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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1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十三)

    最终还是没有一窝蜂的全跑去医院。

    人太多了, 彼此又不熟悉,除李芒外,其她人靠猜拳争取名额, 最终鲨鱼跟闵英杰胜出。

    随游没了一只手, 他师父行藏道长手倒是还在, 就是用不上了,后半辈子恐怕都要躺在床上过, 到现在还在医院里治疗呢。

    而他们的伤很特殊,除却身体上切实的伤害外,恶鬼身上的怨气会像毒一样自伤口侵蚀内脏, 所以不管就连没缺胳膊少腿的渡苦大师, 都必须留在医院继续治疗。

    除了为他们诊治外伤的医生,随览、通劫、通难三人还要负责给他们拔除怨气。

    李芒她们来的巧,正好赶上这个事, 不过怨气拔除前,身为普通人的她们不能进入病房,免得拔除出的怨气另选寄主。

    怨气拔除的过程有点像在去黑头, 先要用浸润了糯米水的黄符贴在伤口上,紧接着以净火点燃。所谓净火, 就是指自然形成的火,火柴、火机打出来的不能用,最好的是雷击木所生的火苗, 据说有着天然的驱邪避凶功效。

    净火会将湿漉漉的黄符烧干, 但不会损坏符纸本身, 紧接着便要有人把黄符揭开。这个过程一定要仔细缓慢, 黄符与伤口分离的同时,能看见怨气成形, 如同一根根黑色长针,吸附在黄符上。

    每次能够拔除的怨气有限,要根据伤者的受伤情形来判断究竟需要进行多少次。随游的断手须得在医院治疗,但治疗期间必须每日进行一次怨气拔除,否则即便伤口痊愈,身体内里也会腐烂。

    像行藏跟渡苦,他俩的情况更严重,几乎是每隔一个小时就要进行一回,而净火一旦离开雷击木便很难保存。

    两人出师未捷,不仅没能成功剿灭恶鬼,还将自己给搭了进去,这个消息传出来后,玄门中人不可谓不震惊,如果连行藏与渡苦都无能为力,那这恶鬼还有谁能与之抗衡?

    做完一次怨气拔除后,李芒选择先去看望随游,因为他看起来精神最好,应该可以沟通。

    随游是玄门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正意气风发的时候没了一只手,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击,整个人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见外人,也不愿与人交流。

    李芒便跟随览、通劫、通难说:“碎尸案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案,眼下行藏道长与渡苦大师都受了重伤,我们不好去打扰,关于恶鬼,我们有些问题亟待解决,不知三位可否帮忙解惑呢?”

    随览的师兄跟师父都出了事,他一点好心情都没有,是最不愿意的。

    通劫通难则是面露为难,通劫说:“师门传承,不得私授于外人,施主若想问有关玄门的问题,恐怕要等师父醒了,我们问过师父才行。”

    他态度跟语气都不错,但谁都知道这是推托之词,如果这些信息真重要到了不能外泄的地步,那玄门凭什么跟国家合作?难不成他们还想将所有秘密都掩藏,只凭一张嘴就获得政府的无条件支持?又想得好处又不想付出,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你们想知道什么?”

    由于病房内有人在休息,李芒是在外头走廊跟这三人商量的,大家说话的音量都很小,但这个回答的声音,绝对不是眼前三人发出来的。

    鲨鱼扭头朝左前方去看,电梯口的拐角处,正站着个二十六七岁,穿着一身黑色带白条纹运动服的女人,背上还有个吉他包,看起来像个搞音乐的文艺青年。

    李芒问道:“你是……”

    “我叫张紫阳,是九莲派第一百七十二代传人。”

    说话间,张紫阳对随览道:“听说你们门派损失惨重啊,怎么着,让我姥姥说中了吧,你们太自大了,行事又不讲理,终于阴沟里翻车了吧?”

    随览脸都黑了:“你少在这里幸灾乐祸,谁让你过来了!”

    张紫阳很不客气地说:“少自作多情了,难道你以为我是来看你们的吗?如今玄门与政府的合作还未定下,出了个任务你们小的折了来了老的,结果老的也折了,玄盟能不管吗?我跟姥姥这次就是给你们擦屁股来的,还好意思说。”

    她冲随览翻了个白眼,顺便瞟了眼旁边的通劫跟通难:“刚才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警察同志问你们点事儿,照实说了又如何,你们自己都不真诚,人家凭什么还要相信你们?”

    她对这三人是一种态度,对李芒等人又是另一种态度了。

    先是一把抓住李芒的手上下晃动,然后挨个握过去:“你们好你们好,辛苦了,其实这次任务我是第一个接的,但谁让他们门派人比我们多。”

    鲨鱼就好奇地问:“你们门派人很少吗?”

    张紫阳叹气:“那倒也不是,就是忙不过来。”

    这么说她们门派生意还挺好的喽?

    随览刚被张紫阳呲了一顿,这会儿听她装模作样的说什么忙不过来,很不给面子的拆台道:“你们信她个鬼,九莲派连个山门都没有,就是一穷乡僻壤的破福利院。穷得叮当响,就她这身运动服,大概是她最值钱的一套衣服了,回回见面都穿这身。”

    张紫阳嘶了一声,冲随览晃悠了两下拳头:“你找死是不是,别以为这是医院我就不敢揍你。”

    随览火速闭嘴,因为他知道张紫阳没有在开玩笑,是真的会动手。在玄盟决定向政府请求帮助与合作之前,其实是有过召集玄门各个门派共同商议的,大家有志一同的忽略了九莲派,没办法,谁让她们人少又穷,存在感为零。

    结果九莲派那位彪悍的老太太直接抄着锄头冲来了,将包括行藏渡苦在内一众德高望重的大师一顿抽,张紫阳也正是在那时跃入的众人眼帘。

    一老一小差点儿没把玄盟的房子给掀了。

    张紫阳对李芒等人说:“换个地方聊吧,不然我怕有人管不住嘴,害我管不住手。”

    随览:……

    之后便由闵英杰提议,去了医院附近一家环境很好,隐私性也不错的茶餐厅,正好把猜拳输了的那几位叫上一起开个包厢。

    张紫阳毫不掩饰自己乡下土狗进城的震惊脸,她长这么大,还没来过这么高档的地方,一顿饭得花很多钱吧?

    她这么想,就这么问了。

    鲨鱼嘻嘻笑:“没关系,今儿个咱们吃大户。”

    闵英杰潇洒挥手:“咱别的不多,就是钱多。”

    老大辛辛苦苦赚那么多钱,作为她的亲亲好妹妹,当然是要努力帮她挥霍替她花了,不然要这么多钱有什么意义?

    大包厢被坐得满满当当,茶点一上来张紫阳的眼睛就成了直线不能移动,于是闵英智好心道:“先填饱肚子,吃完了咱们一边喝茶一边聊。”

    张紫阳连连点头,并赞许闵英智是个好人。

    她一气干掉十几盘点心,饶是这家茶餐厅的盘子都比较小巧,加在一起也是很惊人的量了,这让闵英杰发自肺腑地问道:“你们玄门中人食量都这么大吗?”

    她们家那个小光头,看着么小小一只,肚子也相当能装,比她跟老二加在一起吃得还多,每次闵英杰都好奇丰登吞下去的那些食物都到哪儿去了,因为也不见小肚子鼓起来。

    张紫阳问:“等会要是有没吃完的,能帮我打包吗?”

    闵英智:“当然可以,等快结束的时候说一声,我们再多点一些给你带回去。”

    这下她的张紫阳心中的好感度直接狂飙拉满,张紫阳忍不住感慨道:“跟女人打交道就是爽快,烦死那群男的了,一个个啰里啰嗦事儿又多,一句话能翻来覆去讲个几百遍。”

    看得出来,她对随览等人的观感并不算好,李芒就问她是不是不喜欢他们。

    张紫阳很诚实地回答:“说不上不喜欢吧,这有点过于模糊了,我是单纯地讨厌他们,太爱摆架子了,眼高于顶,还瞧不起人。”

    见李芒等人面露不解,张紫阳说:“我知道,你们肯定想说,他们态度还不错,对吧?”

    众人点头。

    “哈,我就知道!当初玄盟召集所有门派开大会,那些人多又有能耐的门派就特受欢迎,像我们九莲派这种人少还穷的,负责通知各门派的潜龙观,也就是刚才那臭道士的师门,直接把我们排在后面的门派给略过了。”

    幸好姥姥消息灵通,不然她们岂不是被联合排挤了?

    “你们是警察,代表着官方,玄盟现在想跟国家合作,当然要搞好关系,不能态度不好喽,这都写在新玄盟行为守则里了呢。”

    她很鄙夷那些瞧不起人的家伙:“你们想问有关玄学的事情,他们是不会跟你们说的,就算说了,肯定也只说皮毛,原因嘛,懂得都懂。”

    合作还没有定下,玄盟绝对不愿意撂出底牌,千百年来他们的能耐就是底气,直接交出去,那岂不是没了谈条件的筹码?

    要让国家意识到,他们是不可替代的,这样的话,等成立了特殊调查部门,这些人多话语权也大的门派,可以直接进入管理层,从此背靠大树好乘凉。

    张紫阳就没这种顾虑了,她们九莲派糊糊的很安心。

    “你们山门是真的摆在福利院里吗?”闵英杰比较好奇这个。

    张紫阳点头:“对啊,不过不是我们山门摆在福利院里,而是福利院就是九莲派的山门,算是个私人福利院吧,从我曾曾曾曾曾曾曾姥姥开始,到现在得有好几百年了,我们九莲派很长寿的。”

    闵英智便道:“那你们福利院缺资金吗?”

    张紫阳早从面相上看出闵英智跟闵英杰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刚才闵英杰说她们家有钱,所以一听闵英智说这话,张紫阳立马点头如捣蒜:“缺啊,很缺啊,超级缺的啊!”

    说起这个,张天师有无数苦水想跟诸位公务员倒:“你们是不知道,以前还好些,没肉吃能进山抓,这几十年不行了,不给抓野生动物,想吃肉就得花钱买,但我们福利院有好几十个小孩,其中有要长期住院的有要吃药的……只靠我们师姐妹三个,还有姥姥,根本赚不到多少钱嘛!”

    鲨鱼问:“福利院都这么多年了,难道就没有事业有成的孩子反哺吗?”

    张紫阳清清嗓子,答道:“有,但也是杯水车薪。”

    闵英智摸了张郭特助的名片递过来:“你可以联系这个号码,跟她谈谈资助的事情。”

    张紫阳珍而重之地将名片塞进了裤子口袋。

    她刚才吃了一堆东西,这会儿腹内充实,便盘腿坐在椅子上,对众人道:“你们想知道什么呢,只要是能说的,我保证知无不言。”

    李芒就先将她们是如何得知非自然事件存在的过程简略讲了一遍,然后对张紫阳说:“截止到目前,我们所得知的信息就是,幽冥跟恶鬼都是邪恶的产物,放任它们生存,就会压迫到人类,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将其剿灭,否则人世间就不会太平。这些是真的吗?”

    张紫阳想了想说:“你们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急性子的鲨鱼立马道。

    “那我也不瞒你们了。”张紫阳说:“我们九莲派,一开始也没有这么糊,据姥姥讲,几百年前,我们也是有名有姓的大门派呢,只是后来被玄盟打压,渐渐没落了。”

    小张:“玄盟为什么要打压你们呢?”

    张紫阳:“理念不和。”

    葛姐皱眉说:“就算是理念不和,也不应该用打压这种手段,太下作了。”

    张紫阳坐了会感觉又能往肚子里顺点,于是摸了把瓜子咔嚓咔嚓嗑起来,她的吃相很有感染力,害得大家接二连三的去抓瓜子来嗑。

    “就是在对待幽冥的态度上,两边有分歧,但玄盟一向是男多于女嘛,所以我们这些想法不同的小门派,就被排挤到边缘喽。”

    闵英智轻声问:“具体是怎样的理念不和,可以细说吗?”

    张紫阳捏着瓜子,先是沉吟了几秒钟,然后才开口:“千百年来,自有幽冥,便有玄盟,正邪不两立,所以两者天然对立。幽冥想做什么我们不知道,但玄盟的态度从来没有变过,那就是清扫寰宇,令世间无鬼。”

    “但九莲派的老祖宗们在修行中发现,大部分由幽冥成熟而来的恶鬼,都有仇怨在身,百年前的法律如何不用我说吧,因此九莲派的宗旨一向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只要恶鬼不滥杀无辜,那么就不能剥夺它们生存的权利。”

    但这种理念显然是跟玄盟的大多数门派相对立的。

    “为了诛杀恶鬼,玄盟创造了许多符咒与法诀,恶鬼一旦现世,便拥有极为强大的力量,曾经有一位玄门大师还试图饲养恶鬼为自己牟利,最终他死于恶鬼之手,明明是他有错在先,但大家都对恶鬼喊打喊杀。”

    张紫阳用瓜子尖尖戳着自己的手心:“男人扎堆的地方总是喜欢拉大旗作虎皮,有根鸡毛就能当令箭,嘴上是礼义廉耻,实际上全是利益。当初九莲派被排挤出来,就是因为被指责没有仁厚之心,不顾凡人死活。”

    好像是她们放任恶鬼杀人的一样,但上天作证,九莲派只是希望能够在诛杀恶鬼之前,先弄清楚恶鬼的形成原因以及罪行,警察办案还需要证据呢,怎么玄门中人杀鬼就成了天经地义?

    “反正这几百年下来,我们九莲派对于恶鬼的形成也算有了点了解。而且……”

    说到这里,张紫阳眉头紧蹙:“最让我们担心的,其实不是玄盟的态度,而是恶鬼很有可能比我们想象中多得多。”

    她顿了下,扫视众人一圈:“从第一只恶鬼现世,玄门中人开始与其对抗,迄今为止已有数千年之久,隔在中间的血海深仇,已经无法再让双方坐下来细谈共存了,玄盟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件事,否则不会急切地请求国家帮助。”

    闵英智叹了口气:“历朝历代,男性在人口总数的占比总是高于女性,那么反过来,在已形成的鬼中,应该是女鬼数量更多吧?”

