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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枫霞岭中

    水照月中的地方, 孟琅认得。

    他自小随父亲周游列国,散落在这无垠大地上的每一条山脉,每一条河流, 他都认得。水中月里的山呈东西走向, 中有曲折, 形如游龙, 四峰错出,宛如四只龙爪,东北一峰, 宛如龙首,望西而啸, 龙身正中二山相错, 正是天赐的险关——这是横山, 是区隔南北、逶迤千里的横山啊!

    而那片碧绿的枫林,每逢秋雨就会变成一片灿烂的红霞,这条山岭因此得了一个美丽的名字——枫霞岭。这地方是横山的名胜, 连国君主曾在这里建造行宫,长明将军曾在这里埋葬亡人,这里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曾被两国反复争夺, 如今它已经成了一家之地, 再无纷争。

    孟琅全速朝横山飞去, 狂风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吹得他衣袖猎猎作响。灵气?神格?伤痛?他统统不在乎。他心里只有一个目标——横山。他要尽快赶到横山,看到那片枫林!

    流云飞逝, 疾风狂奔,千里路途宛如一瞬, 终于,他望见了横山。那熟悉的山岭渐渐显露在他眼前,那碧绿的枫林渐渐显露在他眼前,那浓墨似的黑雾也渐渐显露在他眼前,孟琅毅然决然地跳下斫雪剑,坠入了初生的鬼蜮之中。

    他,到了。

    鬼蜮中一片漆黑,幽寂无声,密密麻麻的枫树犹如一个个鬼影,隐匿在浓重的煞气之间。孟琅一进入这里,浑身上下立即感到一阵不适,他小心运转灵气保护着自己,在鬼蜮中行走。那些煞气不怀好意地在他四周游荡,越聚越多,孟琅并不畏惧,只高声呼唤着阿块的名字。

    “阿块——阿块——”

    他一遍遍地呼喊,徒劳地搜寻,四周都像是一样的景色,他的脚步越来越重,脸上的冷汗密密生出。他迈出的每一步、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在消耗身体里的灵气,当他体内的灵气消耗殆尽时,煞气就会肆无忌惮地涌入他的身体,将他吞噬。

    “阿块!阿块!”

    呼声落入黑暗,没有任何回音。汗水一把把流下,孟琅却开始感到寒冷,这并非吉兆。他越来越急切地呼唤着,心中的焦灼如野草飞长。“阿块!阿块!”他气喘吁吁,精疲力竭,无穷无尽的黑暗包围了他,困住了他。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孟琅开始感到绝望。

    令他绝望的并非死在这里,而是他到死都无法再见阿块一眼。

    “阿块,阿块”他不抱希望地呼唤着,祈求着,“让我见见你吧,求求你了,出来吧我是孟琅啊!”

    或许是这一声呼唤触动了什么,黑雾骤然涌动起来,但这涌动中危机四伏,一股格外阴冷的气息悄然而至。孟琅停住了,张望着,试探地问:“阿块,是你吗?是你吗?”

    黑雾缓缓涌动,它们看起来比之前更黑了,也更凝实了,好像一疙瘩一疙瘩墨水。孟琅打了个寒颤,他手脚冰凉,被汗水浸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背脊,寒气却还是顺着衣缝灌进来,孟琅觉得自己像被锁在了黑色的冰窖中,那寒气越来越重,他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阿块,”他望着面前涌动的黑雾,不知为何他觉得它们仿佛拥有生命,正满怀警惕地打量着他,“是我。”

    黑雾中忽然刮过一阵寒风,又像某种低吼,雾气霎时逼至孟琅眼前,几乎与他贴面。孟琅浑身都在发抖,牙齿不停地打颤。太冷了,那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一种渗入肌里直触骨髓的湿冷,就好像坠入终年不见阳光的极寒之地。孟琅甚至觉得自己呼出的空气都凝结成了细小的冰晶。可他没有逃跑。

    “是我,阿块。”他执拗地说,“我是道长,我是孟琅啊!”

    黑雾在他身周徘徊,好似在考虑他的话是真是假。漆黑的雾气浸染了他的眉眼,好似情人亲昵的摩挲。可这是死神的触摸。忽地,黑雾一拥而上,掐住了孟琅的脖子,将他按到了地上!

    一个模糊的形体渐渐显现,但那并不是人,只是一团奇怪的黑色物质。阴风呼啸,黑雾翻涌,按着孟琅脖子的那东西越来越用力,那黑色的、泛着青色的东西。

    孟琅原本抓住了斫雪,可此时此刻,他却松开了剑。他抓着掐着自己的手,哭着笑了起来。他认出来了,那就是阿块。

    “哈,哈哈”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阿块失了神志,成了青煞,他要杀死他——那便杀吧!他已经见到了他,他死而无憾了!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渗入森冷的雾气中。孟琅温和地望着那团黑色的东西,眼中并无怨恨。在他即将闭上眼的那一瞬,他好像听到了一声厉啸。忽地,那按着他脖子的力道松了,孟琅猛地喘过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疾风突至,黑雾潮涌。浓重黑雾好似一个癫狂的巨人在急速旋转,凄厉的风声响彻山谷,枫叶哗哗飘落,仿佛骤雨砸落地面,一种像是悲吼又像是痛哭的怪喊忽然从远处传来,接着从地底迸发出万千呼应的长嚎,孟琅惊异地望着这一切。这时候,那黑雾又动了。

    它开始渐渐显出某种形状来,可它看起来并不像人。它长出的与其说是四肢不如说是四条长长的东西,脑袋上耸立着两个尖尖的突起,可身后又拖着一条长长的物件,接着它忽地蜷缩成一团,疯狂地在地上翻滚着。山谷间发出砰砰的回响,地底的嚎叫更加悠长。孟琅惊骇地望着这一切——这,这究竟是什么?

    突然,那玩意从地上爬了起来,它颤抖着,好像是跪在地上一样,它身形慢慢缩小,纤长的四肢渐渐有些像人了,可随即它又跌倒在地,在一阵痛苦的翻滚过后,它突然手脚并用地向呼啸声狂奔而去!

    孟琅大惊,忙跟着跑,斫雪飞到他身旁他才想起来自己还可以御剑。他爬上斫雪剑,随着那黑影到了一个幽深的山谷,谷间有一个小山般高的土堆,黑影一头撞在那土堆上,又一次在地上翻滚。

    这次它的身形开始膨胀,脊背隆起,四肢粗壮,疏忽林间又刮过一阵长啸,成百上千双青幽幽的眼睛从鬼雾中浮起,那是在此地繁衍了成千上百年的狼群的亡魂,它们本已沉睡地底,又因同族的感召而苏醒。

    狼群窸窣向前,将那黑影团团围住,孟琅似乎看见一个灰影在土堆上一闪而逝,紧接着,那团人似的黑雾发出了一声哭吼,两道青色的泪从它的面庞滑落。狼群哀鸣着,应和着,在它身边徘徊,好似在安慰它一般。

    孟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看着那越来越熟悉的身影,希望之火又在他心中燃起。他慢慢地、一步步地、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黑影,好像那可怕的青煞是易碎的珍宝。

    “阿块。”他轻声呼唤,怀着感激,怀着不安,“阿块。”

    一条灰色的老狼倏忽出现在土堆上。它审视着孟琅,轻轻叫了一声,于是,那些围绕着黑影的狼散开了,给孟琅让出了一条道。那黑影已经十分凝实,青色的泪水不断从它脸颊滑落,它跪坐在那,好像一块石碑。

    孟琅终于走到了它面前,他望着它漆黑一团的脸庞,却觉得无比熟悉。他张开手,说:“阿块。”

    黑影望着他。忽地,它起身,抱住了孟琅。周遭的煞气迅速流入它身体,它的身形进一步凝缩,压实,明晰。孟琅的掌心触到了柔软的长发,脖颈间渗进一片冰凉,他听到了一声属于人的呜咽。

    “阿块,是你吗?”孟琅紧紧抱着他,眼中满是热泪。他不敢置信,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好像一场梦,稍不注意就会破碎。他听到怀里的人恐惧地说:“我差点杀了你”

    这熟悉的声音!阿块,是阿块!孟琅的泪水霎时涌出,他太高兴了,太高兴了!他紧紧抱着阿块,心中涌流的是喜悦?是感激?是庆幸?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是阿块!他没有失去阿块!他还活着!

    “阿块,阿块!”他叫着,一遍遍叫着,叫上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够。此时此刻他再想不到别的了,可阿块忽然拉着他走到那土堆前,他跪下来,朝那土堆磕了三个响头。那高高的土堆上,那只苍老的灰狼傲然站立,目光中似有欣慰。

    它跃下土堆,低低地朝阿块叫了一声,而阿块已泪流满面。他抱着那只狼的脖颈,也低低地叫了一声,这时,那些狼群的亡灵一齐叫起来,那和谐的叫声听起来十分庄严,宛如长鸣的钟列。灰狼轻轻蹭了一下阿块的脸,便消失了,那些狼群也消失了。山谷间只剩下淡淡的白雾在流淌。

    孟琅看着这一切,虽然不解,却没有打断。直到母狼消失,他才走到阿块身边,轻轻地搭着他的肩膀,问:“阿块?”

    “她唤醒了我。”阿块呆呆地望着土堆,双泪长流,“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这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长大的地方,是我的兄弟姐妹和母亲死去的地方。我是当路,我是狼的孩子,杀我的是吴相,逼我挖去双眼,割去头颅的,也是他!”

    第242章 狼孩(一)

    他是一匹狼。

    他的母亲是狼, 他的兄弟姐妹是狼,因此,他也是狼。他随狼群一起嬉戏, 一起狩猎, 一起生活。时光流转, 四季变幻, 他在狼群中无忧无虑地长大了。忽然,有一天,当他同狼群一起汲水时, 他头一次注意到,自己和同族长得好像不太一样。

    他没有锋利的爪子, 没有厚实的皮毛, 没有长长的嘴和锋利的獠牙。他感到困惑, 于是跑去问他年迈的狼母亲:为何同族有的东西我都没有呢?

    他的母亲,一头年迈的灰狼,亲昵地舔着他那头又长又密的黑发, 告诉他这无关紧要,他只是一头有点长得不太一样的狼罢了,但他还是狼。

    他的母亲已经很老了。在狼群中她是绝无仅有的高寿, 因为她忠心耿耿的孩子比狼群里的任何一头狼都能干。他不仅能像普通的狼那样打猎, 还能爬到树上掏鸟蛋, 潜进水里抓肥鱼。今年冬天, 山中严寒,食物短缺,狼群遭遇着饥饿的威胁, 它们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山下。

    狼孩听说过山下。当他还小时,曾目睹哥哥们跑去山下。山下是一块宝地, 那里的食物远比山上丰富。如今他也到了可以下山的年纪,他就随狼群一起下山了。

    这时候他发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体的用处,他可以悄无声息地打开羊圈的门,让同胞们进去肆意饱餐。有他在,狼群每次下山都收获颇丰,可山下的村民却受不了,在新县令的带领下,他们决心消灭这群作恶多端的狼。

    在枫霞岭流窜的这群灰狼一直是当地村民的心头大患。这些该死的畜生吃他们的牲口,踩坏他们的田地,弄得村子不得安宁。它们中最可恶也最可怕的是一个半人半狼的怪物,那家伙有一头拖到地上的黑毛,站起来能有一人高。没有人抓住过它,也没有人看清过它的模样,有人觉得它是妖怪,有人觉得它是狼神。

    新上任的县令认为,这东西就是狼,绝不可能是其他什么别的东西。初生牛犊不怕虎,新官上任要灭狼。县令英勇无畏,不怕妖狼,他阵仗颇大,先是让人在山里布下了几百个捕兽夹,又让人在山上到处挖坑设网,可这些陷阱抓到的狼一共还不到十条。

    县令很困惑。他上山一看,发现那几百个捕兽夹早被扒出草丛,喂了石头,那些盖在大坑上的枯草,也被扯得干干净净,至于那些掩埋在落叶下的捕兽网,狼的脚印全都精准地避开了它们。

    狼群的狡猾激怒了县令,他可不相信什么狼妖狼神的传说,这些畜生既然要跟他对着干,他就要把它们杀个精光。一天清晨,他叫上村子里的所有男人,让他们围着枫霞岭挖了一条长长的壕沟,然后,放火,烧山。

    那是初春,枫霞岭上残雪未消,新叶未发,土干风燥,大火一起便势不可挡。熊熊烈火把半边天烧成一块红铁,滚滚黑烟在天空中足足肆虐了半个月,直到一场春雨落下,这场大火才渐渐熄灭。县令带人上山收捡胜果,烧焦的狼尸成百上千,远远超过冬天袭击村落的那些狼的数量。

    县令得意地指挥村民将这些狼尸运下山,就在这是,一个黑影猛地从焦黑的林子里扑出,一把将县令扑到地上!它张嘴就咬去了县令的半只耳朵,再一张嘴又咬穿了他的脖子,村民一铁锹竟砸不趴它,反被它夺去撇成两半,这时人们才看清这黑毛怪物的真面目——它是个人。

    人们大吃一惊。这狼孩异常凶悍,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服他。人们之所以没有杀了他,是因为气急败坏的县令大叫着必须活捉这畜生。他被这杂种咬去了一只耳朵,发誓要把这狼崽子千刀万剐。

    县令叫人捆住狼孩的双手双脚,把他扔到了县衙的柴房,预备第二天赏他凌迟。村民怕这狼孩,捆他时慌里慌张,竟然没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东西,不过,就算他们注意到了,他们也不敢靠近他。

    其实,要是袭击县令的是一头狼,他是想不到把它凌迟的,说到底他还是把狼孩当了人,想折磨他,千方百计让他死得痛苦点。他心思太歹毒,就遭了报应。第二天一早就有人跑来县令家,告诉他,狼孩跑了。

    那狼孩跑去哪儿了?没人知道。大约一个月后,枫霞岭北边三百里的一个村子,有两个商人驾着一辆马车来做生意了。他们的马车上没有粮食,没有布匹,没有锅碗瓢盆,也没有外地的稀奇玩意,只有一个用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大方块。

    那奇怪的马车引起村里人巨大的好奇。从村口到土地庙,跟在马车后头的人群越来越多,就像跟着鸭妈妈屁股后头的鸭串子似的。这两个商人在土地庙前的空地上停下马车,扯下布,跟了马车一路的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顿时齐声惊呼——那布里头是个笼子,笼子里关了个人!

    那人一头野草似的乱发,趴伏在地上,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凶狠而警惕地瞪着众人,他脖颈有一条长长的锁链,牢牢地系在笼子上。众人又惊又怕又好奇地望着他,只听商人使劲敲锣,声调激昂地吆喝起来。

    “各位,狼孩啦——看狼孩啦!走一走瞧一瞧,路过千万别错过!这是狼孩,货真价实的狼孩!各位看看这牙口——”他抄起棍子捅了狼孩一下,后者立刻龇牙怒吼。“好得很!咬死一条大狗绝无问题!这狼孩作恶多端,虽披人皮,却是畜生,大家都来看一看,瞧一瞧,狼孩啊——狼孩!”

    村民好奇地围上前,打量着那蜷伏在笼子里的黑黢黢的家伙。他脊背高拱,冲众人低吼不止,一个人惊奇地叫道:“他真的跟狼一样!”

    村民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他能说话不?”

    “瞧瞧他这把瘦骨头,能咬死条狗?”

    “哎,你猜猜这家伙有几斤?能比得上三个月大的猪么?”

    见围在土地庙前的人越来越多,商人清清嗓子,更加卖力地叫唤道:“看狼孩喽!看狼孩喽!看一看不要钱,不要米!”另一个商人则趁机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边晃边叫喊着:“斗狗啦!斗狗啦!狼孩斗狗,输一赔十,您押一钱,我给十钱,绝不赖账!有狗的都来试试啊!”

    他使劲摇着那钱袋,那哗啦啦的响声令人心醉神迷,为了证明他们真的有钱,他还特意从里头拿出一颗碎银子,卖弄地在嘴里咬来咬去。他的同伴则喊道:“家狗野狗都行!咬死人不用赔!大家伙都看着啊,咱说到做到,绝不赖账!”

    “我去捉条野狗来。”有人兴奋地离开了,不多时,他就提着一条短尾巴狗回来了。有人嘲笑他:“老周,你这狗也太小了吧?”

    “玩玩么!”那人满不在乎丢给商人一个铜子儿,商人立即打开笼子大门,那狼孩猛地扑出来,却被铁链死死拽住了,他怒吼着,咆哮着,那疯狂的架势吓了人们一跳。商人却不以为意,他从容地对那男人说:“兄弟,把狗丢进去吧。”

    汉子却有些犹豫了。狼孩刚刚凶悍的表现令他有些后悔,他不该随便捡这样一条小狗的。他正踌躇间,先前嘲笑他的那人又开口了。

    “老周,我就说你这狗不行。”那人盯着狼孩,半开玩笑地问商人,“真什么狗都行?”

    “什么狗都行!”

    “咬死了不赔?”

    “不赔!”

    “好!”男人似乎下定了决心,离开了。有人议论道:“四叔要干啥?”

    “肯定是牵狗去了。谁不知道他是个爱斗犬的?”

    “那他牵哪条狗啊?他家狗可多。”

    “谁知道?反正这两人是输定喽!人能咬死狗?嘿!谁信!”

    不多时,那叫四叔的牵来了一条缺了耳朵的棕毛大狗来。他亮出一摞铜板,豪气地说:“押五十钱。”

    “好嘞!”商人笑眯眯望着那狗,赞叹道,“真是条好狗啊!”

    “丑话说在前头。”四叔提醒道,“把这小孩咬死了我可不管,是你俩硬吹牛的。”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问:“四叔,你来真的啊?这,这咬死不太好吧?”

    “有钱我为什么不赚?再说这狗都九岁了,老得不行了,我可没欺负人。”四叔将狗交给商人,说,“这可是公平买卖。”

    “公平!公平!”商人又打开笼子,这次狼孩没再扑上来了,他警惕地盯着那狗,戒备地缩在笼子一角。四叔将狗赶进笼子,吹了声口哨,叫道:“棕熊,上!”

    这口哨是斗犬的命令。棕毛狗低吼两声,猛地扑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狼孩一个滚身躲了过去,狗一下撞到木笼上,撞懵了,就在它晕乎的瞬间,狼孩跳到了狗背上,两手死死抠住了它的眼睛!无论那狗如何翻滚,嚎叫,扑腾,狼孩就是不松手。

    众人惊骇地望着这一幕,两位商人则气定神闲,显然,他们对这样的景象早就见怪不怪了。

    那狗哀叫着。四叔急得跳脚,大叫:“跑啊!把他甩下来啊!蠢货!”

    狼孩就像一根钉子一样钉在了狗背上,他恶狠狠瞪着那狗,十指深深挖进狗眼,竟活生生把那两颗眼珠子抠了出来!众人又是一阵惊叫,又见他一头扎进狗脖子里,咬下了一大块带毛的血淋淋的肉!四叔看得心痛,直拍笼子,连声叫道:“不打了不打了!我的狗要死了!”

    第243章 狼孩(二)

    商人笑问:“老兄可是要认输?”

    “认输!认输!”

    商人伸手:“那先交钱, 五百个铜子儿。”

    “我没带钱!”四叔急得跺脚,四处喊,“谁带钱了?谁带钱了?先借我, 我回去就还!妈的, 这是好狗!”

    这在这时,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尖叫!四叔一扭头, 只见那狼孩抓着狗脖子,疯狂地撕咬着,狗血狗肉一把把落下, 跟下雨似的。四叔惨叫一声,扑到笼子边, 撕心裂肺地喊道:“我的狗!!!”

    傍晚, 那马车又出发了, 那木笼子又被罩得严严实实,可那浓烈的血腥味,却挥之不去。两个商人坐在马车前,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今儿只赚了五百钱,真晦气!要我说还是得去城里,这些小村子的人忒没见识, 杀条狗就把他们吓住了。”

    “老弟, 你可不要心太急, 五百钱已经够多了。想想这小子才多大?十二三?十三?十四?咱们还有得赚呢!”

    “那是。要不是这家伙, 咱俩就得喝西北风了。”那人冲笼子骂道,“叫你聪明!敢偷我们吃食?给一剂蒙汗药麻翻了吧!不过,大哥, 这小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脖子上那串东西,可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

    这俩人是药商, 路上资财耗尽,就在野外一座破庙里歇息。不曾想晚上,他俩的干粮药材全丢了。两人找遍四周,最后在林子里发现了个赤身裸体的少年。少年手里抓着空空的干粮袋子,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二人走近一看,才发现这小子连蒙汗药都吃了。

    那时,狼孩的传闻早就传开了。二人便起了疑心,就把少年先捆了起来,却不想,这一动手竟让他们发现一个意外之喜——这狼孩的脖子上居然挂着一长串碧玺!这宝贝给藏在他那野草似的乱发里,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两人喜出望外,赶紧摘下那串碧玺来,这时,哪怕这少年不是狼孩,他们也会想个办法把他变成狼孩。

    幸运的是,他就是那狼孩。这两人本想把他交到官府,可转念一想,这小子又何尝不是一条赚钱的路子?想想吧,狼孩!可这不是什么常见的事物,什么东西一旦稀奇,就会价值倍增。

    于是,这两人牵着狼孩一路吆喝。他们故意打他,骂他,激怒他,引他做出种种怪相,以博得路人的目光。靠这狼孩他们赚来了木笼,赚来了马车,赚来了盘缠。他们决心抓住这棵发财树,带他跑遍整个连国。

    话说回来,那年长的商人听了那年轻商人的顾虑,不禁嗤笑一声。他满不在乎地说:“能出什么事!这小子不会说不会写,一头乱发遮得亲娘都认不出,那条碧玺又被咱们收进了怀里,就算他出身不凡又如何?谁能找到他!”

