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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1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四)

    陶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从妹妹口中问出什么来, 心下恼火又不得不装作个好哥哥,他将话题转到身后的宫殿上,旁敲侧击想要知道了了究竟在做什么, 但嘴上说法却是妹妹若有难处, 只管向哥哥提。

    了了:“那我还真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陶谏心想自己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干涩笑笑,问:“是什么事?”

    对了了来说, 困难的不是如何展现自己的能力,而是资金。

    虽然这么说会让帝王没什么面子,可国库空虚已非一日两日, 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先帝在位时政绩拿不出手, 花钱却如流水般不讲究,之所以能在无甚才能的情况下还保有美名,一是旁人要拿他来踩帝王, 二来前朝奉行低薪养廉制,导致许多官员向国库借钱,先帝又手松, 借出去的银子从不着急要。

    自开国至今,向国库借银已蔚然成风, 最可笑的是,当真家境贫寒揭不开锅的官员想要借银难上加难,反倒是有些家底的及皇亲国戚, 屡屡自国库借走大笔大笔的银子, 从没说过要还。

    帝王登基后特意设立了养廉银, 借银情况有所好转, 还债情况却不乐观,国库亏空, 连带帝王私库也没那么充盈,幸而帝王不好享受,否则这紧巴巴的日子早没法过了。

    了了:“我没钱,借我点。”

    别以为她不知道,陶谏有钱得很。

    陶澜与纳兰茗同一时间朝陶谏看去,都想知道二殿下究竟会不会借。

    她俩可清楚着呢,公主要“借”钱,绝不是十两八两的事儿,二殿下一旦答应,恐怕要被扒一层皮下来。

    慷慨的哥哥自然不会拒绝妹妹的请求,一个小孩子,能需要多少钱?

    “你要多少,只管跟哥哥说,哥哥别的帮不上忙,但许你些银子却是没问题的。”

    愿意给钱就是好哥哥,至此,陶谏终于收获了妹妹有史以来最为和善的语气:“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陶谏又找回了那种跟妹妹亲密无间的感觉,不过这感觉只持续到了当天下午,因为了了居然带着慎行卫上门搬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抄皇子府的呢。

    陶谏原以为顶多是支出个千八百两,没想到了了直奔府中库房,她倒也实诚,跟陶谏说:“财宝首饰我不要,只要金银。”

    咬牙切齿的陶谏在心底想着,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

    大话说了出去,他有心不认,随公主同来的慎行卫却转达了帝王的夸赞,说他体恤幼妹,是位难得一见的好兄长。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夸奖,害得陶谏不得不大出血。

    他是真有钱的!

    不仅仅是身为金枝玉叶所揽来的财富,还有身为外家的孙氏一族多年来的滋养,因为无人敢擅闯皇子府,所以陶谏也没有刻意修建隐蔽的密室,那库房一打开,了了都想拍下来拿回去给帝王看,让她瞧瞧什么才是富裕。

    眼见金银元宝被一箱一箱的搬出去,陶谏的心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他恨不得给自己两嘴巴,祸从口出,此话果真不假!

    之后二殿下便病了,接连闭门谢客十日,直到万寿节才露面。

    所幸他已调整好大失血所带来的悲伤,又能笑脸迎人了,见着了了也还是一副温柔好兄长的模样,惟独一点,决口不再提帮她的忙,毕竟嘴上说说不掉肉,真帮公主的忙是实打实破财。

    直到他献给帝王的血珊瑚一经问世便引来百官赞叹,再看看两个被比下去因而面有菜色的弟弟,陶谏才终于找回一点优越感。

    帝王也是凡人,免不了俗的喜爱珍宝,陶谏献上的这株血珊瑚的确很得她意,都没让陈姑姑收入库房,而是送入昌平宫,好日夜欣赏。

    一时间,二殿下真是风头无两,不知道的还以为储君已经内定了他。

    直到圣上最小的孩子携礼入殿,大殿内才又重回平静。

    要说二殿下进献的血珊瑚已足够庞大了,需得四个成年人才搬得动,公主的寿礼竟比二殿下的还要大!

    但却并非人工搬运,寿礼被放在一样奇怪的装置上,这装置分别有四个轮子,推动时显得极为轻盈,连小孩都能操控。

    大公主含笑问道:“这又是搞得什么鬼?”

    她对妹妹说话的语气满是亲昵,旁人可没这待遇。

    了了与三名伴读分别站在推车的一角,整个殿内只有承恩公府的人脸色不大好看,毕竟四位伴读只有一位没有随公主同行,是谁呢?

    杨矢只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叫自己钻进去。

    做伴读这段时日,他着实是煎熬至极。要说难过,公主不打他不骂他,只是无视他,其余三人倒会同他说话,然而有了正事却又不带他。这种被忽略得彻彻底底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可若要杨矢主动辞去伴读的职责,他又不愿。

    他在宫中是不受待见,可伴读的身份却给他带来了许多好处,无论是家族还是日常来往之人,都因这身份高看他一眼。

    刘敬诺等人是被公主带着参与到寿礼制作中的,他却连寿礼是什么都不知晓。

    文武百官鲜少见到小公主,上回见她已是许久之前,隔了这么些时日一见,也不知是不是“轰天雷”所带来的滤镜,总觉着小公主年纪小小却老成持重,一看便非池中物。

    四轮拖车上蒙着一层红布,隐约看得见被罩住的寿礼参差不平,少说有七尺高、九尺宽,小公主这是准备了什么东西?

    帝王心情愉悦,道:“还卖得什么关子?莫非是要朕亲自去揭不成?”

    结果她那小女儿当真捏起红布一角往前递,很明显是真的要她过去。

    大公主轻笑:“圣上若是不想过去,不如儿臣代为效劳。”

    帝王纡尊降贵的起身道:“你既如此说了,那朕还当真是要自个儿过去才成,免得叫你抢了去。”

    她素来杀伐决断,难见笑脸,今日难得如此和颜悦色,可见心情是极好的。

    等帝王接过红布的一角,轻轻一扯——不等她定睛细看,左右席位上的官员及皇亲国戚便齐齐发出惊叹!

    声浪如潮,称得上是失仪。

    原来这竟是一尊雕刻极为精美的琉璃盘!

    但琉璃怎能做到色彩如此丰富,质地又如此清澈?居然连一丝一毫杂质都瞧不见!

    实际上这并不是琉璃,而是玻璃。

    陶澜骄傲地向帝王介绍道:“圣上请看,此谓山河琉璃盘,东起岷山,西至北域,正是我大曜国土所至之处,谨以此琉璃盘,祝愿大曜河清海晏,千秋万载!”

    那些青春永驻寿比南山的祝寿词,帝王早已听腻了,比起自己的长生不老,她更愿意听见由自己一手建立的王朝能够延绵千年,经久不衰。

    是以她当场放声大笑,可见对这件寿礼的满意程度,先前陶谏献礼时她也很满意,但那不过是点点头,两边一比,帝王更满意那一样,自是不必多说。

    可怜陶谏只出了一炷香的风头便戛然而止,如果今儿不是万寿节,他早拂袖而去了。

    “圣上,可不止呢!”刘敬诺笑嘻嘻道。

    比起毫不掩饰骄傲的陶澜,她便显得活泼许多,当然在纳兰茗眼里,与其说活泼不如说是少根筋,毕竟也不是谁都能在帝王面前像只猴子一般上蹿下跳的。

    “这玻璃用途可大了!待会儿您可以去我们的宫殿瞧瞧,用玻璃做的窗户又明亮又好看,还有许多旁的物件!”

    纳兰茗适时打断她的话,免得刘敬诺将老底都透露出去:“只是过于珍贵,寻常人家怕是受用不起。”

    那些个不缺钱的,被山河琉璃盘晃花了眼的,登时便想,咱家可不缺钱,恰恰是珍贵,才衬托得起身份呢。

    了了从拖车上又抱过一枚小上许多的琉璃盘,琉璃盘里竟雕有花鸟鱼虫,简直巧夺天工。

    她走到陶谏面前将礼物奉上:“多谢二皇兄慷慨解囊,否则也没有今日之寿礼,小小心意,还请皇兄不要嫌弃。”

    陶谏慌忙起身接过,脑子晕晕乎乎,没想到自己也有!

    他下意识看了眼帝王,怕帝王因自己沾光而不满,帝王笑道:“你们手足情深,朕很是欣慰。”

    陶谏连忙道:“都是儿臣应当做的。”

    他见这琉璃盘也很是眼热,除了帝王旁人都没有,自己却独一份,连带着对了了产生了那么一点点真诚的兄长之爱,头脑一热,竟道:“日后妹妹大可来找哥哥,但凡有能帮之处,哥哥决不推辞!”

    了了:“好。”

    大话刚说出去,陶谏摸到冰凉凉的琉璃盘,忽地打了个激灵,自己方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这个妹妹可是会把人家的客气话当真的!

    再转念一想,与巍鈭一母同胞的其余兄弟都没有,独独自己有,甚至连大公主也没有,这岂不是将自己架在火上烤?最重要的是……这琉璃盘一收,他哪里还好意思问妹妹要之前她“借”走的银子?

    大公主将一切尽收眼底,拈起帕子擦拭嘴角,借以掩饰笑容。

    最先更换玻璃窗的可是她呢,帮巍鈭在工部及民间挑人的也是她,因此理所当然的做了第一个享受的人。

    不止如此,由于常年读书,大公主在视物时难免有些模糊,妹妹还特意为她制作了一副眼镜,最开始大公主不以为然,结果戴上去之后才发现妹妹并没有说大话,整个世界都清晰了!

    以及能够运用在军事上的望远镜,刘敬诺那小孩嘴上没个把门,好在纳兰家的小孩机灵,没叫她抖搂太多。

    也许……她应该考虑妹妹的提议,而不是将她当作一个小孩来看。

    此次万寿节,巍鈭公主再度名扬天下,比起“轰天雷”与“玻璃”的祥瑞,似乎她更像是真正的天命之子。帝王在登基前,为自己造势时曾自称“圣母神皇”,如今看来,莫非当真是天意?

    第一批玻璃制品,自然由帝王最先享用,随后她又赐给了一批近臣,许多人有银子都花不出去,尤其是见过玻璃窗及一部分玻璃工艺品的人,恨不得马上便跟着用上。

    随后京中建立了数座玻璃厂,玻璃制品也逐渐推广开来,使得帝王颇为空旷的私库狠狠饱食了一番。

    经此一事,帝王开始用全新的眼光来看待小女儿,可还没等到她做好决定,陈姑姑便慌里慌张的跑进来:“圣上,不好了……不好了!”

    田太监咋咋呼呼的不意外,陈姑姑跟随她多年,泰山崩于前不改色,怎地如此失态?

    “公主出走了!”

    帝王手中朱笔立时在折子上划出一道鲜红斜杠,她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陈姑姑喘着粗气,又重复道:“公主出走了,还带了她那几个伴读!只留下一封信!”

    帝王:“呈上来。”

    陈姑姑手里攥着的那封信已被汗水打湿,帝王拆开一瞧,登时怒极反笑,离宫出走也就算了,留下的这封信里既无愧疚之意,亦无认错之言,言简意赅的六个字:外出闯荡,勿念。

    陈姑姑急忙道:“圣上,快派人去追吧!应当还来得及!”

    帝王冷声道:“传傅爻。”

    与傅爻一同被召的还有刘将军,主要是帝王不相信刘敬诺跟着公主一起跑了,刘将军会不知情。

    当头一口黑锅压下来,刘将军快哭了,他是真不知道呀!只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帝王不叫起,汗水从额头流进眼睛里,他都不敢动一下。

    傅爻领命后即刻去追,按理说以她的能耐,以慎刑司的情报网,几个小孩能跑到哪里去,抓回来如同探囊取物,帝王压根没把这小打小闹当回事。

    结果傅爻竟无功而返了!

    “属下无能,请圣上责罚。”

    帝王感到很是匪夷所思:“人没找到?”

    傅爻沉默数秒,“……是。”

    这是她跟随圣上十数年来,头一回办差失利,即便帝王不降罪,傅爻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帝王怒而拍桌,正要骂傅爻两句,忽地眯起眼睛。

    她是不信她那小女儿能一路顺风顺水跑出宫,却不被人察觉的。也许公主有那本事,可她那几个稚嫩的小伴读,难道也有一样的本事?更别提京中处处都有慎刑司的眼线,几个孩子要出城,光是城门口盘问便难以脱身。

    连傅爻都无计可施,说明对方对慎刑司的网点及行事很熟悉,且又深得公主信任。

    ……偏偏是个打不得骂不得的。

    傅爻正闷头等待降罪,良久却听帝王长叹一声。

    一个时辰后,即便天气还不算特别冷,却也披着厚厚的狐皮大氅,面色苍白的大公主被传召入宫,她神色一如以往,“圣上英明。”

    一见面先拍龙屁,可见她做了什么,她自己心里也有数。

    帝王看向她:“平安,你是怎么想的?”

    此时殿内仅有她们母女二人,连陈姑姑都被摒退,大公主自是不会拐弯抹角,她笑着对帝王道:“雏鹰总是要从悬崖上往下跳,才能学会飞翔的。”

    帝王语气冷淡:“刚孵化的也算?”

    大公主想笑,又止不住咳嗽,饶是帝王心头有再多气恼,也化作了绕指柔。她走到女儿身边,轻拍她的背:“你当真觉得,巍鈭能做到?”

    大公主把手贴到母亲的一只手背上,很是平静地道:“虽然我不知道在妹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阿娘,你已经不能像对待普通孩子那样教导她了,她很聪明,很厉害,懂得也非常多。”

    帝王:“这并不是你助纣为虐的理由。”

    “说得太严重了吧?”大公主止住了咳,又笑嘻嘻的,“阿娘放心,我派了值得信任的人跟去的,各地所属的暗卫,也都会保护她,您难道不相信您的孩子能够征服高山大海吗?”

    帝王瞬间沉下脸来:“她要出海?”

    大公主扶额:“您也太敏锐了吧?”

    若非女儿身体不好,帝王此时已经发怒了,“简直是胡来,你竟跟着她一同胡闹?立刻叫人将她们送回来,否则别怪我收拾你。”

    大公主便耍赖道:“我也不知道她们现在到哪儿了,您的女儿您最清楚,她会按照我给她规划的路线走吗?”

    见帝王脸色难看至极,大公主又补充道:“阿娘,除了随行心腹及暗卫,我还派了一队带枪的将士陪同,不会有事的。”

    帝王问:“便是躲过人祸,又以何抵挡天灾?”

    大公主无言片刻,才道:“风雨侵蚀,人生无常,若因畏惧未知的灾难而裹足不前,她会是您想要的继承人么?”

    一开始大公主也觉得妹妹在异想天开,但妹妹向她证明了自己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做足了准备,她有计划、有目标,有胆识和勇气,那为什么自己不去支持她呢?

    妹妹想去,妹妹敢去,这个广袤庞大的世界处处是未知,充满探索欲的人不应该被困在一方天地中。

    “阿娘。”

    大公主轻声呼唤母亲,“我不晓得还能活几个年头,至少在我咽气之前,叫我看看在您治下的大曜,是如何的河清海晏、千秋万载吧。”

    那是陶澜在万寿节上的祝寿词,大公主始终记得,没有一刻忘记。

    即便身处高位,很多时候大公主都感觉非常孤独。

    不是那种没有人陪伴的孤独,而是志同道合的人太少,想将她们拉下马的又太多。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如果连她这个只承担了一部分职责的公主都这样觉得,那么龙椅之上的帝王呢?

    正因反对的人太多,大公主才愈发想要姚皇如红日一般高悬于天,永远俯瞰人间。

    她悔恨于从前那个弱小又愚昧的自己,不知何时生命便要走到尽头,所以她绝不让妹妹重蹈覆辙,她相信妹妹能够超越母亲,真正带领大曜走向新的时代。

    腐朽的男人与政权都将淹埋于历史长河之中,只有姚皇永垂不朽。

    “我的人生不能重来,许多如我一般的人,也许将要浑噩至死。”

    大公主冲母亲露出真诚的笑容:“但下一代,下下一代的女孩,我希望她们生来便拥有自由的人生。”

    帝王静静地凝视着她。

    剥夺她人自由的皇权,本来就是错误的存在不是吗?

    许久过后,帝王才开口:“理由这么多,怎地不来尝试说服我?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不会答应?”

    大公主眼神狡黠:“现在再说,不也一样吗?”

    帝王抬起手,在她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大公主连忙捂住额头,知道此事便这样过去了。她表情很乖巧,却在帝王没注意时偷偷耸了下肩,自己的阿娘自己了解,现在妹妹是跑了,抓不回来了,她老人家不接受也得接受。

    真要按照圣上说的,先主动尝试说服,那别想了,现在妹妹应该还被关在宫里呢。

    说了这么久的话,大公主有些累了,帝王不许她立即离开,令她在昌平宫偏殿稍作休息。偏殿已换上了玻璃窗,有阳光自窗外洒进来,大公主走到窗前,仰视天空。

    多么的广阔。

    如今圣上年富力强,但也终有衰老的一日,趁着还年轻,多见识见识这个世界,展开翅膀自由地翱翔吧。

    她其实跟帝王说谎了,那就是对于妹妹的行踪,大公主并非如口中所说已经失了消息。巍鈭不是任性的小孩,也不会觉得姐姐的帮助是种困扰,毕竟她年纪真的太小,贸然放她外出闯荡,即便大公主表现得坦然信任,内心也少不得担忧。

    小公主承诺,每月都会给京中写信,有暗卫进行传达,应当会很及时,也能令圣上宽心。

    想着想着,大公主低头看向身前书桌,妹妹走前,还留下了数样宝贝,原本是想要在圣上发怒时献上的,没想到省了这一遭。

    大公主本想快速翻阅一遍便呈上去,结果第一页的“水泥制法”便令她满头雾水。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

    六部之中,工部向来人微言轻,争权夺势轮不到,也因此,里头被大公主安插了一些女匠,这些女匠后来正是被她派遣给妹妹做助手的人。

    第562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五)

    “嗯……”

    望着眼前破破烂烂的地方, 尤其是还没进入就能瞧见的屋顶上的大洞,原本满心兴奋的刘敬诺大脑忽然变得冷静不已,她问了了:“这里真的是造船厂吗?”

    了了看着手中纸条:“应该。”

    陶澜忍不住吐槽道:“就算真是造船厂, 这样的破地方, 能有什么厉害船匠?”

    纳兰茗默默不语, 因为她的想法跟陶澜一样,就不用再说第二遍来刺激公主了。

    旁边是做便衣打扮的慎行卫, 她轻咳一声道:“女郎,情报不会有错的,这家造船厂里的确有经验丰富的老船匠。只是出于某些原因, 船匠守着这座已经荒废的造船厂。”

    对于慎刑司的情报系统, 了了还是比较信任的。

    不曾想一只脚刚跨过门槛,迎面飞来一样暗器,幸而慎行卫抬手挡过, 因公主有危险,她身上登时有了杀气,连胆子最大的刘敬诺都为之一颤, 心想廿九姐姐平时瞧着脾气很好,一冷下脸来却气势惊人。

    其实那并非什么暗器, 而是一个豁了口的碗,扔东西的是个干瘦老头,见是外人, 一张老脸拉得比鞋拔子还长:“你们是谁, 谁让你们进我家的?出去!通通都给我滚出去!”

    他态度这样差, 陶澜第一个不答应:“你出手伤人怎么不说?倘若这碗砸中了我妹妹, 你赔得起么!”

    老头才不管来人是谁,直接操起旁边的扫帚, 一副要赶人的模样。

    他这么一动,众人才发现他身体有恙,因是坐着才不明显,两条裤管空空荡荡,竟是自膝盖以下全没了。

    “你是简朴荣?”

    老头一听这个名字,变得愈发暴躁:“不认识!赶紧从我家滚出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瞧你这话说的,刚进门那直接砸来的碗够不客气的了,你还想怎么不客气?”刘敬诺撇嘴。

    她胆子大,最先靠近老头,廿九时刻紧盯着老头的动向,对方一旦有一丝一毫意图袭击公主的想法,必然会在动手那一刻率先断气。

    刘敬诺跟在珍兽园围观白鹿一样,绕着干瘪老头转了两圈,这老头看着又瘦又小,眼神面容又较为刻薄,身上衣衫却很干净,只是造船厂太大,许多破损的地方无力修补,因此周遭的环境看起来才这样差,实际上收拾得挺齐整。

    纳兰茗更多得则是注意到整个住处的摆设,看得出来老头并非独居,而且与他同居之人年岁应当不算特别大,便悄声同了了说了自己的发现。

    “廿九姐姐。”

    刘敬诺揪了揪廿九的衣袖,“这边渔民多,造船厂跟船匠也多,这个不行,咱们就换一个呗,万一他使坏在船上做了手脚,害我们葬送鱼腹该怎么办呀?”

    如今她们位于大曜国土最南边的晴水府,本地百姓大多以打渔为生,有大公主暗中相帮,船很容易到手,但了了并不满意,因此才想要找个有能力的船匠按照她的想法来改造。

    晴水府离京城太远,又是出了名的穷地方,慎刑司在此处虽有网点,但到底不如繁华之地消息来得灵通,这简朴荣曾经号称第一船匠,是个极有能耐之人,据说他造的船,曾经让经历了恶鬼海域的渔民平安归来。

    这造船厂也是简家的,可惜简朴荣后继无人,他年轻时可谓风头无两,结果却得了个吃喝僄赌样样不落的败家男,好好的家业败了个精光不说,连祖传的造船厂都叫人给砸了,简朴荣自己也被催债的打断了腿,自此一落千丈。

    其余船匠不是没有,却都不如简朴荣厉害,毕竟能够穿越恶鬼海域的船,迄今为止除了简朴荣,再无人造得出来。

    她们说话没避开老头,简朴荣自然是听见了,他怎么可能帮这些人造船,他连路都走不稳妥,早已是个暴躁无能的废人。

    了了也没对简朴荣抱有希望,她淡淡地说声走了,便转身离去。

    其她人立刻跟上,廿九迅速过了一遍有名的船匠名单,盘算着接下来要如何筛选能让公主满意的人。

    巧的是,她们刚出造船厂,迎面走来个赤着脚,背上背着鱼篓,两手也拎着篮子的清瘦少年。她肤色黝黑,这是常年生活在海边的渔民特有的模样,头发绑成一条马尾辫垂在胸前,身上散发着一股极其浓烈的鱼腥味。

    陶澜想要以袖捂鼻,忍住了。

    少年见到这群陌生人,便问:“你们是谁,是有事找我阿爷么?”