    张紫阳点点头:“这是必然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男鬼呢。姥姥说男鬼往往在形成的一瞬间,就会被女鬼吃掉。”

    “所以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做才好呢?”鱼苗儿愁眉紧锁:“人类和鬼,还有握手言和的可能吗?”

    张紫阳又开始吧唧吧唧嗑瓜子:“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个人感觉,可能性不大。”

    怕大家不信,她补充道:“千百年下来,已经把仇恨拉满了,换你你愿意讲和吗?”

    鱼苗儿自我代入了一下殍鬼,就觉得要是能讲和,明天的太阳都能从西边出来。

    “其实‘恶鬼’前面的‘恶’字,也是玄盟加上的,能成鬼者,莫不惨死,这样的仇恨冤孽,哪里是念两句阿弥陀佛,烧点纸钱,给佛祖叩几个头就能化解的?”

    张紫阳露出嘲讽的表情:“所以玄盟才坚持要诛杀恶鬼嘛,因为根本超度不了。”

    第612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十四)

    你的同类把人杀了, 苦主找上门来要报仇,你不仅不割席,还要阻止苦主找仇人偿命, 甚至想将苦主打个魂飞魄散——这种强盗做派, 那必然是不死不休的。

    你这样犯贱, 人家肯定是要弄死你的,换谁身上都一样, 更何况这苦主不是冠冕堂皇喊两句口号,三言两语就能说动劝服的,最后走向是啥样还用说吗?

    李芒试图挣扎一下:“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吗?”

    张紫阳:“这不太可能吧。”

    她吃掉最后一颗瓜子, 抽了张湿巾将手指头擦干净, 跟大家讲道理:“你们想啊,让活人无视恶鬼的屠戮,这是不可能的, 对吧?恶鬼复仇是不跟你讲什么道德啊法律的,这些束缚不到它们。反过来也是一样,玄盟镇压恶鬼数千年, 而普通人也不无辜,恶鬼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甚至于这些喊着诛灭恶鬼的玄门中人,也是从普通人肚子里出来的。”

    讲和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不要以为你们能和恶鬼沟通, 它们不会同意, 更不可能讲和。”张紫阳说:“这也不奇怪, 真的。恶鬼对人类的恨是不会消弭的, 你们应该也有男性亲人吧,他们对你们也不一定就很坏很恶毒吧?我就问你们, 你们能舍弃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恶鬼屠杀而不去阻止吗?”

    这话一出,连李芒都沉默了。

    她生在一个很温馨美好的家庭,父亲性格温柔,从小到大家务活都是他在做,李芒工作后家里给她在单位附近买了个房子,当然,跟闵英智的豪华大平层不能比,但在寸土寸金的京市有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已经很了不得了。

    李芒工作忙,她妈会给她提供金钱上的支援,她爸三五不时就煲汤给她送来,李芒再晚回家,打开冰箱里头永远满满当当,穿脏了的衣服直接丢到洗衣篮就行,家里卫生更是从来不用李芒操心,她不想结婚也从不催促,绝对是万里挑一的好母父。

    如果恶鬼要杀李芒的父亲,她能视而不见吗?

    张紫阳说:“你看,这就是了。生活在这个世界,绝大多数女人都有无法割舍的男人,别说你们了,我们门派养大的女孩,她们在出去读书和工作后,其中一部分也做不到百分百不跟异性建立亲密关系。”

    “只要亲密关系存在,鬼和你们就是天然对立的,别想着感化它们了,它们可不是说两句好话就会哭着原谅的傻子,血债是要血偿的。”

    闵英智这时问道:“那你们对于鬼,现在是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呢?”

    张紫阳想得很开:“别的门派不知道,九莲派不会妨碍恶鬼的复仇,但鬼是怎么看待我们的,那就不知道了。”

    闵英杰对重案组的众人说:“我觉得你们也没必要紧张吧,反正你们也没能力抓鬼,考虑得再多都是空的。”

    她是没感觉啦,反正章则庸活着跟死了差不多,兴许章则庸自己都恨不得能死呢,然后她也不会交男朋友不会生男孩更不可能打女胎,生活跟工作通通跟男的不沾边,仔细一想就算恶鬼寻仇也跟她们家没关系,实在不用忧愁。

    “对了老二。”闵英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儿:“小光头那几只鹅里头有公的吗?要是有,等长肥了炖来吃怎么样。”

    闵英智:……

    “说起来,之前我跟行藏道长还有渡苦大师在碎尸案第八名死者的家里遇到过鬼。”

    李芒这时才想起一直以来被自己忽视的是什么:“当时情况危急,行藏与渡苦联手都不是鬼的对手,按理说它是不可能放过他们的对吧?”

    但行藏跟渡苦活下来了,虽然一个瘫痪一个遍体鳞伤都无法痊愈,可这两人的的确确是活下来了的。

    张紫阳闻言好奇不已:“真的吗?在打不过的情况下,还有人能从鬼那里死里逃生?是你做了什么吗?”

    李芒摇头:“我什么也没做,就是把老闵之前给我的护身符丢了出去。现在回想起来,护身符似乎没有伤到鬼,有个瞬间它靠我靠得很近很近,然后就离开了。”

    “护身符是哪里来的?”张紫阳比较想知道这个。

    闵英智:“我家小孩画的。”

    张紫阳原以为我家小孩是什么亲昵称呼,没想到等闵家姐妹真带着她见到了丰登,她才震惊问道:“你们说的小孩……还真就是小孩呀?”

    可不是吗,眼前这矮墩墩肉乎乎的小孩,撑死了三岁多一点。

    张紫阳自己便是玄门难得一遇的奇才,年纪轻轻已崭露头角,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她三岁的时候还躺在福利院地上拽姥姥裤腿耍赖要出去玩呢。

    丰登对人一向是有礼貌的,张紫阳蹲下来,让视线与小朋友齐平,问道:“你叫丰登是吗?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请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教教我呀?”

    丰登眨着一双大眼睛点头。

    张紫阳感觉她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透着一股可爱劲儿,没忍住,用手戳了戳丰登的脸蛋。

    小孩子的脸跟果冻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再戳一下。

    李芒身为撞鬼的当事人也跟着一起回来了,其她人已经各回各家,一会儿张紫阳的姥姥还会过来,所以打过招呼后,张紫阳跟丰登的感情便突飞猛进,主要体现在于她们俩都是大胃王,闵家餐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食物,她俩面对面坐着一起暴风吸入,时不时给对方一个赞许的目光。

    “你们家厨师的手艺,比刚才那家茶餐厅还好啊!”张紫阳羡慕坏了:“不像我们福利院,平时都是师姐妹轮流做。”

    能吃是能吃的,跟人家正儿八经的大厨一比就不行了。

    闵英智单手托腮道:“你也可以啊,市局来的那几个外援,我看他们都戴几百万的表呢。”

    渡苦僧袍的金边可不是染色,是纯金线绣的,自小在富贵中泡大的闵英智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张紫阳:“谁让他们老是帮一些富豪驱邪诛鬼呀,出高价的那群人,没几个是干净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喽,可赚了。”

    她嘴上是这么说,却没有一丁点儿真正的羡慕,今天的张紫阳足够快乐了,接连吃了两顿大户,回去怕不是给师姐妹们羡慕死。

    张紫阳的姥姥,也就是九莲派现任掌门人张凌霄,在两个小时后到了闵家。

    她从张紫阳那里听说了护身符的事,能击退行藏与渡苦联手干不过的鬼,她好些年没见过这样厉害的人了。

    出于某种原因,张紫阳没跟张凌霄说画符的不是什么上了年纪的长者,而是个三岁大的小娃娃。

    这就导致张凌霄一本正经地想要求见画符之人,却看见张紫阳笑嘻嘻地跑到丰登身后,两手搭在小光头肩膀上,笑得如同向日葵一般灿烂:“当当当当,这就是姥姥你想见的大师喽。”

    张凌霄就很想给这熊孩子一点颜色看,但当她的视线落到丰登身上后,目光陡然变得深沉起来。又盯着丰登看了会儿后,张凌霄便更惊讶了。

    她的表情变化并没有刻意隐瞒,闵英智察觉到后问道:“张女士,是有什么不对吗?”

    “这个孩子……”张凌霄仍旧盯着丰登瞧。

    “丰登怎么了?”张紫阳感觉姥姥的表情不大妙,很少见她如此凝重。

    张凌霄原本要说,可丰登仰着头看她,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尤其是对待小女孩。

    “你叫丰登吗?真是个好名字,怪不得这么厉害。”

    丰登还是很喜欢被人夸奖的,美得两只眼睛都笑弯了。

    张凌霄摸了摸她光溜溜的小脑袋,该说不说,手感还真好。随后扭头对几个成年人道:“你们的问题,紫阳在电话里跟我说了,我现在就能回答你们。”

    李芒连忙感谢,张凌霄表示不必客气:“这孩子给的护身符很厉害,护身符由她转赠给你,当你使用符咒的时候,符咒便反映了你内心的想法,你不想行藏与渡苦惨死的想法在护身符发挥作用时传达了出去,被感知到了。”

    张凌霄轻叹一声:“能令鬼感知和遵循的符咒,我只在姥姥的故事中听说过。”

    张紫阳哇的发出惊呼:“原来孟婆一脉真的存在呀,姥姥,我一直以为你是讲故事哄我们的呢。”

    张凌霄没好气地看了眼这熊孩子,转而对丰登语气无比慈爱:“丰登,你是孟婆一脉的传人,是吗?”

    丰登用力点头,赞许道:“你好有眼力。”

    张凌霄被她这种小大人的模样逗笑了,闵英杰则问:“怎么了怎么了,小光头这门派很厉害吗?可她们门派就剩她一个……跟五只鹅。”

    闻言,张凌霄笑得更厉害,这下她脸上的严肃之色彻底消失了:“鹅是能镇宅护家的禽类,养好了极通人性。”

    张紫阳则说道:“你别看我们九莲派现在糊糊的,几百年以前也是数一数二的玄门大派呢,我们风光过的,这孟婆一脉则不同,她们从不与玄门来往,但能力非常强,据说每逢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之际才会入世,其余时间都在修行。传说孟婆一脉极为长寿,活个几百岁不是问题。”

    “可惜这么厉害的门派,门徒却少得可怜,最鼎盛时期也将将过两位数,后来更是慢慢地销声匿迹,只留下传说了。”

    说到这里,张紫阳仔细打量小光头,感慨道:“我一直以为姥姥是说故事哄我们玩呢,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呀,而且……还这么小。”

    这么小说的当然是丰登了,张凌霄却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可不小了。”

    她这几个字说得很轻,除了通过读取口型得知的闵英智外,其她没人听见。

    “张女士,关于丰登门派的事,不知是否可以麻烦你保密,除今日在场的人之外,不向旁人透露呢?”这是闵英智提出的要求。

    张凌霄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过你也不必担心,玄门对于孟婆一脉,更多的是向往与崇敬,杀人夺宝之事鲜少发生。”

    闵英杰冷不丁道:“鲜少发生,就是说曾经发生过?”

    张凌霄失笑:“不错,但屈指可数的那几次,都以包藏祸心者被灭门为结尾,上天自会降下惩罚。”

    可给张紫阳羡慕坏了,她们九莲派要是也能这样就好了,说不定现在还是玄门老大呢。

    闵英智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孟婆一脉顺应自然之理,对她们出手,与违背天理无异,恐怕这也是她们门派总是形单影只的原因之一。

    “对了张女士,刚才紫阳有说过,一些玄门中人会接驱邪捉鬼的委托,这是真的吗?不是说鬼很凶,很难形成吗?”

    张凌霄坐下后,闵英智给她倒了一杯刚泡好的热茶,“鬼分两种,一种是自然的,一种是人为的。”

    李芒蹙眉:“人为的是指……?”

    闵英杰若有所思:“我看恐怖片里常常有养鬼的情节,娱乐圈也有传言说,某个红得特别快的男明星是养小鬼的。”

    这些以前她都没当回事,觉得现代社会哪有这么多怪力乱神的东西。

    张凌霄颔首:“玄门中人也并非人人清正,一心向道。你们应该都知道,鬼的前身是幽冥,幽冥本质上是无法消弭的执念,因此便有心术不正之人恶意制造幽冥,从而养育恶鬼为自己驱使。”

    说到这里,张凌霄顿了一下,面露厌恶之色:“以前便有人刻意虐杀无辜,致使亡灵变成幽冥,再以恶毒术法人为制造恶鬼,而成鬼后,男鬼普遍弱于女鬼,因此古时有人四处以金钱购买女婴,以此制造极为凶煞的婴鬼,实在令人发指。”

    张紫阳补充道:“金钱可以了断作恶的因果,将恶果尽数转移到婴鬼的双亲身上,如此炼制出的婴鬼,会最先将此二人吃掉,以双亲血肉来增强力量。”

    李芒愤慨至极,见她怒气冲冲,张紫阳连忙道:“不过近百年来这样的事越来越少了,一是如此恶毒的法术逐渐失传,二便是婴鬼极凶,极容易失控,三就是哪怕术士能够控制婴鬼,天理昭彰,最终也会受到天谴。”

    闵英杰幽幽道:“越来越少的意思就是,很可能还有?”

    闵英智扶额叹息:“这不比鬼可怕,亏那些玄门中人还大言不惭地说鬼会挤压人类的生存空间,要将恶鬼全部诛杀呢。”

    张紫阳小小声:“所以我们九莲派才这么穷嘛,这种丧良心的事儿我们才不干呢,几百万的表怎么了,很了不起吗,搞得跟谁没有似的。”

    说着袖子往上一捋,露出左小臂,就见胳膊上齐齐花了一排手表,从胳膊肘到手腕,颜色不一大小各异,全是福利院妹妹们的杰作。

    用闵英杰的审美来看,还怪有艺术感的,于是她立马拎起丰登,找来一盒水彩笔,让小光头比照着张紫阳的,给她也画一个。

    丰登画过涂鸦画过符咒,还没在人的手上画过手表,当下欣然接受,给闵家老三来了一条巨粗巨大的水彩手表。

    闵英杰随后拍了张照片发到网络账号上进行暗戳戳的炫耀,并配上文字:猜猜价。

    她的账号粉丝有一千多万,很快便聚集了几千条回复,不过闵英杰发完就没在看了。

    李芒问张凌霄:“局里请二位来协助碎尸案的调查,不知道您打算怎么做呢。”

    如果九莲派不干涉恶鬼复仇,那案子怎么结,后头又会不会再派玄盟其它人来处理?