    他哈哈大笑几声,催马向前。笼子里,狼孩蜷缩成一团,双手弯折,紧靠在下颌处。盘结的、凝结着污血与尘土的乱发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大大地睁着。那双眼睛里没有往昔熟悉的枫林,没有天上璀璨的星辰,也没有同伴温柔的脸庞,那双眼睛有的只有黑暗,无尽的黑暗。

    马车骨碌碌驶过山岭,驶过平原,驶过土路,驶过街道。转眼间,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间,狼孩长高了些,长壮了些,身上的伤疤也多了些。他已经渐渐熟悉这样的日常:被棍棒敲醒,同野兽厮杀,吞食着泼到笼中的残羹剩饭,日复一日地作着表演。

    这半年来,他看到的都是和他一样的生灵。他们都有光滑的皮肤,长长的四肢,短短的嘴巴,可他从未觉得这些两脚兽是他的同类。他是狼,他只能是狼。

    那两个商人在狼孩身上赚够了银子,便谋划起置地买妻的乐事。他们已厌倦了漂泊,想安定下来了。既然他们有了钱,他们便决定去连国最繁华的地方——娄京。在那里,他们既能享受奢侈安逸的生活,又能继续用狼孩赚钱。人与兽惊心动魄的厮杀,是贵族百看不厌的戏码。

    狼孩对他们的盘算一无所知,对他而言,去哪里都是一样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在娄京再次迎来转折,那或许是场机缘,也或许是场噩梦。

    正如两位商人所料,狼孩很快就在娄京打出了名气。他矫健的身手,勇猛的身姿和野蛮的形象大大满足了那些达官贵人的好奇心。很快,请狼孩“表演”便成为娄京名门贵族之间的一桩盛事。

    看官的身份如此不同凡响,狼孩所对决的对象也不能再是野狗之类微不足道的东西。他对手换成了毒蛇、豹子、老虎等猛兽,甚至还有从外域弄来的闻所未闻的异兽。

    他也不再仅仅靠双手双腿和这些猛兽搏斗,那些达官贵人给他刀剑斧子等一切他们想看他使用的武器,如果狼孩不会用,他们就会事先派人过去“教”他。说是“教”,其实不过是在狼孩面前耍弄一遍,反正这个野兽般的少年悟性极高,任何武器只要在他面前用过他就不会忘记。

    贵人们不再看得惯狼孩乱糟糟的头发和粗陋的衣着,这邋遢潦倒的形象与他们奢华的宴会和高雅的品味实在不相称,他们要求两位商人把狼孩打扮得得体一些。

    贵人一发话,商人们就立刻行动。他们首先剪掉了狼孩那头又长又乱的头发。原本,他们想把它梳理一下,可要把那些血块、泥巴、草屑、小石子还有成群结队的虱子从那头终年不洗的长发里挑干净简直是痴人说梦,于是他们干脆剪掉了它。

    他们又把狼孩泡进水里,拿刷子结结实实把他浑身上下搓了一顿。最后,他们给他换了一套干净衣服。这一切都在蒙汗药的帮助下完成,不给他喂下这种药,他们是不敢近他身的。

    改头换面的狼孩焕然一新,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谁也没有想到藏在那头乱发下的竟是那样俊美的一张脸。他眉宇疏朗,眼眸深邃,好似山间的幽潭。他不像常人有诸多表情,善于做出讨好的微笑,因此别具野性的魅力。他站在那你就知道这不是在繁华市井中长出的孩子,他属于森林与长风、流云与晚霞。

    狼孩因此有了新的用途。除了与野兽搏斗供人取乐外,他本人也成了一种昂贵的装饰品,已经有不少人暗中来打听狼孩的价钱,但那些饱尝甜头的商人打死也不松嘴。他们决心把狼孩一辈子握在手里。

    可有一点他们忘记了,那就是他们二人虽然有钱,却没有权,也没有势。他们虽然坐拥着一座宝库,却没有足够锋利的爪牙来守护它。当少府家的管事来到他们家门前时,他们只能把狼孩交出去。

    是的,交出去,没要一两银子。那位管事“善意”地提醒他们,他们在娄京干的事是“游务”,这事已经严重败坏了娄京的风气,他们得纳一笔钱,否则就得进大牢了。那笔钱的数目,不用说,自是高昂得可怕,而要是不把狼孩交出去,他们每赚一次钱都得纳那样一笔巨款,那简直是入不敷出了。

    狼孩便被送到了少府家。在那里他有了一座单独的花园,花园四周都建有高台游廊,少府常常率人在上面饮酒作乐,让仆人把野兽放进园中与狼孩厮杀助兴。

    少府的目光比那两个商人长远得多。他精心装饰着这头披着人皮的野兽,他给他戴上黄金的镣铐,系上镶满宝石的蹀躞,穿上硕大的耳环,如此他成了少府财富和地位的象征,成了他夸耀自己的噱头,也成了他阿谀上流的工具。

    有一天,少府请来了一位无比尊贵的客人来观看他的收藏,那便是连国的太子。

    为了招待这位贵客,少府爽快地放出了家里那头珍藏已久的白狮,那白狮与狼孩一样拥有独享一个院子的尊荣。这一人一兽的搏斗极为激烈,太子看得津津有味,叫好不断,这时,他身边一个戴黄绢帽,穿着白袍的男子低声怂恿,让他把这狼孩收入囊中。

    那男人少府略微听说过,他好像是太子新收的谋士,最近正得殿下宠信,然而这男子有名无姓,出身卑贱,注定爬不了多高。少府轻蔑地瞥了那男子一眼,便将目光再度转回太子身上。他看出太子对这狼孩颇感兴趣,势在必得,心中便赶快挑拣起自己想要的东西。终于,太子开口了:“这狼孩,其价几何?”

    “这狼孩是我甚为珍爱之物。”少府搓着手,满脸贼笑,“您看到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东西,价值连城呢。”

    那黄帽男同太子耳语了几句。太子便笑道:“少府好大的口气!不知道平埠的县侯能不能满足你这胃口?”

    少府双眼一亮。平埠——那可是一块沃土啊!这时,太子又漫不经心地说:“少府的胃口要是太大,小心吃不下。”

    少府闻言,见好就收,爽快道:“殿下慷慨!吃多嚼不烂的道理,鄙人自然懂得。既然殿下诚心想要,小人哪敢夺人所爱?这狼孩,您便拿去吧!”

    第244章 狼孩(三)

    狼孩又换了新主人。在太子府, 他又被开发出了新的用途。他的职责不再是和野兽厮杀或者摆在园子里让人观赏,而是——杀人。

    这件事源自那黄帽子的异想天开。他向太子进言,说猛兽困于笼中, 岂可为大用?要是殿下信任他, 他愿意替殿下训兽, 给殿下铸一把利剑。

    太子欣然应允。他信任这个叫律的谋士到了一种近乎盲从的地步, 这个男人也的确有让人信服的本领,自从他辅佐太子以来,太子身边党羽渐重, 威势日增,最妙的是, 这些丝毫未曾引起大王的怀疑。

    律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管教狼孩。他让他住在屋子里, 教他识字说话, 授他礼义廉耻,他对狼孩极有耐心,从不发火。他妄图把狼孩变成一个人, 但狼孩对他并未产生什么好感。在他眼中,这个黄帽子的怪人依旧是他的敌人,他跟那些两脚兽仍是一拨人。

    他对律的戒心维持了很久, 直到他突然拿出那串早已被两个商人偷去的碧玺。

    当律把那串碧玺放到狼孩面前时, 他在狼孩心中和那些两脚兽之间忽然有了不同。诚然, 他并没有立刻放下戒心, 可是他对律的敌意却在渐渐消退。当律特地带狼孩回到枫霞岭,安葬了他那些狼兄狼弟狼姐狼妹和他的狼母亲后,他在狼孩心中的形象再次大变。狼孩在他眼中看到对那些狼的悲伤和怜悯, 于是,他开始觉得律和那些两脚兽并不一样。

    他谨慎地观察着律, 考量着律带给他的一切。终于,两个月后,狼孩认可了律,叫出了他的名字。

    “律。”他说,声音僵硬,腔调古怪,因为他之前从未开口说过话。

    那时律脸上惊喜的表情,狼孩毕生难忘。当天,律就告知了太子这个喜讯,而太子早已遗忘了狼孩的存在。他拥有的新奇事物是那么多,狼孩在其中不过是沧海一粟,初看时觉得新鲜,可转眼也就忘了。

    太子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狼孩是谁,他不快地问:“会说人话又有何用?他本来就是人。”

    律从容答道:“殿下,臣不是说要为您铸一把利剑吗?如今剑已铸成,您可以用了。”

    从这天开始,狼孩成了太子的一把暗剑。在律的命令下他杀了许多人,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关心他们是谁,他杀掉他们就像喝水吃饭一般简单,不需要任何思考。对他而言,那些人和一只兔子没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乐于接受这样的任务,因为每当他暗杀成功后他都能获准去娄京城外的山里撒上几个时辰的欢。当然,那座山是太子的山,山的周围,也到处是巡逻的护卫。他所拥有的自由,不过是囚笼中的舞蹈。可他想不到这些,他只知道,在律的“帮助”下,他甚至可以出去玩了。

    当狼孩在山里撒欢时,朝堂中的气氛日益紧张。大臣们对太子议论纷纷,心怀忧虑,太子的弟弟们也人人自危,屡有异动。终于,丞相试图向老国王告发太子的恶行。一天夜里他乘着马车悄悄进宫,可他却死在了半路上。

    这场暗杀惊动了老国王。大臣们悲痛不已,纷纷向他告发太子,老国王震怒,下令将太子抓来。太子的确来了,带着三千甲兵。这又是律的手笔。这些年他培养出的不仅仅是狼孩,还有许多像狼孩一样的人。

    太子将老国王从王座上逼了下来。律在这场宫变中功不可没,太子感念他的忠诚和智谋,给了他超拔的赏赐。律被赐吴姓,封三郡,还位列丞相。

    这一年,狼孩十七岁。他身形健壮,足有八尺五寸高,常人都须仰视,亦感惧怕。太子即位后,他成了御前护卫。当他面无表情地立在朝堂上时,人们觉得自己宛如站在一把随时会落下的铡刀下。他凶名远扬,人人畏惧,但他却连一个名字都没有。人们私底下提到他时,都会忌惮地说:“那匹狼。”

    狼孩仍在杀人。杀对太子有异见的大臣,杀被告发谋反的王子,杀那些“妄议”朝廷的市井小民。他杀王室,杀贵族,杀平民,杀所有吴相让他杀的人,他脚下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狼孩之名,可止娄京小儿夜哭。

    当他杀掉了所有可能威胁新王地位的人后,他终于失掉了作用。太子随便找了个由头把他关进大牢,打算杀掉他平息民怨。狼孩愤怒不已,然而,律挽救了他。律告诉他,娄京民怨沸腾,他在这已没有容身之处,然而,在另一个地方,他将获得成为英雄的机会。

    那个地方,就是战场。

    在狼孩被抓进大牢不久后,战争就爆发了。仙鹤国以连国侵占边境为由悍然出击。连国措不及防,不到十天就丢掉了五座城池。仙鹤的军队宛如洪水般势不可挡,汹涌波涛直指娄京。

    连王慌忙派将出征,但他们在仙鹤精锐的部队前不堪一击。仙鹤的士兵个个训练有素,仙鹤的将领个个久经沙场,他们还有威力惊人的投石机,不到一个月仙鹤人就打到了距娄京只有一百里的燕难关。

    娄京危在旦夕之时,吴相请命出征。他请求连王释放狼孩,连王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样一位大将。

    狼孩就这样来到了战场上。在这里,他经历的事情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从前他杀那些人很容易,很快,就像以前在山上咬死一只兔子或砸死一条蛇,但现在敌人源源不断地涌来,永远也没有尽头。

    战争把狼孩和那些两脚兽们变成了同类,在仙鹤人眼中他们都是要被屠戮的对象。狼孩原本对除了律之外的人都没有好感,但现在他发现原来和仙鹤人相比,连国人可以可爱得多。在战争中他的强大不再被畏惧,他的凶暴反受到推崇。从十夫长到百夫长到千夫长,他一步步成为了那些士兵信赖的对象。

    狼孩本人也察觉到了某些微小的变化。头一次他从别人面前经过时他们用敬仰的眼神望着他,头一次他受伤后有人主动送来了草药,头一次他吃饭时别人给他留下了好肉。他受到了尊敬。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受。在日复一日的战斗中狼孩慢慢感到自己和这些两脚兽逐步混同。有时候他在他们中间,会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狼群中。而这些士兵每天都在死去,这让他感到狂怒不已。他迫切地想报复这些可恶的仙鹤人,但燕难关却失守了。他们即将撤退。

    狼孩不愿撤退,他自请殿后,去阻击仙鹤人,吴相同意了。

    人们以为他会死,但他获得了胜利。狼的经验派上了用场,他率人穿过荒山野岭,突然出现在仙鹤人身后,仙鹤人措不及防,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从此,狼孩成了仙鹤人的噩梦,同时,他也成了连国的英雄。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顺利穿过那些陌生的群山和荒野,一次次精准无误地找到仙鹤人的。人们只知道,他把仙鹤人打回了燕难关,打出了燕难关,打退了足足五百里。他一路凯歌高旋,节节胜利,朝廷的赏赐追不上他前进的步伐,当他赶到犬谷去伏击齐成武时,他已经有了名字,有了封号。

    当路,这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封号。这是连王精心挑选的名称,为的是彰显当路的身份和恐吓敌人。他大肆宣扬狼孩的传说和他残暴的恶行,甚至命人给当路和他的士兵打了狼面具,要求他们出征时必须戴上。他希望这群黑狼能让仙鹤人闻风丧胆,不战而败,他的确做到了。

    当路这个名字在仙鹤军中已无人不晓,人们谈起他就不由得一阵胆寒。任何和当路打过照面的人都不能不感到恐惧。想想吧!当你战斗时人群中突然飞来一匹凶神恶煞的巨狼,接着就是斧头、刀、剑、随便什么!一阵疾风掠过,你面前的人就成了两半——为什么说你面前的人?因为跟当路正面交手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只有元公,只有齐成武,只有这二位大将从当路手下逃出生天。这家伙根本不是人,他就是一头野兽。他率领的这支黑色的军队成了仙鹤人的死亡之师,这支军队出现在哪里,仙鹤人就失败在哪里。仙鹤人已被打怕了,他们军心已散,大势将去。

    这时,仙鹤王亲自出征了。他的到来无疑将使战局产生新的变数,但当路并不在意。彼时他正在犬谷精心布置埋伏。他已获知,仙鹤将军齐成武将率三万大军从这路过。

    他曾跟此人打过交道。对方虽然比他矮一点,瘦一点,却使得一把好锤。倘若被那铁锤打到,必会粉身碎骨。当路那时没用趁手的武器,因此打得憋屈,最后竟让齐成武跑了。

    这让当路怀恨在心。狼是记仇的动物,当路也继承了这一点。他下定决心要在犬谷杀了齐成武。现在他万事俱备,只等齐成武经过。

    第245章 当路(一)

    一支疲惫的军队走进了犬谷。他们裹着旗帜, 束住马口,小心翼翼地前行,紧绷的神经窥探着山谷里一声风吹, 一声草动。走在队伍最前端的是个二十来岁的汉子, 他双唇紧闭, 黑眉紧紧压又大又深的眼窝上, 一双虎目锐利地扫视着山谷四周。

    山谷间晨雾未散。灰白的雾气间,耸立这一个个巨大的黑影,那是从谷底拔地而起的一根根石柱, 它们本是连绵的山脉,却在千万年的风吹雨打下从山体中剥离, 成了这溪谷的守门人。

    石柱间有一条宽而浅的小溪, 溪中水草飘荡, 溪边乱草齐膝。哗啦啦的水流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渗人,偶尔的一声鸟鸣更是不祥。

    齐成武紧攥着缰绳,大王出征, 他受命赶去汇合。为免敌人察觉行踪,这些天他率军队昼伏夜出,尽挑些无人小路, 几乎不曾经过什么村子, 可他仍觉得那头黑狼会突然从某个地方冲出。齐成武紧绷着一张铁脸, 不愿承认自己的恐惧。

    当路。他咀嚼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这个凭空出现的怪物,这个披着人皮的野兽。

    这场战争本不该有任何意外, 他们已精心筹备了十几年。他们早已探查清楚连国边塞的情况,早已准备好最好的马、最好的兵、最好的将军, 他们本该势如破竹,一路高歌,他们也的确曾离娄京仅咫尺之遥,消灭连国仿佛指日可待。可为什么?为什么连国突然蹦出了一个当路!

    他们之前从未听说连国有这号人物,他们只知道连国太子发动政变,篡夺王位,不得人心!他们本该获得胜利,一切的一切都对他们有利,都完全倒向他们,可那狼崽子把这一切都毁了!

    齐成武愤恨地诅咒那个狼孩,那个残忍嗜血的畜生。他必会遭受报应,不得好死。大王已率大军赶来,他们不日就会砍下他的头颅,为那些死去的仙鹤男儿报仇!

    这时,他们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一路上都没遇到埋伏,大伙心中不禁稍微放松了些。山谷中的雾气渐渐淡了,一缕阳光射了进来,将沾染了露珠的树叶照得闪闪发光。有几个士兵偷偷停下,从小溪里掬水喝。

    忽然,有人在溪水里瞅见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他以为是钱或者宝石,忙悄摸将那东西捡起,却发现那是一颗闪着寒光的马蹄钉。

    他的脸霎时一片惨白。他尖叫道:“有人!有埋伏!”

    这声尖叫就像一声号角吹响了伏击的序曲。刹那间千军万马从山谷中涌出,仿佛来自地底的幽灵!齐成武的军队瞬间被冲散,山谷间杀声四起,马嘶声震耳欲聋。齐成武急声吼道:“靠拢,靠拢!”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黑影驾马冲来,他头上狼面狰狞,他手中铁锤如斗——是!当!路!

    电光火石间,当路已奔至齐成武面前。铁锤砸下,齐成武仓促应战,只听铿锵一声,他掌中一片酥麻,手中锤子险些脱手!当路力大无穷,而他此刻又失了兵器之利,硬战绝非上策,可敌人已杀至面前,四周皆是敌军,如何能够逃脱?齐成武怒吼一声,挥锤朝当路打去!

    当路能使百兵,作战勇猛无匹,可他学武太杂,百兵皆不精,他真正可怕的乃是那野兽般的直觉和无数次在生死间磨砺出的本能。与他相比,齐成武是实打实的练家子出身,师从名将,一招一式都有章法,只可惜他打的仗还太少,还未将所习得的那些招数融会贯通,化为己用。

    正因各有千秋,这二人才陷入了胶局!尽管当路一开始占了上风,可在齐成武缜密的防守下他找不到突破口,他的攻击越发狂暴,面具下那双漆黑的眼睛凶光毕露,简直恨不得将齐成武生吞活剥。

    齐成武的状况也不算好。他深知,与当路作战越久,越容易陷入不利。他或接或走,冷静地寻觅着当路身上的破绽。对方越发狂躁的攻势其实给了他机会,进攻越多,破绽也越多!终于,齐成武找准机会,一锤砸烂了当路的马头!

    马悲鸣一声,轰然倒地,它那不可一世的主人也随之摔倒在地。齐成武立刻勒马,马蹄高高扬起,向当路踩下!

    那两只马蹄却被当路硬生生抓住了!齐成武压着马,用尽全力往下压,那马蹄下的狼崽子恶狠狠地瞪着他,两只黑眼珠就如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球,恨不得跳出来咬他一口,他手上青筋暴起,粗壮的胳膊颤抖着,马也痛苦不堪的嘶鸣着。齐成武大喝一声,将锤子朝当路脸上砸去!

    就在他倾身的瞬间,那孱弱的马蹄再也支撑不住,竟断了!马如山岳倒下,半边砸在当路身上!齐成武也滚在地上,他立刻爬起,朝当路扑去。当路大吼着掀开马,从齐成武的锤子下滚过去,他口中腥甜一片,那马压折了他两根肋骨,但区区两根肋骨又算什么?他还能打!

    当路恨的是失了兵器,陷入劣势。齐成武的锤子像毒蛇般阴魂不散,当路避无可避,只得抓住他握锤的那只手,齐成武又飞刀刺来,当路又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两人就那样僵持着,两双沁着血与汗的眼睛彼此仇视。

    渐渐地,当路的力气压过了齐成武,眼见着齐成武的身体一点点矮下去,两只膝盖一点点朝地上弯去,当路却忽然腹中一痛。他一低头,看到了一截染血的剑尖。

    是仙鹤的士兵偷袭了他。趁这机会,齐成武挣脱了当路,用尽全力将铁锤挥向当路!

    他没砸中。在他起身的瞬间,当路一脚铲倒了他,而后扭身一拳打在那士兵脸上,直打得拳头都凹进去,指骨戳到那士兵的颧骨上。那士兵七窍流血,倒在地上,死了。当路从地上捡起齐成武的锤子,气势汹汹朝他走去。

    齐成武手一扬,一把河沙糊在当路脸上。因那张碍事的面具当路耽误了一瞬,当他扯下面具抹去沙子时,齐成武已经跑了。

    他的军队大获全胜,可他却让齐成武跑了,还在腰上留了个窟窿。

    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

    当路大怒,下令处死所有俘虏。当他那张没戴面具的脸出现在那些被俘的仙鹤士兵面前时,那些家伙纷纷骚动起来,有人失声叫道:“褚将军!”

    褚将军?当路疑惑地望向那个士兵。那家伙的表情不止是惊恐,还有深深的震惊。伴随这一声惊呼,所有仙鹤士兵的表情都变了。当路立刻意识到,有些不太对劲。

    他盯着那个士兵,问:“你刚刚,在喊什么?”

    在听清那士兵的话后,当路当场就杀死了他。他竟敢说他像仙鹤的将军!当路心中的愤怒无以言状——没有比这更恶毒的污蔑了!竟说他像仙鹤人?他是连国人,不是仙鹤人!

    可他却不能不好奇起那士兵口中的褚将军。仙鹤有两位将军,一位姓褚,一位姓齐,姓褚的是老将元公,姓齐的是小将成武。那姓褚的大名褚源,字严初,乃仙鹤先王后的亲弟弟,极得仙鹤王信用。

    当路不是没有和褚源交过手,但他从未意识到自己和褚源的样貌有多相似。他没有揽镜自赏的习惯,也不会在水边顾影自怜。他对自己的全部印象就是他跟狼长得不一样。当他知道仙鹤那个叫褚源的人跟自己长得很像时,他找来了一面镜子。

    他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却记不清那个仙鹤将军的模样了。他从不去记仙鹤人的脸,因为在他心里,他们都是将死之人。他拧着眉,紧盯着镜子里的人,镜中人也同样一脸敌意地望着他。

    他真跟他长得像?跟一个仙鹤人?

    忽然,当路一拳砸碎了镜子。

    去他的!他不是仙鹤人,不是!

    但有关他样貌的流言却飞快地传到了娄京,很快连王就派吴律来做督军了。原本,当路已做好了表露忠心的准备,但吴律来军营后却从头至尾没提过一句有关他外貌的话,这让当路十分困惑。终于,他忍不住私下问吴律:“你到底为什么来这?”

    吴律奇怪地望着他:“我不是说了吗?我奉大王之命,前来犒劳你们。当路君,犬谷那一仗你打得真不错!三万人啊!一下就叫你全端了!你可得再接再厉,把仙鹤人打回老家去!连国上下现在可全指望着你呢!”

    这番话说的当路更困惑了。他实在摸不清吴律的意思,就直截了当地问:“你不是因为我的脸来的?他们说我跟那个仙鹤的将军长得很像。”

    “当路君,你说话还是这样直白!你这样,我倒有些不好开口了!”吴律连连摇头,失笑道,“我的确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可那又如何?在我看来,你是仙鹤人还是连国人根本就不需要怀疑。你为连国打仗,为连国流血,你挽救了连国——你怎么可能不是连国人?”

    他紧按住当路肩膀,双目炯炯地望着他,大声地、坚定地说:“当路,你是连国的救星,是连国的大恩人啊!你放心,大王的怀疑只是暂时的,只要你继续打下去,谣言就会不攻自破。我保证,到你杀了褚严初那天,绝不会再有人敢在你背后嚼舌!”

    第246章 当路(二)

    吴律的信任令当路深受感动, 他毫不犹豫地说:“我自然要杀了他!我不仅要杀了他,我还要杀了仙鹤王!我要让仙鹤人再不敢踏进连国的土地!”

    “好!”吴律大声喝彩,赞赏道,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你那条项链呢?没丢吧?”

    “没有。”当路将那条碧玺从铁甲中拉出, 自豪地说, “一颗都没丢。”

    “那就好, 这应当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千万别丢了。”吴律叮嘱道,“要知道, 你娘虽然死了,但她的在天之灵可一直都默默看着你呢。你一定要好好打仗, 荣归故里, 这样, 你娘就算在黄泉下也能安心了。”

    “这真是我娘留给我的吗?”当路问。

    “你不是说这条项链从小就挂在你脖子上吗?那自然是你娘留给你的了。”

    当路沉默了一会,又问:“我娘真的死了?”

    “如果她没死,你怎么会流落到狼群中?不过, 也有可能是她抛弃了你,把你丢进了森林。”吴律盯着当路,问, “你相信你娘会抛弃你吗?”

    当路不假思索道:“不。”

    “那你还怀疑什么呢?”吴律笑了笑, 笃定地说, “这就是你娘留给你的。”

    可当路心中仍有疑问:如果他娘死了, 那他爹呢?他爹是谁?他为什么没有救下娘?他娘又是怎么死的呢?

    他现在已经明白狼不可能生出人,母狼并非他真正的母亲,可他对他的生身母亲一点印象都没有, 对他的父亲也没有。

    本来,他很少去想这个问题, 他顶多只是在士兵收到家里寄来的东西而嚎啕大哭时感到困惑,以及淡淡的羡慕。他也想收到律的东西,但他得到的只有朝廷奢华却冰冷的赏赐。

    现在律忽然提到了他的母亲,他不禁又开始好奇起她是个怎样的人了。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呢?她跟他长得像吗?又为何会把他留在深山,却把这串花花绿绿的珠子挂在了他身上呢?

    深夜,当路独自在军帐中休息时,忍不住将那条莹润的碧玺从衣服里拉了出来。他动作很小心,生怕弄坏这条项链。他盯着这串珠子,目光炯炯。这珠子叫什么?碧玺?当路突然想起,连王曾特意赐给他十颗碧玺,据说是从什么很远的地方来的,珍贵得很。

    这东西要很珍贵的话,他娘怎么会有呢?

    忽然,他想起了褚源,那个在仙鹤地位尊崇的男人,那个与他样貌极为相似的男人。

    当路握紧了那条项链。

    假如,他是说假如,褚源是他的父亲,而他却在连国长大。那么,必然是姓褚的抛弃了他娘,甚至害死了他娘。没错,肯定是这样!当路猛地爬起来,钻出军帐,问守夜的士兵:“褚源有没有老婆?”

    士兵吓了一跳,他结结巴巴地说:“有,有吧。”

    “那他老婆还活着?”