    刘敬诺忍不住说:“里面那个怪老头是你阿爷?”

    见少年点头,她便同情道:“你受苦了。”

    少年沉默片刻,往造船厂里看了两眼,正想说话,里头传来简朴荣大吼大叫的声音:“丹子!你跟她们说些啥!还不赶紧烧饭!天不亮就出去疯,是不是想把我这个老头饿死,从此以后你就没累赘了!”

    少年便低声道:“如果是想找我阿爷造船的话,你们下午再来,我在码头那里等你们。”

    说完便拎着东西快速往造船厂里头走去了。

    众人又走了几步,还能听见简朴荣吆喝叱骂的声音,陶澜皱眉道:“这老头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要是不满自己站起来说,干嘛吼自己孙女。”

    纳兰茗道:“他骂得哪里是他的孙女,分明是我们。”

    廿九捉住想要转道返回教训臭老头的刘敬诺,询问了了:“女郎的意思呢?”

    了了:“依她所言。”

    陶澜:“就冲那老头的态度,即便他被说服了,我也不想用他。天底下船匠多得是,他以为他是独一无二的不成?”

    在这之前,她们其实还见过几个出名的船匠,但都不能令了了满意。

    这是自然的,她可是开过战舰使用过星际战斗系统的人,即便因为环境限制放低了要求,所见过的几名船匠依旧远远达不到应有的水准。

    从造船厂往外走的一路,能看见好些疍民在岸边做交易。

    与渔民不同,疍民没有房子,从出生到死亡都生活在船上,因为卑贱,甚至不被允许与岸上的良家女男通婚,虽然终日采珠,却始终贫穷困苦。由于没有土地,疍民必须采珠以交赋税,再经层层盘剥,一年到头落不下几个子儿。

    晴水府这边的知州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疍民与渔民交易,本不是什么稀奇之事,这位晴水府知州却是位人才,他在各处设立了专门的交易码头,并且收取极高的费用,任何私下交易都属于违法,一旦被抓到,轻则锒铛入狱,重则掉脑袋,以此逼迫疍民献珠,敛财无数。

    大曜有海禁,疍民渔民们并不敢过度深入大海,尤其是还有一片吃人的恶鬼海域,知州大人可不管这些,他只知道,越往深了去,宝贝越多,至于这些贱民的命,谁会在意呢?

    他还要靠这些宝贝往上打点,使自己官运亨通,早日调回京城呢。

    不必怀疑,陶谏向帝王献上的那株价值连城的血珊瑚,正是晴水府知州所奉。

    陶澜与纳兰茗在京城长大,从未想过世上竟还有如此贫穷落后之处,尤其是陶澜,她最初得知本地疍民以采珠为生后还很羡慕,觉得疍民们一定十分富有,亲眼目睹后大失所望——疍民们无论女男,一个个都是瘦条条的,眼神疲惫麻木,仿佛提线木偶。

    中午一行人在码头附近的一家饭馆吃了午饭,之后没多久,上午见的那个少年便赶来了。

    她显然特意打点过,那身脏兮兮沾满淤泥又透着鱼腥味的衣裳换掉了,麻花辫也重新梳过,脚上套了一双半旧不新的布鞋。

    即便如此,那股子腥气是经年累月的,海边淡水珍贵,少年不可能来回搓洗,是以身上的腥气久久不散,陶澜几次都想捂鼻子,可公主没有这样做,刘敬诺也没有,连最讲究礼数的纳兰茗都没有,她怎么能不合群呢?

    少年简洁介绍了下自己。

    她叫简伏丹,是简朴荣的孙女。

    简朴荣是个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老顽固,当初简伏丹的父亲因好赌被追债,债主带着打手跑来要抢造船厂,那时简朴荣还是晴水府第一船匠,简家造船厂风头无两,谁看不出来赌债只是旁人想抢造船厂的幌子?

    为了守住这份祖业,简朴荣死活不肯答应交出地契,哪怕两条腿从膝盖被砍断也咬死不愿意,债主便带着人当着他的面将简伏丹的父亲切掉了十根手指头,又打去大半天命,之后简伏丹的父亲没能熬过去便死了。

    造船厂虽没抢走,却也被那群恶人砸了个痛快,里头值钱的东西全叫拖走,最后剩下的不过这一方地契。

    简朴荣自己被砍了腿,又白发人送黑发人,祖业看似是保住了,却也什么都没了。

    从那之后,曾经的第一船匠便成了个脾气古怪疯疯癫癫的怪老头,简家一朝落难,满足了看客们的好奇心,再加上子嗣凋零,只剩下当时年纪尚幼的简伏丹,爷孙两人便自此相依为命。

    大难之后,也不是没人来寻简朴荣,毕竟他是腿断了,手上的技艺又不生疏。退一万步说,以他的本事,哪怕是收徒也多的是人拜师,但简朴荣似乎因那场灾难磨灭了精气神儿,自此一蹶不振,别说是造船,就是听见有人跟他提船,他都要发火。

    “……所以我说服不了阿爷帮你们造船。”

    简伏丹语气快速又很平淡地讲述了自家的往事,她对此没有什么伤痛,也不怎么感觉怀念,因为多年来的清贫生活早已让她逐渐习惯。

    陶澜就很想怼回去,你不能说服那老头你来干嘛,纯粹浪费我们时间不是?

    谁知简伏丹话锋一转:“但如果可以,希望你们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来试试。”

    提到真正的来意,简伏丹终于有了情绪浮动,她不再像之前叙事时那样冷静理智,而是透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渴望:“真的,我技术很好的,我爹不成器,阿爷没出事时,都是带我进造船厂的!这些年他虽然不许我再提这些,但我翻看家传图纸时,他也权当不知道……”

    说着说着,简伏丹握紧了拳头,她真的很希望能够得到这份活计,“我可以只要市价工钱的一半!不,三分之一也可以,请你们让我试试吧!”

    她有一副好手艺,却没有施展的地方,晴水府此地极为重男轻女,别说是让女人造船修船,就是出海都是禁忌,只因此地渔民迷信于女人上船是为不祥,若是让女人摸了船,造了船甚至修了船,一旦出海必然要沉。

    往前了数个几十年,甚至有向海神献上新娘的恶臭习俗,直至帝王掌权,才废除此项糟粕。

    简朴荣从前带简伏丹进造船厂,许多船匠都对此表示不满,若非那时她是个小孩子,简朴荣又没有特意教她技艺,怕是连造船厂的大门都跨不进去。

    简朴荣妻子早逝,简伏丹的父亲又是个混球,赌红了眼从简朴荣这拿不到钱,连老婆孩子都能卖,简伏丹的母亲因此大病一场,没过几年便撒手人寰,整个简家就只剩下她们爷孙俩。

    刘敬诺已经被说动了,她情不自禁想要为简伏丹说好话,陶澜也有点意动,只有纳兰茗还在心中估量简伏丹的话是否可信。即便可信,到底年纪太轻,技艺水平恐怕难与成年船匠相比,她们此番离京可不是在玩过家家,而是要当真出海,面对狂风大浪的。

    也就是说,要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简伏丹吗?她有那个能力吗?

    只不过讲述了个悲惨的故事,看起来也勉强算是真诚,但凭借同情换来的信任可不长久,这世上多得是表里不一之人。

    饶是心思百转千回,纳兰茗也没有发表意见,她素来谨慎惯了,公主又不是个能轻易被人说动的性子,其余两人明显动了心,这种情况下贸然反对,无疑是吃力不讨好。

    廿九更不会发表意见,她只是随行侍卫,职责是听从公主的命令,护卫公主的安全,其它事一概不插手不开口。

    最终,了了道:“口说无凭,想要这份活,看你自己能力。”

    简伏丹闻言,简直两眼放光:“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她这次出门并非空手,简朴荣垮下来后,造船厂值钱的有用的器具早叫人抢空了,惟独剩下简家家传的一套工具,如今已被简伏丹偷偷带了出来。

    她并不是个擅长言辞的女孩,能主动请求并表明自己,已是鼓足了勇气。

    预备出海用的大船已经停靠在一个码头,附近的渔民都很好奇这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船,在这里停了好些时日也不见动静。

    非禁渔期时,码头总是人来人往,先前廿九带着一行人寻找可用的船匠,一直没有过来,此番到了地方才发现,大船附近,怎么还有官兵?

    见她们走近,最前面的几个官兵极为不耐烦道:“干什么的?没看到这里有船?女的都往后退,别往这儿靠!”

    语气十分地不客气。

    船是五日前送来的,一同出海的人选早已确定,都被了了分别派遣去采购物资,卖家保证会在她们交接前一直守着,不过,这是怎么个守法?

    大公主虽暗中着人安排船只,却并未泄露身份,因此卖家根本不知晓买了他船的不是什么吃饱了撑着的富家公子哥儿,而是金枝玉叶。

    像这样的大船,极少有人会买,因此一停靠在码头便有人注意到,并传达给了本地官府。

    这些守在这儿的官兵,就是等船主人到了,请她去喝茶的。

    说是喝茶,其实是打秋风,这样大的船都买得起,不得支付点好处?当然了,官府也有名正言顺的说法,叫“出海税”,还有“停靠税”。

    见这一行人是四个小孩加一名大人,还都是女的,这些守船待肥羊的官兵自然没将她们与船主人划上等号,以为是路过来瞧热闹的看客,毕竟这样的大船着实少见。

    了了也没想到,她没去找本地官府的麻烦,反倒是他们主动朝她的枪口上撞。

    本来慎刑司已将此事往京中传达,想来帝王不日便会派遣钦差前来处置,可架不住有人好端端地嫌弃自个命太长前来寻死。

    “说你们呢!”

    见这几人竟还敢往前走,官兵们可不管里头有没有小孩,上手就要来推,哪知爪子刚伸出去,尚未来得及碰到了了一根汗毛,便觉一阵剧痛,竟是被削掉一大块皮肉!

    廿九转着手中小巧精致的蝴蝶刀,轻轻一笑:“你该庆幸这儿是晴水府。”

    若非她们不欲暴露身份,或是能以慎刑司的名头行事,此时落地的便不是皮肉,而是这一双脏手。

    慎行卫大多佩戴雁翎刀,雁翎刀也几乎便是慎行卫的象征,但廿九更擅长用蝴蝶刀,她随身携带两对蝴蝶双刀,一对长一对短,长的分别绑在两腿,短刀则藏于袖中,削铁如泥,见血封喉。

    刘敬诺一脸跃跃欲试:“廿九姐姐,若是打架,无需你动手,这群饭桶,我一个人就打得过了。”

    官兵们听在耳中,简直感觉匪夷所思,这青衣女子如何便不多说了,怎地连个小孩都敢大放厥词?

    刘敬诺什么兵器都会用,她最爱的是一根狼牙棒,因为出来“闯荡江湖”,离家前她特意用她阿耶跟她哥哥的衣服将狼牙棒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再用刀带系在背后,一副小侠模样,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这狼牙棒乃精铁所制,是阿娘在她回京前送她的礼物,刘敬诺可舍不得留在家中。

    廿九也觉着小孩儿历练历练没什么,慎行卫们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于是很大方地抬手:“请吧。”

    结果刘敬诺哼哧哼哧半天,脸蛋涨得通红,求助道:“那个……我解不开了。”

    绑得太多层,每一层还都打了结,哪怕是活结,等她一个一个解开敌人也跑得差不多了。

    陶澜与纳兰茗无言以对,只得蹲下来帮忙解活结,这一幕实在愚蠢,廿九忍俊不禁:“之前我就提醒过你,狼牙棒不能这样携带。”

    非要背在背上是显得很有江湖气,但不怕戳屁股啊?

    她将人给伤了,却还这般谈笑风生,在此地作威作福惯了的官兵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纷纷拔刀相向,好在有了两位朋友的帮助,刘敬诺成功抽出自己心爱的狼牙棒,她兴奋得紧,挥舞着兵器便冲了上去——

    官兵们完全没把这小孩当回事,直到狼牙棒击中大刀,被震得虎口发麻才反应过来:这小孩力气怎地这样大?!

    刘敬诺在西北时可是打过狼的,狼不比这些脑满肠肥的官兵凶恶?他们个个身型肥胖动作笨拙,一看便知平日里没有操练,吃得猪猡一般,稍微动两下便喘个不停,圈里养的猪都比他们勤奋。

    狼牙棒砸在身上痛楚无比,刘敬诺身高比不得成年人,因此专门往官兵们的下三路打,她灵活得像个猴儿,每次击中都是一声惨叫,绝对不致命,但却是一种可以直接入宫当太监的打击。

    廿九在边上看着,时不时出声指点两句,当地官府可能没想到船主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袭击官兵,因此派来的人也就七八个,压根不够刘敬诺捶,她将这些人一个摞一个击倒在地,再踩着他们的脸往上蹦,坐在最上面那人的肚皮上,扛着狼牙棒哈哈大笑,恨不得阿娘就在此处,来瞻仰爱女雌风。

    何等恶人做派!

    码头来来往往的人们全都停下,目瞪口呆,一直跟在了了身边的小公主不由得露出艳羡之色,她也好想试试看!

    陶澜很是看不惯刘敬诺这样出风头:“差不多得了,赶紧下来,能不能优雅一点?”

    纳兰茗默默地往旁边侧了几步,希望不与刘敬诺处于同一画面内,她想她果然还是更适合玩阴的,这种血肉横飞哀鸿遍野的场景着实毫无美感,令人眼睛发疼。

    第563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六)

    直到当地官员率人赶来, 刘敬诺还坐在人椅上,她行侠仗义威风八面的梦想终于圆满,唯一遗憾的是如此震撼的一幕家人竟然不在场。

    连官差都肥得流油, 这位匆匆到来, 负责本地治安的县尉大人更是一个人两个宽, 身高不过五尺,体重却得有二百斤, 快走两步便喘如老狗,下巴上坠着的肥肉颤个不停,很让人担心是不是应当有人过去搀扶一把, 否则瞧他这模样, 路都快走不动了。

    也因此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刘敬诺坐得高,一开始没注意到县尉,无意中低头一看, 大吃一惊:“怎么猪也会直立行走?”

    陶澜皱眉。

    豚肉素来登不得大雅之堂,如她这般的皇亲国戚鲜少品用,但离京后她吃了不少, 觉着滋味不比牛羊鹿肉差,被刘敬诺这么一说, 她以后都不想吃猪肉了。

    县尉到场,不看其它,先摆架子, 他这把可是带了三十余人, 还愁制不住一个女人加几个小孩?

    “你们什么人?打哪儿来的?殴打官差, 可知是要坐牢的?”

    一通耀武扬威完毕, 没一个人搭理他。

    码头周围的人都不着痕迹地往后退,生怕入了县尉的眼, 都是本地人,谁不知道谁,这县尉可谓是躺棺材里还伸手,死要钱,苍蝇从他头顶飞过都得被扒一层皮,这些外地人不懂,恐怕要被讹大了。

    陶澜很看不惯这个把贪字写脸上的死胖子,嘲讽道:“想打就打喽,你不服气也忍着。”

    县尉在本地纵横多年,哪怕大户人家都得给他几分薄面,哪曾想竟被个年岁不大的小孩指着鼻子骂,当即沉下脸:“来人!把她们通通给我抓起来!”

    这正合刘敬诺的意,她从高处跳下,三十来个可能有点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但她依旧不怕,反倒觉得挑战满满。

    廿九笑了笑,一群乌合之众,对她而言如同砍瓜切菜。

    陶澜与纳兰茗习武不久,能力无法与刘敬诺比,可这些官差想抓她俩也不容易,这县尉当了太久土皇帝,晴水府又偏院贫穷,虽然靠海,然而朝廷施行海禁,再加上高位者鱼肉,一年到头能捞个温饱便算丰收,所以县尉也没见过什么大人物。

    换个有点眼光的,光是瞧这一群人的穿着及气质,便知晓不是能惹的。

    刘敬诺将她的狼牙棒挥舞的虎虎生风,这些官差素来尸位素餐,一看这小孩那狼牙棒上满是尖刺,周身滴水不漏,愣没一个敢上前。

    他们手中的大刀许久不磨不换,有的刀刃都卷了边儿,别说是去捅刘敬诺,被狼牙棒碰一下,刀身便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陶澜抽出系在腰间的鞭子,她试过许多种武器,最喜欢的就是鞭子,这会儿拿官差当陀螺一样抽,反正有危险廿九也会及时保护她。

    纳兰茗不喜欢打打杀杀,她总觉得聪明人不应当只会用拳头解决问题,因此除非有人主动攻击她,一般不会出手。

    了了就更没有用武之地了,光廿九一个就够这群家伙受的了,何况再加上刘敬诺跟陶澜。

    陶澜虽性情跋扈,言行骄纵,却并不暴虐,像这样敞开了抽人还是头一回,兴奋劲儿十足。这些官差个个吃得大腹便便,细皮嫩肉得紧,一抽一道红痕,把她乐坏了。

    县尉由于体积最大,也最倒霉,他虽被官差们护在中间,但外围的人全被撂倒,可不就剩下他这个独苗?因此廿九的腿刘敬诺的狼牙棒还有陶澜的鞭子在同一时间击中他,好好一个二百斤的阳刚男儿,愣是飞出十好几米。

    刘敬诺蹦跳着追上去,试着把他踢回来,奈何年幼,饶是力大也没能成功,廿九便帮了她一把,轻而易举将县尉踢到半空,又是一阵优美滑翔,直到撞了先前刘敬诺摞起来的人椅,所有人都晕头转向,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

    “好厉害啊廿九姐姐,你力气怎么这么大?”可给刘敬诺羡慕坏了。

    廿九笑道:“你多多吃饭,快快长大,以后力气肯定比我还大。”

    刘敬诺当仁不让地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县尉好半天才醒,张嘴吐了口血,只觉哪哪儿都疼,他用颤抖的声音威胁众人:“你、你们胆敢袭击朝廷命官!你——”

    话没说完,廿九已经一脚踩住他那张臭嘴,她略微弯腰,将一只手臂搭在踩人这条腿的膝盖上,语气轻柔:“还想要这条舌头的话,就把嘴闭上。”

    慎行卫杀得最多的便是贪官污吏,在廿九眼里,县尉早已是一头待宰的猪,她简直想把他点个天灯,看看能烧出多少油脂。

    县尉吓得直接尿了裤子,正要张嘴求饶,忽地脑壳叫人砸了一下,当即惨叫一声闭眼昏厥。

    廿九低头一瞧,原来是枚足有手掌宽的大青贝,少说有个两三斤重,给脑袋来这么一下,可不得晕么?

    她对此倒是无所谓的,这时了了却道:“廿九,回来。”

    廿九二话不说便回到了了身边,这下便只剩县尉与这几十个官差躺在沙滩上,周围是一圈渔民,不知是谁先丢了一颗石头,紧接着人群里如同下雨一般,大家开始疯狂朝这群人砸东西,什么臭鱼烂虾礁石海螺……总之手边有什么砸什么,捡到什么也砸什么。

    一声声惨叫如同华丽的乐章,叫人身心舒畅,眨眼间这群人便已头破血流,谁让他们被揍得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码头人来人往,鬼知道砸人的都是谁,再说了法不责众,官府还能把海边所有渔民都抓起来?

    了了等人早已退到安全地带,冷眼瞧着这群无恶不作的家伙被砸得死去活来,哭喊的有求饶的有喊救命的也有,最后,原本被围在中间保护的县尉凭借庞大的肉山身躯,成功被勉强能蠕动的其它人蹭到了最前面,以抵挡愤怒的攻击。

    刘敬诺喃喃道:“……这不是更像猪了吗。”

    瞧那脸肿的。

    陶澜:“你能不能别把他跟猪相提并论,还让不让人吃猪肉了?”

    刘敬诺回嘴道:“那他就是像啊,你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差干嘛不留在京城当你的娇贵郡主呢?”

    陶澜气结,眼见两人怒目瞪视对方,脑袋越靠越近,最后俩脑门贴在一起继续瞪,活似谁坚持得久,谁不眨眼就算赢家。

    纳兰茗把手插到两人脑门间,一边一个用力推开:“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又不是小孩子了。”

    刘敬诺:“我是!我是小孩!这么大了还欺负小孩,你好意思吗!”

    陶澜:“你是小孩很了不起吗?谁还不是个孩子了!”

    随后两人齐齐扭头看向纳兰茗,异口同声道:“你站谁那头?”

    纳兰茗此刻就后悔,非常后悔,让这两人互相瞪得了,最好瞪到地老天荒,自己何必淌这趟浑水?

    幸好本地县令姗姗来迟,让纳兰茗得以喘口气。

    县令也不瘦,但和县尉一比就好多了,顶多是脖子粗了些肚子大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临产孕妇。

    已经没有人再敢往县尉等人身上砸东西,反正那群人已经出气多进气少,时日无长,县令的到来让人们再度想起官府的暴戾野蛮,恨不得现在就转身逃走。

    谁知县令到场,却没有下令抓人,甚至他那张圆盘般的脸上,汗水滚滚而落,他却连动手擦的心思都没有,几乎是连滚带爬赶到的码头。

    “下官罪该万死!下官罪该万死!”

    还没到了了跟前,此人已经腿软得跪了下来,一路膝行至了了面前,不停磕头谢罪:“不知殿下到来,有失远迎,下官惶恐、下官惶恐啊!”

    被人找上门时,县令正抱着新得的美貌男伶睡得喷鼻涕泡呢,随后一道寒光直刺枕面,美男被吓得尖叫,县令也没好到哪儿去——再是个傻子,认不得雁翎刀,也认得雁翎刀上慎刑司的标记!

    他这么一个小小破县令,怎地招惹到慎刑司了?

    因此他连尿湿了的亵裤都没来得及换,慌忙套上官袍便带人直冲码头,尤其是见县尉等人那副死相后,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他们这小地方,怎地会有金枝玉叶驾到?

    了了一脚踢在县令肩头,将他踹得翻了个跟头,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又连忙爬回来俯首跪好等候发落。

    纳兰茗微微笑道:“县令大人,吾等船只停靠于此处,不知应当怎样缴税呀?”

