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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明火燃志(三)

    齐珩的风旨【4】下达后, 众臣哗然,各衙门各官吏递上的劄子可谓铺天盖地,齐珩一一驳了回去, 然御史?台与?大理寺算是连夜灯火不灭, 公?衙内乌泱泱地聚在一处, 各执一词。

    今御史?大夫之位空置, 御史?中丞李来济是乌台首长。

    数日问?讯, 然南知文却怎么也不肯开口。

    天子又有密旨不许刑讯, 李来济算是束手无策,只好从南知文在国?子监的处事之地细查了一番,将他批阅过的公?文全部转至御史?台。

    大理寺那边亦是如此,贺致为?人虽酸腐了些,却是有着文人之气, 只默默饮水, 不发一言。

    倒有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2】”的意?味来。

    大理寺卿聂才笛愁眉耷眼数日了,他实是拿这?位礼部尚书没法子。

    大理寺衙门接连数日有人拜访, 他数次推拒,最后为?了避人索性在公?衙后住下了。

    聂才笛长叹了口气, 手指点在茶杯边沿,劝道:“贺尚书,您就全说了罢, 要不然还得委屈您在这?儿住数日不是?”

    贺致冷瞥了他一眼,满眼不屑, 似要瞪着他, 随后啐他满脸的“之乎者也”。

    聂才笛暗自翻了个白眼,随后信手拂了拂身上的官袍, 起身往外?走去。

    聂才笛摇了摇头?,看来他只能寄希望于御史?台与?丽景门推事院了。

    若是那两位开口了,他这?边也就能顺着口子扒开真相。

    卢桢被金吾卫推搡着进了丽景门狱,浓烈的血腥气耸入鼻尖,卢桢忍不住伏在地上干呕,白义一脸嫌弃之状。

    瞧瞧,这?便是范阳卢家培养的嫡长子。

    原是如此不成器。

    卢桢一入长廊,见顶上悬着带着血迹干涸过的刑具,以及半张人皮,吓得直接双腿发软,瘫在地上。

    金吾卫想将他拽起,却不料这?卢桢发了狠地往后退去,口中直叫嚷求饶道:“白将军,我求求您求您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都是家中大人【1】安排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白义属实看不上他这?般窝囊的样子,直接拽住他的后领子,毫不留情地将他往前拖去。

    卢桢一入推事院,范阳卢氏阖族皆慌,老太尉卢缇当场晕厥,阖族一团乱麻。

    原想着若是三司,尚有打点的余地,然偏是直属天子的推事院,天子亲信白义亲掌,整个推事院密不透风,硬是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卢家的掌家娘子实在是走投无路,只好亲自递宫牌入宫求见江式微。

    只还未说两句话,便被江式微堵了回来。

    江宁南氏何尝不似卢家一样慌乱?南窈姝数次入宫,江式微不能不见,然见了南窈姝便哭闹不止,江式微又不好斥责什?么,又因这?是国?政,不好答允她?什?么。

    是以这?些时日,江式微心烦意?乱。

    江式微长叹了口气,手扶在额间,倚在榻上。

    闻余云雁通禀东昌公?主至,江式微只得强撑着身子起来,稍屈身道:“阿娘。”

    “卢家和南家的事。”东昌公?主瞧了她?一眼,而?后淡淡道。

    江式微沉默不言。

    “从小你便养在江宁,南氏于你是何情感,你该比我清楚。”

    “是以,如今南氏有难,你该做什?么?”东昌公?主盯着她?惨白的面容,漠然道。

    “求情么?”江式微对上了东昌公?主的目光。

    “阿娘,有的情求得,但有的情不能。”江式微恳切道。

    “那你便要眼睁睁看着教养过你的世伯被问?罪么?”东昌公?主愠怒道。

    江式微默然。

    眼睁睁么?那是养了她?十五年的家族,她?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

    东昌公?主见她?如此,反倒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若南氏被问?罪,江氏离那一日也就不远了。”东昌公?主转过头?。

    “你什?么意?思?”江式微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不,不会的,江家不会参与?其中的。

    江式微试图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是她?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捏紧。

    东昌公?主冷笑道:“每年的监试选送生员的名单,我都知道。”

    只一句便让江式微如遭雷击,甚至忘了动作。

    “不应该说知道,更准确地说便是我安排的,我、南知文、王铎、贺致我们都知道。”东昌公?主一字一顿道。

    她?并不介意江式微知道此事,她?知道就算江式微知晓了,也不至于蠢到去告诉齐珩。

    江家与江式微是一体,一损俱损。

    “每次的生员名单,会先送到我和王铎的手中。”

    “不必以如此震惊的神情看我,我和王铎虽平时有些龃龉,但终究没什?么血海深仇,既有共同利益,也不妨联手一回。”

    东昌公?主声音淡然,仿佛在说平常事一般。

    她?能有今日之权势,一部分便是因为?手中掌握着生员的名额,凡家中子弟欲参省试,必会来求她?。

    “而?后剩下的名额会由南知文与?贺致自行分配。”

    “历年皆如此。”

    历年皆如此。

    年年如此,年年无差错,只今年不同。

    因为?齐珩今年给生员的名额少了,所以出?了纰漏。

    江式微讽笑,却不知在笑人性之贪婪,还是在笑有因必有果。

    “所以,南知文若被定?罪,江氏,我,也逃不了,你懂么?”

    她?便是在逼江式微。

    逼她?明白,道义与?私情之间,她?该选的是私。

    “为?什?么,这?么做?”江式微逼视她?的双眼,咬牙问?道。

    “我不知代间何者谓之善人,何者谓之恶人,但于我善者则为?善人,于我恶者则为?恶人耳。”【5】

    东昌公?主朱唇轻启,并未直言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缓缓道出?四句。

    四句。

    她?奉为?圭臬、当作金科玉律的四句。

    与?她?为?善,便为?善人,与?她?为?恶,那便恶人。

    没有什?么道义,只有私益。

    世间本就如此,便该如此。

    江式微垂首叹了口气,唇边带着无奈与?苦涩:“我省得了。”

    东昌公?主留下了最后的一句话,随后拂袖而?去:“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你口中的公?平也只是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说来可笑,那时她?对齐珩说“挺公?平的”。

    今日,这?不切实际的想法便被她?一直敬爱的母亲亲自给撕个粉碎。

    漱阳为?江式微拢紧了披风,低声提醒道:“殿下别受了风。”

    江式微朝她?摇了摇头?,面容依旧惨白不堪。

    她?站在立政殿的风口处,身上稍冷,不知是在折磨自己,还是在放纵自己。

    齐珩一入门便见她?站在风口处,隐隐发抖,忙大步上前,将她?的披风拉紧,声音温和,却带着斥责之意?:

    “现在还是春日,便是要入夏转暖,也需得小心,你站在风口受凉怎么办?”

    “我身上有些发汗,所以想出?来吹吹风。”江式微强笑。

    “更在说胡话不是?发了汗还吹风,这?不是有心着凉么?”说罢,齐珩拽着她?的衣袂,向殿内走去。

    齐珩摸了下那茶壶,指尖传来温热的感觉,随后他给江式微倒了杯茶,而?后道:“喝茶暖一暖身子。”

    随后坐在小榻上,整理身上的袍衫,待整理后,江式微也已将那盏茶尽数喝光。

    齐珩浅笑:“以后不要站风口了。”

    江式微垂眸,点了点头?,随后看向齐珩,双唇翕动,欲言又止。

    “六郎,我”

    齐珩听到这?一称呼,心头?稍软,轻应了一声:“嗯?”

    “没事。”江式微摇了摇头?。

    齐珩见她?如此,已然猜出?几分,他道:“是不是卢家娘子和南家的姑娘求你来劝我?”

    江式微欲掩饰东昌公?主之事,只好点了点头?。

    齐珩沉吟片刻,而?后道:“你不必为?难劝与?不劝,我意?已决,谁都不会说动。”

    他若不查,对不起黄晔。

    他若不查,更对不起那些希冀着一丝公?平的百姓。

    这?一次,他要杀鸡儆猴。

    “南家与?我有教养之恩。”江式微轻声道。

    “你与?南家是私,但监试关乎国?政。”齐珩神情淡漠,眸中原本的柔情也已尽数散去。

    “妾知道了。”

    “妾可以问?,南祭酒会被判处什?么样的罪么?妾好有个准备。”

    “你还没明白。”齐珩看了她?一眼,随后轻轻摇头?。

    齐珩反问?道:“你知道黄晔为?何会死么?”

    “因为?,他是平民,如蝼蚁,上位者将他们不屑一顾,视为?草芥,任人随意?踩踏摧折。”

    因为?是平民,所以微不足惜。

    哪怕他有经世之才。

    齐珩停顿片刻,又道:“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3】

    “轻贱百姓的人,随后也会被百姓轻贱。”

    “因果只在日子的长短罢了,可我不愿让他们等。”

    “我要还他们一个公?平。”齐珩笃定?道,眸中决绝,足以将那千里之堤所吞并。

    荧荧之光,也会照亮那长夜。

    就如同一道亮光,撕破那被世家长期笼罩的黑暗。

    “锦书,上位者不该是荣誉,应是责任。”他一字一顿将道理与?她?说清。

    江式微眼睫一动,无奈地笑了起来,她?又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呢?

    只不过当这?些事真正落在自己的身上时,才发觉道义与?私情,根本就分不清。

    一边是虚无缥缈的道义,一边是血浓于水的至亲。

    如何选?

    便是圣人,也未必分辨得清。

    江式微沉默须臾,方含泪看向他,轻轻道出?几字:“我明白了。”

    齐珩看见她?眸中的水光,心中如被针刺过般,想说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

    “陛下若有要事,妾就不留陛下了。”江式微起身拜礼。

    她?已在给他脸色看了。

    齐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中也已动气。

    是他太惯着她?了么?

    齐珩闭上了双眼,待情绪平复后,方睁眼徐徐道:“我回去了,你也不要再?站风口。”

    第052章 明火燃志(四)

    白义站在紫宸殿门?口与谢晏齐子仪二人闲叙家常, 三人言笑晏晏。

    然见齐珩愁眉不展地大步走来,眉宇间透露着愠怒之意,三人相互对?视, 似在说着暗语。

    这是受了气?

    齐子仪是个看戏不嫌事大的, 直言:“六哥这是怎么?了?”

    齐珩冷瞥了他一眼, 随后直接入了门?。

    齐子仪不解, 忙拽住了身后跟着的高?季, 高?季苦笑道:“刚从?皇后殿下那儿出来, 他心里堵着气,等下说话小心点?儿。”

    齐子仪忙点?了点?头。

    这倒也是,他很少见齐珩动气,今上温和,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还是嫂嫂厉害, 竟能将齐珩气成这样。

    白义道:“陛下, 卢桢那竖子【1】还未上刑,便已?然尽数招了。”

    “是么??”齐珩冷声问道。

    白义将事情原委徐徐道来,卢桢原与黄晔是同窗, 更是在国子监同一屋檐下生活的,起初黄晔由?太学生升入国子学生, 为人谨慎,又是与他同屋。

    卢桢对?黄晔也算是好的,家中?送了什么?新鲜玩意也会拿来与黄晔分享。

    国子监中?学子多数尽出名门?世家, 所穿所用皆是上乘,莫不披绮绣, 戴朱缨宝饰, 腰白玉之环。

    唯黄晔一人不然。

    缊袍敝衣。

    卢桢怕黄晔会自?卑自?伤,便多次欲将自?己新衣赠与他, 却不料黄晔推拒,只言一句:“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2】

    那时的黄晔信誓旦旦地与卢桢说:“缉熙光明,日就月将。”【3】

    他坚信夜以继日地学习,终会迎来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卢桢当初是极为认同他的,也盼着他有出头之日。

    可是一日日的相处,卢桢对?黄晔的态度渐渐转为了厌烦,甚至憎恨。

    他多次邀请黄晔与他们一同去?赋诗会,骑马打猎,饮酒听曲,黄晔次次推拒,卢桢的好友笑他竟低声下气求一庶民之子,起初他不以为然。

    可耐性经不住日月的消磨,他终是有些?厌烦。

    更兼黄晔焚膏继晷、挑灯夜读,黄晔越如此?,越发衬得卢桢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只知道仰仗家族荫庇过活。

    所以渐渐地他带着国子学中?人孤立黄晔。

    最初他想只要所有人不理黄晔便好,可是后来见黄晔淡然,他竟愈发恼怒,将黄晔所有的书本?撕碎。

    那一次,容忍已?久的黄晔终是再忍不下去?了,与卢桢厮打起来。

    最后是国子司业南樛木匆匆而来,要一并?惩处他二人。

    却不料卢桢家中?派了人来,不知与国子祭酒南知文说了什么?,南知文便压下此?事,只惩处了黄晔一人,以停厨为罚。

    后来便是监试。

    卢桢家中?已?然安排好一切,若按照往年的名额,卢桢凭自?己大抵也能考上,就算考不上,有卢桢的母舅礼部?尚书在,他也会出现?在生员名单中?。

    黄晔实属有才,且生员名额不算太少,所以礼部?尚书贺致与南知文便已?将黄晔算在生员之中?。

    毕竟若有一庶民子弟在,可证明监试之公正。

    唯一的意外,便是今年选送生员的名额少了。

    僧多粥少。

    五个人,根本?分不得。

    所以他们只好将黄晔的名字移除。

    因是糊名,所以南知文与贺致备了特殊的笔墨,书写后几个时辰便自?然消除,在陈锡画定次序后,又按照他们已?安排好的名单重新画定次序,而后南知文直接上报至礼部?。

    贺致再次批复,封存卷纸,将名单上至天子。

    只待天子做了批复后便可瞒天过海。

    却不料黄晔听见了此?事,告至礼部?,要求上报天子。

    可礼部?本?就与国子监是一丘之貉,自?是将事情瞒了下来。

    卢桢气急之下带着人殴打黄晔,并?极尽羞辱道:“平民之子,蚍蜉一般,安敢撼树?”