    “活,活着啊。”士兵说,“他老婆据说是仙鹤的第二美人呢。”

    当路盯着他,那目光让士兵不寒而栗。正当他为自己的小命担忧时,当路又忽地钻了回去,就好像从没出来过似的。那士兵却站不住了,他在军帐外焦虑地徘徊,换班后又彻夜未眠,终于,他偷偷去见了吴相。

    “丞相大人,”他疑虑地说,“我,我有要事向您汇报。”

    吴律颇感兴趣:“你说。”

    那人胆怯地说:“丞相大人曾令我们不要妄议将军的出身,可,可将军他跟仙鹤真没有半分瓜葛吗?就算您相信将军,就算我们相信将军,但将军呢?他难道就一点都不好奇自己的出身吗?昨晚他突然问我那仙鹤的将军有没有老婆,小子心里实在发慌,不敢隐瞒此事,便来向丞相大人汇报了!”

    吴律若有所思:“他真问你了?”

    “真的!大半夜的突然冲出来,我差点给吓死!他的脸色怪极了,吴相,您相信将军,可您也不能太相信他啊!毕竟,他没准真是——”

    “其实,我也有所怀疑。”吴律低声道,“只是现在还不是处置他的时候。你既然发现了他的异样,那就帮我好好盯着他。记住,小心点,千万别引起他的怀疑,我们目前还需要他。”

    士兵激动地说:“您,您也怀疑他?”

    “嘘。”吴相微微一笑,说,“毕竟,我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连国人。”

    军中暗流,当路一无所知。他一心准备着决战,决战的地点在台城。

    台城,顾名思义,下宽上窄,地势高而平,远看如巨台。这是屹立在连国东境上的一根定海神针。和时,它可中转物资,将粮草源源不断地输往边关;战时,它可随时调遣兵力,支援边关,也是接收警情,传往娄京的大驿站。

    仙鹤之所以能如此快地推进攻势,就是因为他们抢先打下了台城,切断了情报的传递。等娄京知晓边关的局势时,他们早就向西打了几百里了。

    如今,这里成了仙鹤占领的最后一座要塞。这里汇集了仙鹤的二十万大军,还拥有八台投石机。原本褚源还要带来十万大军,但他在半路被连国的纪太尉纪协拖住了。这就意味着,当路必须在褚源赶到台城之前攻下它。

    当路有十九万大军,实力与仙鹤相差无几。然而,当路擅长的是野战,而非攻城。在最初的几次进攻不利之后,他不由得急躁起来。这时,吴律建议他向台城射一封战书,引仙鹤王出来单挑。当路照做了,无奈仙鹤王不上当。吴律叹了口气,说:“那就只能用云梯硬攻了。”

    吴律所说的云梯,是一种常见的攻城机械。这东西和投石机相似,不同的是它底下有轮子,便于推动,顶部也不是高高的木臂,而是一架木梯。这种特殊的木车车身还是中空的,可以藏士兵。只要能把载着云梯的木车推到台城底下,要爬上那高高的城墙就容易多了。

    一开始,当路怀疑云梯的功效。他从未用过任何攻城守城的器械,甚至对这些巨大的木头家伙充满厌恶。但当云梯出现在战场时却吸引了投石机的全部火力,由于这些木车移动很快,也由于投石机射程有限,云梯没有全军覆没。连国人终于有了登上城墙的机会了。

    当第一架云梯升起时,当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箭雨中飞驰而来,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窜上云梯,骤然降临在台城墙头!他头戴狼面,身披铁甲,手持长矛,活似一尊杀神。

    他手中的长矛足有一丈长,八十斤沉,仙鹤人的刀戟在它面前就像一根根孱弱的小树枝,轻而易举就被挑飞。长矛所过之处人头如雨,很快当路就在城墙上迅速打开了一个豁口,连国人随之鱼贯而上。眼看这边墙头将不可守时,一匹红鬃烈马从城西飞奔而至,马上一人黑甲黑盔黑脸膛,腰垮短剑,手提长枪,直向当路袭来!

    此人正是仙鹤王!两人甫一交手,便知对方是劲敌。仙鹤王手中乌金枪,长一丈二尺,重八十八斤,分毫不输当路。又使得极好,那沉重的长枪在他手中就像活了一般,进退皆自如,变化万千端,当路一时间竟感到有些难以招教,幸亏他一力降十会,凭着股蛮劲,倒也不落下风。

    这时,又一匹黑马杀到,是齐成武!两人合攻,当路才真觉棘手,可他也真是条好汉,对上仙鹤两员大将,他不仅丝毫不露颓靡之势,反而越打越凶,越打越猛,那支长矛宛如呼啸的巨龙,令人不敢靠近。三人混战处,竟成了一片空白。

    可这样打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仙鹤王和齐成武都有马,又是两个人,和他们久战并非上策,当路决心突围。他晃了个假把式,长枪明是挑向仙鹤王,半路却刺向了齐成武,后者躲避不及,匆忙间朝地上一滚,只听一声巨响,他的马竟被当路打翻了!

    当路正要追击,身后乌金枪已至,就在他闪避的瞬间,齐成武从地上跳起,举锤朝他天灵盖砸下!危急时刻,当路倒推长矛,扫开了齐成武,而仙鹤王已拔出短剑,照当路面门砍去!

    当路眼前寒光一闪,接着便是一片鲜红。他怒吼一声,长矛一扫,竟把仙鹤王逼退了两丈!被劈成两半的面具从他满是鲜血的脸庞滑落,刹那间仙鹤王眼中闪过一抹震惊,可当前局势容不得他多想,他提着乌金枪朝当路冲去!

    当路大吼着冲上去,可他知道自己已落入下风,他且战且退,不知不觉已到了城墙边缘。此时攀上墙的那几百士兵已大多被杀死,当路势单力薄。他瞥见不远处齐成武从地上爬起,提着铁锤冲了过来。危急!突然城下传来一声马嘶,吴律的声音响起:“跳下来!”

    当路转身,毫不迟疑跳了下去。长枪擦着他的头盔刺出,城下正是驾着战车的吴律!当路滚到战车上,吴律立刻狠狠抽了马一鞭子,战车狂驰而去,车上的士兵大力地敲着铜锣,传递着撤退的信号。不一会,连国的军队就带着云梯消失在了仙鹤人的视线中。齐成武冲到墙头,几乎跳下去,连声怒吼:“该死!让他跑了!”

    仙鹤王脸色阴沉。他问齐成武:“刚刚那个戴狼面具的,就是当路?”

    “当然!”齐成武骂道,“那头畜生!咱们今天差点就能杀了他!”

    “他今年多大?”

    “鬼知道!”齐成武余怒未消。

    仙鹤王问:“他及冠了吗?”

    “谁知道。”齐成武诧异地看了仙鹤王一眼,想了会,说,“反正他年纪不大,我打听过。您问这些干什么?”

    仙鹤王带他进了军帐,问:“你没看到过他的脸?”

    “他一直戴着那张晦气的面具,谁能看见他的脸?可今天您把那面具劈开了,劈得他满脸是血,真够解气的!大王不愧是大王,一出手便重伤了他!”

    仙鹤王却眉头紧锁,食指微微敲着腰上的宝剑,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齐成武奇怪地望着他,问:“大王,您怎么了?”

    仙鹤王沉默了好一会,才问:“严初他难道有私生子吗?”

    “怎么可能?”齐成武立即叫道,“大王,元公可是连妾都没有一个!您又不是不知道他跟他夫人有多恩爱——前年他夫人难产,他连朝都不上了,还说以后再也不要孩子了!他有私生子?这咋可能?大王,您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您可是最了解元公的了!”

    仙鹤王沉思着,齐成武狐疑地望着他。

    许久,仙鹤王说:“或许,是我想多了。你先出去吧。”

    第247章 当路(三)

    齐成武莫名其妙地离开了。一路上他都在琢磨仙鹤王的话。大王可不是多疑的人, 更不是关心这些无聊私事的人,他怎么会突然问起元公有没有私生子呢?

    不过,元公要真有私生子也不奇怪, 他们家的人是出了名的美姿仪, 个顶个的貌美, 元公小时候跟他姐姐出门次次都能引起万人空巷的轰动, 以至于他小小年纪就立志习武,希图把自己练得五大三粗,甚至变成个糙汉。

    可惜, 从结果来看,元公显然是失败了。齐成武默默回忆着自己上司那张俊美的脸, 尽管他这位义舅已近四十, 但风采可是丝毫不减当年, 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像口深潭似的,一下子就把人的目光全部吸住了

    齐成武忽地愣住了。

    他想起了另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虽然被一张凶恶的面具包裹着,但确实一双正正宗宗的桃花眼,而且眼瞳那么黑, 没有一丝杂色。与元公不同的是, 那双眼睛没有笑意, 永远仇恨地瞪着他, 似要将他千刀万剐,可假如那双眼睛笑起来

    齐成武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不就是和元公一模一样了吗?

    “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吴律盯着当路,问。

    当路正把灶心土往脸上糊。“仙鹤王。”他满怀怨气地说, 脸上那条涂了灶土的伤口显得越发狰狞,越发丑陋, 就像一条硕大的蚯蚓趴在他脸上。

    “是他把你的面具弄掉了?”吴律继续问。

    “是。”

    吴律若有所思。过了会,他说:“你要不要把那条项链暂时放在我这里?”

    “为什么?”当路诧异地问,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他。

    “要是你的面具都能被劈成两半,那条项链恐怕也不一定安全吧?”

    “它在铠甲里。”

    “万一你的铠甲被刺穿了呢?又或者被捅烂了呢?在战场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你想让你母亲的遗物落到仙鹤人手里吗?”

    当路拧着眉,闷闷不乐地望着地面。吴律又说:“你要是不放心,可以随时来我这边看看。不过,你那项链很贵重,我觉得最好还是别随便拿出来,省得有人动歪心思。”

    当路十分纠结。良久,他不情不愿地说:“那,仗打完了,你得还我。”

    “那当然了。”吴律笑了笑,又问,“你脸上的伤不打紧吧?”

    “不打紧。”

    “腰上的呢?那道剑伤裂开没有?”

    “没事。”当路说,“不怎么疼。”

    “也是,你之前受过的伤可比这重多了。不过,你这伤反反复复总不好透,要是复发就糟糕了,这次进攻受挫,咱们损失也不小,依我看,咱们不如修整两天,再攻城。”

    当路不乐意道:“我们耽误不起。”

    “欲速则不达。”吴律坚持道,“你需要休息,士兵也需要休息。从犬谷到台城你都没让他们喘口气,就算你受得了,他们也受不了,今天你没能获胜,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算什么?”当路恼怒地叫道,“我不需要休息!我的兵也不需要!”

    “你不如去外面问问他们想不想修整两天?你以为我是平白无故提出这个要求的吗?”吴律严厉地说,“就这样,全军修整两天!我是督军,我有权下令。”

    当路气闷地捶了一下地,拳头在地上撞出很大的声响。吴律充耳不闻,面不改色地说:“我这也是为了你好。把伤养好,你下次才能杀了仙鹤王。”

    当路不说话,只目光沉沉地盯着地面。吴律伸出手,说:“项链。”

    当路从衣服里扯出那串碧玺,交给他,而后便走到兵器架旁背对着吴律坐了下来,取下一把剑用力擦着。吴律并不在意他闹脾气,只说:“我走了,好好养伤!”

    他离开了。

    当路盯着那把剑,恶狠狠地擦着,一下,又一下,突然,他把剑扔到地上,扯开衣服,望着自己缠着厚厚白布的衣服。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背叛了他。从身体深处传来的刺痛是如此微不足道,压根没有到妨碍行动乃至战争胜利的程度。可事实是,他输了。他因此遭到了吴律的质疑,这令当路万分恼火。

    他猛地甩了下手,好像要打什么又无处可打的样子。他心中无比烦躁,无比愤怒——他还是失去了那条项链!就因为他变弱了!可他不是,他不是。那两根断掉的肋骨和腹部微小的伤口根本不足以阻挡他的脚步,当路抬起头,目光沉沉地盯着那支长矛。

    他要杀了他们,他一定要杀了他们。

    唯有如此,才能一雪前耻。

    两天后,双方再度交战。这一仗打得异常惨烈,当路不顾一切地进攻,他每次登上墙头,都会让仙鹤人损失惨重,可他也一次又一次被打下墙头,双方就这样反复争夺着,直到黄昏,连国人才不得不撤退。

    台城中尸骸遍地,仙鹤王也受伤了,幸好,只是肩膀上中了一箭。当御医把被别断的箭去处时,他惊讶地发现箭头上镶嵌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翡翠。

    仙鹤王看见那颗翡翠,脸色骤变,他一把抢过那支箭,脸颊剧烈地颤抖着。御医吓了一跳,却不敢说话。这位御医服侍仙鹤王多年,在他看清那朵翡翠雕刻的莲花的瞬间,他就知道仙鹤王想起了谁。唯有齐成武不明所以,但他知道义父肯定有事,就赶紧把御医打发走了。

    齐成武忐忑不安地望着仙鹤王,后者仍直勾勾地盯着箭头上的翡翠,脸色无比阴沉。忽然,他起身,走到一个箱子前,打开它,取出了一卷画,展开。齐成武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半晌,仙鹤王合上画,颓然坐下。

    齐成武知道那画,那是仙鹤王最为珍爱之物。他曾经好几次撞见仙鹤王兀自一人对画沉思,画上的人他只需匆匆一瞥就能认出,因此他从不敢细看。那画里的是横亘在义父心头的一道陈年旧伤,是笼罩在整个仙鹤王室头顶的一片巨大阴影。此时此刻,仙鹤王突然把这幅画拿出来,不禁令齐成武万分不安。

    他默默望着仙鹤王,许久,他终于忍不住问:“大王,您您突然把这画拿出来做什么?”

    出乎他意料的,仙鹤王居然把画递了过来。

    “你打开。”他说,声音疲惫。

    齐成武小心翼翼打开那画,画上那人他虽然从未亲眼见过,却早已听说过有关她的种种传闻。画上的女人笑意盈盈,美目熠熠,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似一池荡漾的春水,又似林间倾泻下的碎玉般的暖阳,还似山野上斑斓灿烂的万千繁花。

    若说画龙要点睛,那这双眼睛定是这位美人的魂魄所在,你望着她的眼,就好似明白了她的整个人。可你若遮住她的眼,你才会发现她的鼻她的唇乃至她雪白的玉颈也是无一不美的,只是那双眼睛太惊艳,以至夺去了她脸庞的全部光彩。

    这就是仙鹤的先王后,仙鹤王的发妻,也是仙鹤曾经的第一美人。

    齐成武愣愣地望着画中人,他早就听闻过先王后惊人的美貌,可如今见了这幅画,他才知道传闻说的还是太保守了。

    春阳。齐成武忽然想,先王后就像春天的太阳,明媚,和煦,生机盎然,充满希望,仁慈而亲切。他望着那双眼睛,便有落泪的冲动,仙鹤王后真是个神奇的人,竟能让别人仅仅看了她的画像,就被她俘获了人心。

    可她现在在仙鹤国已成为一个禁忌。齐成武不忍再看那画:“大王,您为什么突然让我看王后殿下的画像?”

    仙鹤王说:“你看看她脖子上的项链。”

    齐成武这才注意到仙鹤王后的玉颈上挂着一条粉色的项链,他仔细一看,发现那项链的珠子是一朵朵莲花,最中间那朵莲花还是绿色的。

    仙鹤王又说:“你看这箭上镶的什么?”

    齐成武一眼便看到箭头上那朵小小的翡翠莲花,他大惊,不禁叫道:“这是王后的东西?”

    他急步跨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翡翠。晶莹剔透,浓翠重彩,品相绝佳,雕刻的工艺更是精美至极。这绝不是普通将士能有的东西,可它却镶在了连国的一支箭上。

    “她那颗珠子是翡翠,这颗也是翡翠,她那颗是莲花,这颗也是”仙鹤王颤声道,“成武啊,世上会有这样巧的事吗?”

    齐成武急声道:“兴许不是同一颗!王后殿下的东西怎么会在连国军中?”

    “就是同一颗。”仙鹤王说,“当时我本想全用碧玺,可从参丛买来的那批碧玺里没有我满意的,她喜欢绿莲,我想一定得弄两颗绿色的珠子所以才用了翡翠!也是参丛的翡翠!我亲手选的。那条项链也是我亲手给她戴上的!”

    “可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这是连国的箭啊!”

    “你不觉得连国军中有一个人与她长得格外像吗?虽然乍一看人们都会以为他跟严初有什么关系,可在寡人看来他长得更像王后啊!王后当时是,是”

    齐成武心中一沉。

    先王后失踪时,是怀有身孕的。

    第248章 叛臣(一)

    从仙鹤王后失踪到现在, 正好过了二十年。

    那个当路有二十吗?齐成武急急回想着。那家伙那双跟元公一模一样的眼睛,也与先王后一模一样啊!先王后是被那个连国郎中拐走的,当路出现在连国“可他没有父亲!”齐成武忽然叫道, “他是狼孩!他是在深山里长大的!”

    “那就更有可能是他了!那个连国人一定抛弃了她, 不, 没准更残忍”仙鹤王脊骨生寒, 他猛地站起来,悲声叫道,“她死了!她一定死在了山里, 否则这孩子怎么会被狼群捡走?她死了,她死了!那个该死的连国人, 我怎么能相信他!怎么能!”

    “大王, 就算当路是王后的孩子, 是您的亲儿子,可他现在是我们的敌人!”齐成武举着那支断箭,激动地叫道,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也不在乎她,否则先王后的项链怎么会沦为箭上的装饰品?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在跟我们战斗, 千方百计要杀了我们!大王, 您不能因此动摇, 当路是我们的敌人!”

    “假如他知道呢?”仙鹤王忽然问。

    “他怎么知道?”

    仙鹤王垂着头, 沉思着,片刻后,他坚决地说:“寡人要告诉他。寡人会派人把这幅画给他, 寡人相信他会想明白的。”

    齐成武追问:“告诉他又有什么用?”

    “告诉他,然后策反他。”仙鹤王已恢复了冷静, “失去当路,对连国来说将是致命的打击。”

    齐成武继续追问:“假如他还是想当连国人呢?又或者,他压根就不相信我们呢?”

    仙鹤王望着他,果断又沉重地说:“那么,我们就只能杀了他!”

    送画人是台城的一个狱曹,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要送出去的是什么东西,只知道自己要不照办家里人就会小命不保。他一到仙鹤军营就被关了起来,那幅画则被交给了当路,还有吴相。

    当路打开画的瞬间,脸霎时气红了,他一把将画扔到地上,怒不可遏地叫道:“他们居然这样羞辱我!”

    吴律捡起画,展开一看,面庞微愣。下一瞬,他合上画,平静地问:“你为何会觉得这是羞辱?”

    “他们把我画成了一个女人!”当路气得大吼。

    “你不认识这画上的人?对了,你不识字。”吴律将画递给当路,盯着他说,“画上的是仙鹤王后,她脖子上戴着一条跟你那条一模一样的项链。”

    当路浑身一震。他抢过画,打开一看,立即看见了那条熟悉的项链。他呆住了,大脑一时无法运转。他没法这么快将这些遥不可及的东西联系在一起:项链,画像,王后,还有他。倒是吴律很快明白了:“看来,这就是你的母亲。”

    当路立刻喊道:“她不是!我是连国人,她是仙鹤人,要她是我娘,我怎么会出生在连国?”

    “我听说,仙鹤王后二十年前和一个连国人私奔了,仙鹤王为此差点跟连国打起来。从那以后,两国关系日益恶化,以至于今。”吴律叹息道,“看来,仙鹤王认出你了。也是,你与仙鹤王后长得很像。”

    “我不是!”当路扔掉画,激动地吼道,“我不是!不是!”

    吴律冷静地说:“难道你还能否认自己的脸吗?你跟她长得这样像,尤其是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我不是!”当路狂吼着,在军帐中不停地走来走去,就像一头被困在了笼子里的野兽。

    “如果你不是,”吴律捡起画,说,“那你就必须杀了仙鹤王,不,你必须把台城的所有人都杀光,你不能让着消息走漏半分,否则大王必会要你的命。到时候,哪怕是我也保不住你。或许,仙鹤王把这幅画送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当路愤怒地咆哮道:“那群混蛋!”

    “既然这样,我会毁掉这幅画。”吴律说,“当路,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明天,我就把他们都杀了!”当路抽出长矛,挥舞起来,他没有察觉到潜藏在自己暴怒之下的恐慌。其实他已本能地懂得假如自己真被证实为仙鹤人,他将再次成为一个异类,他好不容易在连国获得的一切将尽数化为乌有,这才是当路最害怕的。他好不容易才从狼变成了人,他不想再成为其他东西。

    那样,他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吴律从军帐中走出,门外的两个护卫惊恐地望着他——他们什么都听到了。

    “别这么紧张。”吴律冲他们微微一笑,低声道,“你们就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吧,如果当路问起,你们也只要这样说就好。他这人头脑简单,不会怀疑你们的。不过,你们一定要记住今天晚上当路君见了仙鹤的使者,两个人还谈了许久,明白吗?”

    两个护卫连连点头,吴律说:“继续守夜吧。”

    他回自己帐中拿了什么,便去见了那个狱曹。他给了他一个湿哒哒的布袋,放走了他。

    约莫一个时辰后,看守狱曹的士兵慌里慌张过来告诉当路那家伙逃走了。接着,吴律又告诉当路,那条项链不见了。有人汇报说在吴相的军帐附近看到过什么可疑人物。在重重暗示下,当路自然而然以为是那个狱曹偷走了他珍爱的宝物,而且是在仙鹤王的授意下。

    他太信任吴律,太信任这些跟他一起打仗的士兵,以至于他丝毫没有想过这件事——那个狱曹是怎么知道那条项链在吴相军帐里的?到底,他擅长的是打仗,不是人性。

    至于仙鹤王,他收到的是被拆得七零八落、泡在狗血里的莲花珠子。他勃然大怒。他颤抖着将那些珠子捡出,洗净,穿好,它们光艳如新,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可佩戴它们的主人却已经香消玉殒。

    仙鹤王将这条项链挂到了自己脖子上。

    “那个畜生!”他双眼赤红,咬牙切齿地说,“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决战的日子很快来临,当路向军中下了死令,必须在今天拿下台城,城不破,不得还。号角长鸣,战鼓雷动,千军万马,倾泻而出!面对来势汹汹的连国大军,仙鹤人拉开弓箭,投出巨石,一批批士兵从城门中冲出,阻挠着云梯,可有几架木车依然驶到了城墙脚下。

    云梯,竖起来了。

    连国士兵像蚂蚁一样成群结队地爬了上去,出现在了城墙上!与此同时更多仙鹤士兵从城门中涌出,试图摧毁云梯。城上城下战斗都异常惨烈,就在这时,当路来了。

    他驾马冲上了云梯,跳上了城墙!他没戴面具,却比戴面具时更可怕,那道丑陋的伤疤就像通往幽冥的大门,喷吐出死亡的气息。他一出现在墙头,仙鹤王便提着长枪赶到了,他胸前那串莲花珠子闪烁着,刺着当路的眼。没有任何犹豫,他朝仙鹤王冲了过去。

    两人立即撞在一起,力对力,硬碰硬,长矛对乌枪,互不相让,杀招四起,凶险万分。二人鏖战之时,齐成武也赶来了。三人混战的局面再度出现,不同的是这次当路已经熟悉了仙鹤王的招式。

    即便如此,这也是一场硬仗。几十招几百招,终究当路更胜一筹,将齐成武挑下了马,这个八尺高的汉子轰然砸到地上,双目圆睁,牙关紧咬,可他腹部已经浸透了鲜血,他的背脊也已断裂——他死了。

    “成武!”仙鹤王怒吼一声,悲愤交加。没了成武他对付当路顿时吃力了许多,渐渐地,他显出疲态。他毕竟老了,可他就这样认输了么?

    不。

    亡妻的在天之灵看着他,死不瞑目的成武也看着他,黄泉下仙鹤的万千将士也看着他!他不会输,他不能输!他一定杀了这头狼崽子,这头畜生!仙鹤王大喝一声,猛地刺出一枪,当路躲闪时腰侧忽然传来一阵钝痛——是那两根断过的肋骨在作祟。

    他身形一滞,慢了一瞬,就这一瞬,长枪已至眼前,千钧一发之际,当路滚下了马,仙鹤王抓住时机,一连刺了数十枪,当路在地上翻滚着,长枪擦着他的脸颊他的脖子刺过,招招都是致命。最终当路撞到了一具尸体上——他逃无可逃了。

    乌金枪再次刺下,当路来不及起身,竟用手抓住了枪尖!鲜血从他掌心哗哗流下,他漆黑的双眼被染成一片血红,那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烈火,而那双眼睛却偏偏该死的与先王后相似!仙鹤王心如刀割,他怒视着当路,大吼道:“你这畜生!你竟敢那样对待若云的遗物!她就不该生下你,不该!”

