就不该跟剑仙大人打赌!我整一个儿被他算计了。这五百年来我替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现在你还弄出了个青煞!就凭你包庇青煞这一条,我就算杀了你也不会受别人一点指摘。”

    “不准杀他!”阿块愤怒地咆哮道。

    “你看看,我还在说话,他就随便插嘴,一点礼节都不讲!”

    阿块又吼道:“我才不跟你讲礼节,你不是个好人。”

    “不可理喻。”归一愠怒地甩了一下拂尘,对孟琅说,“就算我不杀他,羽化岛上的人迟早也会发现这家伙,到时候你可不是挨顿骂挨顿打就能了事了!孟琅,你当真不知道自己干了件多蠢的事你还是非得要帮他找到头才肯动手,是吗?”

    “是的。”孟琅恭敬而笃定地说。

    “你觉得自己能骗过羽化岛上那群人?”

    “这些年来,羽化岛已基本没有神仙下凡了,只要我跟阿块小心行事,他们不会觉察到什么的。”孟琅犹豫片刻,又轻声道,“况且,他们最近也没有心思管这些事。”

    归一哼了一声,他冷冷审视着这个徒弟,倔强、固执,好像一块埋进土里硬的木头。他又看看那个一身反骨满脸忿忿的青煞,深觉这二人好像戏里的红脸白脸,合起伙来逼迫他。

    倘若孟琅没有先跳下斫雪剑,倘若这青煞没有把他浑身是血的徒弟抱进来,倘若这东西没有像个小孩似的拽着他徒弟哇哇大哭而且毫不反抗地让他改了生死契,他是绝对不会放过它的。归一紧握着拂尘,直到此刻,他依旧不能对这青煞放心。

    归一不会忘记,一千年前,他同威灵、月华、百川花了多大力气才杀死那头青煞。青煞和红煞根本不是同一种东西,那是一片邪恶的海洋,你根本无法预料它究竟会膨胀到何等地步生死契困不住它。

    眼前这头青煞显然还十分年轻,它甚至连鬼蜮都没有,可不要多久它就会领悟只要自己的力量足够庞大,就能撕毁它想要撕毁的一切契约。到那时候,孟琅就危险了。

    “一年不,最多半年。”归一坚定地说,“半年后,无论你找没找到这青煞的头,都必须杀了它。”

    孟琅张了张嘴。他觉得半年或许太少了,他没有把握在六个月内找到阿块的头,但他明白,这恐怕是归一所做的最大让步了。他沉默了一会,说:“师傅,那您能算算他的头到底在哪儿吗?”

    第186章 为何而活(三)

    “我现在还要给青煞算卦了?”归一怒不可遏, 愤然起身,“这事没得商量。半年,就半年。你要半年后不杀了他, 为师就亲自下山来杀!”

    他出了茅屋, 走到两步, 又转头厉声对孟琅道:“你在这把伤养好了再走。要让我发现这青煞动了我屋里的一根稻草, 我就把他的手剁下来!”说完,他迅速向尖崩子飞去。他要是再在这呆下去,估计还得抽孟琅两巴掌。

    但归一升入茫茫云海中后, 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穹庐峰。阳光下,山顶闪着白光, 好似一颗永不熄灭的晨星。因归一布下的阵法, 普通人看不到穹庐峰上的景象, 但归一却能感觉到孟琅执着的目光穿透重重云海黏在他身上。他哀叹一声,心想,自己真是老了。

    他年轻时, 别说什么徒弟,就是自己的妻子儿女也没法说服他改变主意。现在,或许是偶像的幻灭, 或许是挚友的离世, 归一感觉自己不再像从前那样心力坚毅, 好似一块屹立海边不可回转的巨石。青煞出世他竟没有第一时间诛杀, 这完全是因为孟琅,不知为何归一有种预感,倘若他执意杀那青煞, 就无异于再一次把孟琅从斫雪剑上推下去。

    归一恨铁不成地重重吐出一口气。他看向自己手心,那上面也有一道印记。那印记巧妙地藏在孟琅掌心复杂的纹路中, 丝毫不引人注目。

    这印记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当孟琅再一次生命垂危时,指引归一找到他。

    孟琅目送归一的身影消失在云层之中,感到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力气。他觉得有些头晕,刺痛迟缓地爬上红肿的脸颊,蔓延到半个头颅,撞到池边的脊背也隐隐作痛。不知怎地,他觉得这痛不像来自皮肉,而像是从骨缝钻出来的。

    他呼出一口气,撑着膝盖,这时候,他才发觉后背一片冰凉。他刚刚千方百计想从师傅手里保下阿块,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湿透了的衣服。他现在只穿着一件白色的里衣,衣服上还隐约残留着血迹和树枝划出的细小口子。孟琅有些茫然,他没想过自己不会死。

    这时候,他听到阿块咬牙切齿地骂归一。他突然觉得好笑,可心里并不高兴,依旧是空落落的,好像被抽去了什么。虚无感再次袭来,他想,即使活下来,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

    阿块突然不再骂了。他感觉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害怕。他闭上嘴,仔细捕捉孟琅的呼吸声——很轻,很轻,不知道是风声还是呼吸声。他走到孟琅身边,摸索着蹲下来,抓到了孟琅放在地上的手。这时候,他心里才终于安定了些。他忧心地问:“道长,你不舒服吗?”

    “没有。”孟琅说。但阿块立刻发现他在撒谎。道长在他面前撒过太多谎了,每当道长说他没事时,他肯定有事。阿块拧着眉毛,再次问出了那个他迫切想知道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自杀?”

    又是沉默。即使孟琅就在阿块面前不过两尺远的地方,他却觉得他就像一阵风似的随时会飘走。他紧紧握着孟琅的手,再次感到了恐惧。

    他觉得自己又闻到了浓烈的鲜血味,当他在丛林中大步奔跑时那血味就像一条毒蛇似的缠着他,几乎让他疯掉。而当他找到道长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那条毒蛇死死地咬住了。他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抱着道长没命地哭没命地叫,他从没那么伤心过,就好像他再也听不见一样。

    “道长,”他屈腿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紧紧抓着孟琅,焦虑而恐惧地问,“你为什么要死?”

    沉默如同坚冰,无情地煎熬着他的心。阿块伸出手,抱住了孟琅,恐惧通过颤抖传递到孟琅身上。孟琅想,他不知道阿块不希望他死,他不知道自己对阿块来说这么重要。他觉得要是他不说点什么的话,对阿块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了。

    可是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要说的似乎根本没有开口的必要。因为那是无解的题。就在这时,阿块问:“是因为我杀了那个女人吗?”

    “不是。”

    “是因为仙鹤王吗?”

    “不是。”

    “是因为你亡国了吗?”

    像一根针精准扎中了穴位,这句话撬开了孟琅的嘴。

    他问:“你怎么知道?”

    “我听了戏。”阿块说,“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听戏,他们说你是徐风人,长明灭了你的国家,但你却没有杀死长明王,因为你要保全大义——”

    孟琅突然笑了一声,那笑声像冰锥一样又尖又冷,沉重地落在空气里。

    “瞎说。”他说,“瞎说!我想杀他!我比任何人都想杀他!但我太笨了,我被他骗了,我错过了时机”他笑着,笑着,却突然哭了起来,声音像一滴滴雨接连不断地砸在地面上,“我错过了时机永远错过了,再也无法挽回了。我什么都无法改变。所有人都死了”

    他终于吐出了那个埋葬在心中许久,对谁也没有说过的秘密。这个秘密像一把钩子,深深地扎在他的脊背里,永远地发溃、发烂。

    “他太卑鄙了。两百年后我下山,发现他根本没有履行诺言。我妹妹的墓不见了,遥碧和岳夫人的墓也不见了,殿下的屋子也没了。殿下去哪里了?他的儿子们去哪了?他们不见了,就像一滴水化进大海里一样不见了。他骗了我,我居然再次相信了他,相信了这头非人的畜生”

    孟琅哈哈笑着,嘶哑的声音好像从肺腑中被抽出来似的,血淋淋的。

    “我最终,谁也没有救下都是徒劳!可是师傅叫我忘掉,太子殿下叫我忘掉,所有人都叫我忘掉。我想杀但没有人可杀,长明的百姓看起来那样快乐,没有一个人再记得徐风,连廣野和丰州都没有人再记得徐风。他们歌颂我舍生取义,可事实根本不是那样,我比任何人都想杀他,比任何人都!”

    “我要怎么才能忘掉?我要怎么才能忘掉这一切,心安理得地活下去?我不该成仙,我不该成仙的!我没有资格成仙,没有,没有!我的国家没有了,可我却还活着,苟且偷生地活着我背叛了徐风,这就是背叛”

    孟琅几乎崩溃地吼着,绝望地吼着,泪水不断从他眼中流下,他的心千疮百孔。在归一面前,他从不这样。因为他知道归一不喜欢这样,也不会允许他这样。而在别人面前,他更是从未这样痛哭过。一个人这样哭泣或许还可以得到同情,而一个神这样哭泣只会被视为软弱。

    阿块惊呆了。这是他头一次窥见孟琅满目疮痍的内心。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下是经年腐烂的伤口,那伤口一年年扩大,一年年加深,像一张巨口渐渐将孟琅蚕食殆尽。

    透过孟琅嘶哑的哭喊,透过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透过他一阵阵的颤抖,阿块感觉有无数细小的尖叫从孟琅的身体里溢出,好像他已经支离破碎,只是被什么东西勉强缝合起来,行尸走肉一样活动在大地上。

    他紧紧抱着孟琅,感觉那些尖叫也钻入了自己体内。于是,绝望、不甘、愤慨、悔恨也像虫子一样钻进了他的身体。他抱着孟琅,没有意识到他正在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孟琅以前常常安慰他那样。他也没有意识到,泪水不断地从他空空的眼眶中流下,而他的心疼痛如撕裂。

    “你不必忘掉”阿块愤怒地说,“他算什么?凭什么叫你忘掉?你不用忘掉,你怎么能忘掉呢?你要记着,既然所有人都忘了,你就更应该记得了。”

    “可我记得有什么用处?他们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可他们会转世啊!”阿块说,“你不是说,就算我转世也能凭着灵魂认出我吗?那你也一定能认出他们,认出那些你拼命守护的人。我们去找他们吧,他们现在肯定过得很好,如果过得不好,我们就帮他们过好!”

    孟琅愣住了。他喃喃地说:“转世?”

    “是啊,所有人都会转世的。”阿块急切地说,“所有人都会死,都会转世,可是生命不会因此停止,他们会一代代地活下去。兴许,他们还看过你的戏,为你喝彩过呢。

    你不是说戏里唱得不对吗?我们可以叫他们重新写,如果你不记得不活下去我们怎么叫他们改?那样就没人知道真相了。我们可以重新给那些人修坟,对了,我们还可以去把那个长明王的坟挖了!只有活着才能干这些事,死就结束了,只有活着你才能帮他们——你家里的人不会希望你死的!

    你干了那么多事。那些事不是白干的,人们现在都还记得你的付出,我看戏时所有人都在叫好,他们都喜欢你!你父母肯定也喜欢你,真的,你想想你为什么能活下来,为什么能成仙?没准就是你父母在天之灵保佑着你!因为他们知道你尽力了,你不是守了丰州很久吗?你不是去刺杀长明王了吗?

    道长,活下去吧,现在该你守护他们了,因为他们肯定转世了,现在,他们就在大地上的某个角落耕作,生活。道长,你活下去吧。真的,活下去吧”

    阿块语无伦次地说着,好像一个绝望的农民在干旱的土地上胡乱地撒着种子,希望能种出些什么来。他希望能听到什么,笑声,哭声,变化的呼吸,或者随便什么声音——他为什么偏偏看不见?要是他现在知道道长什么表情就好了!

    孟琅愣愣地望着他,感觉好像有什么轻轻叮了他的脑袋一下,又好像有一道光突然照了过来。他怔怔地跪在那,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他的家人、朋友、士兵。阿块还在说着,又快又急,不断跳跃,兴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想到什么就抓住什么。

    “道长你没有背叛徐风,你比任何人都爱徐风。你应该记住它,你得记住它,别听那个死老头的疯话。你记住徐风也成仙了啊!就是因为你记住它了才成仙的!我求求你活下去吧,大家都希望你活下去!没有人会责备你的,我发誓!你的家人,你的朋友,没有人希望你死!”

    没有人吗?孟琅想,没有人吗?

    “我,不必忘记这一切吗?”

    “要忘记了你就不是道长了啊!不要死道长,你的国家虽然没了可它还没有死,它活在人们的记忆里,要是大家都不记得它了它才是真的死了。所以你一定得记住,你一定不能死!”

    是这样吗?孟琅想,他活着,原来还有些用处吗?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不用忘记徐风,因为这是师傅给他定下的义务。

    但师傅已经放弃了。他伤了师傅的心。他本来该难过的,但不知为何他居然有点想笑。

    “哈,哈”

    他真的笑了出来。他靠在阿块身上,低低地笑着。阿块慌张地问:“道长?道长你还好吧?”

    “我很好”孟琅轻轻地说,感觉有什么豁然开朗,“原来我活着还有用处,真是太好了。”

    阿块一愣,立刻叫道:“怎么会没有用处呢!就算没有用处也不能死啊!道长,答应我吧,答应我不要死,我求求你了”

    他看起来那样惶恐,那样焦急,这令孟琅感到奇异,也感到心安。他从来没想到会从一个青煞那里得到安慰,五百年来头一次有人跟他说他不必忘记,头一次有人听他说他不堪回首的过往。有人把重担从他肩上卸下,告诉他不必强迫自己往前走,所有人都不觉得那担子沉重,只有阿块试图去理解他。

    “好。”孟琅说,“我会活下去。”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好了,别哭啦。”孟琅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原来这么爱哭呢?哎呦,我没事,我不会死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是神仙,没那么容易死的。就算从斫雪剑上跳下来,我现在也活得好好的啊。”

    “不要那样说。”阿块抱着他,仍感到恐惧,“道长,不要再说你没事了,每次你这样我都很害怕,求求你以后跟我说实话吧,什么实话都行”

    他怀里的人鲜活,可他鼻尖依然充斥着鲜血的气息。他再也不会相信道长的我没事了,真的。

    孟琅没想到自己让阿块这样不安。他犹豫了一会,轻轻拍着阿块的背,说:“那好吧。其实我以前过的不是很好,不过,我现在真的觉得好多了,因为你安慰了我谢谢你,阿块。我以后,是真的不会死了。”

    第187章 盛大的刹那

    孟琅从没有想过原来他不必忘掉徐风。他一直以为自己必须像归一那样断绝凡尘, 舍弃所有私情,因为他成了仙,因为他师傅便是那样成仙的。他并非没有体察到自己内心其实压根不想忘掉, 但他一直努力地强迫自己忘掉, 像从未经历这些事一样生活。

    这种努力成了他无法卸下的重担, 无时无刻不逼迫着他, 令他越来越绝望。他不知道别的出路,因为归一未曾向他指明另一条路,既然他已经拜归一为师, 那么他自当遵照师命。在羽化岛上,遗忘凡尘是绝对的正确, 可他无法如此超然, 于是他的一切挣扎郁闷痛苦都埋在了心里, 成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可如今他不必忘掉了,相反他可以记得,而且必须记得。这让孟琅感到如释重负。老实说, 他现在依旧有些混乱,有些茫然,但那感觉就像轻轻地在水波中飘荡, 而非在无底的深渊中下坠。

    他还会继续下凡, 继续除鬼, 但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消磨时间, 而是为了守护他爱的人们。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想起长明王,他想到的是穹庐峰下的村落,是星辰般散落至东方的城池, 还有生活在无边无际大地上的人们。

    他觉得,那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或许是他的亲人, 他的朋友他幻想他们在某个地方的生活,变幻了容颜性别,失去了前世记忆,但他们会听说他的故事,看到他的神像,好奇地想象着他誓死守卫的徐风。即使他死去,这些故事依旧存在,徐风也依旧存在,而失去了记忆的他和他们,兴许会在某个时刻擦肩而过。

    尽管一切都不可改变,但他所经历的一切不会消失。历史将在时间的长河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影子,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也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总而言之,哪怕肉身死去,也还是有什么会留下来。这让孟琅感到宽慰。他漂泊虚空的心重新落地,他又找到了可热爱的可为之奉献的人与物。

    因此,他丝毫不怨恨归一。他从来就没有怨过归一,即使师傅的命令长久以来令他痛苦,他也不觉得师傅错了。他知道,师傅其实对他很好。

    现在他准备走了,走之前他打算给师傅做点茶酥。他捣鼓炉火的间隙想起了孟瑗,最开始,这是孟瑗烤给母亲吃的。后来,他逃亡时在一个卖饼子的老婆婆家躲了一段时间。那眼睛不好的老妇人将他当成了当兵的儿子,着急地要把这手艺传给他,好叫他娶媳妇。他离开时,那老妇哭嚎起来,在地上到处乱爬。

    孟琅的心悄悄地皱缩了一下。他知道过去的事不会消失,他要是真的忘了,才是最大的背叛。

    茶酥烤好后,孟琅去找阿块。一开门,他便看到绚烂的晚霞,原来不知不觉,已是黄昏了。他看到阿块坐在那棵梨花树下,手放在膝盖上,似乎在发呆。他眼下的伤疤戳着孟琅的眼睛。

    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孟琅想:“是了,这是公主殿下抓的,我那时候太着急救下她了,完全忘了阿块也受了伤是的,阿块那时候也受伤了。可我完全没注意到。”

    孟琅心生愧疚。他静静注视着阿块的脸,想着:“我对他太苛刻了。我忘记了那串珠子对阿块来说有多重要,在珠子被抢走的情况下他肯定无法冷静地思考,何况公主殿下当时还攻击了他光看看这些伤疤,就知道殿下抓得多狠了。真可惜,阿块的脸原本很好看”

    “没错,其实我第一次摘下他面具的时候就发现了。”孟琅心中忽然飘过这样一个想法。“如果阿块有眼睛的话,是什么样呢?他的眉毛很浓,鼻梁很高,看得出样貌很好。他死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公主殿下好像认识他。或许他是哪个世家的公子?到底谁挖走了他的眼睛?太可恨了,竟然下这样的毒手”

    他继续想,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那张脸,完全忘记了自己手里还端着一盘子绿茶酥。忽然间,他发现阿块皱起了眉毛,一脸困惑的样子。

    阿块现在十分迷茫。他既困惑,又烦躁。他想他之前为什么要让那个老头把他的手按在道长手上?那个老头做了手脚,他当时该杀了他的。可是为什么他那时候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到底在想什么?对了,他那个时候在想道长,压根没注意到那老头的小动作。

    一想到孟琅,他突然觉得双手发烫。他急躁地搓了搓掌心的印记,纷乱的思绪犹如一群哄然飞起的小鸟,叽叽喳喳地一起叫起来。

    太奇怪了。他不安地想,他之前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哪怕到现在他一想到自己抱着浑身是血的道长也很害怕。他没命地跑着,完全忘了那把剑可以飞。他简直不知道怎么就到这个奇怪的地方来了,当时发生的一切他都记不清楚了,他就记得血,满手的血,满身的血。

    阿块心烦意乱。他现在明白自己算自投罗网了,可他好像没法担心手上的生死契。他还是在想道长,他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屋子里捣鼓什么,那老头不让他进去,那只会汪汪乱叫的老头。那种人居然是道长的师傅?他太不安了,他总觉得自己不在孟琅就又会死掉一样,他现在完全无法相信他

    他怎么会这样不安?一定是因为如果道长死了,他也会死。虽说他本来就要死的,奇怪,他真的会就那么让道长杀死吗?太奇怪了

    阿块的眉毛越拧越紧,嘴巴嘀嘀咕咕地动个不停。这副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实在太奇怪了。孟琅忍不住笑了一声,刹那间阿块突然动了一下,机警地望过来——好像那笑声是一根狗尾巴草挠在了他身上。阿块脸上的困惑瞬间不见了,他站起来,欣喜地叫道:“道长?”