    那一日他踩在黄晔的脸上,恶狠狠道:“记住了,你,只要是庶民一日,便永远不会出人头地,你就且看我成为生员罢!”

    白义说道这里,叹了口气,而后道:“黄晔悲愤之下,深夜入藏书楼,欲抱书自?焚。”

    “卢桢去?拦了,只听到黄晔一声怒骂,随后见火势随风渐大,又恐变更名次之事惊动陛下,是以让人又添了把火,装作失火。”

    “贺尚书与卢家将一切打点?好,南知文便是知晓此?事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白义将所有说了个清楚,齐珩听后,稍带惋惜道:“卢桢如今如何?”

    “他吓晕了过去?,现?下还关着。”

    齐珩又看向谢晏与齐子仪二人,问道:“御史台与大理寺呢?”

    齐子仪摇了摇头:“贺致一句话都没说。”

    谢晏垂眸,缓缓道:“南知文只留了一个人的名字。”

    “王铎。”

    齐珩蹙眉,轻笑:“王铎?”

    这是想把所有事都推到王伯仁的身上?

    但王铎恐是真知晓此?事而选择隐瞒下来,毕竟廷议时,王铎也是开口之人。

    只见常诺捧着一劄子,从?一旁缓缓至齐珩跟前,俯身说事:“陛下,中?书令递上了辞呈。”

    这不仅是辞呈,亦是谢罪表。

    齐珩当初答允过,今后无论何事,他都会放王铎一马。

    齐珩默不作声地接过文书,文书中?王铎将监试所有过错全数认下。

    以徇私隐而不报之罪请辞中?书令之职。

    齐珩做了批复,在上面留了一个“可”字。

    随后置于一旁,将手上的扳指转了一圈,颁下诏令:“按律礼部?尚书贺致徇私舞弊之罪、杀人灭口之罪,欺君罔上之罪,革职、抄家、流放。”

    “卢桢蓄意纵火灭口,又兼扰乱监试清正,赐他自?裁,父母兄弟有同谋者革职同罪。”

    “南知文”齐珩话语一顿。

    谢晏、齐子仪、白义闻言面面相觑,江宁南家,毕竟与江式微情谊匪浅。

    “南知文身为国子监祭酒,实属文人引领者,然有负文人风骨,故革职、放逐。”

    毕竟南知文之罪主在于徇私,便是严惩也坐【5】不得死罪。

    谢晏闻言,倒松了口气,只是放逐也未抄家,毕竟是咸安公主之子,身兼皇室血胤,属八议【4】之列,非大逆之罪不可严惩。

    虽是放逐,但好在南知文其二子的官职未动。

    稍稍降势,不算动了根本?。

    齐珩的旨意下达至中?书门?下,各衙门?依次施行,长安也算折腾了好一会儿,范阳卢氏好歹也是名家,此?次论罪卢家算是最重的,太尉卢缇闻听嫡长孙被?赐死,一时痰气上涌,溘然长逝。

    没了卢缇,各房便闹着要分家。

    卢家算是在走下坡路了。

    倒是王铎的辞呈被?齐珩允准后,身子便已?然是不行了,日薄西山,朝不虑夕。【6】

    王家暗地里已?购了白绸白布在筹办丧事了。

    王子衿这些?时日也一直待在王宅内,含泪侍奉兄长的汤药。

    齐珩原想派高?季存问,但思及早年与王铎之情谊,便私服登门?。

    王子衿见齐珩入来,放下手中?汤药,忙起身施礼,齐珩扬了扬手,随后坐在月牙杌子上,王子衿扶着王铎勉强坐起,王铎有气无力道:“陛下臣算是失礼了。”

    “你先下去?吧。”转头低声对?王子衿道,王子衿迟疑地点?了点?头,随后让王铎更好地靠在枕上,便退了出去?。

    王铎形容消瘦,一副不成了的样子。

    齐珩上前将药碗拿起,汤匙已?至王铎唇边,却不料王铎轻轻推拒。

    他强笑道:“臣的身子臣知道,回天乏术,药,就不喝了。”

    “卢家的事,臣听说了。”王铎轻轻点?头。

    齐珩道:“伯仁该知我的心意。”

    王铎反倒叹了口气,道:“陛下,我朝不至于如伪朝【7】那般士族与皇室共天下,但亦不可小觑,一个卢家走下坡路,可还有那么?多如卢家般的门?户,这样的家族,一时是杀不完的。”

    “何况千百年来的门?阀观念,难以改变。贸然动世家,朝中?必会动乱。”

    王铎语重心长道。

    而后又自?顾自?地道:“臣少时年轻气盛,说句大不敬的话,也如陛下般心有壮志,认为世家是沉疴,当改。”

    “可后来年纪见长,撞了南墙,臣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了。”王铎苦笑。

    “陛下,当真下定决心要除这痼疾吗?”王铎轻声问道。

    齐珩点?了点?头,王铎见他眼中?决绝,已?释然了,他道:“那臣就祝陛下心愿得偿。”

    说罢,他竟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只是气息不稳,连连咳嗽。

    “若是有那一日,陛下大业已?成,还请陛下让人在老臣坟前浇盏酒,让臣在黄泉也能乐呵乐呵。”王铎说着说着,眼角已?然有水光。

    齐珩浅笑:“好。”

    许是知自?己时日无多,便想将所有一并?与人倾诉。

    王铎想到一人倒是落了泪:“臣这辈子直臣、权臣都做过,在旁人眼中?许是风光无限,但臣心负憾事。”

    齐珩看他,听他接下来之语。

    “臣此?生遗恨【8】,唯观棋兄一人耳。”

    齐珩稍有不解,张观棋?

    王铎道:“观棋兄罹难前,臣见过他。”

    王铎回想当日大理寺狱内,灯火昏暗,雨水沿着屋檐顺流而下。

    张应池折碎了自?己的满身傲骨,跪在他的面前,张应池骄傲了一辈子,如松竹般不肯屈服。

    那是他第一次,第一次见张应池这般卑微。

    张应池含泪道:“伯仁兄,求你救我,我的妻子她不能没有我啊,求你救救我。”

    然他拒绝了张应池的求助,他知道柳治平是朝着他来的。

    他亦怕被?连累,是以他拒绝了张观棋,张观棋因此?走上了死路。

    张观棋一生清高?,也只低头这么?一次。

    见王铎拒绝了他,张应池亦只得强笑:“是我为难伯仁兄,伯仁兄见谅,当我未说过此?语,伯仁兄前程无量。”

    张应池说出最后之语时,带了些?绝望。

    最后不堪为大理寺官吏掴刑所侮辱,毅然割腕就死地。

    这也是王铎毕生憾事,如果当时他没有选择明哲保身,张应池也不会陷入泥淖。

    说到底,他还是愧疚。

    “不过,臣马上就要见到他了,也能去?侍奉先帝了。”王铎释然笑着。

    “先帝于臣,恩深义重,陛下亦然。”

    “恩深义重又为何帮忙掩饰了监试一案?”齐珩轻声道。

    “是,臣一人之过,破坏了监试的公平。”王铎点?了点?头。

    “谁人又能无私欲呢?”王铎叹气道,额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齐珩默然,良久,才起身离开。开门?之时,只听身后传来低语:“昔年言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9】,我终究是没做到”

    齐珩倒是明白了那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10】

    随后他大步向外迈去?,王子衿去?忙家中?之事了,姜氏见齐珩出了来,施礼随后忙跑进屋内。

    只见王铎已?然气息奄奄,姜氏泣道:“郎君你何苦将所有事揽在自?己身上呢?”

    王铎淡笑,抚上她的手,轻声道:

    “他对?皇后有情,江家可不干净,一旦事发,皇后在,他未必下得狠手,今日我全担了,来日他知,心中?必定有疚,就为今日之疚,他动手时也可利落些?。”

    “那幅画,可以安排下去?了。”王铎双唇苍白无血,气息渐渐微弱。

    齐珩要拔了世家这根钉子,他便帮他一把。

    也算是为这君臣之义。

    “我知道,我知道。”姜氏哭着给王铎顺气。

    王铎面容惨白,眼神渐渐空洞,临终叮咛:

    “和子衿回乡下,永远永远不要再回长安。”

    将话语说尽,他才放心地阖上双眼,手臂垂落了下去?。

    窗外,一片槐树叶蓦然飘落于地。

    齐珩回至紫宸殿,常诺屈身入来禀报:“陛下,中?书令亡故了。”

    齐珩失神地点?了点?头,却不料一代名臣离去?时如此?萧索。

    常诺奉上一物,道:“这是中?书令临终前送来的,中?书令说这是当日藏书楼大火时,黄晔抛至他屋院内的。”

    齐珩将卷轴打开,黄晔当日对?卢桢的咒骂仿佛在他耳边响起。

    上面书着七字,字字泣血,字字绝望。

    书尽了平民对?士族的愤恨,也书尽了他临死前的希冀。

    只见那七字:

    “天街踏尽公卿骨。”【11】

    第053章 银镯微光(一)

    如今已是谷雨, 眼瞧着要入夏。

    然王铎病逝,南知文被放逐,为着监试一案, 江式微惴惴不安、夜不能寐终是病倒, 动?辄头晕目眩, 几日都未能起身。

    若非高季偶然见尚药奉御陈亦出?入立政殿, 齐珩甚至不知江式微病了。

    刚出?门时因步履匆匆甚至差点摔了, 幸得高季扶住他, 高季心疼道:“六郎,慢点,小心些。”

    甫一进门,便见余云雁给江式微喂着梨粥,然江式微一闻梨的甜味, 只觉心上难受, 面上又毫无血色,只一味将余云雁手上的碗往外?推了推。

    “我不想喝。”江式微的声音都有些微弱。

    “殿下喝一点,要不然这没?有气力, 病如何能好?”余云雁细语劝着。

    “我头好晕,真的喝不下去。”江式微勉强睁开眼, 随后因晕得目不能视,只好阖上眼,不再费力气说一语。

    余云雁欲言又止, 拿着梨粥无所适从?。

    转身便见齐珩入来,忙屈身行礼。

    “给我吧, 辛苦你了, 下去罢,我照顾她。”齐珩轻步走到榻边, 对余云雁嘱咐道。

    余云雁垂首将描金碗递到齐珩手上,随后退了出?去。

    内室只有他与江式微二人,齐珩坐在榻沿,下意识地舀着手上的梨粥,随后放在小案上。

    这些时日,他心中?有气,所以?没?踏足过立政殿。

    两个人心中?有隔阂,因此?没?法?做到真正的心意相通。

    还是要有一个人先低头才好。

    齐珩侧头看她,双眼紧阖,唇色稍淡,明明就要入夏,天?气已然转暖,她却紧抱着身上的被子,鬓角覆着一层薄汗。

    齐珩有些懊悔,他不该跟她赌气,不该晾着她的。

    不知这样静坐了多久,过了多长时间。

    江式微才说了一句话:“我想喝水”

    只不过她并未睁眼,也不知身边已然坐了另一个人。

    齐珩倒了水来,轻声道:“坐起来喝好不好?”