    他手上更加用力,长枪一点点推进,当路手中鲜血如注。他凶狠地瞪着仙鹤王,瞪着他胸前明晃晃的碧玺。

    “小!偷!”他怒吼着,手上青筋暴起。仙鹤王牙关紧咬,双手用力将长枪往下压,他肩膀的伤口已经撕裂,鲜血一缕缕地沁出,可此时此刻,这点痛苦又算什么?他嘶吼着,手中长枪一寸寸地、不可挽回地逼近当路的胸膛。这时,吴律出现在了城墙上。他拎着一把长弓,面容冷静,步履从容。

    他望着仙鹤王,拉开弓,瞄准。

    第249章 叛臣(二)

    “嗖!”

    那支箭又一次精准地射中了仙鹤王——正射在他受伤的右肩上。仙鹤王手上力道不由得一松, 当路趁机甩开长枪,从地上爬来,抽出腰间长剑刺向仙鹤王!仙鹤王拔剑去挡, 可他的剑软绵绵地从当路的剑刃上划了过去, 丝毫无法阻止那把利剑刺进自己的身躯——毕竟, 他的右肩完全使不上劲了。

    仙鹤王从马上栽下, 像口大麻袋似的滚在地上。当路朝他走去,仙鹤王趔趄着站起,左手无意识地抓住了那条碧玺, 当路怒不可遏:“放开它!你这贼!”

    “贼?分明是你亲手抛弃了它!”仙鹤王大吼着扑过来,当路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 将剑深深插进了仙鹤王的胸膛。他拔出剑, 一大股鲜血在空中泼洒出一片红霞, 仙鹤王直勾勾地瞪着他,胸口一片血红,连那碧色的莲花都染成了赤色。他朝前走了两步, 似乎还想进攻,可他只晃了晃,就直挺挺向前倒下去了。

    当路大惊, 飞扑过去, 成功地让仙鹤王背面着地, 他自己则狠狠摔了一跤, 可他并不在乎。他着急忙慌将那条项链从仙鹤王脖子上扯下,仔细察看,生怕它磕到碰到哪。他看得那样专注, 甚至忘记了给仙鹤王再补一剑。

    仙鹤王望着当路焦急的神情,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 可他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他拼尽所有力气从嘴中挤出几个字。

    “项链不是你送来的?”

    当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他刚戴上项链,正急着把它塞进衣服里。仙鹤王瞧着他那焦急慌乱的样子,已明白了答案。可他已经没有时间想清楚是谁偷偷送来了那条项链,他的眼睛飞快地暗淡下去,但直到死亡降临的瞬间,他的视线都没有从当路脸上移开。

    这是他阔别了二十年的儿子,是他的妻的亲生骨肉。尽管他们现在势如仇雠,刀剑相向,可这孩子爱着他的母亲,爱着若云,他并非真是头冷血无情的禽兽这就够了。

    仙鹤王眼中闪过一抹泪光。

    他要去见她了,在分离这么久之后。他无能啊,到最后,都没能带她回家。若云啊,黄泉路上,或许我能追上你?或许你也等着我弥留中,仙鹤王好像看到了一抹美丽的幻影。他眼珠微微一颤,再不动了。

    他死了。

    而当路,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已经死去,他的全副心思还在那条项链上。天突然阴了,空中传来隐隐的雷声,一滴雨落下来,接着便是一片、一大片!无数雨点落下,在地上、尸体上砸出一个个暗色的小坑,那蜂巢般的小坑很快连成一片阴影,在城墙上迅速蔓延。很快,它们就成了一条黑色的河流。

    闪电劈下,惊雷骤至,紫色的电光将台城照成一片惨白,好像一张鬼脸,当路胸口忽然感到一阵剧痛,几乎难以呼吸。他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像个快渴死的人大口喘息着,这时轰隆隆的雷声接连响起,好像上天在发怒。雨越来越大,很快天地间陷入一片昏冥,就在这时大雨中传来一声闷响——城门被撞开了!

    台城,破了。

    倾盆大雨中,连国士兵鱼贯而入,洪水般瞬间席卷全城,屠杀着仙鹤的残兵败将。当路没有管他们,仙鹤王死了,齐成武死了,剩下的仙鹤人不过是一盘散沙,无法与他抗衡。他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找到了自己的马。

    他,还有人要杀。

    他驾马从台城奔下,胸口仍痛得无法呼吸,那疼痛似灼烧似撕裂。肯定是那两根肋骨又断了,该死,一根骨头断上两次就会这样痛吗?当路咬着牙,催马直奔台城府,在那里他随便抓住一个小吏,问:“之前给连国送信的那个狱曹在哪儿?”

    他杀了偷他项链的贼,现在他要杀他的帮凶。

    当路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狱曹。这胆大包天的家伙和他的女人孩子们躲在床上,缩成一团,好像一窝鸡崽。当路推门而入时,他们一齐尖叫,抱得更紧了。当路满脸鲜血,满脸雨水,漆黑的双眼好似无尽的深渊,将吞噬一切。

    他伸出那只鲜血淋漓的大手,把狱曹揪下了床,他的女人孩子们抱着他的腿和腰,也跟着一块被拽下了床。于是,这一家人还是紧紧抱在一起,睁着五六双惊恐的眼睛瑟瑟发抖地望着当路。

    当路举起剑。

    “别杀我!别杀我!”狱曹一头撞到地上,痛哭流涕道,“大人,老爷,你们叫我干的事我都干了!别杀我,别杀我啊!”

    当路说:“你偷了我的项链。”

    “我没偷!老爷,这是你们给我的,是你们让我送去的啊!为这袋珠子仙鹤人差点砍了我的脑袋!可我干了什么呀!我就是个跑腿的!”狱曹在地上框框磕头,大声哀叫,“老爷,我求求您放了我,放了我这一家老小吧!俺们烂命一窝,不值得您动手,您就发发慈悲,放过我们吧!”

    “我们给你的?”当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条项链是别人给你的?”

    “是啊!就是跟您一块的那位大人!戴黄帽子的那位!”

    这句话好似当头一棒,打得当路措不及防。他愣愣地站在那,听那狱曹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

    “那位大人叫我送过去!我连打开都没打开,当晚就赶回台城了!我一进城,就立马叫人抓住了,我就顺势把东西给了他们——大人!您要我办的事我都办了!求求您别杀我!我也只是想活命!我没办法啊!”

    当路忽然把狱曹提了起来,女人孩子吓得尖叫连连,狱曹反而不叫了,只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呜呜咽咽地哭着。

    “你没打开,怎么知道里面是珠子?”

    狱曹吓得话不成串,结结巴巴道:“我,呃,我打,打开过!我是打开过,我就看了一眼!那袋子有血,我,我害怕”

    当路猛地把他扔到地上,用剑指着他,吼道:“说!谁给你的东西,要你干什么,从头说清楚!”

    外头,雨已经下得极大极大了。八月的雨就是这样突然,上一瞬还晴空万里,下一瞬就阴云密布,接着瓢泼大雨就劈头浇下。黑色的暴雨中,当路策马狂奔。一路上他四处搜寻:没有!没有!没有!吴律在哪儿?他不敢相信是他把项链给了狱曹——为什么?为什么!他那么信任他!那么!

    他在哪儿?在哪儿!他看见了他,在那儿,在城门口,在一堆士兵中间!当路径直冲了过去,跳下马,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把抓起吴律,双目血红地瞪着他,问:“为什么!”

    奇怪的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责问吴律非常平静,那副样子就好像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你说啊!”当路晃着他,怒吼道,“说啊!为什么!为什么!”

    他眼中有泪,但在大雨倾注下无人看见,人们只看到他面目狰狞地咆哮着,拿剑对着丞相,那样子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为什么?”吴律嗤笑一声,轻蔑地看了眼他脖子上那串项链,说,“它们不是回到你手上了吗?”

    当路瞪着他,两只眼睛几乎从眼眶中跳出。吴律脸上那嘲讽的神情,与从前在笼子外、在看台上、甚至在朝堂上的那些人并无二致。刹那间当路明白了,吴律从未将他当做同类,他在他眼里不是人,仍是狼。当路脸上忽地浮现一个古怪的笑,说是笑,也许只是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下一瞬,他猛地将剑刺入了吴律的胸膛!

    尖叫四起,吴律应声倒地。当路拔出剑,跳上马,冲出了城门!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可在那盛怒之下是刻骨铭心的疼痛,那疼痛无孔不入地渗入他身体的每一寸角落,几乎把他烧成灰烬。他不明白,他不能明白——吴律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是他信任的第一个人,第一个啊!

    因为他就像他的父亲,他的老师,他的朋友,就像他没有的一切!可那一切都是假的,假的!过往的美好是一颗早就烂了的果子,一头内里溃烂的死鹿,可他却把它们当做无上的飨宴封藏在自己的洞穴里,直到洞口突然崩塌他才发现里面早就爬满了蛆虫!

    狂怒中,当路一鞭子一鞭子地抽着马,似乎要借此逃离那可怕的回忆。马痛苦地嘶吼着,奔跑着,当路也哀嚎着,那哀嚎声在黑色的雨水中听起来就像山洪爆发,震人心魄,碎人肝胆。那是被背叛的灵魂在嘶吼,不,甚至连背叛也称不上,因为这从头至尾都是一场骗局。

    可他坠了进去,傻乎乎地坠了进去!当路狂怒地打着马,打着这头可怜的牲口,他因蒙受欺骗而愤怒,而怨恨,而懊悔,他心中感情的狂流无处发泄,就像这泼天大雨不知流向何处!他那画上微笑的母亲在他心中一闪,接着便是仙鹤王死不瞑目的脸——他没了娘,又杀了爹!他屠戮的那些敌人,都是他真正的同胞!

    “啊——啊啊啊!”当路疯了般叫喊着,脸上鲜血早被大雨冲尽,那漆黑的伤疤像罪人的刺青深深刻在他脸上,闪电扯过漆黑的天空,耸立的山影似天神凝视着他,凝视着这个绝望的、疯狂的人。当路又举起鞭子,狠狠地抽向马,又一声疲累,那马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第250章 叛臣(三)

    当路重重摔倒在地, 雨像铁刷一般从他脸上扫过。他躺在那,浑身都疼。无尽的雨像银针织成的瀑布,从天上浇筑而下。恍惚间当路觉得这将是盖在他身上的白布, 这漆黑的天地就是他的棺椁。马孱弱的哀鸣传来, 当路扭头, 看见躺在地上的马眼里的泪水。

    他倏忽清醒了, 就像被刺了一刀似的,他踉踉跄跄地爬到马旁边,马已经被他打得皮开肉绽——他干了什么啊!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抱着马哀嚎道:“对不起,对不起马, 我不该打你, 我不该打你的, 我们其实都一样啊,我们都不是人!你起来,起来, 我带你去找草药,我知道好多草药,然后你就跟我回去, 回家”

    他疯疯癫癫地嘀咕着, 试图把马从地上拉起来, 可那马哪里还站得起来呢?它已经精疲力尽了。就在这时, 一支利箭擦着当路的胳膊射过,直直地插进了马肚子。当路愣了一下,扭过头, 黑色的雨幕中,他看到了成千上百个追来的黑影, 在那些鬼魅般的人影前,一顶黄帽子格外闪亮。

    ——“唰啦!”

    一个人影从灌木丛中奔出,摇摇晃晃地跑着。他身形高大,宽阔的背脊上插满箭镞,活像只硕大的刺猬。那就是当路。他暂时甩掉了追兵,可他跑不了太远了。他受伤太重,流血太多,暴雨令他浑身冰冷,手脚打颤,更要命的是他好像发烧了。照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失去意识。

    他得马上找个地方躲雨。他知道哪里有这样的地方。当路仔细辨认着地上那些疯长的野草灌木,终于,他发现了一个山洞,他刚要钻进去,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狼的味道。

    当路在洞口站住了,他似乎听到了兽类的呼吸声。他慢慢地蹲下去,像狼一样嚎叫着,这是示弱的叫声,但洞里毫无动静。当路犹豫着,狼结伴而行,万一这里头有狼,那肯定不止一只,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他杀不了它们,他也不愿杀它们,可错过这个山洞,他还要再找多久?

    他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希望获得洞穴主人的允许。里面依旧没有声音。当路想了想,试探着往里面走了一步,这时,山洞深处传来了微弱的低吼。

    那是一头母狼的声音。当路立即判断出这头母狼要么受伤了,要么就是病了,否则她不会等到他进洞才威吓他,这说明,她没有力气直接攻击他。

    当路继续往前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母狼的叫声越发凶狠,可那只是徒有其势的恫吓,她始终没有跳出来攻击当路。吼叫声越来越近,当路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味,接着,他看到了那头藏在山洞最深处的母狼。

    漆黑的洞穴中,当路看见了两只鬼火般绿幽幽的眼睛,还有隐约的黑色轮廓。他半天才勉强认出母狼硕大的肚子,这期间母狼一直狂暴地嚎叫着,那是在召唤自己的同伴。很明显,她有丈夫,只是她的丈夫不知为何离开了,只留下这头怀孕的母狼。

    母狼的叫声时而焦急,时而愤怒,时而痛苦,鲜血的气息越来越浓,她的肚子却丝毫不见小。当路立即明白:这头狼难产了。

    他将剑放在一边,低声叫着,尽力安抚这头母狼,而后小心翼翼靠近。母狼扬头做了个咬的动作,可她站不起来,只能竭力嘶吼着,试图吓住这个陌生的家伙。当路摸索到她身后时,母狼蹬了下腿,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进攻了。

    当路卸掉护臂,撸起袖子,把自己鲜血淋漓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开始给母狼接生了。母狼痛苦地嚎叫起来,当路咬着牙,在母狼肚子里摸索着。终于,他掏出了一只湿漉漉的狼崽,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当他掏第四只小狼崽时,一道黑影猛地蹿进山洞,一口咬在他胳膊上!

    当路痛吼一声,他的手还在母狼的肚子里,因此他只得忍痛先将狼崽掏出,再去打那只咬他的狼。那狼当然躲开了,还从他胳膊下撕下了一条血淋淋的肉。当路抓过剑,站了起来,瞪着那狼,那狼也凶狠地瞪着他,喉咙里不断发出愤怒的低吼,正当公狼准备扑上去咬死这个闯入者时,母狼虚弱地叫了一声。

    那狼立刻调转方向,跑到了母狼身边。母狼又叫了几声,公狼低低地应和着,当路竖耳听着,他听出,这两头狼已经没有那么敌视他了。狼嚎声此起彼伏,似在激烈地争论,忽然,母狼哀叫一声,公狼立即紧张地叫了两声,接着便快步跑到当路面前,哀求地叫着,把他重新拽到了母狼身旁。

    当路有些疑惑。母狼继续痛苦地叫着,公狼围着她焦急地转着,不时用嘴拱她的肚子,当路忽然生出一个猜测:难道还有小狼留在母狼肚子里?

    他又掏了一遍母狼的肚子,里面果然还有一只小狼。他掏出最后一只狼崽,母狼感激地叫了一声,舔舐着那些黏糊糊的小家伙,公狼也低低叫着,尾巴呼啦啦摇着。当路疲惫地笑了笑,走到一边坐下,开始处理身上的伤口。

    当路先处理了胳膊上的伤,然后摸索到那只护臂,咬在嘴里,开始一支支地折断箭柄,那些箭有倒钩,不能直接拔出。他拔得很不容易,因为那些箭都在背上。要是在军中,当路会让大夫切开箭头周围的伤口,把箭头取出来,可现在他只有一个人,他没法这样做。于是,他只能让这些箭头留在身体里了。

    折完箭柄后,当路已是浑身大汗。他吐出护臂,牙酸腮胀。现在,他能做的都做了,是死是活,就看老天的安排了。这时候,他忽然发现那两只狼在望着他,黑暗中,那两双绿莹莹的狼眼睛十分温柔。母狼担忧地低鸣着,公狼甚至跑了过来,舔着他流血的手。

    当路的双眼忽然潮湿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家里,回到了那片枫林。他不自觉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发出了哭声。

    他想家了,他真的好想家啊。

    他想回家。

    公狼疑惑地望着这个痛哭的大家伙。这只狼在当路身边逡巡片刻,把他拽到了离母狼不远的地方,然后,公狼靠着当路卧了下来。这样,公狼又能守着自己的妻子,又能守着这个陌生的同类了。

    当路却哭得更厉害了,他靠在公狼身上,压抑地哭着,哭着,外面的雨一直下,那么大那么大,好像要把整个世界冲垮,而他身边的温暖那么小,那么小,小的就像一支即将熄灭的烛火,到最后,收留他、拯救他的还是狼。他虽有人的外貌,却终究只能与狼为伍。可他真正的家人,却早就葬身在火海中。

    不知不觉中,当路靠在公狼身上睡着了。睡梦中他又将自己缩成一团,两手蜷曲在胸前,像狼一样。他睡得很不好,身上忽冷忽热,昏昏沉沉,却醒不过来——他发烧了。旧伤、中箭、淋雨、新伤,他铁打的身体终于垮了。

    要不是公狼的一声惨啸,当路恐怕会一直睡下去。他勉勉强强睁开灌铅似的眼皮,看到洞口透出一点刺目的光亮,接着,他听到母狼尖厉的嚎叫。当路顿时清醒了,他跌蹶爬起,这时,他听到了人的脚步声。

    当路心中一沉。他抓起剑,半跪着挡在母狼面前,母狼还在呜呜低吼着,五只小狼崽全被她护在身后。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暗淡的晨光中走进一顶鲜亮的黄绢帽,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了当路面前,正是吴律。几十个弓箭手跟他走进了山洞,像一群乌鸦遮蔽了洞口的光亮。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仍未停息。

    当路的心沉到了谷底。

    “你没死。”他咬牙切齿地叫道,嗓子嘶哑得像一口破锣,“你为什么没死?我明明一剑刺穿了你的心脏!”

    吴律并不急于回答他的问题。他环顾四周,目露惊奇,片刻后,他嘲讽地说:“果然,畜生不管再怎么像人,最终都会与畜生为伍。”

    “我问你为什么没有死!”

    “你还是一贯不懂得掩藏自己的心事。”吴律摇摇头,仿佛很惋惜地喟叹道,“是啊,我为什么没有死?或许,是我走运吧。当路,你现在想怎么死呢?是万箭穿心,还是自刎?对了,把那头狼抬进来!”

    两个士兵将一头死狼抬进来。见到它的瞬间,母狼顿时哀叫连连,眼中迸出泪水。那原来是条很漂亮的黑狼,毛发油亮,四肢健壮,可现在它已经被箭射成了个筛子。黑狼的双眼暗淡无光,它已经死透了。

    “畜生!”当路的理智断了弦,他怒吼着扑上去,弓箭手立刻要射箭,却被吴律拦住,他夺过旁边士兵的弓,一下子抽在了当路脸上!当路的身体本就虚弱,这闪电般的一击几乎把他抽晕过去,他滚倒在地,眼前金星直冒,脑子里嗡嗡一片。他从不知道吴律有这样大的力气。

    母狼的哀鸣一瞬间变得很远,当路撑了一下地,脑袋沉重地摆动着,血一块块从他脸上流下,他眼中一片模糊。母狼的叫声越来越尖厉,当路看到了四支纤瘦的狼爪子,他费力地抬起头,看到了挡在自己身前的母狼。

    也看到了那对准母狼的森森利箭。

    “不,不”当路模糊不清地叫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即便他已经身受重伤,虚弱至极,那些弓箭手看到他爬起来时还是吓得呼吸一促,身子不自觉地往后躲着。吴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望着这个摇摇晃晃,即将倒下的杀神。

    “我对杀畜生没有什么兴趣。”他开口,声音冰冷又遥远,“你自尽吧。不,你先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再自尽。”

    当路瞪着他,被血染得通红的眼中,吴律就像一张扭曲的红剪纸。

    “为什么”他费力地问,悲哀又愤怒,“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数三个数。”吴律的声音依旧无情,“三个数后,你要是还不动手,我就自己动手了。到时候,你跟这狼都得死。”

    “为什么!”当路声音嘶哑地咆哮着,“为什么!”

    “三。”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骗子——”

    “二。”

    “我不该相信你——”

    “一。”

    当路抬手,将自己的双眼活生生抠了出来!两个带血的团子滚到地上,母狼尖叫着,围着他团团直转。吴律冷冷地说:“自尽吧,快点。”

    “吴律,”当路用两只鲜血汩汩的空眼睛望着吴律,痛声骂道,“我不是畜生,你才是!你连畜生都不如,至少畜生不像你这样卑鄙、这样无耻!”

    吴律只说:“快点,别磨蹭。”

    “看在我替你杀了这么多人的份上,帮我一个忙。”当路摸索着,摘下那串碧玺,母狼焦急地嚎叫着,蹭着他的手,当路就将那项链套到了它脖子上,“不要带走这条项链。你可以要我的命,但你不能带走我娘的东西,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吴律嗤笑一声:“我从不信鬼神,不过,你以为我看得上这东西?好,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得换个死法。拿斧子来。”

    一个弓箭手拿来了开路的斧子。吴律将它放到当路手上,说:“既然要死,你还是死得干脆利落些好。你杀过不少人,应该知道怎么动手才能把头一下子都砍掉吧。”

    当路死死地瞪着他,那一瞬他真想握住这把斧子,砍到吴律脸上。

    “你不是人。”他说,“你不是!”

    “骂人的话我早就听够了。”吴律说,“三。”

    母狼哀叫着,越发急切地围着当路转悠。

    “二。”

    妈妈。当路想,妈妈。他试图在最后回忆起那幅画,可他刚打开它就把它丢到地上去了,最终,他只模糊记起看到了一双美丽的眼睛。

    “一。”

    当路闭上眼,挥动了斧子。泪水混着鲜血从他眼中流出。

    “轰!”

    外头炸响一声惊雷,一个圆形的东西落了地。士兵们吓了一跳,不安地望着洞外,方才的濛濛细雨再度滂沱,呜呜狂风冲进狭小的山洞,刮得人遍体生寒。母狼哀嚎一声,在当路的尸体周围逡巡。吴律看了它一眼,说:“把他的头捡起来。”

    士兵面面相觑,犹犹豫豫。老天啊,他们虽然砍下过不少人的脑袋,可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自己砍下自己的脑袋呢。他们恐怕毕生都忘不了刚刚看到的那可怕的一幕,那喷溅而出的、几乎塞满整个洞穴的鲜血。

    吴律眉头微皱,冲一个士兵吼道:“捡啊!”

    那士兵哆嗦着,小步跑过去,捡起了那颗脑袋,母狼登时朝他扑去,吴律飞起一脚,将它踢到一边,脸色阴沉地说:“走。”

    这班人马上走了。他们回台城后没多久,就听到了纪太尉兵败的消息。纪太尉带着一伙残兵前来投奔当路,却惊骇地发现当路已经死了。

    “你疯了?”他气急败坏地冲吴律吼道,“你怎么敢杀他?仗还没打完呢!”

    吴律面无表情地说:“他要叛乱,我自然要杀他。”

    “什么?”

    “他是仙鹤王的儿子。”吴律拿出仙鹤王后的画像,说,“难道我要等着他投靠仙鹤王?反正台城已经破了,你还担心什么?再说,褚严初又不知道当路死了,我们大可假装他还活着,跟仙鹤议和。”

    “议和?”

    “仙鹤王已经死了,难道仙鹤人还能再打下去?议和吧,趁他们还不知道当路死了,他们不会拒绝的。”

    “万一他们知道了呢?”