    孟琅看着他跑过来。他惊讶地发现阿块在笑。“果然,他长得并不丑。原来他也会笑。他笑起来真不错,他看起来顶多二十,和孟琼年纪差不多。孟琼——孟琼就曾经这么笑过。什么时候?”孟琅不假思索地朝前走去,他不知道自己也扬起了笑容。他一边想一边往前走,也叫道:“阿块,我烤了茶酥,要尝点吗?”

    他们在梨花树下吃茶酥。刚烤好的茶酥热乎乎、香喷喷的,散发着一股好闻的甜味。阿块吃了一块,然后吃了第二块,当他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把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完了。他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从来没有。他听到孟琅在说话:“你的耳朵现在怎么样?”

    耳朵?阿块迟钝地想,他的耳朵怎么了?

    “现在能听到了吗?”孟琅问,“你之前不是有一只耳朵听不见了吗?”

    阿块想起了,说:“现在好了。”

    “真的?”孟琅突然凑近,阿块像受惊似的往旁边挪了一下,整个人就歪倒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孟琅哈哈笑道,“你耳朵真的好了?那样就用不着去找阎罗了。”

    孟琅的笑声戛然而止,就像突然被切断似的。他猛然间想到,阿块的耳朵好了没准是因为他杀死了玉碗,吞噬了她的阴气。他匆匆忙忙地岔开话题:“你刚刚在想什么?为什么愁眉苦脸的?”

    “我愁眉苦脸吗?”阿块奇怪地问。

    “你看起来很烦恼。”

    “烦恼?”阿块又一次问。孟琅觉得他好像根本没明白自己的话,那副呆愣愣的样子真好笑。他又想笑了。他真的笑了:“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刚刚看起来很烦恼吗?”他戳戳阿块的眉毛,说:“你刚刚这里都拧成一团了。”

    阿块呆坐在那。现在,他觉得眉心开始发烫了,好像刚刚那一戳刻下了一个印子。他烦躁地抓抓头发,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孟琅见他不回答,就不再继续追问。突然,阿块问:“你为什么要拜那个老头当师傅?他又没教你剑。”

    “师傅救过我,也一直很照顾我。”孟琅温和地说,“我一直都很感激师傅。”

    阿块嘀咕着什么,说:“你还不如拜那个教了你剑的人当师傅。”

    “他吗?”孟琅笑了笑,“他也帮了我很多。你想看看他教我的剑吗?当初,他就是在这棵梨花树下教我的。说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还用过这招呢。”

    孟琅起了兴致,舞起剑来。阿块听见飒飒的风声流淌,孟琅的脚步轻盈地落在地上,很静,很轻,好像一片飞花,就在此时,真有一阵微风吹过,梨花树哼起了轻柔的歌,一阵阵花香随着雪白的花瓣落下。

    孟琅的脚步变了,由静为动,由轻为重,风声尖利起来,好似古战场萧瑟的黄风。斫雪在空中刺出裂帛般的脆响,那响声唤醒了阿块脑海中某些古老的记忆。他好像很久以前听过这样的声音。他专注地听着,脑海中自然而然勾勒出孟琅的身影。

    脚步又变了。这次极快极轻,好像小雀在地上跳跃。倏忽间,脚步在他面前落下,下一瞬,孟琅抓住了他的手,柔软细密的剑绦拂过阿块手背,凉悠悠的剑柄塞到了阿块手里,他听到道长声音轻快地说:“这下,你就看得见啦。”

    孟琅握着他的手,出剑了。

    这一刻,阿块的心像飞起来一样。他好像变成了一阵风,一块纱,随着道长的动作飞舞着,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他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可并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愤怒,那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他忘记了之前的苦恼和怨愤,只听着那脚步。

    梨花的香味缭绕着他,于是他好像看到了花开花落,风去风来,好像他漫长的人生所有曾令他有过一丝松快的那些珍贵的瞬间在这一刻一齐绽放,令这一刹那变得如此盛大。可是他那时候不懂得这感觉,当他懂得的时候,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第188章 万年

    虽然阿块希望这一瞬间永远不要结束, 但一切还是十分突兀的结束了。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为何浑身失落。

    孟琅奇怪地望着阿块,他以为这样会让他心情好些, 可是阿块看起来好像更郁闷了。他不禁有些沮丧。肯定是因为师傅, 孟琅想, 但他又能做什么呢?生死契已经改了。他站了好一会, 终于对阿块说:“对不起。”

    过了一两秒,阿块才问:“什么对不起?”

    因为我师傅。孟琅在心里说,但他说出口时, 却是在讲玉碗:“是关于公主殿下的事。我那时一心想着阻止殿下,根本没有注意到你受了伤。我也忘了你不知道殿下是魃, 不知道如果她死了将会带来灾祸。不过, 你以后不能再如此行事, 不要凡事想着先动手,那样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真奇怪。阿块想,他之前那么讨厌那个女人, 可现在他觉得这件事一点都不重要了。实际上,他好像已经快把这件事忘记了。他想了想,说:“我把她好好埋葬了。”

    孟琅惊奇地叫道:“你安葬了公主殿下?你把她埋在哪儿了?”

    阿块说:“我把她埋在老地方了。”过了一会, 他犹豫地问:“你要去看看吗?”

    所谓老地方, 就是仙鹤王的坟边上。与秋山陵下诡谲宏大的墓穴相比, 阿块给玉碗公主造的墓只是一个小土堆, 坟前还立了一块空碑。孟琅注视着那块空白的石碑,良久,他举剑在上面刻下了几个字。

    【其人如莲, 其名乐生,贵裔之后, 臧公之女。】

    “公主殿下与我很像。”孟琅忽然说,“她与我都是亡国之人,都曾竭力保卫自己的国家,都曾经受过无能为力的绝望。因此,当我看到她时,就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阿块怔然,突然间,他明白了孟琅为何对玉碗那样亲切。

    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说:“对不起。”

    二人默默地在玉碗坟前站了一会,孟琅说:“我要给殿下磕个头。”

    孟琅没要阿块一起磕头,但当他跪下时,阿块也跪下了。因为他不希望道长伤心。

    磕完头后,孟琅说:“虽然殿下说不认识你,但她既然认得你手上那串碧玺,那么你或多或少应该和殿下有关系。这碧玺未必一开始就是你的,兴许把它给你的人和殿下认识。只是不知道那人和殿下是仇人还是朋友了。不过,从殿下的反应来看,他们应当关系匪浅。你死在古战场,那么古战场上认识殿下的——”

    “我不是死在那的。”阿块打断道。

    孟琅惊讶地问:“那你死在哪里?你想起来了什么吗?”

    阿块皱着眉,慢慢地说:“一个很冷的地方。我在那里呆了很久很久,我想出去,但是无法动弹,很多东西压在我身上。很冷,非常冷。我一直在那躺着,直到”

    “直到?”

    “有什么东西落下来了。”阿块按着脑袋,努力回想着,“我不知道。有什么落下来了,我突然有了力气,我出来了。我出来后,我一直走一直走,因为我要找到一个东西”

    “你要找到什么?”

    “我不知道。”阿块茫然地说,“我忘记了。但我知道我一定得找到它。”

    “或许你要找的就是你的头。”孟琅思索道,“一个终年寒冷的地方那么,不是在北边,就是在西边。北边的劳山,西边的两杈子山都终年积雪——你难道从那么远的地方一路走到了古战场?”

    “我不知道。”阿块说,“我想不起来了。”

    “应当不是西边。如果是西边,我跟师傅应当会察觉的。如果是北边”孟琅想,剑仙大人已经死了。难道是北边吗?可他心中还有疑问:阿块怎么会偏偏走到古战场来?他跟仙鹤王究竟是什么关系?仙鹤王为什么要保护他?几百年了,仙鹤王不可能还留有意识——等等,他转世了吗?

    孟琅急速回忆着阎王那本烂咸菜似的生死簿。不,哪怕生死簿上记了仙鹤王的名字也不代表他就被黑白无常勾回了酆都,玉碗公主不就没被勾走吗?可如果仙鹤王活着,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尸骨被毁成这样。

    答案只有一个,仙鹤王死了。不管是人还是鬼,他都死了,死透了。

    接下来该去哪儿呢?孟琅头疼地想,该去哪儿找阿块的头?既然他不是在古战场死的,让阎罗查那里的生死簿就毫无意义了。

    “我想,我们先弄清你的身份比较好。”孟琅说,“既然你跟公主殿下有关,我们就把当年公主殿下认识的人都找一遍。”

    “去哪儿找?”阿块问。

    “万年。”孟琅说,“那里是仙鹤旧都,存放着大量文书。鹤城遭了回禄之灾,文书多已不存,可万年的文书却还保存着,有些仙鹤时候的亡魂也可能还残留着,我们可以去那儿看看。”

    “万年?”阿块忽然想起什么,说,“仙鹤王的后人是不是就在那儿?”

    “对啊,臧二也在万年。”孟琅一惊,他好像完全把这件事忘了。刹那间,他发现自己有些抗拒去找臧二。臧二还能活上很久,阿块却只有半年时间了。

    阿块问:“我们先找臧二还是先找我的头?”

    “先找你的头吧。”孟琅说,“你的事比较重要。”

    阿块嘴角下意识地扬了扬。“我们走吧!”他说,声调雀跃。孟琅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高兴,与阿块相反,他心中闷闷的。半年啊,六个月,一百八十天,只有半年阿块就要死了!他当时为什么没跟师傅多争辩几句呢?阿块又没有做过什么恶,就那样杀了他岂不是很不公平吗?

    师傅一向说到做到,半年后他肯定回来杀阿块的,到时候他怎么办?他就在一边看着吗?孟琅一想到那场景,心中就一阵绞痛,一个念头蓦地从他心底跳了出来。孟琅脚步一顿,站在那,背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阿块听到声响,奇怪地问:“道长,你为什么不走了?”他摸索着伸出手,抓到了孟琅的胳膊,他晃了晃,问:“我们接下来往哪里走?”

    “哦,等等,我让斫雪带我们去”孟琅魂不守舍地说。

    他吃惊于自己竟会那样想,那分明是不行的。他心烦意乱地摇摇头,试图假装那念头从没出现过。然而,那种恐慌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他又望向阿块,后者正望着他,十分信赖的模样。他看起来很开心,要是他有眼睛的话,那双眼睛现在肯定是闪闪发亮的,比星子还要璀璨。

    孟琅突然感到一阵心酸。还有六个月,阿块就要死了。

    可这个马上就要死的人,现在却笑得如此开心。

    皇帝有起居注,皇子有传,甚至皇后也有传,但公主不会在史书中留下任何痕迹,除非她做出了什么惊天动地之举,才会在史书中占有小小一页。很不幸,玉碗公主没有在仙鹤国的史书中获得一席之地。不过,孟琅原本要找的就不是玉碗公主,他要找的是玉碗手记中提到的那些人。

    玉碗手记中提到最多的是三个男人:驸马、弟、成武弟。其中,驸马文弱削瘦,臧乐仁五十而崩,样貌、年纪都与阿块不符。剩下的齐成武是仙鹤王义子,据说身材奇伟,勇猛无双,曾克山匪,后出征连国,数战数捷,后为当路所杀。

    当路乃连国将军,因常戴狼面,赐封号当路君。仙鹤王和齐成武俱折于此人之手,鹤州人至今仍然讳言,视当路为不祥,逢年过节,亦有射狼之俗。因当路后来谋逆,连国不仅不禁其俗,反而倍加发扬。当路所率军队,亦戴狼面,由玄铁所制,号为黑狼军。

    难怪公主殿下看到阿块的面具时会那样愤怒,孟琅想,这完全是个误会。

    孟琅觉得齐成武有点像阿块,但他死在古战场,不死在冰天雪地里。可仔细一想,究竟什么人会死在数千里之外的两杈子山或劳山呢?那都是仙鹤国境之外的地方了。

    如果不是这几个男人的话,玉碗公主还认识谁呢?仙鹤国的王公贵族那么多,要一一弄清楚他们的去向可不容易。尽管卷帙浩繁,孟琅却下定决心得找出点什么来。他一心一意要弄清楚阿块的身份,但阿块好像很快就已经丧失了耐心。当他在旅舍看那些老旧的史书札记又或者传奇话本时,阿块就闷闷不乐地趴在桌子上。忽然,他说:“要真找不到头,咱们就逃跑吧。”

    “不行。”孟琅不假思索地说,“师傅肯定会找到我们的。”

    “我能杀了他吗?”阿块厌恶地说。

    孟琅苦笑:“他是我师傅。”

    “我知道。”阿块怏怏道,“我要杀了他,你肯定会有麻烦。”

    “别这么说,我肯定能帮你找到头。”

    “就算找到了,我也只能活半年了。”阿块气愤地捶了一下桌子,猛地直起身,叫道,“半年,这么少!他算老几?凭什么决定我活多久?”

    孟琅心里也闷闷的。阿块兀自生了会气,突然对他说:“我们出去玩吧!我不想找头了,反正找不到!”

    现在时间十分紧张,孟琅本该反对,可他却同意了。他心里很乱:要是真的找不到头该怎么办?那样,阿块就彻底死了,魂飞魄散,什么也不剩。一想到这个可能,他竟然觉得害怕。反正现在事情也没有进展,与其在旅舍胡思乱想,他还不如和阿块出去走走。

    至于阿块,他在踏出门的瞬间就不再觉得烦闷。其实他相当讨厌孟琅这段时间为了找头成天忙东忙西,和他说话的时间都少了。他抓着孟琅的手大步跑出去,金色的阳光倾泻在他脸上,喧闹的人声传来,盖过了未来惨淡的前景。

    第189章 冲动

    万年现在正是好玩的时候。和鹤城不同, 这里富商云集,豪侈之事,习以为常, 游乐之举, 更成风俗。每逢夏时, 尤其热闹。一是“赛虫”, 即斗蛐蛐,二是“赛船”。万年人喜欢赏荷、采莲、游湖,这就少不了船, 富者在船上建楼,饰以雕梁画栋, 请美人抚琴奏乐, 无事者常在湖边观船, 品评高下。

    郡中凡有书者,必在这时候将家中藏书尽数翻出,挑拣最精美的晒在前院中, 还要请人来观赏,寺庙道观乃至官府也会参与,书最古最多最好者可赐官印精本一套, 这就是“赛书”。

    “赛书”之外, 还有“赛武”。即在城中心那棵三百岁的老紫薇树下搭起擂台, 无论老少男女都可上台守擂, 要是能连守七天,就能得到搭擂者的奖赏。据说,有一年守擂成功的人, 得到的奖赏可是迎娶某家小姐!

    到了八月十五,百船云集湖中, 宴饮不绝,这一夜的重点不在看月,而在于哪家的船最高、最大、最好,哪家船上的人最多、最旺、最兴盛,哪家的乐班子美,哪家的食物精,最豪奢者,足可令人谈论一年。这便是“五赛”中的最后一赛,“赛月”。虽说是赛月,其实不过是借赛月之名赛自己的家力罢了。

    孟琅他们来得巧,不仅赶上“五赛”,还赶上了皇帝藏经。原来今年初卫国给朝廷献了一部经书,据说是宏元仙尊遗作。皇帝大悦,不仅赐给卫国黄金万两,还给了他们一位公主。不久前,宫中起了火灾,经书险些被烧,朝廷于是决定将这部经书搬到万年郡的天星楼里。

    天星楼原本是仙鹤王室藏星书的地方,久已废弃,七年前曾遭火灾,鹤州刺史便打算推了它建神庙,没想到却在地下挖出了许多珍本书画,于是便又将这座楼重新修起来。时人笑称天星楼是浴火重生,朝廷选择将经书藏在这里,也是颇有深意。

    不管怎样,此时万年郡躬逢盛事,热闹空前,的确值得一玩。可孟琅没有这个心情,他被阿块拉着在人群中穿来穿去,颇感焦躁。当他注意到人们惊恐地避开脸上有疤的阿块时,这种焦躁变成了愤怒。他随手抓起一个摊子上的幕离,扣到阿块脑袋上,扔下银子,抓着阿块大步离开了。

    阿块按着头上的幕离,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遮脸的东西。”孟琅闷声闷气地说,心里很不舒服,好像被一颗一颗的小石子硌着。

    阿块忽然明白了,他问:“是因为我的脸吗?”

    “没有。”孟琅否认道,“你的脸很好。”

    “真的吗?”阿块开心地笑起来,“我长得好看吗?”

    “很好看。”孟琅不假思索地说。

    阿块好奇地问:“那我长什么样?”