    她不问还好,一问县令嘴都瓢了,不知道该怎么回这话。

    要说他收税的名头,那真可谓是五花八门想象力丰富,什么停靠税出海税都是小儿科,还有踩踏税路过税以及喘气税呢!别的贪官是扒百姓一层皮,他是直接喝血吃肉,连骨头都要嚼碎了吞咽。

    这么大一艘船停靠在此处,县令能不知道吗?守船的人便是他派的,就等着船主现身,问其收费呢!

    当然,不是简单的三日停靠税,本地停靠税按息收,一息两文钱,而一息顶多也就三秒钟。

    不给?不给也行,那你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买卖别想做门别想出,想搬迁?也行,但搬去其它县城,不一定会更好,且本县不会在你的户籍上盖印,也就是说你要搬走可以,但搬走了你就是个黑户。

    “不,不不不……”

    县令汗如雨下,拼命思考该如何开口才能留一条命。

    可惜了了一点都不想听他说话,这种人存在于她的视野中都算一种侮辱。

    廿九手起刀落,县令便已人头落地。

    他死得实在是太过突然,别说是周围百姓,连还剩半口气的县尉等人都吓得体似筛糠。廿九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臂伸长遮挡住了纳兰茗与陶澜的视线,刘敬诺是不怕这些的,她生长于西北,年仅五岁时便亲手杀过入侵的蛮人。

    陶澜与纳兰茗有了缓冲时间,也就不怕了。

    廿九笑笑,对县尉说:“现在你知道你有多幸运了吧?”

    县尉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咕噜声,有点像错位的骨头关节,大抵是他受伤太重,再加上过于惊吓,以及平日便不怎么健康的缘故,只见他两只眼珠死死凸出,脸色逐渐变得青紫,短短数秒内,竟是被活活吓死了!

    刘敬诺敬佩道:“廿九姐姐,你真厉害。”

    她也好想拥有这种吓死人的本事。

    未免惊吓到没长大的孩子们,廿九将县令的人头就近踢向一名官差,示意他牢牢抱住别让孩子看见,那官差浑身软得面条一般,不敢抱又不得不抱。

    陶澜幽幽道:“怕我们看到,就别动手的这么突然啊。”

    当众斩杀本地县令,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干的,明面上陪在了了身边的慎行卫只有廿九一人,实际上暗中始终有人保护,县令到了面前,廿九便知道此地之事已加急送往京城,县令的罪证既已收集齐全,自然是可以送他去见阎王了。

    之后本地政事,会有人暂代,也不会再有人来阻拦她们出海。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次日简伏丹按照约定到来时,码头已恢复了往日宁静,只是不见平时走来走去吆喝打骂的官差,沙滩上那些血迹也早已被冲刷干净。

    被派出去采购物资的船队众人尽数归来,简伏丹刚看见这艘船便惊叹不已,连带着心头生出些不确定,自己真的有能力改造这样一艘船吗?若是做得不好……

    来接她的是刘敬诺跟纳兰茗,这两人一动一静,一外向一内敛,一热情一妥帖,很快便让简伏丹宾至如归,刘敬诺对她家的造船厂很好奇,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蹦,简伏丹也都老老实实回答,这使得纳兰茗不由得看向她。

    有些答案明显过于奥秘,算得上是家传技艺了,这人究竟是太过朴实,还是自信过剩,觉着就算告诉别人,别人也学不会?

    大船船身百米有余,能容纳千人以上,海外风险未知,因此除却中心团队组成外,光是卫队便有七百人,这是大公主强烈坚持的结果。

    不仅如此,船上还配有八座火炮,以及一整队枪卫,虽然愿意放手让雏鹰去飞,但大公主也不想她头一回张开翅膀便摔进深渊,无论如何,安全最重要。

    船上诸多事宜,都由大公主派来的心腹掌管,她们对大曜及帝王绝对忠诚,且个个身怀绝技。

    只是这艘船本身并不具备战斗功能,即便有火炮,也不尽如人意,因此了了有许多地方想要进行改造,这才是她寻找船匠的真实目的,否则只是修船的话,船上便有工部来的女匠。

    一问之下才知道,简伏丹已经年满十八,只是营养不良才个头矮小,瞧着跟十四五似的。

    她所言非虚,只看过了船只整体的结构图,便迅速上了手,最可贵的,是她完全能够跟得上了了的思路,理解了了的意图,动手能力也非常强,工部的女匠在旁边给她打下手,一开始还不以为然,觉着公主太过轻信于人,这样一个年轻女孩,能有什么经验跟本事?

    如今却已是心服口服,饭都不吃的跟简伏丹一同进行船只改造了。

    先前质疑过简伏丹的陶澜惊奇不已:“难道她真的是天才?”

    纳兰茗则道:“有这样的天赋,却不得施展,属实可惜。”

    她自己便是聪明绝顶之人,学什么都比旁人快,满腹才学经诗,然而术业有专攻,现在纳兰茗才相信,简伏丹对刘敬诺的问题回答得毫无隐瞒,既是坦诚,亦是自信。

    虽然看起来是个腼腆话少甚至有些自卑的人,可一旦涉及到她擅长的东西,那双眼睛简直会发光。

    她与陶澜都站在甲板上,改造的事情她们不懂也不擅长,人太多还容易添乱,此时船虽未出航,可举目远眺,当真是海阔天空,纳兰茗自家族出事以来便始终惴惴的心,都因这壮丽的一幕放松许多。

    她觉着自己从前还是太过狭隘,如同坐井观天,看到的有限,所得便也有限,如果说过去纳兰茗只想功成名就,那么此刻,她恍惚中有种自己能够托天举地的错觉。

    不过最兴奋的还是刘敬诺,她在西北长大,看到的只有漫天黄沙,如今见了大海,恨不得肋生双翼振翅翱翔,在甲板上快速跑过来跑过去,展开双手仿佛真有翅膀。

    看在陶澜与纳兰茗眼中,真与傻子无甚区别。

    经过沟通,按照了了的想法对大船进行改造,统共需要十五日左右,这点时间完全等得起,当日工作结束时,工部女匠对简伏丹道:“小简,世人都以我等匠人为奇淫巧技,但你既然精通此道,便应该能感受到这其中所蕴含的奥妙,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向工部写一封引荐信……”

    她话没说完,简伏丹便拒绝了:“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并非孤身一人,尚有牵挂,恐怕难以离开。”

    女匠被她婉拒,惋惜不已。

    这样年轻,又这样有天赋,完全没有经过教导的自学成才,若是能为国所用,必然能够大放异彩。

    像这种小事,女匠不敢求见公主,她实在爱惜简伏丹的才华,便主动同纳兰茗搭话——原因很简单,公主身边的伴读中,纳兰氏的女郎最为和气,又没有架子。

    纳兰茗不是很理解女匠的这种行为,她先是认真听完了对方的诉求,而后疑惑地问:“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人是最怕对比的,对比才有高低,举荐简伏丹那样的人才,的确能够得到短暂的美名,可与天才同伍,绝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

    如果说聪明人是繁星,是皓月,那么天才便是烈日,有她存在,其她人便黯淡无光。

    纳兰茗从没有过类似的想法,她有自己的骄傲,不会对强于自己的人出手,但她也不会拿自己给别人铺路,只有自己的利益是最重要的,必要时候,她甚至会因此牺牲旁人。

    父亲跟兄弟们还在时,她能撒娇扮乖,做他们最疼爱的女儿和妹妹,父亲跟兄弟们被流放,纳兰茗短暂地伤心一下,便发现好处多过坏处,于是那点伤心也就烟消云散了。

    她很清楚自己是个自私之人,倘若哪天母亲成为了绊脚石,也许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希望不要有那一天。

    她实在是不理解,世上怎会有人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在全无好处的情况下,无私地去帮助她人,这种人如果不是傻子,那谁是?

    读书人很会说冠冕堂皇的话,读圣贤书或是为施展抱负,或是为报效朝廷,或是为兼济天下,但实际上,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有贪欲,这一点纳兰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了。

    比如她那位桃李天下美名远扬的大儒曾祖父纳兰珊,满口圣贤言,教书育人忠君爱国,仁义礼智信再君子不过——可是这样一位几乎能名垂青史的大儒,他怎么对妻子女儿孙女曾孙女那不公平的人生视而不见呢?

    纳兰茗比她的所有兄弟都出色,他们需要背诵一个时辰的书,她看上两遍就能倒背如流。

    曾祖父夸赞她才学无双,却又当着她的面惋惜她不是男儿,他愿意为一位被诬陷的学生奔走,却对曾孙女只能被困闺中不管不问。

    好慈悲,又好残酷。

    这个世界在纳兰茗看来也很割裂,到处都有博学多才的书生,两袖清风的好官,舍己为人的善人……但这些人,统统不管女人,任由她们在后宅挣扎沉沦,连贵为帝王的姚皇他们都要反对。

    女匠被纳兰茗问得一愣,不解道:“没有好处就……不能做了吗?”

    她醉心于技艺,并不擅长言语,也听不出纳兰茗话中深意,“也没什么坏处呀。”

    纳兰茗沉默片刻,道:“我晓得了,会替你向殿下转达的。”

    待女匠表达过谢意后离去,纳兰茗转头看向黄昏下的海面,天海一色,落日的余晖晕出无限彩光,此情此景,真是连这颗自私自利的心,都要被染上色彩了。

    第564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七)

    对公主而言, 举荐人才,着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即便女匠不言,待出海后, 也会有人将简伏丹的名字记录在册, 因此比起其它的, 纳兰茗竟然会做这种利人不利己之事,反倒比较惊人一些。

    四位伴读中, 杨矢可以直接忽略,余下的这三位,了了自己心里头有杆秤。

    刘敬诺为人赤诚, 好奇心重, 陶澜虽架子大,又过于讲究,本质上却聪慧善良, 惟独纳兰茗,小小年纪心思便已极重,这样的人, 用好了是一把锋利的刀,用不好便会损伤惨重。

    因为她心里既无信念, 亦无良善,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若非如今年幼, 尚且稚嫩, 待她自由生长个几年, 说不得要成为怎样一个人物。

    她既不为家, 也不为国,什么情感都看得很淡, 只要自己过得好,就能毫不犹豫送旁人入火坑,跟这种人交往,其实是很危险的,因为她很可能表面上同你亲近,背地里却下死手,绝不会给你翻身的机会。

    小公主不傻了之后,伴读中她最喜欢的是刘敬诺,因为现在能够离了了远一些,她时常跟着刘敬诺到处溜达,对陶澜的态度也不错,但纳兰茗,小公主曾向了了直言不喜欢。

    了了却说,纳兰茗是个怎样的人根本不重要,因为她从一开始也不是要与纳兰茗交朋友。

    这个人足够聪明也足够狠心,不仅是对旁人狠心,对她自己也是一样,最关键的是,纳兰茗很会审时度势,只要帝王在,或是只要了了在,她便会本本分分地做一位权臣,当能够压制她的人不在时,那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但那又怎样呢?这江山姓姚的女人能坐?姓纳兰的女人便不能坐?

    小公主很是被这一番言论惊呆,她张着嘴,艰难地问:“难道你不是要支持圣上的吗?我阿姐说的那些话,你难道都不记得了吗?”

    了了很平静地回答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皇权注定走向灭亡,没有哪个朝代真能千秋万载。只要皇帝不是男人,那是哪个女人,了了并不在意。

    小公主在空中气得直跺脚,她愤愤地瞪着了了,半晌撂下一句我看错你了,说完转身便飘得无影无踪。

    女匠、纳兰茗以及了了就简伏丹的讨论,简伏丹本人并不知晓,由于时间有限,她每日都早早到来,再很晚离去。给她打下手的女匠曾建议她直接留宿,至于家中长辈,她们可以派人去帮忙照料,结果简伏丹拒绝了,无论女匠如何劝说都不行。

    她似乎是个很固执的人。

    即便是为了她好,能够让她拥有更多的休息时间,减少琐事,她也不愿意。

    “我可以自己来,劳您费心了,我不会耽误活的。”

    不管怎么劝,简伏丹都是这个回答。

    连好脾气的女匠都感叹她是个犟驴,脑子一根筋,完全说不通。

    因为还未到出海日,船上诸人被允许自由行动,刘敬诺反正已经玩疯了,她觉得大海比西北有趣得多,还像模像样学人家赶海,陶澜也被她带得没了郡主威仪,毕竟在海边玩耍难免弄湿衣衫,她现在连裤腿都敢挽到膝盖的部位!

    这一幕要是被王府中人看见,怕不是能直接晕过去。

    本来离京时陶澜收拾了一大堆行李,把她最喜欢的十几套罗裙全塞进包裹,这十几套衣服便要配十几套不同的首饰,后来被了了威胁说要带这么多就别跟着,才委屈巴巴的全放回王府。

    出来后才知道,真要像在京中那般打扮,真真可以说是寸步难行,干啥都不方便,又没人伺候,高贵的宗室郡主如今都得自己倒水洗脸洗脚了。

    比起玩得忘我的两人,纳兰茗更多的还是在自己的房间读书喝茶,再不然便是在甲板上眺望,这几日她多了个新爱好,那就是参与到了简伏丹的工作中,因着自己一窍不通,纳兰茗从不贸然开口,只安静看着。

    与其说她是对改造船只感兴趣,不如说她是对简伏丹这个人感兴趣。

    纳兰一族枝繁叶茂,光是叫得出名字的姐妹就有数十人之多,这还没算上旁支,能在一众姐妹中脱颖而出,入了纳兰珊的眼,纳兰茗自有其过人之处。

    她不仅冰雪聪明,还很擅长察言观色,府中有几个姐妹常常酸她,她也不以为意。

    有什么好看不惯她的,她还得绞尽脑汁的讨好曾祖父,兄弟们,哪怕是庶出的兄弟们,无需恳求,到了年纪便会被安排启蒙,能光明正大的读书呢。

    简伏丹接连被纳兰茗用平静又诡异的目光盯了三四天,回回都后背发凉,但人家一不出声打扰,二没有表现出敌意,纯粹是好奇围观,她又能说什么?

    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十天左右,眼见再有个两三日便能完成,纳兰茗终于主动同简伏丹说了话。

    这日简伏丹完成了活,正收拾着自己的小箱子。

    器具分门别类按照大小一一放好,箱子就放在船上,否则每日来来去去都拎着过于显眼,也容易被简朴荣发现。

    好在她平日也是这样早出晚归的养家糊口,才没让简朴荣瞧出什么来。

    “要回去了么?”

    刚站起身的简伏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哆嗦,大多数时候,她都尽量避免与人对视,因此很快低下头来,轻轻应声。

    “我送你下去吧。”

    简伏丹没拒绝,也不擅长拒绝,她不懂这位高贵的女郎为何总是看着自己,但她也不想问,她没那么多好奇心。

    有纳兰茗相送,便用不着别人了,简伏丹原本想着,顶了天送下船,没想到纳兰茗竟一路跟随,眼见将要走到码头集市处,简伏丹停下脚步原地不动。

    纳兰茗:“怎么不走了?”

    简伏丹低头不语。

    纳兰茗是个极有耐心之人,这些天对简伏丹的观察,让她基本上已经确认了这个女孩的真实脾性,于是笑了笑,很是开门见山地说:“我可以帮你解决麻烦。”

    简伏丹的手蓦地抓紧背篓,她当作没听见,准备去买点便宜的海货,晚上回去烧了吃。

    船上提供一日三餐,但简伏丹只吃中午一顿,早晚必定回家。

    纳兰茗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慢悠悠地如同散步一般,等简伏丹买好了东西,逐渐走到人少之处,她才再次道:“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这是只属于你我的秘密。”

    简伏丹更不想搭理她,两人一开始并着肩走,但在纳兰茗发表了一些危险言论后,简伏丹就加快了步伐,两人变成了一前一后。

    “没必要这样紧张吧,你不也很想除掉他吗?还是说,心里那点道德感,仍旧挥之不去?”

    简伏丹猛然站住,她的两只手都用力抓着背篓的两边肩带,这时候若是有熟悉她的人看见,必然会惊讶不已,这是那个胆小口拙总是躲着人走的简伏丹?

    她看起来简直像是一条毒蛇。

    简伏丹维持着原地站的姿势,稍微侧了下头,语气还是显得平淡老实:“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不是胡说吧?”纳兰茗缓缓跟上,等与她站齐时停下脚步,声音与平日里一样轻柔:“你一定忍得很辛苦吧?这种感觉我能理解。”

    她拼命讨好曾祖父,在父亲面前做足乖顺模样时,面上是笑的,眼睛是弯的,手上动作也温柔,但她曾不止一次的幻想过,给曾祖父端茶送水时,很想要不管不顾地将滚烫的茶水泼到他老人家脸上,给父亲按头捶肩时,眼睛总是盯着书桌上沉重的砚台,想着若是突然举起来砸向后脑会怎么样呢?

    就连抚摸曾祖母养得可爱狸奴时,纳兰茗都幻想过一把掐住狸奴的脖子,看它喘不过气垂死挣扎的模样。

    恶意就是这样在她心头一点一点堆积,越是表现得完美,内心的阴暗面就越大,只不过她会克制,不许自己去做幻想中的事。

    纳兰茗从简伏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明明有着无与伦比的才能,却无从施展,被迫跟个双腿残疾性情暴躁,甚至对她非打即骂的老头相依为命,照料他的衣食住行,还要全盘接受来自他的精神打压——在女匠看来,简伏丹是因为放心不下家中祖父,才不愿接受她的举荐,也不愿留宿大船,每日都要归家亲自照顾祖父,着实是难得一见的孝子贤孙。

    但同样的事情纳兰茗却是另一种看法。

    她觉得简伏丹如此做,只是为了压抑内心深处的“恶”,以此来增加自己的道德感。

    “简朴荣完全是个人生的破坏者,那种人活着不存在任何价值,甚至会拖你的后腿。”

    纳兰茗柔声说着,“所以我可以帮你,这样既不会脏了你的手,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你。届时你无论是留在晴水府,还是去到旁处,都能一飞冲天,从此告别这落魄无趣的人生。”

    “我想,这样的可能,你一定不止一次幻想过吧?”

    “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为什么不呢?”

    纳兰茗没打算一次就将简伏丹说服,她只需要这个女孩内心产生动摇,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变坏的,底线这种东西,退让的多了,自然也就不重要了。

    过了许久,简伏丹抬头看向纳兰茗。

    去掉白日里的老实与笨拙,这双眼睛同样乌黑明亮,又夹杂着迷惘。

    纳兰茗冲她笑,只要纳兰茗愿意,她可以是世上最亲切最友善的人,与纳兰茗四目相对,会让被她注视的人产生一种错觉——她是真心想要帮助我,真心为我考虑的。

    随后简伏丹一句话没说,快速往前走,连头都没回。

    纳兰茗也没追,她低头轻笑,连鼻间嗅到的腥咸海风,似乎都没那么讨厌了。

    她果然还是当不成赤子之心的好人,这世上可没人值得她损失自己的利益。

    谁知刚回到船上,便有人前来告知公主传召。

    纳兰茗一如以往对了了恭敬有加,从她身上无论是礼数还是气度,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她看似恭顺,心里却在思考公主为何传召自己。

    不等纳兰茗想个明白,公主的声音已从头顶传来。

    “别太过分。”

    纳兰茗微笑回答:“恕臣不懂殿下的意思。”

    了了看着这个年纪不大,心思却比成人更为深沉的女孩,平心而论,比起一味奉献为爱痴狂的蠢人,她更欣赏纳兰茗这种利益至上的家伙,只考虑自己也不算错,但放任纳兰茗这样下去而不干涉,恐怕最终她们之中便只能活一个。

    她不讨厌她,并且觉得纳兰茗有很大的潜力,因此不怎么想看她自寻死路。

    “我不需要你怎样光明磊落。”

    没想到公主说了这么一句话的纳兰茗一怔。

    “但你最好记住,我是你颈上悬而未落的刀。”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言,纳兰茗神色未变,依旧恭敬道:“是。”

    她在这位公主身上,感受到了比当初拜见帝王时更为危险的气势,纳兰茗一向认为自己是世上第一聪明人,因此了了的威胁非但没有让她恐惧,反倒叫她有种踩着丝线停在半空的兴奋感。

    “不过殿下,我应该没有做得很过分吧?”

    纳兰茗神态亲近地同了了说话,“我只是跟简伏丹说了几句话,倘若几句话就能说得她改变心念,那也不应当是我的责任,是她心里本就这样想,才会让人有机可乘。”

    “弱者确实很可怜,也很需要保护,但如果不凭借外力便无法自立,被人吃掉也是很正常的吧?”

    了了抬眼看她,纳兰茗忍着畏惧同了了对视,脸上的笑容坚持不变。

    她们注定不可能成为朋友,甚至彼此间连些许温情都难存在,但这两人谁都不想改变。

    谈话无疾而终,准确来讲这也称不上一场谈话,了了只是警告纳兰茗做事要有分寸,她不希望纳兰茗因恶意变得愚蠢,而被发现后,纳兰茗便再不靠近简伏丹了。

    该说的都说了,看简伏丹自己咯。

    原以为事情的结果无非两种,一,简伏丹不再伪装,原形毕露,除掉绊脚石从此走入新人生;二,简伏丹遏制住心中恶鬼,依旧勤勤恳恳恪尽孝道从此泯然众人——简朴荣少说还能再活个二三十年,只要他活着,简伏丹别想出头。

    他自己没了心气,便要简伏丹同他一并烂在泥里。

    直到正式出海这天,简伏丹也没来找纳兰茗,这让纳兰茗深感失望,心想她必定是选择了第二种,终究是要做个普通的好人。

    谁知道鞭炮放完,大船入水,行驶得再也看不见码头时,纳兰茗忽然看见刘敬诺狗狗祟祟往船舱里跑。

    身为船队中心组成人员,她们几个伴读与公主的房间靠得很近,但刘敬诺现在去的却是匠人所住的地方,纳兰茗跟了上去。

    许是过于激动,刘敬诺一时间未曾察觉。

    等进了二层船舱,看见躺在床上的简伏丹后,纳兰茗不由得开始怀疑人生……难道自己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这简伏丹应当不是个蠢人,既然出现在船上,就说明已经决意舍弃简朴荣,她不可能孤身一人不管简朴荣便走,所以简朴荣必然是死了,若是这样,她难道蠢到自个儿动手也不来求助于自己?