    江式微听见他的声音才缓缓睁眼,只是眼前一切不禁打转儿,她也说不出?个什么,只好轻轻点头。

    齐珩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递给她杯子,见江式微垂首慢慢地饮水,开口道:

    “对不起,我不该和你赌气的。”

    “我只罚了南知文一人,南家安然无恙。”齐珩理了理她鬓角稍乱的碎发。

    “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郊外?骑马,好不好?”齐珩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只见她咬着杯沿,沉默不语。

    须臾,江式微才开口道,声音依旧无力,且略带沙哑:

    “对不起,我不该与你耍性子的。”

    “我知道,但我不怪你,我知你为难,何况我若站在你的位置上,也未必能理得清。”

    “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我们就平心静气地聊一聊,以?诚相待,不要再有误会了,好不好?”齐珩轻声道。

    再深的情谊,再牢固的爱情,也禁不住一次又一次误会的消磨。

    他是真心的,想与她以?后好好过日子。

    不想再与她有嫌隙和隔阂了。

    只是江式微头晕得很,懵然点了点头。齐珩见她点了点头方衔笑道:“梨粥不烫,喝一点好不好,要不然这晕眩还是好不了。”

    “可我真的喝不下去。”江式微言语间带着娇嗔。

    “那你什么都不吃可不成。”

    “如果真要吃的话,我想吃含桃,要冷的。”江式微靠在齐珩的怀中?,轻声道。

    冷的,才不会觉得反胃。

    江式微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已然累极,忍不住阖上眼。

    雪中?春信的味道萦绕在她身畔,倒是有些心安。

    齐珩低头看她,见她低头静静躺在自己的身前,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间,幸好并未生高热,然齐珩也并未彻底放下心来。

    只好唤了高季辛苦谢晏来一趟,待谢晏搭了她的脉间,又细瞧了她的面色后,方缓缓道:“这些日子没?休息好,又多愁多思?,不用饭食,所以?才晕眩无力。”

    随后将齐珩叫至一旁,细说了片刻。

    齐珩点了点头,倒是认同谢晏说的疗法?。

    谢晏又提笔落墨写下一药方,交给余云雁,待一切嘱咐好后,看了江式微一眼后方放心离去。

    齐珩让人将东西都搬至立政殿,自己亲自照顾江式微。

    眼瞧着又将落雨,齐珩放下了手中?的文书。

    檐下风铃晃动?,鸱吻的彩漆上凝结着点点水珠,如松针般的雨水洒洒而落,极为细密。就着微风,潮湿之气在廊下蔓延开来。

    江式微眼前漆暗一片,耳边雨声如滚珠走盘。

    忽闻其中?有琴音,面前有细碎光点伴琴声渐渐汇聚,琴音悠扬,如行云流水。

    水面微澜,柔润之音,眼前似有烟波浩渺之景。

    江式微心下舒缓安定,只愿那琴音永不绝。

    齐珩手上的动?作未停,身侧浅碧色的玻璃熏炉有紫烟缓缓而出?,见榻上的江式微神?情放松,又专注于?琴上。

    谢晏让他以?琴作疗,又以?燃沉香为辅,有安心静神?之效。

    他只愿她能睡得安稳些。

    江式微稍稍抬眼,只见男子坐在小案边,神?情专注,指尖流转间有清音泻出?,远望去,如画一样。

    日日来皆如此?,日日耳畔有琴音,江式微身子方渐渐好转,如此?也已能坐起来用得下粥了。

    甚至有时躺在榻上,笑着纠正齐珩的弹错之处。

    齐珩也只无奈一笑,他是故意弹错的。

    但见江式微笑得开怀,索性多弹错几处罢。

    本是有意赌气,却不料一朝病倒,齐珩近些日的照顾让她早将那些烦心全抛诸脑后,反而心中?生了几分依赖。

    外?面朦朦月色,风声轻轻,殿内烛光透过帷帐,映照着里面相依偎的二人。

    “你剥。”江式微直接将橘子放在齐珩的手中?。

    “好,我剥。”齐珩无奈,将橘子剥开,手上还稍稍沾有浅黄色的果液,齐珩将果瓣放在她微微泛红的掌心后,朝她张了张手。

    江式微撇了下嘴,将果瓣放入口中?,随后抽出?帕子给他细细擦拭。

    “头还晕吗?”齐珩低头问着怀中?女子。

    “有点。”

    “你再剥一个橘子。”江式微道。

    齐珩不禁发笑,这口中?说着头晕,指使他时却颇为利落。

    齐珩只得给她取个新?橘子来剥,他一边剥着一边问道:“什么时候去郊外?骑马?”

    江式微细想了想:“后日如何?若是落雨,便再推后。”

    齐珩点了点头,手上橘子也已剥好,又递给她,江式微笑着拿起。

    待要出?宫的前一夜,江式微刚沐浴回来,手上还拿着帕子绞头发,便见案上搁置着一个锦盒,瞧着里面的东西应是不小。

    江式微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一件胡服,青白相间,袖口嵌了宝石,既潇洒又耀目,颜色不是十分夺目,添了几分清雅。

    胡服之下是蹀躞带。

    大晋民风开放,女扮男装是常事。

    然身份特?殊,她也不大好穿胡服走来走去,入宫后更是没?往这方面想过。

    这胡服是谁送的?

    江式微有些疑惑。

    齐珩刚入门便见江式微呆在案前发愣,他道:“不喜欢?”

    “嗯?”江式微才反应过来。

    “你送的?”

    齐珩点了点头,随后接过她手上的帕子,牵着她的衣袖坐下,站在她身后,为她慢慢擦拭着头发。

    动?作小心,生怕扯痛了她。

    “怎么拿胡服?”

    “出?去方便些,是不喜欢吗?”齐珩再次问道。

    原来江式微的喜与不喜,他竟如此?在意。

    “挺好看的,我喜欢,只不过我没?穿过。”

    齐珩才放下心,笑道:“那试试?”

    江式微出?于?对未知之物的好奇与欣喜,忙抱着衣服去了内室,大概过了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出?来,面上羞赧,道:“六郎,这带子我不会系。”

    手上拿着蹀躞带,有些无所适从?。

    齐珩上前一步,稍稍屈身,将蹀躞带环住她的腰,而后穿过扣子,将带子系得稳稳当?当?。

    江式微抚了抚蹀躞带,朝他一笑。

    齐珩看着她穿胡服正合适,又道:“看你穿这胡服,我倒想起来一个事。”

    “什么事?”江式微抬眼看他,眼含笑意。

    “姑母当?年也如你一般穿着,在高宗面前一舞,高宗说不为武官,何故如此??”

    “姑母便说要将此?衣赐给驸马,后来高宗就选中?了岳丈。”齐珩继续帮她绞头发,笑道。

    “我怎么没?听过呢?”江式微打开胭脂盒,只瞧了几眼,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听高翁说的。”齐珩温声道。

    “等等,你叫什么?岳丈?”江式微转过身,抬首看他。

    以?往齐珩多是按爵号一口一个承平侯,现下竟是改了口。

    江式微眸中?稍带得意,娇嗔道:“乱攀亲戚。”

    “我?乱攀亲戚?”齐珩直笑。

    江式微瞪了他一眼,𝔀.𝓵齐珩忙变了话:“对,是我乱攀亲戚。”

    “快安寝吧,明日带你到宫外?好好玩。”齐珩捻了下她的发丝,确保头发绞干后说道。

    江式微点了点头。

    *

    漱阳给江式微梳了单髻,远比平日的发髻还要利落,只一金丝掐成的发钗做点缀。

    穿着青白相间的袍子,两领外?翻,嵌了宝石扣子,瞧着极为英气。

    “好了吗?”齐珩也已换了常服入来,问道。

    “好了。”江式微自然地挽上齐珩的手臂。

    漱阳见状,掩面一笑,与余云雁对视一眼便退了下去。

    两抹白色身影从?宫门策马而出?。

    直到郊外?,野草长到与马腹齐高,江式微勒了下缰绳,似与玉花骢心意相通,驰骋于?碧草间,马蹄所落之处皆起阵阵轻尘。

    倒真是一骑绝尘。

    齐珩心叹,只好加快速度跟上。

    日头倒不算烈,又有风拂来,纵横驰骋,江式微有些说不出?的自由畅快。

    江式微侧头看向一旁的齐珩,笑道:“今日倒是畅快。”

    “若是累了,咱们可以?去城南的曲江。”齐珩道。

    “好啊。”江式微点了点头。

    随后二人直奔城南的曲江去了,齐珩先她一步到,守门军卫见是齐珩连忙开门,二人将马交与黄门,随后齐珩便牵着江式微的手朝苑内去。

    江式微的手被他牵着,但眼睛可没?闲着,四处瞧了瞧。

    曲江池倒不愧是禁苑,亭台楼阁,莫不恢弘大气,曲江池上波光粼粼,荷花含苞欲放,傲立于?池水中?,一滩鸥鹭纵游其间。

    岸上杨柳依依,恰好将日光遮挡了大半,透过枝条,在地上落下点点黑影,齐珩牵着江式微的手缓缓走在石板路上,清风微拂,柳条稍动?。

    极为惬意。

    如果可以?,她真愿岁月就停留在这一刻。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步至杏园,齐珩侧首道:“杏花开了。”

    江式微上前几步,捻起地上的落花,略带惋惜道:“花开了,但是这里是禁苑,人少,花开无人赏,可惜。”

    齐珩反笑道:“等明年省试放榜,新?科进士们就会来曲江赴宴,那时才热闹呢。”

    “我可以?来么?”江式微转身问道。

    曲江游宴,群贤毕至,她倒是想去。

    “当?然可以?。”齐珩对上她的目光,眸中?之景女子站在杏花树前巧笑倩兮,身后有杏花随风而落。

    江式微掩面轻笑,随后直接坐在树下。

    抬首望天?,晴空万里。

    江式微靠在齐珩的肩上,慢慢阖上眼,齐珩侧头看她,见她睡得安稳,不好扰她。只默默坐在原地望天?,只是唇边笑意太过明显。

    天?渐昏暗,圆月上蒙了一层薄雾。

    江式微刚睡醒,哼了一声,依旧靠在齐珩的身上,齐珩柔声问道:“累了?”

    江式微点了点头,策马一日,又走了那么长的路,累得她直接靠在齐珩的身上便睡着了。

    “你的肩”江式微有些愧疚,让自己枕了那么长时辰,如何能不酸疼?

    “咱们该回去了。”齐珩理了理她的领子。

    瞧江式微这刚睡醒的样子,要她走路怕是不能,离马车又有好一会儿路,这儿又未备步撵,于?是问道:

    “我背你?”

    “这不太好吧。”江式微往后缩了缩。

    齐珩君王之尊,如何能因她而折节弯腰?

    “没?事,上来吧。”齐珩已然俯下身,江式微见状只好环住他的脖子,伏在他的后背上。

    江式微在他背后,并未看见他唇边的笑容。

    江式微在齐珩耳边轻声道:“六郎,你也这样背过别人吗?”

    声音中?带着试探。

    月光柔和,落在二人的身上。

    男子声音温和,借着皎洁的月光注目在面前的石板路上,眉眼带笑:“没?有,只你一个。”

    “那你以?后呢?以?后也会这样背别人吗?”江式微追问道。

    齐珩停下了脚步,侧头郑重道:“不会,以?后也就背你一个。”

    江式微闻言方笑了,抱着齐珩的手亦愈发紧了,待到回了立政殿,齐珩将面前的水饮了个干净。

    瞧着是真累着了,江式微捏了下衣袖,再不抬头。

    是她沉么?

    齐珩见她低头失神?,又瞧了眼自己的杯子,方知她多心了,忙解释道:“天?太热了,喉中?干涩,不是你重。”

    “不用哄我。”江式微有些失落。

    原本入宫前她算身量纤纤,谁知入宫后身子反倒渐沉。

    齐珩忙笑:“真不是哄你。”

    “真的?”

    “真的。”

    眼瞧着内人端了膳食上来,齐珩与江式微二人累了一天?,也是有些饿了,齐珩给江式微夹了块西江料,江式微嗔道:“我算是知道缘何去年的衣裳穿不得了。”

    照这样齐珩夹给她一块又一块的肉,她能穿得下才怪。

    江式微瞧见齐珩手边的金碗,问道:“那是冷蟾儿羹?”

    齐珩点了点头,将金碗递给她,自己捻了块胡麻饼,确是脆香清甜。

    高季见缝插针道:“陛下,今年生辰是照往年一样么?”

    齐珩应了一声,江式微疑惑问道:“生辰?”

    谁的生辰?齐珩的?

    高季朝她点了点头,齐珩的生辰向来不铺张,连一顿正经的家宴都未曾办过,只做了碗长寿面在紫宸殿堆积如山的文书中?自己吃尽。

    大晋繁荣富庶,连庶民之家的孩子过生辰都少不得阖家聚在一起,和和美美地共用家宴。

    偏齐珩君王之尊,却自己一人落寞地在紫宸殿内度过每年内最应欢快的日子。

    “为什么不办个家宴?”江式微放下手上的汤匙,轻声问道。

    “没?必要。”齐珩浅笑,随后掩饰地继续喝着手上的羹汤。

    左右他自己一人也过惯了。

    江式微不免心疼起齐珩来,她握住了他的手。

    齐珩动?作一顿,下意识地看向她,笑道:“我没?事。”

    “你生辰那日,来立政殿好不好?”

    她想让齐珩好好地过生辰,从?前他是一个人,但以?后不会是了。

    齐珩本不愿她因他生辰而辛苦什么,但见她企盼的神?情,他也不忍拒绝,只好答允。

    高季站在一旁瞧着二人,倒是有些欣慰的笑了。

    明日齐珩要去大理寺录囚,寅时便要出?发,他怕扰了江式微歇息,便回了紫宸殿。

    刚从?池子沐浴出?来,见常诺将从?在立政殿批完的文书都搬回来,屈身回禀道:“陛下,臣已文书全数拿回。”

    齐珩点了点头,常诺虽为宦侍,却通文墨,因此?常于?紫宸殿侍文书事,常诺办事谨慎,因此?齐珩极为放心。

    “你也辛苦了,快回去歇着吧。”齐珩笑道。

    待常诺走后,齐珩拿出?怀中?的银镯,继而拿起帕子细细擦拭,点点银光于?烛火旁略显耀目。

    想起那抹身影,齐珩的目光更为柔和。

    他想,是时候该将这镯子送给她了。

    第054章 银镯微光(二)

    王铎的丧事?办完, 王子衿便?递了辞呈给江式微,王子衿一身素服抬了抬手上的文书,道?:“我要和嫂嫂回乡了, 这是我的辞呈。”

    江式微接过, 劝道?:“不能再待些时日么?”

    王子衿摇了摇头道?:“总归是要走的, 再留几日也无非是多添离愁别绪。”

    随后又强笑道?:“何况我出了宫, 没了那么多规矩约束, 想如?何就如?何, 你可别想再拘着我。”

    言语间带着傲娇,却又似是伤感。

    “谁拘着你了?”江式微反笑。

    “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王子衿淡声?道?。

    “这么匆忙?”