    孟琅想了想,说:“眉毛黑黑的,鼻子直直的,长得很帅气,你活着时肯定有很多姑娘喜欢。”

    阿块有些沾沾自喜,又问,“你以前有很多姑娘喜欢吗?”

    “应该吧。我以前在廣野是世家的公子,有点名气。”

    “哦。”阿块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又问,“那你长得也很好看了?”

    “容貌端正而已。”孟琅笑道,“不用担心,我比不过你。”

    这没有安慰到阿块。他依旧怏怏不乐的,好一会,他嘟哝道:“我要是看得见就好了。”

    “嗯”孟琅想了一会,问,“那么,你要摸摸看吗?”

    没有等阿块回答,孟琅就把阿块拽到了一个人少些的地方,抓起他的双手按到了脸上。

    霎那间,阿块全身紧绷,所有知觉都汇聚到手上。他不自觉瞪大了眼睛,即使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手僵硬地贴在孟琅的脸上,好像那是两块木头。他的手的确粗糙得像木头,他甚至担心自己手上的茧子和伤疤会刮伤孟琅的脸。孟琅笑了笑,说:“能感觉到我长什么样吗?”

    笑声像露珠一样滚进阿块心里,他的手不自觉颤动了一下。这颤动就像水面上的波纹,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蔓延到他全身。他说不上此刻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他觉得脸烧得厉害,手也烫得厉害,心更是跳得厉害,哪怕他用尽全力奔跑时心跳也不会这样快,这样烈。

    忽然间他又想起了几天前孟琅带他舞剑的场景,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手指颤抖着。他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手指,碰到了孟琅的眼睫毛。他想起来,有一次他的手也碰到过孟琅的眼睫毛,当时他惊慌失措地躲开了。他确实该躲开,他觉得这睫毛很小、很脆弱,好像蝴蝶的羽翼。道长的睫毛这样长吗?

    然后他摸到了孟琅的眉毛,毛茸茸的,再是眼睛,道长的眼睛很饱满,忽然孟琅笑了一声,说:“好痒啊。”

    阿块的心又跳了一下,仿佛一下子从地上跳到半空,他的手立刻弹开了,但不远,只有一两寸。他犹疑地摸了摸孟琅的鼻子,道长的呼吸喷在他手上,像一阵和风。最后,他摸到了孟琅的嘴。很柔软,像丝绸。

    阿块停住了。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冲动:他想亲上去。

    这想法一冒出来,他就僵在那儿,彻底不知所措了。一开始他觉得震惊,后来却忽然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自己之前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和情绪了。

    原来是这样啊。他想。他喜欢道长。

    起初,孟琅并不觉得不自在,但阿块的手在他嘴上停留了很久,他终于感到有些尴尬,开口问:“我长什么样?”

    阿块骤然缩回手,说:“很好看。”

    “是吧。我长得不差吧?”孟琅揉了揉自己的脸,说,“我们出去吧。”

    他习惯性地拉起阿块的手,走了出去。人潮瞬间涌来,淹没了他们。孟琅一边走,一边大声说着街上有什么。他说这里有人卖糖人,金闪闪的可好看。他说那里有人编竹子,有筐有篮有篾子——还有蛐蛐笼!他还说那儿有人卖书卖画,瞧,他现在就在画呢

    可阿块没有听见。或许他听见了,但脑袋没有反应过来。他的神经依然集中在手上,集中在那个疯狂的想法上。他的脸烫得厉害,手也烫得厉害。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人群中,两人逆流而行,轻风微微吹起幕离,道长在笑,而他晕晕乎乎的,感觉脑袋都快被太阳烤化了。

    突然间,阿块听到孟琅高声喊道:“那里有人在比武!”

    他被道长拉了过去,显然,孟琅对比武很感兴趣。“咚!”鼓声响起,人潮欢呼,“咚咚咚!”阿块感到血液中有什么在沸腾,台上人大喊还有谁还有谁,鼓声越来越急,四周越来越挤,好像所有人都在向前涌去。有人大喊:“来一个!来一个!把他打下去!”

    所有人一齐叫着,阿块捂住耳朵,皱着眉毛,一朵紫薇花飘到他头上,带着淡淡的香味。突然间,人群中响起一阵狂啸——有人上去了!鼓敲得更猛,人们狂热地叫着,一会为这个加油,一会为那个鼓劲,孟琅抓着阿块喊道:“看哪,那两个打得真好!”

    太吵了。孟琅几乎是贴在阿块耳边喊,他激动地说着那两个人的招式。忽然间周围变安静了,阿块听到了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跳声。他们离得这样近。他想。道长会明白他的想法吗?忽然,他身边一空,紧接着一声闷响,就像一个沉重的布袋子摔到地上似的。台下人愣了一瞬,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的巨浪。

    “又来一个!打,打,打!”

    “把他打下去老兄!”

    “哦哦哦!”

    “等等,我只是接住他!他就那么摔下去会没命的——”上面传来孟琅的声音。下一瞬,便是短兵相接的声音。

    没有任何迟疑,阿块跳到了擂台上,抓住跟孟琅对打的那个人,就在他要把那人摔出去的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孟琅的话,于是他硬生生止住了向外扔的动作,把那人举过头顶——那家伙正慌张地扑腾着,然后,他把他放到了地上。台下的人呆了片刻,立即叫起好来。

    “大力士啊!”

    “厉害兄弟!”

    “哈哈,老兄,你得下去了!”

    地上那人爬起来,一抱拳,灰溜溜的走了。台下人又喊:“继续打!继续打!”

    孟琅笑道:“我跟他是一伙的,不打了!”

    他牵起阿块,正要走,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激动的尖叫:“道长!”

    孟琅循声望去,竟在人群中看见了世子!此时此刻,他正兴奋地朝自己挥着手,丝毫没注意到有个人缩头缩脑地站在自己身后。大概过了一两秒钟,那人突然转身,匆匆朝外头挤去。出于直觉,孟琅喊道:“世子殿下,有小偷!”

    随着这一声大喊,那人立马加快动作,几步钻出了人群,滑得就像只泥鳅。世子闻言一愣,摸了摸自己身上,惊叫道:“我的钱不见了!”他周围三四个人马上转身四处搜寻,显然,他们是护卫,可太晚了,那个人已经溜出去了。

    第190章 世子的请求

    那人拐进一条巷子, 连着转了三四个弯,最后钻进一条胡同,蹲在墙角偷偷将袋子敞开一条缝。他眼睛立即瞪大了, 喜悦霎时间照亮了他那灰暗的小脸。他激动地站起来, 捂着钱袋子跳了两下, 就在这一瞬间, 孟琅从天而降,抢走了钱袋。

    “你干干什么!”那人暴跳如雷,伸着一双爪子胡乱扑腾, 就是扑不中孟琅,几个回合过后, 那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这小个子大概七尺出头, 瘦巴巴的, 蔫黄的头发用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扎着。忽然,阿块出现在巷口,他是跑过来的, 比孟琅慢些。那人这时候反应过来了,这两人是专门来抓他。

    没再迟疑,他转身就跑。奇怪的是, 他身后没有传来脚步声。那人迟疑地回了下头, 看到那道士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望着他。接着, 那道士就往回走了。

    “为什么不抓他?”阿块喘着气问。

    “世子不是善类,要他落在世子手里,恐怕下场凄惨。”孟琅回想着那小偷瘦削暗淡的脸, 唏嘘道,“没准他只是生活所迫。”

    “他运气真好。”阿块不平地说。他抹了把汗, 仍喘着气。

    “我不是让你在原地等我吗?”孟琅失笑,“瞧你累得,你到底跑得多快?”

    “我再也不想等你了。”阿块说。

    孟琅一愣,温和地说:“我想以后大概也不会有那种情况了。”

    “你当时为什么走得那么急?”

    “没什么。”孟琅避重就轻地说,“我只是去找师傅把你的煞气逼出来。”

    阿块忽然想起了什么,疑惑地问:“你之前说要是我打伤了你,我也会受伤,可为什么那时候我打伤你后身上一点都不疼?”

    “这个嘛”孟琅有些尴尬地说,“其实生死契也分好多种,我跟你立的那种很简单。你要是攻击我,不会遭到反噬。不过,现在师傅把它改成最严的那一种了。”

    阿块“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孟琅试探地问:“你没生气吧?我师傅就是太谨慎了”

    “我就是觉得,你人太好了。”半晌,阿块闷闷不乐地说,“难怪我当时打伤你后,一点事都没有。”

    他心情苦涩,以前他还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他跟着孟琅回了擂台,他本来想拉道长的手的,可他现在不敢了。于是,他心里更郁闷了。世子就在那棵大紫薇树下等他们,看见孟琅,他激动不已,老远就迎上来,连声道谢。

    末了,他热情地说:“没有想到我在这还能碰到道长,我还以为您没收到父王的邀请呢!”

    孟琅疑惑地问:“什么邀请?”

    “就是请您参加这次的藏经仪式啊!您不知道?父王想把您引荐给陛下,您道行高深,道心宽广,肯定能受到陛下的重用!到时候,您可就要飞黄腾达了!”世子双眼放光,慷慨激昂地说,“您不仅击杀了那两头怪物,还让仙尊显了灵,这可是祥瑞,大祥瑞!这样的祥瑞发生在鹤城,我和父王真不知怎么感激您才好!”

    他似乎克制不住心中的激情,紧紧地握住了孟琅的手,更加神采激扬地说道:“您离开后,我跟父王到处打听您的下落,终于打听到您在一个什么客栈,可等我们赶到那儿时,您已经走了,连您这个仆从也走了——”

    “我不是仆从!”阿块恼怒地说,“我们是朋友!”

    “你们是朋友?”世子惊讶地叫了一声,忙笑道,“抱歉,抱歉,我看这位穿的”

    孟琅有些不快,说:“世子殿下,我没收到王爷的邀请,也不打算去见陛下,咱们就此别过吧。”

    “什么?”世子瞠目结舌,大叫道,“您、您不去?那可是面见陛下的机会!到时候,道长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就算给您盖一座道观也不在话下。您为什么不去?您看,咱们都在这碰到了,这不就是千里有缘来相会吗!”

    “我不去。”孟琅抽出手,推脱道,“贫道就不打搅殿下的雅兴了。告辞。”

    世子慌了,忙抓住他,赔笑道:“道长,我刚才说错话了,真对不住!您跟您朋友风格迥异,我一时没看出来,实在冒犯。您给我个赔罪的机会吧,就算不给,至少也给我一个道谢的机会吧——您可是从那怪物手里救下了我啊!”

    “多谢殿下好意,但贫道另有安排。”孟琅强硬地要把手抽出来,世子哭丧着脸,说:“道长,别啊!看着我爹的面子上,您就去吧!真的,只要您去,您想要什么我都答应!您不知道这对我们来说多重要,您走之后,我爹还差点病倒了呢!我道歉还不成吗,我现在就给您朋友赔一套衣服,保管赔最好的!”

    孟琅又抽出手,坚持道:“殿下,我不需要什么奖赏,也不需要您的道歉。您只需要让我们离开就行了。”

    “道长,真不行啊道长!”世子干脆抱住孟琅,放声干嚎,“您不能对我们见死不救啊陛下已经听说您的事了非要见您我们现在正在满世界找您啊啊啊!”

    世子被阿块提起来了,就跟拎鸡崽似的。阿块一手拎着他,一手上上下下拍着孟琅的衣服,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世子惊恐地在半空扑通,护卫大骇,忙去救他,恰好阿块松了手,世子便摔到了他们身上。孟琅问世子:“您说什么?”

    世子抹泪从地上爬起,哽咽道:“本来,我跟爹是想把您引荐给陛下的,可您不见了,这事也就只能作罢。谁知道,有人多嘴,跑去陛下面前把您捅了出来,就跟我们想的,陛下对您顶感兴趣,叫我们带着您来万年接驾——可您不见了啊!

    为这事,我爹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我们到处派人去找您,可就是找不到。

    我爹都已经准备挨陛下一顿骂了,不成想,我居然在这茫茫人海中看见了您,这不是缘分是什么?您就是老天派来救我们的!道长,您行行好,跟我们去见陛下吧。这事儿对您一点坏处都没有,我保证!您要是还气,我现在就把衣服脱下来给您朋友!”

    说着,他竟真开始脱衣服了。众护卫赶紧上去拦,世子死活不听,那阵仗好比壮士慷慨就义。孟琅有些无语,他叹了口气,说:“殿下,不是我不帮您,实在是贫道有事要办。”

    “您有什么事?”世子脱衣服的手立即停住了,他满怀期待地望着孟琅,热切地说道,“不是我夸海口,在鹤州您想办事,找我就对了。您要什么?我马上给您弄来!”

    “你有齐成武的画像没有?”

    “谁?”世子茫然地问。

    “齐成武,仙鹤国的将军。”

    “仙鹤国?”世子的表情证明他仍十分迷茫,不过,他很快就信誓旦旦地说,“这事简单!不就是一张画像,我保证给您找到!哪怕要把天星阁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把这画像带到您这儿来!您还想知道什么?咱们慢慢说,慢慢聊,对了,我还没给这位兄弟赔罪呢!前头就有家顶好的衣庄”

    “您能进天星阁?”

    “当然了!”世子威严地说,“我可是世子,鹤州刺史敢不让我进去?我现在就能带您进去!您要过去看吗?”

    “世子殿下可否替贫道通融一下?兴许这几天贫道都得去天星阁看看。”

    “那当然!”世子喜笑颜开,“您想什么时候进去就什么进去!道长怎么不早说想去天星阁?害我白猜半天!好了,衣庄到了,道长就让我表示表示歉意吧,掌柜的,拿套最好的衣服来!”

    孟琅原本不在意衣着,但他十分不喜欢阿块因此遭人白眼。不过,他也不想阿块太打眼了,于是他说:“拿套黑色的吧。”

    仙鹤尚黑,如果阿块是仙鹤国人,穿黑色也合适。孟琅想。

    阿块不情不愿地换上了新衣服,他心里还是更喜欢道长给的那件。他一换上,世子便赞叹不已,他压根没仔细看阿块,只是反复地说些套话,阿块心中厌恶,扯扯孟琅袖子,低声道:“咱们赶紧走吧。”

    世子一听,忙高声道:“别,别,别啊!我还没尽地主之谊呢!道长,看在我诚心诚意赔罪的份上,您就原谅我吧!看看这衣服,穿着多精神,要我说,兄弟你现在就像大内侍卫——不,将军!像个将军!”

    他下意识想抓住孟琅,可又忌惮阿块,手吊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多谢殿下美誉,我们该回去了。”孟琅还是想离开。

    世子眼睛一亮,忙撵上来问:“回去?对了,我还没问道长你们住哪儿呢!正好,我送你们回去!”

    孟琅顿觉失策:倘若让这家伙知道他们住处,恐怕以后是没安宁日子了。他略一思索,妥协道:“不,不了这样吧,世子殿下要的确想尽地主之谊,请我们吃顿饭便好。”

    世子喜形于色,欢快地叫道:“吃饭?道长,你这可是问对人了,论吃喝玩乐没人比我更精通。我知道个好地方——保证你们去了还想来!”

    他立马把两人拽走了,好像生怕耽误了什么似的。看起来,他比孟琅两人还要激动,还要起劲。阿块拧着眉毛,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去。

    世子带他们进了一间别致的小院,又进了一间雅致的屋子,几个姑娘端着点心果酒进来了,这时候,孟琅还以为世子是真想请他们吃顿饭。可接着,世子颇豪气地一拍几案,叫道:“把你们这最好的姑娘喊来!”

    孟琅这才醒悟,世子居然把他们带到青楼来了。

    第191章 吻

    孟琅起身就要走, 世子忙拉住他,问:“道长怎么了?”

    孟琅强忍着怒火说:“世子的趣味,恕贫道不能苟同。恐怕贫道真的该告辞了。”

    “这、这, 道长误会了!”世子见大事不妙, 赶紧改变招待方向, 辩解道, “我叫她们来就是唱唱小曲儿,喝喝小酒,淑女陪君子, 美人随雅士嘛。就咱们几个大老爷们吃饭,实在没意思。我也是想好好招待道长, 哪成想误会了、误会了!”

    说着, 他忙瞪了那些姑娘一眼, 严肃地说:“都把你们的眼睛啊手啊收起来,一个个狐里媚气的,都让人道长误会了!”

    一个缠红绡的尖脸姑娘咯咯笑道:“道爷, 别紧张嘛,咱又不会吃了你。”

    阿块虽然没太听懂他们的话,可屋里粘稠的脂粉味让他很是厌恶。他站起身, 对孟琅说:“走吧。”

    “二位大人莫不是恼了?小女子该死, 自以为说了趣话, 不成想弄巧成拙了。”尖脸姑娘忙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捏着扇子楚楚可怜地说,“二位大人若是不想吃荤的,听咱姐妹唱唱曲儿也好。咱们这的姑娘不输大家蓄养的乐妓, 唱歌跳舞样样都行,只求二位别这么快就走, 否则干娘定会大动肝火,少不了一顿打骂。”

    说到后来,姑娘呜咽一声,抹起泪来。屋内众姑娘也面露难色,惴惴不安地望着孟琅。世子心生怜悯,搂着那姑娘对孟琅说:“道长,您就给我个面子,在这吃顿饭吧。这的菜是真不错,酒也好。对了,把你们这的酒拿几壶来,我听说你们这的酒比鹤城的‘不知秋’还好喝?”

    孟琅这人素来吃软不吃硬。他虽然看出那姑娘有几分演戏的意思,可还是坐下了,说:“世子,咱们只吃饭,吃完就走。”

    “自然,自然!”世子好不容易把他留住了,赶紧给他斟酒,大声招呼着姑娘们唱曲儿跳舞儿。阿块闷闷不乐地坐下,他旁边的姑娘怯生生地给他倒酒,却听他说:“起来。”

    姑娘一愣,有些慌乱地站起来。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没想到阿块往旁边一挪,挨着孟琅坐下。他低声问孟琅:“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等世子殿下喝醉。”孟琅一边说,一边跟世子碰酒。世子一饮而尽,高兴道:“再来!”