    张凌霄道:“说出来恐怕你们不信,我虽然修行数十年,可迄今为止,还没有见过愿意搭理我的鬼。”

    这可不是她在胡说,是真的。

    从古至今,这千百年来,玄门中不乏认为鬼复仇情有可原,不应一味将其诛杀的门派,若遇恶鬼,应查清楚来龙去脉,再允其复仇,只消不滥杀无辜即可。然而她们的声音太小,余下的大多数声音又太害怕,所以这一小部分人逐渐被排挤出玄盟中心,成了边缘门派,九莲派只是其中之一。

    比起这小部分能够理解鬼的人,鬼所看见的,是更多对它们喊打喊杀的术士,与源源不断,千百年从未停止过打女胎以及剥削女人的行为。只不过在某些正义之士眼里,为了生男孩而打女胎,或是压迫女儿姐妹害她们殒命的事,远不如恶鬼杀人来得狠毒。

    在这种前提下,鬼自然不会听信人言,常言都说鬼话连篇,实际上人比鬼更会说谎,而人为制造出的恶鬼如同傀儡,根本没有自我意识,那就更难沟通了。

    张凌霄自拜入九莲派至今已有五十余年,这五十多年里,她没有一次能够成功跟鬼搭上话。

    李芒:……

    “如果能够建立双方联络的桥梁,冤有头债有主的寻仇,实现人鬼共存的世界就好了。”

    张凌霄叹息不已。

    闵英智缓缓道:“这恐怕很难吧。”

    或者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哪怕闵英智没有见过鬼,也没有跟鬼对话过,但如果她是鬼,她是绝对不会跟敌人握手言和的,更遑论共存。

    只有你死,或是我亡。

    第613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十五)

    碎尸案像一场大病的开端。

    初始并不起眼, 可能只是一场不那么惊人的低烧或是牙龈出血,然而随着时间过去,状况越来越多, 已经到达了人为无法控制的地步。

    重案组的假期没能享受完, 新的案子就又来了。于是她们不得不立马紧绷起来赶回局里, 李芒更是市局都没回直奔案发现场。

    这次的案子比起碎尸案,还真说不出哪个更正常点。

    碎尸案是全场找不到一丁点有用线索, 而这一次……李芒看着被四分五裂的“人”,一时间不知如何下脚。

    痕检的同事提醒她:“走路小心点,有一颗眼球到现在没找到, 不知滚哪里去了, 别给踩爆了。”

    李芒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痕检的同事还苦中作乐呢:“别这么悲观,好歹比起碎尸案, 这回是有‘尸’的。”

    可不是吗,如果说碎尸案是绞肉机打出来的肉沫,人体组织已经无法分辨, 那这次至少眼是眼手指是手指,顶多是被切成了千八百份而已。

    真·切片男。

    痕检能找出“人”, 这就很了不得了。

    “头儿。”

    小钟穿着鞋套走进来,“邻居都问询过了,说是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以及死者的人缘是出了名的不好, 我刚开口呢, 那隔壁的老太太就抱怨了快十分钟。”

    什么垃圾从来不倒家里臭烘烘的啦, 经常看到死者在小区绿化带处随地小便啦,大晚上的不消停把一群三教九流的人招家里蹦迪啦, 还不能说,一说就瞪着眼看人,纯纯一滚刀肉,软硬不吃。

    楼下的男邻居曾经上来试图与死者交涉,希望他不要在12点过后闹出动静,因为家里既有身体不好的老人也有需要念书的小孩,结果被死者迎头痛骂一顿,没过两天,楼下的窗户就莫名其妙碎了。

    总之是个很讨嫌的人,血海深仇不一定有,但看他不爽想教训他的绝对多得是。

    他那群狐朋狗友,鱼苗儿也提取了手机里的通讯录以及各软件的聊天记录,看是否能找到什么线索。

    哪怕已经确定这个世界存在“鬼”,李芒仍旧把每一桩案子都当作普通案件来侦破,不愿意事事推到鬼的头上。

    虽然这一起案子看着也不像人干的,但多年来的工作经验以及所接手过的卷宗让李芒知道,人有时候远比鬼来得可怕,至少鬼是为了复仇,而人往往能因为一两句无关紧要的口舌之争便痛下杀手。

    为了少走弯路,李芒还是请张紫阳前来现场,看是否能察觉到什么。

    张紫阳刚到小区楼下就给她回电话了,语气格外凝重:“李队,你们都在这栋建筑里是吗?快点出来,立刻,马上!”

    李芒不明所以,但还是要求在场所有同事立马撤退,不知是不是错觉,出了房门那一刻,她的呼吸顺畅了不少。

    “奇怪,刚刚还是晴天来着。”小钟疑惑抬头,看向不知何时阴暗地如同傍晚的天空。

    吃过好些次落汤鸡的苦头后,小钟有个出门必看天气的习惯,今天预告是大晴天,她们出警时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呢,这会儿却已经不见踪迹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芒迎上来问,“为什么只要我们出来?周围群众是否需要疏散?”

    张紫阳都笑不出来了,普通人兴许看不着,可在她眼中,眼前这栋楼,不,或者说是这片区域,都笼罩在漆黑的浓雾之中。每个生活在这片区域里的人,包括只是来勘查案发现场,实际上并不住在这的重案组跟痕检,脸上都充斥着极为浓厚的死气。

    张紫阳暗叫一声不好,转身就往小区入口跑去,不明所以的李芒随即跟上,然后慢慢停住了脚步。

    原因无它,小区入口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一团如同活物般的黑雾,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向前侵蚀着。

    张紫阳喃喃道:“这里已经变成鬼穴了。”

    鬼穴,顾名思义便是鬼的巢穴,正如国家有领土,鬼也会侵占自己中意的地方。玄盟纵有私心,有一点也是正确的,那就是鬼的确想要吞食人类的生存空间,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鬼穴想要形成并不容易,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将这片区域划分为自己地盘的,必然是一只了不得的大鬼,其次以此前经验来看,鬼并不愿意与人交流,最后就是鬼穴对人的影响——活人在这里撑不了太久。

    “据说在鬼穴出不来的人,最后都会变为鬼傀。”

    鬼傀,便是鬼的傀儡。如果说活人是一株鲜活的花,那么鬼傀便是风干的花,在鬼穴待得越久,就越无法保有自我意识,会完全听从所在鬼穴的鬼的操纵。

    “你吃过薯片吧。”

    这种时候还能想到如此形象的比喻,张紫阳也是蛮佩服自己的:“成熟的鬼傀肢体就像薯片一样清脆,是鬼很喜欢的一种小零食。”

    李芒:……

    张紫阳尝试了几次都没能冲破封锁,她很清楚自己的水平,鬼穴纹丝不动就说明此地大鬼绝非她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能对付的,小钟则震惊地看着一个老头从黑雾中穿过行动自如。

    她不用问张紫阳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普通人察觉不到的,顶多是觉得空气有点差,而且无论走出多远都会回来。”

    反倒是意识到自己身处鬼穴的人会被困住,这找谁说理去。

    张紫阳往离自己最近的私家车上一靠,“唉,就这样吧,看姥姥能不能找过来了,要是能就还好。”

    小钟忍不住问:“要是不能呢?”

    张紫阳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并邀请她加入摆烂行列:“不能的话就一起变鬼傀吧。”

    小钟:……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但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一阵人声怒吼,抬头一看,有个男人大半截身子已经被压出阳台,摁着他的却是个看起来体型只有他一半的女人。

    几人没跑两步,男人就被从阳台上推了下来,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砸过两个空调外机,啪叽一声,像个高空坠物的大西瓜,满地鲜红雪白。

    红的是血,白的是脑浆。

    推他下楼的女人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并放声狂笑,而小区里别的住户就像没看到这一幕,没有任何人对此有反应。

    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从高处掉下来摔死的人并不止这一个,李芒恍惚中感觉自己在看下饺子。毫不夸张地说,一个又一个活人前赴后继的坠落,有的是被推的,有的是自己跳的,每落地一个,地面上就会炸开一朵血花,整个画面透着一股荒诞的恐怖。

    以至于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局面,因为真的从没见过。

    “这只是个开始。”张紫阳说:“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成为鬼傀的,像养蛊一样,厮杀到最后还能活下来的人才可以。”

    这时从她们身边经过一对年轻情侣,其中女人突然暴起掐住了男人的脖子,并顺手抄起一旁花坛上一块不知谁摆放在那儿的砖头,砰地给男人来了一下,男人当场就不动了,而女人仿佛一无所觉,丢掉染血的砖头后,左右环顾一圈,选中了离她最近的张紫阳作为新猎物。

    张紫阳反手拧住她的胳膊,受鬼穴影响,活人会变得力大无穷,张紫阳嘴里念念有词,另一手在女人后颈穴位处一摁,女人登时瘫软倒地,张紫阳扶了一把,没让她后脑勺着地。

    吵闹声、怒骂声、殴打声越来越多,小区一共十二栋高楼,此时家家户户但凡有人的地方,就会传来吼叫,人人都成了只为生存而活的野兽,这种时候什么亲情爱情都已被遗忘,除了活下去别无它想。

    就连李芒都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抑住内心深处的暴虐情绪。

    她感觉很烦,特别烦,烦得想要掏枪把所有大声嚷嚷的人全给毙了。

    事实上李芒是极冷静的人,几乎从没有过情绪失控的时刻,她心知肚明自己是受到了鬼穴影响,奇怪的是小钟居然没事。

    张紫阳安然无恙是不意外的,她本身便是玄门天才,自有手段,小钟又是怎么回事?

    小钟自己也纳闷,直到她在口袋里摸到了一张叠成小青蛙的符咒。此时符咒正隐隐发热,正是这股热度让她避免被鬼穴侵蚀。

    李芒那张在之前碎尸案的时候,为了救行藏跟渡苦用了。

    然而她们所在之处并非特例,像这样的鬼穴,光是京市便陆陆续续出现了五六个。

    如此庞大的鬼穴,哪怕是玄盟典籍记载,千百年来也不过出现那么几回,每回都要牺牲大量玄士的性命方能镇压,以至于玄门接连受挫,实力也大为倒退。

    鱼苗儿是最先察觉到异常的,因为她突然联系不上头儿跟小钟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地图上,头儿她们去的沧源小区整体信号都消失了!

    连同天网的监控也无法查询到任何画面,原本亮着绿点的地方梦迪熄灭大半,在地图上显示得特别明显,可没等鱼苗儿向其她人传递这个信息,类似的信号消失处接连出现!

    鱼苗儿率先进入后台检查电路及信号基站情况,反馈结果是一切正常,那这几个区域是怎么回事?

    消息很快传到陈局耳中,她立刻命令市局各支队出动,重案组其她人也在其中,鱼苗儿负责实时监控区域情况。

    此前也有过这种为了抓捕逃犯而全体出动的情况,但这一次有所不同,那就是分别前往六个信号消失区域的分组中,都有一名玄学人士陪同。

    当然,关于世界上存在鬼这回事,除了重案组,其它队伍还不知晓,所以都宣称是被请来做外援的专家。

    张凌霄跟的是重案组的小张和小陆,由于鬼穴所在区域分布不同,所以除却市局派遣的警察外,区域所在辖区的民警也要前来集合,实时通讯中鱼苗儿说区域正在逐渐向外扩大。

    不知道为什么,鱼苗儿觉得,一旦这六片区域连接到一起,会发生很了不得的事。

    张凌霄向陈局建议,不用让普通民警过分靠近,免得造成不必要的伤亡,陈局对此表示赞同。

    闵英智站在鱼苗儿背后看她操作,电脑屏幕上的六片信号消失地带让她顿感不安,她想了想,还是给家里去了个电话。

    不是她不信任张凌霄,而是她不信任随览通劫通难等几个玄门中人,毕竟他们先前的表现非常一般,总让人感觉他们不是去保护普通群众,而是去送人头的。

    丰登像模像样地对着电话手表讲话,时不时小脑袋还一点一点,旁边正躺在落地窗那里晒太阳的闵英杰撑开一只眼皮扫过来,然后再缓缓闭上。

    大厅里荡漾着动人的轻音乐,闵英杰左手边是一盘切好的水果,一碟蛋糕,还有一壶温度恰恰好的红茶。

    总之她是会享受的。

    丰登接完电话就跑来找闵英杰,先是呼唤,但闵英杰闭着眼装睡故意不理,丰登等了会儿没有回应,只好伸出两只爪爪搭到闵英杰手臂上,前后摇晃,语气坚决:“我要出去。”

    闵英杰哦了一声:“你出呗,谁拦你了?”

    闵家一直是有两个司机,一个是了了专属,因为她真的很忙,另一个驻家,不过闵英智一般自己开车,闵英杰能三五个月不在家,而现在,司机跟曹姨一起出去采购了,丰登要是想出门,就必须求助闵英杰。

    闵英杰说:“你没有那个遁地符吗,随便一用十万八千里,还用开车啊。”

    丰登皱着淡淡的小眉毛,不知该怎么跟老三解释遁地符不能十万八千里,要是可以,当初她下山就不用两条小短腿走路了。

    她也不跟闵英杰争辩,就蹲在闵英杰身边,炯炯有神地盯着,目不转睛。

    不是什么人都能在这种注视中安然躺平的,但闵英杰能。

    她对丰登现在处于一种不讨厌,却也称不上喜欢的态度,平时在家里井水不犯河水,丰登不主动来找她,闵英杰就当她不存在。老大老二不在家,她俩面对面吃饭,全程食不言,彼此之间无话可说。

    倒也和谐。

    “可是我现在不想出门,也不想开车,怎么办啊?”