    “他们不会知道。”吴律冷酷地说,“台城里的仙鹤人都死了。”

    后来的事情的确如吴律所料,仙鹤人完全被们在鼓里,根本不知道当路已死。甚至,褚严初在几次议和没看见当路,又听说他样貌与自己相似后,竟以为连国对当路起了疑心。他自作聪明地派人假装投诚,过来告密,说当路要做仙鹤的内应这真是吴律求之不得的事情。

    他当然相信了那告密者的话。这下当路算是彻底坐实了叛国的罪名。至于他死亡的时间,那哪算什么问题呢?有哪个士兵会想不开去告密?既然他们可以享受诛杀叛臣的荣光?连纪太尉都想分一杯羹,他早就对当路手中的权力虎视眈眈。

    众人皆知,叛臣当路,勾结仙鹤,意图谋逆,幸被吴相与纪太尉诛杀,方未酿成大乱。

    吴律把当路的头颅献给了连王,他在连国的威望达到了顶峰。正当他如日中天之时,这位大名鼎鼎的丞相却突然隐退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除了那头母狼。

    “呜,呜嗷嗷——”

    母狼守在洞口,低声咆哮着,沾着泥土和鲜血的碧玺在它脖颈间晃动。吴律望着它,头上还戴着那顶黄绢帽。他是一个人来的,手中没有拿任何东西。

    他信步朝前走去,母狼凶猛扑出,被他一脚踢飞。吴律走进山洞,那些小狼崽还不会爬行,挨挨挤挤地靠在一起。洞里有一股恶臭,吴律厌恶地皱着眉,低声道:“死了也这么讨厌。”

    他向里走去,当路的尸体还在那,但已经有些不堪入目了。吴律打量了他一会,说:“本来,我是不必要这么做的。你成不了鬼,就算成了鬼,你也永远不可能找到我,就算你找到我,也不可能杀了我,不过,以防万一”

    他用袖子缠住手,嫌弃地抓起当路的一条腿。

    “我还是把你送远些吧。你放心,那是个足够你呆上一辈子的地方。”

    他就那么拖着那具魁梧而沉重的尸体离开了。尸体在路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路,母狼在地上哀鸣,眼中泪水涌出。它颤巍巍地爬起,一瘸一拐地跟着血痕走着,走着,可那血痕却突然断了,地上只留下几点凝固的血块。

    接着,几点冰凉的东西溅落草丛。母狼抬起头,看到了灰蒙蒙的天空。

    雨又开始下起,年复一年地下起。雨水冲刷净了痕迹,母狼死去,小狼长大、繁衍、昌盛,时间过去,岁月过去,枯荣过去,生死过去,记忆与历史也过去,兴衰与隆替也过去。

    转眼间,几百年也过去了。

    第251章 吴律

    林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灰白的雾气在山间翻涌。深翠的密林,因雨而显得更加苍郁,更加幽静。墨绿掩映间露出了一角飞檐, 那是一座庙。庙不算大, 是当地人造的土庙, 黑瓦, 红柱,里头摆着一尊威严的神像,着青衣, 佩白剑。神像前供奉着各色瓜果面饼,还有一排明晃晃的红蜡烛。

    这是远在横山千里之外的一座供奉景懿君的神庙, 孟琅和阿块现在就躲在那神像后面。阿块刚开始讲前世的事, 孟琅就带他离开了枫霞岭。他怕月华仙子会找过来, 可他的灵气不足以御剑太远,因此,他选择了另一种离开的方式。

    现身。

    羽化岛的有些神仙在人间有寺庙, 受供奉。那些立在寺庙里的神像并非死物,它顶着神仙的名字,是人和神之间的一道门。人在神像前的每一次叩首, 每一次祈愿, 每一次呼唤, 都或多或少通过神像传递到受供奉的神仙心中。

    如今, 羽化岛的神仙大多已闭了神听,不再倾听人间的声音,但孟琅是个例外。这两百年间他下凡无数次, 于是他这个新出的小神的香火竟也迅速旺盛起来,尤其是在徐州、鹤州等地, 供奉他的人格外多。在香火十分兴旺的地方,若有人诚心祈求他显灵,孟琅便可不需灵气,应召现身。

    巧的是,那时在枫霞岭中,他恰好听见了千里之外的一道声音。

    “神仙大人,求您显灵,让我老秦家一定要有个后啊!”

    于是他显灵了。虽然他只是躲在神像后胡扯了几句,但那男人却信以为真,欢天喜地地离开了。其实,孟琅根本管不了生男生女的事,他能干的只有除鬼,但人们总是觉得一个神仙在一件事上灵,那他在其他一切事上也多多少少是灵的。不管怎样,孟琅都得感谢这个求子的男人,否则他真没办法带阿块来这么远的地方。

    他和阿块一来,这座山就开始下雨了。这是因为阿块身上的阴气太重了。托这雨的福,之后一直没人来神庙。孟琅就在这听阿块讲完了所有的事情。

    他挨着他坐着,心情随着故事的进展越来越沉重。当阿块说到他砍下了自己的头时,孟琅抱住了他。

    他指尖触碰到阿块浓密的黑发,触碰到他冰凉的脖颈,触碰到他背部那些凹凸不平、密密麻麻的伤疤,那都是阿块的过往。孟琅知道他的过往定不简单,但他不知道这过往竟如此沉重,如此悲惨。在那巨大的伤痛面前孟琅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

    他要如何才能抚愈阿块所受的伤害?他无法抚愈。那些伤害就像阿块满身的疤痕,即使愈合也再不能回到当初的模样。“那时候,你该多疼啊。”孟琅心酸地说,他的手碰到阿块光滑的脖颈,那上面虽然没有伤疤,却仍让孟琅感到一阵刺痛。

    “对不起。”他紧紧抱着阿块,心痛至极,“我那时候在穹庐峰上,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能帮他。孟琅心如刀绞,因为心里太疼了,所以好像身上也疼了起来,仿佛那些箭是扎在他身上,仿佛那一斧子是砍在他身上似的。阿块死的时候该有多绝望?他跟他不一样,他至少有过家人,有过朋友,有过战友,可阿块什么都没有。他唯一有的就是那些狼,可他却那样早地失去了它们。

    孟琅嗓子发紧,连他呼出的空气都紧绷着,颤抖着。他太难过了,太伤心了,他怀里的这个人是一个奇迹,他历经多少艰险才走到他面前。“阿块啊。”孟琅忍不住喊道,“阿块啊!”

    阿块靠在孟琅怀里,听着他的声音,他的心跳,他的颤抖,他的哭泣。不知为何,那曾经令他暴怒不已令他想毁灭一切的痛苦渐渐消退了。想起这些,他当然是伤心的,可那份悲伤已经不再那样沉重,那样难以承受了。

    曾经的他是一个异类,在人兽之间游走,不属于任何一边,但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了。有一个人会站在他身边,无论他是人是兽是鬼。

    阿块听着孟琅剧烈的心跳声,听着他紧涩的呼吸,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一阵阵颤抖,还有打湿了他肩颈的凉凉的泪水。他感受到了安宁。

    这一瞬间,阿块突然有了一种类似幸福的感觉。这个人在他身边,因为他而伤心,而哭泣。他的心暖呼呼的,就好像能重新跳动似的。他回抱住孟琅,轻轻拍着他的背,这一次,轮到他说没事了。

    “我没事。”他真心诚意地说,“那都已经过去了。而且,要是我没死,也遇不到你。”

    他竟然笑了出来,因为他真心觉得这值得喜悦。

    “这样想想,我觉得我死的也不亏。”

    孟琅更难受了:“怎么能这么算啊?”

    “真的不亏。”阿块说,“因为遇到你,我觉得就好像重新活了一辈子一样。这次比上辈子好多了。”

    孟琅望着他,想生气,又气不起来,想笑一笑,可也笑不出来。阿块的话真令他哭笑不得,可也让他十分感动。阿块收拢胳膊,很放松地将头枕在孟琅肩上。孟琅叹了口气,摸着他的头发问:“吴律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不知道,或许是为了功劳吧。”

    “你的尸体就留在那个山洞里了吗?”

    “应该是。”

    “那是谁把你从那里带走的?知道你死在那里的人应当只有吴律和那些士兵。难道是吴律吗?但他是一个凡人——”

    阿块忽然抬起头,敏锐地说:“或许他不是。我记得自己当时刺中了他的心脏,我杀过无数次人,不可能刺错。”

    “但他马上就骑马来追你了,就像没受伤似的。”

    “可我真的刺中他了!”阿块郁闷地说,“我不会记错的。”

    “或许他真有什么问题。”孟琅思索道,“我总觉得他的名字有些熟悉,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似的。”

    “他要是现在还活着,我肯定会杀了他。”阿块杀气腾腾地说。忽然,他想起什么,着急地问:“那家伙呢?他还在你身体里吗?”

    孟琅奇怪地问:“你说谁?”

    “那个说能救你的人!我听他的话把你放到了一个地方,然后就赶紧走了,那之后没多久我就失去了意识,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是说威灵真君?”孟琅神色一黯,“他已经死了。宏元杀了他,还把他炼成了青煞。”

    刹那间,他愣住了,接着,他的脸色迅速沉了下来。阿块听到他的呼吸紧促,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突然想起,宏元凡姓吴,名桐。”孟琅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威灵真君曾跟我讲过,他认识一个凡间女子,也叫吴桐,所以他每次看见宏元都会觉得有点不自在但最关键的是他说过那女子有个弟弟,就叫吴律!”

    “他们是同一个人?”

    “不,不”孟琅努力回想着。和威灵真君那次醉酒后的谈话在他脑海中飞快浮现,那是他第一次去璇霄会,他才下山不久,还没从五百年前的事走出来。在那次璇霄会上他虽然是第一次见威灵真君,却被他硬拉去喝酒,他酒没喝多少,威灵真君却喝了不少,还跟他讲了不少话他当时都讲什么了?

    孟琅努力回想着。威灵真君当时说,他当时说

    “几百年前,”孟琅回忆着,“那个女子几百年前就死了,他弟弟也死了。威灵真君下凡时遇到了她,算起来,离现在已有一千年了。正好一千年。”

    “那就不是吴律,他死的没那么早。”

    “不,不,阿块,宏元是青煞,他是一千年前的那只青煞!他本名绝不叫吴桐,可他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名字?他在梧桐树下成仙,他号梧桐子,他住在梧桐林”孟琅的记忆越来越明晰,那天的谈话一句句在他耳边响起。

    【他们都死了?您没有救他们吗?】

    【不实际上,是我害死了他们。】

    【为什么?】

    【因为我愚蠢地插手了人间的事,让她弟弟变成了鬼景懿君,不要妄用你的力量。我知道你和长明国有仇,但不要用你的力量去复仇。神仙乱用力量,是会遭报应的。】

    “吴律是鬼,是一千年前那青煞!”孟琅恍然大悟,“吴律死于一千年前,那青煞也死于一千年前,吴律被威灵真君所杀,那青煞也被威灵真君所杀!可他没有死,他在人间游荡,用的还是吴律的名字,那之后,他竟成了仙,成了宏元。唯有这样他才可以被你刺中心脏而不死,唯有这样他才可以将你带出那山洞,扔到万里之外的雪域!”

    阿块完全呆住了:“他是鬼?那他为什么要把我扔到别的地方?”

    “一定有原因。我知道他为什么要你挖下自己的眼睛,砍下自己的头了,他怕你成了鬼来找他!没了眼睛你就算成了鬼也看不见,也找不到他,更不要说你连头都没有,你记忆不全很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孟琅抓住阿块,望着他,坚定地说,“我们去梧桐山!那是宏元成仙的地方,青煞成不了仙,那地方一定有鬼!”

    第252章 归一谢罪

    “你们现在满意了吧!”

    宏元府邸正屋, 妙真愤怒地叫道。宏元的状态刚刚平稳,众人留他在屋里静养。此刻,主屋里人满为患, 宏元这屋子还从未这样热闹过。妙真锐利的视线直指归一, 他握着拂尘, 沉默不语。妙真尖锐地喊道:“归一上仙, 事到如今,您总得给个说法吧?难不成您想一直装哑巴?”

    归一面色阴沉,片刻后, 他说:“是老夫错了。”

    “就一句错了吗?要不是你听信景懿君那些胡言乱语,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天灵根是青煞?这样的谎话你们也敢信!还是说你们宁愿相信宏元是鬼也不愿相信孟琅已经背叛了羽化岛?也不愿相信他已经堕落, 已经成了青煞的帮凶!”

    妙真的声音越来越大, 越来越尖, 好像要把屋顶戳出个洞似的。她火气这么大,令在场的神仙都十分震惊。可妙真好像意识不到,她更加咄咄逼人地喊道:“你们是上仙!青煞出世你们不去诛杀, 却一个劲怀疑自己人?你们怎么能这样偏心?要换了其他任何一个神仙,你们还会这样相信他吗!”

    “妙真仙子!”流星子难以忍受地叫道,“你话不要说得太难听了!”

    “我说错了吗!”妙真红着眼吼道, “若不是因为他是景懿君, 是归一的徒弟, 他怎么会受到如此优待?他早该在第一次放走青煞时就被剥夺神格, 逐出羽化岛!”

    屋内鸦雀无声。妙真说出的其实是在场许多神仙的心声。流星子还想说什么,却被月华拉住了。归一望着屋里这些人,看出了他们眼中深深的不满。他必须妥善处理此事, 否则就会大损他们作为上仙的威信。

    他们并非一开始就是上仙。诛魔之战结束后,幸存的人虽然不多, 但也不少,其中不乏佼佼者。归一他们那时是晚辈中的晚辈,可不幸的是,这些修为高深之人因受魔气侵袭相继离世。不到一百年,十枢的先辈们就几乎死绝了。这时候,青煞出世了。

    青煞出世,羽化岛却正青黄不接。那时,威灵、月华、百川、归一站了出来。他们带领羽化岛上的神仙诛杀了青煞,因此受到众人尊崇,被拜为四上仙。

    一千年后,又是因为青煞,他们的地位受到了挑战。归一望着屋里神色各异、心怀不满的众人,望着进退两难的百川和月华,深知自己犯下了大错。

    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孟琅怎么会骗他,怎么会撒下那样一个一戳即破的谎言,宏元已经自剖神格,自证为神,那么,孟琅的的确确骗了他。他被自己的弟子蒙蔽,以致错失了杀死那青煞的最佳时机。他的确失了职。

    倘若他今日不能平息众仙的不满,这不满很快就会变成怒火,让羽化岛分崩离析。届时,他在几百年前窥见的那个预言就会彻底成真不,即使那个预言真要成真,也决不能以这种方式成真!

    归一决然道:“此事老夫责无旁贷。老夫宽纵弟子,轻信人言,以致青煞逃脱,宏元仙君神格受损,这都是老夫亲手酿成的大错。老夫将辞去上仙尊号,再不插手羽化岛事务。老夫会将洞府中的灵池赠予宏元仙君,助他疗伤。最后,老夫亦将自剖神格,向众仙谢罪!有此逆徒,老夫已无颜再列仙班!”

    话音刚落,他就一掌拍在自己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来!众人大惊,百川立刻拦住归一,归一还要再打,却被他制服。

    “你胡闹什么?”百川吼道,“青煞没死,你还自剖神格?”

    归一仍在呕血。月华赶紧说:“先扶他回去疗伤!”

    “我先带他走了。”百川扶起归一,匆匆离去。好几个神仙也追了过去。大堂里一片慌乱,火如云急得大吼:“归一上仙怎么能这样冲动?他自剖神格了青煞怎么办?羽化岛本就只有三位上仙了!妙真,这下你也该满意了吧?咱们马上就要只有两个上仙了!”

    他吼完,就追着百川出去了。又有几个神仙跟着他离开。月华对流星子说:“照夜,你也过去看看。”

    流星子一点头,赶紧离开了。沧灵夫人神色复杂地望了眼妙真,说:“宏元仙君要是知道归一上仙自剖神格给他谢罪,只怕心里要不好受了。”

    妙真脸色煞白:“我,我没想让上仙大人做到这地步。”

    “那你为何把话说得那样难听?”槐英仙人忍不住说,“当着大家的面,你让上仙大人这样难堪,你这不是逼着他上火架吗?”

    “都别说了。”月华劝道,“归一的确错了,也该向宏元赔罪。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当务之急是诛杀青煞,咱们就不要再吵了。”

    “还不到此为止吗?”槐英仙人愤愤道,“青煞的踪迹都还没找到,我们就已经折了两位上仙,景懿君可真会挑拨离间。他这本事,我就算再活五百年也比不过!”

    他怒气冲冲地走了。其他人留着尴尬,也找由头相继离开。屋中很快只剩下月华和妙真两人。月华走到她面前,宽慰道:“妙真,你别太担忧。刚刚百川拦住了归一,他应该没伤到根本。”

    “我没想逼他自剖神格。”妙真颤声道,“真的,我刚刚是一时气晕了头,我真没想把事情弄成这样!”

    “我知道。”月华目光复杂地望着她,“妙真,你平时不是这样冲动的人,可今天你却这样生气或许,你是因为宏元吗?”

    妙真一惊,睁着一双泪眼呆呆地望着月华。月华叹息道:“果真是他?送你簪子的人,就是他吧。”

    “月、月华上仙。”妙真拽住她,焦急道,“求您不要说出去,倘若让别人知道我喜欢他,却又没成,那我真没脸呆在这了。”

    “你放心,我不会乱说。我只是奇怪你性子一向清冷,怎么今天会为了旁人如此激动。”

    妙真着急地说:“我就是太害怕了,我怕他真的出事。月华仙子你也有过爱人吧?你能理解我这份心情吧?我怎么能保持冷静——他就在我面前受伤了啊!我真不是故意——”

    “但是,”月华打断道,“如此说来,你又怎么能指责归一怀有私心?你刚刚,不是怀了私心在逼他吗?”

    妙真受她责备,更慌了。

    “是的,是我太过分了,我之后一定会向上仙大人请罪。月华上仙,求求您千万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妙真哀求地望着月华,眼中泪光盈盈。月华看她这副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说,“但你也不能因为私怨,再那样煽风点火了。”

    终于,她也离开了。去独成阁的路上,月华一直在想今天发生的事。坠入爱河的人多可怕啊。爱能让景懿君抛弃了神仙之位,撒下弥天大谎,也能让一向心高气傲的妙真卑微求饶。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当真能变得如此可怕吗?就好像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

    为什么不呢?月华想,那曾经跟她相敬如宾的丈夫,不就是因为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才抛弃了她吗?即使他要因此被逐出十枢,失去一切,他也跟着那个女人走了啊。

    陷入爱情的人没有常理可言,之前她一直无法理解景懿君那些奇怪的举动,现在,她明白这都是事出有因。尽管可惜,但景懿君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景懿君了。他已经成了他们的敌人。对归一来说,这真是噩耗。

    他怎么能不顾归一。月华心酸地想,那可是他的师傅啊。没有归一,他哪能那样肆无忌惮地下凡除鬼呢?他不知道穹庐峰的灵泉有多珍贵吗?

    她到了独成阁,但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月华想了会,才醒悟百川肯定是把归一带回自己的洞府了。她匆匆赶过去,蹲坐在大堂前的黑山君一看到她就激动地站了起来,叫道:“月华上仙!”几乎同时,流星子也从大堂里冲出来了。月华问:“你们怎么在外面?归一现在怎么样了?”

    流星子和黑山君面面相觑。月华急道:“怎么了?其他人呢?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师傅刚刚让大家都回去了,上仙大人没什么大碍,师傅现在正在给他疗伤”

    “那我去看看。”

    “别,别!”黑山君慌忙拦住月华,流星子尴尬道:“师傅,百川上仙和归一上仙好像在吵架。我看他们吵得挺凶的,您要不等会再过去——”

    “他们在吵架?”月华一愣,气道,“什么时候了,还吵?我去看看,你们就呆在这!”

    她立刻走了。黑山君忧心忡忡地说:“月华上仙好像也生气了,该不会出什么事吧?我们要不也过去算了。”

    “得了吧。咱们要过去,到时候帮谁啊?师傅肯定是去劝架的,咱们就别瞎掺和了。”流星子烦躁地挠挠头,哀叹道,“归一上仙都受伤了,怎么还有力气跟你师傅吵架啊?”

    第253章 争吵

    出乎月华意料的是, 里屋那边出奇的安静。难道归一和百川两人已经冷静下来了?不料,月华刚走到门边,就听到里头传来百川的怒斥:“那你也不必用这种方式!”

    “这是最好的方法。”归一的声音是一贯的冷静, “那一掌伤不了我根基, 我是故意吐血的。”

    “要我没及时拦下你呢?你就真要自剖神格?你怎么能这样冒险!”

    “你会拦住我的。”归一说, “你毕竟是我的兄长啊。”

    月华愣住了。这么多年, 她还是头一次听归一这样喊百川。她本以为,这对兄弟再也不会承认彼此了。

    百川也愣住了。他呆呆望着归一,望着这个满头华发的弟弟, 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他嘲讽地说:“一千多年过去了,我竟然还能听见你叫我一声兄长。”

    “兄长你是不会见死不救的。你跟我不一样。”

    “你也知道我跟你不一样!”百川暴怒, 吼道, “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以为我想救你?因为你是我的弟弟!可你却这样对我,这样对你的妻子和孩子!你到了今天也还是这样没心没肝,你知道当时那俩孩子找到我家门时我是什么心情吗——”

    月华觉得自己该进去拦一拦了。这时, 归一突然说:“我知道。”

    月华停住了。她听到里面传来百川的怒吼:“你知道?你知道个屁!你老婆到死都没找我要过一粒米,一文钱!她独自拉扯那两个孩子等了你十三年,而你呢?你那时候在哪里逍遥快活?你甚至都没告诉我们你去了哪!她死后我又找了你整整九年, 但你一点音讯都没有!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归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说:“我”

    “你什么你?我那时候真宁愿你是真的死了, 又或者真成仙了, 总好过这样生不生死不死的折腾人!后来我的孩子大了,你的孩子也大了,我就去十枢当外姓弟子, 我以为你在那里!可你不在!你说你要修道,可你连十枢的门都没进去!你被十枢刷下来后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

    “我怎么能回去?回去告诉你们我一事无成?我那时以为自己可以修成, 就算是跟着散仙——”

    “你一事无成又怎样啊!”百川红着眼吼道,“四十八年啊归一,整整四十八年!你一次家都没有回,你就像个死人一样!可四十八年后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就这副风烛残年的样子,这就是你修的仙吗?见到我你竟笑都不笑一下,因为那什么狗屁无情道!你怎么能如此绝情,怎么能”

    百川的声音在颤抖。月华掉转脚步,她觉得自己不该再听下去了。这俩兄弟说的话不是她一个外人可以听的,或许让他们吵一架也好。这么多年了,他们是该好好吵一架了。

    “我已经认定你无可救药了归一,我养大的弟弟是头白眼狼,是条冷血的蛇,可是你为什么要收徒弟?”百川猛地揪住归一,“你收什么徒弟?你不应该一个人在那破山上等死吗!你对我们如此无情,凭什么对那弟子就关怀备至?你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还是怎地,甚至为他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一个陌生人,竟比家人还重要吗!”

    归一垂头不语。百川盯着他,无比失望地说:“你太让人寒心了,真的,你这种人为何会是我的弟弟?算了归一,我还能指望你说什么?我真是白养大了你”

    百川沉重地摇了摇头,走到一边,冷漠地说:“你以后不要再袒护你那个弟子了。你要是再袒护他,我连你一块杀。”

    归一仍是不语,许久,他开口道:“不用你动手,我会亲自杀了他。”

    月华在走廊等了好一会,一直等到屋里几乎没什么动静了,她才故意脚步很重地走过去。等她进屋时,百川和归一已经恢复了常态,两人跟平时一样坐得很远,彼此间都很冷漠。月华关心地问:“归一,你伤势如何?严重吗?”

    “不碍事。”归一说,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月华上仙,麻烦你现在跟我去趟穹庐峰吧,那儿有孟琅的东西。”

    月华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归一说的不是景懿君,不是青石,而是孟琅,就如同称呼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一般,这意味着他已经不再承认孟琅神君的身份,也不再承认他是他的弟子。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月华的心中百味杂陈。这时,百川冷硬地问:“你身上没他的东西?”

    “没有。”

    百川瞪着归一,突然叹了口气,将头扭到一边。他真的已经不知道该说这个弟弟些什么了。他对那徒弟那么上心,手里却没一件他的东西;他对晴雪那样绝情,却在穹庐峰上种梨花。难道他弟弟除了自私之外,竟还有虚伪的特质吗?他心中万分难受,这就是爹娘托付给他的幼弟,他竟然把他教成了这个样子

    月华见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道:“那我们去穹庐峰就好。百川,保险起见,你要不就留在羽化岛吧?”