    这着实是过于愚鲁了。

    不对。

    纳兰茗注意到了简伏丹紧闭的双眼,青天白日的必不可能是睡着……

    不等她琢磨清楚,刘敬诺掏出一个小瓷瓶,拔掉塞子放在简伏丹鼻下,要不了些许,简伏丹便大声咳嗽,眼睛也逐渐睁开,表情极为茫然,一直盯着屋顶看,好一会没能回神。

    等她有些清醒,看见刘敬诺,便惶惶然道:“今儿不是出航的日子么?我的活儿全做完了,工钱……我的工钱……”

    浑浑噩噩念了几句话,视线与纳兰茗相对,恰巧此时船身微微晃荡,总算是让简伏丹彻底清醒。

    她立刻撑着双手坐起身,震惊的语无伦次:“不对,我怎么会在……怎么回事?先前……你……我……怎么回事?”

    刘敬诺笑嘻嘻道:“你很有本事,我想着万一航行途中需要你你却不在,就把你迷晕带上来喽。”

    纳兰茗:……

    简伏丹:……

    陶澜从纳兰茗身边经过,也走进船舱,啪一下就给了刘敬诺后脑勺一巴掌:“少胡说八道!”

    刘敬诺挨了打超级不爽:“你敢打我!”

    陶澜瞪她:“打得就是你!你敢去妹妹那说你刚才怎么跟人家说的话吗?”

    刘敬诺顿时敢怒不敢言。

    别看陶澜平日看不惯这个瞧不上那个,对刘敬诺跟纳兰茗都凶得很,对简伏丹态度却好许多,就是语气稍嫌生硬,显然是不习惯这样放下身段:“不经你允许便将你一同带来,真是对不住……”

    简伏丹还以为她要道歉呢,结果郡主话锋一转:“但事已至此,不可能再返航送你回去,所以你认命吧,趁我现在还愿意跟你好好说。”

    刘敬诺在一边小声嘀咕你这样就很友善吗,被陶澜怒目而视。

    她继续对简伏丹道:“我们的确是看上了你的能力,放心,这艘船很坚固也很安全,船上什么人才都有,等到日后返航,也绝不会亏待于你。我知道,你心里必定惦记家中祖父,这个也给你安排好了,每天都会有人去给他送上一日三餐,保证你在家时什么样,他以后就什么样。”

    说着朝简伏丹扔了个束口的布袋,“这里头是你的工钱,因你做得好,添了点赏银,一共三百两,你可以数数看。”

    简伏丹本来还想抗议,一听到三百两人都晕了,她这辈子没见过这样多的钱!

    刘敬诺道:“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泼出去的水也收不回来,我劝你还是认命吧!再说了出去多好玩啊,总比你守着那个破船厂快活多了。”

    她跳起来:“啊我要去钓鱼!你们去不去?”

    陶澜当然是要去的,她不仅去,走的时候把纳兰茗也给拽上了,还使了个眼色,大意是给简伏丹一点私人空间让她好好想想。

    现在纳兰茗已经知道简伏丹为何会被带出海了,必然是公主的意思,她感觉很稀奇,有必要吗?一个懂点技艺的普通少年而已,只要公主想,什么样的人才没有,何至于如此看重个简伏丹?

    她不解至极,连钓鱼都有一搭没一搭,心思不在上头。

    旁人钓鱼都坐得板板正正,惟独刘敬诺直接跳到栏杆上坐,她来晴水府之前完全是个旱鸭子,如今已经能在水下憋气半刻钟,但船上淡水珍贵,所以也不敢随时随地往海里跳。

    她只见过大海的美,还不懂大海的可怕,因此颇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觉得大海一点都不危险,渔民们讲述的那些海啸啊旋涡啊巨型海兽啊……刘敬诺通通认为是在危言耸听。

    “她可以自行选择,在拥有足够的单独思考能力后。”

    心不在焉的纳兰茗朝旁边看去,发现陶澜也在看自己,这才意识到话是跟自己说的。“什么?”

    “公主让我转达给你的。”

    陶澜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不像刘敬诺心那么大,“我一直觉得你挺可怕的,跟你靠得太近,好像就会被拉入到黑暗中去。”

    纳兰茗还是头一回听见郡主说话这么不客气呢,虽然平时也不客气,但这种灭自己威风的话,真是第一次。

    “你好像感受不到任何正面情绪,习惯去防备、算计还有掌控,当然我不认为这是错的,毕竟生长在士族之中,没有心机城府便只能任人鱼肉。”

    说这话时,陶澜目光复杂地看向在场唯一一个傻子。

    刘敬诺傻吗?

    她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心如明镜,说是大智如愚更准确一些,有时让人蛮羡慕的,因为只有生长在极度安全和幸福的环境中,被最大限度的尊重与爱着,才能生而理解自由是什么滋味。

    “但让别人站在阳光下,又有什么不好呢?”

    第565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八)

    “我倒不知, 郡主是个爱说大道理的。”

    陶澜翻了个白眼,很不客气道:“你不必拿这话激我,我不喜欢你我就直说, 但你不喜欢我, 你敢直说吗?你连真正表达自我的勇气都没有, 做事说话瞻前顾后一定要考虑得失,不是我说你啊纳兰茗, 你真就不累呗?”

    陶澜说完,根本不给纳兰茗回话的机会,立马跑去跟刘敬诺挤在一起钓鱼。

    倒不是怕纳兰茗, 而是太熟悉了, 知道自己说不过她,还可能被带沟里去,所以撩完仗就跑才是上策。

    纳兰茗:……

    简伏丹不得不留在船上, 即便想回去也不好意思开口,幸好那位女匠对她很是欣赏,又怜惜她没有人教, 平时便会带着她一同做事,并教她认字。

    简伏丹只在年幼时念过一点书, 后来家道中落,自然也就落下了。不认字就只看得清图纸,所以她日日出去讨生活时, 只要有空, 都会刻意路过一家私塾, 悄悄躲在外头听一会儿, 自己磕磕绊绊学了点,但也仅够日常所用, 不至于因目不识丁遭人欺骗。

    因此当女匠提出要教她时,简伏丹狠狠地心动了,似乎在离开令她窒息的“家”之后,她也隐约触摸到了一点自由的滋味,离得远了就不用想了,可以短暂地按照真实心意行事。

    女匠姓单,单名一个晟字,出身匠人之家,是大公主推上去的第一批女性匠人之一。

    大海上的生活其实并不每天都很有趣,一开始刘敬诺还快活得跟什么一样,没过几天便觉无聊,偏偏除了船又哪哪儿都不能去,触目所及尽是海水。

    比起精简寒碜许多的一日三餐,刘敬诺更怕无聊。

    而且越是继续航行,天气越热,她连玩耍的精力都没有,天天趴在遮阳伞下躺平,稍微一动便出一身的汗。

    今天也是一样。

    “殿、殿下?!”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来自刘敬诺身旁看书的陶澜,还是第一次听陶澜讲话这么大声,都破音了。

    什么事儿这么惊慌?一看就没有当大将军的天赋,战场上这么一惊一乍早死了。

    刘敬诺维持躺平姿势,抬起脑袋向船舱看去,然后发出一声见鬼般的惊叫:“额滴娘咧!”

    一时失控,连带在西北那边学的口音都漏了。

    不仅是陶澜与刘敬诺,此时此刻,所有忙碌的空闲的有事干的无事可做的……就连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慎行卫们,通通目瞪口呆。

    原因无它——公主穿的这是什么呀!

    陶澜第一个从躺椅上跳下来,连鞋子都忘了穿,一路朝了了狂奔,边跑还边脱自己的外衣,往外一扬就要搭到了了身上将她裹起来,嘴里还说:“殿下!您是什么身份?怎能这样……这样衣衫不整,不成体统?!”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堂大曜公主,金枝玉叶,竟穿成这副模样!那些卖身的男伶都知道披一层轻纱呢!

    了了躲开陶澜的包裹攻击,问:“你不热?”

    陶澜当然热,不仅她热,整船的人都热好不好,但没有人会像公主一样把胳膊腿都露在外头,得亏这儿不是京城,否则要是让人看见,公主的名节便别想要了。

    刘敬诺也被了了这身穿着吸引,她的想法倒跟旁人不同,“公主,还有一样的吗?我也想穿,我快热死了!”

    这天气少说三十五六度,但所有人都穿得严严实实,除了脸跟手,包准不露一丝多余的皮肤,廿九甚至穿着吸热的黑色劲装。

    了了让刘敬诺自己去问负责日常生活的人要,刘敬诺欢呼一声跑走,没一会就穿着同款短袖短裤现身,连鞋袜都褪了换成了人字拖。

    陶澜看到这一幕简直要疯:“你是不是有毛病啊!公主胡闹就算了,你也跟着胡闹?!”

    此时此刻,她突然很想念纳兰茗,虽然纳兰茗心眼多,可架不住是个正经人,要是在的话,少说会帮着劝一劝。

    了了并强求旁人跟自己一同改变穿着,她素来怕热,出海这些时日,如非必要,绝不在白天出现于甲板上。

    陶澜抓着外衫,又想给公主包上又想给刘敬诺包上,偏偏这两人身手一个赛一个的好,给她累够呛。

    她头皮发麻想要尖叫,勉强维持着最后的理智:“船上还有男子!你们给我换回来!”

    船队约有千人,自然不可能全是慎行卫。

    刘敬诺穿上这衣服就觉着好了,她冲陶澜做鬼脸:“我才不换呢,你也穿上就知道了,凉快多了!”

    陶澜咬牙:“打死我都不会穿的!”

    其实这短袖短裤根本不暴露,宽松舒适还轻薄,但对于陶澜来说完全接受无能,哪有这样穿的!

    可惜船队做主的人不是郡主是公主,而且此时身处大海之上,又不是京城,没有人不怕热,再说了,是公主带的头,因此以廿九为首的成年人最先更换衣着,她在临行前曾被司主叮嘱过,但凡公主所想,竭尽所能满足,换个衣服而已,不算大事。

    虽然……她也很吃惊,但换了之后确实是凉快多了。

    船上的医者提前准备了防晒露,尤其是露出来的胳膊腿儿还有脖子,要是不擦,晒一天次日就能爆皮,偷懒的刘敬诺疼得龇牙咧嘴,打那以后便老老实实抹上了。

    最让陶澜震惊的是,她原以为纳兰茗会站在自己这边,坚决反对公主的荒唐行为,结果纳兰茗思考了一晚上,第二日再见,便同样穿上了短袖短裤!

    不过纳兰茗不喜欢人字拖,觉着太不着调,因此穿得是凉鞋——陶澜就不懂了,这凉鞋同人字拖有什么区别?多那两条杠又怎么样,脚不还是露在外面了吗?

    她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廿九,可总是笑眯眯好说话的廿九却让她宽心。

    陶澜忍不住想发脾气:“宽心?我怎么宽心?即便圣上不知,可这船上有男子——”

    “郡主无需担心。”廿九微笑道,“公主有令,心怀不轨者,当场格杀勿论。”

    但陶澜还是不愿意换上,她是宗室郡主,了了不强求,因为她觉得陶澜见识得太少了,更换衣着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等过了几天,像往常一般在早上同公主打招呼的陶澜笑容还未扬起便已彻底消失,她瞠目结舌,忘了尊卑,指着了了语无伦次:“你、你、你你你……你的头发哪儿去了!”

    公主先前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现如今却只到肩膀,随意在脑后扎了一下,陶澜感觉那长度比自己的命还要短。

    刘敬诺此时正如同一只上天下海的泼猴到处乱窜,并叉腰狂笑:“我终于是短头发了!阿娘你看到了没!”

    刘棠自然没看到,看到也不会惊讶。

    刘敬诺的头发一直以来都比别人短一些,她很不耐烦这长头发,打架时太容易成为弱点,打理起来也特别花时间,晚上睡觉翻个身还会压到,可纵容她野蛮生长的阿娘却不许她剪掉,尤其是在离开西北前,刘棠特意盯着女儿留头发。

    她很愿意纵容刘敬诺,但绝不愿意女儿成为人群中的异类,因为短发而遭受排挤,刘家在京中并无根基,小孩子之间的恶意有时大得吓人。

    刘敬诺摸着自己的脑壳:“我有点想刮个光头看看什么感觉,可惜现在勇气还不够。”

    陶澜只想晕过去,剪得这么短还不算,还要刮光头……

    但剪头发这一点,了了是有正当理由的:“淡水珍贵,长发不好打理。”

    船上的日常用水,大部分来自出航前的补给,还有一部分来自匠人们在了了指点下制作出的净水装置,维持全船人的生活不是问题,但想像在京城那样随意用水绝无可能。

    留太久长发,乍一剪短,感觉脑袋都轻了许多。

    陶澜还是不愿意,她原本还想说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话,可没人听。

    纳兰茗这次没有随同一起剪发,好在公主不像换衣那样下命令。

    下午时分,日落之前,大船暂时停止航行,更换了水靠的采珠女开始下潜,采珠女名叫尐娘,她家中有姐妹五人,尽是生活在渔船上的疍民,尐娘是最小的那个。

    她今年双十年华,尤擅采珠,对大海无比熟悉,更是有着极为惊人的空间立体感,便是在夜晚的海上迷雾中也从不会迷失航向,简直称得上是人形司南。

    凭借能力在一众疍民中脱颖而出后,尐娘如今负责看顾船只航向并绘制航线图,潜水便是为了确定如今船只所在的位置。

    而且她特别爱笑,牙齿又很白,明明过得那样清贫,却好像比锦衣玉食的人更快活。

    与尐娘同时下潜的还有数名水性极佳的侍卫,他们的任务是保证尐娘的安全,在这时间里,心烦意乱的陶澜不再待在甲板上,而是进了一层船舱。

    然后就发现纳兰茗竟然在泡豆子,还用布将泡豆子的盆盖上,再搬到角落的储藏柜中去。

    陶澜纳闷道:“你在做什么?”

    纳兰茗:“发豆芽。”

    陶澜:“啊?”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

    了了对出海并不陌生,她很清楚普通人在大海上航行数月甚至是数年都需要些什么,随船的匠人个个身怀绝技,纳兰茗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她在家时也顶多是给长辈端送饮品,无需自己亲手去做,所以在听说要发豆芽时主动帮忙。

    陶澜看不懂纳兰茗是怎么想的,明明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女,但却是第一批响应公主换上那不伦不类服装之人,如今又来发什么豆芽……

    刘敬诺过来扯她:“愣着干什么,来帮忙呀。”

    她没在甲板上围观潜水不是不喜欢,而是因为她总想跟着往下跳,可尐娘说她太小,又没有经验,会很危险,需要公主首肯才行——刘敬诺这熊孩子,她干危险的事情时心知肚明是错的,所以都不敢找了了求情。

    为了防止自己偷偷跟着下水,每当尐娘下潜时,刘敬诺都会跑进船舱眼不见心不想。

    她悄么声地撞撞陶澜肩膀:“喂,我有件事想问你,你偷偷回答我,我保证不跟别人说。”

    如此正经严肃的语气,陶澜真信了,也学着刘敬诺的模样压低声音:“是什么?”

    刘敬诺:“你真的不热吗?”

    陶澜:……

    陶澜脸一黑:“不!热!”

    所幸她还要面子,因此即便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说话,也并不大声。

    不过纳兰茗显然听到了,但她极有修养,不可能当着陶澜的面笑,所以在转过身继续盖布时,嘴角才不受控制地上扬。

    能不热么,怎么可能不热呢?

    夏装再是轻薄,按规矩也是中衣里有里衣,中衣外添外衣,不算亵衣少说三层,料子再凉滑,架不住它是三层呀。

    刘敬诺:“……骗骗自己得了,你的汗都没停过。”

    陶澜拍开她伸来抹汗想拿“罪证”的手,快步走到纳兰茗身边,决定孤立刘敬诺一炷香的时间。

    看着露胳膊的纳兰茗,她不由得嘀咕:“真搞不懂你,你不是最讲体统的吗……”

    纳兰茗今儿心情挺好,有些想不通的事情她就暂时不去想,全堆在脑海中的某个角落,专注于当下,所以不吝回答:“那是因为对我有好处。”

    陶澜:“啊?”

    “讲体统守规矩遵礼节,能够凸显我纳兰氏女的身份,奠定我的地位,为自己的未来增添筹码。”纳兰茗慢悠悠地说,“因此即便有时会受些损失,在利益面前,我也可以接受。”

    “一切的前提,都是我要自己过得舒心,如今在海上,讲究这些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处,我为何还要坚持呢?”

    陶澜被这番话惊住了,看纳兰茗的眼神都变得震惊又古怪:“你……你怎么这样啊。”

    纳兰茗笑笑:“毕竟纳兰氏已日薄西山,你总得叫我替自己考量些吧?”

    说完她又抱起一盆泡好的豆子走开,徒留陶澜一人站在原地恍惚不已。

    纳兰茗的话究竟起到了什么效果,次日闷不吭声换上短袖短裤,明明一脸别扭却又努力装作云淡风轻的郡主会给出答案。

    向来大大咧咧的刘敬诺这回竟没上去开玩笑,其余的人更不可能不识相的冲郡主开口,陶澜偷偷松了口气,她还以为会被嘲讽呢。

    不过头发……她不想剪。

    此时,负责警备的一名枪卫正处于大船瞭望塔上,她通过望远镜发现异样,即刻通知了首领。

    “公主,西南方向发现一支船队!”

    “船队?”

    “正是。”首领恭敬回答,“共有五艘,目测每艘船可容纳百余人,且是渔船样式。”

    但绝不可能是真渔船。

    自出航至今已近一月,她们在十天前便已驶离大曜,前头二十天左右,三五不时还会碰见渔船,但最近已经没有过了,冷不丁视野范围内出现一支船队,很难不令人怀疑。

    了了思索片刻道:“保持观察,若有异动,再报。”

    “是。”

    廿九问:“要不要属下去看看?”

    了了点头:“去吧。”

    廿九领命而去,很快便又带回了最新消息:“公主,渔船正在向我们靠近。”

    她们的船非常大,会被发现并不意外,但对方若并非渔船,怎地还敢刻意接近?不怕死不成?

    了了却是不意外的,她吩咐廿九,让纳兰茗带人前去与对方交涉,若纳兰茗无法胜任,再来传报。

    听闻有船队靠近,刘敬诺很高兴,她们刚出航那十几二十天,常常会碰见大大小小的渔船,大多数渔民都很怕她们,但也都很友善,再加上航行无聊,她很高兴能碰到可以交流的陌生人。

    那支有着五艘船的船队,约莫在半个时辰后,正式与大船相交。

    看船上的标志,确实是大曜的渔船,但是……尐娘不着痕迹地走到纳兰茗耳边,低声说了些话。

    她生于大海长于大海,说得夸张点,还没学会走就已经会了水,做了二十年采珠女,尐娘对渔船再熟悉不过,这渔船吃水这样浅,船舱内必定没有海货,可瞧着他们的航向,却是往大曜去的——出海捕鱼的船队不说满载而归,也绝对不可能一无所获。

    纳兰茗心里早有计较。她愿意随公主出海,早就知晓此行可能面对的危险,因此提前做过功课,上船后也依旧没有懈怠。

    公主对她们三位伴读虽冷淡,却从不藏私,许多文件信息,纳兰茗都有权限可看,是以她知晓,晴水府是穷,但穷得只是平民,而非豪绅官员。

    更何况纳兰氏曾经如日中天,曾祖父纳兰珊更是有无数门生,除却这些门生外,还有数不尽地想要投靠于纳兰氏的人,为了攀高枝,他们可谓是使尽浑身解数,而纳兰珊也不过是个俗人。

    是俗人便免不了俗,纳兰珊好风雅,底下的人便想方设法讨好于她,作为最受纳兰珊看重的曾孙,纳兰茗可见识过许许多多的好东西。

    其中有好些天材地宝,完全不是大曜之物。

    有人为财铤而走险,在大曜实行海禁的情况下私自出海淘换宝物,这其中必然有地方官员插手,晴水府及临近的其它两府,恐怕都不清白。

    纳兰茗表情平静,大脑却在飞速运转,两边船队相交时纷纷停下,那边为首的是个留着络腮胡的,有着一身古铜色皮肤的中年男人。

    他看见纳兰茗等人,饶是满脸胡须也掩不住惊讶——这是什么穿着?难道这不是大曜的船?

    原本准备好的话在发现主事人是个少年后也尽数吞回了肚子,络腮胡长到这么大,还从没跟小孩儿交涉过,哪怕纳兰茗气度不凡,但她的个头她的稚气都诉说着这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于是络腮胡道:“小姑娘,你家大人呢?让你家大人来同我说话。”

    他以为纳兰茗是船主的孩子。

    纳兰茗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络腮胡没想到她竟直截了当地问了好几个问题,又见纳兰茗身边还有其余成年人,但这些成年人皆不开口,俨然以此少年为尊,心下讶然不已。

    但他于海上航行多年,也算见多识广,便是心中惊疑也不形于色,笑嘻嘻拱手道:“在下海强,人称老鲨,正率着旗下弟兄们捕捞归来,小贵人言行不俗,想来不会同我们这等讨生活的粗人计较,还请小贵人高抬贵手,切莫将此事张扬出去。”

    “此事”是指什么事,不用多言,自然是指他们驶离大曜海域线的行为,但反过来说,咱们两波人在此处相遇,你们难道不也是阳奉阴违吗?

    老鲨言语间尽显豪迈粗犷,瞧着还真像个本分渔民,可他若当真本分,就不会航行至此,这支船队的五艘渔船,外表看着是渔船样式,但船只质量极佳,与战船也不差些许,有这样的好船,能拿来捕鱼?

    比他们更难生存的渔民大有人在,却不见谁敢驾着自家渔船跑到这儿来的。

    纳兰茗不用猜都知道此人见自己年幼,便试图言语糊弄。

    她倒不恼,微笑道:“既是如此,不知阁下是打哪儿来呢?又隶属何府?是晴水府,还是青天府,又或是历扬府?”

    老鲨却插科打诨:“说来也是巧了,此次出航,弟兄们运气差些,没捞着什么好东西,我这个当大哥的便咬咬牙,往深了走……”

    他还想继续敷衍,纳兰茗却忽地变脸:“一派胡言!尔等罔顾国法私自出海经商,莫非以为瞒得过旁人?还不从实招来,说不得能落个全尸!”