    “那你若是缺什么,便?从内廷拿,或者姜娘子缺什么”江式微语气?稍促。

    王子衿笑了笑,知江式微是在担心她, 便?道?:“我和嫂嫂什么都?不缺, 此次回乡后,用不了不久,我们便?出去看看山水。”

    “囿于长安二十余年?, 也算能畅意一回了。”王子衿感慨道?。

    王子衿挑了下眉:“你可别羡慕我。”

    江式微瞧见她这得意样子,无奈一笑, 她实在是拿王子衿没法子的。

    “我走之?后,尚宫之?位你可有人?选?”

    王子衿的唯一心事?,便?是江式微, 尚宫之?职,掌导引中?宫, 干系重大, 她少不得要为江式微忧虑几分。

    江式微摇了摇头,道?:“我心属甘棠, 但恐不能服众。”

    甘棠非世家名门出身,又资历太浅,若贸然提至尚宫之?位,怕内廷有怨言,倒连累了江式微辛苦经营的名声?。

    王子衿长叹一口气?,犹豫是否该告诉江式微。

    王子衿瞧那玻璃香炉瞧了半晌,方?道?:“华阳公主原是最爱这沉香的。”

    江式微闻言抬眼?看她一眼?,有些不解,好端端地提华阳公主做什么?

    见江式微疑惑地看她,王子衿反倒是笑了:“她家姑娘可是不凡,从小出入宫禁,与陛下情?谊匪浅,又有顾昭容这样的大家为师,贤孝之?名在外,华阳公主拿她当?眼?珠子似的。”

    “至今都?未婚配。”

    当?初齐珩的旨意虽达中?书,却被谢玄凌驳了回来,并未真正下达至礼部,是以很多人?都?不知王含章曾被拟立为后。

    就算知道?也不敢在江式微面前嚼舌根子。

    江式微只留意到“与陛下情?谊匪浅”七字,问道?:“情?谊匪浅?”

    “险些入主中?宫。”王子衿定定答道?。

    江式微默然片刻,这些话她从未听过。

    “王含章或许无心,但华阳公主是个脑子不清醒的,她又是重孝之?人?,若是再任尚宫,难保不会错了主意。”

    言下之?意,要江式微提防些王含章。

    “我省得了。”江式微点了点头,她懂王子衿是为她好,她虽对王含章印象不错,但终究还是留个心眼?。

    王子衿与江式微聊了好会儿话,眼?见夕阳将尽,宫门将阖,纵然再不舍,王子衿也只得起身告辞,江式微忙拽住她的衣袖道?:“何时,还能再回长安?”

    说话时眼?中?已有泪意。

    王子衿眼?角酸涩,一片晶莹,她强颜欢笑:“也许是不会再回来了。”

    “循规蹈矩二十余年?,终于自由?了。”王子衿倚在门边,望着远处的夕阳。

    巍峨的宫殿边有橙黄色的阳光,檐角下的风铎轻动。

    真是恍如?隔世啊。

    明明她才在大明宫生活了三?年?,却像极了在这里过一辈子。

    刚入宫时,她便?在王含章的阴影下过活。

    王含章是华阳公主之?孙,出身琅琊王氏,素有雅望。为人?更有七窍玲珑心,上至天子公主,下到内人?宦侍,无一不是满口子地夸。

    是以王含章辞官后,她接了位子来,然人?心已定,如?何能再来接受她这么个新人??

    她恪守宫规,人?人?骂她酸儒死板。

    她提拔贤才,却污蔑她邀买人?心。

    总归,她做什么,都?是错。

    她永远都?比不上王含章。

    不过,如?今将离开?这里,也便?释然了。

    大雁成?一字形从空中?飞过,王子衿转过身,朝江式微浅笑:“我走了,你要保重。”

    江式微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道?出二字:“保重。”

    王子衿点了点头,随后朝着殿外大步走去。

    行至正门口,她回首一顾,笑意盈盈,最后踏出门槛。

    然转身时,无人?看见,有泪珠划过。

    江式微独自一人沉默良久,她在这里又少了一个朋友。

    *

    “殿下,要不您放下,我来做吧。”漱阳蹙眉道。

    瞧着江式微这样子,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让她挽袖子擀面怕是不成的。

    然江式微摆了摆手,一副自己可行的样子:“我可以的。”

    漱阳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莲花碟中?搁置着红枣,待糯米蒸熟放凉后,江式微才费力地将糯米裹了红枣和糖,捻成?花状,往上洒了桂花蜜。

    瞧着模样是不错的,但味道?却不好说了。

    江式微将糕点放入食盒,带去了紫宸殿。

    然齐珩不在紫宸殿,江式微只好将食盒交予小黄门,有些失落地离开?了。

    待齐珩与汾阳郡王步入紫宸殿,齐子仪一瞧桌案上放着一碟水晶龙凤糕,清甜的香气?耸入鼻尖。

    齐子仪笑道?:“呦,这糕点瞧着不错。”

    小黄门忙道?:“皇后殿下亲自做的。”

    齐珩闻言,眸中?有笑意。

    只见齐子仪毫不见外地坐在一旁,拿起一个糕点笑道?:“那我可要尝尝嫂嫂的手艺。”

    齐珩忙夺过他手上的糕点,正色道?:“没听见么?你嫂嫂给我做的,你吃什么?”

    齐子仪愤懑道?:“六哥怎的如?此小气??”

    齐珩不再管他,直将糕点送入自己口中?,刚咬一口,桂花蜜与糯米的清甜于口中?漫开?,然下一刻这样的清甜却变成?了咸苦。

    齐珩只觉不可思议,狐疑地瞧了瞧手上的糕点。

    极致的清甜与极致的咸苦,聚在了一起。

    这味道?,确实让人?终身难忘。

    齐珩饮下一大杯茶,无奈一笑。

    她这是将盐当?作糖了?

    齐子仪瞧齐珩这般难以言说的神色,手快地拿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大口,直跳起身,不顾体面地将齐珩身边的茶壶中?的茶水直倒入口中?。

    咸味得以纾解,齐子仪哭丧着脸道?:“嫂嫂这是放错了罢。”

    “你不懂。”齐珩瞥了他一眼?,随后直接将碟子端起拿走,置于身侧。

    继而又拿起一块来,齐子仪见他如?此,下意识地咽了一口,瞠目道?:“六哥你还真是”

    得,他还能说什么。

    瞧齐珩这样子,已然是情?根深种了。

    齐珩面不改色地吃尽手上的糕点,虽味道?稍咸,但他还是将糕点全用尽了。

    毕竟,这是她亲手做的。

    第055章 银镯微光(三)

    眼瞧着齐珩的生辰将?至, 江式微却对生辰礼发了愁。她在库房里寻了一圈,也未找到满意的。

    金银器物,太俗, 齐珩不缺。

    璧珏珩璜, 便?是有, 也比不上?她先前送的那块了。

    “殿下要不绣个荷包?”余云雁道, 眼睫弯弯, 眸中带着促狭与调侃。

    “我是个捻不动针线的, 骑马击鞠还成,刺绣倒真是难为我了。”江式微有些汗颜。

    针织女工,南家确是用心教了,但她就是学不会,绣出的东西?每回都要被?南窈姝嗤笑一番。

    “要不我给他画一幅画?”江式微眸如秋水, 泛着微光, 面?含笑意。

    她虽不善女工,但作的画还算能过目的。

    “作画?听起来甚是不错。”余云雁喜道。

    然喜不过片刻,余云雁又?疑惑道:“可, 画什么呀?”

    江式微看向窗外白云漫卷,蓦然垂首一笑, 只道:“我知道画什么。”

    六月初四,他的生辰,她想将?自己的心事全都诉与他听。

    青山真颜, 也该让他见一见了。

    江式微将?雌黄、孔雀石、石青、辰砂、白云母等研磨成末,加了明胶制成颜料, 搁置在桌案上?。

    江式微将?白麻纸展开, 徐徐落下色彩。

    夏光稍炙,透过窗棂, 洋洋洒洒落在殿中女子的浅黄色裙襦上?,远望去,女子身上?蒙了一层金光。

    门槛前,有桃花委地。

    门槛内,有佳人作画。

    女子挽着衣袖,一笔一划格外小心谨慎,生怕落错毁了一幅画。

    这不仅是一个生辰礼、一幅画,更是她的一腔情谊。

    江式微接过余云雁递上?的凉茶,放下手中之笔,将?凉茶吃个干净,待画上?色彩风干,江式微小心地交予余云雁,笑道:“帮我裱好吧。”

    余云雁含笑接过,瞧了一眼,道:“欸?这怎么”

    余云雁惑然问道,她有些看不懂这幅画了。

    缘何画出的是两般景象?

    她抬眼看向江式微,只见江式微浅笑道:“他能看懂的。”

    也只有他能看懂她的心事。

    *

    六月初四这一日,江式微瞧了眼殿内的布置,并无?阙处。

    便?去了司膳司看看今夜的酒水是否有不妥,

    这是她第一次陪齐珩过生辰,自然不可有疏漏。

    一切完备便?让人去请了齐珩。

    紫宸殿内,齐珩将?文书放在一旁,不经意间瞧见了下一本,齐珩眉间微蹙,这《稼轩词》怎得?在他的桌案上??

    转念一想,他曾在立政殿处理过政事,怕是将?文书搬回时,常诺不小心拿错了,这才出现在他的桌案上?。

    齐珩拿起稼轩词,想着今夜要去立政殿,顺手还回去。

    待所有的劄子已经批好,便?让常诺拿至中书门下。

    紫宸殿的直棂窗未关,因木棍拄着而半开半掩,时不时有轻风入来,绿琉璃上?泛着碧色荧光,殿前高树将?炽热的日光遮去大半,树荫携凉。

    男子单拄着手在耳边,肆意散漫。

    信手翻了翻手上?的书本,只是纸页辗转于?指尖之上?。

    目光被?一抹亮眼的黑色吸引了注意,齐珩翻至那页,借着和?煦的日光,他瞧清了上?面?的墨字。

    那篇词,他见过。

    月圆那日,他耳畔绯红犹胜朝霞,手指蜷曲于?膝上?,女子柔和?的面?容就在他跟前,浅蓝色的坦领罗裙将?那层山茶掩得?一片朦胧。

    她言语间的轻柔娇媚让他失神良久。

    是以这篇词,他当时未懂。

    齐珩看着女子的笔墨,和?她素日不同?,这字带着欲说还休的情意与羞赧。

    原是如此。

    齐珩蓦地一笑,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笔迹,带着珍重与爱惜。

    她的每一笔都力透纸背,似能瞧见她当日书下这几字的心情。

    齐珩提笔蘸墨,又?在她手书的背面?留下几字。

    空中青白褪尽,染上?一层暗蓝色,夏夜蝉鸣不绝,几个小黄门抬着烛火来往,穿梭于?宫墙之内。

    齐珩眼含笑意与柔和?,将?书本收于?袍袖,大步朝外走?去。

    江式微已然在门口等着了,抱着卷轴,踟蹰良久。

    齐珩缘何还未到?

    算了,她直接带着画轴去紫宸殿罢。

    齐珩稍稍蹙眉,行至半路,宫墙长廊挂的灯烛下,一个声音叫住了他:“陛下圣躬安。”

    齐珩转过身,见王含章屈身施礼,手上?捧着一个锦盒。

    “含章?”

    齐珩笑道:“你?今日倒是入宫了。”

    齐珩言语间,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稍稍拉开二人的距离。

    毕竟他曾与王含章论过婚事。

    还需避嫌。

    王含章自然瞧得?十分明白,齐珩在与她保持分寸,她盈盈一笑,道:“陛下寿辰,妾与祖母奉薄礼为寿,望陛下莫弃,愿陛下日月永恒,福寿无?疆。”

    齐珩浅笑道:“劳含章来这一趟,替我多谢姑祖。”

    王含章奉上锦盒,齐珩将?锦盒打开来,将?卷轴打开,虽是有心理准备,却还是眼前一亮。

    是《宫乐图》。

    然下一刻,这含笑的目光稍冷。

    “《宫乐图》,姑祖好大的手笔。”

    齐珩等着王含章接下来之语,他攥着画轴的手紧了些。

    《宫乐图》是前朝名画,画中所绘为宫眷觥筹交错之景。

    昔日拟诏礼聘王含章为中宫,后?因废止,齐珩心中有疚,以此图为赠,若有难处,可以此图求助于?他。

    昔日许诺仍在,不可背信。

    “姑祖想让妾入明宫为君分忧。”王含章无?奈道。

    背上?的伤痕隐隐作痛,王含章皱了皱眉,祖母心中执念,只愿让她入主中宫。

    然她与齐珩实无?半分男女之情,适逢东昌公主做了手脚,她才脱了身,然祖母身体好转后?闻她辞拒后?位,气急之下,动了杖刑。

    又?以命相逼让她拿此画作求个名位。

    王含章自然不能看着一手养大自己的祖母自伤,只好入宫。

    齐珩眼神淡漠,道:“朕无?他心。”

    “妾不图高位,只才人之位便?好,可循老师故事【1】,算作女官。”王含章拜礼。

    齐珩将?扳指摘下捏在掌心。

    才人之位说是女官可以,但若说是嫔御亦可以。

    顾有容是自先帝时便?作了昭容,里外人皆知那是行女官之事,是以没什么大事。

    今日他若点了这个头,明日华阳公主就能大肆宣扬王含章是天子嫔御而非女官。

    届时,群臣上?书,便?是他不肯,江式微也会被?迫给他纳妃。

    “才人不行。”

    王含章闻言抬首,只见齐珩垂眸,神色冷淡。

    “才人是正五品,尚宫也是正五品,此职空缺,既想做女官,何不如尚宫?”