    阿块说:“我不喜欢这地方。”

    “我也不喜欢。”孟琅又跟世子碰了一杯。他看阿块旁边那姑娘尴尬难堪地站着,便说:“你坐下吧。”姑娘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坐下了。阿块心情更糟了。

    两杯酒下肚后,孟琅心觉不妙,低声对阿块道:“你帮我喝一杯,这酒有点冲。”

    “哦。”阿块端起酒便喝,奇怪的是,他虽然很讨厌酒味,但喝下去却如白水一般,没有感觉。世子见状,十分兴奋:“好酒量!兄台,我敬你一杯!”阿块旁边坐着的姑娘终于找到活了,她正要他斟酒,阿块却把整个酒壶拿起来了。

    世子一愣,立即激动地端起酒壶,说:“好!兄弟既然看得起我——”

    阿块只想快点把他灌醉,没等世子说完,他就将壶里的酒一饮而尽。世子也赶紧将壶中的酒喝了,这下,他终于放心了。吃了饭,喝了酒,就如盖章戳印——道长是不会跑了!

    “你喝这么多!”孟琅震惊地说,“你没喝醉吧?”

    阿块问:“他醉了没?”

    “没——没醉!”世子亢奋地叫道,“再——再拿酒来!我好久没这么痛快喝酒了!”

    阿块一听,又喝了一壶。他觉得脑袋有点晕乎乎的,但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世子两壶酒下肚,满脸驮红,他笑呵呵地坐在那,忽然,他将酒杯重重一蹾,哭嚎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孟琅吓了一跳。世子猛地转过头,揪着他问:“道长,你可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拿开、拿开。”阿块嘟囔着去拨世子的手,没想到,世子反拽住他,纵情哭喊道:“兄弟,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就这——就这一杯酒,我都不敢多喝!我一喝,她就要念叨。我干什么她都要念叨,念叨,念叨!就这,就这!”

    世子一把抓过身边的尖脸姑娘,控诉道:“就连纳个妾都不行,就连找姑娘喝个小酒都不行!我好歹是个世子,可我一见那女人就发憷,我一见她张嘴就心慌。那女人肯定是我前世的冤家,她今生就是专来找我报仇的!在家里我不是我爹亲生的,她才是我爹的真女儿!道长,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呐!”

    世子越说越伤心,张开手往阿块身上一扑,阿块一躲,世子便滚到孟琅怀里,捶胸痛哭。阿块揪起世子,说:“你这无赖,滚开!”

    “我不,我不!”世子抱着孟琅脖子狂叫,“我今非要喝个痛快,我不仅要叫姑娘,我还要夜——夜不归宿!”

    “你给我撒开!”阿块抓住世子用力一提,只听刺啦一声,孟琅的衣服就给世子扯破了。姑娘们不禁小声尖叫起来,又羞涩又激动地盯着他们。阿块气红了脸,对世子吼道:“撒开!”

    “你凶我!”世子已神志不清,他不仅不松手,还把双腿也缠到孟琅身上了,像抱着海里的一根浮木似的,他指着阿块大叫,“你这婆娘,怎么我都跑到这里了你还跟来啊!道长,你快把她赶走、赶走!”

    阿块气疯了,委屈地冲孟琅叫道:“道长,你不管管他!”

    孟琅哭笑不得,他怎么也没想到世子喝醉酒是这个德行。这时,那尖脸姑娘拍拍世子,娇声道:“大人,您看错啦,这分明是个男人,怎么会是你老婆呢?”

    世子叫道:“少骗人!他就是我老婆,否则他干嘛把脸遮起来?他肯定是来抓我的!”

    “大人,就算他戴着幕离,这身形也不是个姑娘啊!”尖脸姑娘再三苦劝,世子就是不撒手,眼泪鼻涕全蹭孟琅衣襟上了。孟琅劝他,他也听不进去。尖脸姑娘无奈地对阿块说:“这位大人,您要不摘下幕离?”

    阿块气得将幕离一甩,屋内立即响起一片尖叫,那尖脸姑娘叫得脸都变形了。就在这时,一块石头突然砸破窗户,屋内尖叫更甚,护卫们慌忙起身,叫道:“有刺客!”世子一听见刺客二字,顿时撒手往桌子底下钻。孟琅抓起幕离往阿块头上一扣,冲姑娘们喊道:“别叫了!”

    护卫们冲出去,院里却没人。老鸨慌慌张张拉开门,问:“怎么了?”尖脸姑娘第一个止住叫声,脸色煞白地说:“有、有刺客”

    “有刺客?”老鸨惊呼一声,忙跑去窗户那看。“人已经跑了。”孟琅说。他看了眼桌下的世子,对护卫道:“把你们主子送回去吧,我先走了。”

    他拉着阿块离开了,心情十分恶劣。那一屋尖叫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他知道阿块原本不长这样,就算他长这样,也没必要那样害怕啊!世界上容貌丑陋的人多了去了,但那跟他们可不可怕一点关系都没有!更何况阿块并不算丑,他只不过没有眼睛而已!

    只有肤浅之人才会以貌取人,孟琅恨恨地想着。“你不用伤心。”他边拽着阿块走边说,“那些人一点都不了解你。没有眼睛又算得了什么?有人连腿和手都没有呢!”

    忽然,孟琅听到了一声抽泣。

    他愣住了,好一会,他才转身,有些不敢置信地去看阿块。他的脸被幕离遮得严严实实,可一滴泪从幕离间落下,掉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黑点。孟琅慌了,他左右张望一番,把阿块拉到一堵墙后面。他掀开幕离,阿块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流着眼泪。他整张脸都湿漉漉的,肯定一路上都在哭。

    “你怎么哭啦?不用把他们放在心上的。”孟琅手足无措,小心地拿袖子去擦阿块的脸,他动作很轻,好像阿块眼睛下的伤疤还没好似的。

    阿块哽咽道:“我长得不好看”

    “怎么会?你长得可帅了,真的,我见过的人就你最好看。”

    骗子。阿块更伤心了,要是以前他压根不关心自己长什么样,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跟道长在一起,他跟道长在一起!道长长得好看,到哪里都受人尊敬,受人喜欢,可他不是。他站在道长旁边就像一个怪物。

    眼泪一串串从阿块空洞的眼眶流下,他的睫毛全黏在了一起,成了一把黑刷子。“别哭了。”孟琅心疼地说,“等我给你找到头就好了。”

    “要是我找到头也不好看呢?”

    “那有什么关系?我连你没头的样子都见过了。”

    “这不一样。”阿块抽泣着,满心苦涩。道长不会明白他在伤心什么,他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他头晕得厉害,像发烧似的,不知道是因为哭得太厉害,还是酒喝得太多了。没有希望的,阿块绝望地想。这个人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为什么难过,而他六个月后就要死了!

    可道长会活着,继续活着,谁都能看见他,谁都能跟他说话,对他微笑,哪怕那个混账世子都能!只有他再也看不见了,连记得都不记得。阿块越想越伤心,泪水止不住地流,好像他眼中盛有一片海洋。孟琅真是慌了,可他越劝阿块哭得越狠。这时候,远处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道长——”

    是刚刚那屋子里姑娘的声音。刹那间,阿块脑子里有根弦断了。他抓住孟琅的手,真的,他那时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头疼得厉害,脑子里一片混沌,压抑、沮丧、绝望、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愤怒,种种情绪像一团浆糊似的塞在他脑子里,而那声叫喊就像一根棍子——就像某种攻击的讯号。在理智苏醒前他已抢先行动——

    他抓住孟琅的手,低头吻住了他。

    第192章 不可逆转

    道长的嘴唇很柔软。这念头在阿块脑中一闪而逝。当他抚摸孟琅的脸时这欲念早已生根, 虽然暂时压抑,却终究破土。

    最开始孟琅好像吓到了,他呆愣愣地在那站了一两秒后突然开始用力挣扎, 但阿块紧紧握着他的手, 握得那么紧。于是孟琅改用另一只手捶他, 可阿块纹丝不动。他的另一只手有力地按在孟琅脑后, 使他无法动弹。

    酒味浓烈,呼吸间都是燃烧的气息。幕离垂落在他脸上,轻轻滑动, 好像情人温柔的触摸。可阿块的吻暴烈,不留一丝余地, 孟琅喘不过气, 馥郁的酒香令他头晕脑胀, 他狠狠踩了阿块一脚。

    阿块依旧没有反应。一大滴泪从他眼中滑下,孟琅尝到了咸涩的气息。他看着阿块紧闭的双眼,湿透了的睫毛浓稠如墨。不知为何他觉得阿块很悲伤。但该死的, 他不能让这情况继续下去。抓着他的手滑到了腰间,他现在几乎是整个被抱在阿块怀里了。孟琅推着阿块的手,发现自己无法挣脱, 阿块抱得太紧了。

    真的, 他们现在严丝缝合,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被推到墙上了, 这让他能够活动的范围更小了。“等等、阿块、该死!”孟琅口齿不清地喊着,阳光刺眼,他脸上汗淋淋的。阿块的手像一块烙铁贴在他背后, 那温度几乎蔓延全身。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没办法了。孟琅抓住阿块的肩膀, 用膝盖狠狠顶了一下他的腹部。

    这一下他用足了力气,阿块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孟琅狠狠推了他一把,骂道:“你干什么?你疯了吗!”阿块低着头,闷声不语。孟琅擦了下嘴,他嘴上火辣辣的。“我就当你喝醉了。”孟琅心情恶劣地说,大步往前走去。阿块拉住他,说:“我没醉。”

    “你醉了!”孟琅甩开他的手,接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气,似乎这样就能将烦躁不堪的心绪压下去似的。“你醉了。”这次,他的声音冷下来了,像冰一样坚硬锋利,阿块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听到孟琅大步远去的脚步声,像刀一样砍在他心上。

    那声音渐渐远去,闷热的屋后一片迟缓的平静,只有蝉鸣在哀叫。没有其他人的声音,那姑娘早就不见了,或许,她是被吓走了。阿块感觉自己站在一片荒漠中,他慢慢地清醒,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他才刚刚明白自己的心,就做出了这种事!

    他呜咽一声,抱着头蹲了下来,感觉天崩地裂。高悬在天空的烈日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他的背,似乎要在上面烧出一个洞来。他的泪一落到地上,顷刻便蒸发殆尽,不留一丝痕迹。他像根木桩似的蹲在那,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两只脚。不知道蹲了多久,好像一个世纪那样长,阿块又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孟琅走出一截后,发现阿块没跟上来。他没管他,继续朝前走,神色冰冷,内心愤怒。他浑身都汗湿了,嘴唇现在还疼,跟火烧似的。他不知道阿块为什么会干出那种事,是醉了吗?醉了也不至于把他当女人!不,他没醉,那为什么?为什么?他突然停住,心烦意乱。

    他在那站了好一会,忽然一拳打到墙上,接着又打了好几拳。他抹了一把湿淋淋的脸,沮丧地想,为什么?阿块喜欢男人?怎么会呢?根本看不出来,再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孟琅猛然想起之前阿块触摸他脸庞时感到的怪异,难道那不是一种错觉吗?那他那么干——可那也是因为阿块看不见啊!

    他毫无意义地在原地乱转了一会,依旧没想出任何头绪。悠长的蝉鸣在空气中一次次回荡,好像一根不断被弹响的琴弦。孟琅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当他意识到这个动作后,就像被蜜蜂蛰了似的抽回手。

    这是不对的。孟琅想,他知道这种事。在徐风,蓄养男宠也是常有的事,可他打心底里厌恶这种行为。不管怎样,这是有违天伦的,是离经叛道的,是受人唾弃的。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他想,或许是因为阿块失去了记忆,只要他想起了他就不会犯这种糊涂了。

    没错,只要他恢复记忆——他不可能生前没有一个女人。他应该有个妻子,或者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就像遥碧之于孟琼。

    骤然间,孟琅想起了阿块的笑。他想起曾几何时看到过这样的笑容了,那是孟琼以前每次看到遥碧的时候都会露出的笑。他以前太愚钝了,从没看出过三弟对遥碧的心思,现在他也同样愚钝,不曾看出阿块对他的心。可这怎么可能呢?他是男人,阿块也是男人,阿块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因为他还不熟悉别的人。”孟琅低声说,“因为他还不认识别的人。没错,他只认得我,他把这种信任当成了别的什么,就是这样,这是一种错觉。”

    渐渐地,孟琅说服了自己。“既然这是一种错觉,”他继续自言自语,“那么我就该把它纠正过来。这样才是对的。”

    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至少,他知道该怎么面对阿块了。

    他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他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他站在那儿想了好一会,才发现少了阿块。他没跟上来,而他已经走出很远了。孟琅心一沉,马上往回走去。他没发觉自己有些慌。快走回去时他隔老远就看到蹲在地上的阿块,明明那么大个人,蹲下来却好像很小一团,在地上形单影只。

    孟琅皱着眉,走过去,他大概走了三四步,阿块便抬起头,望着他的方向问:“道长?”

    孟琅停住了。他和他直接大概隔着一丈远,他望着地上的阿块,苍白的幕离遮住了他的脸,他看不清他的表情。此时此刻,孟琅的心情十分复杂,有烦忧,有沉重,有无奈。他在那儿站了好久,最终叹了口气,说:“走吧。”

    阿块立刻站了起来,孟琅没等他走过来就走了,他知道阿块会跟上来。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就像刚认识时那样。但现在,两人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一路上,两人一句话都没说。阿块很害怕这样的沉默,可他也不敢开口。回屋后,孟琅说:“坐。”阿块没动,孟琅说:“你不坐那我坐了。”他端正地跪坐在地上,这是商讨大事的姿势。

    “我觉得,你弄错了。”孟琅将一路上思考良久的话说了出来,“你现在记忆不全,又不认识别的人,所以把对我的信赖当成了别的东西。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岔的,但这是错的。你喝了酒,犯了错,这没关系,人醉酒时总会误事,世子今天还出了那么大丑呢。我想我们就忘了这事吧,我们还跟一样,如兄弟朋友相处。”

    “不是兄弟。”阿块说,“也不是朋友。”

    “我说过你弄错了。”

    “我没弄错。”

    “你弄错了。”

    “我没错!”

    “那么,”孟琅忍耐地说,“这是什么?你刚遇见我时,连话都说不顺。你失去了记忆,无亲无故,孑然一身,这种情况下,你自然而然会依赖我——可这只是依赖!一旦你想起前世,想起你的妻子儿女,你要如何自处?那么,这不是错觉还能是什么?就像人在大海中抓住一根浮木,珍贵得好像就是他的全部,可一旦他到了岸上,就会发现那根木头不值一提。阿块,你得迷途知返。”

    “这不是。”阿块激动地说,“要是这样,我不会想亲吻你,不会想拥抱你,不会在你跟她们说话时难受的要命!”

    孟琅被他的话弄得有点难堪:“这只是因为那样会让你觉得危险,觉得好像会失去我——”

    “那是因为是你。”阿块说,“因为是你,如果是别人坐在那里,是那个阎罗,或者那个混账世子,或者你师傅,或者随便一个人坐在那里,我都不会这样。因为是你,道长,因为是你才会这样,因为是你我才会喜欢上你。”

    孟琅感到错乱了。他原先想好的那些看似无懈可击的话不知为何突然间变得无比苍白。他困惑地沉思着,这时,阿块向前走了两步,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他摘掉了幕离。他们之间,相隔三尺,彼此相望。

    “道长,”阿块说,“你要再试试吗?”

    “什么”孟琅还未反应过来,便看见阿块伸出了手。他下意识向后躲去,可因为跪坐的姿势,他能躲避的程度有限。阿块就不一样了,他是单膝跪在地上的,也就是说,他尽可以向前去。慌乱间孟琅一时无法保持平缓,倒在了地上。

    阿块的手稳稳撑在他身边。他们之间相隔不到一尺,近到孟琅可以清清楚楚看见阿块凝视他的眼睛。他深邃的眼眶中分明一片空洞,可孟琅就是莫名地感受到了那执着的视线。他僵卧在那,听到了自己的心脏正狂跳不已。

    阿块起身,顺便也把他拉了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再度回到三尺。

    “你看。”阿块望着他,平静地说,“你不能对兄弟或朋友这样,你做不到。”

    孟琅低着头,良久,他说:“出去。”

    阿块走了。离开屋子前,他还探头进来再次强调:“道长,我没弄错。”

    “出去!”孟琅厉声呵斥。

    门终于关上了。

    孟琅坐在那,半晌,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捂着脸,一阵疲惫涌上心头。

    他明白,一切已不可逆转。

    第193章 越界

    孟琅睡得很不安稳。即使在睡梦中, 他感觉自己也为白天的阳光所炙烤着。当他从浑身燥热中醒来时,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天太热了,他烦闷地想, 哪怕是大早上都这么热。窗户里送不来一丝凉意, 只有干燥的风送来沉闷的砍柴声。外面已天光大亮, 他闷闷地在床上坐了会, 认命地起了床。

    他还从没这么讨厌过起床,他甚至都不太想走出那扇门,因为他怕看见阿块。他现在心烦意乱。孟琅抓起毛巾, 胡乱在脸上擦了两把。忽然,他发现毛巾是湿的。水已经打好了。他一愣, 倍觉恼火, 大步走出去, 喊道:“阿块,阿块!”

    旅舍主人沾着满手的面粉跑出来,慌里慌张地问:“客官, 怎么啦?”

    “跟我一起住的那人呢?”孟琅问。

    “您说他啊!”旅舍主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正帮我砍柴呢。我今儿早不小心把斧子卡在木头里了,怎么也拔不出来, 得亏他帮忙。我本来想自己砍的, 可我这手有毛病, 干不了重活, 他就来帮忙了。说到这,您兄弟可真是厉害,一个瞎子却一砍一个准, 比我这眼睛好的人都利索!”

    “你让他砍柴?”孟琅一惊,“他在哪儿?”

    “后院。”老旅社主人忙将手擦了两下, “我带您去!哎,小伙子,别砍了!”