    她猛然发难,那络腮胡果然反应慢了半拍,紧接着整张脸拧起来,从老实人瞬间转变得凶神恶煞,一脸的横肉抖动不停:“哼!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儿碰上我们弟兄,算你们倒霉!”

    他身后那几个看似本分的男渔民跟着变脸,船舱中更是跳出好些个手持刀剑的男人,一脸的虎视眈眈。

    老鲨指着大船道:“弟兄们!此行不顺,咱们总不能空手回去交差!”

    第566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九)

    这群以渔船做掩饰, 实则做走私生意的家伙,个个都不是善茬儿,若在陆地上, 他们兴许还能收敛一二, 但在海上, 他们有自己的王法,别说是这么一艘看起来便阔气的大船, 便是碰上不起眼的采珠船,老鲨也会派人去搜刮一二。

    大曜施行海禁,也就意味着一旦离开海域线, 便失去朝廷监管, 国境以外杀人放火,又有谁知晓?谁敢上报?

    最初这船队里也曾有过几个良心未泯之人,然而都叫老鲨宰了, 尸体丢进海里喂鱼,家人哭瞎了眼也等不回来。是以如今船上尽是老鲨心腹,个个听他号令, 以他为尊,老鲨一声令下, 便似不要命般要往大船上抛绳梯。

    也该老鲨倒这一场霉。

    他奉了主子的命,带了满满一船队的瓷器茶叶丝绸出海,换来大笔真金白银奇珍异宝, 偏偏倒霉, 碰上了海盗, 被抢劫一空不说, 还损伤惨重。

    要知道这整个船队的货物,可不是老鲨自个的, 他带着那样多的东西出去,结果竟空手而归,主人焉能放过他?

    别人抢了他的,他便去抢别人的,返航这一路但凡遇到船只,小船便直接抢,大船则摸清楚情况再动手,然而遇不上几只肥羊,今儿远远瞧见这么一艘大船,那船还吃水这样深,一看便知内有乾坤。

    更妙的是,两边船队相交后,老鲨还发现,这艘大船上女人很多!

    沿海三府向来有女子为海神所忌之说,女子登船被视为大不祥,老鲨在海上纵横多年,见识过无数大风大浪,迷信至极,因此他的船上一个女人都没有,即便到达其它岛国,也坚决不许船员近女色,生怕染了霉气。

    可这艘大船上,虽有男人,数量却并不如女人多,一群女人能有什么用?该不会是哪家有钱纨绔,携美人私自出海吧?

    总之,老鲨当时便起了抢夺之心,不是他吹,他船队里的兄弟个个一身腱子肉,而且极通水性,若非见这艘船华丽庞大,老鲨早叫人潜入船下凿出洞来,将这一船人尽数淹死了。

    瞧好了吧,他的弟兄们……怎么回事?

    老鲨很得力的一个手下,刚将绳梯抛过去,奇得是对面大船上的人竟也不阻止,如此愚蠢还出的什么海!

    他这手下个头虽小却一身精华,行动极为敏捷,每次都是他最先上阵,控制住对面船只的掌舵人,固定住绳梯再接其它弟兄过去……可老鲨只听见“砰”的一声,低头一瞧,原来是有某种重物坠入海面,砸出了一声巨响!

    倘若了了在,大概会给此人打个零分,水花压太大。

    “……老六?老六?”

    有人对着海面叫了两声,心想老六许是手没抓稳滑了下去,以他的水性想必马上就能冒头。

    很巧,老鲨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静静地等了会儿,大海平静如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老六!”

    这群人终于咂摸出不对味,有两个水性好的立马往下跳,但刚有动静,便听见“砰砰”两声。

    老鲨知道是哪里不对了,老六从绳梯上往下掉时,他听到的“砰”并不是一声,而是先后响起的,准确点来说,是“砰”声先至,随后老六落水,身体与水面发出的声音其实不像是“砰”,更像是“啪”。

    常年刀尖舔血的生活让老鲨顿感不妙,但他没往对面那想,厉声对手下喊道:“弟兄们!都给老子冲!不然咱们回去交不了差,大家谁都别想落个好!”

    他声若洪钟,纳兰茗听得清清楚楚,她向来瞧不起蠢人,喊这么大声,就那么自信能将她们全干掉?

    廿九常年任职于慎行卫,面对的敌人哪个不是老奸巨猾身手高超,似这等“恶”得毫无特色的人,她都懒得用自己的蝴蝶刀。

    又是“砰”的一声!

    这次声音响得非常近,宛如在耳边炸开,老鲨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肩胛处忽地传来剧痛,低头一瞧,竟不知怎地被穿了个洞!

    要说他连这种杀头的买卖都敢干,必然是风里来雨里去受过许多伤,可此次不然,这伤口并不大,出血量却很是惊人,比刀剑弓弩所造成的伤更严重,最让人发毛的是,那刺中他皮肉的武器似乎会在血肉中炸开。

    老鲨闷哼一声,站都站不稳,单膝跪地,另一手捂着伤处,但根本捂不住,鲜血自指缝中疯狂溢出,疼得他几乎想要倒地打滚。

    纳兰茗把玩着手中小巧的燧发枪,随公主离京后,廿九便带她们练过枪,以前打的是靶子是野兔山鸡,这还是她第一次将枪口对准活人,感觉并没有很糟糕,因为在她眼里,老鲨这等亡命徒,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

    清理掉一些垃圾罢了。

    刘敬诺说:“你是不是没吃饭啊,干嘛不瞄准?只打肩膀有什么用,看我的。”

    说着就掏出自己那把,又是一声“砰”!

    这回老鲨再也坚持不住男子气概,甚至不顾受伤的肩膀,两只手同时捂裆,杀猪般尖叫不已。

    “要是不想让他立刻死,就打这里,要是想让他死那更简单,瞄准脑门最好。”

    斩草就要除根,世上不乏一些特殊之人,心脏的位置与常人不同,所以刘敬诺更倾向于一击毙命。

    此时老鲨已经疼晕了,看得他那些手下对黑洞洞的枪口畏惧不已,那是什么武器?比弩还要小巧,却比暗器更凶!连头目这样能抗痛的男人都抵挡不住。

    纳兰茗没有同刘敬诺争论,她对廿九道:“听话的先绑了,反抗的就地处死。”

    廿九听见这话,登时笑起来,她迫不及待地舔了下嘴角,宛如即将开始进食的优雅猎豹,眨眼间便自搭好的绳梯上一跃而至对方船上,招安是不可能招安的,对这种该杀之人,廿九一个字的提示都不会给。

    与她同样发出进攻的还有其她慎行卫,老鲨所在这艘船约有百人,她们却连十人都不到,一个个自人群中优雅地收割人命,宛如恶鬼降世,修罗再临。

    今儿天气很好,碧空如洗,温度也很高,但却看得好些人打脚底板窜上一股寒气。

    船上有那贪生怕死的,不反击不说,还立刻丢掉武器下跪磕头大喊饶命——这样的人就通通被绑了起来,还有几个站在老鲨身边,与他关系匪浅的,考虑到他们可能有点价值,也被捆了起来。

    头船上的屠杀惊吓到了二船跟三船,以及跟在后面的四船和五船,二船主事最为机灵,一见老鲨出事,当机立断命令舵手改变航向,立刻逃走!

    三船四船尽数跟上,五船稍稍犹豫了一下,便被慎行卫拿下。

    看着逃走的三艘船,刘敬诺激动地一跳三尺高:“要用那个了吗!可以用那个了吗!第一炮让我来开!我很有准头的!”

    老鲨这支船队外表虽是渔船样式,内里却有特殊设计,船体坚固能抵狂风大浪,可跟大公主悉心为了了寻来的大船相比,就要逊色许多,何况大船还经过改造。

    火炮被改建在甲板之下,简伏丹为其设计了一个反应十分灵活的机关,只要启动按钮,甲板便向两边分开,三座火炮上升,再一字排开,刘敬诺冲过去抢位置,纳兰茗出乎意料地没有阻止,反倒提醒说:“尽量别轰太狠,他们的船质量不错。”

    刘敬诺摆摆手,调整瞄准镜:“嗯嗯,我知道了。”

    纳兰茗对此抱怀疑态度,真的知道了吗?

    “轰”!“轰”!!“轰”!!!

    逃走的四船在最后面,舵手一边掌舵一边在心里奇怪,好好的天气怎地忽然打起了雷?这情况却是不多见的。

    没等他想个清楚,船身猛然传来一阵激烈晃动,他一个没站稳,再加上心有旁骛,手一松,船只便略微偏离了一点航向,险些撞到侧前方的三船。

    轰隆之声不绝于耳,船身愈发不稳,有那胆小迷信的,已跪下来请求海神息怒了。

    “是她们干的!”

    二船主事人大叫,“那是什么东西?她们船上有什么奇怪东西!”

    根本不是投石机,而且射程太远,威力太大!船身一旦破损,所有人都要死在这。

    二船主事人最先做决定逃走,也最先决定投降,远远地纳兰茗便看见船上竖起了白旗,这便是认输的意思了,船只也开始调头朝大船驶来,看样子,还是有人识时务的。

    现场唯一失落的人就是刘敬诺,她还没开过瘾……

    见识了大船上的诸多恐怖手段,这支船队上的人再不敢有任何不轨之心,通通被抓了起来。

    坚强的老鲨在同伙全部落网后也坚强地睁开了一双坚强的三角眼。

    他此时正被五花大绑,吊在大船栏杆上,两脚悬空,离海面少说有二十多米,这要是掉下去,跟沉潭一模一样,绝对活不成。

    最残忍的,是还没人给他处理伤口,哪怕是洒把金疮药或止血粉呢?

    所以他的血还从裤管子里往下滴,鲜血落入海水中,很快这一小抹鲜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刘敬诺依旧是最异想天开的那个,她问纳兰茗:“你说我能不能拿他们钓鲨鱼?”

    她的想法很直白,我钓小鱼用小饵,钓大鱼用大饵,掉鲨鱼,当然要用更大的饵咯!这不就有现成的嘛。

    “……”有时候纳兰茗会产生一种她跟刘敬诺不知道谁更残忍的错觉。

    这家伙总是很自然很理所应当的说些堪称恐怖的话。

    刘敬诺嗓门也大,又没刻意避人,可把老鲨吓坏了,他听见了什么?这小孩要拿他来钓鲨鱼?他已经够惨的了!这谁家小孩养成了这样?

    纳兰茗:“你钓得上来,拉得上来吗?”

    刘敬诺一想还真是,鲨鱼她可能真拉不动,但无论如何她总要试试看:“我不管,我就要钓。”

    纳兰茗无语极了。

    此时陶澜、廿九并其她人已经分别带了人前往五艘船上搜寻,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这一搜可不得了,连公主都被惊动。

    船队的确是被抢劫过,可老鲨航海经验丰富,依旧保存下来了一部分,再加上这一路,他们又是抢又是寻的,宝贝还真不少。

    尤其是那被藏在老鲨房间暗格中的账本,上面记录了这二十多年来的每一笔生意,毫不夸张地说,他们仅一年得到的财富,便比得上三分之一的国库!

    这是何等惊人的数字。

    此外,每艘船的底层船舱,都发现了一些男人。跟出来露头的这群人不同,底层船舱的男人都涂脂抹粉,身着穿了不如不穿的轻薄透明纱衣,他们的共同点是肤色极白,身形纤细瘦削,容色也都很是俊俏。

    廿九在考虑是不是该把几个小孩的耳朵捂住,她们这个年纪,接触这些糟心烂肺的玩意儿,早了点吧?

    这群人不怎么爱干净,船上淡水又少,底层船舱又几乎是密闭的,各式各样的臭味夹杂着脂粉香,那味道能让人头皮发麻。

    以上都只是不重要的,重量级的还在后头——这群肤白貌美的年轻男人,他们或多或少身上都有点病,这一点,从底层船舱那股脂粉味都盖不住的排泄物臭味上可观一二。

    船医们迅速给这群人做了检查,所幸没有脏病,但这并不是老鲨等人多么健康,而是因为他们一旦发现有人得了脏病,就会将其丢下船任其自生自灭,无论是底层的美男还是同伴。

    至于为何会将漂亮男人锁在底层船舱,原因也很简单,老鲨迷信,不许女人上船,靠岸后也不许找女人寻欢作乐,一旦被发现他就会动手杀鸡儆猴。

    可船队好几百号人,哪能真叫他们憋着?最开始是有人侵犯了同伴中个子跟力气都较小的那个,老鲨想处理,但参与人数众多,他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把跟随自己多年的弟兄们喂鲨鱼,后来他便学聪明了,出航前先寻些漂亮男人带上,以供弟兄们发泄。

    众人沉默地听完了全程,怎么评价呢……

    “恶心死了。”陶澜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这么热的天,愣是让她发毛。“这群人年纪都不小,有家庭的恐怕不在少数,竟还做这等下贱之事,委实令人作呕。”

    她今天的晚膳都不想吃了!

    一直跟着单晟学习,两耳不闻船外事的简伏丹听此时已是张口结舌,震惊地无复以加,她的世界观都碎了……

    “别杀我,别杀我!”

    老鲨此刻是真怕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大男人能屈能伸,脸上已是涕泪纵横,不过是见做主的都是些孩子,想博取她们的怜悯之心,“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都等着我糊口,饶命啊,饶命啊!”

    哭得太难听,廿九冷笑着威胁道:“你再嚎一声,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

    老鲨毫不怀疑地信!

    他也是有点眼力见的,这群人不知是什么来头,个个身手了得,但他身边的弟兄们也不弱,可跟这群人对上,简直如同被人砍瓜切菜,毫无抵抗力,这绝不是普通高手。

    尤其是她们身上那股子血腥气,必然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便是尊贵如主人,其身边暗卫都远不如这群人有气势。

    她们究竟是谁,为何会出海,又有什么目的?

    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东西比自己的命更重要,老鲨见识过了枪炮,早已吓得生不出反抗之心,他竭尽所能地在脑里搜寻着自己所独有的价值,一个人必须有价值,才能被允许存活,否则以他水匪的低贱出身,哪里能有今日荣华富贵?

    主人看上的是自己对大海的熟悉,那眼前这位呢?

    “贵人,贵人!”

    老鲨不顾身体上的剧痛,大声乞求着:“我去过很远的地方!去过沿海的好几个国家!我可以为你们带路!只求贵人饶我一命!”

    这还真是个不错的提议,她们此番出行,前途一概未知,而这批人显然已往返过好些次,可能走得不够远,但比目前的她们远,经验也更丰富是真的。

    纳兰茗已经在考虑将人留下要如何控制的事情了。

    尐娘却有些欲言又止,她是生活在大海上的人,自然知晓海盗的厉害,要她说,这群人必不可能是什么良民出身,若是一路带着,只怕会有隐患。

    但她不大敢上前与了了说话。

    了了示意廿九将人放下来。

    被吊起半天整个人僵如木头的老鲨一落地便砰砰磕头真诚求饶,将自己的砝码竹筒倒豆子般通通数来,连幕后主人,他都表示愿意告知了了。

    他将自己描述的非常有价值,然后在瞧见了了正在看的东西后,瞳孔骤缩!

    是他们的航线图,旁边还堆着一摞高的海图及航海笔记,这艘大船上定然也有能够出海的能人,厉害的人物有了这些信息,哪里还需要留他?

    了了慢慢翻动着纸张,其实她对大海非常熟悉,即便不是同一个世界,但有些知识完全可以触类旁通,而且她也具备丰富的航海经验,根本不需要留这种脏东西在身边。

    “想活?”

    老鲨拼命点头:“想,想!”

    然后又露出极致讨好的笑:“贵人……”

    了了打断他的话:“会捕鱼么?”

    老鲨愣了下,但还是斩钉截铁地回答:“会!”

    怕自己这么说贵人不信,他连忙补充道:“贵人,小的打小就生在渔民之家,家里阿耶阿爷尽是渔民,阿娘还织得一手好渔网,小的是在渔船上长大的,家传的打渔手艺没有一刻忘怀!”

    说是这样说了,老鲨却拿捏不准贵人的想法,因为从头到尾贵人都没有表情,在主人面前能够肆意展现的察言观色本领,此时惨踢铁板,他无法判断对方究竟是怒是喜,是愿意又或是不愿。

    于是一颗心七上八下,难以平稳。

    了了低头继续翻着海图,她现在已经知道了,距离此处航线最近的是个热带岛国,人口约有百万,这老鲨素来钻进钱眼中去,目光却短浅,根本识不得什么是真正的宝物。

    这个小国,除却植被丰富物产多样外,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橡胶树!

    她在离京之前,留下了一些手稿,其中包括制盐制糖以及提炼酒精之法等等等等,此外,还有几张很潦草的蒸汽机草图,前者不必担忧,帝王与大公主必然能够处理,但蒸汽机……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说话,老鲨更是慌张不安,生怕自己的筹码无法打动她。

    小公主曾经问了了究竟想做什么,以她的本领手段,即便没有功绩,照样能坐稳皇位,不是吗?

    了了也并没有什么私心,她只是在离开上一个世界后,想起威尔玛曾经的文明宇宙论。

    如今大曜毫无疑问是个低等文明世界,自诞生至今,了了也从未进入过高等文明宇宙,小公主问她想做什么,其实她只是想在离开之前,能看到本世界进入到中低等文明。

    至于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她有时间,对帝王也不讨厌,仅此而已。

    等了了自思绪中回归,才垂眸去看老鲨,这可真是一张面目可憎的脸:“既是如此,你若能打捞到足够数目的鱼,便饶你一命。”

    老鲨闻言,欣喜若狂,边上的刘敬诺人都傻了,连纳兰茗都蹙起眉头,陶澜更是要直接出声抗议,结果肩膀却被尐娘轻轻拍了下。

    果然,公主的话没有讲完。

    老鲨的喜悦还没结束,就听见了叫自己毛骨悚然的裁决:“全都扔下去。”

    老鲨:“不,不!你说要饶我一命的——”

    可见此人并未诚心臣服,心急之时,连自称都成了“我”。

    “谁说不是呢。”

    廿九笑嘻嘻地将老鲨从地上拎起来,又给挂得高高的,再拍拍手上压根不存在的灰尘:“女郎确是要饶你一命,可你总要捕到足够的鱼才行呀。”

    “至于这如何捕,自然是要用你这身血肉了。”

    要知道老鲨此时被捆得跟个粽子一般,肩膀下面又都重伤,便是不丢海里,只这样放着,要不了多久也会失血过多而亡。

    “祝你好运。”

    这是老鲨记忆里,那笑眯眯却令人不寒而栗的青年,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567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

    船队上不算舱底那群禁脔, 再去掉已经被杀的,还剩三百左右,这群人和老鲨一样, 通通被绑了扔进海里, 一个没留。

    他们有套特殊账本, 记载的不是收入与支出,而是“人头”数。

    这群在海上无法无天的家伙, 手里头走的人命,甚至能够比拟慎行卫,可慎行卫杀得不是贪官污吏便是反贼叛党, 再不也是穷凶极恶的罪犯, 她们恶名昭著,除却手段过于凌厉外,不乏不同党派在其中搅浑水。

    若有胆小怯弱之人, 老鲨会逼他动手,在被杀和杀人之中做选择,真正尚有良知的, 早已沉尸海底,剩下这些一个都不无辜。

    至于剩下那些漂亮男人, 带他们出航显然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就地斩杀或丢入海里这样过于残酷的行为同样不行, 即便下属们表面上不说, 也会对了了心存芥蒂。

    因此了了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一是拨出一艘船, 全部人上船自寻出路,二是留在最近的一座岛屿自行生活, 两者都不想选的话,可以跳海。

    这群人过惯了事事不必操心的日子,老鲨等人虽残暴,但他们只要乖巧听话,顶多受些皮肉之苦,如今获救,得不到想象中嘘寒问暖的遭遇,心里不由得有些不满。

    卫队斩杀老鲨等人时的场景他们没能见到,可甲板上四处还未来得及清理干净的鲜血让他们不敢多嘴。

    经过商量后,他们决定要一艘船,返回大曜。

    见船只逐渐远去,陶澜拧眉,她出身高贵,对这种以色侍人的东西恨不得敬而远之,觉着平白送出一艘船去过于浪费,不如就近找个荒岛,将人往上面一丢,有手有脚的怎么也饿不死。

    她忍不住对了了道:“公主何必如此?这些人瞧着似是可怜,可一旦回到大曜,寻了出路,日后少不得要成亲生子,这不是害人么?”

    了了没理会陶澜,起身走了。

    “你们不这么认为吗?”陶澜开始寻找认同,“又不是要将他们杀了,把人扔荒岛上,留点淡水跟粮食,保证他们在自寻出路前饿不死就行,放他们回去是要怎样?还选了一艘损害最小的!”

    炮仗脾气的刘敬诺不知为何没吭声,纳兰茗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围观了全程的简伏丹见陶澜如此恼怒,忍不住走了两步,壮着胆子小声道:“那艘船的龙骨有问题。”

    陶澜一愣:“什么?”

    把船队的人绑起来后,简伏丹便随船匠们上了那几艘船做检查,那群漂亮男人选船是,似乎只看外表,根本不管内在,实际上那艘看起来最完整无损的船只,是整个船队中损害最大的,若是返航之路风平浪静还好,若是遇到风浪……只怕会立时散架。

    陶澜说不出话了。

    她张着嘴巴哑口无言,好么,她就是说公主怎地如此好心,竟允那群人自行挑选船只,当时给陶澜急够呛,心说差不多得了,没把他们处理掉都是仁慈,还要送船,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纳兰茗瞥她一眼:“还不去向公主请罪?”

    陶澜:“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纳兰茗说完话还看了简伏丹一眼,“剩余四艘船呢?”