    闵英杰问丰登:“你要不然就自己步行去吧,反正你的电话手表能导航。”

    丰登的回答是冲闵英杰挥舞拳头:“你不送我,我就揍你。”

    闵英杰:?

    似乎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小孩也威胁要揍她来着。

    “这样吧,我可以送你过去,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有件事儿,想让你帮帮忙。”

    丰登可比闵英杰干脆多了:“成交。”

    于是闵英杰慢悠悠从躺椅上爬起来,回房换衣服,再挑一辆想开的车,她们家有个很大的地下车库,里面停满豪车,谁让老大能赚钱。

    不过敞篷跑车再如何拉风酷炫,安个儿童座椅搁上面后时尚程度也要大打折扣,而且小光头完全不能理解闵英杰的快乐,她只觉自己光溜溜的头皮被风呲得生疼。

    到市局后,闵英杰是不能跟着进去的,她也不在意。

    陈局对小光头很感兴趣,得知丰登也是玄门中人后,对丰登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很认真在听。之前的碎尸案,有关殍鬼的信息,李芒避开了玄盟的人递交给过她,但在其中隐瞒了丰登的存在,孩子太小了,没有征得丰登自己允许,李芒是不会暴露她的。

    像市局这种大单位,李芒跟闵英智加起来还不到七十,但一个是重案组组长,一个是法医主任,除却她们能力超群外,还有一位不折不扣的好上司。

    陈局不吞功不打压,还愿意给予下属足够的信任与支持,与这样的上司共事,不得不说是极为舒适的。李芒没调进市局前在刑侦队,顶头上司是个男的,要说坏那肯定也不坏,但免不了各种各样的刻板印象,还总喜欢长篇大论的讲话,这使得后来李芒在面试重案组成员时,更倾向于选择同性。

    丰登对鬼穴的了解明显更多,她纠正了鬼傀的说法:“鬼穴的存在不是为了制造鬼傀,而是为了清洗。”

    清洗?

    这个词让陈局、闵英智还有鱼苗儿都是一脸懵。见她们不懂,丰登苦恼地思索着该如何解释,今天她也背着那把铜钱剑:“鬼穴……就相当于是倒流入人间的孽海。”

    直至如今,玄门对于鬼穴的行程依旧没有定论,普遍被认可的说法是恶鬼怨气过重,会像发光体一样吸引四散飘逸的幽冥,幽冥累积到一定程度,会受恶鬼的怨气影响融合再向外扩散,形成鬼穴。

    幽冥本身是无法消弭的执念,被其侵蚀的人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阴暗面,比如说每个人心底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恶意,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放纵自己去犯罪,幽冥则会放大这些恶念,这也是鬼穴令人畏惧的原因。

    好比随游道士没了一只手,他表现得很坚强很勇敢,他在看到别人完好的双手时,肯定免不了羡慕,如果是在日常生活中,这种羡慕可以深深埋藏在心底,可如果是在鬼穴,那么他会砍掉每一双他所见过的完好双手。

    鱼苗儿是进过孽海的,直到现在她依旧无法忘怀那种寒冷刺骨,令人无比畏惧的感觉。

    丰登认真道:“鬼穴会自动吸收所有恶孽,所以被困在里面的人才会互相厮杀。”

    闵英智问:“李芒她们会有危险吗?”

    丰登摇摇头:“鬼对人类没有怜悯之心。”

    谁管你是好人坏人,只要你不是鬼,就等于是鬼的敌人。

    闵英智却想起之前张凌霄说过的话。

    如果鬼对人类没有怜悯之心,所有人类都是鬼的地方,那为什么鬼会因为丰登给的护身符,放过李芒,甚至放过行藏与渡苦?

    以及张凌霄那句只有闵英智通过口型读取的“可不小了”。

    丰登……真的是她们的妹妹吗?这个问题再一次涌上闵英智心头。母亲已经去世多年,而张凌霄的话不知是否可信,如果可信,则说明丰登身份有异,但闵英智跟丰登相处这么久,她很确定丰登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正常小孩该有的模样,除了面对鬼时显得特别“专业”。

    陈局问丰登要如何将已经置身于鬼穴的人救出来,毕竟这六片区域还在扩大,眼下是无人察觉,可纸包不住火,到时一定会造成巨大的恐慌,社会影响恶劣。

    “鬼穴里还有很多孩子。”陈局盯着仍旧在不断向四周蔓延的鬼穴,心头沉重无比:“鬼究竟想做什么呢。”

    此时张凌霄已进入鬼穴,她前往的区域在东边,这里的情况相当糟糕,进去的时候,已如地狱一般。

    饶是小张小陆这样见过大场面的,也不由得直犯恶心,觉得世界上如果真有地狱,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四处都是难以分辨部位的血肉,空气中只剩下刺鼻难闻的血腥味,不知有多少人在鬼穴中丧生,小陆胃部一阵痉挛,干呕了好几下。

    “怎么会这样,它们这是干什么?”小张不理解,她在这之前是很能共情鬼,并认为它们有权利复仇的,可眼前这副场景却让她想起通劫通难的话,那就是鬼永远不会与人类和平共处,它们只想毁灭人类。

    自己也是人类,那要因为鬼的仇恨,老老实实去死吗?

    小张很是茫然,直到后背被张凌霄狠狠拍了一下,其声如当头棒喝:“鬼穴中最忌胡思乱想!”

    小张猛然清醒过来,满身冷汗,要不是张凌霄这掷地有声的喝斥,她直接就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了。

    迄今为止,她没见过鬼,也没跟鬼对话过,如果因为鬼穴的存在就认为所有鬼都是人类的敌人,那也不能怪鬼如此仇视人类,人坏一个是特例,鬼坏一个是整体,这是什么道理?

    她甩甩脑袋迫使自己冷静,张凌霄表情严肃,给她跟小陆一人一把符咒。

    ……真的是一把。

    第614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十六)

    面对小张跟小陆那震惊的目光, 张凌霄很淡定地解释说:“九莲派没什么名气,很少有人来请,所以卖不出去几张符。”

    完事儿又给补充一句:“主要以前也不像现在这样群鬼乱舞, 没有供需关系。”

    所以绝对不是她们九莲派的符咒不灵验, 绝对不是。几十年来为数不多的几次成交对象可以证明, 她们九莲派的符咒绝对是物美价廉的,比某些卖好几万一张的黑心门派可良心多了。

    良心这种东西嘛, 本来就是靠对比出来的。

    小张跟小陆本来就各有一张护身符,但张凌霄如此豪情地一洒一大把,还是震惊到了她俩, 安全感也上来那么一丢丢, 同时更加意识到,这鬼穴恐怕没那么好处理。

    张凌霄在被玄盟派来后,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几个悬案, 回回单枪匹马,她的能力毋庸置疑。但她给小张小陆符咒时猛地一拉外套拉链,两人才知道她的外套里面贴满黄符,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好不容易增长的一丢丢安全感,就跟被戳了气的气球一样, 噗呲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凌霄叮嘱两人不要乱跑,破解鬼穴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出制造鬼穴的鬼。

    小陆问:“光找到就行了吗?”

    张凌霄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然后就要看你我的本事了。”

    小陆:……

    让她抓捕罪犯她很有本事, 可要让她抓鬼……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鬼穴里的人都被困着, 且与外界彻底失去联系, 陈局急得团团转, 她问丰登:“就没有什么办法救她们出来吗?”

    丰登抿嘴不说话,闵英智皱眉提醒道:“陈局, 丰登还是个孩子。”

    陈局意识到这一点,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问。

    丰登闷闷不乐,等闵英杰见着她,就发现她圆溜溜的脸蛋皱得像只包子,之前无忧无虑的时候则像刚出锅的小白馒头。

    用手掌压在光溜溜的脑壳上一阵揉搓,闵英杰笑话道:“怎么,人家没有重用你,伤到你自尊了?”

    事关案情,闵英杰一直在闵英智办公室等着,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丰登突然问:“人生在世,应该都向做个好人去努力吗?”

    闵英杰想都不想便答:“当然不是。”

    丰登没有问为什么不是,她小声说话,有点点犹豫,似乎自己也无法判断自己的行为正确与否:“……我不想救身处鬼穴的人。”

    闵英杰还不知道鬼穴是什么,丰登就给她解释了两句,听完后闵英杰便道:“你当然可以自己做选择救或者不救,退一万步说,假使不是人造的孽,也不会有鬼不是吗?你既不是加害者,也可以不做拯救者。”

    说完,她低头看看这个闷闷不乐的小孩,又开口说道:“或许,你可以再等个十年八载,等你成年了,再来履行你们门派所谓救世的职责,现如今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都不是你这个三岁小孩该负责的。”

    要是她记得没错,孟婆一脉似乎已有许多年不入世了。

    把救世的责任堆到一个小孩头上,那成年人存在的意义在哪里呢?

    说话间,丰登已经被闵英杰提溜起来,她低头道:“送你来的条件没忘吧?”

    丰登点头并严肃道:“不做坏事。”

    闵英杰心想你这么个小不点,我真要忽悠你干坏事,你能反应过来?

    但到底是没说什么,开车带着丰登去了工作室。

    闵英杰的工作室位于商业圈中心地带,她在事业上除了电影拉投资外,基本都是自己打拼来的,而且在圈里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所谓的不好惹,主要表现在有闵英杰在的场合,男导演们不敢说教不敢劝酒更不敢开黄腔,因为闵英杰从来不惯着他们,她是真会拎着板凳往人脑壳上抡的,这是她最啃姐的地方,反正不管她闹出什么动静,了了都会给她解决。

    之前电影拍摄完成,闵英杰给自己放了个长假,打算休息够了再开始后期工作,但工作室每天都是有人的,下车前闵英杰叮嘱丰登:“待会儿睁大了眼睛好好观察,要是有哪里不对记得跟我说,知道吗?”

    丰登不明所以,闵英杰也没解释。

    她的工作室位于写字楼的十八和十九层,上下两层打通,整个工作室大概有五十来个人。

    一进门,前台就发出惊喜的声音:“闵导,您怎么来了,要开工了吗?”

    闵英杰无语道:“我这才放几天假,你谢姐来了没?”

    前台连连点头:“来了来了,一个半小时前就来了。”

    她狗狗祟祟地左顾右盼,见仅有的几个同事没注意到自己,这才压低了声音对闵英杰说:“谢姐还带了蔡令令来。”

    这个闵英杰是知道的,她问前台:“蔡令令长得怎么样?”

    前台在工作室也干了好几年了,平时来试镜的演员不知见过多少,出于职业素养,哪怕是见到自己很喜欢的明星她也能不动声色,可闵英杰只是问了句蔡令令长得怎么样,前台直接就红了脸,那副姿态,跟电视剧里被揭开盖头的新娘子差不多。

    丰登耸动了下鼻头,她感觉老三的工作室里有一股很淡的,不怎么好闻的味道。

    带着一点点腥臭,连她这样嗅觉敏锐的都感觉不明显,普通人恐怕根本闻不出来。

    前台忽然开始对闵英杰说蔡令令的好话,闵英杰赶紧让她打住:“她们人呢?”

    得知蔡令令被带进谢思鸣办公室后,闵英杰眉头紧蹙,让前台去喊一声。

    谢思鸣是闵英杰创办工作室后的第一位员工,也是她的得力助手,更是工作室的大管家,平时闵英杰为了拍摄天南海北的跑,有时投入工作能大半年没音讯,全靠谢思鸣维持工作室的正常运转。

    这就可以看出来,谢思鸣是个不折不扣的强人,闵英杰常常吐槽说谢思鸣跟她们家老大一样是个工作狂,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住在公司。

    谢思鸣便会冷酷地说,我的工作时间是跟薪水挂钩的。

    不赚钱谁给你白干啊,当然是工作越久赚得钱就越多。

    两人认识快十年了,闵英杰太清楚谢思鸣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家伙出身乡村,家里光是姐姐就有四个,她是老五,后头还有个弟弟,为了这个弟弟,本就不富裕的家里更是被罚得穷到叮当响。

    大姐二姐初中没读完就出去打工了,三姐四姐早早嫁人,母父还想如法炮制给谢思鸣也找个对象,收一笔彩礼,好给好大男在市里买房买车日后说媳妇。

    谢思鸣打小成绩优异,九年义务教育读完考进重点高中一毛钱没花,其实她爸好几次都想让她辍学,但谢思鸣遇到了很多好老师,她们帮助了她许多,也让她在人生路上没有被拖后腿的人拉偏。

    这种情况下,指望一身反骨的谢思鸣赚钱了回馈家里那是不可能的,她因为少年时期的拮据,对金钱分外执着,哪怕在京市有车有房,也还是对赚钱乐此不疲。

    拜她没本事却爱吹牛的爹,以及愚笨不堪但凭借下面多长了一捏肉的弟弟所赐,谢思鸣对男人完全没兴趣,又因为她老黄牛一样的妈跟姐姐们,谢思鸣别说结婚生孩子,连恋爱都不谈,好些男明星想走她的路子,她连个眼神都不给,堪称铜墙铁壁。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而立之年突然老房子着火,这可能吗?