    “梆——梆——梆——”,那悠长的声响仍富有节奏的响着,好像道观里四季不变的晨钟。

    孟琅跑进后院,阿块坐在一块木头上,卷着袖子,肌肉虬结的胳膊上满是汗珠,举起斧头时,手臂上的青筋就如怒龙一般。他猛地砍下去,面前那块壮实的木头便像一根细竹似的裂开了。阿块捡起木头往左边一扔,那里已经堆起了小山似的砍好的柴火。

    “够了,够了!小伙子,你砍得也太多了!”旅舍主人瞠目结舌,忙跑过去拿走斧头,笑着指向孟琅,“你兄弟起来了,吃饭去吧,我都给你们热好了。”

    “他不是我兄弟。”阿块拿手背揩着汗,没有转身。孟琅只看见白色的幕离晃动着,他心中窝火,说:“别闹了,吃饭去。”

    旅舍主人不明所以地望着这两人。阿块转过身,一声不吭地往外走。旅舍主人凑到孟琅旁边,好奇地问:“咋了,闹别扭啦?”

    “没有。”孟琅深吸一口气,皱眉盯着阿块——这家伙走得挺威风,压根没看见他面前是堵墙。不出十步,他就该撞上了。十,八,五,三孟琅没忍住,喊道:“前面是墙。”

    阿块停住了。他站在那,似乎正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走。过了一会,他犹豫地往旁边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走错了走错了!”旅舍主人赶紧说,“门在那边!哎呦,不对!客观,你快过去搭把手啊!您兄弟不是看不见么!”

    这时,阿块已经调整好了方向。旅舍主人谴责地望了孟琅一眼,后者眼看着阿块走到门口,大步出去,笔直地往一根柱子上撞去。旅舍主人急得直叫,小跑过去:“错了,错了,前面是柱子!”

    孟琅拦住他,说:“我过去。”

    他三两步走过去,抓起阿块的手腕,拽着他离开了。旅舍主人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嘀咕道:“早这样不好了?闹什么别扭!”

    孟琅走出几步,甩开阿块的手,问:“故意的?你没听见旅舍主人让你停下?还有,你看不见,劈什么柴?把手砍了怎么办?”

    阿块沉默不语,所有表情都隐藏在幕离后。孟琅看得心烦,一把摘下幕离:“回答我。”

    “我有把握。”

    “你有什么把握?那斧头劈歪了能把你的手砍断!”

    “我有把握不会死,你不也是这样吗?”阿块呛了他一句。

    孟琅说:“那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你看见我受伤会着急,我看见你受伤也会担心!”

    孟琅一时语塞。阿块吼完后,沉默了一会,又开始解释:“我呆在外面很无聊。”

    “你以前呆在屋里也没干事啊。”

    “但是,你会跟我说话。”

    “阿块。”孟琅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不管你怎么想,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你不能越界,否则,我们连朋友也当不成了。”

    阿块嘀咕了一句。孟琅问:“你说什么?”

    阿块问:“怎样才算越界?”

    孟琅一愣,阿块反握住他的手,问:“这算越界吗?”

    孟琅挣开他的手:“算。”

    “但我们以前也这样。”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情况已经不一样了。”

    “那么你就应该让我撞到墙上!”阿块说,“我已经习惯跟着你走了,可现在我必须一个人走,就跟以前一样。”

    他愤愤地转身,直冲冲朝一个方向去,压根不管自己听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脚踩在土地上的声音,越来越近的叽喳声,受阻碍的回流的风。不错,他不是对前面是什么一无所知,可他还是朝着那堵墙撞过去,他赌道长不会让他撞上去。鸟叫声越来越近,肯定是窝燕子,筑巢在檐下。

    他大步走着,心脏悬起。真撞上也无所谓,他不会放弃的。他觉得那墙越来越近了,可他丝毫没有减速。他已经准备撞上去了,马上就要撞上去了,马上——

    他被拉住了。刹那间阿块脸上浮起笑意,但他很快压下嘴角。他转身,听到道长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天啊,他真想看看他的脸,为什么他偏偏看不见?他真想看看道长现在是什么表情,他是否担心,是否着急。老天,为什么他偏偏失去的是眼睛?

    他现在只能听到孟琅的喘气声,感受到他紧抓着自己的手。道长现在肯定很纠结。道长是个好人,很早之前他就知道了,道长心地善良,是个温柔的人。他太温柔了,昨天他应该丢下自己不管的,可他还是回来找他了。

    他甚至都没怎么骂他,回来后还千方百计给他找借口,试图维持两人之前平和的关系。现在,他又回来抓住他了。阿块想,他明明可以看着他撞到墙上,撞得头破血流,可他还是抓住了他。

    这样,他要如何死心。

    孟琅觉得很无力,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他盯着自己抓着阿块的手,心想,如果他不是看不见如果他不是鬼,如果他没有失去记忆和双眼,他就能放开他了。

    良久,他开口道:“好,那就像以前一样。但昨天那样的事,再也不许发生了。还有,早上别给我打水,我自己去井边洗。”

    阿块小声:“我是让旅舍主人打的。”

    “要是他把水端进来,我能不发觉吗?我还不至于迟钝到这个地步。”孟琅松开手,说,“走吧,你能听着我的脚步声跟上来吧。”

    “不要。”阿块拽着他的袖子,理直气壮地说,“你说了,跟以前一样。”

    孟琅瞪了他一眼,然而阿块是个瞎子,看不见。他现在真觉得有劲没处使,有气没处撒。这家伙什么时候这样狡猾了?孟琅愤愤地想,明明一开始连话都说不顺溜。

    算了,只要他不动摇,一切都不会改变。孟琅郁闷地往外走,阿块问:“不吃饭吗?”

    “不。”孟琅心情恶劣,“我没胃口。”

    “吃点吧。”阿块说,“今早有包子,肉的。”

    “你打听得挺清楚啊,但我是神仙,用不着。”

    阿块可惜地说:“我白砍那么多柴了。”

    难道你砍那么多柴就是用来蒸包子的吗?孟琅差点就将这句话问出来了,但他觉得,兴许现在少说为妙。阿块又问:“我们今天去哪儿?”

    他什么时候这么爱讲话了?孟琅在心里嘀咕。他们已经出了客栈,走到了大街上。天气太热,街上行人不多,一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前,想招揽些生意。孟琅招手让它过来。

    阿块再次问:“我们去哪儿?”

    “天星阁。”

    “去那里干什么?”

    “找东西。”孟琅头疼地说,“阿块,你安静些吧,我昨天没睡好,脑袋疼。”

    阿块就不说话了。孟琅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他昨晚确实没睡好,脑袋昏昏沉沉的,但马车摇摇晃晃,他的头老是撞到车厢上。撞了好几次后,孟琅不得不坐直。这时候,阿块把手垫到了他脑袋后面。

    孟琅立刻清醒了:“拿开。”

    “你不是想睡会吗?”

    “我不困。”孟琅坐得笔直,警惕地望着阿块。

    阿块只好收回手,那样子看着居然还有几分委屈。孟琅焦躁地揉按着自己的前额,从他说出一切跟以前一样那句话开始,他就知道会遇到这种情况。可他不知道这种情况竟如此令人难以忍受。或许他不该那样说,一切早就变了,哪怕是同样的动作,也不会和以前有着同样的意味了。

    他不禁又开始纠结起那个问题:阿块怎么会喜欢他呢?如果喜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真的一点都没觉察到。

    马车停了,天星阁到了。

    两人下了马车,孟琅先下,阿块后下。按习惯孟琅会在阿块下来时拉他一把,这次他犹豫了两秒,正打算伸手时,阿块抓着马车自己跳下来了。

    孟琅有些愕然,心中说不上什么意味。他转身朝天星阁走去,然而,世子似乎还没跟天星阁的人打招呼。看门人不放他们进去。孟琅跟他争执时,阿块突然拉了下他的袖子,低声道:“有人跟着我们。”

    第194章 小偷

    孟琅一愣, 忍住转头的冲动,对看门人道:“既然这样,我们就改日再来吧。”他转身朝外走, 阿块跟在旁边, 低声说:“那个人还在。”

    “你怎么发现他的?”

    “我们的马车走了没多远, 后面就来了一辆马车, 一直跟着。一开始我没在意,但你下车后,那马车也停了。然后就是脚步声, 一个人,先跑了一截, 又躲了起来。现在, 他又跟上来了。”阿块竖着耳朵聆听, “就在我们后面。他的脚步声乱糟糟的,很好认。”

    “他离我们大概多远?”

    “不太远。”

    “好。”孟琅突然转身,那人躲藏不及, 与他劈面相逢。是个戴斗笠、背布囊的男人。那人一呆,立时反应过来,转身就跑。“站住!”孟琅追上去, 眼看就要赶上那人, 那家伙却扯下布囊, 猛地扔了出去。一条细长的黑影从布囊中蹿出, 在空中划过一条短促的黑线,钩子般刺向孟琅。

    咫尺间,孟琅只来得及举起斫雪挡在面前。黑影擦着他虎口掠过, 刮下了一大块皮,它得意地在空中一甩, 正要追随自己的主人而去时,一只大手抓住了它。

    “你干了什么!”阿块抓着那东西的尾巴,用力往地上一砸,只听一声脆响,那东西鬼叫似的发出一声厉啸,功力堪比僵吼。阿块脑中一阵刺痛,手上松了劲,那东西趁机钻入空中,落荒而逃。

    该死!阿块使劲晃了两下头,脑中的眩晕感稍稍减退。“道长!”他跌跌撞撞地走着,“道长?”

    “我在这。”孟琅抓住他,说,“深呼吸,把煞气逼到耳朵那儿去。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得学会用煞气护住耳朵。”

    “那个人呢?”阿块捂着耳朵问。

    “跑了。”孟琅眉头深锁。不知为何,那个人总给他一种熟悉之感。那灰黑色的棍子似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总觉得眼熟。还有那种操纵方式

    阿块懊恼地叫了一声,靠着孟琅肩膀说:“我不该松手的——你受伤了?”他猛地抓住孟琅的手,鼻子几乎杵到孟琅的伤口上。

    “我没事。”孟琅一个激灵,赶紧甩开手。阿块受伤地说:“你总是这样,你明明受伤了!”

    “过一会就好了。那人身手不凡,不知道究竟是谁,又为何要跟踪我们?”孟琅感到很不安,在凡间他还很少有抓不住的人。

    阿块愤愤地说:“下次,我一定会抓住他。道长,我想看看你的手。”

    “我都说了没事。”

    “我就是看看。”阿块闷闷地说,“我不喜欢你受伤。”

    “”孟琅怔愣一瞬,垂下眼,望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背,到底,他还是没把手递过去。他得清醒点,守好他们之间的界限。

    这时候,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怒吼。

    “抓小偷!”

    一个黑影猛地从一条巷子里弹出,孟琅想都没想就扔出斫雪,砸中了他。那家伙摔了个四脚朝天,怀里的钱洒了一地。孟琅看清他的脸,又失望又惊奇——这居然是昨天偷世子钱袋的那个少年!他似乎挨了打,鼻青脸肿的,脸活像个发霉了的馒头。两个大汉从巷子里追出来,抄起钱袋,一脚就踢在他身上。

    “他娘的敢偷老子,不要命了吧!老子今天就让你长长教训、长长教训!”

    那汉子每骂一声,就踢那小偷一脚。那小偷在他脚下就跟个皮球似的滚来滚去,竹竿似的腿脚像散了架砸在地上,又伴随汉子的踢打飞起。孟琅于心不忍,拦住那汉子,劝道:“这位大哥,你已经追回了钱财,就饶他一回吧。”

    “你懂什么?这小子是个惯犯!这一片的人都给他偷遍了!”汉子打开孟琅的手,指着半死不活的小偷骂道,“你丫的再手贱,老子就把你那两只爪子剁下来,再塞到你嘴里去!不长记性的东西!”

    他又狠狠踢了一脚,但脚还没落到小偷身上,就被孟琅的剑拦住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孟琅说。

    “你算老几!”那汉子粗鲁地推了下孟琅。阿块猛地向前走了一步,却被孟琅拦住了。

    “大哥,你看你钱也追回来了,气也出了,再打下去,打出事,反而不好。”孟琅礼貌地笑了笑,“依我看,咱们得饶人处且饶人,否则他要真死了,只怕会变成厉鬼来找你呢。”

    “算了,算了。”那汉子的同伴拉扯着他,低声道,“你要真把他打死了,那老母鸡肯定要讹你钱。”

    “老鼠钻鸡窝,一窝的下贱!”那汉子呸了一声,恶狠狠瞪了孟琅一眼,大步离开了。孟琅蹲下仔细看了看那小偷,对阿块说:“他好像晕过去了,咱们先把他带回客栈吧。”

    阿块嘀咕:“你又多管闲事。”

    “难道咱们要见死不救吗?”孟琅叹了口气,“总归是一条命,能救就救。走吧,咱们回去吧。”

    孟琅叫了大夫。幸运的是,那小偷虽然浑身是伤,但骨头却没大碍。孟琅跟阿块吃晚饭时,这家伙醒了。他警惕地缩在床上,一双凹陷在肿脸里的眼睛满是怀疑地打量着孟琅二人。过了一会,他似乎认出了孟琅,叫道:“你是是——抢——抢我——”

    “你要吃饭吗?”孟琅问,“正好我们在吃晚饭。”

    小偷闭上嘴,狐疑地盯着他们。但他目光一转到桌上的吃食,却挪不动了。孟琅该吃吃该喝喝,丝毫不搭理他。小偷在床上磨蹭了片刻,小心翼翼下了床,溜到几案边,摸了一碗饭吃。起初他还一边吃一边偷瞄孟琅二人,后面却差点把整个脑袋埋进饭碗,压根顾不上盯着他们了。

    等他一碗白饭吃完,孟琅问:“你叫什么?为什么偷东西?你有家吗?”

    少年抓着饭碗,粗声粗气地说:“跟跟你没没有关系!”

    “你要是有家,我就送你回去。要是没有,我就给你找个营生,你好好学,别偷东西了。做小偷可不是个长久之计,指不定哪天就被人打死,你还是走正道吧。”

    “你你少管管!”少年凶巴巴道,“我我自己知道道轻重!”

    “那我就只能送你去官府了。”孟琅说,“你昨天才偷了世子东西。”

    少年震惊地望着他,眼睛一转,跳起来就跑,阿块霍然起身,一巴掌将人拍回了地上。少年跟张纸片似的在空中旋了两圈,颓然倒地,眼前金星直冒。还没等孟琅开口,阿块就说:“我没使劲,他太轻了。”

    为了证明他说的是真的,阿块特地把少年从地上提起来晃了两下。那小偷就跟口瘪了的麻袋似的在空中晃悠,孟琅赶紧说:“把他放下。”

    阿块放下那小偷,指着他说:“对道长礼貌点。”

    少年眼前还冒着星星,好一会,他才看清楚面前的破木几。这下,他不敢跑了。孟琅又问:“你想好没有?是回家,还是学手艺去?要干别的也可以,但是得走正道了。”

    少年抿着嘴,好一会,他说:“钱、钱钱。”

    “什么?”

    “给我我钱,我就就不干干了。”

    “你要多少钱?”

    “十十五两。”

    孟琅有些惊讶。十五两,这个数字不算少,也不算多,它虽然能让一家人省吃节用过上大半年,但还远不足以让一个人衣食无忧。这人为什么偏偏要十五两银子呢?他沉思片刻,说:“好吧。”

    少年猛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等孟琅真把银子递到他手里时,他那两颗凝固似的眼珠才骤然转动,好像一下子活过来似的。他急匆匆地把那些银子扫到怀里,像是生怕人抢走。孟琅问:“十五两够用吗?要不要再多给点?”

    “够、够够了!”少年惊慌失措地点点头,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谢、谢谢大人!”他一边点头一边往外走,镶在竹竿似的身体上的那颗大脑袋几乎弯到地上。他就那么出去了。

    阿块说:“你就让他走了?”

    “他应该有急事。”孟琅说,“既然他没大碍,就让他走吧。”

    阿块郁闷地说:“你对我要像对他那样就好了。”

    “那我给你十五两银子,你现在走吧。”

    “不要。”阿块抱住木几,一副耍赖的架势。

    孟琅不禁愕然,下意识地,他有点想笑,可他嘴角刚一勾起,眉头便皱了起来。他以那个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看了阿块半晌,想说的话最终还是归于沉默。

    要守住界线,真的太难了。

    晚上,阿块很自觉地打了地铺。孟琅躺在床上,倒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好像自己虐待了阿块似的。他闭上眼,尽力不去多想。夜晚渐渐静了,孟琅生出了一丝睡意。就在他即将睡着时,一阵敲门声惊醒了他。

    “谁?”孟琅从床上翻起,手已经摸到了斫雪,而阿块早就奔到门前。这时,外面传来了鬼哭狼嚎般的哭声。

    “啊——啊——啊啊啊——”

    孟琅一愣,他听出这声音是谁了。阿块也听出来了,他放下举起来的拳头,询问地望向孟琅。

    “开门吧。”孟琅踩上鞋子。阿块拉开门,外头,正站着那个小偷。他张着大嘴,无比伤心地哭着。

    第195章 大闹梦里乡(一)

    孟琅点了灯, 倒了水,那少年坐在几案边,每隔一会就猛力一抽鼻子, 瘦骨嶙峋的肩膀也随着一抖, 两道崭新的泪便从他那挤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流出来。

    阿块支着下巴, 坐在孟琅旁边, 有点不耐烦。他觉得少年抽鼻子的声音太吵了,但是,多亏这家伙, 他能跟道长坐一边了。

    孟琅等少年稍微缓过气,哭得没那么厉害了, 才问:“怎么了?你钱被人抢了?没受伤吧?”

    少年呜咽一声, 又嚎啕大哭起来。阿块堵住耳朵, 露出了不堪忍受的表情——他白天耳朵才受过伤,实在禁不起这番折腾。少年响亮地嚎了三声,才结结巴巴地喊道:“那——那个老东东西骗骗了我!十五两不不够!她根根本不想把鸾鸾儿给我!”

    孟琅努力听着:“谁骗了你?”

    “老——老鸨!”少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说十十五两就能能赎回我们的卖身契,可现现在她反反悔了!十五五两只只能买买我,因为我结——结巴, 鸾儿漂漂亮, 不不能再以之之前的价钱——”

    孟琅听明白了:“那她现在要多少?”

    “她说一一千五都不不给!鸾儿红红着呢!”少年伤心大哭, “她骗我!明明三三年前她说十十五就可以!明明十十五就可以!”