    “尚宫朕可许,才人绝无?可能。”齐珩定定道。

    “妾谢陛下抬举。”王含章施礼道。

    “也先别谢,待我问过皇后?,皇后?若允,诏书会至姑祖府上?。”齐珩淡声道。

    王含章见齐珩提及皇后?时目光柔和?,反倒有笑意,于?是笑道:“陛下与殿下恩典妾感念万分,愿陛下殿下琴瑟和?鸣,长乐无?极。”

    齐珩点了点头,随后?走?出长廊。

    见江式微正站在不远处,齐珩忙上?前几步,然近在咫尺,却有些局促不安。

    齐珩轻问,带着小心与爱重,他道:“不是在立政殿等我吗?”

    江式微抚上?他的臂肘,方才齐珩与王含章说话时,她便?已然站在此处了。

    江式微又?望了望齐珩方才所在的亭子,齐珩见状忙解释道:“含章是奉姑祖的令入宫给我送贺礼的。”

    “我们就说了一会儿的话。”

    齐珩的语气有些急促,他怕江式微会误会。

    江式微见齐珩如此着急的模样,反倒是笑了,她知道齐珩有分寸,倒也没误会什么。

    “我知道。”

    “我也没多想什么,我是想送你?生辰礼的。”江式微垂眸,温声道。

    “不过我倒是与含章的生辰礼撞了。”言语间带了些微不可察的落寞,毕竟她画的东西?断然比不得?王含章送的名画。

    齐珩看了看手上?王含章方才送来的画轴,欲言又?止。

    “我”齐珩刚欲解释什么,便?被?江式微打断:“你?不看看我送你?的生辰礼么?”

    江式微将?怀中的画轴放在石桌上?。

    齐珩想起稼轩词上?的墨字,指尖微颤,缓缓拿起那幅卷轴,将?丝带解开,展开了画卷。

    借着皎洁的月光与微微泛黄的烛火,齐珩看清了那幅画卷。

    齐珩垂首哑笑,这幅画与那墨字一样,一样地蕴藏了女子的真挚情意。

    画卷之上?,色彩交错。

    画卷之下,情意缱绻。

    一边是旭日刚升,洒下金黄色的光芒,一边是丝丝细雨,簌簌落于?柳枝之上?。

    一人披蓑衣泛舟于?江渚之上?。

    齐珩呼吸稍滞,眸中晦暗不明地看向她。

    江式微知道,他看懂了。

    东边日出西?边雨。【2】

    是晴也是情。

    江式微捏着掌心,眼睫轻颤,缓缓道:“我想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句,喜欢、爱慕。”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想将?我的心事告诉你?。”

    “我喜欢齐明之,很喜欢很喜欢。”

    “我想和?齐明之白首偕老。”江式微对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诉说自己的心意。

    言语间的颤抖,是紧张,也是害怕。

    她想听齐珩的回应。

    谁料齐珩闻言反笑,道:“我早已知晓了。”

    江式微惑然看向他,齐珩将?袖中的书本拿出,江式微接过,看清“稼轩词”三字时便?已一切明了。

    原来她隐藏于?诗词中的秘密,他早已发现。

    江式微无?奈一笑,颤声道:“那,你?的心意呢?”

    “我的心意,也已写?在后?面?了。”齐珩含笑道。

    江式微颤抖地翻开书本,同?样的位置,翻至背面?,她看清了上?面?的墨字。

    “锦书者,亦吾心悦之人也。”江式微照着墨字,一字一字地读出声。

    江式微懵然抬首,只见齐珩笑看她。

    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书本,有些不知所措。

    当日击鞠赛后?她写?下的九字墨迹未褪:“明之者,吾心悦之人也。”

    原以为是流水无?情,不曾想是心意相通。

    “我亦想与江锦书,携手一生。”齐珩诚挚道。

    江式微低头牵着他的袖子,低声道:“我还有一个礼物想送给你?。”

    “你?俯身好么?”江式微羞涩道。

    齐珩稍稍俯身,只见江式微踮起脚尖,蜻蜓点水般吻上?他的双唇。

    面?上?的火烧云越来越深,江式微拽着他的袖子,声音越来越低:

    “齐明之,生辰快乐。”

    第056章 银镯微光(四)

    夏夜月光依旧。

    齐珩因江式微方才举动?而失神片刻, 而后低头看她,从怀中拿出一物。

    揭去上面包裹的锦帕,看着银镯上的细碎微光, 深吸了口气平复心情, 而后徐徐道:

    “我也有个礼物, 想?送给?你。”

    “这是?”江式微垂首看着齐珩掌心的镯子问道。

    样式已然是不时兴的了, 但见?银镯的干净映光, 足以见?其主的爱惜。

    “这是我阿娘唯一的陪嫁, 大婚那日便该送你的,只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欢喜,若是不喜欢,不要也成。”

    齐珩说此话时有些忐忑不安,毕竟这镯子算不得什么, 样式也是长安仕女所抛弃的。

    他怕江式微会嫌弃。

    江式微抚上银镯, 轻声道:“不想?自己?戴。”

    齐珩有些失落,正?欲说什么解围,却又听江式微的下一句:“我想?要你给?我戴。”

    齐珩一愣, 谁料江式微反倒笑了起来。

    笑容明媚,她朝他眨了眨眼, 认真道:“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说罢,她朝他抬了抬手,齐珩忙反应过来, 牵着江式微的手腕,小?心细致, 一点点地将银镯推至她的腕间。

    江式微请抬腕间的镯子, 笑问:“好?看吗?”

    齐珩倒有些失神道:“好?看。”

    齐珩慢慢凑近,江式微的个头将将至他的喉间。

    他呼吸渐缓, 眼底有出于?心上的期盼和身体的欲望,他俯下身,伸出手搭在江式微的颈后。

    两人鼻尖轻碰,齐珩再次吻上她的双唇,起初是小?心试探的触碰。

    随后他陷在那片温柔中,如同泥沼般越陷越深。

    是怜爱,也是欲望。

    两人的呼吸越来越紧促,齐珩的身前因气息不稳而起伏着,江式微被他吻得头稍稍昂起。

    最?后将双手伏在他的身前,任由他抱着。

    齐珩闭上双眼,搭在她颈后的手也在不自觉用力,他想?离江式微近一些,再近一些。

    最?好?他们就这般痴缠在一起,永远不要分开。

    总归,他是被先挑起来的。

    最?后,江式微的唇色被他吻得颜色愈深,指尖有些发热,江式微轻打了一下他。

    齐珩刚欲说什么,江式微便不给?他说的机会了。

    “好?了,我们该回去了,生日汤饼【1】还没有吃,再过一会儿便该凉了。”江式微挽上齐珩的手臂,稍稍用力便带着他向前走去。

    晚风拂面,江式微似不经意问道:“你和含章,方才在聊什么呀?”

    齐珩倒没想?瞒着江式微什么,扳过身子直言道:“锦书,我一直没告诉过你一件事。”

    “我曾与含章议过婚。”

    江式微一愣,她倒没想?过齐珩会据实以告。

    “当时诏书已至中书,但是因为华阳公主病重,所以不了了之,我心有疚,所以我将《宫乐图》送给?了王家?,以此图,我可允他们一件事。”

    “那,他们要什么?”江式微垂眸道。

    “华阳公主想?让含章做才人。”齐珩不安道。

    江式微面上浅笑,掌心却骤然收紧,她道:“那,明之是如何回应的?”

    “我心里都是你,我肯定不能?答应她,但旧诺仍在,我想?尚宫应可,锦书你觉得呢?”

    齐珩覆上江式微挽着他臂肘的手。

    “我都成的。”江式微轻声道。

    江式微不见?悲喜,只想?挽着齐珩向前走去,却不料齐珩将她挽着自己?的手握住,江式微往前不得,只得停下脚步看他。

    只见?齐珩温声道:“锦书,有的时候我不太懂你们女孩子心里是如何想?的,但我一定努力去学,若是有什么地方我做得不好?,惹你不痛快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好?么?”

    “人都说至亲至疏夫妻【2】,我觉得妻子是亲人,亲人间便不该有什么距离,所以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齐珩语气虽轻,但神情极其认真。

    他怕江式微因为王含章会不开心。

    江式微释然笑道:“说实话是有一点不痛快,但我也不能?让你做背信之人,尚宫我可以接受。”

    她不想?让齐珩太为难。

    不过是尚宫之位,后廷总归是她打理,这便已足够了。

    “真的?”齐珩不确定地问道。

    “真的。”江式微轻笑。

    “那诏书是你下么?”江式微又道。

    毕竟对于?华阳公主来说,天子亲自下诏礼聘,才更郑重,也更能?安抚人心。

    齐珩摇了摇头,道:“后廷是你的,我不多干涉。”

    说罢,齐珩牵着她的手渐渐转过,与她十指相扣。

    江式微看了一眼,随后低头一笑,十指扣紧,回立政殿去。

    内人们自觉地退了去,将立政殿留给?她二人。

    江式微指了指桌上的生日汤饼,道:“这是我做的,你尝尝。”

    齐珩想?起那日的水晶龙凤糕,犹豫片刻,瞧见?江式微眼底的期盼,毫不犹豫地接过她手上的象牙箸,慢慢吃了起来。

    汤饼甜味过浓,反倒齁得慌。

    齐珩面不改色地吃光了整碗汤饼,他抬眼笑道:“好?吃。”

    “真的?那我以后每年?都给?你做好?不好??”江式微往齐珩的杯中添了些酒水。

    齐珩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每年?都做,怕是会辛苦你。”

    “不会的,左右我没什么事做。”江式微道。

    齐珩应了声“好?”,随后江式微举杯笑道:

    “奉卮酒为寿,愿明之生辰快乐,也愿大晋国泰民安,繁荣富庶,这样明之也可放下心了。”

    【3】

    “谢谢夫人。”齐珩笑道。

    用宴后,内人奉了漱口的茶水来,齐珩用锦帕擦口,江式微拿着帕子的手一顿,下意识地看向傅姆,傅姆朝她点了点头。

    傅姆道:“陛下要留宿吗?妾等去准备。”

    齐珩只当与常日一样,便点了点头。

    傅姆暗喜,忙趋步下去预备沐浴的热汤。

    齐珩动?身去了净室,傅姆将一经折装的小?书塞至江式微的手中,低声道:“殿下再看看,可得仔细学着。”

    “毕竟是初次,难免不会痛,殿下若是疼了,便说些软话儿让陛下轻些,夫妻只有过了这关,那才能?真的情投意合,两情长久。”

    “殿下别羞,殿下与陛下圆房,早日诞下皇嗣,承继宗业,江山稳固,自是为民谋福祉。”傅姆从小?便在江式微身边照顾着,自然熟知其性格。

    也知唯有此,能?让江式微放下羞赧。

    江式微点了点头,抱着那经折装的本?子便看了起来,入宫前原本?便教过的,只是男女之事向来闭口不言,人们将淫.欲视为罪恶。

    凡是讲求个“礼”字,不得越雷池。

    可男女之爱,本?就是人之常理,一面将其指责为羞耻,一面却教导女子应该这样做。

    江式微叹了口气,将本?子打开,瞧见?上面的画图,脸上越来越红,却又忍不住再往下看下去。

    江式微边看边责怪自己?缘何如此堕落沾此污秽之物,然转念一想?此为人性之所,何必为此感到羞耻?

    齐珩刚换了衣衫,发丝还未干透,只用玉簪轻挽着,缓缓步近内室床榻。

    一听到脚步声,江式微慌忙地将本?子收起,只经折装与蝴蝶装,包背装不同,这本?子需折叠装起来的。

    可江式微一时手乱,竟怎么折都收不起,最?后草草一收直接压在被子下。

    齐珩步近前便已瞧见?江式微的动?作,他笑道:“瞧什么呢?竟还收了起来。”

    “让我也瞧瞧。”齐珩伸出了手。

    江式微拂了下髻子,装傻道:“什么?”

    “方才你不是藏了本?书?好?似是经折装的。”齐珩想?想?道。

    江式微眨了下眼睛,悄悄地用手将本?子往被子里推了推。

    “没有罢?”江式微道。

    齐珩瞧她这装撒充楞的样子,只摇了摇头。

    也罢,不让他看就不让他看,还需留给?她属于?自己?的空间。

    齐珩翻身上榻,江式微慢慢凑前,道:“六郎,我”

    江式微实在是说不出口。

    “嗯?”齐珩轻声问道。

    怎么十分难为情的模样?