    简伏丹答道:“除却五船损坏得厉害外,其余三艘稍作修整便能使用。”

    如果说被挑走的二船是内力最糟糕,那么五船便是外表最严重,船尾被轰烂一半,船舱侧身也有破损,海水哗啦啦往里灌,龙骨虽有破损,但并不严重。

    其实比起损坏,更让人头疼的是这几艘船里头的乌烟瘴气,脏得叫人无法直视,尤其是底部船舱,谁去清理谁倒霉。

    经此一事后,直到抵达距离最近的一个国家,都没有再碰到过别的船队。

    这是个叫做纳差的小国,当大船停靠在码头时,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忍不住侧目。

    来这里做生意的船队不少,但这样有排面的大船还是头一回见,后头那几艘小船被对比的,显得灰扑扑的。

    老鲨他们的船如今已变了模样,上面挂上了一面绣着金红色凤凰的旗帜,船身的损坏也大多修补完全,了了将大船上的人分别移去了一部分。老鲨等人干过不少缺大德的事儿,保不齐哪天就碰上了苦主,所以船只势必不能维持原样。

    这也是她们在航行一个多月后首次下船,两只脚踩到地上时,刘敬诺险些喜极而泣。

    她好像连路都不会走了。

    纳差国无论女男,个头都比较矮小,皮肤黝黑面目深邃,虽然同样是黑头发黑眼睛,但却是能一眼看出来与大曜人截然不同的长相。

    她们的语言很有趣,叽里呱啦一长串话可能只是“谢谢”,极为简短的几个音节却又能表达很复杂的意思。

    对于这些突然出现的人,纳差国码头有专门负责接待的官方人员。

    原本一直因为穿衣风格改变而有点别扭的郡主,在看见纳差国人的民族穿着后,总算是彻底接受了。

    她们穿的传统服饰,色彩非常艳丽,大多会把胳膊和小腿露出来——毕竟这里实在太热,从头裹到脚简直就是一种酷刑,很多人习惯于赤脚走路,刘敬诺看着好玩也跟着学,结果刚脱了鞋,没走多久便哇哇大叫!

    她可是习武之人,脚底板有茧子的,但谁让纳差国的土地常年经受太阳照射,温度极高,刘敬诺的脚踩上去就跟踩着烧红的铁板一般。

    “那她们怎么就能随便走呀,她们不觉得疼吗?”

    对于刘敬诺的疑问,纳兰茗淡淡回答:“你在这里生活个十几年,你也能习惯。”

    总之,刘敬诺是不再赤脚踩地了,她对什么都好奇,了了也不拘束众人,准许她们自由活动。

    不过目前横亘在大家眼前的最大问题是交流,虽说比手画脚的也勉强可以,但你巴拉巴拉我巴拉巴拉半天,两双清澈的目光一对,还是谁都听不懂谁的话。

    “也许那批人应该留几个下来,他们之中有懂得当地语言的。”廿九对了了道。

    了了不置可否,她对纳差国的风俗民情不感兴趣,之所以在此处停靠,一是为了补给,二便是为了橡胶树。

    她开口询问接待官,是否能够去橡胶林看一看。

    纳差国的科技水平还不如大曜,橡胶树再多,派上的用场也有限,无非是做些橡胶球或是鞋子之类,而且工艺还很差,偏偏纳差国非常适合橡胶树生长,举目望去尽是大片大片的橡胶林。

    接待官听得一愣,刚想问看橡胶林做什么,随即惊觉自己竟听懂了眼前少年所说的话!

    廿九也稀奇不已:“女郎,您怎地会说纳差话?”

    了了很淡定地展现出了高人风采:“听听就会了。”

    实际上是每个世界所通用的语言都不同,而她似乎生来便能与万物沟通,听得懂这些人讲的话,并不稀奇,但这个原因显然是不能同廿九说的。

    纳差国对于不值钱也没什么用的橡胶树并不看重,虽然不知道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为何对橡胶树情有独钟,但已经收过一罐珍贵茶叶的接待官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说好听点,纳差国的人都很淳朴,没什么坏心眼,说点真实的,那就是比较傻,但这种傻并非天性,而是来自于文化落后所导致的愚昧。

    了了在橡胶林逛了一圈,廿九跟在她身后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她在大曜没见过这种树,但再怎样这也不过是树木,要么劈了烧火要么砍下来做木材,还能有别的用途不成?

    了了对这片橡胶林很满意,而且正因纳差国人口不多,许多橡胶林连主人都没有。

    她对于做个无情的侵略者,将一个国家的人当作奴隶这种事没有兴趣,但将纳差国发展为大曜属国却是可以的,毕竟她们有这——么多的橡胶林,还有矿。

    接待官很快便听明白了,这位客人不仅喜欢橡胶林,还想买下橡胶林。

    出海之前,大公主为了了准备了一套印章及官方文书,这代表了了可以以大曜使臣的名义与其它国家谈合作,从最大限度上给了她便利,持着官方文书,了了甚至可以名正言顺地去见纳差国王。

    接待官没有出售橡胶林的权限,但了了这样问她,更多的其实是想推敲一下纳差国官方对于橡胶的看法。

    橡胶的用途非常广泛,如果能够买下这些橡胶林,到时候招揽工人肯定也会从当地挑选,对纳差国来说并不算坏事,至于后续,她会派人乘一艘船返回大曜,将此事告知于帝王与大公主,由她们再派可信的大臣前来交涉。

    接待官的答案令了了满意,随后她取出文书,得到了拜见国王的机会,次日便携带礼物前往王宫。

    纳差国王同样个头矮小,但常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令他的皮肤看起来要略微白上那么一些,不过并不明显。

    他见过来自其它国家的使臣,可鲜少有女子,因此对廿九惊为天人,倒不是见色起意,而是以大曜的标准来看,廿九身高足有九尺,也就是一米八左右,放在大曜这身高也并不多见。

    但在大曜,这样的身高也算不得稀奇,在纳差国就不一样了,廿九时常有种自己来了矮人国的错觉,那国王坐的王位在台阶之上,看她尚且要仰头。

    纳差国王对廿九“一见钟情”,并询问廿九是否愿意留下做他的王妃……之一。

    纳差国王目前有两位王妃,平心而论,他不算丑,可这身高廿九拎他跟拎板凳似的。

    他想让廿九留下做王妃的原因很简单,她个子高。

    这位纳差国王似乎有点摸到了遗传学的一点边,那就是基因改变一切,想长个子靠喝牛奶晒太阳远远不够,还得有对足够高的母父。虽然那样也不能保证自己成为七尺男儿,但希望总比两个小矮人结合来得大。

    廿九脸黑如炭,如若这是在大曜,她早拔刀砍过去了。

    好在这位纳差国王没有强求,并在收了一份来自大曜的厚礼后喜笑颜开,甚至没有召大臣讨论,便答应卖给了了橡胶林:“你要多少,就可以买多少!”

    不过他不想要金银珠宝,想要更多的瓷器和丝绸,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纳差国不缺金子。

    可不是不缺吗,这么个弹丸之地,各种矿藏能占三分之一。

    “公主你看!”

    晚上她们下榻于王宫外的一座专门用来接待贵宾的别馆,刘敬诺兴冲冲地把她今天买到的所有她不认识的水果一字排开,朝了了献宝。

    “你一定也没有吃过这些水果吧?这里的水果长得比晴水府那边还要好呢,特别特别甜。”

    了了只看了一下便没再怎么给眼神,在如此之多的世界中生活过后,她发现很多世界其实都有规律,虽然互不干扰互不碰撞,却会自然孕育相同的或是类似的物种,最常见的就是“人”。

    无论是哪个世界,人类的生理构造,差别似乎都不是很大。所以这些水果她大多数都认得,不仅认得,还吃过,当然也有几样确实是头一回见。

    得知公主要买橡胶林,而且面积还不小,大家都对此感到好奇,那种名叫橡胶的树……到底有什么特殊?

    了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陶澜:“还记得那辆两轮车么?”

    陶澜点头:“记得。”

    她们的皇宫实验室内,其实做得东西远不止正式献上的那几种,比如其中就有一辆自行车,哪哪儿都好,惟独车轮。

    大曜的马车车轮都是木质,但马车的结构与两轮车不同,木质车轮磨损得非常快,而且承重也不算好,骑起来相当不舒服,陶澜为此想过好多种解决办法,什么用布包裹啦,用毛皮缠起来啦,还有往木质车轮上做涂层啦……结果有好有坏,可成本却增加许多,而且磨损几乎没有好转。

    “难道这个橡胶树……”

    陶澜沉吟。“做轮胎会比橡木栎木更结实?”

    了了以为她竟这般聪明,直接想到能做橡胶车胎,没想到陶澜想得却是把橡胶树给劈了,那橡胶木做车轮。

    “不过,橡胶木跟橡木有区别吗?不都是橡树?”

    陶澜只见过伐好的橡木,并未见过橡树,京城也不适合种植橡树。

    了了:……

    她不是很想继续说这个话题,于是改而写信,说是信,更像是一份写给帝王的报告。

    此外,在离开纳差国之前,了了留下了两位船员暂时主管此事,等待大曜朝廷派人前来交接,之所以出海时会带上这么多人,也正是为了此刻。

    购买占地面积如此之广的橡胶林,肯定不能将船上所有货物都拿出来,她们的目的地远不止于纳差国,所以随同书信回去的还有一张等待付款的欠条——那就是帝王要头疼的事情了。

    此行,她们在纳差国停留了约莫半个月,连刘敬诺都学会了几句纳差话,能叽里咕噜的跟卖水果的小贩交流。

    回到大船时,她甚至还流了两滴眼泪,因为完全被放养的这家伙在当地成了孩子王,汇聚了一大堆小孩,小孩们年纪大的十五六,小的三四岁,通通以她为主,这一分别,双方都是泪如雨下,恨不得从此缠缠绵绵一同奔向海角天涯。

    刘敬诺总是这样,爱憎分明,高兴还是生气都表达得很痛快,这一点是纳兰茗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因此她说了句风凉话:“这么舍不得,留下来好了。”

    刘敬诺先是哭哭跟她的小伙伴们挥手,并表示:“等我们返航时,一定会再来的!到时候再跟你们一起玩!”

    然后去追纳兰茗,要她因那句不识相的话跟自己道歉,但怎么可能呢?两人一个追一个跑,本来纳兰茗不想跑的,她觉得快速奔跑很不体面,可谁叫刘敬诺追得那么紧,还威胁说抓住她就要挠死她。

    稳重冷静城府深沉的纳兰茗,唯一弱点就是怕痒,这还是刘敬诺无意中发现的,这人怕痒到什么程度呢?别人挠暂且不说,她自个拿手指头轻轻在腿上划一下,就能痒出一身鸡皮疙瘩。

    所以刘敬诺自觉找到了拿捏纳兰茗的把柄,平时不能打,怕打坏了,也不能骂,因为骂不过,现在可给她找着反击的好方法了!

    两人在大船上玩你追我逃,直到开始出航,刘敬诺才跑回栏杆处,用力再次向小伙伴们挥手。

    她是真的很开心。

    真让刘敬诺说纳差国跟大曜的差别,她那不擅组织语言的嘴巴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但她在纳差国,有很多很多愿意跟她玩的女孩!

    没有人嫌弃她太闹腾不够文静不像女孩,女孩们的家人也不会怕她把她们带坏,当然,纳差国并不女男平等,可纳差国的女孩能出门做买卖也能当官,而且只要有权有势,还能娶好几个丈夫!

    刘敬诺在西北时,也有一起玩的女孩,因为她是刘棠的女儿,西北的百姓从来不阻止家里孩子同她来往,但那些女孩仍然要洗衣做饭干活,哪怕阿娘的学堂招收了很多女学生,可距京城千里之遥的西北,女孩们也是不被允许当官的。

    “要是我们大曜的女孩,也能像纳差国的女孩一样就好了。”

    刘敬诺喃喃着说。

    纳兰茗气喘吁吁地停下,白净的面皮因这一通大逃亡憋得通红,只有跟刘敬诺抬杠的心永远不死:“你也就这点格局了。”

    刘敬诺大怒:“看我怎么收拾你!”

    两人一言不合再度开始闹,纳兰茗被追得不行,她到底是不如刘敬诺体力过人,被抓住后挠成了小疯子,头发都炸开了。

    刘敬诺摁着她问:“你服不服?服不服?快承认你输了,把你刚才的话给我收回去!”

    纳兰茗宁死不屈:“我、我不!”

    见她不撞南墙不回头,刘敬诺决定不再仁慈,正要动手时,纳兰茗挣扎着辩解道:“我又没说错,你格局就是小。”

    “我格局哪里小了?”刘敬诺气得够呛,“你才在胡说八道,你这是污蔑!”

    她俩掐得你死我活,旁边众人有活的干活,没活的看戏,大家瞧得还津津有味,陶澜甚至从兜里摸了一小把瓜子。

    纳兰茗:“你当然是格局小了,就知道羡慕纳差国的女孩,怎么不敢梦个大的,以后女孩出将入相,男孩在后宅不得外出?”

    刘敬诺:“咦?”

    见她有点走神,纳兰茗趁机把她推开,一骨碌爬起来,快速整理身上凌乱的衣服,还有炸开的头发。

    “你说得很有道理啊!”刘敬诺猛点头,“我娘是个大骗子!等以后见了面,我非找她算账不可!”

    陶澜噗噗吐出一口瓜子皮,好奇地问:“怎么突然扯到你娘?她骗你什么了?”

    “她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刘敬诺气哼哼道,看向纳兰茗,“撒谎,这不是能吐出来吗?”

    纳兰茗可不是那种被人损了还傻傻反应不过来的人,她当即便跳起来追着刘敬诺要打,奈何刘敬诺身手过于灵活,被追的不仅不怕,还嚣张到仰天狂笑,跟泥鳅似的滑不溜丢,抓不到,根本抓不到。

    陶澜嗑完了那把瓜子,抓住刘敬诺问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那样的话,不就是把男孩变成过去的女孩了吗?”

    未免有点不公平。

    纳兰茗瞅准机会,上来摁刘敬诺,随口道:“那又怎么了,他们得了成百上千年的好处,总得吐出来才能讲究公平。”

    三人一阵打闹对话,都没有瞒着旁人,陶澜是出身宗室,又是王府独苗,所经受的不公远少于寻常女子,纳兰茗就不一样了,她打小便很厌恶于自己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兄弟们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拥有,而自己竟因为这点本就应有的好处,要受那几个愚蠢姐妹的针对。

    她很想让眼高于顶的曾祖父他们,也像自己一样,必须绞尽脑汁讨好母亲妻子女儿,才被允许每个月出一次门。

    这心愿一点都不过分,对吧?

    第568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一)

    “是呢。”

    刘敬诺停止打闹, 一脸认真地点头,“要是所有男人都像我哥哥那样就好了。温柔体贴还善良漂亮,从来不会掐尖要强, 还会给我缝衣服, 做点心给我吃。跟我哥哥比起来, 其它男人简直都不配称为男人。”

    就算她阿耶是武将,那也日日洗澡抹面霜呢, 一张脸保养的跟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似的,不然怎么留住阿娘的心?西北的男人就够差了,但刘敬诺万万没想到, 京城的男人更差!

    他们的皮肤可能比西北男人好一些, 可性格实在叫人敬谢不敏,真难想象居然还有女子愿意要,大家真是一点不挑。

    “等我以后当上大将军, 立了功,名扬天下。”

    未来为大曜开疆拓土的大将军此时握紧拳头表达着豪情壮志:“我一定要让哥哥成为全天下所有男子学习的榜样!”

    离愁别绪就这样被刘敬诺的大放厥词冲散,她很快就想不起那一堆纳差国萍水相逢的小伙伴了。不, 准确点说,刘敬诺是记得朋友, 也很重情重义的人,但她向来洒脱,所以从不伤心太久, 大家都还这么小, 未来的日子又那么长, 谁说没有重逢之日?

    不过再洒脱的未来大将军, 好心情也有彻底凋零的时候。

    离开纳差国后,根据从老鲨船队上得来的航线图, 她们得知距离纳差国最近的一个国家从出发到到达,约莫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老鲨并不敢走太远,他是为了赚钱,不是想送命,而且纳差国这边的海域勉强还算安全,一旦离开,进入到平雪境内,能不能成功抵达入境口先不说,还是担心担心层出不穷又神出鬼没的平雪海盗吧!

    平雪是个弹丸之国,领土面积比纳差国还要少一些,航线图上,这个国家的名字竟用朱笔又涂了一遍,整体看来尤为显眼,老鲨的生意也主要在跟纳差、平雪、夜遥这几个国家拓展。

    其中平雪位于纳差和夜遥的中间地带,想要去到夜遥过,就必须经过平雪,而这个国家之所以被标红的原因,众人很快便见识到了。

    ……真不是开玩笑,距离平雪海域还有一段距离时,船队便遭遇了海盗船。

    这些海盗船的构造与大曜船只在外表上来看,区别不是特别大,船身非常轻便小巧,承载人数目测不到百人,一面凶神恶煞的恶兽旗迎风招展,一看便是来者不善。

    这一路至今,船队只碰到过一次抢劫的,就是老鲨,还被反杀了,而且老鲨也不算海盗,因此乍一碰到真正的海盗,众人都是精神一震!

    刘敬诺:“又要开炮了吗?又要开炮了吗?让我来,让我来!”

    陶澜:“凭什么让你来,上回就是你操控的,这回该轮到别人了。”

    刘敬诺天生好战,尤其是对打仗,简直有种与生俱来的狂热,而且她并不是纸上谈兵,在西北时,她甚至有自己亲手创建并壮大的一个童子军团,平时别的东西她可能会分享,打仗绝对不行!

    纳兰茗就不是很懂这两人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开炮,这种打打杀杀的东西哪有动脑子有趣。

    仗着别人看不见自己的小公主,已经提前飘到了围住船队的海盗船上侦查情况。别人侦查,那是隐姓埋名乔装打扮生怕被人发觉,小公主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她就是从海盗心口窝穿过去,他们都感受不到,顶多会觉得一阵阵发冷,然后哆嗦一下。

    “一共是四艘海盗船,每一艘船上的人大概在四五十,都带着武器,但没有枪。”

    “打头的是左起第二艘,要是开炮的话,我觉得可以先轰它。”

    等没了头目,剩余的乌合之众自然便不成气候,抓捕难度也会轻很多。

    “不过船上没什么财宝,我都看了,光秃秃的,连食物都不是很多,他们这么多人,难道不吃饭么?”

    小公主一阵叽里呱啦。

    她现在觉得自己能飘的这个特质真是太厉害了!船上其她人再喜欢大海也得待在船上,她能飘在空中,忽高忽低忽快忽慢,想怎么飘就怎么飘,就算不想飘了,直接坠落到海面也不会沉底,海鸟也好海兽也好,它们都看不到她,更不会来吃她。

    飘着飘着就飘出了经验,觉得还挺好玩,也不失为一种苦中作乐。

    没想到这小公主竟真找出了有用信息,倒不像从前百无一用了。

    “但他们为什么敢这么大摇大摆的来抢劫呢?四艘船撑死了也就两三百人,咱们的船队少说是他们的五倍。”

    而且,大船如此气派,一看便来头不小,这也敢来抢劫?

    同样的疑问陶澜跟纳兰茗也有,陶澜跟小公主一样感觉奇怪,认为可能有诈,纳兰茗则是理性分析双方在武力上的差距,猜测对方应当还有后手。

    在打仗这一块,刘敬诺真是有着惊人的天赋,这四艘海盗船,一开始还是一字排开,然后便分别阻拦在前头两艘,后头和左边各一艘,惟独放出了右边空档。

    假如她们真的是出海的商人,船上卫队恐怕很难与身经百战的海盗比手段,连老鲨的船队里都有专门凿船底的高手,据说从前曾在水师当过兵,这群海盗说不定便有自己的古怪法子。

    “他们想把我们引往东北方向,那里地形特殊,口大肚小,一旦开进去,恐怕很难调头。”

    关于航海图,刘敬诺早已不知来来回回看过多少遍,一位优秀的将军,必定是要将地图研究到透彻,对所有地形都了如指掌。

    从肉眼看,右远方确实有一片朦朦胧胧不是那么清晰的海岛影子,但大海上荒岛无数,这一点都不奇怪。

    了了道:“就按照他们的意思开进去。”

    也许在这群海盗看来,这支船队人虽多,瞧着却正经,完全不像海盗,大多数情况下,像这样的船队,都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作风,遇到海盗,愿意给出些好处免得兵刃相向,但他们平雪海盗向来厚颜无耻,出尔反尔是常事,名声如同臭鱼烂虾。

    老鲨船队的航海图上,被标红的原因也是如此,因在此处吃过亏,他们宁愿绕航都不愿意走这条更快的路。

    见大船竟真的按照他们所想,往东北方向的海岛驶去,几个海盗开始哈哈大笑,说着一种比纳差话还要叽里咕噜的语言。

    “真是蠢货!这么大的船,进了死人岛就别想出来了!”

    “船上那么多人,胆子却这样小,废物东西!”

    海盗们你一言我一语骂得很是痛快,他们瞧不起这样的软骨头,像他们的海盗船如此轻便,连粮食都只带两三日的量,便是为了减少负重。

    像这次遇到的大船队并不多见,但海盗们抵挡不住内心贪婪,这么大的船,吃水还那么深,船上得有多少好宝贝呀!

    若船队中计向东北方向逃走自己最好,保管叫她们有来无回,若是船队想要拼死顽抗,人数悬殊的情况下,他们也可以暂时抛弃猎物快速逃走,等寻到合适机会再行出手。

    不过这支大船队上的人够孬种的,连交涉都没有直接就逃。

    按照了了的命令,船队向东北方而去后,很快便驶入航海图上的口大肚小的特殊海域,也是进来才发现,这里并非是一座海岛,而是一群海岛。群岛形成了很特殊的地理环境,小船能够在其中来去自如,大船却很费劲,而且由于海岛众多的缘故,海面下隐隐有暗礁浮现。

    的确是个很适合截杀敌人的场所。

    刘敬诺这样评价:“引君入瓮,再斩草除根,而且这里的高处视野应该很好,恐怕连当个漏网之鱼都很难。”

    大船上众人没在怕的,且不说慎行卫个个都能以一敌百,光是枪卫便足以轻松处理掉那群海盗了,更何况船尾同样有火炮,即便不掉头也能轰它个稀巴烂,究竟谁包谁,眼下还不好说呢。

    大船在进入死人岛后,深入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此处确实是个极好的战场,入口处宽阔不已,若不是进到里头,谁能想到竟海路竟越走越窄,想要脱出只能原路返回?

    而那四艘两百人左右的海盗船之所以敢劫掠大船队的原因也很快显露,在大船行驶速度减缓时,一座又一座大小不一的岛屿后头,竟陆陆续续驶出十几艘海盗船!