    一开始闵英杰并没在意谢思鸣的变化,直到谢思鸣发了条冒粉红泡泡的朋友圈,然后她居然给闵英杰打电话推荐了个男明星。

    也就是今儿被谢思鸣带来的蔡令令。

    要不是谢思鸣,闵英杰都没听说过这人。

    她在网上搜了下,才知道蔡令令是这半年来逐渐有了水花的男明星,已经出道六年,社交账号粉丝才刚破千万,因参演一部网剧的男二,靠炒跟女主的cp勉强有了那么点热度,之后接拍了一部同性题材的网剧,成功有了红气,但后力不足,始终没有拿得出手的资源,连代言都是快销产品,这波粉丝的劲儿退了,想再累积下一波可不容易。

    可要说谢思鸣很疯狂,那又不见得,她要是为了蔡令令发疯,闵英杰反倒能确定这中间有问题。

    因为丰登的缘故,闵英杰下部电影已经有了灵感,准备拍一部略带灵异色彩的悬疑片,这事儿她只跟谢思鸣说过,完事没几天谢思鸣就推荐了蔡令令,语气很冷静,说不要求闵英杰一定用他,只是想要个机会。

    开什么玩笑,谢思鸣是在工作室创立初期,哪怕没有合适的女人来面试,都不愿意录用男员工的人。

    她会给男明星拉资源,还是推到死党面前,怎么看怎么奇怪。

    闵英杰是这样想的,世界上就是所有女人都可能基因突变成恋爱脑,谢思鸣跟她们家老大也绝无可能。

    但也不排除像她妈闵斐那样,好端端一个正常人突然开始犯病的可能性。

    谢思鸣小时在家缺衣少食,成年了个子也将将突破一米六,眉眼生得很锋利,像一把开了刃的刀,业内一些纸媒报道她,总称她为铁娘子。

    这样一个被不知多少英俊男明星示好过的人,突然间跟个不温不火的小明星坠入爱河,委实是有点幽默了。

    谢思鸣一出现,丰登就抓住了闵英杰的衣袖,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回事,闵英杰忽然感觉办公室里有一丝很淡很淡的腥气。

    类似鱼虾腐烂了的味道。

    谢思鸣笑着道:“这就是丰登吧?你好,我是谢阿姨。”

    闵英杰不爽道:“占我便宜?”

    谢思鸣:“怎么会呢,三岁小孩喊三十岁的女人阿姨不是正常的事吗?你急什么?”

    她对外人是冷硬的,但跟死党相处就会活泼一些,这么看倒也没什么不正常,除了这点子若有似无的臭鱼烂虾味。

    丰登默默地松开了手,从闵英杰腿上滑下去,哒哒几步跑到门边,以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势将门给关上并落锁。

    闵英杰跟谢思鸣都没看懂,紧接着丰登已经触发超级连招,她拔出背在身后的铜钱剑,跟只小老虎似的,张牙舞爪地朝进门后便一展英俊笑颜试图散发魅力的蔡令令扑去。

    她这小身板儿灵活得很,看着圆,速度却不慢,抓着铜钱剑柄猛猛戳蔡令令,把他揍得上蹿下跳,主要他也不敢还手,资源还没捞到呢!

    闵英杰发现,丰登虽然在狂扁蔡令令,却自始至终没有碰蔡令令的上身,重点打击他肚子以下,当然也可能是小光头太矮,跳起来仍旧打不到人家的缘故。

    这一幕给谢思鸣看傻了,尤其蔡令令挨揍时,还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注视着他,仿佛在说:你看,我都没有还手,姐姐你怎么不来帮我呢?

    谢思鸣的脚动了一下,闵英杰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同时还要分出一半精力注意战局,免得蔡令令还手伤到丰登。

    闵英杰比谢思鸣高一个头还多,又常年健身,谢思鸣可弄不过她。

    随着蔡令令被揍得越来越久,他的情绪开始逐渐暴躁,尤其是眼前这小孩,难不成是猴子成的精,抓不到也就算了,还总是出其不意的攻击他!

    殊不知丰登打得可不是他,而是坐在蔡令令肩膀上,两只干枯黑瘦的小手紧紧抱着他脑袋的婴鬼。

    蔡令令已忍无可忍,正在他对着丰登举起手时,不知是谁一把抓住了他。

    暴怒中的蔡令令对上谢思鸣冰冷的双眼,忽地身子一颤,连忙卖乖道:“思鸣姐,不是我的错,是这个小孩——”

    话没说完,谢思鸣已狠狠甩开他,并问了一句令蔡令令遍体生寒的话:“你怎么在这里?”

    丰登趁机跳起来用剑尖戳了蔡令令脐中一寸半位置的气海穴一下,蔡令令浑身一僵,不知为何就失了力气,软绵绵瘫坐到地上了。

    “他养婴鬼!”

    丰登跑了两步到闵英杰跟前,指控蔡令令。

    蔡令令还没想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听见有人说自己养婴鬼,他登时打了个哆嗦,厉声反驳:“我不是,我没有!”

    然后对着谢思鸣就是另一种缠绵的态度,因为他很清楚现场受他迷惑的只有谢思鸣,他要是不想完蛋,就得把这个抓得牢牢的:“思鸣姐,你是知道我的,我怎么可能搞这种邪门歪道呢?你要给我做主啊!”

    谢思鸣眼神茫然了几秒钟,然后她的后腰不知被什么东西捅了下,回头一瞧,小光头已经火速指向闵英杰,意思是闵英杰指使的。

    谢思鸣:……

    算了,跟小孩子计较什么,更何况戳蔡令令的是剑尖,捅她的是剑柄,这何尝不是一种偏爱呢。

    闵英杰拉着谢思鸣坐下,并给她倒了杯热水:“你怎么回事?”

    谢思鸣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我……你不是在休假?”

    什么风能在休假期间将咸鱼王吹回来?莫不是见鬼了。

    要是丰登听得到谢思鸣的心声,此时此刻她一定会连连点头,可不是见鬼了吗,这一点不用怀疑,可以再多自信一些。

    闵英杰提醒道:“是你叫我来的。”

    “怎么可能?我干嘛叫你——”

    谢思鸣的否认终止于闵英杰展示出的聊天记录,丰登攀着重新坐下的闵英杰大腿往上爬,因为她太矮了,爬到闵英杰腿上才能清楚地观察谢思鸣表情多变的面容。

    真的是好精彩,青白交加,中间通红了十几秒,最后黑成一片,好像打翻的颜料瓶,色彩纷呈。

    闵英杰啧啧有声:“没想到啊没想到,谢姐你还有这么一面呢,瞧这条信息,我来给大家念念,我——”

    谢思鸣面无表情地捂住她的嘴并威胁道:“你敢说出去一个字,我就辞职。”

    这个威胁过于到位,闵英杰火速闭嘴,自己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表示决不胡说。

    对于让老谢颜面尽失的蔡令令,闵英杰都不敢想象他接下来会有多惨。

    说实在的,闵英杰一开始的名声并不好,不管是影娱圈还是文艺界,她身上的标签就两个,恃才傲物、不合群。别以为只有明星之间才会互相算计,闵英杰年纪轻轻便跻身名导行列,还拿了国际大奖,拍的两部商业片也是叫好又叫座,恨她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给她造黄谣的,朝她泼脏水的,忌恨她年轻却才华横溢的,想给她当爹被她毫不客气怼回去的……加起来也能成立个复联了。

    可谁让闵英杰有个厉害的大姐,以及厉害的死党呢。

    有闵氏集团的资金支持,谢思鸣大展拳脚,一举将闵英杰岌岌可危的声名拉了回来,导演圈的老男人们抱团排挤她又如何,现阶段闵英杰就是家喻户晓的天才导演,能踩在他们头顶蹦迪的那种。

    谢思鸣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操纵舆论,比如她念高中时家里不同意,明明是他们不愿意,却非要说是谢思鸣自己不想给家里增添负担所以不想读了,她亲爹还到处跟村里人夸她懂事,把谢思鸣架到火上烤,好像她要继续念书的话就是错误。

    谢思鸣没有争辩,她悄悄联系了学校以及对她很好的老师,然后在她爸大吹特吹的时候当着一堆村里人的面捅破,重男轻女这种事,很多人都在干,但又特别要脸不喜欢别人说。

    孝顺的话是她爸说的,戳穿她爸撒谎的是老师,直到现在谢思鸣在村里的形象还是个听话懂事学习好的孩子,没人知道她这些年一毛钱都没给过家里,她爸连她住哪儿,干什么工作都不晓得呢。

    她那个网瘾少男的弟弟倒是知道,但那又怎么样呢,以谢思鸣现在的人脉跟手段,想搞他跟弄死只蚂蚁一样轻松,他根本不敢往外说。

    户口早迁了,名字也改了,没到赡养年纪谢思鸣就不会付一分钱,就算到了法律规定的赡养年纪,谢思鸣也无所谓,她愿意花这个钱打官司,老家那些人耗得过她?即便法院判她付赡养费,她给的钱,也得有本事花出去才行,别忘了她爸还有个心肝好大儿呢。

    妈爸早晚会死,但弟弟年轻呀,有好些年可活呢。

    谢思鸣早就不去想童年时期的痛苦了,那些打骂与贬低是她童年的全部,像她妈爸那样,养一个女孩能花多少钱?随便给点吃喝,初中没毕业就撵出去打工,她大姐给私人饭店干活,扒龙虾扒得手指都烂了,一个月两千块钱还得交出去一千八。

    因为弟弟成绩差,谢思鸣在初中以前考得好回家还会挨骂不被允许吃饭呢,谁让她叫家里的金贵男宝不高兴了。

    丰登这一顿揍,将蔡令令身上的怨气揍得七七八八不剩多少,其中当然也包括他强行和谢思鸣连接在一起的姻缘线。

    姻缘线一断,谢思鸣就会清醒许多,等丰登给她画张符,再多晒晒太阳便能彻底康复。

    谢思鸣越生气就越冷静,她要是拍桌子怒吼,闵英杰还不怕她,但谢思鸣要是轻声细语的跟她讲话,那才叫恐怖呢。

    现在谢思鸣就处于暴怒状态,可她不吼不叫甚至脸上还带笑,成功让并不了解她的蔡令令欣喜不已,还以为自己能像之前那样拿捏谢思鸣,漂亮的脸蛋上表情更加柔和,声音也甜腻:“思鸣姐——”

    谢思鸣刚才跟闵英杰说话是背对蔡令令的,所以蔡令令只看见她眼下这温柔的一面,一颗心因即将到来的资源荡漾不已。

    谢思鸣说:“令令,你先回去,英杰让我来说服,她脾气暴,免得一会儿产生误会。”

    蔡令令冲她扭了两下,噘嘴道:“那我刚才挨打了怎么办啊,就算是小孩也不能这样打人吧。”

    谢思鸣微笑:“放心,我一定会给你做主的,不用担心。”

    这话蔡令令信,因为自打他攀附上谢思鸣,那真是头一回知道有个靠谱的大佬傍是种什么感觉。谢思鸣出手大方做事妥帖,蔡令令的日子从没这样舒心过,这让他更加庆幸自己养了婴鬼,不然怕是给谢思鸣提鞋人家都不乐意看他一眼。

    第615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十七)

    三言两语将蔡令令哄走后, 谢思鸣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入狂暴状态,闵英杰都不敢在这时候招惹她。

    她嘴刚张开,一个字还没说呢, 就迎来了谢思鸣的警告:“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闵英杰:……

    她火速闭嘴, 冲丰登龇牙咧嘴做表情, 丰登反正是没看懂闵英杰的意思,她拽拽谢思鸣的衣摆, 谢思鸣不耐烦地一低头——好吧,她对小女孩的容忍度一向比较高,而且虽然没看懂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这个小光头将蔡令令揍了一顿后自己就恢复了正常。

    闵英杰小声嘀咕:“怎么不见你对我这么和颜悦色。”

    她可是老板!

    丰登从兜兜里摸出一张叠成小鸟的护身符, 举到谢思鸣跟前。

    谢思鸣不会跟小孩一般见识,她扭头问闵英杰:“你这就是所谓的要骗过别人就先骗过自己?”上一部电影都没剪,下一部电影的灵感就要带到日常里来了?

    闵英杰:“你缺爱所以跟刚才那货两情相悦, 或者是你受到某些玄学手段被蛊惑,所有弱智行为都不是出自本心。这两种说法你觉得哪一种你比较能接受?”

    谢思鸣的脸更黑了,她在闵英杰跟前一向比较真实:“……”

    她接过护身符, 勉强对丰登露出笑容:“谢谢。”

    不过看谢思鸣把护身符随意往口袋里放的姿态,估摸她不怎么信。

    闵英杰以前也头铁, 后来不是涨见识了吗?她这么有姐妹爱的人,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死党去撞南墙呢?谢思鸣这段时间大毛病没有,但总是跟闵英杰介绍她的“男朋友”, 话里话外还都透着想把蔡令令推给闵英杰当主演的意思, 要不然闵英杰不会带丰登过来。

    有丰登在, 闵英杰比较有安全感, 否则她单枪匹马的,万一也被捞男盯上怎么办。

    蔡令令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后——他现在是个单独打拼独立自主的小白花人设, 因为不愿意被潜规则所以一直不红,好不容易看着像是要走红了又被同期男明星防爆,公司逼他签订不平等合约,到现在他还租住在一个没有隐私可言的老旧小区……总之天上地下充满了要害他的人,而谢思鸣是他唯一的救赎唯一的希望,没有她他就活不了。

    谢思鸣脑子清醒后回想起来,自己差点儿就把名下的一套高级公寓转给蔡令令住了,幸好蔡令令扮演坚强小白花上瘾,他要放长线钓大鱼,不能一次性把好处全吞了,房子车子固然是好东西,但他要是能当上闵英杰的男主角,到时候要什么没有?

    所以他表示自己想自力更生,拒绝了谢思鸣的房子,连想要资源都假惺惺地表示说我只需要一个机会如果闵导觉得我不合适我绝不勉强。

    实际上今儿个丰登要是不在,闵英杰恐怕也要步谢思鸣后尘,让他蛊惑得团团转。

    毕竟老大好久没在家了,闵英杰前不久又进过孽海。

    说到回了自己老破小出租房的蔡令令,其实他不像表面上这么穷,银行卡余额少说有六个零,但他深谙如何勾起女人对自己的怜惜,表现得像只雨夜湿毛小狗,冲她摇摇尾巴,她就会爱意泛滥,把他当宝宝一样照顾了。

    躺在床上的蔡令令睡不着,他回想起白天那个三头身的小不点,操着一把奇奇怪怪的铜钱剑把自己抽个够呛,害得他都没时间跟闵英杰对话,更别提是出言迷惑她,但有谢思鸣在,问题……应该不大吧?