    “你凑过来一些。”

    齐珩闻言近了一点,江式微又道:“再近一点。”

    至真正?的面对面时,江式微搂住齐珩的脖颈,低声轻道:

    “少时读《高唐赋》,读到旦为朝云,暮为行雨【4】,我便不太懂,便是后来知晓了,却也没经历过,我想?你也是。”

    “今夜,要不要试一试?”江式微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双眼。

    江式微的声音轻柔,然却击断了齐珩心中一直压抑自己?的那根弦。

    齐珩将手靠在她的颈后,一点点凑近,轻声询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你看着我,对我说你愿意。”齐珩逼着她直视他的双眼。

    他不要模糊的说辞,他只想?听她真心实意的答复。

    他喜欢江锦书,所以不想?委屈她。

    “我愿意。”江式微道。

    她喜欢齐明之,所以亦想?与他亲昵。

    江式微甫一说完,便被齐珩吻住,只是这次他的吻更加汹涌,带着昔日被压抑已久的欲望。

    有些要吞噬她的感觉。

    江式微被他吻得有些发懵。

    齐珩又轻吻住她的额心,鼻尖,下巴,一路沿下,随后吻上她的脖颈。

    他想?与她再亲密些。

    大婚那日便该做的,他想?在今夜全做了。

    齐珩轻咬着她的耳垂,江式微的呼吸混乱不堪。

    如此亲昵。

    她能?听到齐珩就在她的耳畔呼出的气息越来越重。

    江式微眼神飘忽,掌心泛红,指尖抚上他的腰间的玉带,微微勾着。

    齐珩一顿,一边吻着她一边随手解开她衣衫的系带。

    眸中的情欲已然再掩饰不得。

    “若是哪里不舒服,与我说。”齐珩吻着她的脖子,声音有些沙哑,

    指尖刚刚探入,触上她的身子,细腻温润的触感如同白?玉。

    齐珩指尖缓缓向下,想?寻到那片他觊觎已久的青山。

    江式微被他撩拨得身体发烫,只是小?腹间越来越痛。

    江式微蹙眉,原想?忍一忍便过去了。

    谁料这疼痛如刀绞般越来越重,江式微忍不住轻推了下齐珩。

    齐珩即刻清醒过来,紧张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我……我小?腹疼。”江式微疼得说不全话。

    齐珩目光落在她的衣衫上,身下的裙子已然沾上了一丝血迹。

    齐珩忙让人传了医官。

    江式微轻拽着齐珩的袖子,愧疚道:“不用传医官的,我可能?是信期来了……”

    齐珩将江式微的衣衫系好?,“那不成,不能?拿身子作玩笑,让医官看看。”

    陈亦入来,见?齐珩衣袍整齐坐在榻沿,帷帐落下,里面女子的身影朦胧模糊,只伸了手出来。

    齐珩温和道:“皇后腹痛得厉害,劳你帮忙看看。”

    陈亦作揖后,半跪于?地搭上江式微的手腕,片刻心里便有了数,陈亦道:“殿下这是信期。”

    “信期女子腹痛原也是寻常,只臣少不得要劝殿下几句,夏夜禁忌贪凉,冰酥山少用为好?。”

    齐珩闻言看向帷帐内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江式微汗颜,忙将手缩了回去。

    “臣给?殿下开些止疼的药。”

    “辛苦你了。”齐珩道。

    陈亦告退前又道:“陛下,还有一事,殿下信期时禁忌房事。”

    齐珩忙掩饰地咳了几声,道:“朕知晓了。”

    陈亦点了点头,便退了出去。

    齐珩掀开帷帐,温声道:“近些日子不许吃冰酥山了。”

    江式微知自己?理亏,也没说什么,只好?点点头。

    内人入来换了床褥,江式微也洗了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衫默然躺在榻上。

    齐珩翻身上榻,揉了揉她的头,轻声说着:“快睡吧。”

    江式微却摇头道:“我不困。”

    齐珩搂着江式微,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两个人的手紧握着。

    “都怪我,连月信都忘了。”

    “你是不是很?失望?”江式微看向齐珩。

    他明明已经动?情了。

    “没事。”齐珩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心。

    那便还是有些失望了。

    江式微有些失落,齐珩握住她的手愈发紧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5】

    “比起朝欢暮乐,我更愿每日下朝后都能?见?到你,就安安静静地抱你一会儿,一会儿便好?,就算是国事再烦忧,有你在我怀里,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日子还长,不急,慢慢来。”

    齐珩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江式微抿了抿唇,方才傅姆和她说只有夫妻间只有圆房才能?两情久长,可齐珩现在与她说原不在于?这些。

    江式微也不知该如何了。

    用过陈亦开过的方子便也好?许多,起码小?腹的疼痛减轻了些。

    齐珩的手臂有些发麻,但见?江式微睡得安稳,他不好?乱动?。

    目光落在一旁的薄被,齐珩稍稍抬身拿起给?江式微盖上,

    却不料,一个经折装的本?子从里掉了出来。

    第057章 银镯微光(五)

    齐珩的目光被那经折装的本子?吸引住了, 他将本子?拿起缓缓展开。

    看清了上面的画,转过头看向?江式微。

    江式微枕着他的臂肘,睡得十分惬意。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江式微怎么说都不给他瞧了。

    原来是秘戏图, 想必是他刚去沐浴时傅姆悄悄给她的。

    齐珩轻轻叹气?, 性.爱与道德从来便?难分辨, 先贤作书言及“发乎情, 民之性也, 止乎礼义, 先王之泽也。”【1】礼仪教化人们该知礼受礼,不得丝毫逾矩。

    可人性之欲,仅仅是三言两语便?可消失的?

    这秘戏图上的男女,服从内心之欲,又何尝不是一种放纵与畅快。

    然?亦不可放纵, 一旦放纵过头, 所有淫.邪.恶念皆随之而?来,于国于家都是祸患。

    齐珩低下头,轻吻她紧阖的双眼?。

    时至今日, 他才敢在她入眠时无所顾忌地亲吻她。

    齐珩唇边淡笑,随后半抱着江式微, 吹灭了琉璃灯罩中?的烛火。

    *

    翌日,齐珩一早便?醒了,只是手臂被江式微一直压着, 又怕吵到她,动弹不得, 他便?只好看着江式微。

    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面容。

    记得, 刚成婚时,江式微虽唇边带笑, 温和从容,但明眼?可见的是疏离。

    更多的是敬。

    而?现在的江式微,有了生气?,时时娇嗔,有时他惹怒了她,她便?在他身前好一顿打。

    她也会用心地准备着他的生辰。

    明明在家里是千宠万爱长大的姑娘却?会为了他,洗手作羹汤。

    他想,现在更多的应该便?是情了罢。

    江式微缓缓睁眼?,有些发懵,看着枕在头后的手臂,忙清醒过来,“我一直压着你手么?”

    齐珩点了点头。

    江式微有些歉疚,齐珩道:“没事,反正也不疼。”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齐珩向?外望了望,“巳时吧。”

    “那你不是耽搁了早朝。”江式微急道。

    齐珩无奈一笑,“今日休沐。”

    她都给忘了,今日是休沐了。

    “你不回?紫宸殿看劄子??”

    他摇了摇头,道:“过些时日,我要去趟江宁。”

    江式微闻言看向?他,“怎么突然?去哪?”

    “上回?江宁水灾决堤,官吏虽报了灾情,但我还是想着去巡守一番。”

    上回?他安在江宁的眼?线给他传了信。

    更多的事,齐珩也没敢告诉江式微。

    “你想不想去?”齐珩低头瞧着怀中?的人。

    “我可以去吗?”江式微有些惊讶。

    “当然?可以。”

    “江宁是你从小生活的地方,自然?要带你去的。”

    江式微朝他笑了笑,随后二人梳洗整齐了衣冠,江式微坐在妆台,打开小瓷盒中?的米粉,一点点地涂上面容。

    而?后匀红、注唇、贴花钿。

    唯独未描眉。

    江式微看向?一旁的齐珩,齐珩见其眉间浅淡,还未等江式微说什么,便?主动上前,“我给你描眉吧。”

    江式微笑着点了点头。

    任凭齐珩轻抬她的下巴,用螺子?黛蘸水画了蛾眉,江式微看向?铜镜。

    和大婚次日的眉形相同。

    “你是不是练过?”

    齐珩颔首道:“大婚前练的。”

    “为了我?”

    “为了你。”齐珩眼?含笑意。

    江式微轻捶了下他的肩头,平日见齐珩颇为正经,却?不料说起话来也是羞人。

    齐珩笑着牵住她的手,道:“我曾下诏收集古籍,前些时日便?有许多人献上,有千余数,如今都在秘书省,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江式微笑道。

    ——

    自柳治平伏辜后,齐珩便?属意了原秘书少监马怀素新任秘书监,秘书少监自是感恩戴德,原以为有柳治平在自己升迁无望,却?不料今日能有如此提拔,恨不得以命酬报齐珩。

    在秘书省可谓尽心尽力?,连编辑、印刷都要亲自监督。

    晋朝于文道上极为繁荣,诗人众多,便?是小儿,也可作得诗。

    又逢科举取士,但凡家中?想走仕途的,少不得要大量购买书籍。

    再是自高宗、睿宗两朝始,佛教兴盛,手抄本难以满足,印本便?极为流行。

    晋朝文道昌盛,自是有益家国。

    马怀素一见齐珩,忙打揖作礼,又瞧见齐珩身侧的女子?,虽眼?生但也猜测出几分。

    “臣见过陛下殿下。”

    见二人并无异色,便肯定了女子的身份。

    “朕和皇后想看看新进的那批典籍。”

    “正在大堂里摆着,还未放入阁中?,陛下殿下请。”马怀素躬身道。

    江式微轻轻颔首。

    秘书省的正堂有些闷热,楼大抵有三层。

    江式微松开了牵着齐珩的手,走到堂中?间那摞书籍中?,有些惊讶道:“这是类书?【2】”

    马怀素闻江式微此语,便?知是懂行的,不免有些欣赏,道:“殿下好眼?力?,从民间收上的书中?,独这《皇览》最珍贵。”

    江式微浅笑:“类书之源,这是自然?。”

    江式微暗自数了数,道:“这一百二十卷都要封存起来么?”

    马怀素道:“先有校书郎与正字照始本校对?一遍,随后便?拿去刊印,始本与刊印本都会分别封存起来。”

    江式微点了点头,这法子?确实不错。

    “殿下,那边还在分类编纂,殿下可有兴移步一观?”

    马怀素又意识到齐珩在侧,忙道:“不知陛下可有兴?”

    齐珩看向?江式微,见江式微眸中?期盼,笑着点了点头。

    编书的官吏见齐珩江式微入来忙行礼,齐珩扬了扬手。

    “现下臣等在编辑《文馆词林》一书,收录自先秦至本朝的各体诗文,摽末之功,让陛下殿下见笑了。”马怀素苦涩地笑了笑。

    “见笑倒没有。”

    江式微随后又道:“对?于一本书来讲,编者有时比作者还要重要。”

    “作者作书,是将自己的意志书写于此,而?编者编书,考虑的不仅是作者更是阅者。”

    “编者的举心动念,对?于一本书来讲何尝不是重要的呢?”

    “有时编者改动一字,于后世之影响便?不可估量。”

    江式微边说着,边走到了那小吏案旁,瞧见上面的字,指着字,道:“你这里就写错了,此物最相思?【3】,你写为此物最相里,便?已无解。”

    小吏意识到自己的写错之处,忙更改过来,朝江式微俯身叩首。

    正如江式微所言,编者的一字之差,于后世之影响便?不可估量。

    齐珩看着江式微,眼?含笑意。

    他的锦书,确实很优秀。

    就她方才之言,没几个人能说得出来。

    马怀素看向?江式微的眼?神已变,与他看向?齐珩时的眼?神一般无二。

    是发自内心的崇敬。

    因?为很少能有懂他们的人。

    江式微便?是一个。

    人人都觉得他们没什么用,毕竟编者不如作者是人尽皆知之事。

    一本书,人们只会记得作者是谁,却?不知编者姓甚名谁。

    而?江式微却?为他们正名。

    只此一席话,让马怀素热泪盈眶。

    临去时,还说等这批类书印好,便?送一份至立政殿。

    齐珩低头在笑,江式微疑惑地看向?他:“你笑什么?”

    “青山就在我身侧,我如何不笑?”齐珩道。

    “谁是你的青山。”江式微稍稍羞赧。

    “你不承认也无用,左右我还有那本书和那个画轴。”齐珩笑得开怀。

    江式微甚为无奈。

    “马怀素方才提议,单独设立书院,负责搜书、校书、藏书,你以为如何?”齐珩看向?江式微。

    “听着确实不错。”江式微低头看着石砖。

    “那设在哪里?”

    “这个还没想好,不过不急,具体事宜等从江宁回?来后再商榷。”齐珩道。

    “陛下,崔中?令请求奏对?。”高季看向?齐珩。

    王铎病逝后,中?书门下的执政秉笔便?由崔知温担任,他出身清河崔氏,年少时便?进士及第,又曾外放数年,自是合适之选。

    起初东昌公主的门客还阻挠多日,但随着齐珩的一锤定音便?也不了了之。

    然?也没少给崔知温暗地里下绊子?,不过崔知温处理这些游刃有余。

    齐珩转身对?江式微道:“高翁送你回?立政殿,我先回?去了。”

    齐珩松手时,眼?神带着眷恋与不舍。

    他还真是舍不得与江式微分开一刻。

    “好。”江式微轻声应道。

    齐珩转身前,吻了吻她的额心,随后笑着离开了。

    “高翁快回?去吧,我自己回?去就行。”江式微走到半路,笑着对?高季说。

    “臣还是送殿下回?宫吧,要不然?陛下可不会放过臣。”高季笑道。

    齐珩对?江式微的在意,方才便?看出来了。

    高季跟了齐珩这么长时间,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一直拽着人家姑娘的手,舍不得松开。

    江式微回?到立政殿后,高季便?给齐珩复命去了。

    紫宸殿内,齐珩瞧着面前之人,略有愁容。

    崔知温道:“臣细看了近年来有关江宁郡的狱情卷宗,又派人细访过,确是与报至刑部的卷宗不同。”

    “江宁”齐珩苦笑。

    “你多留意些吧,过些时日朕便?亲自巡幸。”

    “臣领命。”崔知温打揖,随后告退离开了。

    齐珩捏了捏眉心,随后抬首瞧见角落的那幅画轴。

    蓦然?觉得,画中?披蓑衣的男子?是何其孤独落寞。

    齐珩失神地喃喃出声,“东边日出西边雨”

    第058章 江上清歌(一)

    甘棠好容易抽了空, 便?到立政殿和漱阳他们?簸钱玩儿,江式微在一旁抄着经书,而余云雁不知在桑皮纸上比比划划写着什么。

    江式微将抄好的经书折起, 放入银香囊中。

    挂在衣裳上, 随后看向旁边发愣的余云雁。

    江式微温声笑道:“怎么发呆?”