    一千五。孟琅估摸了一下自己手中余钱, 发现不太够。就算真拿出了一千五,以那老鸨的口气怕是也不愿放走那位鸾儿小姐。孟琅思量片刻,说:“不用担心, 有个人可以帮你。”

    “真、真的?”少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正好他有求于我,我可以让他帮你。”孟琅说, “夜已经深了,你今天就在我这凑合过一夜吧。明天我去请他帮忙。”

    阿块猛地直起身,对少年说:“你睡地铺——”

    “谢、谢谢大人!”少年一头砸到地上,吓了孟琅一跳。少年又一扬脑袋,鼻涕眼泪笔直地飞到了阿块脸上。阿块脸色铁青,抬手抹了把脸。少年感激涕零地喊道:“我、我睡地地上就行!谢、谢谢二位大人!”

    他又要磕头,阿块径直提起他,恼怒地说:“滚一边去!”

    阿块把人扔到地铺上,随后心安理得地躺到了床上。孟琅默默看了他一眼,出去,找旅舍主人要了一床凉席来。阿块坐起来,哀怨地说:“道长,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天气太热了,睡凉席比较好。”孟琅躺上去,闭上眼。少年忐忑不安地望着他们:“我、我是不是是占占地方了?”

    “没有,睡吧。”孟琅闭着眼说。

    少年畏惧地望了眼阿块。方才他只顾痛哭,根本不曾注意到阿块可怕的面容,如今他借着月光看清了对方脸上狰狞的伤疤和眼窝处的两个黑洞,不禁心里发憷。他看阿块坐在那一动不动,赶紧躺下,紧闭双眼。他本以为这个夜晚自己会彻夜难眠,却没想到他很快就睡着了。

    当他再次睁眼时,天已大亮。清晨的阳光照在院子里,好似一层金纱。他一转头,竹席已经收起。他又一转头,床上也是空的。

    他走出院子,发现那道士正站在井边洗脸。那样貌可怕的瞎子就站在他旁边,直勾勾地盯着他。用“盯”这个字有些奇怪,因为那人没有眼睛,怎么能说是“盯”呢?可少年觉得,那瞎子都快把道长看穿了。那姿态不知怎地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局促地站在那,不敢过去。

    孟琅瞧见他,和善地问:“你醒了?过来洗把脸,我们吃完饭就走。”

    少年忙摇手道:“不不了,谢谢谢道长。”

    “擦一下吧。”孟琅递出布巾,那瞎子也随之望了过来,沉沉的目光让他心里毛毛的。

    “真、真真不用了!”少年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快、快快走吧!”

    “也是,这件事还是尽早解决的好。”孟琅把布巾搭在窗户上,说,“走吧。”

    他们上了马车。当孟琅说出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后,少年一下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世世世子?”

    “对。我跟世子认识,有他出面,想必那老鸨会痛快放人的。”

    “不不不行!”少年惊慌失措地叫道,“我我我不能见见他!”

    孟琅奇怪地问:“为什么?难道你怕他因为偷钱的事责怪你?但世子殿下估计压根记不得你了,即使记得,你的脸肿成这样,他也认不出的。就算认出了,有我在,他不会为难你的。”

    少年脸色煞白,他死死绞着双手,埋在缝里的眼睛射出惊恐的光芒。他不安地在座位上扭动着,嘴里发出些毫无意义的声响。阿块不耐烦地问:“你能不能说清楚点?”

    “我、我我”少年脸色惨白。阿块烦躁道:“有话就说!”

    “你干嘛吼他?”孟琅皱了皱眉,温和地对少年道,“难道你还有什么苦衷?你说吧,不要紧的。”

    “我、我我”少年几乎缩成一团,他低着头,害怕至极地说,“我我打了世子,用用石头。因因为鸾儿在尖尖叫,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怕怕鸾儿遇遇到危险”

    孟琅忽然明白了什么,他问:“你是不是拿石头打破了一扇窗户?”

    少年点点头,惊恐不安地望着他。

    “这件事是不是发生在前天?”

    少年又点头。

    “那位鸾儿小姐,长什么样?”

    “鸾鸾儿可可好看了!脸尖尖的,嘴红红红的,手白白的,最最最好看了!”

    孟琅大概明白了。他有些尴尬地说:“我知道了,你砸窗户的时候,我就在那屋子里。这是个误会”

    少年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天世子没看见你吧?”

    少年摇摇头:“没,我躲躲起来了,但老老鸨找到了我,把我打打了一顿”

    “既然这样,那你还是别出现在老鸨和世子面前比较好。”孟琅沉思片刻,说,“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在客栈等我们吧。最迟晚上,我们就会带那位鸾儿姑娘过来。”

    “真、真的吗?谢、谢谢道长!”少年惊喜过望,忙不迭溜下马车。这下,阿块顿时觉得马车里舒服不少。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孟琅问:“这次还有人跟踪吗?”

    阿块靠在车窗边听了听,摇头道:“没有了。”

    “究竟会是谁?”孟琅疑惑地问,“我们在这除了王爷世子,再没别的认识的人了。究竟是谁在跟踪我们?”

    “不知道。”阿块不快地问,“我们还要回前天那个地方?”

    “没办法,那位鸾儿在那里。”孟琅也不太愿回去。尤其是,他一想到离开那地方之后发生的事他不禁有些烦躁。已经两天了,他一想到那件事还是浑身不自在。他奇怪地望着阿块,满腹疑问:他那时到底为什么那样做呢?分明之前还在伤心大哭,结果下一瞬就

    孟琅的脸突然红了。他尴尬地扇了扇,心想,幸好阿块看不到。他倒不是故意要脸红,只是那种事总是叫人难以启齿的。要仔细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和人接吻。在徐风,和他定亲的那位姑娘从未过门,而他也从没有见过她,他们之间简直像一对陌生人。不,他不该再想这些事了。

    阿块忽然问:“道长,你在看我吗?”

    孟琅一惊,问:“什么?”

    “你是不是在看我?”

    “没有。”

    “哦。”阿块失望地说,“我以为你在看我。”

    如果说目光有重量的话,那么他刚才分明感受到了那份重量。现在看来,或许那是错觉。阿块想,他要怎么才能打动道长呢?如果道长怎么都不会喜欢他该怎么办?他真不想去那个地方,他没忘记那个追到街上喊道长的女人。她当时为什么要追出来?他希望她没有任何特殊的理由

    阿块苦闷地靠着车厢,心想,这车厢为什么这样宽?他想挨着道长,可道长紧靠着车窗,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尺远的鸿沟。

    马车到了王爷的住处,孟琅通报后,没一会王爷就亲自迎了出来。看见孟琅,他喜不自胜,好似看到了一个救星。他一路引孟琅到了大堂,不停地表达欣喜之情,孟琅等了一会,没看见世子,便问:“王爷,请问世子在吗?我今天是专程来找他的,因为他曾答应过贫道一件事。”

    王爷面露尴尬:“道长找我儿什么事?或许我可以帮忙。”

    孟琅坚持道:“这件事只有世子能帮,况且,我也是因此才答应世子去藏经仪式的。”

    王爷为难道:“我儿出了点事,恐怕不太方便出来”

    孟琅关切地问:“世子殿下怎么了?难道是病了?贫道略懂医术,或许可以帮忙。”

    “不,不。”王爷纠结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算了,算了,我这就喊他出来,只是希望道长别见笑。”

    过了一会,世子戴着面具,不情不愿地走了进来。孟琅惊愕地问:“世子殿下这是?”

    “这是我的新爱好。”世子忙说,“道长不是要去天星阁吗?咱们走吧。”

    几人出去了。一上马车,孟琅便说:“其实,我今天还有件事拜托世子。”

    世子瘫倒在座位上,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什么事?”

    “我希望世子能陪我去前天那个地方,赎一个姑娘。”

    世子猛地弹起,好像火烧屁股似的。他惊恐地问:“你说什么?再去梦里乡?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我看世子殿下似乎对那很熟悉。”

    “还用问为什么吗!”世子悲愤地摘下面具,指着自己的脸叫道,“这就是理由!”

    只见他脸上,五道鲜红的抓痕根根分明,就像拿猫爪子印上去的。

    第196章 大闹梦里乡(二)

    原来世子“遇刺”后压根不敢声张, 唯恐世子妃知道他去了哪儿。可他喝成那样,还一身脂粉味地被抬回来,不用想也知道他上哪儿鬼混去了。世子妃勃然大怒, 亮出五根涂得鲜红的手指,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世子脸上盖了章。世子被她追得满地乱滚, 哭爹喊娘, 若非王爷前来解救,只怕他今天就不仅仅是脸见不得人了。

    世子边说,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道长, 你说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好歹是世子, 居然被自个老婆打成这样!我爹我娘还不敢说她, 一说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老天啊, 我怎么就娶了这么个泼妇!我现在一想到以后的日子,就觉得一片黑暗。我真是没法活了,没法活了啊!”

    吵死了。阿块就坐在世子旁边, 满怀怨气。托世子的福,他们换了一辆更大的马车。

    孟琅说:“您一开始就不该去那种地方。”

    世子据理奋争:“我那也是被逼无奈!她但凡能像其他女人那样识大局,知大体, 我也犯不着去勾栏地找乐子啊!我家里多得是婢女丫鬟乐妓, 我爹都玩, 我却不能玩, 这是什么道理?女人是花,朵朵滋味不一样,我凭什么就得吊死在一朵花上?道长, 难道你就没玩过女人?你敢说你只玩过一个女人?”

    阿块突然坐直,警醒地竖起耳朵。

    孟琅皱眉道:“做丈夫的既然要求妻子对自己忠贞, 那么他对妻子也当如此。”

    世子目瞪口呆:“男人对女人忠贞?道长,我没听错吧?我还从没听过这种论调呢?忠贞哪是给男人的东西?只有女子才需要忠贞,男子可以忠诚、忠厚、忠直——忠贞?那也太可笑了——对一个女人俯首听命!好像他是她的奴隶!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好像酒还没醒似的。阿块稍稍坐远了些,可惜车内空间有限,他再怎么往旁边挪,离世子还是很近。他不堪其扰地按住了一只耳朵。

    世子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满脸大汗,白脸泛着病态的红。孟琅说:“殿下看起来似乎并不惧怕世子妃。既然如此,您就陪我们去一趟吧。”

    “不,不,不!”世子连连摇手,拼命扯着衣领,似乎他脖子是因此憋红的。他靠在座位里,气喘吁吁地说:“我才不去,我要去了,脸上还得再来五条,那疯婆子,陛下马上就要到了,她却把我的脸抓花了!”

    他声音忽然变小,沉思地愣在那,好久,他冷笑一声,说:“为什么不呢!我去那里又不是寻花问柳,道长你可以为我作证,我去那里是办正经事的!她是妒心发狂,无理取闹,最好她给我脸上再来几道,过几天我接驾时陛下就知道这母夜叉的真面目了!没错,我可不想跟这母老虎过一辈子,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他猛地掀开车帘,大声对车夫喊道:“去梦里乡!”

    “你说什么?”世子妃冲地上瑟瑟发抖的仆人叫道,“他说去哪儿?那地方叫什么?”

    仆人哆哆嗦嗦道:“殿下说去梦、梦里乡,是万年有名的青楼。”

    世子妃气得脸煞白,白得泛青,没一会,那青色烧成一片火红,她怒不可遏地叫道:“我就知道他出去准没什么好事!天星阁?还不如说他是去找颜如玉——他现在倒真是去找颜如玉了,哎呦!”她大叫一声,跌坐在椅子上,侍女们忙递水递冰巾,世子妃推开她们的手,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备车!”她喊道,“梦里乡?我倒要看看那是个什么腌臜地!”

    世子虽在马车上发了一通豪言壮语,踏进梦里乡的大门时仍不禁脚软。他紧紧挨着孟琅,再三嘱托:“等会那母老虎找来,道长可得护着些我!”

    孟琅说:“殿下不是希望世子妃给您脸上再来几道吗?”

    “话是那样说,可她挠得是真疼啊!”世子摸着面具,心悸犹存,“道长,你以后找老婆可得放亮眼睛,千万要找个听话的,别跟我一样进了老虎洞!”

    孟琅没有接话,只说:“我们还是快些办完这件事吧。”

    “那不行,我一定得等到她找过来。”世子坚定地说,“我一定要摆脱这个母夜叉,跟她和离”话虽如此,他却脚止不住发颤,脖子手心也一直冒汗,好像害了热病似的。

    阿块将手插进两人中间,推开世子。世子疑惑不解地望着他,却见他收回手,站在那,再没有下一步动作。那道士瞥了那戴幕离的瞎子一眼,往旁边挪了一步。两人之间,气氛颇为怪异。

    世子傻愣愣地望着他俩,不明所以,这时,老鸨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堆笑上前,殷切地招呼道:“世子大人怎么来啦?哟,您这面具真好看,衬得您跟天神下凡似的。您来了,我们这的姑娘可得高兴坏了。不过您怎么来这样早?姑娘们都还没醒呢。啊呀,难道是前两天有人让您特别满意——”

    “不,不。”世子擦着汗说,“我今天不是来找你们的,是这位道长——道长,您要办什么事?”

    孟琅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叫鸾儿的姑娘?”

    老鸨一愣,目露失望,随即又欢笑道:“原来有兴致的是道爷!不知道道爷说的是哪位鸾儿?”

    居然还不止一个鸾儿?孟琅复述少年的话:“脸尖尖的,嘴红红的,手白白的,挺好看。”

    世子目露惊异,上下打量着孟琅,过了会,他嬉笑着拿胳膊肘捅了下孟琅,说:“原来道长也是假正经嘛!前两天我看您急着要走,还以为您不喜欢这地,没想到是动了凡心啦?”

    阿块再次伸出手,把世子推到一边。世子奇怪地望着他:“你干嘛又推我?”

    老鸨眼珠一转,笑道:“瞧道爷说的,咱们这儿的姑娘哪个不是脸尖尖的,嘴红红的,手白白的,个顶个的漂亮!世子殿下,你们先坐,我马上就把姑娘们带过来!”

    她带三人进了一间雅室,叫了热茶点心,便急匆匆出去了。不一会,她就带来了两个姑娘。这两个姑娘确实都是尖脸,红唇,皮肤也白,其中一个头缠红绡,眼波流转,赫然就是那天陪世子喝酒的姑娘,另一个则头插青簪,秀颈低垂,孟琅过了一会才想起,这似乎是给阿块倒酒的那个姑娘。

    “这是红鸾,这是青鸾。”老鸨笑眯眯地问,“道爷,您要的是哪个鸾儿?”

    红鸾羞涩一笑,举起白荷似的腕子遮住了小半张脸。青鸾仍低着头,双手缠在一起,似乎很是紧张。世子啧啧称奇:“道长,真看不出来,您居然早就有看上的啦?”

    孟琅由他误会,比起把少年扯出来,还是让世子误以为他要买妓好些。问题是,但从外表上,他不敢确定哪位才是那位鸾儿。好半晌,他字斟句酌地问:“哪位贵一些?”

    世子不禁喷饭,大笑道:“怎么?道长囊中羞涩?您把我带来不就为了这事吗?放心,我有银子!”他豪气地一挥手,对老鸨道:“这两个,我都要了!”

    老鸨眉开眼笑,连声道:“好好好,世子大气,道爷好眼光!这两个虽然都叫鸾儿,滋味可是各不一般,您买了她们,就像买了一枝并蒂莲,虽然同出一枝,却花开两朵——”

    世子大为激赏:“说得好!女人嘛就是如此,来来来,我都买了!”

    “行,那么这二位姑娘——”

    “你!买!了!什!么!”

    随着一声厉呵,大门轰然敞开。世子妃收回脚,柳眉倒竖,粉脸青红,她换了身男装,是以没在门口被拦下来。刹那间,世子脸一白,腿一软,“啪嗒”跌坐地上,宛如一团烂泥。世子妃飞扑过来:“你这畜生,竟敢买妓!!”

    两位姑娘失声尖叫,孟琅抓住世子往后一扔,叫道:“误会,误会,要买妓的人是我!”

    世子妃哪里听得进去。她拎起滚烫的茶壶,骂道:“我叫你买妓——”说着,她猛一转身,把茶壶砸到了红鸾身上!只听一声惨叫,红鸾就像进了开水的鱼一般在地上翻腾。青鸾尖叫连连,已经吓傻了。世子妃又伸出爪子,狂叫着扑过去:“敢勾引我男人,你有几条命!”

    “等等——”孟琅冲过去,这时,一个庞然大物从他身边飞过,精准地砸中了狂叫的世子妃。两人一齐翻到地上,痛叫不已。孟琅定睛一看,被扔过去的竟然是世子。他又看向阿块,后者正在擦手,毫无掩饰的意思。

    世子妃回过神,一看夫君就在眼前,立刻揪着他头发哭吼道:“你这没良心的!你居然敢买妓,我不活啦!我不活啦!”世子惨叫连连,伸手去扑,两人打成一团。老鸨站在旁边,瑟瑟发抖,压根不敢上去阻拦。孟琅忙过去拉世子,世子尖叫道:“头!头!头!”

    世子妃还抓着他头发呢!她又哭又叫,使劲拽着那撮可怜的头发,终于,咔嚓一声,那把头发就像地里的萝卜似的被她拔了起来。世子惨叫一声,哆嗦着手一摸脑门——秃了。

    骤然间,他怒火中烧。微如萤火的男儿气概一时复作,世子怒吼一声,扑上前去,掐着世子妃脖子吼道:“我杀了你这疯婆娘!”

    第197章 大闹梦里乡(三)

    孟琅和阿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地上的两人分开。世子脑门秃了, 脸上再添三道新伤,世子妃发髻歪了,脖子上一圈青紫。世子箕坐在地上, 气喘吁吁, 世子妃跪坐在地上, 哭天喊地。青鸾早吓傻了, 缩在角落。红鸾已晕死过去,被人抬走。老鸨呆立屋中,不知所措。

    世子捶地大吼:“你这泼妇!要买妓的不是我, 是道长,不信你问问他、你问问!”

    世子妃哭嚎道:“你撒谎, 道长一看就不是买妓的人, 你这负心汉, 你这浪荡子!哎呀我怎么嫁了你”

    孟琅尴尬地说:“的确是我要来买妓的。”

    “道长,你不用替他遮掩。”世子妃痛心地哭道,“我了解这家伙, 他天生就不是个安稳性子!在家里他跟那些贱婢打情骂俏,在外头他就逛青楼妓院!我居然嫁了个这么薄情郎!”