    这时蔡令令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拿起来一看,是谢思鸣日常的晚安打卡。

    他发了个卖萌的打滚小猫表情包过去,接一条“爱你哟”语音,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没关系,她还在他的控制中。

    想到这里,蔡令令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床头柜,从里面捧出一座只有巴掌大,蒙着一层红布的神龛。

    红布掀开后,神龛里供奉着一只小小的瓷瓶,蔡令令点了支香,又将清水换了一碗,嘴里念念有词:“乖宝宝,你可要保佑爸爸,等爸爸功成名就了,一定会让你投胎做爸爸的孩子……”

    他看不见坐在自己肩膀上搂着他脖子的婴鬼,平日里它应当是温顺安静的,只有蔡令令有所求时才会行动,但此时,婴鬼张着漆黑的一张嘴,两只眼珠泛着淡淡的红光,一副饥饿至极的模样。

    好饿好饿,好香好香。

    有一滴黑色的口水滴落到床单上,很快将棉布侵蚀出一个小洞,不过蔡令令没有注意,他还沉浸在马上就能傍上大佬从此一帆风顺在娱乐圈横着走的美梦。

    梦里他摇身一变,凭借一部电影斩获国内数项大奖,随后更是接到了外国名导的邀约,自此名利双收左拥右抱,先前他必须得舔着才能捞到好处的谢思鸣跟闵英杰反倒得给他下跪……梦里的场景有多美妙,醒来后蔡令令所面对的现实就有多么残酷。

    第二天,蔡令令没有工作,因为他在攀上谢思鸣后就跟那个没用的废物男经纪人闹掰了,不说是老死不相往来,至少也是互看不爽,所以蔡令令点了个外卖在家里上网,无意间看到了个爆热搜,说是某某男老板跟圈内某小生的不伦情事。

    发布预告的是个粉丝颇多的狗仔账号,热搜挂了整整一天,感觉但凡有个智能手机的人都在等待真相。

    将所有看客的胃口吊足之后,隔了一天,狗仔发布了一个十分劲爆的长视频,点开就能看见年轻貌美的流量小生岔开腿坐在脑满肠肥的男老板大腿上用嘴给人喂酒,身上布料加起来够不上一个假领子,场面极其下流,对话更是不堪入目。

    视频过后,狗仔又发了一条九宫格,上面时间地点都写得清清楚楚,并表明该小生是在明知男老板已婚的情况下蓄意勾引,狗男男在一起厮混时还在说原配坏话,一个忘恩负义,一个小人得志,简直令人作呕。

    像这样的花边新闻可不多见,总之蔡令令如他做梦那般红了,红得发紫紫得发黑,就是这个走红方式他没想过,一夕之间所有人都认识了他,连家里人跟亲戚都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过来问他到底怎么个事儿。

    蔡令令能说什么?蔡令令敢说什么?他跟男老板确实是有这回事,那部同性题材的网剧就是靠这个换来的,逢场作戏说的那些话怎么能当真,他还能真把原配挤走自己上位不成?要不是这男老板吃了不认账,给一部破烂网剧就想跟他一刀两断,他至于铤而走险去请婴鬼吗?

    蔡令令恨得牙痒痒,他立刻给谢思鸣打电话,可一直显示通话中,他又给男经纪人打,经纪人倒是接了,但通话五分钟,其中四分钟五十九秒都在冷嘲热讽,恭喜他真的红了。

    蔡令令没办法,只能上网自我澄清,但他的账号是公司统一管理的,男经纪人早对他怀恨在心,直接将密码给他改了!

    没等蔡令令想到办法呢,他所有平台的账号就都被封禁了,结果就是连他的“黑红”都只是昙花一现,除了他的小视频满天飞。

    蔡令令只剩下谢思鸣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谢思鸣的公关能力那么厉害,肯定能帮他解决这次丑闻,说不定还能直接扭转舆论,从此送他上青云!

    抱着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蔡令令再次给谢思鸣打了电话。这回电话谢思鸣接了,但不是蔡令令想象中的安抚呵护,而是用很温和的语气通知他法院见。

    ——房子蔡令令是没接,可他花了谢思鸣不少钱置办行头,而且全是名牌,零零总总算下来,把他所有存款都赔给谢思鸣恐怕还差点儿。

    谢思鸣听着电话那头破防的大哭大叫,心情很好的开了免提,一边工作一边欣赏,纯当背景音乐。

    哭到精力不济的蔡令令开始破口大骂,他在谢思鸣面前装了那么久的乖,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不服,他不服!

    谢思鸣对他的无能狂怒一点都不在意,笑笑提醒道:“我劝你最好还是积点口德。”

    用小光头的话来讲,恶意越强烈,婴鬼就越容易失控,本来它靠蔡令令强行绑定谢思鸣的姻缘线来汲取生存的能量,可姻缘线已被丰登打断,孽力一回馈,婴鬼失控是早晚的问题。

    它会先吃与它关系最为紧密的人,首当其冲的就是供奉它,许诺它却又不履行的饲主。

    不说谢思鸣信不信这些,她从丰登口中得知婴鬼的特殊性后,就请丰登帮忙暂时压制住可能失控的婴鬼。

    这当然不是仁慈,而是谢思鸣很清楚,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男同性恋者,无论他生前怎样品行卑劣,一旦他死了,且死亡的消息大面积传播,那么毫无疑问,他会立刻成为圣人,将有无数善良的人自发悼念他,甚至想发设法挖掘他的点点滴滴,帮他洗白,将他塑造成被黑暗社会吞吃的可怜弱势者。

    所以就算婴鬼要反噬,也不能这么快反噬,热搜还烫着呢,九宫格也在首页挂着,怎么也得等到官司打完,她把钱要回来,而这点黑红的热度也降至冰点才行吧。

    谢思鸣主打一个绝不吃亏,并将敌人的后路彻底堵死,一点机会都不给。

    所以蔡令令胆战心惊了整整半个多月,这半个月他被搞得精神衰弱,晚上连睡觉都不敢,因为小区里有邻居认出了他,这一个多星期老有人半夜来敲他家门。而且他的私人信息不知怎么泄露了出去,蔡令令怀疑是前经纪人恶意报复。

    总之二十四小时都有短信轰炸,尤其以同性交友为多,蔡令令连下楼扔垃圾都不敢,屋子里堆满了生活垃圾,时间一长满屋都是怪味。

    期间法院传票也来了,如果他不出庭,就有很大可能性被强硬执行,蔡令令想搬家,但不敢见人,想跑路,又不知该往哪儿去。

    但好在热度一天天下来,只要戴上鸭舌帽墨镜还有口罩,走在路上就没几个人能认得出。

    可他的明星梦至此彻底破碎,情绪崩溃的蔡令令无处宣泄,以至于忘记了床头柜里的神龛——距离上次供奉它已经过了半个月。

    等到没几个人讨论这个丑闻时,蔡令令的银行卡余额也已所剩无几,他决定换个城市生活,在收拾行李时他再次看见了落灰的神龛,出于某种愤恨,蔡令令高高举起双手,将神龛用力摔下,人也跟着出了口恶气。

    “呸!”

    他骂道:“你爹的,还以为你真有点用,白瞎我花的那十万块钱!”

    想想都生气,养个小鬼还得对人卑躬屈膝的讨好,捞的那点好处最后全还回去不说,连自己的积蓄跟名声也全搭了进去。

    不想还好,越想心越痛。

    蔡令令拎起行李箱往门口走去,没再管地上碎裂的神龛,以及满是垃圾的出租房。反正他以后也不住了,打不打扫是房东的事。

    遗憾的是蔡令令最终没能离开,他被什么凉丝丝的东西抱住了脖子。

    低头一看,发现这是双细细小小的手,看着如同干枯的鸡爪子一般,指甲还特别长特别尖。

    “爸爸爸爸。”

    婴鬼的声音很难形容,像用指甲盖划拉玻璃黑板,听得人毛骨悚然。

    蔡令令僵硬地扭头,恰好与婴鬼黑洞洞的双眼四目相对,他的呼吸因此暂停,随即是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

    婴鬼很不喜欢爸爸发出这样的声音。

    是他将它请回来的,又许下那么多的承诺,其实婴鬼知道爸爸在说谎,因为爸爸又不能怀孕,根本没办法让它被生下来。对婴鬼而言,所有阻碍它出生的人都该死。

    爸爸应当为此付出代价。

    于是它一口咬了下去,獠牙直接刺透蔡令令的脖子,婴鬼不喜欢爸爸死得太快,它希望爸爸被自己一口一口吃掉时是清醒的,因为刚出生的婴儿被杀死时,也总是哭个不停。

    蔡令令吃过一次烤羊排,当时他戴着一次性手套,抓着一根烤得流油的羊排张嘴就咬,牙齿陷入丰沛多汁的嫩肉后用力向外拉扯,就能轻松扯下一片肉,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幸福感爆棚。

    现在他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婴鬼嘴里的“烤羊排”,它咬他也是死死叼着皮肉往后拉扯,撕下大片大片血肉,疼得蔡令令神志不清。

    可他逃不掉,怎么都逃不掉!

    身上的每一根痛觉神经都被放大了一百倍,他甚至能听到小鬼咀嚼血肉的声音,像在听一场催眠的ASMR,但他是食物,不是表演者。

    那些爱慕的眼神,羞红的脸庞,毫不掩饰的爱语……每个看到他都不可避免对他产生好感的人……本来他的人生不该这样的,随着名气逐渐响亮,谢思鸣也好闵英杰也好,她们都会为他痴狂,可最后却是蔡令令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

    连骨头都被嘎嘣嘎嘣的咬碎了,蔡令令痛到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嚎啕大哭,音调忽高忽低,诡异又响亮,与婴鬼进食的声音形成了一支无比美妙的交响曲。

    等谢思鸣再听说蔡令令的消息,已经是警察上门找她了解一些事了,因为蔡令令房租迟迟没交,房东去收房,却发现房子里到处都是血迹和垃圾,打包好的行李不知为何没有带走,蔡令令至此下落不明。

    谢思鸣很不爽自己被找上门,她跟蔡令令屁的关系都没有,他是死是活关她什么事?

    于是她很愉快地给警察提供了那位包养过蔡令令的男老板的信息,之前长视频被爆出来时,男老板的身份就被扒过一轮,谢思鸣觉得他家公司应该还经得起再来一次的打击。

    当然要是撑不过去,那就干脆倒闭好了,省得男老板再到处乱发情。

    谢思鸣处理蔡令令的这半个月时间,原本盘踞在京市不同方位的六个鬼穴,已经扩大到了原本的两倍有余,再这样下去可了不得,而且进入鬼穴的警察跟玄门人士,到现在一个都没出来。

    如今,玄盟所有高层已经抵达市局,试图勘破鬼穴,拯救无辜之人,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鬼穴已持续半个多月,里头很可能已没有活人。

    如果不是事态紧急,玄盟并不想和国家合作,他们拥有玄妙的法术和传承,这些一旦摆到明面上,为了合作就不得不上交,否则政府是傻的不成,免费给他们提供人力财力和支持,却不索取一分一毫?

    只可惜现在不是古时候,玄盟地位大不如从前,年轻一代又青黄不接,他们不得不放下高贵身段寻求生存。

    不过这种高傲是刻在骨子里的,大有一种富人瞧不起穷人,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的高贵劲儿在里头,那态度就是“我们修行之人与尔等普通人为伍真是自降身份”。

    哪怕他们已经很努力在接地气了,但这种瞧我多纡尊降贵的表情跟动作,以及稍有警察对他们所讲的某句话不理解便露出的无奈眼神,都很令人火大。

    “所以造成鬼存在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诸位究竟能不能给出一个合理且正确的回答?”

    陈局作为此次促成政府与玄盟合作的主事人,万万没想到要听这群所谓的化外之人跟自己打官腔!

    “我希望诸位大师能明白一件事,给犯人定罪需要足够的证据,对鬼也应当如此。”

    总不能这些大师两张嘴皮子一碰,政府就要听从他们的去冲锋陷阵把所有鬼都给消灭了,陈局更关心鬼的形成与由来,以及如果鬼的存在来自人为,那么应当如何避免。

    玄盟盟主是目前玄学界最大门派兴安派的掌门人,道号四方,个头中等,眼睛细长,在玄盟很有威望,也是他主动向政府求助,提出合作邀请的。

    “你们警察在抓捕犯人后,都喜欢问他们为什么犯罪吗?”四方真人问,“罪犯是恶,鬼也是恶,我等玄门中人,便以剿灭恶为己任。”

    言下之意甭管好鬼坏鬼,反正通通非我族类,全部杀了就是。

    陈局显然不能接受这套理论,双方既然是谋求合作,那彼此的地位就是平等的。她是真没想到,把修行挂在嘴边的玄盟居然也来官场这一套,所以陈局的态度迅速冷淡下来,她淡淡地说:“想合作,总得给人看到你们的实力,遗憾的是玄盟几次派来的外援,除了九莲派的张凌霄真人与张紫阳真人外,都过于柔弱了,还得警察给他们擦屁股。”

    顿了下,她继续道:“不如四方真人先将困在鬼穴中的人救出来,再破了鬼穴,然后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谈关于合作的事。”

    四方真人多年来地位超然,所有门派都捧着他,偶尔出去抓鬼驱邪,也是既赚钱又得名声,谁不毕恭毕敬地称呼他一声真人,这姓陈的公安局长倒好,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

    自诩正义之士的四方真人心眼十分小,当下便将此事记在心中,留待日后有了机会再行报复之举。

    这一点陈局是不知道的,就算知道她恐怕也不怎么在意,小丰登可是送了她一张小老虎护身符,正贴身放着呢。

    而且玄盟要真敢对她下手,那就意味着与政府为敌,相信他们不会如此愚蠢。

    如果是私底下动用些腌臜手段,陈局干了这么多年工作,又是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能被他们拿捏?