    “行。”百川痛快地说,“就这么办吧。”

    说完,他就出去了。

    归一长叹一口气。月华说:“我知道你们刚刚吵架了,黑山君和照夜躲在外面,都不敢进来。你们还是因为一千多年前的那些事在吵?我看百川的样子,你们似乎闹得很不愉快。归一,其实,百川或许只是想要你一句道歉,你知道,他心里从没有真正怨过你”

    “他不怨我?”归一苦涩地笑道,“我干了什么,我还不清楚吗?”

    “再怎么说,你们也是兄弟。兄弟之间,有什么仇不能解开的。”月华劝道,“只要你好好跟他说”

    “月华仙子,你还是不要插手我们之间的事了。”归一起身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因为这些事就闹别扭,把羽化岛的利益置之不顾的。走吧,我们现在去穹庐峰吧。”

    月华叹息道:“归一,你这性子实在太倔了。你们到底有什么不能说开的?”

    归一停住了,就像有那么一瞬犹豫似的,可瞬息之后,他又决然地向门外走去。月华望着他那苍老的背影,不禁长叹一声。

    其实,以归一的修为,他是不必保持这副衰弱的模样的。可这么多年,他却一直保持着成仙时的样子或许,他心中也有什么没能放下吧。

    他们俩人离开后不久,羽化岛又出事了。倒不是什么大事,可也决不能算一件小事,那就是:那红煞不见了。

    看守她的两个门卫都被打晕了。他们醒来后发现屋里空空如也,就赶紧去找了百川。他们记不清是谁打晕了他们,那家伙是背后偷袭。屋里除了一股陌生的鬼气,什么都没有。百川率人翻遍了整个羽化岛,也没能找到红煞和那陌生鬼气的主人。月华和归一一回来,他就告诉了他们这件事。月华惊愕道:“莫非是那只黑猫?”

    百川问:“什么黑猫?”

    “之前景懿君和我交手时,有只黑猫帮了他,那黑猫是鬼!我当时以为它已经逃走了,难道它还在羽化岛上?”

    “该死!”百川骂道,“他究竟还跟多少鬼有纠缠?你们找到他下落了吗?水照月有没有照出什么?”

    “我要说的正是这个。”月华拿出一条发带,放在水照月中,水照月中黑雾涌动,却迟迟不肯散开。

    “这是怎么回事?”百川奇怪地问。

    “这是最坏的结果。”月华面色凝重地说,“景懿君的气息被遮蔽了他现在正跟那青煞在一起!”

    孟琅和阿块此时就在梧桐山上,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好几天。梧桐山上原本有个小村子,自宏元在连国备受尊崇后,这个村子也声名鹊起,逐渐兴旺,如今,它已经是一个可比郡城的大县了。

    梧桐县里家家户户挂着黄白布条,门上贴着宏元的画像,家里摆着宏元的神像。这对孟琅来说是场灾难。这些神像无异于成千上万双宏元的眼睛,只要他的意识与这些泥塑木偶相接,他就有可能看见他们。

    因此,孟琅和阿块在梧桐县行动极为小心,他们换了衣服,戴上斗笠,尽量避开那些神像,又或者干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去。

    这几天他们已基本将梧桐县转完了,可他们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所以,他们今天上了梧桐山,把什么宏元坐过的石头喝过的泉水全看了一遍,但依旧一无所获。

    “只能去神君宫看看了。”孟琅席地而坐,摘下斗笠扇风。这里是梧桐山半山腰的一个偏僻的山坡,梧桐山其实很大,但只要跟宏元有关的地方总是挤满了人,因此孟琅一路上总有种这山很小的错觉,此刻坐到这山坡上,他便忽然觉得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热风吹过,树林哗哗作响,一碧如洗的蓝天中,朵朵白云悠悠飘荡,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山脚那片金灿灿的屋顶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那就是神君宫所在的地方,也是宏元故居所在的地方。

    据说,那故居保存得十分完好,里面的东西一件都没有少。

    第254章 夕阳

    阿块走到孟琅身后, 伸出手。他一开始没摸准,手碰到了孟琅的头发。孟琅奇怪地抬起头,问:“怎么了?”

    接着, 阿块的手就贴到了他脸上。

    “凉快些了吗?”他问。

    “凉快多了。”孟琅索性往他腿上一靠, 望着他说, “好像只要靠近你就能凉快不少呢?我之前没跟你说过神君宫吧?据说在供奉宏元的道观中, 这是仅此于娄京梧桐殿的最大的一所。它里面有宏元还是凡人时住的屋子。”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阿块不自在地动了动,孟琅靠着的地方令他觉得很烫,但他一动却觉得腿那儿更烫了, 于是他只得僵硬地站在那。

    “明晚吧。今天神君宫有庙会,人太多了。等天快黑时, 我先飞去上面看看, 把那儿的地形摸清楚。”孟琅抓着阿块的手, 按在了脖子上,笑道,“你的手凉得跟井水一样。”

    但道长的皮肤很热。阿块想, 问:“你灵气还够吗?”

    “飞这么一截不成问题。”孟琅开玩笑道,“但要是以后跟宏元打起来,我可就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我可以自己解决他。”

    “那很好。”孟琅想了想, 说, “如果真的碰到他, 不要顾忌我。我不想成为你的弱点。”

    孟琅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情况。真要碰到宏元, 他死了也是有可能的。

    阿块心中一紧,拧眉道:“我不会丢下你。”

    “我知道,但如果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 你得活着。你比我更有希望杀了他,你现在是最有希望杀了他的人。”

    “你是说与其我死掉不如你死吗?”阿块激动地叫道, “你答应过我不会死!”

    那时候他也没想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啊。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死,但真对上宏元他除非躲得严严实实,否则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孟琅叹了口气,忧虑地望着山下的神君宫。他不能不承认这个事实——真对上宏元,他死是很正常的事。

    “道长!”阿块突然把他的下巴抬了起来,着急地喊道,“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死!”

    “我知道,冷静些。”孟琅伸出手摸了摸阿块的脸,有点后悔自己这时候提起这件事。

    阿块一弯腰,紧抱住孟琅。黑气不平稳地从他身体溢出,暴躁地四处乱窜。或许是因为刚刚获得鬼蜮的缘故,阿块还不能很好的控制它。那些黑气像锁链一样一道道把孟琅缠住了。

    “你不能死。”阿块固执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可他也不愿意拖阿块后腿。孟琅沉默片刻,故作轻松道:“那我到时候只能躲起来了?”

    阿块立刻说:“好,你好好躲着。等我杀了他你再出来。”

    “行,那我就躲着。”

    阿块稍微放心了些。他宁愿自己死掉,也不想孟琅死。燥热的风轻轻拂过,山林间泛起一片波浪,长长短短的蝉鸣好似古琴的回响,软软的青草挠着人痒痒,孟琅想,这样惬意的时光还能有多少?在逃亡的这些天,在躲藏的这些天,这样正常的时辰还能有多少?他靠在阿块身上,忽然说:“跟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吧?你跟你的狼母亲狼兄弟姐妹在一起的事。”

    如果他很快就要死去,他希望可以带着跟阿块有关的满满的回忆离开。孟琅很理智,很清醒,他知道自己活下来的几率远比阿块小,如果他硬要活着,那就是拖累阿块。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死去。因为这或许是他保护阿块的最后方式。

    但阿块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于是他开口讲起了从前的事。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都还不会说话。如果不是孟琅提起,他都记不起自己曾有过那么快乐的时光了。孟琅好像对这些事很感兴趣,一直哈哈笑着。

    “真的?那条鱼真有你半个人那么大?你到底是怎么抓到的?”

    “你跟狼打当然打不过啊,那时候你多大?有十岁吗?”

    “所以说你跟你那个狼弟弟一起偷袭了你们的哥哥,为了报复他之前抢了你们的吃的哈哈,阿块啊,你怎么这么聪明啊?”

    “所以你小时候是怎么样的?”阿块忽然好奇道,“你还没成仙的时候过的什么生活?”

    “我小时候一直跟着父亲到处乱跑。山南山北,连国、仙鹤、瀛水、长明,许多许多国家都去过了。坐着大大的马车,或者骑着头小毛驴”

    “毛驴?”

    “因为我年纪太小了,个子也矮,骑马太难了。”

    阿块凝神思考着,说:“我以前跟狼一块抢过一头驴,它的肉挺嫩的。”

    “今晚上要吃驴肉吗?我们可以让店家做。烤熟了的驴肉比生肉更好吃。”

    阿块追问:“其他的事呢?”

    孟琅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我小时候见过你母亲仙鹤王后。”

    阿块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她长什么样?真跟画上一样吗?”

    “虽然,我不知道你那副画上仙鹤王后的模样,但你的母亲的确是位非常美丽的女人,她气度高贵,为人却非常亲切。”孟琅摸了摸阿块手上的碧玺,“她离开仙鹤,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肯定也很爱你,所以才会把这串碧玺留给你。”

    “但我杀了我父亲。”阿块低落地说。

    “那是因为你受了蒙骗。我想你父亲最后还是没有怪你,所以他才会哪怕只剩下了一具墙中的亡骨,都还是要保护你。阿块,你虽然看起来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但其实他们一直都很爱你。你们只是没有在合适的时间遇到罢了。”

    阿块心里酸酸的。好一会,他都没有说话。天边一点点红了,天空中的蔚蓝开始消退,云层逐渐变得厚重,镶上了橘红色的边框。孟琅注视着太阳一点点落下,说:“阿块,今天的落日很漂亮。”

    他就像要把眼前的景象画出来一样说道:“天空是近乎透明的蓝色,天上的云连绵如群山,后面的云很轻很薄很白,前面的却是暗淡的灰蓝色,就像一片片瓦铺开,太阳大极了,也很圆,像个大火球似的从山坡上一点点溜下去——阿块,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落日。”

    “我也没有见过。”阿块睁着眼,感受着夕阳的余晦一点点从脸上褪去。孟琅有些怅然,说:“我得去神君宫了。”

    “我可以带你去。”阿块站起来,“我现在也能飞了。”

    “你能飞了?”

    阿块一抬脚,煞气便升腾起来,稳稳地拖住了他。孟琅笑道:“你现在可比我厉害多了。”

    “所以我能保护你。”阿块伸手,说,“上来。”

    “那就等一会吧,现在天色还不够暗,你的煞气太显眼了。”孟琅感到一阵心安。

    太好了,阿块现在能飞了。那,就算他死了,他也能很快地逃走了。

    他们等到天黑在神君宫上空溜了一圈就回去了。神君宫的构造孟琅已经事先打听过,如今只是来确认一下。回去后他真让店家炒了盘驴肉,还叫了一坛酒。店家好奇他们怎么这么晚回来,孟琅说,他们去了神君宫。

    “神君宫?那儿最近有庙会,可热闹啦。”店家兴高采烈地说,“可最热闹的还是冬天,梅花开的时候。那时候才叫美呢!”

    孟琅奇怪地问:“不应该是梧桐黄了的时候吗?”

    店家摇头道:“神君宫只有一棵大梧桐,最多的还是梅花。听说,那都是宏元仙尊当年亲手种的呢!驴肉和酒我放在这儿啦,不够的喊我!”

    店家出去了。阿块问:“你喜欢喝酒?”

    “我喜欢喝好酒。我记得之前喊你喝酒你都不喝,难道你在军中没喝过酒吗?”

    “没有。”阿块皱眉道,“我觉得它味道很怪。”

    “要不要尝尝?”孟琅给他倒了碗酒,说,“这酒闻起来还不错。”

    阿块喝了一口,整张脸都皱起来了,过了会,他又喝了一口,再过了会,他把整碗酒都喝掉了。他奇怪地说:“这酒好像那么难喝。”

    “好酒是不难喝的。之前在鹤城该让你尝尝不知秋的,那可比这酒好喝多了。”孟琅看他举着空碗,问,“要不要再来点?”

    “来。”阿块痛快地说,“还挺好喝的。”

    他接连喝了三碗,孟琅还以为他酒量奇好,毕竟他之前在万年也挺能喝的。没想到三碗后酒劲一上来,阿块就倒了。孟琅哭笑不得,只得费力把他抬回去。等把阿块搬到床上,孟琅已经全身都汗透了。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孟琅点了蜡烛,静静站在床边看着阿块。

    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和睁着眼睛时完全不一样。他闭着眼时那张脸的攻击性会小很多,就像一个真正的无忧无虑长大的贵公子一般,但当他睁着眼睛时,那对空洞的眼眶无时无刻不让孟琅心痛。

    “我其实想陪伴你很久。”孟琅坐在床边,低声道,“像今天晚上这样的夕阳,我想再跟你看上一万次。我还想带你去廣野,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我还想带你去喝鹤城的不知秋,想带你去坐船去梦厝河里游荡,想和你做很多你之前没有做过而我也很久没做过的事,还有我们都没有机会去做的事”

    空气中蝉鸣寂静,蛐蛐的歌声带着凉意。不知不觉,夏天都要过去了。孟琅将蜡烛放到床头柜上,呆呆地望着窗户里那方蓝黑色的夜空。

    “我还想帮你找到头,我还想帮你找回眼睛,我希望看到你完整的脸,也希望你能看到我的模样”孟琅苦笑道,“可是我太弱小了。我不像威灵真君那样强大,我没有能与青煞相抗衡的力量,所以,如果我有一天真做了什么自私的选择,你一定要原谅我,阿块。对我来说,你比我更重要。你必须活下去。”

    就这样吧。孟琅想。他再也不提这件事了,因为他已经决定好了。

    他起身去吹蜡烛,就在这瞬间,他的手腕被抓住了。接着一股大力传来,孟琅跌在了床上,阿块已坐起来,睁着一对黑漆漆的空眼,盯着他,冷冷地问:“你要干什么?”

    第255章 怒气

    孟琅大惊。阿块醒了?何时醒的?方才那些话他都听到了?他刚要说什么, 脖子就被阿块按住了。他俯身,极具压迫感地问:“你要死吗?”

    黑气瞬间从他胳膊上流出,像手一样抚上了孟琅的脸颊。孟琅的声音被淹没在那冰冷的气流中, 他眼前顿时看不见了。他伸出手, 想扯掉那些煞气, 但他的手立刻就被阿块抓住了。

    “骗子。”阿块说, “骗子。”

    阿块现在非常生气。更准确的说,他现在处于极度的愤怒之中,因为太生气, 他脑子反而异常的清醒。他早就知道孟琅习惯撒谎,习惯糊弄他, 可是当他真听道他打算去死时他还是不敢置信。道长怎么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尔反尔呢!他答应过他以后不会再寻死了!他答应过他多少次!

    “唔!”孟琅挣扎着, 可煞气糊住了他的嘴。他没法发出声音, 他也看不见阿块的脸,只能从他强势地镇压他脖子的力道上感觉出他的怒火。阿块是真生气了,他没想到阿块会这么生气。

    斫雪猛地飞起, 一剑柄怼在了阿块脑袋上。阿块抬手一抓,把斫雪剑直接整个插进了墙里。孟琅的手倒因此得了解放,他想撕掉脸上的煞气——但他的手瞬间就被煞气缠住了。不仅如此, 覆盖在他脸上的煞气更浓了, 那种冰凉的感觉向全身流淌。

    那不是错觉, 阴冷的煞气源源不断从阿块身上流出, 像藤蔓般在床榻蜿蜒,整个房间都因此昏暗了几分,也冰冷了许多。

    “我该拿你怎么办?”阿块伸出手, 盖在了孟琅脸上,好像这样就能察觉他脸上的表情, 他既愤怒,又绝望,煞气越来越多,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孟琅。阿块真想就此把他封存,这样他就不会再说出那些令人伤心的话语,也不会在哪天突然消失。他的手越来越用力,这时斫雪终于把自己从墙里拔了出来,照他脑袋狠狠劈了下去!

    阿块抓住剑身,鲜血立时流出,可他毫不在意。他把斫雪剑又往墙上一插,这次黑气立刻覆了过来,牢牢地缠住了这柄不安分的剑。托斫雪的福孟琅终于喘过一口气,但阿块马上把他提了起来。他扛着孟琅,大步朝门口走去,煞气在他脚下爬行,殷勤地为他探路。

    “你干什么!”孟琅终于把脸上的煞气撕掉了。阿块说:“我要带你走。什么宏元,什么吴律,什么青煞,我都不管了!我只想跟你在一块!”

    “你放我下来!”孟琅挣扎着,那些该死的煞气又缠了上来,把他的手牢牢实实绑在了一起。孟琅举起手腕,拿嘴撕那些煞气,就在这时,阿块突然停住了,下一瞬,他忽然把孟琅翻了过来,就那么抱着他问:“你在干什么?”

    “你现在愿意听我说话了?我没说一定要死,我只是——”

    “你就是那个意思。”阿块说,“我知道你。”

    “不,”孟琅着急地说,“冷静点,我们可以商量——”

    阿块突然松了手,孟琅顿时向下坠去,他下意识抓住了阿块,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摔到地上时阿块又抓住了他,就像把他牢牢按在他身上似的,孟琅抬眼时看到阿块迅速逼近的眼睫,下一瞬他的嘴就被堵住了。

    阿块按着他的脑袋,用力地吻着他,他的另一只手死死箍着他的腰,就像要把他拦腰截成两半。孟琅脚不沾地地被他带着往前走了几步,后背就撞到了坚实的墙壁。他的胳膊被挤在阿块胸前,无法动弹,实际上,他觉得手臂的骨头像快断了一样。雾一般的煞气从阿块身上流出,滑进了他松散的衣襟里。

    冰冷的煞气触到肌肤的瞬间,孟琅不禁打了个激灵。他现在浑身是汗,热得厉害,但那丝丝缕缕的煞气却冷得像冰。煞气水一样流下,那诡异的触感令孟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块沉默地、凶狠地吻着他,孟琅觉得自己热得快融化,阿块所有的动作都那么用力,他们之间紧紧贴在一起。闷热的房间里衣物摩挲的声响就像窃窃私语。孟琅反抗的动作渐渐小了,他难受极了,情不自禁地抬了下腿,阿块忽然松开了他的脑袋。

    如果他能看见,他肯定不能再维持这样的怒火。孟琅眼下一片绯红,两三滴泪珠挂在长长的眼睫上,一向束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已经凌乱不堪。阿块的大拇指粗暴地卡进了孟琅的嘴里,脸色阴沉。

    他真痛恨自己这样爱孟琅。真的,哪怕他只是撕咬他的煞气都让他受不了。孟琅不知道阿块的煞气就像他的分身一样,他的感觉能在上面蔓延。当他用煞气抚摸孟琅的时候,就好像他用自己的手抚摸着他一样。

    当他从鬼门关前回来后,他比以前更爱孟琅。他无时无刻不想跟他在一块,可他却无时无刻不压抑着自己的欲望。每天他们晚上回来,孟琅总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但阿块却无法入眠,他知道孟琅现在很虚弱,很累,所以才会这样嗜睡,可他不是。

    如果他能看见他,那他的欲望还可缓解。但他连看都看不见他。

    唯有这样的时刻,唯有这样的时刻孟琅的存在才如此真实。他就在他怀里,在他手中。他鼻尖都是他的气息,他耳旁都是他的喘息

    这个晚上对孟琅来说很漫长,也很陌生。他原以为阿块做一次就会停下来,但最后他被折磨得几乎疯掉。他不知道阿块为什么这样执着于这件事,就好像永远也不会满足似的。

    他不知道对阿块来说,这是最能确定他存在的事。因为这样他能听到他最细微的声音,能触碰到他的每一寸肌肤,甚至能将他脖颈间的味道嗅得清清楚楚。每一次到达最高点的时候,阿块都会觉得他们真正变成了一体,再也不会分开。

    但除此之外,也有其他的原因。那就是阿块之前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所以一旦开始就很难结束。对他而言,一切都这样新奇,这样强烈,这种身与心的满足比烈酒还能让人上瘾。又或者说,孟琅本身就能让他上瘾。

    阿块最后结束的时候发现孟琅已经晕过去了。他一开始有点心慌,听到孟琅的心跳声后他才安定下来。他要是有眼睛的话就能知道他把孟琅折腾得有多惨,但他没有,他只嗅到空气中全是他的味道,连孟琅身上都是。对狼来说,这是让人安心的事情。

    床上太脏了,也湿透了,没办法睡。阿块出去让店家烧水,这时候天都快亮了。

    阿块虽然穿了衣服,却忘记自己的手被斫雪割伤了,店家看到他那血淋淋的手吓了一跳,因为这人本就长得凶悍,他也不敢多问。除非他看见尸体,否则他才不管这家伙要干什。话虽如此,整个白天店家还是没敢再靠近他们那屋。

    阿块大概给孟琅清洗了一下,但其实他全身上下也黏糊糊的。他是不会出汗的,但昨天孟琅流了很多汗,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一切打理结束后,他抱着孟琅睡着了。

    大约黄昏时,孟琅醒了。醒来的时候他觉得胸口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低头一看,是阿块的胳膊横在自己胸前。他再一侧头,就看到阿块乱糟糟的头发,笔挺的鼻梁,和浓密的眼睫。他把阿块的胳膊拿开,就这么轻微的动作,阿块就醒了。可也不像醒了,因为他往孟琅那边靠了靠,又抱着他继续睡了。

    孟琅准备再把他的胳膊拿开,这下,阿块才真正睁开眼睛。

    “你要做什么?”他声音沙哑地问。

    “我”孟琅一开口就愣住了,他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哑了。接着,他想起来他昨晚上最后是怎么求阿块停下来的了。他伸手盖住了自己的脸,羞愤欲死。就连这个动作他也觉得酸痛,因为昨天阿块用煞气把他的手捆了很久。昨晚的记忆开始一幕幕复苏,孟琅的心情极不平静。

    真的,或许他昨天不该答应阿块的,就算是消气这也太过了

    “嗯?”阿块靠着孟琅,搂着他的腰问,“你饿了吗?要喝水吗?要吃东西吗?”

    阿块一碰他的腰,孟琅便立刻瑟缩了一下。

    完了。他想,今晚上不用去神君宫了。

    他怎么接受这个事实,就是昨天他跟阿块做的那些事。真的,阿块的有些举动实在太出格了,他在军营里到底都看到了些什么啊

    “我去让店家送点吃的来,还有水。”阿块起身道。他也什么都没穿,精壮的身躯上满是伤疤,在那些伤疤上,有孟琅抓出来的长长短短的指痕。

    天啊。孟琅闭了下眼,逃避地说:“算了,我不渴。”

    “你声音都成这样了。”阿块开始摸索衣服。因为看不见,他老是找不对该系的绳子。孟琅无奈地起身,腰上一阵酸痛,他看到自己手腕上被煞气捆出来的青痕,心中更是无言。他一边给阿块系衣服,一边想,算了算了,已经做了,生米成熟饭,还计较什么。反正也是你情我愿的事

    阿块突然揽住他脑袋,亲了他一口。孟琅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我想亲你。”阿块笑道,“道长,你好好啊。”

    孟琅忽然想起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的了。他叹气道:“那你昨天还那么生气?”

    “因为你又要食言——你这次不会再食言了吧?”

    “不会了。我不会再找死了。”孟琅苦笑道,“只要你不死,我就不死,这下可以了吧?”

    “嘿嘿。”阿块又亲了他一口,伸出小拇指说,“拉钩?”

    “拉钩。”孟琅勾了勾他的指头。都是茧,粗糙得很,这再次勾起了孟琅不太美好的回忆。

    “我去拿饭。”阿块翻下床,快步离开了。

    孟琅在床上呆呆坐了一会,突然发现一个红色的鸡毛掸子拼命晃动着。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在墙里挣扎的斫雪。

    他顿时如五雷轰顶,捂住脸,直接往床上一倒。如果斫雪昨天什么都听见了的话

    羞愤欲死已经不足以形容孟琅现在的心情了,他现在挺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进去算了。他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答应阿块,就因为他说他想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以后再不敢在阿块面前提起死了。他从来不知道阿块能那么生气。要把他哄好可太难了,他再也不想试第二次了。

    第256章 终将出发

    但事实是, 今天晚上阿块又缠着他做了一次。尽管他们没有做到最后,因为孟琅真的太累了。第二天白天的时候又做了一次,孟琅都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问题在于, 如果阿块兴奋起来的话他也很难保持冷静, 因为阿块总会用尽一切办法

    “你真的不能再那么干了。”孟琅头疼地说, “我不喜欢那样。”

    阿块在漱口, 他把水吐出来,说:“但我喜欢那样,而且你每次都射——”

    “不是, 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啊!”孟琅捂着脸叫道,“你军队里的人那样发泄不代表那就是正确的!一般大家都不会这样行房事——”

    “但是你喜欢啊, 无论是前面还是后面——”

    孟琅捂住他的嘴, 万分羞耻地说:“别说了。”

    阿块干脆咬了一下他的手指。孟琅迅速把手抽回去。阿块无辜地望着他, 说:“这也不行吗?”