    余云雁尴尬地笑笑:“妾没太看懂这句话。”

    江式微凑近瞧了瞧, 随后道:“志之难也, 不在胜人, 在自胜也【1】, 这句话在说,立志的困难,不在于胜过他人,而在于”

    江式微顿了顿:“胜过自己?。”

    “要?自信,才能克服万难。”江式微朝她浅笑。

    余云雁点了点头, 下意?识地捏了下手中的书本:“可妾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甘棠是从小陪着江式微长大的, 如?今是宫中女官。

    漱阳虽与她同是江式微身边的女史,但漱阳是官宦人家出?身。

    人又有玲珑心窍,无论做什么都大方得体?, 便?是在今上跟前,亦或是东昌公主面前, 都极为得脸。

    反观自己?,文墨不通,卑怯之相, 原就是乡野之地出?身,家中又重男轻女。

    无论何时?, 自己?都是不配爱的那一个。

    “不要?这么想, 你怎么就不好呢?你人细心谨慎,记东西又快, 就拿诗经来说,我也要?数月才能记住,你只用了半月便?全?背下来,可见你是优秀的。”

    江式微帮她理了理衣襟,随后缓缓道:

    “不要?总因别人而让自己?难过,你想一想,有些方面或许真的不如?他们?,但你都能与他们?坐到相同地位,这足能看出?你的强大。”

    “别人若是站到你的位置上,定然不如?你。”

    余云雁听了江式微的一番话,捏着的书页的手蓦然松开了,眼底有泪光,余云雁稍稍昂头,想将泪水忍下。

    江式微悄然递上一方锦帕,余云雁接过,勉强地笑了笑。

    自以为掩饰地好,却不料皇后殿下早已发觉。

    甘棠那边簸钱赢了便?直至江式微这边,半抱着余云雁的肩,朝江式微笑道:“殿下,我赢了。”

    “是吗?”

    江式微看向漱阳,见漱阳沮丧着脸,道:“你这是赢了漱阳多少。”

    漱阳撇了下嘴,道:“前些日?子阿娘刚托人给我塞的钱,今天都让她给赢走了。”

    说罢,气得她轻拍了下甘棠的肩头。

    “那还不是你非要?同我比?”

    “谁成?想是如?此了。”漱阳连连摇头。

    “欸,云雁这写的是什么呀?”甘棠瞧见余云雁手上的桑皮纸。

    余云雁尬笑:“涂鸦罢了。”

    “想着多学一学,好和甘棠姐姐一样考上女官呢。”余云雁说这话时?眼底有些羡慕。

    甘棠刚饮了口?茶,闻言呛了一下,忙道:“可别,别这么没志气,女官可没什么好的,成?天忙得见不得青天,还不如?在殿下身边呆着呢。”

    余云雁有些尴尬,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别听她的,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也不知是谁考试前一夜紧张得睡不着觉,连夜看书。”

    “志不论高低,只要?喜欢愿意?就好。”

    江式微浅笑。

    余云雁如?鹌鹑般点了点头。

    认同又不认同。

    *

    齐珩为江宁之行安排好了一切,声称是十日?后出?发,实则今夜她便?与齐珩先天子仪仗而行。

    江式微让漱阳打点好,随后穿上寻常人家的襦裙,戴上帷帽,便?牵着齐珩的手悄然行至偏门。

    马车旁已有人在候着了,江式微稍稍掀起帷帽上的轻纱。

    看向齐珩,她凑身道:“就一个人吗?”

    若是来个刺客,这能安全?么?

    “萧然,南衙十六卫中论武可谓第一人。”齐珩道。

    “对他而言,以一敌百都是易事。”

    “臣萧然见过殿下。”萧然施礼道。

    江式微稍稍颔首,齐珩道:“在外?就不必唤殿下了。”

    萧然低首应了声,齐珩牵着江式微的手上了马车,

    帮着取下江式微的帷帽,笑道:“可算是出?宫了。”

    “好长时?间没回江宁了。”江式微感慨道。

    “对了,前些日?子我听说阿娘要?给阿兄定门亲事呢。”江式微靠在齐珩的怀里,随意?聊着。

    “长空?”齐珩有些惊讶。

    不过转念一想,他都娶亲了,东昌公主自是着急了。

    “那姑母选中谁家的女公子了?”齐珩笑着看她。

    “这我倒不太知晓。”

    “不过我倒是好奇,阿兄若是娶了妻,会是什么样子。”

    齐珩笑了笑,注意?到她手腕间的银镯,心中一软。

    “长空虽不爱说软话,但待人自是诚挚,他若娶妻,必竭力爱之护之。”

    “你倒是对我阿兄评价颇高,阿娘却是不喜阿兄的性子的,常常骂他不圆滑不懂得变通。”

    “那可是我舅兄,我能不评价高么?”齐珩笑道。

    江式微瞪了他一眼,齐珩便?不敢再说什么了。

    江锦书脸皮薄,他知道的。

    见江式微不理他,齐珩哄了好一会儿才把人哄好。

    整整两日?,才至江宁,马车在一处客舍停下,齐珩已准备好了“过所”【2】,江式微瞥了一眼上头的字。

    齐六郎,江二娘。

    萧然的“过所”上面写着齐然,是齐珩的弟弟。

    齐珩要?了两间房,江式微将窗打开后,径直走向床榻,也没再顾皇后仪态,直接躺了下去。

    齐珩倚在窗边笑着看她。

    现在的江式微在他面前是真实的。

    他更喜欢这样真实的、自由的江式微。

    “还没沐浴更衣,别就这么睡,不舒服的。”齐珩凑近,牵着她的手。

    两日?车马劳顿,江式微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哪里肯听齐珩的话。

    “可我真的好累。”

    “那我抱你去。”

    江式微闻言即刻清醒过来,道:“那我自己?去吧。”

    让齐珩抱着她,明日?她怕是没脸见人了。

    待洗净换上寝衣后,江式微便?缩在了榻上。

    昏昏沉沉,已然是睡着了。

    齐珩唇边淡笑,想着明日?带她去江宁的湖边游会儿。

    将窗阖紧后,掖了掖江式微的被角,便?吹灭了灯盏。

    第059章 江上清歌(二)

    齐珩与江式微用?了饭后, 便去了湖中泛舟,江式微笑?得明媚:“以往我与三姊姊最喜欢来这湖中泛舟饮酒了。”

    “回去的时候带着满怀的莲蓬。”

    “只可惜比较招蚊虫,便全扔掉了。”江式微面上惋惜。

    “你还喝酒呢?”齐珩笑?了笑?。

    瞧江式微平日温和之态, 倒是?不知她饮酒时是?何模样。

    江式微点了点头, 道:“不过我酒量不好, 比不得三姊姊。”

    江式微信手扬起湖水, 泛出水花。

    小?船微摇, 齐珩笑?着划桨, 看向一旁的荷花道:“这荷花开得倒是?好。”

    随后环视一周,阳光洒在湖水闪着稀碎的金光,水波荡漾,荷花轻轻晃动。

    “江南还真是?美啊。”

    江式微闻言看向他,道:“只可惜现在是?夏日, 不是?初春。”

    “怎么说?”

    “若是?春日, 绿梅还开着。”江式微说着说着,便伸手折了一旁的莲蓬。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1】齐珩笑?笑?。

    江式微道:“梅花现在是?没有, 但荷花有啊。”

    江式微笑?着剥了莲子?,递给齐珩, 齐珩接过道:“多谢夫人。”

    “若下次再来江宁,定要?是?水驿春回之时,这样我就可以折梅萼给你。”

    江式微笑?笑?, 眸中有诸多期许。

    总归她与齐明之还有很?长很?长。

    齐珩笑?道:“那便说定了。”

    随后又伸出手来,要?与她拉钩:“光说不行?, 得拉钩。”

    “水驿春回时, 给我折一枝江南梅萼。”齐珩看向她,目光柔和。

    他想和江锦书就这样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两?情长久。

    相?伴一生。

    江式微只觉得齐珩幼稚, 但还是?伸出小?指,无奈笑?道:“好。”

    拇指相?贴后,齐珩唇边带笑?,划桨凑近了荷花。

    江式微含笑?半躺在小?船内,慵懒的样子?让齐珩不禁一笑?。

    “香远益清,古人诚不欺我。”

    齐珩无奈感慨道,搁远闻着这荷花是?淡淡的幽香,香气清冽,凑近了闻却?是?草药的味道。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你说的对。”

    【2】

    见江式微又在剥着莲子?,齐珩道:“别?剥了,手疼。”

    齐珩看着江式微的指尖,正泛着红,指腹染上一层绯色。

    “那你给我剥。”江式微得逞般笑?着。

    齐珩无奈摇了摇头。

    敢情是?在这等着呢。

    齐珩松开了船桨,拿起莲蓬慢慢剥着,去了壳,将一小?堆圆滚滚的白色小?粒放在江式微的掌心?。

    江式微拿起一颗直接放入口中。

    齐珩见状忙出声阻拦,却?只见江式微已然吃下。

    倒给齐珩气笑?了:“那莲子?芯都没有掰开,你这样吃,不苦么?”

    “不苦啊,新嫩的莲蓬剥出来的莲子?,便是?不去莲子?芯,也是?清甜的。”

    “给我喂一个。”齐珩看着她手心?的莲米。

    江式微拿着莲米凑近,齐珩低头将莲米咬下。

    诚如江式微所言,极为清甜。

    “看来还是?你懂。”

    船不知不觉间漂进荷花丛深处。

    齐珩见天?色不晚,江式微亦没有再在这里?游下去的兴致,便摇桨往回去。

    江式微彻底躺在船中,不舍道:“好想一辈子?都呆在江宁啊。”

    天?边有朝霞升起,又有深蓝色天?幕落下,江式微躺在船中望天?。

    齐珩笑?笑?,并未说什么。

    他确实也很?喜欢江宁。

    喜欢这里?的景,亦喜欢这里?的人。

    船至岸上,齐珩大步上岸,朝江式微伸出手,随后牵住她的手,让她稳稳上岸。

    “去街上转转?”齐珩道。

    江式微点了点头,“我以前倒是?很?少上街,也只上元节时出来过。”

    “现下还未宵禁,还能逛一会儿。”

    虽要?入夜,街市上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江式微未戴帷帽,瞧着四周的阁楼,耳边有丝竹乐之声。

    江式微与齐珩十?指相?扣,她瞧见不远处阁楼上的牌匾,喜道:“他家的冰酥山上还有雕花,好看又好吃。”

    只见齐珩蹙眉道:“太凉了,上回陈亦说什么你忘了?”

    眼下她还在信期,如何能吃这生冷的东西?

    江式微低着头,瞧着样子?有些失落。

    “那不吃冰酥山,他家的蟹黄毕罗也好吃。”江式微笑?着眨眨眼。

    “蟹性凉,别?想了。”齐珩瞥了眼江式微。

    齐珩牵着江式微的手往前走去,然江式微并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

    她面上淡淡的,不见笑?意。

    齐珩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的馄饨铺,“馄饨成么?”

    “太热了。”江式微不满道。

    “槐叶冷淘。”江式微试图讨价还价。

    然见齐珩静静地看着她,江式微只好点点头。

    馄饨也行?吧。

    铺子?的主人是?个老叟,馄饨熟后,将冒着热气的两?碗端上。

    江式微笑?笑?:“谢谢阿公。”

    一口江淮官话,很?是?流利。

    齐珩颔首接过:“谢谢。”

    老叟听到江式微的话倒没有什么稀奇的,反而?方才听齐珩的口音,脸上抹出笑?意,“听口音,小?郎君不是?江宁人啊。”

    江式微刚想抬起汤匙,听到馄饨铺主人的话忍不住一笑?。

    齐珩的口音对于江宁来说确实是?特别?的。

    他一直待在长安,如何会说江淮官话?

    齐珩笑?笑?道:“我确实不是?江宁人。”

    “某,在外从商,闻听江宁比长安景色还美,便来此地游玩几日。”齐珩道。

    “小?郎君那可是?来对了,江宁不仅水景美,酒楼中佳肴也是?一绝。”老叟说着说着有些骄傲起来。

    江式微只笑?笑?不说话。

    “哦?是?么?老丈口中的酒楼是??”