    别看四方真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他也戴了支价格不菲的手表,兴安派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是屹立不倒的玄盟第一门派,历任掌门人都很会生财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

    鬼穴的扩张已经到了极为恐怖的程度,放任下去必然出事,但表面上稳如老狗的四方真人并没有多少信心,因为这是有史以来,他所见过听过,在门派典籍记载上都不曾有过的,最凶煞的鬼穴。

    可事已至此,再是龙潭虎穴,也都得硬着头皮上了。

    第616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十八)

    今天是李芒、小钟以及张紫阳被困鬼穴的第17天。

    她们眼睁睁看着原本正常的小区一点一点被黑色雾气侵蚀, 最终连天上的太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尽黑暗。

    尤其是李芒和小钟,之前她们总认为鬼兴许能够沟通, 现在的话她们已经不会这样想了, 鬼的确是非人, 并且对人类抱有强烈敌意的生物,整个鬼穴中的人, 所有的恶意都被放到最大,她们已经记不清楚多久没有吃到过正常食物,又有多久没有呼吸过新鲜空气。

    现在对于地上七零八落的残肢断腿, 大家都学会视而不见了, 这里是人间地狱,血肉横飞,只有杀了别人, 自己才不会被杀。

    李芒和小钟坚信陈局不会不管她们,但张紫阳让她们别抱太大希望,当然这悲观不是针对陈局, 而是针对玄盟的。

    “那群人可会摆架子了,我以前跟兴安派的人碰上过, 为了彰显自己的重要,他们会等到邪祟入侵最严重的时候才出手,根本不在乎这个过程是否会有无辜之人被害, 他们只想当救命稻草, 不想给任何人锦上添花。”

    出场越晚, 越显得有身份, 毕竟曾经还有过传说,说是玄门中人能够超脱于世, 达到不老不死青春永驻的境界呢。

    “所以就算你们领导立刻向玄盟请求支援,他们也不会及时赶到,肯定是能拖则拖,拖到你们为利益让步为止。”

    张紫阳一巴掌拍开试图偷袭自己的男人,干脆利落地将对方四肢关节一卸,丢在地上不再过问,看他自己运气了。反正在鬼穴里,不吃东西也没事,靠吸幽冥所形成的黑雾就能生存,鬼傀就是这样由内而外形成的。

    因此即便感觉不到饥饿,李芒等人也坚持正常进食,虽然这样的抵抗聊胜于无,但总不能坐以待毙,她们坚信着还有离开鬼穴的一天。

    实际上从陷入鬼穴至今,没有任何人见过鬼,可被困在鬼穴里的人却都像疯了一样开始杀戮,好像永远不会停下。

    要怎么样才能结束这一切?制造这个鬼穴的鬼甚至到现在都不曾现身,张紫阳的罗盘在鬼穴中早已失灵,无法定位,因为处处都是幽冥,根本无从判断鬼置身于何处。

    三人各自拎着两大袋物资走入地下车库,负责留守的几个女孩纷纷迎上来。

    “李队,钟姐,紫阳,你们回来了?”

    李芒将袋子放下,问:“其她人呢?还没回吗?”

    最前面的女孩点头:“还没有,但应该也快了。”

    果然,说话间陆陆续续有同伴返回,她们都是鬼穴内还能保持理智的人,大家自动自发聚集在了一起,彼此提醒彼此照料,互帮互助,这才能在鬼穴中始终维持清醒与安全。

    按理说这样多的一群人生活在一起,对鬼来说是非常不稳定的因素,可地下车库里的黑色雾气并没有增多,鬼分明是知道她们的行为,却又并不在意。

    是笃定她们逃不出去吗?

    一开始是信号丢失,后来连手表都不再走动,计算时间只能靠估量,所以这十七天也只有前面几天是确定的,到现在究竟过去了多久压根没个定数。

    因为有李芒小钟和张紫阳在,警察跟玄学人士都有,三人又非常靠谱,因此大家的精神状态只是略有些萎靡。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约莫二十个小时后,已经被黑雾笼罩的鬼穴上空突然发生异动,张紫阳让众人后退不要靠近,她看得出来这是有人在使用很厉害的法器,普通人靠近的话很可能被误伤。

    法器催动后令鬼穴短暂地破开了数秒,于是大家终于看见了暌违已久的天空,从前天天行走于阳光下,从来不知道原来天空能够这样好看,哪怕因为空气污染透着一层阴霾的灰。

    一时间群情激动,都以为是救兵来了,能从这鬼地方逃出去了。

    跟旁人相比,张紫阳的神情就凝重许多,她难以判断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法器看着很厉害的样子,能驱动这样法器的人必然也是高手,但……也许就是单纯的直觉,总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半个多月她们连鬼都没有找到,鬼穴却在不停扩大,这就说明鬼一直存在于鬼穴中。这个前提下,鬼穴会如此轻易地被打开吗?

    张紫阳的疑虑有理可循,但比预料中更轻松打开鬼穴的玄盟中人可不这么觉得。

    身为玄盟盟主的兴安派掌门真人四方,甚至在将鬼穴打开一个入口后开始故弄玄虚,一副很不理解为什么鬼穴会扩大到这种程度的模样,以至于他叹着气陈局说道:“早知这鬼这般水平,便不让道友们辛苦跑这一趟了。”

    话说得阴阳怪气的,因为陈局当初坚决要求他们多派人来,不要向之前那样几个几个轮番送。

    但此人真有几分本事,陈局便点头道:“那就有劳四方真人尽快救人了。”

    没能从陈局脸上看到恼怒,四方真人颇为遗憾,成功打脸的扬眉吐气加重了钝感,令他不将这鬼穴放在眼里,他身上可有好些历代掌门留下的法宝,区区恶鬼能奈他何?

    同一时间的其它五处鬼穴,玄盟的人同样成功打开鬼穴,如四方一样志得意满地进去,有两处鬼穴的人还大言不惭地说,会将所有人平安带出来……

    真的吗?

    随着鬼穴出现入口,张紫阳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她不能对着准备进来的玄盟中人大喊说你们别来,毕竟她没有什么依据纯凭第六感,而且说不定人家还以为她是不想让他们出风头呢。

    在张紫阳犹豫的这点时间里,四方已经带着另外八人成功进入鬼穴,他脸上还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张紫阳清楚地看见他们进来后,黑雾重新将入口吞没,刚才短暂亮过相的天空也再度消失。

    “啊!!!”

    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惨叫,从张紫阳等人的角度,只看见一条黑乎乎的灵活东西抓住了一个人,高高举起再重重摔落地面,砰的一下,已然炸开一朵血花。

    偏偏这黑乎乎的触手状物并不满足,它还在举着手中残骸,继续一下一下往地上砸,像个顽皮的小孩在暴力玩弄一个玩偶,玩偶的脖子被摔断,四肢扭曲,被砸的连内脏都四处飞溅。

    离这倒霉蛋最近的几个玄士根本来不及反应,一身法衣便已污秽不堪,张紫阳几乎是肉眼看着四方真人上演变脸绝技,这让她想起好几年前玄盟开会时,姥姥带她跟大师姐一同过去,当时碰到四方真人,这厮表面上和气友善,话里话外却优越感十足,还任由他身边的徒儿嘲讽她们九莲派穷得叮当响。

    四方怒喝一声,就地滚了一圈,躲开偷袭他的黑雾触手,随即有两人拔出桃木剑向触手斩下,然而黑雾本就没有实体,桃木剑伤不到它们分毫。

    等四方意识到自己上了鬼的恶当,被恶鬼请君入瓮了之后,脸色愈发难看,而除却第一个被活活摔死的倒霉蛋,黑雾似乎并不想直接将剩下的人全部杀了,它们像巨大的蛇,一圈一圈又一圈的缠绕上这些玄士的身体,用力之大,令他们的骨骼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最后缠绕过口鼻,偌大一个活人,当场成了茧。

    然后便被拖入更浓更黑的雾气之中,销声匿迹。

    张紫阳意识到了什么,马上追了过去,李芒跟小钟对视一眼随即跟上,临走前提醒其她同伴,让她们快些回到地下车库,不要出来,之前搜集的物资够她们度过好几天了。

    包括四方在内,本次鬼穴一共进入九人,除却被杀鸡儆猴的第一个外,余下八人直接被黑雾卷走一半以上,仅剩四方和他的大徒儿,也就是曾经阴阳怪气过九莲派的那位,张紫阳记仇,对方化成灰她都认得出来。

    见此人吓得两股战战,张紫阳快乐地开启嘲讽模式:“怎么腿夹得这么紧,进来之前没上厕所吗?你可是兴安派的大师兄,应该不会像低素质男人那样随地小便吧?”

    都这种情况了,四方还有心情喝斥张紫阳:“放肆!”

    张紫阳正要继续快乐地问候回去,李芒冷淡的声音已经响起:“现代社会可不讲究尊卑那一套,人人平等,放什么肆?”

    见这三个女人健步如飞,自己器重的大徒儿却腿软得直接一头栽倒,四方臭着脸将人从地上拽起来:“娘们唧唧的像什么样子,你可是个男人!这样让为师如何放心将兴安派交到你手中?”

    在场三个纯娘们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在四方忙着训斥徒儿不看路往前跑时,小钟悄悄伸出罪恶的脚,害得四方当场扑街,被他扯着走的大徒儿当然也没能幸免,师徒俩抱团滚了两圈,张紫阳感叹道:“真是有男人味呀!要不怎么说还得是男人呢,连滚都滚得如此有阳刚之美。”

    四方以前见过鬼穴,但像这样大的却还是头一回,当然不如已在鬼穴生活了半个多月的张紫阳三人熟悉,他爬起来后疑心不已,方才总觉着是有人故意绊他……

    李芒提醒:“幽冥很喜欢恶作剧,小心脚下和头上。”

    像是为了验证李芒的话,下一秒大徒儿就惨叫连连,原来是不知哪里来的神秘力量攥着他的头发往上提,直接令他双脚离地了。

    不知是癖好还是复古,总之除了和尚外,男玄士们大多留长发,或束在脑后,或在头顶盘髻,非常方便下手,四方的大徒儿都被扯成吊梢眼了。

    如此不合时宜,幸好李芒跟小钟身为警察比较有自制力,不该笑的时候不会笑。

    张紫阳就没有这种困扰了,她一手指着四方的大徒儿一边猛拍大腿,差点笑到岔气。

    李芒扯了她一下,再笑四方的眼神都能把她给刀了。

    闹这一出,她们的速度可没降下,说来也奇怪,黑雾若是想跑,就决不会被追上,这次它们却时不时现个身留下点踪迹,好让众人不至于追丢。

    大徒儿被四方骂了一通,总算是冷静了些许,他会被吓成这样也情有可原,毕竟身为大师兄,他平时鲜少单独接任务,见识过的那些血腥场面,身边也总有四方在。

    可刚刚那个人被杀时,大徒儿靠得最近,看得也最清楚,这对他来说画面冲击感太过强烈,没当场吐出来已经是多年积累了。

    几人追着黑雾触手,期间无法确定被抓走的人是否还存活,因为他们偶尔会垂落一只胳膊或一条腿出来,看着柔若无骨,好像只是一坨死肉。

    四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摸着怀里的法宝,仿佛能给自己勇气加持,刚才开鬼穴开得那样简单轻松,足以说明这鬼不算厉害,此前那么多幽冥邪祟都能收服,区区恶鬼又有何可惧?

    他可是玄盟盟主,兴安派的掌门真人!

    不知追了多久,也不知追到了何处,只知道当她们失去黑雾触手的踪迹时,已置身于一片漆黑墨色之中,李芒感觉有点像在孽海,只不过没有窒息感,也看不到什么特殊画面。

    噔噔两声,像突然打开的电灯开关,众人脚下忽地亮起血红色的光,低头一瞧才发现,不知何时,双脚已站在一条仅一人宽的小路上,脚下泥土嫣红似血,踩下去,正如置身血海之中。

    而这血红色的光,则来源于小路左右两侧悄然摇曳的红花。

    细长的蕊,鲜红的瓣,见叶不见花,见花不见叶,正是被称作死亡之花的彼岸花。

    张紫阳整个人都僵了,她喃喃道:“喂,咱们正在走的,应该不是黄泉路吧?”

    活人怎么能去地府?只有死者的亡灵才会踏足于此。

    这种时候,也就不在意四方究竟为人如何了,谁让他在场最老的那个,张紫阳想,出身名门正派,肯定底蕴深厚,应该能解答她的问题。

    结果四目一对,四方那张老脸上尽是茫然,很明显他不知道此时身在何处。

    李芒扭头回望来时路——那里已被黑雾吞噬,只有两岸的彼岸花亮着向前的淡淡血光,而这条黄泉路一眼望去,浑似一团巨大混沌的旋涡。

    来路已无,去路惘然,除了继续往前走别无选择。

    然而比起渺茫的前路,更可怕的是每往前走一步,从幼时呱呱坠地至今的每一幅画面,就都会浮现在眼前。

    更更可怕的,是所有人的记忆画面居然是共享的!

    张紫阳哆嗦着嘴唇,脸色灰白,她七岁时睡觉做梦上厕所结果醒来后发现自己真的上了个厕所的事……堪称她人生中最恐怖的黑历史,除了姥姥跟大师姐没人知道,她们俩也答应过绝不告诉第四个人,现在好了!所有人都知道了!

    而小钟刚工作时曾经因经验不足导致铐犯人时手滑将自己跟犯人铐在一起的糗事,现在也瞒不住了。

    李芒……李芒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此生最社死的画面是小时候出于好奇带着一群小伙伴拿捡来的鞭炮炸粪坑,由于嫌弃鞭炮力度不够大,于是她充分发挥了自幼便有的发明创造精神,将所有鞭炮拆开,然后把里头的火药堆到一起……效果喜人,粪雨满天,连不远处唠嗑的大人们都没能逃过。

    那天村子里所有的小孩都哭了。

    三人竭力避免彼此对视,李芒在心里狂叫,我的形象,我的形象!