    孟琅心情复杂地说:“你不会感到难为情吗?”

    “不会。”阿块干脆利落地说。

    “啊——”孟琅哀嚎一声。他所熟习的礼义廉耻对阿块来说宛若浮云,因此在阿块面前他所坚持的这些东西也不堪一击了。色字当头果真是一把刀,他以前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他是说, 他原以为夫妻之间也还是有基本的礼节要遵守的

    阿块凑过来,把下巴往孟琅肩膀上一搁,双手就极其自然地环住了他的腰。斫雪气得在空中乱舞, 流苏甩的呼呼作响, 骂得极厉害。孟琅说:“我们今晚得去神君宫了。”

    “明天去吧。”阿块说, “你身体还没恢复好。”

    “这都是拜谁所赐?”孟琅说, “没那么严重,好歹我还是个神仙,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阿块把手放到他腰上, 使劲一按,孟琅一个踉跄, 按着他手喊:“你干什么?”

    “你身体还没好,我那天干了什么还是记得的。”阿块说,“我知道你心急,但你再歇一晚吧。今晚上我什么都不会干的。”

    孟琅沉默着。他不知道是否可以这样浪费时间,他们本该昨晚就去神君宫的。所以说,他当时真该想想别的办法让阿块冷静下来

    “你现在去,万一遇上什么,打架都打不利索。你不是身体恢复得快吗?再歇一天不会耽误太久的。而且,我们也不一定能在神君宫找到什么。”阿块开始晃他,耍赖似的,“再等一晚吧,就一晚。”

    孟琅纠结地想,再等一晚,他的状态的确会恢复的更好。实际上,他今天确实觉得腰还有点酸痛,腿也有点抻不开

    “而且我看不见,你要是行动不便,我也会受影响。”

    孟琅被说服了,无奈道:“那就明晚去。不能再晚了。”

    阿块欢呼一声,又把他抱住了。孟琅说:“你不嫌热吗?”

    “但是我身上凉快啊。这样你也凉快些。”

    孟琅无言。斫雪的叫骂没得到回应,气得整个竖起来,流苏直抖,它一下子溜到角落里,再不理孟琅了。孟琅见状,颇觉对不起它,可他也拿阿块没有办法。说到底,他也喜欢他,所以才没办法拒绝。

    孟琅叹了口气,往阿块怀里一靠,心想,自己也算是完蛋了。因为太喜欢了,所以什么办法都没有啊。

    晚上的时候不知为何孟琅很难睡着。分明是个很好睡的夜晚,白天下了一阵透雨,天气凉快了许多,秋意越来越浓,蝉鸣渐渐遁迹,蛐蛐登台歌唱。一丝一丝的微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比前几天的闷热让人好受多了。而且阿块在他旁边,有阿块在是不会热的。

    但到冬天的时候会冷吗?孟琅睁着眼睛,漫无目的地想。他向下望了望,看到了阿块蓬乱的头发。他的手箍在他腰上,重量分明,虽然他们之前也抱着睡,但阿块只是把胳膊搭在他身上,而不是这样整个人埋进怀里。

    好像从那天晚上开始阿块就有些变化了,该说是肆无忌惮又或者是本性流露呢?或许是因为成长的经历与众不同,阿块在情感的表达上格外直白强烈,诚然,这不能算是一件坏事

    阿块忽然抬头,问:“睡不着吗?”

    果然,睁开眼睛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孟琅觉得很新奇,他盯着阿块,问:“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阿块打了个哈欠,说:“呼吸、心跳,都跟睡着的时候不一样。”

    “这样细微的东西也能听出来吗?”

    阿块点点头,靠着孟琅胸口说:“现在的心跳比睡着时要快一些。”

    “难道我睡着的时候你听过吗?”

    阿块僵了一下,还是承认道:“听过。”

    孟琅惊奇地说:“我完全不知道。”

    “因为你睡得很沉。所以,今天为什么睡不着?”阿块问,“因为明天要去神君宫了吗?”

    孟琅思索道:“或许吧。我一想到那里有宏元的神像,就有点紧张。”

    “他的神识会那么巧就在神像上吗?”

    “不。只是我觉得那地方离他太近了”

    不。孟琅想,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他修为大不如前了。所以他才会紧张,甚至可以说害怕。

    阿块说:“要是我们真遇到了他你就先跑,你在我反而不好打。”

    “行。”

    阿块怀疑地抬起头:“你到时候真得跑,别留下来。”

    “知道,我答应你了。”孟琅失笑道,“我这次真的不会食言。”

    阿块稍微松了口气。他听着孟琅平稳的心跳声,心里觉得很安定。过了会,他听到孟琅说:“阿块,你往上面睡点。”

    阿块往上挪了挪,问:“怎么了?”

    “我想看看你的脸。”

    阿块倏然间睁大了眼睛,下一瞬,他抓住孟琅,吻了上去。他本来真的什么都不想干的,但孟琅一句话就让他心动无比。他吻得温柔而热烈,孟琅回应着,手指在他的头发间穿梭。吻到一半阿块突然把自己拔开,郁闷地说:“不能继续了。”

    孟琅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他说:“真的不继续了吗?”

    “我之前说过今晚上什么都不干的。”

    “真的?”孟琅揉着阿块的耳朵,心情很好地说,“其实如果不做到底”

    阿块抓住他,一下子覆了过来。长夜漫漫,虫鸣唧唧,早上的时候,阿块都不想起来。他甚至想找个什么理由再拖延一下,但孟琅决定的事很难轻易改变。当夜幕降临之际,他们必须出发了。

    去神君宫的路上,孟琅说:“梧桐殿前面是五灵坊,传说宏元曾经得一牛一蚕一猪一羊一鸡的帮助,所以人们在他的神殿前为这五种东西立了牌坊。五灵坊前是寺庙的山门,梧桐殿后就是道士的房舍,房舍后有一道围墙,里面有一大棵梧桐树,梧桐树旁边就是宏元故居。现在是黄昏之时,山门已闭,庙中无人,道士也都要睡了。我们这个时候去最好。”

    从空中,他能看到巍峨的山门和高高的牌坊,后头的梧桐殿是这座庙里最恢弘的建筑,在夜色中,它宛如一头趴伏在大地上的巨兽,又像守卫着宏元故居的门神。与梧桐殿相比,宏元以前住的屋子不过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孟琅拽拽阿块,说:“往前一点,我们直接去他的老屋。”

    他们在那排平房前落下。宏元的老屋其实早就坍塌了,后人依照村人的记忆,用那堆老砖重新建了一遍,废墟中的东西,也都放在屋子里。即便如此,这屋子从外面看来也十分简陋,就像一个普通庄稼汉住的地方。孟琅要去推门,阿块说:“等等。”

    煞气从他脚下流出,流进门缝,前去探路。孟琅诧异地望着地上涌动的黑流,低声道:“你现在其实也算看得见吧?那你之前还说我身体不好会影响你?”

    “确实会影响啊。”阿块理直气壮道,“我会没法专心。屋里好像没什么,但门锁了。”

    “窗户也所锁了?”

    “锁了,但我可以打开。”

    “怎么打开?”

    “用煞气。”

    孟琅心情复杂:“你的煞气用途还真多啊。”

    屋里传来一声重响。阿块推开门,孟琅下意识拉了他一下。

    “等等,别太快。”孟琅说,“我先进去,有些东西,不看是不知道的。”

    他将门稍微推开一些,探头进去,便看到挂着农具的墙壁,再一转头,就对上了屋中央满脸血光的神像。那一刻,孟琅的心脏几乎停跳。他立刻挥了一下斫雪剑,把那两根蜡烛灭掉了。

    “怎么了?”阿块紧张地问。

    “有神像。”孟琅说,“这也正常。毕竟这里是他的家。我们快些找吧。”

    这时候阿块就帮不上忙了。他烦躁地站在那,煞气不安分地动着。宏元屋中陈列简单,柜子不多,孟琅一一拉开,没发现什么。他又到春台前找了一圈,春台上只有贡品,梅花饼柑橘之类的。孟琅停了下来,盯着灰扑扑的地面。突然,他跪了下来,在地上摸索着。

    墙壁可以倒塌,家具可以腐朽,可是屋子的地基是不容易变的。孟琅轻轻敲着地面,没有中空的地方。这里是主屋,宏元有东西也不会藏在这,他会藏在——

    卧室。孟琅迅速地说:“我们去侧屋。”

    他们找到了宏元的卧室。出人意料的,宏元睡的是土炕。这屋子里也有神像,令人头皮发麻。孟琅总有种宏元随时都会降临的错觉,他止不住的心慌,这时候阿块抓住他,说:“别着急。”

    孟琅深呼吸一口气,说:“谢谢。”

    一般来说,庄稼汉会将值钱的东西藏在炕头。但这屋子已经倒过,如果宏元真在墙里藏了什么,也早就没有了。唯一的出路就是地面。可是这屋子的地也很正常。孟琅心中焦躁,难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吗?这也是有可能的。他冒险点了蜡烛,仔细搜寻着,可他的确一无所获。

    孟琅将这排平房都找遍了,但还是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他有些沮丧,走到那梧桐树下,忽然,他发现梧桐树下放着许多梅花饼。

    相传宏元在这棵大梧桐下成仙,人们在这里祭拜他也很正常,可为什么偏偏要放梅花饼呢?孟琅想起春台上那碟梅花饼,更疑惑了。

    不应该放跟梧桐有关的东西吗忽然间,孟琅想起了店家的话。

    【梧桐殿只有一棵大梧桐,最多的还是梅花。听说,那都是宏元仙尊当年亲手种的呢!】

    第257章 不灭金身

    孟琅盯着那些梅花饼, 心想,这梅花有什么寓意吗?

    或许该去梧桐殿四周看看。那些梅花都种在那里。孟琅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阿块:“你还记不记得几天前我们在街上听到的宏元显灵的故事?”

    “哪段故事?他显灵的事太多了。”

    “不灭金身的故事。”

    阿块回想着:“他给县令托梦, 说要修一座不灭金身来保佑梧桐县?他还给县令指明了梧桐山里有棵大梧桐树, 可以用它来做神像。”

    “不错。当县令真带人去找到那棵大梧桐树时, 却发现它是好几棵梧桐树纠缠在一起长成的, 而且已经死了。县令于是把它砍断做了一尊神像,放在梧桐殿里。有意思的是,当工匠雕刻神像时, 发现这枯木上竟长出了一枝梅花,因为宏元爱梅, 曾种过许多梅花, 他们就把这枝梅花保留了下来。现在, 那梅花到冬天还会开,被称为梧桐殿的神迹。”

    孟琅沉思着,继续说。

    “但我在羽化岛时, 从来不知道宏元喜欢梅花。他住的地方到处种满了梧桐,连一棵梅花都没有。这不是很奇怪吗?他为什么不让人知道他喜欢梅花?事出反常必有妖,梧桐上不会长梅花, 树离了土也不能活。那座不灭金身或许有什么问题, 我们最好去梧桐殿看看。”

    “那就走吧。”阿块说。

    梧桐殿是整个神君宫最为雄伟的建筑。它有三层, 气宇恢宏, 瓦皆贴金,柱皆镂彩,远看宛如一座丰碑, 屹立在莽莽群山中。晚上,梧桐殿自然锁着门, 但这拦不住阿块。

    孟琅和阿块一进梧桐殿,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檀香味。梧桐殿里同样点着一排红烛,跃动的火苗像红色的泪珠。明黄色的经幡从屋顶垂下,宛如天际倾流的瀑布,又像神明垂下的玉手。微风吹过,经幡飘荡,露出了端坐在殿中的神像。

    神像极高,一眼竟望不到头。它的面目隐匿在黑暗中,唯有低垂的捻着梅花的手能看清楚。它另一只手搁在膝盖的竹节鞭上,那是宏元的灵器。神殿中一片寂静,唯有黄幡微微晃动的呼啦声。孟琅仰望着神像,不禁心生忌惮。他安慰自己:宏元的神识要是在这尊神像上,他早就该发现他们了。

    他绕着神像走了一圈,低声道:“我们得上去看看。”

    阿块搂住他的腰,一抬脚,煞气就把他们托了起来。孟琅从袖子里掏出一根蜡烛点亮,烛光一寸寸地从神像身上扫过,它身上的线条充满力量,仿佛在流动,这让孟琅觉得它好像是一尊活物。他心中十分紧张,睁大着眼睛,仔仔细细地找着那枝梅花。他们从神像的手上、腰上、肩上转过去,最后,他们看到了神像漆黑的眼睛。

    那枝梅花,居然长在神像的眼睛里。

    此时梅花尚未开放,神像眼中不过一截丑陋的枯枝,奇的是那只眼睛正好是两棵梧桐树扭在一起形成的缝隙。那梅花枝从那黑漆漆的眼窝里伸出来,看起来格外诡异。

    孟琅定定地望着那截木头。神仙显灵之事,常有附会,宏元给梧桐县令托梦的故事,他一开始也没有太在意。因为那县令完全有可能是先发现了枯木,而后编出了那么一个故事,以夸大自己的功绩。可现在,他却觉得那或许真是宏元托下的梦了。

    因为,这截木头根本不是长在神像上的,它是被人插进去的,也可以说,它是被人裹在了那些枯枝里。

    这太奇怪了。

    孟琅问:“阿块,这枝梅花好像在神像里头,你能让煞气进去看看吗?”

    煞气试探着爬了进去,沙沙的声响在岑寂的神殿中格外清晰。微弱的烛火,在神像脸上跳跃。沉重的黄幡,宛如监狱的牢杆。那漆黑的缝隙中,似乎有什么深不见底的东西。阿块的眉头一点点皱起来,他说:“这里头是空的。”

    “空的?”

    “里面很深”突然,阿块瞪大眼睛,抓着孟琅迅速朝下飞去,就在这时,神像动了!它举起竹节鞭,打了下来!以那梅花为中心它涂金的神面一寸寸离开,木片扑簌掉落,梧桐殿发出轰隆隆的巨响,阿块抱着孟琅从门里冲出,与此同时,神像站了起来。

    它向前跨步,黄幡从它碎裂的脸庞流过,它举起竹节鞭一打,梧桐殿便颤抖起来,接着,整个神殿轰然倒塌,神像出来了!阿块抓着孟琅朝外跑,这时,立在梧桐殿前的五灵坊忽然转过头——牌坊上那五只牛蚕猪羊鸡的眼睛倏然闪过亮光,接着,牌坊底下伸出了十双手,十个顶着牛头蚕头猪头羊头鸡头的石人从地底爬出,像一座山挡在阿块面前!

    阿块立时向上飞去,石人仰望着他们,可神像却跟了上来!木头一块块从它身上掉落,最终,露出了一个青色的木头人。那木头人面目模糊,可身形却凹凸有致——宏元的神像里,竟是个女人!

    千里之外,宏元一行人正在搜寻阿块的踪迹。他虽神格受损,却因三位上仙的倾力相救而损伤不大,不过他还是辞去了领队之职,奉归一为首。他们这一队出发得晚些,月华、百川、沧灵早已经各率神仙展开搜寻了。

    他们一共有八人,分别是归一、宏元、妙真、笔中仙、火如云、金老丈、累累山人和黑无常。其中,黑无常是归一从酆都请来的,他说有个鬼差更容易发现青煞的踪迹,可惜酆都最近事务繁忙,阎罗走不开,白无常又得到处出差,只有黑无常能过来帮忙了。

    这帮人从万年郡向北找,已经找了好几天。忽然,宏元停住了,笔中仙诧异地望向他,却见他脸色铁青,扭身朝另一个方向飞去。笔中仙大喊:“宏元仙君,你去哪里?”

    “我找到那青煞了!”宏元喊道,“他动了我的神像!”

    何止是动了他的神像!宏元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敢去那个地方!瞬间,他便如一颗流星消失在天际。众人惊愕地望着他,又看向归一,后者面色凝重,说:“跟着他!”

    梧桐殿上空,巨响如雷,黑云翻涌。道士们慌忙从屋舍里跑出,神仙宫不一会就成了一座空楼。孟琅被阿块扔了出去,他踩在斫雪剑上,远观着和阿块战斗的那木头女尸。显然,那是一具鬼侍。那女尸极其庞大,身体泛着青光,阿块在她面前渺小得就如一粒尘埃。

    阿块惊险地闪躲着,磅礴的煞气从他体内涌出,很快就凝结成一个黑色的巨影。那黑影悍然出拳,与女尸不相上下,这更让孟琅心惊——这女尸竟能和阿块相抗!莫非这又是一具青煞?她的身体无比坚硬,即使受了阿块两拳也没有分毫变化。

    其实阿块打得并不吃力,他的煞气并非实物,女尸的竹节鞭落在他身上就像落进水里似的,没什么力道。他揪住女尸的胳膊,把她摔进了山里。只听一声巨响,山中尘土飞涌,女尸倒在山坡上,又龇牙咧嘴地爬起,朝阿块冲了过去,却被他一把扣住脸,又按进了地里。煞气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身体——这是吞噬。

    阿块不怕鬼,也不怕任何阴邪之物,因为他本身,就是这天地间至阴至邪的存在。

    数百里外,宏元脑袋一痛。他捂着头,更快地赶去,一缕青光在他眼中闪现。他脚下群山飞逝,江河倒流,终于他看见了那熟悉的青山,看见了地上的女尸,还有正在吞噬她的巨影!宏元怒吼一声,掏出竹节鞭,一个金色的巨影在空中显现,孟琅冲阿块喊道:“宏元来了!”

    他再站不住了,踩着斫雪冲过去,这时阿块也看见了宏元的法相,他抓住女尸,把她扔了过去。出人意料的,宏元的法相竟然接住了那女尸,而女尸也没有伤害他,两人一齐朝阿块攻来。此时,归一他们也看到了梧桐殿上空的景象。火如云激动地喊道:“是青煞!”

    众人立即冲过去,刹那间法相齐出,梧桐殿上空如霞光辉照,而那巨影忽化作滔天黑潮,瞬间吞噬了他们。

    他们被阿块拖入了鬼蜮之中。方圆十里的亡灵立刻被吸进了鬼蜮中,那庞大的黑影将整个梧桐县都笼罩在了黑暗之中。有人惊慌地叫道:“月食!”

    他们的确会将这误以为月食,因为天空中除了黑暗再无其他。而在鬼蜮之中,神仙们都失散了。幸运的是,归一被吞进鬼蜮时抓住了黑无常。黑无常虽然不是青煞,可也是非比寻常的厉鬼,鬼蜮中的亡魂不敢靠近他。归一看起来很镇定,他对黑无常说:“你现在再看看。”

    黑无常双眼一闭,一睁,瞳孔霎时变成全白。

    归一问:“你看到了几个?”

    “一个。”

    “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黑无常问,“是否过去?方才上仙,可见孟兄?”

    归一沉思着,他刚刚根本什么都没看见。片刻,他说:“先过去。”

    孟琅被挡在了鬼蜮外面。他万万没想到阿块会以这样的方式把他排除在战斗外!刚刚他看得清楚,空中至少有五六尊法相,虽然还没成形认不出是谁,可那意味着至少有五六个神仙!他焦急地在鬼蜮外转悠着,这时,他看见地上的石人一个个走到了鬼蜮下面,那牛头石人抓起鸡头石人,把它朝鬼蜮扔了过来!

    孟琅大惊,立刻出剑,他已召不出完整的法相,唯有一道恢弘的剑光闪过,斩断了那石人。可那鸡头坠地之后,很快就又滚回了脖子上。石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孟琅心下一凛,看来,只是斩断头颅杀不了这些石人。

    石人再度聚集,看样子,它们想打破阿块的鬼蜮。

    孟琅握紧斫雪剑,朝石人冲了过去。

    不管怎样,他不能让它们得逞!

    第258章 女尸中人

    鬼蜮中, 阿块与女尸、宏元在厮杀。他吞噬了宏元,又吞噬了坠龙山的阴气,实力远超从前, 以一敌二也不落下风。那女尸虽然看着强大, 但在鬼蜮中她的阴气无时无刻不在被劫夺, 至于宏元, 他神格本无大碍,可在鬼蜮中也打得束手束脚。

    阿块急于结束战斗。在鬼蜮中,他的力量被放到最大。他就是这里的天, 这里的地,这里绝对的王。他的每一次出拳, 都伴随着万千亡魂的呼啸。那些亡魂汇成黑色的巨流, 怒吼着朝宏元打来。宏元的法相在这黑色的狂潮中就如一叶即将倾覆的小舟, 他的灵气以一个惊人的速度消耗着,这令宏元感到十分不妙。

    不能再耗下去了。要么杀了这家伙,要么就赶紧逃走!可是宏元看了眼女尸, 咬咬牙,大喝一声,一道金光从他胸膛射出, 刹那间照亮了这方鬼蜮, 他的灵气汹涌而出, 迅速汇入法相之中, 那法相膨胀、攀升、像小山一样从地面拱起,悍然压过了漫天黑潮。

    与此同时,一条条青色的藤蔓缠住了阿块的脚, 女尸趴在地上,阴狠地瞪着他。那些藤蔓正是从她手中长出的。法相手中竹节鞭的圆环一圈圈亮起, 宏元双手一翻,法相便举着竹节鞭砍了下来!登时,一道道金光从竹节鞭中迸出,撕碎了阿块的化身,鞭芒直指阿块。

    不远处,刚和妙真汇合的金老丈和火如云也看到了那浩瀚的金光。另一处的笔中仙和累累山人也看到了。几人不约而同朝那金光闪现处赶去。

    竹节鞭带着千钧之力落下,煞气猛地腾起,化作一只巨手伸出,接住了鞭身!灵气与煞气厮杀,法相与黑潮搏斗,就在这时,女尸腾地而起,抄着神像的竹节鞭冲了过来!又一只巨手从黑雾中刺出,接住了她那柄竹节鞭。宏元瞪着黑雾中那头可恶的青煞,他空洞的眼眶中翻涌着墨一般的青色。

    煞气在阿块周围凝结,一个庞然大物从地面缓缓崛起,他的化身是被宏元打散了,可在鬼蜮中他随时可以再次凝结化身。宏元尽全力催发着灵气,紧闭的双唇中流下一缕鲜血。阿块觉得奇怪——宏元不是青煞吗?为什么他这样弱?而且,为何他直到现在都没用煞气?

    就在这时,女尸忽然张大了嘴巴,她眼睛上那梅花枝忽然长出了花苞,宏元双眼一瞪,大喊:“回去!”说着,竟不顾神格的隐痛,将所有灵气使了出来!竹节鞭上忽然窜起一道雷电,法相威力大涨,击破巨手,击破黑影,打向阿块!突然,宏元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他一低头,发现是一截血红的拂尘。

    归一愤怒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雷霆之力果真是你杀了威灵!”

    顿时,归一的灵气冲进了宏元的身体,他那受创的神格立即破碎,一道青色的煞气从他身体流出,瞬息便吞没了他!宏元的法相砰然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青色的巨影。

    他的真身,终于出现了。

    “那是什么?”金老丈愕然望着空中的巨影,“那是青煞?怎么会有两只青煞?”

    话音未落,他的胸口便被一只手刺穿了。他眼珠微微一转,只看到妙真面无表情的脸。火如云大骇:“妙真仙子,你在干什么?”

    妙真捏碎了金老丈的神格,转身朝火如云抓来!火如云立刻挥拳,烈火裹着拳头刺出,妙真面不改色,手舞如飞,火如云怒吼道:“你究竟在干什么!”

    突然,火如云看到笔中仙从远处赶来,脸上不禁闪过一抹喜色。可下一瞬,他看到了笔中仙衣襟上的鲜血。他脸上的喜悦立时变为惊恐,笔中仙咧嘴一笑,露出了森森的白牙。忽然,一个黑影拦住了他——是黑无常。

    笔中仙一愣,怒道:“多管闲事!”

    他手腕一转,生花笔便画出数柄飞刀,朝黑无常刺去。另一边,火如云边打边冲妙真大叫:“你为何要杀我!”

    妙真翻了个白眼,忽然,她嘴唇下出现了另一双血红的唇。那双嘴唇嘻嘻笑着,说:“谁是妙真?你连鬼都看不出,蠢猪!”