    世子叫冤:“你少血口喷人!我哪里有找丫鬟?有你这母老虎天天盯着,我跟她们连说句话都得提心吊胆!”

    “你没事找她们说什么话?你就是心里有鬼, 不怀好意, 要不是我看得紧, 指不定谁就上了你的床!”

    “你欺人太甚!”世子霍地站了起来, “这些年我对你百般容忍,谁知道你反而变本加厉!你问问,哪个男人能如我一般二十年不纳妾, 守着一母老虎过活?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普天之下, 悍妇者谁能比过你!要不是明珠大长公主发令,你以为我愿意娶你!”

    世子妃伤心欲绝地喊道:“难道你是因为我祖母才娶我吗?”

    “不错!”世子恶狠狠地叫道,“当初我压根就不喜欢你,是你非死缠烂打要我娶你!要不是因为大长公主,我才不会娶你!”

    世子妃哀叫一声:“这二十年你对我一点情意都没有?”

    “这二十年我每一天都如临地狱!”世子叫道,“我——我宁愿娶一个妓女,也不愿意娶你!”

    世子妃哀嚎一声,那声音好像是从她身体里飞出的一把刀子,带走了她的血肉和灵魂。她无力地瘫倒在地,低低哭泣着。世子恶狠狠地瞪着他,好像想用眼神咬下她一块肉。夫妇二十载,今已如仇讎。“你——”世子妃捂脸哭道,“你好狠的心,我真是看错人了,我看错人了好,好,你等着,你等着!”

    她怨恨地瞪了世子一眼,走了。

    她一走,世子就像被抽走骨头似的整个倒在了地上。他欲哭无泪:“哎呦,痛死我了,死女人,下手这样重!这要我怎么见陛下、见国师啊!”

    孟琅拿出一瓶药,递过去:“我这有点药,殿下要吗?”

    世子含泪打开,龇牙咧嘴地往脸上抹:“我脸上该不会留疤吧?摊上这么个婆娘,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休了她!都闹成这样了,日子还能过下去吗!”世子指着自己的脑袋,悲愤道,“这日子我真受够了!护国将军又如何,大长公主又如何!我要再不休了她,非得被这悍妇打死不可!”

    孟琅提醒:“你刚刚也差点把世子妃殿下掐死了。”

    “我能真掐死她吗!再说是她先招惹我的!”世子哎呦叫唤着从地上爬起。老鸨看准时机,小心翼翼地说:“世子大人,您遭遇这样的不幸,老妇实在痛心。可是,有件事老妇不得不现在说清楚,世子妃大人毁了红鸾的脸,她以后怕是无法再接客了,您看”

    世子不耐烦地摆摆手:“多少钱?”

    老鸨欢喜地叫道:“红鸾原本是我们这顶受欢迎的姑娘,妥妥的头牌料子,光喝喝酒就要十两银子,要不是世子殿下您来,我还不愿意让她走。虽然现在脸毁了,可人还是好的,”说到这儿,老鸨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您让她做什么都成。但脸毕竟坏了,比不得从前,就——五百两吧。”

    “至于青鸾。”老鸨突然走过去,将缩在角落里的姑娘扯起来,掐着她梨花带雨的脸笑道,“青鸾也是个好姑娘!最要紧的,她还是个雏儿,您真是捡到宝了,道爷!本来这几天已经有好几位老爷过来选过,有一位差点就定下了呢。这姑娘性情乖巧,就跟我亲闺女似的,我真舍不得把她给您!可侯爷开了口——”

    她眼睛跟算盘珠子似的转了一下,钩子般盯住世子。

    “二千两。”她果断地说,叫得太低,会让客人觉得不值得。

    世子解下钱袋,扔过去,厌烦地说:“不够的我过两天叫你送来。”

    “哎!”老鸨欢天喜地地叫道,“世子大气,世子英明!”

    “道长,你今可得陪我喝一壶。”世子郁闷地说,“我为了你的事,真是出血本了。”

    老鸨马上说:“大人想喝酒?老身这就去安排!老身马上就把姑娘们喊来,保证让您尽兴而归!”

    孟琅原本不想喝酒,但世子的确帮了他大忙,他要现在就走,实在说不过去。然而,醉酒的世子实在有些可怕,照今天的情况,他也必定要酩酊大醉。孟琅斟酌间,阿块已经走到世子旁边,说:“我跟你喝。”

    前天醉酒时的事,世子已多半不记得,唯一记得的就是这瞎子酒量很大。这正合他意。“好!”他勾着阿块肩膀,似哭似笑地说,“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孟琅心中一惊,忙低声对阿块说:“你少喝点。”

    阿块耳语:“难道你怕再出事吗?”

    灼热的气流喷在孟琅耳廓,他浑身一颤,半边脸立刻红了。青鸾望着他们,神情复杂。喝酒时,她规规矩矩坐在孟琅旁边,一言不发,只是倒酒。世子身边围了三四个姑娘,哄的他欢笑连连,没等阿块陪,他就喝完了一壶酒。实际上,他好像完全忘记了阿块和孟琅,一心沉醉在温柔乡里了。

    孟琅松了口气,他真怕阿块喝醉了又做出什么事来。可世子这么喝下去,也让他担心。等世子喝到第五壶酒时,他坐不住了。此时,世子已不辨南北东西,他醉卧在一群美人之中,傻兮兮地笑个不停。孟琅喊来老鸨,让她把姑娘们撤走,又把世子扶上马车。

    他想了会,另叫了一辆马车,让青鸾带着红鸾先回客栈,自己则陪世子回去。王爷显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烂醉如泥的世子,他怒不可遏。孟琅讲明事情经过,王爷沉着脸说:“道长别给他求情,没这小子,你也不会去买妓!”他踢了世子一脚,吼道:“起来!看看你闯的祸!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世子翻了个身,笑嘻嘻地从地上爬起来。王爷恨铁不成钢,一把将他推进门,又对孟琅道:“多谢道长送他回来。”

    孟琅叫住他:“王爷,世子曾答应让贫道去天星阁看看,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知会天星阁的人。”

    王爷一愣:“道长去天星阁作甚?”

    “听闻天星阁藏有许多珍本,贫道想去观摩观摩。”

    “这小子!”王爷骂了一声,抱歉地说,“陛下不日就要抵达万年,天星阁如今戒备森严,不许人随便进出,恐怕这几天道长是去不了了。道长不妨等一等,在藏经仪式上亲自向陛下请求,我想陛下一定会答应的。”

    他匆匆进府,显然已不愿多谈。孟琅皱眉,心想如此又得拖延几日了。马车再次咯吱咯吱响起,在白闪闪的土路上前行。马车中一片沉默,好一会,阿块问:“那两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哪个才是鸾儿,但她们中一定有一个是。我会让她跟那个少年走,至于另一个,我也会尽力给她找个好人家。”

    “如果那个毁容的人是另一个呢?”阿块说,“没人会娶她,就算娶了也不会对她好。”

    “穹庐峰的灵池可以治好她的脸。”

    “你又要回去?”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但我不想等你。”阿块闷闷地说,“我永远都不想再等了。”

    孟琅怔然。他沉默许久,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惑已久的问题。

    “阿块,你究竟为什么喜欢我?”

    阿块想了一会,说:“就是喜欢。”

    “就没有什么理由吗?”

    阿块茫然地问:“需要理由吗?因为是道长你,所以就喜欢了。”

    “可我是男人啊。”

    “男人不可以喜欢男人吗?”

    孟琅突然想起了剑仙大人,他心里一惊,不再说话。阿块固执地问:“男人不可以喜欢男人吗?”

    “正常来讲男人是不会喜欢男人的”

    “那么我就不正常好了。”阿块说,“道长,你不能和我一起不正常吗?”

    孟琅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不。”他感到一阵心慌,好像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不。”他说,“我不能。”

    他现在突然意识到了这一件事。那就是这世上的确有喜欢男人的男人,他不能否认他们的存在,也不能否认这种感情的存在。所谓正常与不正常不过是世俗中的多数与少数,可如剑仙大人那般深情,为挚爱之人孤守千年,魂随天际,可以说是不正常吗?可以就这样用不正常这三个字轻易否认吗?

    情之一字怎有常理可言,心动了便是心动,如何顾得上正常与不正常。只要情意赤诚,无害他人,又何必非得棒打鸳鸯?他没有理由逼迫阿块回到“正常”,倘若他喜欢的是任何一个其他男子他绝不会阻拦半分。问题是,他喜欢的人是他。

    踩在正常与不正常这条线上的人是他,要作出抉择的人也是他。可奇怪的是,这种事本不需要抉择,也不需要纠结,因为,他原本就站在“正常”的区域内。

    “为什么不能?”阿块问。

    片刻后,孟琅答道:“因为我不喜欢你。”

    他无法指责阿块不正常,于是,他只能这样回答。

    但阿块没有就此放弃,他说:“那么,等你喜欢上我就好了。这件事情,我愿意等。”

    第198章 臧二

    在接下来的行程中, 孟琅一直心烦意乱。很奇怪,他本没有必要这样。当马车终于抵达旅舍时,他竟感到如释重负。他跳下马车, 快步走近旅舍, 迎面扑来的却是惊慌失措的旅舍主人。

    “道长, 您快进去看看吧, 出事了!你带来的那几个人打起来了!”

    孟琅大吃一惊,忙赶到院子,一进门, 他就看见颓然站在门外的少年,破衣烂衫, 胳膊上满是抓痕。屋子门窗紧闭, 隐隐约约的哭声从里面传来。孟琅着急地问:“怎么了?你们打起来了?”

    少年抽搐了一下, 抹了把脸。旅舍主人叉腰站着,哀叹道:“那两个姑娘到了没多久,就跟这小伙子打起来了。主要是那个受伤了的在打, 打得可凶了,东西全给我砸烂了。”

    “我赔您。您先给我再找间房吧,就这么干站着也不是事”孟琅对少年道, “你先跟我走吧, 我们去屋里讲。”

    少年垂头丧气跟上他。进屋后, 他突然抽泣两声, 靠着墙滑到地上,捂着脸说:“我,我对对不起她, 我害了她,我害害了她啊!”

    “究竟怎么回事?”孟琅问。

    “鸾儿”少年哭叫道, “我把鸾鸾儿的脸毁了!”

    昏暗的屋子里,啜泣声犹如鬼魂四处飘荡。青鸾坐在床边,小声劝道:“红鸾,别哭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闭嘴!”床上的人影尖叫着,“少在那儿得了便宜还卖乖,毁容的人又不是你!原本该卖二千两银子的人是我!就因为他,因为他,现在全毁了!”那人影扑到床上,伤心欲绝地大哭起来。青鸾无措地坐在一边,好一会,她才嗫嚅道:“可是,现在木已成舟,要是他愿意要你——啊!”

    红鸾抓起枕头,砸到她身上。她那半张红肿溃烂的脸猛地跳出床帘,好似一块流血的烙铁。她举起手,一边打青鸾一边骂道:“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把我扔给那个结巴,自己跟着那个道士!凭什么你嫁给美郎君,我就要嫁给一个残废!天底下哪来这种好事!”

    青鸾又是惊慌,又是害怕,她匆忙跑出去,红鸾还在后面叫骂不止。青鸾看到自己衣服也乱了,头发也散了,又委屈又羞愤,不禁哭了起来。她对着墙壁哭了好一会,又觉得这副模样叫人看见,实在不像话。可她现在回不去,也不敢乱走。她在这就认识道长,可光天化日的,她怎么好意思去一个满是男人的屋子?

    她站在那儿,手足无措。这时,两个男人从她背后走了过来,青鸾吓了一跳,紧贴着墙走到了角落里。那两男人却站着不动,定定地望着她。青鸾吓得直哆嗦,那视线就像一只只手摸着她的背,她僵站在那,连头不敢回。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两个男人动了,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们走过去了。

    青鸾喉咙里逸出一声微弱的抽泣,她靠着墙蹲了下来。突然,那两个男人又回来了,盯着她问:“你是住哪屋的?怎么一个人在这?”

    “我有人了!”青鸾短促地叫了一声,急匆匆跑开了。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一个嘲讽地说:“我就说是个鸡,没拿到钱,在那哭呢。”

    另一个懊恼道:“我刚刚该上去问问的,你觉得她一晚多少钱?”

    “能值几个钱?哎,咱们等交完货去梦里乡吧,那儿的姑娘个个都销魂,滋味与别处可不同”

    孟琅听少年讲完事情经过后,问:“既然红鸾姑娘已经毁容,你还愿带她走吗?”

    “当当当然!”少年激动地喊道,“我要照照顾鸾儿一一辈子!”

    “假如她不愿意跟你走呢?”

    “不不不会的,鸾鸾儿喜欢我!”

    阿块将头扭到一边,表示不能赞同。他已经摘掉了幕离,脸上的讥讽之色毫无遮掩。

    “如果红鸾姑娘的确不愿意跟你走,你打算怎么办?”

    “不不可能。”少年坚决地说,“我跟鸾鸾儿从小一一起长大,两两情相悦,她绝绝对不会抛抛弃我的!”

    阿块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孟琅责怪地瞥了他一眼,想起他看不见,又觉无奈,只得算了。他继续说:“如果红鸾姑娘执意不愿跟你走的话,我也不能强求她。”

    少年连连摇头:“不会会的。道道长,鸾鸾儿的脸还能能好吗?她最爱爱美了,没了脸,她咋咋活啊?您有没有办办法治治好她的脸?”

    阿块突然将脸转回来,直勾勾地盯着孟琅,那视线让他倍感压力。

    孟琅硬着头皮说:“办法有是有,只是我得先离开几天”

    “我也要去。”阿块斩钉截铁地说,“我要跟你一起去。”

    “道长有有办法?”少年猛地从地上弹起来,既喜悦又激动地问,“真真的吗?鸾儿的脸能能好?是是什么办法?我能帮帮上忙吗?道长要去去多久?”

    “不会太久——”

    “我要过去。”阿块再次重复道。

    “你不能去。”

    “我要去。”

    屋内的气氛忽然有些紧张。少年疑惑地望着两人,孟琅微微皱着眉,对他说:“你先出去吧。”少年诺诺点头,忐忑不安地出去了。他刚关上门,便听到背后传来一道细弱的声音:“臧”

    “吓!”少年缩着双手,一只脚吊在半空,差点从地上蹦起来,身后的人也吓得猛抽一口气。少年保持了几秒这个金鸡独立的姿势,才听到后头传来一声:“臧二,道、道长他们在里面吗?”

    臧二放下脚,转过身,站在他身后的赫然就是青鸾。他有些恼怒地说:“你干干嘛吓我?”

    “我没有”青鸾胆怯地问,眼眶红红的,“你能不能帮我问问道长,让我单独住一个屋子”

    臧二急道:“啥?你要要让鸾儿一个人人住吗?这怎怎么行?”

    “她刚刚把我打出来了,我不敢回去。”

    “鸾儿现在是在在气头上,你等等她气消了就就好了——对了,我有有个好消息!鸾儿肯肯定会会喜欢的!”臧二喜笑颜开,低声对青鸾道,“道长说,他有有办法治治好鸾儿的脸!”

    青鸾大吃一惊:“真的?什、什么方法呀?”

    “不不知道。道长说要要离开几天,他们现在正在屋里商商量呢。”臧二挠挠头,疑惑不解地说,“道长好像想想一个人去,但但另一位大大人好像挺不不情愿。他们该该不会吵吵起来吧?”

    青鸾一愣,问:“道长要留下另一位大人吗?”

    “好像是是。道长干干嘛非得留下他呢?难道是是因为那位大人看看不见?可我我瞧他走路走走得挺稳当,根本不像像个瞎子。”臧二敬畏地说。

    屋里传来了零星模糊的争吵声。两人不安地对视了一眼,青鸾惴惴道:“会不会是因为我们?”

    “我我们?”

    “没准,道长不放心把我们三个单独留在这里”

    臧二震惊地说:“真真的吗?我们拖累道道长了?”

    青鸾犹豫道:“你看,你和红鸾都受伤了,我又是个女人,而且咱们是贱籍”

    臧二忙说:“我已经从从老鸨那儿买买了出身,你跟红鸾也也被道长买走,咱们现、现在不是贱贱籍!”

    “可我总觉得脸上像盖着戳子似的,就好像我还在那儿,根本没出来。”青鸾不安地搓着自己的胳膊,胆颤道,“就算脱了贱籍,可在旁人眼里,我们也算不得良人啊。会不会道长是怕别人欺负我们”

    屋子里的争吵声越来越大了。

    臧二恍然大悟,感动地说:“原原来是这样!道长真真好心,那我们怎怎么办?”

    “我觉得,没准我们能够自己照顾自己”

    臧二自信地说:“当当然了!我们都是大大人了!我肯定能保保护好你们的!你你们放心!”

    屋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厉呵。青鸾吓了一跳,惊恐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臧二心中充满激情,誓要为孟琅排忧解难,他猛地推开门,喊道:“道长,你们一一起——”

    “我明明再也没有吻过你!”

    屋中突然响起一声怒吼。门哐当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臧二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屋里,孟琅和阿块面对面站着,挨得极近,脸上都怒气冲冲。他们似乎被开门声吓到了,孟琅猛地转过头,斫雪剑已拔出一截,阿块的拳头也捏紧了,人几乎冲出去。当孟琅看到门外的臧二时,脸色一时极为难看。

    他僵站在那,臧二也僵站在那,唯有阿块反应过来后皱了下眉,说:“你进来干什么?”

    臧二猛地回神,语无伦次地喊道:“对对对不起!”他“啪”地拽过门,险些夹到自己的手指头。好一会,他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那声怒吼在他脑袋里一阵阵回荡、回荡。半晌,他木愣愣地抬起脑袋,看向青鸾。她似乎也被吓到了,可脸上却没有多少震惊。她表情复杂地望着那扇门,眼中的情绪令人难以捉摸。

    臧二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他仍沉浸在那句惊世骇俗的话中。良久,他才磕磕巴巴地说:“原、原来道长跟那那个人是那那种关系啊,那我们就更更不能拆拆散他们了”

    “也不一定”青鸾低低地说。

    “你说说什么?”