    “江平楼啊。”

    “您看,就在不远处。”老叟指了指。

    “便是?不用?佳肴,里?面亦有歌舞可看。”

    “歌舞?”江式微问道。

    在她原印象中,江平楼也只是?酒楼罢了,是?没有歌舞的。

    “是?啊,小?娘子?也是?江宁人,怎么会不知道?”

    “那歌舞可不亚于长安教坊的内人呢。”老叟笑?着。

    江式微只尴尬地笑?笑?。

    齐珩点了点头,又道了谢。

    待二人将馄饨用?尽后,江式微想到老叟口中的歌舞不免心?痒,便拽着齐明之往江平楼走。

    一卖花郎挑着担子?路过,竹筐里?放着浅粉色的蔷薇花。

    花蕊中有晶莹一片,像是?该摘下来的。

    卖花郎笑?道:“小?娘子?要?买花么?”

    随后看向一旁的齐珩,笑?道:“小?郎君给娘子?买朵花吧。”

    齐珩笑?着将几板铜钱递给卖花郎,卖花郎连连道谢,“娘子?挑朵喜欢的。”

    江式微含笑?在其中选了花状最好看𝔀.𝓵的一个。

    哪个小?娘子?不喜欢粉色、绯色这样亮丽的颜色呢?

    江式微转过身,将花插在鬓间,朝齐珩笑?道:“六郎,我和蔷薇,谁更好看?”

    齐珩没得被她弄笑?。

    多大个人了,还要?和花比。

    齐珩笑?笑?:“夜中蔷薇自是?夺目,然远不如锦书。”

    江式微道:“还算你识相?。”

    “自然不敢得罪夫人。”

    “你冷不冷,要?不我把披风给你。”齐珩牵着她的手轻声问道。

    江式微摇了摇头,“我不冷。”

    话甫一说完,便见来往的人急匆匆的,一旁的妇人大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江式微与齐珩顺方向看去。

    火烧的方向,正是?江平楼。

    第060章 江上清歌(三)

    一旁的女子拽着水桶妄图上前, 江式微连忙拽住她的袖角,女子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我要去救火。”

    江式微平复心情, 冷静道:“救火自有潜火队, 酒楼里的情况不明, 你这样莽撞地上前去, 反倒是添了乱。”

    话甫一说完, 便见江平楼“轰”地发出炸声?, 火光愈来愈大。

    看这样子,江平楼是彻底保不住了。

    待潜火队匆匆而来将火扑灭,江平楼已然烧塌,成了废墟。

    潜火兵抬着一个个担架出来,望火楼一察望到火情, 便顷刻而出, 只是这火势太大,燃及厨司,碰了油与米粉。

    实在是救不得?。

    一群人?围观着, 七嘴八舌地在说什么。

    齐珩听不清,只是注意到角落处, 潜火兵刚抬出的担架上。

    女子面?上蒙了一层烟尘,穿着舞衣,脚上还?系着金铎, 倒并未有烧伤,只是舞衣被火灼烂, 露出了大片外肤, 腰腹间有一红痣十分明显。

    人?群之中有好事的男子跳起望里瞧着。

    随后与身旁男子下流地取笑道:“江平楼的舞姬还?真?是名不虚传,这身段天生便该是伺候人?的可惜了。”

    后面?的话, 越来越不堪入耳。

    齐珩朝身后之人?狠狠瞪了一眼。

    随后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了女子身上。

    逝者不该被好事之徒如此侮辱。

    罹难女子亦不该被人?如此亵渎。

    一件披风,挡住的不仅是女子的裸露的外肤,更是她仅剩的尊严。

    萧然匆匆赶来,忙低声?道:“主君,我查过了,火是从厨司燃起来的。”

    “厨司失火,滚油被洒在地上,火势蔓延极快,又因江平楼的厨司堆放了大量的米粉,米粉遇明火,是以爆炸。”

    “滚油?”齐珩面?色凝重。

    “这么说,这场火是无意的。”江式微道。

    只是近日这火当真?太频繁了些。

    长安国子监失火。

    江宁江平楼失火。

    当真?是无意为之么?

    “仪仗何时到江宁?”齐珩问道。

    “五日后。”

    五日,太长了。

    原本齐珩只是因狱情卷宗的疏漏和江宁郡决堤之事才来巡幸。

    却不料天子仪仗未到,这祸事便起。

    看来这江宁的水比他想的还?要深。

    “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你了,让安插在江宁的人?留意些,有什么情况,立刻报我。”齐珩道。

    “是。”

    ——

    江式微向客舍的掌柜借了金斗,往里塞了几?块炭火,将披帛挽在肩上。

    江式微道:“把外袍换了,我帮你熨一熨。”

    齐珩瞧她这架势,迟疑片刻,随后将外袍换了下来,递给江式微。

    江式微将外袍铺在桌上,道:“今夜的事你怎么看?”

    “条理通顺,看着像无意的。”

    “但你不觉着,在何处见过么?”

    齐珩沉声?道。

    “国子监。”江式微拿着金斗的手一顿,抬眼看向齐珩。

    “和国子监那场大火太像了。”

    这场灾祸的背后恐与国子监相同?。

    天子仪仗到来之前,将江平楼付之一炬。

    将一切真?相隐埋于烈火中。

    江式微摇了摇头,道:“可惜了。”

    此次江平楼大火,楼内所?有人?无一幸免,均罹难。

    屋外传来敲门声?,齐珩一听敲门的动静便知是萧然。

    萧然入门,抱拳道:“主君、娘子,有异常。”

    “属下奉命留心着江平楼罹难者的遗体,方才传来消息,有贼人?接近停尸之地,意图将遗体尽数毁之,被我们的人?拦了下来,不过,属下们办事不力,教那贼人?趁空隙自尽了。”

    齐珩听后摆了摆手,道:“我知你们已然尽力,贼人?有备而来,怪不得?你们。”

    “如此看来,这江平楼是有人?蓄意纵火的。”齐珩笃定道。

    然齐珩更奇了,何人?能?有此等本事。

    天子巡幸在即,偏还?冒着此等风险纵火毁楼。

    看来,江平楼背后的秘密比国子监藏书楼差不了多少。

    只可惜,现下只能?等仪仗到了才能?细查此案——

    天子仪仗一到江宁,江式微与齐珩便在萧然的保护下悄然回去。

    江宁郡亦曾是前朝旧都,自有别宫。

    是以天子驻跸于此,金吾卫相护左右。

    平民百姓若想见天子一面?,难于上青天。

    此次巡幸,汾阳郡王齐子仪与谢晏作为天子心腹在陪同?之列。

    齐子仪年纪轻,又是宗室子,自要历练一番。

    谢晏医术精湛,出身士族,陪同巡幸实则是给他镀层金边儿,日后也?好委以要职。

    齐珩的銮驾先至江边,视察民情,也是查验决堤之后的修复情况。

    朝廷虽有派了赈灾款重修堤坝,但毕竟是地方,官吏有中饱私囊之况,齐珩自是知晓。

    若非是怕骤然撤换官吏影响赈灾,齐珩是断断忍不得?的。

    解决百姓之难为先。

    日后再清算这笔账。

    齐珩静静地听着江宁刺史的述职,待他说完后,面?上不露喜怒,只问了一句:“若在有大雨,可还?会有决堤的危险?”

    刺史忙跪伏于地,战战兢兢,说不出一字。

    他若说没有,日后若是决堤,则是欺君罔上之罪。

    他若说有,便是无能?之徒,如何再待在刺史的位置上?

    齐珩见他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反而气笑了。

    这帮尸位素餐的东西。

    国朝的蠹虫。

    齐珩未再说什么斥责之语,只留下一句:“你在这里站一整日,好好想一想朕说的话。”

    “再想一想如何能?不负于家国。”

    江宁刺史忙不迭地叩首,齐珩未做什么实际处置已然是天大的恩赏了。

    一路上,金吾卫持刀护道,官员跪送,算是平安无事。

    然齐珩刚至别宫,与江式微刚饮上一杯热茶,便闻噩耗。

    齐珩问道:“什么?有人?谋杀了县尉?”

    手上的茶盏差点落地。

    白?义?点点头:“一刀刺中要害。”

    “不过人?当场就被衙门的护卫扣下了。”

    “是死士?”

    “非也?,只是一个普通妇人?。”

    “普通妇人?能?在掌刑狱的衙门中刺杀?”

    齐珩有些气笑了。

    这江宁,片刻不得?安生,不是大火便是谋杀。

    “今夜本该是那县尉值守衙门,入夜未用饭,便让人?去酒楼带些吃食,那妇人?便是送吃食之人?,趁县尉不注意一刀刺中,人?没救回来。”

    “那妇人?现下被羁押在狱中。”

    江式微灭了金斗中的炭火,将金斗置于一旁:“巡幸江宁之事,郡内人?尽皆知,官吏们诚惶诚恐,近些日严加约束百姓,连巡防都是一队接一队换着值守,生怕出什么差错。”

    “而此时,却有人?冒着此等风险行此事。”

    江式微讽笑:“这事不简单啊。”

    这是故意想让齐珩知道的。

    恐怕此事另有隐情。

    “你快让金吾卫把她带出来。”齐珩沉声?吩咐道。

    “朕要亲自鞫问。”

    他若不将江宁查个底朝天,实在是愧为人?君。

    江宁刺史刚被齐珩罚完,回到府中便听说郡内下属县的县尉被杀,他一个哆嗦,没坐稳,直接摔在了地上。

    身边的小厮忙将他扶起,道:“主君您可得?小心点啊。”

    刺史惶恐地摇了摇头。

    老天爷呦!当真?不让他半分消停。

    天子人?还?在江宁郡内的别宫,就出此等大事,只怕他还?未来得?及遮掩,便已让金吾卫的人?报与天子了。

    刺史慌张地咽了一口,忙让小厮准备笔墨纸砚。

    写下一封密信,盖了私印,让人?快马加鞭送至长安。

    事关重大,他不好轻举妄动,必要长安来信才能?作应对。

    “刺史不好了,那贼妇人?被圣人?身边的金吾卫给带走了。”

    江宁刺史气急,指着通报的小厮半晌说不出话来。

    夏夜蝉鸣不绝,换往日定然是十分热闹,只是如今这声?音有些让人?心烦意乱。

    刺杀县尉的妇人?年近四?十,被金吾卫押至别宫。

    齐珩坐于上位,江式微坐在齐珩身后,与齐珩隔着一层屏风。

    那妇人?第?一次见此之状,身边金吾卫目光凌厉,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上面?坐着的是天子,生杀予夺悉出此人?。

    便是自己有意想见天子,可真?到了这儿,不免心中胆怯。

    白?义?冷声?道:“陛下面?前,安敢无礼?”

    妇人?闻言,手脚俱颤,口齿不清道:“妾叩见陛下。”

    金吾卫办事向来动作极快,已然从衙门调来了妇人?的户籍,齐珩看着手上的官府文书。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案,沉默良久。

    然齐珩每一次叩案,那妇人?便抖得?愈甚。

    齐子仪于一旁提笔,欲记下所?有言语,整理成卷宗。

    江式微见齐珩久久不出声?,便掩面?低声?咳了咳。

    齐珩听见江式微的提醒反应过来,看向下面?跪伏的妇人?。

    “应白?氏?”

    “妾原姓白?,夫家姓应。”

    “朕看了你的籍书,家中不算富裕,但算得?清白?,是以朕问你,为何要谋杀溧阳县尉?”

    应白?氏一叩首,随后颤声?道:“妾原是溧阳县人?,嫁到了广德县的夫家,因今岁初春广德县引了大水,堤坝崩溃,广德县之民皆流离失所?,妾的郎君也?在水灾中去世,是以妾只得?来溧阳县娘家寄居。”

    “妾膝下有一女,因在溧阳时,与妾不慎分开。”

    “妾告至衙门,衙门原应了此事,但后来杳无音信。”

    “妾再次上告,然衙门不仅不理,反而警告妾勿要扰乱衙门要务。”

    “妾投告无门,想上至郡中状告这帮无耻之徒,谁料到了郡中,便又被打回,口口声?声?称若妾是诬告,若有下次,必让妾全家死无全尸。”

    “郡内官场如此肮脏污秽,妾不敢再举动,原以为希望破灭,但听陛下巡幸江宁,妾才敢冒死一试,寻常案情惊动不得?天子,妾心中恨极了这帮贼官,是以想用此举上达天听。”

    应白?氏字字泣血,“刺史府防卫森严,妾进不得?。”

    “所?以,才刺杀了溧阳县尉。”

    “那溧阳县尉也?不是好东西,妾冒死刺杀也?算为民除害了。”

    “为民除害的自有律法,你这算谋杀官吏,是要坐罪的。”齐珩默然须臾,而后道。

    “坐罪不怕,只要能?让妾找到女儿的下落,知晓她安然无恙,妾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已心满意足了。”应白?氏饮泣道。

    齐子仪将应白?氏的每一句都记录下来,笔未曾停过片刻。

    倒是屏风后的江式微闻应白?氏的话有些触动心弦。

    为了女儿,母亲不惜让自己手染鲜血,也?只想换回她的一线生机。

    “你女儿如今多少岁?”

    “妾女年十四?。”

    “身上可有什么特征?你的罪固然会论,但你的女儿,朕会让人?帮着留意。”

    “妾女的腰腹间有一颗红痣。”

    齐珩闻言抬头,看着妇人?久久不语。

    若他记得?不错,那日他披衣的女子腰腹间正有一颗红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