    火如云大骇,一圈打在妙真脸上,可那张脸却将他的手裹住了!接着,那双红唇骤然变大,几乎横跨了妙真的整张脸,把他的拳头吃了进去!火如云惨叫连连,挥舞着断手。

    妙真一扭脖子,光滑的脸上重新长出五官,那根本不是妙真的脸,而是一个陌生的绝色女子。深红色的煞气从她身上涌出,把那伞也染成了红色,她打开伞,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从伞中爬出——那才是妙真。

    “谁是妙真?”这两个面容迥异的女子望着火如云笑道,“放着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千面!”

    那边,宏元真身一显露,气势便迥然不同。归一立即召出法相,与他对打起来。他心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果然,宏元真是青煞!他骗过了羽化岛上的所有人,在一堆神仙中蛰伏了五百年之久!归一毕竟是归一,他灵气雄厚,一时间他竟与宏元平分秋色。

    这令归一感到万分奇怪,他明明记得千年前那头青煞有多强大,可现在宏元不仅比不上之前,甚至好像还弱了些。

    突然,女尸发出一声哀鸣。她没了宏元帮助后难以和阿块相抗,竟被他打穿了胸膛,女尸颓然倒地,几次都没能爬起来。她青色的眼瞳中,倒映着宏元被归一和阿块夹攻的画面,太奇怪了,作为一只活了上千年的青煞,他竟然那么弱。

    女尸微微张开了嘴。她眼中的梅花开了。

    宏元心中突然警铃大作,他猛地扭头,冲女尸喊道:“不!!!”

    梅花迅速开遍女尸全身,青色的枝条从她身体中抽出,那枝条那么绿那么纤细,就像新发的嫩枝一般。那些枝条迅速扒开她的腹部,一股格外阴冷的气息流了出来。接着,一只白嫩的手从女尸的肚子里伸了出来。然后,一个长发及地的女人从她湿漉漉的肚子里爬出。她的上半身虽然是人的模样,下半身却还是树枝。宏元目眦欲裂,叫道:“回去!!!”

    但太迟了。那女子睁开了眼,她的眼瞳,是极深的青色。

    一瞬间,女尸瓦解为铜绿的煞气,那煞气远比宏元的暴虐,远比宏元的深厚,那煞气就如青色的葵花在空中绽放,无数细长的花瓣扭动着朝阿块和归一扑来,而每朵花瓣的尖端都是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头,这些玩意儿是人面蛇。

    归一一眼就看到这些人蛇中最粗最大的一条长着海石老人的脸。他大骇,而人面蛇已经扑至他面前。关键时刻,阿块的化身抓住他,把他丢到了一边。那巨影怒吼着,吞下了那些蛇!巨影膨胀着,膨胀着,身体凸起许多小柱,就好像有什么在里面冲撞着。它越胀越大,最后几乎到了一个极限——一声巨响,它被撑裂了。

    阿块坠落地上,嘴边一片殷红。他的整个胸膛都空了,密密麻麻的人面蛇钻进了他的身体,撕咬着他的血肉。归一赶紧在他胸前拍了一掌,那些煞蛇立即朝他咬去。那浓郁的煞气令归一心惊,那样精纯,那样残暴,那样狠毒,与一般的鬼根本无法相比。

    女人抬手,撑住了天。她面无表情,可她的手如此有力,煞气源源不断地从她体内流出,鬼蜮,变形了。

    鬼蜮外,孟琅正在和那些石人周旋。他不想让它们破坏阿块的鬼蜮,可又没办法消灭它们。无论他砍下它们的头颅多少次,它们都能重新组装起身体。消灭这些石人的关键究竟是什么?孟琅在那些石人中穿梭,它们虽然力气奇大,但行动迟缓,追不上他。

    牛、蚕、猪、羊、鸡。这些石人是从五灵坊下钻出来的,那么——孟琅猛地冲向五灵坊,这时,他看到五灵坊上的牛蚕猪羊鸡的眼睛都亮了。那些东西像活了一样从壁画上逃走了!登时,他明白这才是击杀石人的关键!

    他正要去追,鬼蜮却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孟琅愣住了,他看着天空上那片黑色的海洋,一个黑色的牛角似的东西从里面刺了出来,越来越长,越来越长,最终,鬼蜮破了。

    无数铜绿色的亡魂从鬼蜮中游出,扑向天地。梧桐县中一片哀嚎,那些亡魂肆意地吸食着村民的灵魂,所过之处人们都成了一具空壳。

    鬼蜮最深处,宏元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个女人。

    “不,不”他恐惧地喊道,“你不能出来!你还没有成形——回去——回去!”

    但女人已经无法回去了。她雪白的肌肤迅速枯萎,浓郁的煞气从她身体中溢出,她下半身那些嫩绿的枝条也马上变为枯黄。她就像一朵昙花,转瞬即逝,宏元恐慌地抱着她,他的煞气流向她,可是徒劳无功,女人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她抬起手,好像是想抚摸宏元的脸颊,可她的指尖碰到宏元的刹那,她就变成了一片灰烬。

    “不,不,不”宏元叫道,“不!!!”

    第259章 石头仙翁

    一团明亮的青光从女尸身体中飞出, 融进了宏元的身体。那一瞬间,熟悉的威压降临,宏元眼中双泪长流, 不, 他已经不是宏元。那些肆虐的亡魂如归海的河流般汇入他的身体, 瞬间, 一个青色的巨人屹立在大地之上。

    那青色的巨人哀嚎着,于是天下起了绿雨。不,那不是雨, 而是——煞气!

    如果说阿块的煞气像海,宏元的煞气却像天。海尚有尽头, 天却无边无际——现在, 天塌了。远处的人们只看到梧桐山上空一大片绿色的云霞向下坠落, 就好像天空被人捅出了一个窟窿。那一瞬无论是黑无常还是千面还是笔中仙火如云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逃!

    但就在宏元跟前的阿块和归一如何逃!他们几乎瞬间就被宏元的煞气淹没了,一道白色的流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煞气,孟琅冲了进来, 抓住他们,吼道:“走!”但煞气中无数只青色的手抓住了阿块和归一,无数个青色的人头撕咬着阿块和归一, 孟琅也被他们抓住了。

    归一知道, 宏元要吞噬他们。

    他看了眼孟琅, 把他推开了。然后, 他松开了天流瀑。雪白的拂尘裹住了孟琅,也裹住了阿块,归一双手结印, 眼神平静。

    他的神格熠熠生辉。修行千年,虽不能杀青煞, 可要说无一击之力,却也太轻看了他!

    他手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阵法。那阵法罩住了归一的神格,刹那间,就像在干柴上浇了一把烈火似的,归一的神格熊熊燃烧起来,他脸上金光一片,肌肤几乎透明。天流瀑带着孟琅和阿块迅速飞去,它雪白的毛须被煞气中的鬼魂一把把扯下,在天流瀑里孟琅什么都看不见,忽然,他和阿块被天流瀑甩了出去。

    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宏元煞气的边缘。天流瀑转瞬就被吞噬,阿块忍着剧痛,抓住了孟琅。他没有回头,全力向前飞驰。他能感觉到身后那可怕的急速增长的灵气,对鬼来说那是最令人恐惧的东西。

    远处,青色的鬼潮中忽然亮起了一道光柱。那光柱直冲云霄,一个浩大的人影在光柱中闪现,他的形体模糊不清,他的神格却无比璀璨。

    光柱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膨胀开来,天地间本不可能再有如此多的灵气,可它们就是出现了,好像扩散开的波纹一般无限地扩张,最终一声亘古的鸣响在空中荡开,光柱裂开,无数细白的光雨落下。

    刹那间孟琅眼前一片雪白,耳朵流下两道鲜血。他短暂地失了明,失了聪,当他眼前再度出现模糊的光影时,他发现自己摔到了地上,但他没有受伤。他勉强爬起来,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跪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努力压下那恶心的感觉。斫雪剑飞入他手中,他撑着斫雪剑,站了起来。

    他一转身,就看到了阿块。

    阿块跪在地上,几乎蜷缩成一团。他背上一片血淋淋,就像从绿矾油里滚了一道似的。那狰狞的伤口里,丝丝缕缕的灵气像针一样深深扎了进去。孟琅赶紧冲过去,帮他把那些灵气引出来,就在这时,阿块突然推了他一把。孟琅还没反应过来,一条人面蛇就擦着他的鼻尖咬过去了。阿块一把抓住那蛇,按在地上,声音嘶哑地吼道:“别!过!来!”

    那蛇在他手中扭动着。孟琅盯着那蛇头,心中无比震惊。

    那,那是已羽化了的海石老人的脸!

    阿块另一只手按着胸口,指缝间有无数小蛇攥动。近乎深青色的煞气从他身上涌出,撕咬着那些铜绿色的人面蛇。他手中那条蛇剧烈地挣扎着,蛇尾在地上抽得啪啪作响,但阿块紧紧卡着蛇头,指头几乎陷进蛇兽之中。就在这时,一条小蛇忽地从那人面蛇口中钻出,向阿块咬去!孟琅抄起斫雪剑,本能地,一剑砍断了那条蛇!

    蛇尾落地,蛇头却还咬向阿块。关键时刻,一只手掐住了那条蛇——是黑无常!那蛇在他手中扭动着,极其凶狠,此时,阿块手中那蛇突然惨叫一声,海石老人的脸变了形,彻底被吸入了煞气之中。

    阿块身上煞气大增,一瞬间就吞噬了那些小蛇。他呕出一口黑血,双手撑在地上,煞气却渐渐地平复了。他胸口的那个大洞也愈合了,只是背上的伤口仍然狰狞。孟琅急忙过去,将那些灵气导了出来,这时,他看清了黑无常手中那条人面蛇的脑袋。他大吃一惊,叫道:“石头仙翁!”

    那人面蛇正是早就被威灵真君诛杀的石头仙翁!他挣扎着,嘶嘶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黑无常将那蛇塞进袋子,说:“此处危险,先离开!”

    “去哪里?”

    “尖崩子。”

    “你怎么会知道尖崩子?”

    “上仙所托,如何不知!”黑无常厉声道,“宏元未必死,你我须速离!”

    话音刚落,他一手抓起孟琅,一手抓着阿块,飞了起来!空中,孟琅问:“你没受伤?”

    “我走得快。”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跟师傅在一块?师傅呢?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块伤口里的灵气是师傅的,师傅人呢?是他让你来找我的?他现在是不是在尖崩子——”

    黑无常一律不答,只面色沉重地全力前行。孟琅见他不应,心中越发不安,越发恐慌。师傅肯定跟宏元交手了,他是赢了,还是输了?虽然宏元是青煞,可刚刚那一击太可怕了,那样恐怖的灵气他从没有见过,就算是宏元,难道对上那一击也能无碍吗?师傅,师傅应该没事,就算没有打赢宏元,他肯定也能逃脱

    忽然,黑无常面色一变。他直直地坠到地上,松开孟琅二人,伸手就捅进了喉咙里,拽出了一条细长的人面蛇。黑无常脸色铁青,说:“漏网之鱼。”

    他把那蛇装进袋子,在袋口敞开的刹那,石头仙翁跑了出来,直直地钻进了阿块的耳朵。孟琅大骇,可阿块只是晃了晃脑袋,接着,他的形体就溃散了。他又变成了一团青雾,那雾气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人面蛇被挤在里头,动弹不得,那蛇尖叫着,大喊着,竟然说出了人话。

    “放过我!放过我!小神仙,老头我也曾是神仙,你别见死不救!放过我,我告诉你们宏元的弱点。”

    那团青色的墨疙瘩不动了。接着,它晃晃悠悠地跑到了孟琅面前。孟琅接住它,问:“阿块?”

    墨疙瘩点点头。黑无常解释道:“食鬼太多,消化不良,缩形节体,无碍勿忧。”

    墨疙瘩抬了下脑袋,像是翻了个白眼。孟琅松了口气,问被锁住的人面蛇:“你是石头仙翁?你真是他?你没死?你怎么认识宏元的?你知道他的弱点?”

    “你这小神仙问题也太多了——嘶嘶嘶!别打我!我说,我一个个说还不成吗?”人面蛇被墨疙瘩打了一巴掌,赶紧说,“不错,我就是石头仙翁!老头我被宏元那小子坑死啦!他偷了我的炼鬼术,还杀了我,把我炼成了这鬼东西——”

    孟琅打断他:“你怎么碰上宏元的?他不是被威灵真君杀了吗?”

    “这谁知道!总之我就碰上了,收他做了徒弟——”

    孟琅再次打断他:“什么时候?”

    “一——九百年前。老子给他杀了,炼了,塞进了截破木头——”

    孟琅盯着他:“你撒谎了。”

    人面蛇一愣,叫道:“我怎么撒谎了?老头我行得正坐得端,我撒什么谎!”

    孟琅当机立断:“无常兄,你能看走马灯吧?你看看这家伙的走马灯。”

    黑无常立刻伸手朝人面蛇抓来,那蛇慌了,大叫道:“别别别!别啊——我说,我说!”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孟琅厉声问,“一什么?我听见了!”

    蛇叫道:“咦?咦什么?”

    孟琅果断道:“黑兄,看他走马灯。”

    “哎哎哎!”人面蛇叫苦不迭,认命道,“一千年前!”

    “宏元一千年前是青煞。”孟琅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十分恐怖,“你到底是怎么认识他的。”

    人面蛇支支吾吾,似乎还想逃避。这时,黑无常支招道:“不如食之,亦得记忆。”

    “别!别!别!”人面蛇大惊,忙叫道,“我说!但你们得保证,我说完之后就放了我!”

    孟琅已没有耐心:“阿块,你干脆吃了他吧。”

    墨圪塔动了一下,人面蛇吓得几乎成了一条直线,他哭叫道:“我说!我说!好歹你还是个神仙,就这么欺负我!该死的宏元,你真是把我害得不浅呐!其实,其实,我认识宏元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人面蛇胆怯地觑着孟琅,后者只盯着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们是知道一千年前那场大战的,青煞啊,多么强大的力量,强大到四上仙都差点比不过,鬼的力量居然能胜过神,这实在令人惊异”

    “别说废话。”孟琅说,“你认识宏元时,他死了。但现在,他活着。你干了什么?”

    “小娃娃你最好别这么聪明”人面蛇还想顾左右而言他,墨疙瘩直接张开大嘴,人面蛇赶紧叫道:“我捡走了他!该死的!我把他捡走了!但我也没什么坏心思,我就是想研究研究!青煞啊!这样强大的力量!谁不想弄清楚这其中的奥秘!他娘的谁知道他居然活了!他原本已经死透了啊!”

    第260章 所谓弱点

    一千年前, 青煞的力量让羽化岛震惊恐惧,也让石头仙翁醉心不已。诛杀青煞时,他趁乱捡走了宏元的一丝残魂。他日夜研究这缕残魂, 想将青煞的力量化为己用, 由此钻研出了炼鬼之术。

    他没有想到, 在炼鬼的过程中, 宏元居然恢复了意识。那狡猾的东西潜伏着,暗中恢复着力量,在他最后一次炼化他时, 他逃走了。

    “就是这小子害我被贬凡尘。”石头仙翁愤愤不平地嚷嚷道,“我当时就不该救他, 忘恩负义的家伙。那之后我一直想杀了他, 所以我就想再炼一只鬼, 一只比宏元更强大的鬼,可我没想到那小子不知道从哪打听到我被贬的消息,居然化作凡人的模样找上门来, 要拜我为师。

    这小子可真狡猾呐,他假装帮我捉鬼,私底下却在偷师。幸亏我发现了, 用我新炼的鬼侍赶走了他, 结果, 这番动静又惊动了羽化岛, 我就让威灵真君那小子给杀了。威灵那愣脑子,我炼鬼又不是什么恶事!我要是真炼出青煞了,羽化岛以后还用怕青煞吗?短视!愚蠢!

    你说说, 我要是现在还活着,保准能炼出五六七八个青煞来, 到时候都不用羽化岛出手,我手下那帮青煞就能把宏元杀了!宏元那小子聪明,知道我这套本领的厉害,才故意跑我这来骗本事。我死后魂魄被他捡走了——呸!下三滥的东西!为了把我那套本领榨干净,他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老头我差点给他折腾死!

    可我没死。他把我扔进万象鼎里——说来他也真够走运的,居然找到了这样的好东西。老头我要有万象鼎,还能让他炸了炉子跑了?他往鼎里不停地扔东西,每次一扔就是成百上千,最开始都是人,后来就有神仙啦。”

    人面蛇嘿嘿一笑,幸灾乐祸地说:“小神仙,这几百年来,羽化岛的光景不太好过吧?第一个是谁来着?平浪仙?后来又有七八个,再后来,我就不在鼎里了。我们这些神仙生前不同凡响,死了也不同凡鬼,一个二个都在鼎里吃人,那场景真是好笑极了。一帮神仙,跟鬼似的狗咬狗!嘶!嘶!嘶!”

    人面蛇咧开漆黑的大嘴,吐着鲜红的信子。孟琅厌恶地盯着人面蛇,心里直犯恶心。

    “我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在那鼎里了。没想到,宏元那小子有一天把我们捞了起来。我还以为他是要吃我们了,说到底他是青煞,他不吃鬼干什么?结果,他干了件叫我目瞪口呆的事情。他把我们塞到一块烂木头里了!那木头,你们都看见了,可你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吧?像你这样的年轻后生晓得什么?”

    人面蛇摇摇头。他本来不该如此嚣张,可他现在深陷困境,形同末路,反而有了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再说,他已经七百多年前没见过人了,他是真想说说话啊!说出来,恶心恶心这个神仙,岂不快活?他得让他们看看,杀了他,是多么错误的决定!

    “那木头可不是一般的东西。”人面蛇想卖点关子,但孟琅的表情毫无变化,这令他十分挫败,只得更夸张地说下去,“那是邪物!人死了叫尸,尸僵而不死,慢慢地就成了怪力乱神的东西,其中顶厉害的就是不化骨,不化骨本不会死了,死了,也不会烂,那木头只长在千年不烂的不化骨上。说是木头,谁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宏元把我们塞进去要干嘛吗?”

    孟琅依旧面无表情。人面蛇十分失望,嘀咕道:“嘶嘶,你这小神仙忒不懂礼貌,我好心跟你分享这些故事,你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你真当自己是审讯犯人啦?”

    孟琅说:“继续说。”

    “你叫我说我就继续说?好好我继续说,你别吃我!”人面蛇慌忙躲避着墨疙瘩的攻击,赶紧说道,“宏元把我们都丢进去,我们就成了那木头的养料。我聪明,知道躲进别人肚子里,这样别人死了,我还能活着。那些蠢货一个二个就都死了,一点神志都没有了。一开始我不明白宏元要干什么,可后来,我就知道了。你知道宏元干了什么吗?他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那木头了。

    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仙了。我真纳闷,这鬼东西怎么能成仙?反正他成仙了,没心也死不了,可心还是顶重要的,他居然把心挖出来给那木头了!他的力量一下子就少了一大截,可他看起来却满不在乎的。有了宏元的心,那木头一下子生出了形——就是那个女人,你们都看见了吧?”

    “你们虽然看见了,可肯定不知道那女人是谁。”人面蛇得意洋洋地说,“我知道。有一次,我听见宏元喊那鬼东西‘姐姐’。”

    “吴桐?”孟琅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他姐姐吴桐?”

    人面蛇大受挫折:“你怎么知道他姐姐名字?”

    “回答我,那是他姐姐吴桐?”

    “不,不是。”人面蛇不屑道,“那不过是个邪灵。宏元把自己的心给了它,让它萌了芽,可它还是个邪灵。但宏元铁了心要把那玩意养出神志来,这么多年他源源不断地往里头塞鬼魂让它吃,甚至还把它移到了人烟繁华的地方,让它听那些人的愿望,好像这样它就能聪明点似的,结果呢,那家伙还是蠢得跟个小孩似的。

    要我说,它要没从树里出来,那杀宏元可真是再容易不过了。可现在它没了,宏元的心回去了,他的力量完整了,你们现在想对付他可就难喽。归一那老头”人面蛇瞧孟琅脸色不对,赶紧改口,“可真是厉害。他到底哪来那么多灵气的?就算是宏元,挨了他那一下估计也伤的不轻”

    “说正事。”孟琅说,“宏元的弱点到底是什么。”

    “没耐心的家伙。”人面蛇嘀咕一声,说,“这样值钱的消息,要不是老夫跟你都是神仙,老夫肯定不会这样轻易地告诉你。小神仙,老夫可得告诉你,就你这点修为,被两个鬼夹着——嘶嘶嘶!”墨疙瘩突然动起来,人面蛇尖叫道,“你这青煞脾气太坏!你怎么能相信他——嘶嘶嘶!别吃了!救命啊!!!”

    “阿块,”孟琅说,“让他说。”

    墨疙瘩吐出一截蛇身,人面蛇虚弱地说:“欺负人的家伙得了,虎落平阳被犬欺,老夫自认倒霉。本来,宏元那小子最大的弱点就是没了心,不过,今天老夫却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没想到吧,老夫虽然当时在跟你们打架,可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老夫注意到,宏元的神格不稳。”

    “他神格怎么不稳?”

    “他被归一一偷袭,法相就碎了。这可不太对劲。”人面蛇摇头道,“自从他成了神,老夫就没见他用过煞气,哪怕抓我们,用的也全是灵气。他是鬼,还是极强大的鬼,可他竟能一直维持神的外表,这说明他能很好地压制鬼气,也说明他的神格同样强大,可今天,他好像完全压制不住身体的鬼气了?

    尤其是,他的心已经回来了。可以料到,他身体里的鬼气会越来越难压制,可他又成了神,嘿嘿,这个难题要如何解决?灵气和煞气不能相融,他体内有这两股力量折腾,日后只怕有好日子受了。除非他放弃当神,或者当鬼,但神格可不是磨烂底的鞋,说扔就能扔,宏元的弱点,就是这个。”

    人面蛇眼珠一转,谄笑道:“好了好了,小神仙,我现在可是能交代的都交代了。你看在我这样配合的份上,可得对我宽大处理。要是你放了我,我就把一身本领教给你。别看我成了这样,我脑子可十分清醒,什么东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要是人被炼成鬼侍,怎么化解?”

    人面蛇大吃一惊,他忌讳地瞄了眼墨疙瘩,讪笑道:“你说啥?炼鬼术?”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会炼鬼?”孟琅冷笑道,“我只想知道那些鬼侍还能不能清醒。”

    “我要告诉你,你能不能放了我?”人面蛇试探道,“我告诉你的东西可够多了。除了我,没人能再知道这么多东西了。你要是还得寸进尺,我宁愿带着炼鬼术的秘密到坟墓去。”

    “可以。”孟琅想了一下,爽快地说。

    “当真?”

    “我以神格发誓,若我骗了你,终有一日会变成凡人。”

    黑无常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当真放他?”

    “当真。”孟琅毫不犹豫地说。

    人面蛇放心了,说:“炼鬼有两种,一种是还留着它的意识,但行事都不可违反主子的命令,叫生炼;另一种就是抹杀它的意识,干啥事都得你下命令,叫死炼。后一种是没救了,前一种,解了它脑子里的咒就行。”

    “如何解咒?”

    “只要你修为比下咒者高就能解。如果是鬼解咒,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咒吃掉,宏元当年就是那么解了我的咒。”

    “如何区分生炼和死炼?”

    “好分得很。死炼不会说话,生炼跟活人没什么区别。”人面蛇嘿嘿笑道,“我能走了吧?你的问题,我可都回答完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既然如此了解宏元,那在你看来,如果要杀了他,该怎么做?”

    “这个嘛,要是羽化岛剩下的人拼尽全力,或许可以成功吧?”人面蛇期待道,“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吧?”

    孟琅点头道:“阿块,放人。”

    人面蛇感到身上的束缚立刻脱开了。他立即跃出,朝地面钻去,就在这时,一道寒光闪过,孟琅精准地将他钉在了地上。人面蛇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大怒道:“你,你出尔反尔!你这背信弃义的家伙!”

    孟琅死死地瞪着他,说:“今日青煞之祸,全因你一己私念而起!你想逃?不——可——能!”

    斫雪划过,将人面蛇一分为二,阿块跳了下来,正好将人面蛇吞了进去。孟琅盯着地上残留的煞气,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平浪仙、海石老人、威灵真君那么多人都死了,只是因为石头仙翁的一己私欲!因为他要炼鬼!他怎么敢活着,怎么敢!

    他深吸一口气,阿块跳到他肩上,贴着他的脸。那团墨疙瘩冰冰凉凉的,令孟琅稍稍冷静了些。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愤怒,对黑无常说:“黑兄,走吧,咱们去尖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