    “我说,”青鸾苦笑一声,“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吧,毕竟,道长是个好人。”

    第199章 迷思

    毫无疑问, 孟琅不想带阿块回穹庐峰。他现在迫切希望能够和阿块分开一会,只要和阿块呆在一起,他就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 没法好好思考。臧二一走, 孟琅就说:“上次我回穹庐峰, 在上面碰到了我师兄, 如果我带你回去再碰到他怎么办?我师兄绝不会放过你。”

    “那我就在山下等着。”

    “如果在路上我们被羽化岛的神仙看见怎么办?”

    “我们来万年时没人看见,回去时却会被人看见吗?”

    孟琅一时语塞,他叹了口气, 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回去?”

    “你为什么就是不想带我回去?”阿块也有些恼火,他向前走了几步, 不满地说, “是你说我们之间要如以前一样, 可你现在根本跟以前不一样。”

    “我以前也没带你回过穹庐峰啊!”

    “那你以前也没拒绝过带我回去啊!”

    简直是歪理。孟琅气笑了:“你明明知道我为何会这样。不错,我是想像以前一样,可你和以前一样吗?你敢说你还和以前一样吗?”

    “我从来没变过。”阿块说, “我以前喜欢道长你,现在也喜欢道长你。唯一的区别就是,之前我不知道, 现在我知道了。”

    他一步步走过来, 孟琅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胆怯后, 他不由得恼怒起来。他站在那,直视着阿块,坚决地说:“总之, 我不会带你回去的,无论你怎么说都没用。”

    “那么, 你是想食言了?”阿块站在他面前,直勾勾地望着他。那双深邃但空洞的眼眶好像两汪深潭,沉静却暗流汹涌。孟琅望着它们,感到一阵心慌,可他仍固执地站在那儿,毫不后退。

    “道长,你这是逃避。”阿块低低地说。

    “我没有。”

    “你就是在逃避。”阿块恼怒地喊道,“你在躲我!这些天你一直在躲我,你不再牵我的手,也不再跟我坐一边,连跟我说话的时候都少了。现在,你甚至还要丢下我一个人回去。”他又愤怒,又委屈:“我一直遵守界限,我一直跟以前一样,可道长你不是。为什么?我明明再也没有吻过——”

    “阿块!”孟琅震怒地喊了一声,好似被戳到逆鳞。但阿块不管不顾地喊道:“我明明再也没有吻过你!”

    就是在这时,臧二推开了门。

    当门重新被关上后,孟琅沉重地吐出一口气,他捂着脸,说:“阿块”

    “我说的是实话。”阿块气冲冲地说。

    “你怎么能随便乱喊那种话?你要我以后怎么面对青鸾他们?”孟琅心烦意乱地说,“行了,我不想再说这件事了,我要一个人回去。”

    阿块瞪着他,突然,他猛地走过来。

    “你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孟琅往后直退,这时候他再也没法掩饰心中的慌乱了。他慌得甚至把斫雪拔了出来,横在面前。阿块像没听到剑拔出鞘似的继续往前走,孟琅慌张地叫道:“别过来!站住!停下!我不想对你出手——”

    突然,他的声音断了,就像骤然被人掐灭似的。因为阿块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他只是握住他的手,掰开他的手指,把斫雪拿了出来。不过,斫雪在他试图碰自己的瞬间就扬起脑袋狠狠打掉了阿块的手,跳到空中对他指指点点,一头红须龇牙咧嘴。阿块就站在那儿,说:“我要牵你的手。”

    过了会,他又闷闷不乐地补充道:“你食言了,所以我也要食言。”

    孟琅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他握住斫雪,颇感荒谬,甚至忍不住发出了声音,他觉得太可笑了。他刚刚那样究竟是在怕什么?他的手心全湿了。他觉得恼怒,又感到羞耻,他用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脸,烫的厉害。他回想着自己刚刚那惊慌失措、礼节全失的样子,脸上的温度更高了。

    “道长”阿块喊了一声,尾调拖得长长的,好像耷拉的狗尾巴。

    “出去。”孟琅说。

    “我做错了什么?”

    “你先出去吧。”孟琅稍微放缓了语调,他现在心中燃烧着不可名状的闷火,很难完全心平气和地跟阿块说话,“让我一个人呆一会。”

    “那么,让我握一下你的手。”

    孟琅深吸一口气,他不是要发火,他只是烦闷、郁闷、气闷,像心里塞了一团麻线,乱糟糟闹腾腾。阿块还站在那,漆黑的深潭一样的目光执着地望着他,他讨厌这样的目光,好像他被抓住了似的。眼下他只想快点让阿块出去,当他伸出手不可抑制地感到了无力,仿佛他早就知道注定会如此,仿佛一切冥冥中是定局。

    当阿块抓住他的手时他看到他笑了,是那种单纯开心的笑容,就像刚刚的争吵压根不存在一样。而他眉头紧锁,满心困惑,他望着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再正常不过的动作,却令他心如擂鼓,神慌意乱。

    阿块遵守承诺,出去了。稍晚的时候,那少年踌躇地找到孟琅,坚决要求他带阿块一起走。当孟琅没答应他时,他不知为何十分愧疚。

    最后,孟琅还是没带上阿块。他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很简单,那就是抱了抱阿块。他心里知道,这家伙在得寸进尺,但他还是选择了息事宁人。一团迷云罩在他头上,令他心事重重。他几乎脚不旋踵地从穹庐峰回来了。尽管他很不想这样快见到阿块,但他也知道,躲在穹庐峰没什么意义。

    幸运的是,那之后阿块倒没再做什么,也没再说些荒唐话。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即他们不知不觉地回到了“以前”。

    孟琅不知道,他以前和阿块这样亲密。随随便便地抓手,下马车时下意识地一扶,几乎凑到耳边的低语,拍拍肩膀,同席而坐,彼此间膝盖相碰,突然间探过来的身体——却只是为了端来一杯茶。

    所有这一切,他之前从未察觉,习以为常,如今他不能再安然处之,而阿块依旧自然自在。孟琅感觉自己如坠迷雾,有什么他想不清楚,于是只能勉强维持现状。

    现在,他跟阿块坐在王爷的马车上,随他一起去拜见皇帝。就在昨天,皇帝的车马终于抵达了万年。王爷立即派人邀来孟琅,说要将他正式引见给皇帝,而孟琅也想趁这个机会讨到天星阁的通行令。

    不过,王爷看着似乎没有之前那样激动了。实际上,他一副悒悒不乐的样子,甚至还有点憔悴。孟琅好一会才想到,这可能是因为世子。出于礼节,他问了一句:“殿下最近过得如何?”

    王爷抬起眼,忧愁地看了他一眼,哀叹道:“道长,我这哪像过得好的样子?这事您是知道的,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喝了二两酒,就忘了轻重,居然在家里吵吵着要休妻。夫妻之间有点不和很正常,哪犯得着休妻?再说是他先跑去青楼的,他这是咎由自取!反正,我是不会答应他的,都结婚二十年了,休什么妻!”

    王爷摆了一下手,似要将烦恼全部扫去。孟琅见他主意坚决,也就不再多言,说到底,这是别人的家事。马车驶到一座豪华的宅邸前,宅前有卫兵看守,一个宫人早就恭候在门前,马车一停下,他便迎上前来,笑吟吟地说:“王爷大人,您可算来了!路上没累着吧?我这就带你们去见陛下——这位——”

    他极快地扫了孟琅一眼,顺带着瞥了眼站在孟琅后面戴着幕离的阿块。

    “这位想必就是那位引发神迹的高道了吧!果真是仙风道骨,仪表不凡呐!您后面这位是?”

    “他是同我一起的。”孟琅说。

    “原来如此。”宫人笑眯眯地说,“不知这位大人可否摘下幕离让我看看?倒不是咱起疑心,只是二位既要面见天子,就得验明身份,要是放错了人,小人恐怕是要人头不保啊。”

    阿块爽快地摘下幕离。宫人微惊,仍笑道:“谢大人配合,小人真是冒犯了。请殿下和二位大人随我来。”

    觐见很顺利。皇帝虽然一开始对戴幕离的阿块感到好奇,但很快就被孟琅吸引了全部注意,甚至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他欣然答应让孟琅去天星阁查阅典籍,还嘱托他务必出席藏经仪式。

    “可惜国师现在不在,否则朕真想看看你跟他坐而论道的场景!”皇帝最后说。

    孟琅恭敬地道谢,等着皇帝下令让他们离开。不料,皇帝虽然让他们走了,却把王爷留了下来。王爷孤零零一人坐在大殿中,诚惶诚恐。皇帝漫不经心地问:“我听说珠儿跟世子闹了点矛盾?”

    珠儿正是世子妃的闺名。王爷吓了一跳,背后霎时冷了,他忙说:“陛下放心,不过是夫妻间的小吵小闹,不打紧。您知道,珠儿秀风玉骨,高自标持,有名士之风,我儿子却是个顽劣子,烂泥糊不上墙。珠儿有时一着急,就”

    “没有大事就好。”皇帝朗声一笑,说,“这两天,你让世子妃同世子一起来见见朕吧。朕也好久没见到这个表侄女了,正想与她话话短长,回去一慰大长公主的思孙之情呢。”

    第200章 记忆

    天星阁临水而建, 高二层,形如回字,天井中亦有大小水缸七十二口, 罗列如星宿, 缸中积雨水, 以备救火用。

    守门人此次见到孟琅, 态度大为恭谨,他十分殷勤地请来了书吏。书吏虽然是书吏,却不知道齐成武何许人也, 只把孟琅带到一间窄屋里,说:“仙鹤国的东西都在这了, 大人慢慢看吧。”

    屋中逼仄昏暗, 十几个大箱子摞在地上, 箱盖上积灰如毛,显然已许久无人打理。屋角堆着小山似的竹简,好似昆虫的巢穴。南墙有三排挨挨挤挤的书架, 也是蒙尘许久。显然,这里是一个早被遗忘的角落。孟琅在脸上系了条布巾,对阿块说:“你先出去吧, 这里头灰太多了。”

    阿块说:“我在这等你。”

    “你在这等我也帮不上忙算了。”孟琅拂去一个箱子上的灰尘, 呛得咳嗽不止, “你过来坐这儿吧, 别站着了。”

    阿块循声过来,脚踢到箱子,问:“这是什么?”

    “箱子。”孟琅拉他坐下, 自己忙去了。书室里安静极了,只听到孟琅翻动的声音和不时的咳嗽声。阿块问:“这样要找到什么时候?”

    “五百年前, 仙鹤还没有纸,所以我只用找竹简和帛书就好。”孟琅咳嗽着,“其中帛书更为名贵,多为王公贵族所用,所以,咳咳,我先找帛书。应该就在这些箱子里”

    阿块听着他有条不紊的声音,心中更生欢喜,也忽生郁塞。他的心上人这样聪明,这样温柔,品性、才智、样貌都极好极好,没有一处挑得出毛病,然而他不是。他丑陋、笨拙、有残疾,须用幕离遮面,否则就要迎来满室尖叫。

    他是个怪物,是个异类。可道长心好,待他如常人,甚至远超出常人。即使他屡次冒犯了道长,他最终还是没有计较。阿块忍不住想,道长是不是因为他看不见或是鬼在额外照顾他?他跟道长吵过一次后,道长真就像以前一样待他了。起初,阿块很高兴,但后来,他心中却越来越觉得慌乱。

    这就像,道长已不在乎他的所作所为了。

    孟琅表现的越自然,越无所谓,阿块心中就越慌,越不安。他不知道道长是否会喜欢自己,即使道长是个好人,他也没有理由非得喜欢他,何况,他又有什么能让人喜欢的地方呢?他不是女人,甚至不是人,身份并不尊贵,也不聪明,样貌更不用说——他有什么能够吸引他人的地方呢?他所过之处,收获的从来只有恐惧。

    如果他有眼睛的话,或许情况会好一些。那样,他至少看起来像个人。可他连眼睛都没有。他怎么会没有眼睛?他究竟是怎么失去眼睛的?他以前到底是谁?阿块睁大眼睛,试图在一片空白的大脑中找出什么线索。他最开始醒过来的地方,他记忆中一切的起点

    冷,冰冷,疼,疼痛,怒火,不甘,这些感受和情绪像断断续续的脚印,散落在他被大雪淹没的记忆里。阿块抓着箱子,全神贯注地回想,他从没这么想弄清楚他是打哪儿来的。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地方,安安静静,空空荡荡,丝丝缕缕的冷风从很高很高的地方刮过:呼——呼——呼——

    “咚!”

    阿块猛地从箱子上站起,屋里响起孟琅剧烈的咳嗽声。他冲过去,却被一个书箱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荡起满室灰尘。他响亮地打了个喷嚏,接着又连打了好几个。

    孟琅忙穿过四散的灰尘:“你没事吧?我刚刚不小心弄掉了一个箱子。”

    “没事,咳咳。”阿块从地上爬起,倍感难堪。孟琅见他行动自如,不禁松了口气。“你要不还是去外面等吧?”他边说边去捡散落在地上的帛书。阿块心情沮丧,闷闷不语地站在那。

    “这的文书太多了。”孟琅说,“要找到有关公主殿下或齐成武的记载恐怕还要些时日”

    他心中焦躁。这满屋子的文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完?要是找完了,他依旧弄不清楚阿块是谁呢?要是以前他可以慢慢找,可现在阿块过一天就少一天。不,他不能着急。要是能多几个人找就好了孟琅一愣,叫道:“我可以叫人帮忙啊!哎呀!”

    他气得打了下自己的脑门。

    “真是,我干嘛非得自己找?我真是独来独往惯了,都忘记自己能找人帮忙了!”他气闷地放下那些帛书,对阿块道,“我要喊几个人来一块找,你先出去吧,这屋子太小了。”

    阿块只得出去。他站在屋外,听着孟琅喊来人手,听着屋里头翻箱倒柜的动静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心中更加郁闷。他按了按泛疼的肩膀,低落地想:他真是什么忙也帮不上。

    要他能看见,刚刚道长弄掉箱子时他就能接住了。那声响吓了他一大跳,他还以为道长从什么地方摔下来了——

    阿块陡然睁大眼睛,揉按着肩膀的手也愣住了。

    咚。

    呼——呼——呼——

    咚!

    他猛地冲进书库,激动地喊道:“道长,我想起来了!我是摔死的!我从一个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然后摔死了!”

    书库里一片寂静。几个来帮忙的小吏惊恐地望着这个兴冲冲跑进来大喊自己摔死了的疯子,阿块仍沉浸在喜悦中,大声地喊道:“我是摔死的!我记起来了,我从一个很高的地方,风呼呼的从我耳边刮过,然后,咚——”

    “阿块。”孟琅干巴巴地说,“你是不是又做梦了?屋里还有别人在,你就不要说梦话了。”

    阿块僵住了,他才记起来,屋里不止孟琅一个人。他闭上嘴,呆呆地在那站了两秒,生硬地重复道:“没错,我刚、刚才站着睡着了。”

    这句话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几个小吏面面相觑,孟琅说:“要不你们先走吧,今天辛苦诸位了。”

    几人立即放下手中的书,飞也似的离开了。阿块尴尬地站在门口,低声道:“我刚刚太激动了,我好不容易想起来”

    “你确定你是从高空掉下去的?”孟琅问。

    “对,我记得那种感觉。我从很高的地方”阿块慢慢举起手,好像他是一只鸟似的,“呼地掉下去!然后砸到了一个很深的地方。”

    孟琅很快反应过来:“是水吗?”

    “不是。”

    “那就是雪。否则你现在已经成了一滩肉泥。”

    “没错。”阿块高兴地一击拳,“这有用吗?能找到我在哪儿死的了吗?”

    孟琅神情复杂地盯着他,问:“阿块,你有从高处跳下去的记忆吗?”

    阿块愣住了,他茫然地望着孟琅。

    “你要是在有头的时候跳下去的”孟琅模仿着他刚刚的手势,“那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上升的动作?”

    阿块僵住了,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恐惧。

    “你要是活着跳下去的,什么人还会特地跑到悬崖下的雪地里去割你的头?你刚刚做出了一个飞一样的动作,阿块,就算人失忆了,也绝不会做出生前不曾做过的事,说出生前不曾说过的话。你不是摔下去的,你是被人推下去——不对。”孟琅越说越惊心,“你是被人扔下去的,从高空!”

    他说出这句话后自己便陷入了沉默,好像他被这句话吓到了似的。这想法太恐怖了,谁能把一个人从高空扔下?谁会把一个人从高空扔下?而且还事先砍下了他的脑袋,挖去了他的眼睛!究竟要多恨阿块,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孟琅简直不敢细想,他心乱如麻,忍不住叫道:“我终于知道你之前为什么怕高了!如果是这样,你就不是死在冰天雪地里,你死在别的地方——你甚至可能就死在古战场!可谁会大老远地把你从古战场带到严寒的远方”

    他越说越觉得恐惧,好像自己正在逼近一个深不可测的巨渊。他忍不住在狭窄的书库踅来踅去,繁密规律的脚步声不断在阿块耳边响起,好似水漏滴滴答答的声响。

    阿块也有些慌乱,但他没有孟琅想得那么深。看到孟琅那样慌张不安,他心里反倒安定下来了。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让他十分难过。

    “如果,”他犹豫地问,“如果是有人割下我的头,挖了我的眼,还特地把我扔到冰天雪地里,那么,我以前是不是个很坏的人?”

    孟琅一下子停住了,他震惊地望着阿块。

    阿块站在那,低着头,郁郁不乐。他失落地问:“我活着的时候,是不是犯了什么很严重的罪?否则我为什么会这样死去?”

    要是这样的话,阿块灰心丧气地想,他跟道长的距离就更远了。

    “不,不。”孟琅连连摇头,他接连重复了好几声,坚决地说,“不会的,阿块,就算你做了什么恶事,也绝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而且,你绝不可能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个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你嫉恶如仇,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一个坏人。”

    阿块怔住了,心中泛起一股涩意。

    “道长。”他声音有点哑,好像冰面下滞涩不畅的河水,“谢谢你。”

    道长真的太好了,阿块想,太好了,好到他没有办法不喜欢,无论如何,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