    这样再看,双方人数虽然还有差距,但也不大了,而且大船队上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人没有作战能力,对面海盗却个个穷凶极恶。

    海盗们使用一种类似飞爪的武器,将其抛上船只,爪状头便会卡住,从而支撑他们向大船攀爬,了了没有阻止。

    没有阻止的原因同样简单——外面那四艘还没全靠近呢,得等他们都进来再动手。

    船头船尾及两侧船身,机关同时启动,甲板分开下沉,火炮被托举而上,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附近的海盗船,但他们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动手吧。”

    这群平雪海盗十分疑惑,因为这么多年不知打劫过多少船只,却是头一回碰见这种奇怪之事。

    怎地所有船员都如此冷静?她们难道不怕?平雪海盗之恶可是远近闻名,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又因国力在附近几个沿海国家最强,诸如纳差夜遥等国即便被抢也敢怒不敢言。

    没等海盗们想明白,最先上船的就已经遭了殃。

    这群平雪海盗,身高比纳差国人还要矮小一些,面部五官也十分平淡,从侧面看甚至没有起伏,仿佛随意几个墨点子洒在纸上,再用小刀在眉毛下往两边拉开一双眯眯眼,长相极为不雅。

    再加上格外黝黑的皮肤与自成一路的身手——因身高缘故,他们大多只攻下盘,不是不想,主要是攻击上盘,只怕要原地跳起。

    但船上的卫队皆是大公主精心挑选,尽是佼佼者,哪里会被这些海盗干掉,最先爬上大船的那一批还没来得及迈开步伐,就□□脆利落一刀封喉。

    后头再爬上来的同样凄惨,因为卫队中还有一队枪卫,海盗们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搞清楚,只知道自己身边的弟兄,根本没靠近这艘船上的人就突然倒下了,死得又稳又快,毫不拖泥带水。

    外面四艘海盗船进入死人岛后,与埋伏在里头的同伴获得了同样的待遇,正如天上降惊雷,完全不懂是怎么回事,就已经下了黄泉。

    有些聪明的,意识到必须逃离所在船只,逃到那艘船队的船上,兴许还有生机。

    因此他们拼命往船队上抛去飞爪,试图求生,奈何人家船队可没一个好惹的,往往是刚到船边,甚至是还没来得及靠近,就已经被远程处理掉了。

    爬上船的被杀,还能说是刀剑所致,那还没靠近的又是怎么死的?也没见那船队上有人手持弓弩哇!

    死去的同伴大多是在眉心处多了一个很小的血洞,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种恐怖的力量,一定是某种邪术!

    意识到这回踢到了铁板,聪明的海盗已经准备逃之夭夭了,可惜他们踢到的不是铁板,而是自个儿的棺材板,逃命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人能活着离开。

    死人岛之所以叫作死人岛,驶入内部的时候众人便已明白。

    ——内里的这些岛屿上,随处可见已经风化的白骨,及一些正在腐烂,已经无法直视的残缺尸体。

    这群平雪海盗,在此占岛为王,他们占据了纳差到平雪的这条最快的航线,并想方设法将路过船只引诱进这片群岛,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再将尸体随意丢弃,死人岛的名字也正是由此而来。

    这样的事不知做了多少次,看那累累白骨便知晓。

    现在轮到他们自个为这片死人岛添砖加瓦了。

    最后,近二十艘海盗船,总数七百人左右,除却特意留下的几名活口外尽数被歼。

    最开始留下的活口还要再多,但其中有好几个相当顽固,几乎是在发觉自己将要被俘之时便举刀自尽,剩下的要么是自尽被阻止,要么便是贪生怕死之人。

    可惜那个头目,双臂被砍,还扑到刀上自我了断。

    “你们是什么人?”

    不愿意回答的通通捆了把嘴堵上,愿意回答的嘴一张叽里咕噜。

    众人皆是一脸茫然:“……他在说什么?”

    听起来怎么比纳差话还要难懂。

    “%¥##%……”

    了了微微眯了下眼睛,她听得懂对方在说:“你们不能杀我们。”

    为什么不能?

    但对方只说了这么一句,似乎又很懊恼竟真的开了口,转而开始不停重复同一句话,意思大概就是求饶,并且愿意献上所有的财宝来买命。

    这了了自然不会拒绝,谁会嫌钱少呢?

    她对廿九说:“剥了他们的衣服。”

    廿九迟疑了几秒,其她人也一脸惊讶,这种人能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廿九只是稍作迟疑,很快便动了手,只听刺啦啦几声布料碎裂,几个活着的平雪海盗全身上下便光溜溜的了。

    看头当然是没有的,但他们每人腰间都有一枚印记,瞧着像是紫藤花。

    了了冷冷道:“财宝在哪里?”

    海盗没想到她竟然听得懂自己说的话,表情裂了一瞬,只这一瞬,纳兰茗当即便意识到了一件事:“他听得懂大曜的语言!”

    一群海盗,竟能听懂大曜语?

    “什么?”刘敬诺与陶澜双双震惊,“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

    他腰间那印记,陶澜也是越看越眼熟。大曜也并不是自开国便有海禁的,事实上数百年来,大曜虽未开海,与海外诸国却也曾有过交流,只是在海禁实施后,这些痕迹便被束之高阁,陶澜身为宗室郡主,才有机会无意中翻到过。

    谁让王府上下只她一个女儿,她想要什么,自然便有什么。

    “这是平雪国贵族的家徽。”

    陶澜指着那个颇为华丽复杂的印记说着,“而且不是普通贵族,必定是有权有势的贵族。”

    纳兰茗嘲讽地笑笑:“这便不奇怪了,我说他们怎地看起来训练有素,原来是平雪国的军队伪装而来。”

    这也能解释他们为什么不在大海上直接动手,而是要把船只引入死人岛了,只有这样才不会闹得太大,毕竟纳差与夜遥虽国力不如平雪,但兔子急了尚且咬人,真把人家惹恼了,两个国家左右包夹,平雪也落不着什么好。

    又跟人家做生意,又抢人家,简直无耻至极。

    这海盗果真听得懂大曜话,几人对话时,他面露惊恐,一副怕死模样。

    他们在这条航线上做这种事已经有好些年,现在他才感到奇怪,怎地这支船队上,竟以如此年幼的少年为尊?

    很遗憾,他没有那个资格让人为他解答,廿九一脚踩到他脚腕上,她用了很大的力气,都能听到骨头咯吱咯吱的声音,海盗发出惨叫,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大曜话说:“饶命!饶命!不要杀我!”

    “财宝在哪里?”廿九最先问这个问题。

    这些海盗船里头除了口粮外什么都没有,航线图啊财宝啊通通不在,此处距离平雪又还很远,他们一定是将这些宝贝藏在了某处,然后一并运回国内。

    后面那个头目见这不成器的手下竟要背叛,急得像条虫子在地上扭动,被狠狠踹了一脚后疼得弓腰。

    这海盗也不傻,生怕自己说了就会被杀,便道:“……我,我可以带你们去藏财宝的地方。”

    随即廿九连他另一只脚腕也踩断了,她笑问此人:“是什么让你觉得你可以跟我们讨价还价呢?”

    蝴蝶刀在她掌心快速翻飞,说不定下一秒便会刺透海盗的喉咙,此人也当真求生欲十足,见提条件不成,立马老实下来,原来死人岛不仅是他们的抛尸之地,也是藏宝之处,在群岛尽头,他们抢来的宝贝全都堆积在那里,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大船前来运输。

    被轰烂的海盗船碎片在海面上漂浮,头目的眼睛紧紧盯着火炮,他不知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会发出雷鸣般的巨响,每响一次,就会有一艘船四分五裂,连船上的人都没法活。

    他又害怕,又贪婪,害怕火炮的威力,又因这威力想要抢夺。

    倘若能够抢来,带回国内送给大人……

    没等美梦做起,双眼忽地一阵疼痛,原来是被人狠狠踢了一脚,纳兰茗低头问道:“你在看什么呢?是不想要这双眼睛了吗?”

    战罢,火炮已经收了回去,此时大船甲板一片平滑无害,可这海盗头子却死死盯着火炮的位置,目不转睛。

    他不会以为他还能把这个消息传递回国内吧?

    那是绝对没可能的。

    由于运输船数日前刚来过,所以如今岛上堆积的财宝还没有被运走,正好船队还有四艘空船,装这些绰绰有余。

    此次遇上海岛,船队无一人伤亡,净赚两船奇珍异宝。

    之后也陆陆续续遇到过几次海盗,跟这次比都是小打小闹了,一看就不是假的,人是真海盗。

    船队的应对方式也很简单,海盗杀了财宝没收,海盗船看情况决定摧毁还是留下。

    如此一路平安抵达平雪,看见平雪国土时,被关在底层船舱的几个假海盗已经快要活活饿死了,底层船舱不透光,他们每个人都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嘴,一点食物跟淡水都没有,连排泄都无人管问。

    就这样足足被饿了快十天,没有食物勉强还能撑,可没有水却实在痛苦,这几人为了活命,便蠕动靠近彼此,用嘴巴互相蹭,帮忙将嘴里堵着的布团吐出来,至于喝什么水……那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这群大曜人简直是恶鬼!他们刚被从船舱里提出来,就被铐上重重的镣铐,第一件事不是进食,而是让他们拿着拖布水桶,去将被弄脏的底层船舱清理干净!

    怎会有如此残忍之人?!

    海盗们恨得牙痒痒,却敢怒不敢言,这十天的折磨,已足够他们学乖了。

    第569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二)

    与纳差国比, 平雪对外来船队的入境检查做得十分严谨,连朝廷文书都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些遍,直到确认了了等人身份无误, 才准许下船。

    这也就表示, 大家不能像在纳差国那样行动自由了, 必须要先得到平雪皇帝召见,之后看双方洽谈如何, 才能决定接下来的行程。

    在去往平雪皇宫的马车上,刘敬诺将车窗打开,同车内的众人都仔细观察着这个国家。

    他们大多留着一种不是那么好看的发型, 打理得像一朵向日葵——没有瓜子的那种, 脑袋正上面那片是光的,隐隐能看出剃光后透着青的头皮,但脑袋外围却又被一圈头发围着, 再在脑后或盘或编或束。

    ……真的很难看。

    这种河童发型,就是神仙下凡都拯救不了。

    男人全是这种打扮,至于女人, 目前为止,她们没在街上看到过女人。

    哪怕是帝王尚未登基前的大曜, 往街上走一圈,也能瞧见路过的女行人,路边的女商贩, 铺子里的女掌柜, 但在平雪的公共场合, 她们一个女人都没有见到。

    此外, 平雪的服饰与大曜颇为相似,不过细看便很是不同, 负责带路的官员是个留了八字胡的小矮个,毫不夸张地说,身为成年人的他,身高还不如下个月才过十岁生日的刘敬诺。

    以至于他们的马车都比大曜的要小上一些,拉车的马匹亦然,最初看见平雪国的马车时,大家的心情都很复杂,因为那拉车的马瞧着挺精神,可架不住是匹矮脚马呀!

    在大曜上马车得踩凳子或是抬腿,在平雪完全不用,甚至一辆大马车坐上三个人就顶了天。

    平雪国的官员非常有礼貌,完全看不出之前检查文书时他看了不下五遍并且再三提出质疑的模样。此地建筑不见山石瓦块,大多为木质房屋,应该是与平雪国特殊的地理环境有关,据航海图上的标注,平雪国地动频发,海啸暴风更是常态。

    好不容易乘坐小矮马车抵达皇宫,刘敬诺第一个从车里跳下来,她受不了这逼仄的破车了,还不如她们自个儿的马!

    由于到达其它国家,众人代表的便是大曜,所以在下船前,她们便换上了改良过后的大曜服饰,很是方便行动。先敬罗裳后敬人,不管放到哪儿都是这样。

    臣民通通小矮个,平雪皇帝又能好到哪儿去?他生就一副典型平雪国人面相,发面饼子般的脸上面一双眯眯眼,得知船队是由大曜而来后,立刻便询问她们,大曜是否如传闻中那般到处金山银山。

    与皇帝同时接待使臣团的平雪官员们在互相见礼后,按照平雪国的习惯,分别在皇帝左右两侧跪坐下来。

    这个姿势对平雪人当然不算什么,他们打小路都不会走可能就已经习惯了跪坐,大曜人可承受不住这个!

    但入乡随俗,她们又是以大曜之名入境,若要婉拒却也不好,这点大局观刘敬诺还是有的,她咬咬牙心想顶多腿麻上一阵子。

    正要坐下之际,却听公主道:“我等不擅跪坐,劳烦送上几把椅子。”

    语气一如既往的冰冷坚硬。

    一位平雪官员立刻道:“贵客远道而来,难道不应当顺风随俗?我听闻大曜乃是礼仪之邦,怎地诸位却这般粗鲁不文?”

    他这话也不怎么客气,腔调却很柔和,了了垂眸看他一眼:“你也配同我说话?”

    站着都不能直视她的人,不自惭形秽便罢了,还敢大放厥词——难道她是来跟平雪建交的吗?别开玩笑了,与纳差和夜遥两国相比,处于中间地带的平雪国资源并不丰富,实际上直接绕开平雪去往夜遥都行,之所以会来,是来算账的。

    那支近千人的海盗船队,必然是平雪国贵族的家奴,敢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没有当场拧断平雪皇帝的头,已经是了了格外仁慈了。

    跟她这样的人,无论讲道理还是讲情面都不管用,平雪的一众官员对大曜人难免有点畏惧,这种身高差放谁眼前谁不怕?

    她就站在那里,却杀气四溢,平雪皇帝见她并不好拿捏,思索片刻,做了决定,命人送来了椅子。

    ……然后场面就变得更为滑稽了些。

    平雪皇帝与臣子们是跪坐的,其中平雪皇帝跪坐在厚厚的金色蒲团上,整体比他的大臣们高出一截,但架不住他们的身高摆在那儿,蒲团再高,还能高过椅子?

    尤其是廿九,她那因坐了小椅子而不得不岔开的一双长腿,其高度正好跟跪坐的平雪人脑袋齐平。

    平雪与大曜并无交集,但数百年前,平雪国曾经派遣过使臣前往中原,他们如今所穿的衣服,所使用的语言与文字,隐隐都能看出大曜的影子。

    所以平雪国的皇帝与臣子们,对大曜并不算特别陌生,毕竟三五不时的,还有大曜的船队入境做买卖。

    他们听说过大曜的国土能够绵延万里,整个平雪国也不过大曜一府之地,而大曜共有六十四府!不说人口,光是土地,便远胜平雪多矣。

    所以了了完全有这个资格嚣张跋扈,她再无礼,平雪皇帝也不敢对她如何,故意撤去殿内的椅子,让她们跪坐,不过是想试探她们的态度。

    两国人分别按照自己的习俗或跪或坐,气氛逐渐和缓之际,平雪皇帝翻看完了手中文书,忽地满眼古怪地看向了了,问道:“你……你是公主?”

    其它官员也露出震惊之色,盖因了了年纪不大,个头却高,、穿着打扮比平雪国的男人还要简单——他们平雪国的男人,都会打耳洞戴项链抹口脂呢!

    是以自见面至今,所有人都将了了当作了男子。

    他们这反应过于夸张,奈何在场众人中,能听懂平雪话的目前并不是全部。

    毫无疑问,平雪国上到皇帝下到臣子全员认错,而且被认错的不止了了,所有人都一样。

    他们判断性别的标准似乎就是衣服、妆容以及身体曲线,没注意到其实船队所有人都没有喉结。

    瞧廿九那坐姿,别说是平雪国的女人,就是大曜的女人都没几个敢这样坐的!

    平雪皇帝态度骤然大变,竟直接起身不愿再与她们交谈,似乎和女人谈正事对尊贵的皇帝陛下而言是一种侮辱,可惜他刚走没几步,一把飞刀破空而来,直直刺入他面前的一根柱子,刀身仍旧微微晃动。

    了了:“我允许你走了么?”

    丢了把刀出去威胁的廿九有点惊讶于这皇宫的建筑质量,她已经只用了三分力,但那木头做的柱子已经裂开了一道缝。

    平雪皇帝被吓得腿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不敢再提离去之事。

    与先前潜移默化要求大曜船队跪坐一样,他仍旧是故意的,仿佛他天生高贵,女人不配与他说话,更不配成为使者。

    一位官员流着冷汗打圆场道:“公主殿下,还请你手下留情,皇帝陛下只是身体不适,所以想要先去休息,不如公主殿下携使团先暂住别馆,等皇帝陛下好转,咱们再作商谈。”

    显然,大曜使团全是女人这一发现令平雪君臣难以接受,他们找借口想要退场,也只是想私下商议,再决定要如何对待。

    了了没有立即答应,她冷冷地盯着这群人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只给你们两天时间。”

    这两天时间,也正好让众人熟悉一下平雪。

    之后她们便被安排进了别馆之中,纳差、平雪、夜遥这三个国家经常有贸易往来,因此都在皇宫外建造了专供使团入住的别馆,了了等人入住时别馆是空的,据说夜遥人刚走。

    虽说在资源上,平雪国不如另外两国,但瘸子里头挑将军,平雪有较为先进的冶炼之术,因为曾在中原学习过文化,平雪还有一套自己的练兵之法,在国力上完全可以压制纳差与夜遥。

    不过药材和布匹才是他们与另外两国交易时最主要的货物。

    稍作安顿后,大家便不想在别馆待了,但在出门时却被守卫面露难色地拦下,原因很简单,她们是女子,按照平雪的国规,在没有家主首肯,且男子陪同的情况下,女子不得出门。

    这是什么荒唐规矩,陶澜可不吃这一套。

    她毫不客气地将小矮个守卫往外狠狠一推,冷笑着说:“你们平雪的规矩,凭什么要我们大曜人遵守?好狗不挡路,滚开!”

    守卫到底也不敢阻拦,只能默默地看着她们离去,再火速上报。

    大人们要求别馆死死盯住这些大曜人,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陶澜因此憋了一肚子气,她一向觉得纳兰茗所说的话过于偏激,要女人们走出家门,也不代表要把男人们关进去,像刘敬诺说的那样,跟纳差国一样不就很好吗?大家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无需活在框架之中,是想要留在后宅又或是抛头露面,全看个人选择。

    但平雪这烂地方未免过于恶心了,竟需要家主首肯,还要有男子陪同方能出门?这是什么道理!

    纳兰茗听她抱怨,语气淡淡:“京城不也如此。”

    陶澜惊讶道:“谁说的?我从来想出门便出门,父王从不管我。”

    纳兰茗轻哂:“宗室郡主自是与常人不同。”

    陶澜愣了愣,她有心反驳纳兰茗,说自己平日里举办宴会,邀请贵女们前来作乐,也从未有人拒绝,这难道不代表大家都能出门吗,话到了嘴边,不知为何却说不出来。

    大抵……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陶澜也不像从前那样有着天真的残忍了,她很清楚这番话只是自己死鸭子嘴硬想要反驳纳兰茗而来,事实究竟如何,她即便没有深思过,也有些察觉。

    “我在西北的时候,大多数人家的女孩都能出门,不会被关起来。”

    刘敬诺忽然开口,“但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他们家的女孩却不然。我阿娘说,这是普通人家需要养家糊口的缘故,等到了京城,我就发现,不是谁都能像我一样可以随意出门的。”

    说着她问纳兰茗:“你也不能吧?”

    纳兰茗:“嗯。”

    陶澜看过来一眼,纳兰茗可是贵女中的佼佼者,便是不看自身才能,只说出身,也是极为尊贵的了,饶是这般,都不能想出门便出门吗?

    为什么要这样呢……陶澜第一次产生这个疑问。

    此前她也觉得不公平,但顶多是为女孩们抱不平,再产生些豪情壮志,日后要让女孩们跟自己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有个问题陶澜从没想过,那就是为什么要这样呢?

    这世上哪个男人没有母亲妻子姐妹女儿,他们为什么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性亲属被这样对待,并且习以为常呢?最关键的是,究竟为什么要把女人关起来?

    对于陶澜的疑问,廿九第一个回答:“小猫小狗可以放养,但老虎狮子一定会被关在笼子之中,即便是主人,也不会傻到将它们放出来。”

    因为她们危险,因为他们害怕。

    陶澜听了不觉发怔,她放眼看去,这偌大的街道之上,当真是瞧不见一个女子,来来往往尽是一群河童,因为先天条件太差,她们便成了人群中最亮眼的存在,任谁经过都要狠狠地瞧上两眼。

    “公主。”

    纳兰茗忽道,“平雪皇帝恐怕不会主动跟我们合作,先前紫藤花纹家徽一事,不知公主可否交由我来调查?”

    了了颔首:“可。”

    “我也去!”陶澜立刻举手,反正她不想错过。

    刘敬诺也想跟着一起,但被纳兰茗婉拒,她询问廿九是否可以帮忙,廿九先是看向了了,得到首肯才点头。

    于是两边分道扬镳,沮丧的未来大将军迅速振作起来:“嗨呀,不带我就不带我,有她们后悔的时候,公主,咱们去尝尝……”

    她刚想说去尝尝看平雪国的特色美食,兜里揣着好多刚兑来的平雪国钱币呢。

    可转念一想,这到处是男人,不就代表厨子也是?阿娘说过,男人多的地方最不讲究,食欲突然就降至冰点。

    另一边,陶澜一时冲动要跟纳兰茗同行,没走两步就后悔了,忍不住扭头去看了了,虽然离得很远,但谁让大曜人身高傲人,一眼便能瞧见。

    纳兰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陶澜向来嘴巴比脑子快,输人不输阵:“谁后悔了?我看你才应该后悔吧,你听得懂平雪话吗,就大言不惭地说要调查紫藤花纹家族,到时候无功而返,我可不会帮你求情。”

    纳兰茗:“%¥##%。”

    陶澜:“……你嘴里含东西了?还是突然变成了大舌头?”

    纳兰茗:“%¥##%。”

    两次胡言乱语,听着音节还都一样,陶澜更是一头雾水:“你干嘛?”

    纳兰茗轻笑一声,她这笑含有三分淡然三分优越以及四分高傲,陶澜最讨厌她的就是这一点。

    “我说你不聪明。”

    陶澜:“你才不聪明!”

    纳兰茗:“既然你很聪明,想必能听得懂我方才所说何意。”

    陶澜……陶澜还真听不懂。她悄悄看向廿九,廿九轻声道:“她说的好像是平雪话。”

    什么?

    陶澜第一反应是不信:“不可能,你绝对是胡说的,因为我不懂所以故意诓我是不是?”

    在她心里,纳兰茗堪称天下第一黑心肝,对于纳兰茗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陶澜都时时刻刻保持质疑,她们抵达平雪至今也不过一天,她不信纳兰茗会说平雪话。

    于是纳兰茗停在一家茶铺面前,与茶铺老板交流了几句,并成功付了钱,买了一壶茶及两盘点心。

    这下陶澜是不信也得信了,她震惊地问:“你之前学过?”

    纳兰茗轻轻淡淡道:“听听不就会了,需要学?”

    廿九及时伸手摁住险些暴走的小郡主,免得在茶铺造成一场血案。

    见陶澜气得要命,纳兰茗十分愉悦地道:“那群人好歹在船上待了十天,你觉得公主不将他们全杀了,难道是慈悲心肠犯了?”

    那必然不可能是,这世上谁都有慈悲心肠,独公主是没有的。

    但陶澜还是感觉很不可思议:“就这么点时间,你就学会了,还能同这些人交流?”

    纳兰茗:“我说了,听听就会了。”

    陶澜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一直以来纳兰茗都是才名在外,但陶澜却瞧她不起,觉得她虚伪两面派,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在上书房,纳兰茗永远比她和刘敬诺还有另外那个伴读学得快,陶澜不觉得这有什么,纳兰茗可是出身纳兰氏,曾祖父又是当时大儒,说不定她们学的这些,纳兰茗早在家中提前学过了,有什么稀奇?

    直到现在,她才勉强算是认可纳兰茗天资卓绝,确实是与众不同。

    陶澜素来输得起,她道:“行,算你厉害,可是紫藤花纹家徽的事情,你打算怎么查?”

    她们在用大曜话对话,不必担心有人听得懂,不过纳兰茗生性谨慎,依旧压低了嗓音:“这个并不难。”

    她觉得陶澜陷入了思维误区,那就是把平雪人想得太像人了。

    以紫藤花纹为家徽的这个贵族,他并非在国内滥杀无辜,而是在平雪国海域线外的那片无主海域烧杀抢掠——这意味着在平雪国,很可能不犯法,所以才没有多作掩饰,若是换成纳兰茗来做此事,她绝对不会派遣家奴,即便派遣,也一定会将他们身上的刺青剜去。

    目前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个贵族之家的行事,平雪皇帝是否知晓。

    如果知晓,那她就没有用武之地,因为既然君臣互相勾结,就证明他们早已有所对策,即便船队有着极为惊人的火力,也不可能将整个平雪轰成废墟。

    但如果平雪皇帝不知晓,那操作空间便海了去了,所以首要目标便是紫藤花纹家族。像这样的大贵族,一定生活在权力中心,不会是偏远地带的小喽啰。以上观点,在审问过那几个海盗后已经得到了肯定。

    紫藤花纹家族岂止是生活在权力中心,他们与皇室的关系都极为亲密,据说互通婚姻有百年之久。

    与这个家族接触一事,最好不要让平雪皇帝知晓,公主身份特殊,必定会被盯梢,所以她不能和公主一同行动。

    陶澜并不知道纳兰茗在想什么,但她总感觉很恐怖,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这次被算计的人并不是自己。

    从老鲨那里抢来的航线图,纳兰茗闭着眼睛都能重新绘制,但老鲨的航线图对这几个国家的记载并不多,纳兰茗想先摸一摸紫藤花纹家族的状况,再决定要如何行事。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呢?”陶澜问。

    涉及到了正事,她立即将与纳兰茗的那点龃龉抛之脑后,这也是她性格中的可贵之处。“这个平川家族,可不是好惹的。”

    船上那几个活口并不老实,虽然为了活命说出了不少关键信息,但他们既然能被派出来当海盗,想必在平川家族中的地位并不算低,可惜几个头目都非常忠心,一找到机会便要自尽,死活不肯臣服。

    纳兰茗:“这个不用急,我已向公主说过,公主答应了。”

    陶澜露出疑惑之色,很快她便知道纳兰茗是什么意思了,因为船上的人很快便送来了一份厚礼!

    平雪国看起来是比纳差及夜遥国力更强,但那也要看跟谁比,瓷器、茶叶与丝绸,在平雪可谓是能卖出天价,尤其是丝绸,陶澜记得,那位平雪皇帝身上的衣裳便是丝绸所制,然而除了皇帝外,其余大臣的衣裳布料明显低了几个档次。

    平川家族派家奴在海域中当海盗烧杀抢掠,为的是什么?不就是钱吗?

    老鲨的船队在这几个沿海国家来回做生意,卖给他们的,不也正是他们所缺、所渴望、所迫切想要得到的吗?

    好处是摆在眼前的,这就是最好的敲门砖。

    第570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三)

    大曜人在平雪是很显眼的, 再加上纳兰茗气质出众,很快便奉为平川家族座上宾。

    掀开箱子看了眼里面的东西后,平川家族的家主平川胜非常满意, 他很是平易近人, 即便是在大曜也难见到这样没有架子的贵族。

    年过而立的平川胜比纳兰茗高一些, 大概能到廿九的胸口,在平雪大抵称得上是伟丈夫了。

    纳兰茗笑道:“吾等方拜见过皇帝陛下, 便听闻平川家的威名,贸然叨扰,还请家主见谅。”

    平川胜知道有大曜的船队入境, 他原本以为是走私的商人, 没想到这群人竟是奉大曜帝王的命前来建交,他当即便收起了心下轻视,尤其是见纳兰茗出手阔绰, 更是见财心喜,欲壑难填。

    只要纳兰茗愿意,她能与任何人打成一片, 并令对方视她如知己,连平川胜这般心口不一, 轻视女人的小人,都不由得被她的言语打动,相信了她的真诚。

    纳兰茗会选择单独行动, 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面见平雪皇帝时, 似乎并没有看见平川家的人。

    平雪的贵族跟看见树杈子就要抬腿撒尿的野狗一样, 恨不得处处打满家徽印记, 纳兰茗一直在观察所看到的人,进入和离开皇宫时, 也没有错过那些停靠的马车。

    如果平川家很受皇帝宠信,那么如此重要的场合,皇帝不应该不让他们出席。

    要么是平川家已为平雪皇帝所忌惮,要么便是平川家不如看起来这样枝繁叶茂。

    就目前来看,似乎是前者。

    当着平川胜的面,纳兰茗不着痕迹地将平雪皇帝夸了又夸,从外形气质到言语谈吐,用尽了天上地下的好词好句,陶澜差点都听吐了。

    顶着个河童头生了双眯眯眼的丑八怪矮人,亏纳兰茗夸得出口,她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纳兰茗夸赞皇帝时,平川胜也笑着附和,同样的赞美之情溢于言表,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笑容无比虚假,根本不真实,因为就只是两边嘴角上扬,眼睛一点变化没有,将皮笑肉不笑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对皇帝似是有不少意见。

    这可真是太好了!

    摸清楚底细后,纳兰茗话锋一转,不再聚焦于平雪皇帝,而是开始夸赞平川胜,尤其是夸他有男儿的阳刚之气,偏偏这平川胜爱听好话,嘴上您过奖了您过奖了,实际上美得两只眯眯眼都要被眼皮子遮盖。

    原来他真正想笑的时候,眼睛会直接陷入到肉里去。

    平心而论,平川胜模样生得还算可以,眼睛虽小,但只要不仔细看的话就不难看,尤其是在有对照组的情况下,更是显出他的英俊来。

    他被纳兰茗夸得心花怒放,便问她下榻在何处,正巧过几日便是他爱妻的寿辰,届时想要邀请大曜的客人前来参加。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不得了,原本谈笑风生的纳兰茗面上忽地落寞不已:“这……这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

    陶澜:你脸上就差没写快来问我四个大字了。

    平川胜果真问了:“不知阁下因何而困扰?”

    纳兰茗谨慎地朝左右看了看,平川胜立时会意,摒退仆人,只留下彼此的心腹。纳兰茗这才据实以告:“家主如此盛情,按说在下不该推却,只是……”

    平川胜急道:“只是什么?”

    纳兰茗摇摇头:“公主怕是不会应允。”

    平川胜已从她口中知晓带领大曜船队前来平雪的领头人是公主,他听了纳兰茗的话,不免有些气氛:“这是为何?我亲自给你下请帖,难道她也不许?”

    纳兰茗愈发面露无奈,她叹息着对平川胜道:“家主请看。”

    她指着自己的面容、发型以及穿着。

    “实不相瞒,此番出海,我委实不想来。”

    陶澜低着头装出一副老实模样,头顶直冒问号,是吗?难道不是你主动请缨,公主才带上你的吗?本来就只有刘敬诺是公主要带的。

    “然而我与公主素有龃龉,因此无从推却,不得不随船队出海。”

    陶澜:……

    紧接着,纳兰茗用无比真诚的语气讲述了自己的家世,从出身到起势到鼎盛再到衰败……她博学多才,寥寥数语便将一个庞大家族在朝代更替中风雨飘摇的走势娓娓道来,听得平川胜格外入神,在听说纳兰珊如今瘫倒在床卧病不起时,平川胜将手中的竹质茶杯捏得咯吱咯吱作响。

    “公主素来难容我,亦不愿见我披罗裙点珠翠,是以家主的好意,我恐怕是不能回应了。”

    平川胜被她带动得怒不可遏,此时了了若在,他可能都要抽刀砍人了,管她是不是什么公主!

    而陶澜已经彻底呆住,她觉得有自己跟廿九在场,纳兰茗这些话必然是假的,但关键在于,又不完全是假的,比如纳兰氏的兴衰及从天之骄子跌落云端的失落,所遭受的冷眼与嘲讽……恰恰因这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才显得可信度极高,反正平川胜是信了!

    他已彻底将纳兰茗视为知己,即便两人性别不同,年纪差距又大,可他从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了岌岌可危的自己,纳兰茗就好像是另一个平川胜,而纳兰茗的如今,很可能就是平川胜的将来。

    同样出身大家族,同样是天之骄子,同样为皇帝所针对——他们该不会是异母异父的亲兄妹吧!

    真正戳中平川胜的,是纳兰茗话语中流露出的那一丝不满。

    她要是张嘴便抱怨公主如何如何,诉说自己心头苦闷,平川胜可能还会走个流程质疑一下,可纳兰茗从头到尾没说公主一句不是,连公主不待见她的原因都朝自个儿身上揽。

    从平川家正厅出来后,纳兰茗对廿九说:“麻烦你安排人告知公主,接下来数日,我应当都会留在平川家了。”

    廿九颔首。

    陶澜有许多话想质问,碍于前头有人带路,她拼命忍耐,自打得知纳兰茗短短十日便能说一口流利平雪话后,陶澜便不再仗着没人听得懂大曜话畅所欲言了,说不定附近就猫着个语言天才,听两句大曜话便会讲会说。

    平川胜将她们安排在了宅邸中的贵客院子,从正厅出发要穿过很长很长的一道回廊,回廊中央有一座锦鲤池,假山嶙峋灌木葱翠,打点得很好。

    廿九忽然做了个手势,让两人朝她指的方向看去。

    是个穿着一身洁白衣裙侍弄花草的女孩,因其身处花海之中,四周彩蝶纷飞,便是只瞧着个背影,也叫人觉得画面极美。

    领路的是平川家族的大管家并四名年轻仆人,大管家率领两人在前,另两人在后,纳兰茗等人一停下,前面的人便也反应过来。

    她们又不是男子,多看两眼倒也无妨。

    大管家朝花海处看了眼,笑道:“贵客们应当见过我们平川家族的家徽。”

    这是自然。

    大管家:“然而平川家族的家徽,是在十五年前更改的。”

    这就有些稀奇了,家徽向来是极为重要的存在,鲜少会有改动。

    大管家:“平川胜大人在十五年前对紫藤夫人一见钟情,为了表示对她的爱意,便将家徽改成了紫藤花纹。”

    他脸上满是一副感动模样,“多么令人震惊,又多了令人陶醉的爱情呀!”

    长得一副河童样还爱情,陶澜撇嘴道:“那平川胜大人一定与紫藤夫人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再无二心了吧?”

    闻言,大管家的感动变成了诧异:“贵客怎会这样想?平雪年满十四便可成婚,难道要我家大人等上十几年吗?”

    等一下,等一下?

    这下连纳兰茗都吃了一惊,她原以为紫藤夫人应该是与平川胜年纪相仿,但听大管家话里这意思……“敢问紫藤夫人芳龄几何?”

    大管家:“紫藤夫人今年正是二八年华。”

    陶澜:“可你不是说,平川胜大人在十五年前对紫藤夫人一见钟情?十五年前……她……不是才一岁?”

    平川胜应该是在三十左右的年纪,便是十五年前也有十五六七岁了,谁家十五岁往上数的人会对襁褓里的一岁婴儿“一见钟情”?

    大管家却不以为然:“这恰恰是命中的注定,上苍钦点的姻缘!爱情哪里是年龄能够阻隔的?”

    ……变态就变态,何必说得这样清新脱俗。

    这时,那在花海中逗留的女子也发现了她们,并往此处走来,短短十数米的距离,她走了好长时间,速度慢得像蜗牛挪窝。

    这还是纳兰茗等人第一次见到平雪国的女人,不知道她们走起路来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两只手交握着捏在小腹出,行动间尽是小碎步,再快也不如大步走,也不知是就是这种习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纳兰茗瞧着,猜测可能是平雪女子的服饰较为特殊,不似大曜宽松,不仅掐着腰,简直像是一条直筒将人套在里头,一直锁到两只脚踝。

    穿这种衣服,除了小碎步,根本迈不出别的步子去,也难怪走得这样慢了。

    女孩一张脸涂得极白,即便如此也瞧得出容貌姣好,她先是行了一礼,问道:“这是大人的客人吗?”

    大管家回礼:“紫藤夫人,大人派我送这几位贵客去院中安置,等待参加夫人寿宴。”

    ……她真的有十六岁吗?这身高这长相,比纳兰茗跟陶澜都像十一二岁的。

    紫藤夫人本来并没有想过来,因为她听说府里来了几个比男人还要高大的女孩,好奇不已,这才在客院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否则纳兰茗等人若是男子,她连面都不会露。

    “你们从哪里来呀?”

    纳兰茗:“回夫人,吾等来自大曜。”

    “大曜?那是什么地方?”紫藤夫人问,“也是平雪的领土吗?”

    怎么说呢……整个平雪撑死了抵得上大曜一个府,还只能是中府。

    纳兰茗:“不,大曜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国家。”

    紫藤夫人:“有平川府这么大吗?”

    饶是能言善道如纳兰茗,都有些哑口无言,不知该作何回答。若换成旁人,她一定会认为对方是在故意浪费她的时间,然而面前这张雪白的小脸,就像一个天真又无知的孩子,因为在她的世界里,所看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平川家,如同坐井观天,想象不出国家应有多大。

    “……比平川府要大上许多许多。”

    紫藤夫人哦了一声:“那你们为什么要离开家,到这里来呢?你们的父亲和丈夫同意了吗?”

    她见纳兰茗等人比自己高,想当然便以为她们都已成婚,成婚的女子无论做什么事都必须丈夫同意,但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允许妻子出门的丈夫呢?

    “我没有丈夫,我的父亲也管不着我。”纳兰茗看着这个女孩,如此回答道。

    紫藤夫人的眼睛瞬间睁大,这时,陶澜忽地伸手搭到纳兰茗肩上,一条腿屈起,另一只脚不停点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儿来的街溜子,哪有女子这副做派!

    她用惊叹的口吻对紫藤夫人道:“我们大曜男人是不会随意出门抛头露面的啦!他们在家从母,出门从妻,妻死从子,要是母亲和妻子不允许,他们连呼吸都不敢频率太快。唉,做女人不容易呀,要养家糊口,只好出来东奔西跑,冒着危险也要赚钱,上到皇帝下到平民,老娘们可太难了。”

    没等紫藤夫人消化完这一堆对她来说惊世骇俗的话,陶澜又满脸羡慕:“好羡慕你们平雪女人哦,个子矮矮的够不到门框,走路慢慢的遇到坏人都不用逃,脑子空空的还不需要思考,每天只要吃饭睡觉伺候丈夫就好了,真的好羡慕你们不用当皇帝不用当使臣哦!”

    听着全是人话,细想又全不是人话。

    “唉。”

    陶澜忽然伸手,拍了下大管家的脑袋,这厮得有四五十岁了,还没她高,“不是我说,你们平雪女人太自私了,夫人,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丈夫的吗?我刚刚见过平川胜大人,他实在是个很好的男人,这使得我对你愈发的失望了!”

    紫藤夫人:“啊,啊?我、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她从来逆来顺受,被这样指责,瞬时心慌意乱,眼圈发红。

    “是的!”

    陶澜掷地有声,她怒视紫藤夫人:“你身为女人,身为妻子,居然让自己的丈夫日夜操劳,只顾自己快活!”

    紫藤夫人想说没有,但陶澜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你每天轻轻松松什么都不用做,可平川胜大人却不得不忙于公务,夙兴夜寐呕心沥血,国事家事通通都要他来操心,你呢?你只在意你自己,从来没想要为他分忧!你不配做一个好妻子,更不配做个好女人!”

    这话太严重、太恶劣了,来自同性的指责令紫藤夫人伤心欲绝,她下意识便想要寻求帮助:“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我想帮助大人,为了大人,我做什么都愿意!”

    纳兰茗笑着道:“夫人有这份心最好不过了,平川胜大人如此劳苦,夫人一定要帮助他好好休息,最好什么事都不要做,只要躺着养精蓄锐就好了,至于那些琐事……夫人努努力,帮平川胜大人分分忧吧。”

    紫藤夫人连连点头表示学到了,而大管家等人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这几个大曜人言语间分明又是替他们男人,替他们家大人着想的。

    这点子不解跟疑虑,在收了纳兰茗给的红封后,瞬间便忘到了九霄云外。

    事实证明,虽然大管家振振有词地说平川胜与紫藤夫人之间是纯洁神圣又被上天所祝福的爱情,但实际上他的爱情频发得厉害,紫藤夫人只是他的侧室,还是第四位侧室。

    十五年前就对紫藤夫人“一见钟情”的平川胜,在确定了自己的感情后,便将紫藤夫人从其家族中带到自家,交由平川家的人抚养,并在她到达年龄后立刻娶她为妻,连家徽都改成了紫藤花纹,可见其深情……个屁啊。

    陶澜恶心坏了:“我说,没必要浪费时间吧,回去找刘敬诺把火炮开来,给平川胜轰烂了得了!”

    据大管家说,这段平川胜与紫藤夫人的爱情故事,在平雪还是一段美谈呢!堪称家喻户晓,简直就是绝美爱情。

    廿九:“我觉得郡主言之有理。”

    她在慎刑司混了那么多年,什么奇葩事没见过,可这种爱上一岁婴儿,还恬不知耻说是命中注定天定姻缘的,还真头一回见。

    人不要脸真是天下无敌,把爱情两个字一擦,剩下的全是变态。

    纳兰茗淡定地给她俩一人倒了一杯茶:“尝尝。”

    陶澜:“你还有心情喝茶?不是,你不觉得恶心吗?就那紫藤夫人,她到底是个人啊,还是个人偶?我看人偶都比她像个人,一点主见都没有!”

    纳兰茗双手捧杯品了一口,给予以下评论:“味道一般。”

    当然一般了,平雪就不是个适合种茶叶的地方,他们自己国家种出来的茶叶那叫一个难喝,还不如大曜的茶沫子。

    陶澜劈手夺走她的茶杯:“你有没有听我讲话?”

    “听到了。”纳兰茗平静以对,“那你让她怎么办呢?一岁的时候就被平川胜带回来抚养,所看所想皆由平川胜制定,难道框架中还能长出什么参天大树吗?她甚至觉得一个国家跟平川家宅邸一样大。”

    无知到了这种程度,根本不是紫藤夫人自己的问题。

    “恶心死了。”陶澜气呼呼地把手里的茶一饮而尽,然后噗一声全喷出来!

    幸好纳兰茗眼疾手快,抓起地上一个蒲团挡住,这才没被喷一脸。

    “这也叫茶?”陶澜震惊,“我喝刷锅水好不好呢!”

    纳兰茗提醒道:“那是我喝过的。”

    喝没喝过不重要了已经,反正一样难喝,尤其是对从小到大都只喝皇室贡茶的郡主来说,这茶可能真跟刷锅水差不多。

    “我忽然觉得,公主有句话说得很对。”陶澜感慨。“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纳兰茗:“平雪国人口有数千万,咱们没有那么多的炮弹,人手也不够。即便你将此处轰了个稀巴烂,此处人心依旧难变。”

    陶澜瞪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你有什么主意?”

    纳兰茗笑笑:“我也没什么主意,你叫我力挽狂澜,救死扶伤,我没有那本事,我这人……”

    顶多会点鬼蜮伎俩,有点深沉心机,能点一束恶火,仅此而已。

    廿九从始至终都没对纳兰茗的决策做出任何质疑,对方如何交代,她便如何去办,陶澜虽有疑虑,却也不会拖后腿,于是接下来短短数日,她便亲眼见证了纳兰茗是如何将紫藤夫人哄得团团转,连平川胜都对她言听计从的!

    换作陶澜,她可能对紫藤夫人态度好点,可平川胜这个贱人,分明拿了她们的好处还装清高,对女人的轻蔑都溢于言表了,纳兰茗还能笑着逢迎!

    就凭这股能屈能伸面不改色的本事,陶澜彻底服了纳兰茗。

    她问:“你不生气吗?平川胜这个死贱人,明明要问你拿主意,还非要你主动表示,好像他是勉为其难被你求着才试试的,真想把他扔海里喂鲨鱼!”

    高贵的郡主受不得气,一点委屈都不能吃,纳兰茗却与她相反。

    “被敌人轻视,是一种幸福。”

    纳兰茗如是答道,“那会让我很清楚地意识到彼此之间的差距,他的生死前程,尽在我在掌握之中。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陶澜想,哪里有趣了,什么有趣?

    “他以为他已经降服了我,以为自己所做出的决策都是英明且正确的,以为自己聪明而独立,没有被任何人掌控。实际上……他看不到自己四肢上被系住的线。”

    “而那线,此时缠在我的指尖。”

    纳兰茗笑得无比温和,“他的喜怒哀乐,尽皆由我赐予,难道不有趣么?”

    陶澜被她笑出一身鸡皮疙瘩,想起自己从前似乎不客气地说过好些不客气的话,这人……应该不记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