    不过正所谓没有比较就没有高低,跟另外两人一比,她们仨那简直就是伟光正的圣人。

    先说四方的大徒儿,四方收徒是广撒网的方式,多年下来光是徒儿就有百来个,而大师兄之所以能是大师兄,就是因为他天赋不错,而且打小就贴心懂事。四方出门驱邪曾受过一回重伤,伤口被怨气侵蚀溃烂不止,当时的大徒儿甘愿以自己的血入药,成功打动了四方。

    但这血其实不是他的,而是他亲弟弟的。

    兄弟俩一同入门,弟弟木讷寡言,哥哥开朗外向,四方需要人血入药一事知情人甚少,毕竟这不算什么正经方子,而大徒儿的弟弟,在四方病愈后次年便因意外溺水而亡。

    众人看得清楚,分明是弟弟发现了哥哥的隐瞒,又碍于兄弟情,特意找了个偏僻的地方约哥哥谈话,这大师兄一边装作忏悔,一边却又靠近弟弟,而后便将人推进了河里,并在弟弟挣扎时,用一根树枝将他又捅了回去。

    至于四方则更不必说,他为了敛财几次三番枉顾人命,甚至私下悄悄豢养厉鬼,再使厉鬼前往富豪人家作祟,自己在危急关头上门解决,名利双收一事,也彻底展露在众人面前。

    他在玄盟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所有对他的决策有所质疑或不认同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排挤出权力中心,甚至于他还动用了隐私手段掠夺一些门派的法术秘笈,连他引以为傲的宝贝法器,都有好些来自已经断绝传承的门派!

    这下可真是最后一层人皮都被扒了下来,师徒俩面色灰白,无地自容。

    人就是这样,没人知晓时干什么腌臜事都面不改色,可一旦叫人知道了,反倒会升起那么点心虚。

    不过很快,这点心虚就演变成了要掩盖一切的狠辣。四方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横竖这里是鬼穴,警察也好玄士也好,丧命于此都是很正常的事,出去后这两个警察说不定还能被评为烈士呢。

    这可比被泼了脏水再死幸福多了,她们该感谢他才是!

    四方突然向张紫阳出手,因为张紫阳是三人中唯一一名玄士,先将张紫阳杀了,两个警察便不以为惧!

    然而李芒干了这么多年刑警,早知人心叵测,尤其是这种权势地位财富都有的人,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所以在四方出手的同时,李芒一拳击中他的肩膀关节,迫使他的法器调转了个方向,而小钟反应也极为迅速,她直接上前制住四方的大徒儿,将其双手反剪到背后,干脆利落地给他铐上了。

    就这李芒还有心情开玩笑:“不错嘛,没跟他铐一起去。”

    小钟脸一黑:“头儿!”

    张紫阳死里逃生,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四方:“如今危机重重,你不想着如何救人,竟要害我?”

    她们玄盟到底烂到了什么程度啊,连盟主都是这般小人?

    要单打独斗,已经年过半百的四方必然不是李芒的对手,他浑身肌肉加起来恐怕都不如李芒一块腹肌大,可他有的是鬼蜮伎俩,阴险手段层出不穷,要害死普通人再简单不过。

    张紫阳恼火极了,她到底是年轻,经验不足,不知道这些老男人为了名利能做出怎样丧尽天良之事,见四方要杀人灭口,她也不甘示弱,两人瞬间打作一团,李芒跟小钟急得要死也帮不上忙——完全看不懂!

    这边扔符咒那边丢法器的,又是砰砰响又是光光亮,火啊水的怎样都有,把俩人看得干着急,恨不得抡起大徒儿去捶四方。

    四方人品卑劣,修为却货真价实,尤其是一身的法宝,看得张紫阳羡慕至极,有钱就是好,千百年来好些门派传承断绝,法器也流失到民间,识货的人会摆出来拍卖,没钱哪里买得起。

    抢了抢了,通通抢了!

    金钱的光芒迷惑了张紫阳的双眼,她完全没有惧怕四方的意识,虽然修为和法器比不过,但她胜在身手灵活,而且黄泉路很窄,四方想要施展法术,手根本挥舞不开,被张紫阳连踹数脚,最后一脚尤为凶狠,估计死也得当个太监鬼了。

    张紫阳这般行径,无疑激怒了四方,他先前还有点宗师包袱在身上,但张紫阳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着实令他怒不可遏。

    李芒隐约觉着不妙,大声提醒:“紫阳小心!”

    张紫阳十足警戒,只觉如泰山压顶,自己力有不逮,眼见四方的法器就要贯穿她的咽喉,透过眼角余光,张紫阳看见李芒跟小钟朝这里扑来,她想说让她俩躲开些,法器余波强烈,普通人很可能承受不住——

    然而法器在距离张紫阳咽喉不到一厘米处停下,四方脸上的阴狠与得意,也就此定格。

    第617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十九)

    “你们看起来很需要帮助。”

    被黑色包裹的前路, 不知是谁说了这样一句话,与之相对的,是某种重物坠落地面的巨大响动。声音之大, 连道路两旁的彼岸花都轻轻颤动着, 鲜红的花蕊似要滴血, 沉静又阴郁。

    破开前路黑雾的,是一只巨大的……螯足?

    大家最先看见的就是这只类似节肢动物的螯足, 铁锈一般的颜色,看着沉重无比,上面有一些很细小, 不仔细看都无法注意的黑色短线。一朝露面, 便直接刺入地面,虽还不能确定开口说话的人是谁,但这螯足绝对长在某种巨大的生物身上。

    如果……真的是生物的话。

    “啊!!”

    大徒儿到底是男人, 胆子天生比较小,尤其害怕虫子,所以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

    他这一叫可糟了, 螯足似是被吵醒,遍布周身的黑色短线猛然睁开, 众人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短线,分明是一只一只紧闭的人眼!

    人类的眼睛与动物有着很明显的区别,几乎不会被认错, 无数只眼睛同时睁开盯着你, 这感觉怎能不让人毛骨悚然?连在解剖室都能面不改色吃午饭的李芒都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实在是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 简直就是一种精神污染, 而且这些眼睛像是活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 有时含着眼泪,有时流露出恶意。

    接下来又是一声巨响,第二只螯足出现,同样将地面踩出一个深坑,可见先前的响声正是这诡异生物行走的动静,那说话声呢,难道也是这个东西在说吗?

    渐渐地,长着一双丑陋螯足的诡异生物本体不再隐匿于黑暗之中,露出了它的庐山真面目。

    这是一只至少有三层楼那么高的怪物。它一共有四对螯足,像螃蟹一样,第一对螯足最为宽厚有力,余下三对螯足则十分细长,身体坚硬黑亮,前重后轻,有一条极长的尾巴,背上两根透明黑的羽翅轻轻扇动着。

    “有人!”

    小钟指着怪物的头顶大声喊道。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不其然,在怪物躯体最高处,也就是凸起一块的脑袋上方——不知道为什么,张紫阳看见这块部位的时候,脑子里油然而生一种这部位长得很像座椅的感觉。

    坐在怪物头顶的是一个女人,她的衣服不像普通布料,反倒像周围的黑雾组成,她长着一张很年轻的面容,看起来恐怕不会超过三十岁,面部轮廓十分消瘦,一脸的苍白病气,仿佛病入膏肓,已无药可医。

    却又如同一把散发着寒意的出鞘宝剑,随时都能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而怪物浑身上下布满的黑色短线全是眼睛,这种生物看一眼都让人想要驾鹤西去,女人却悠哉悠哉地坐在上头,甚至于她还舒服地往后靠,两手随意摆在左右,虽然看起来颇为和善,却掩不住满是睥睨天下的狂妄。

    以及对生命的漠然。

    “喂……喂。”张紫阳忽然低声说道,“你们仔细看,这怪物……怎么像是……捏出来的?”

    由于经费紧张,福利院里的小朋友们没有那么多昂贵的玩具,张紫阳常常陪妹妹们玩橡皮泥,眼前这怪物之所以像是怪物,就是因为它的身体看起来很不协调很不正常,仿佛有人像捏橡皮泥一样,把不同的个体强行糅合成了整体。

    “眼光不错嘛。”

    哪怕张紫阳刻意小声说话,怪物头顶的女人也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她笑着问:“所以你们需不需要帮助呢?”

    四方还被定着呢,趁机死里逃生跑到李芒跟小钟身边的张紫阳,出于警惕,并不能贸然相信这个突然出现的奇怪生人。

    没能得到回应的女人啧了一声,突然抬起双手,十指分开。

    没等众人看明白怎么一回事,先前被定格的四方身体猛然爆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这是人体骨骼被强行扭转的结果,他像个娃娃一样高高举起法器,再次袭击张紫阳。

    这回可不止张紫阳了,李芒跟小钟也在他的杀害范围内,而且由于四方肢体关节灵活如水随意扭曲,杀伤力比先前还要强。

    李芒堪堪躲过一记攻击,目光落到了女人身上,她那双张开的双手如同按动钢琴按键,虚空舞动着。

    事实显然并非如此,毕竟这里既没有钢琴,也没有人有心情去欣赏音乐。

    随着女人灵巧的手指,四方杀招频出,他绝对不是自愿的,因为肢体扭曲所带来的超绝剧痛令他在一边出招时一边毫无形象的惨叫——正面对着张紫阳,两只手臂还能转到背后攻击李芒,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前胸跟后背装反了,腿更是能往后与身体切成平行线,完全是人类不可能做出来的动作。

    叫声过于惨烈,以至于怪物身上的眼睛都笑弯了,四方的痛苦就是它们的快乐,然而更恐怖的事情还在后头——四方身上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产生病变,先是红肿再是蓄脓最后溃烂……当他身上的脓包开始爆浆时,小钟彻底崩溃了,她是有点子洁癖在身上的。

    “啊啊啊!我承认是你赢了!我们需要帮助!我们超级需要帮助!快让他别爆了!真的要吐了!”

    于是眼看就要溅到小钟脸上的脓液在空中停住,小钟摆烂般想着,重力什么的科学什么的,还是不要动脑子去考虑好了。

    四方转而去攻击张紫阳与李芒,全程无视小钟,这两人也不傻,立马异口同声地表示她们也需要帮助,于是只有四方受伤的世界诞生了,他彻底成了用完就丢的工具人,被吊在半空。

    女人不再控制他后,他的四肢和身体全都软趴趴地晃悠着,只剩下还能自由活动的脑袋。

    至于四方的大徒儿……早已吓得失禁,两只眼球涣散,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在寻求自己帮助的人面前,女人言笑晏晏:“既然我帮了你们,那你们该对我说些什么好呢?”

    小钟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吐槽,就刚刚那操纵着四方,几乎要把我们打死的架势,还帮助呢。

    不过张紫阳是确确实实被救过一次,之前四方突然暴起意图杀她,从反应状态来看,应当不是被操控的。

    她便干脆利落道:“谢谢。”

    李芒跟小钟有样学样,双双道谢。

    女人表现得一直都挺温和,不过在场的人没有哪一个会傻到真以为她是救苦救难的圣母降世,最终由对幽冥恶鬼有经验的张紫阳开口:“请问阁下尊姓大名?这里……又是哪里?”

    其实她在内心怀疑这个女人便是此处鬼穴的大鬼,只是想不明白,她们苦苦找了半个多月她都不现身,如今却又主动出现,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女人随意地弹了下手指,吊在半空中的四方就发出一声闷哼,他现在看起来像一只竹蜻蜓,不过手跟腿反了过来,整个人是倒吊着的,两条腿劈成一字马,双手紧紧贴合向下,又惊悚又恐怖。

    “这里啊……”女人笑着凝视她们,“黄泉路,彼岸花,三生石,这是什么地方,还需要我来说吗?”

    小钟喃喃道:“可我们是活人啊,活人怎么能走黄泉路?”

    “是吗?”女人笑意更深:“你怎么就那么确定,你们还是活人呢?”

    在鬼穴生活了半个多月,日夜受到幽都之气的侵蚀,连进食和睡眠都逐渐不再需要,活人也能做到吗?

    这是张紫阳等人一直都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她们身在鬼穴,自然对一切未知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没有人会愿意变成鬼傀,所以她们仍旧很努力地在生活,正常进食,正常休息,即便身体机能已不再需要。

    张紫阳的嘴唇动了动:“那,你又是谁?”

    女人轻笑:“吾名为病,乃幽都十殿阎罗之一。”

    亮明身份的同时,她周身的幽都之气四散开来,形成肉眼可见的阎罗真身。这具与人类相仿的外表不过是她为了方便交流幻化出的模样,病无处不在,侵蚀一切。

    她向四方大徒儿所在的方向,食指轻点,大徒儿当即捂住肚子在地上打滚哀嚎,下一秒,他又忽然咳血不止,双手紧紧按着肺部,接下来是大脑,这些身体内部产生的病变,健康与疾病,都在病阎罗的一念之间。

    更明显的便是之前四方身上皮肤的溃烂,如今大徒儿也是如此,他像一只可以被自由打扮的果子,病阎罗要他成熟他便只能成熟,要他腐烂他也只能腐烂,要他缠绵病榻受病魔折磨,他更是只能接受命运。

    令人恐惧的能力。

    见三人脸色惨白,病阎罗不以为意,下一秒这三人便自行腾空,被放置到了怪物身上。

    直接跟怪物背上的眼睛来了个深情对视后,小钟干呕一声,捣住嘴巴:“我想吐——”

    病阎罗道:“这是你的错觉,实际上鬼既不会痛,也不会死,更不会有这些人类才有的生理反应。”

    小钟听了后欲哭无泪,她不是鬼,她不想做鬼,至少现在不想。

    李芒强忍恶心感,努力寻找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然她真的会被这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眼睛看到抓狂:“你说你是幽都十殿阎罗之一,是阳间传说中的那样吗?与佛教或道教还有关系吗?”

    张紫阳也尽量不去看眼:“大多数神话中,阎罗王都是男性,你们所在的幽不是这样吗?”

    病阎罗听她们这样问,竟如看见顽皮孩童捣乱般叹了口气,她问道:“什么阳间阴间,那不过是活人自欺欺人的说法,阴阳尽在幽都,至于男阎罗……为何会有男阎罗,怎么会有男阎罗?”

    张紫阳猛地精神一震:“我知道了!”

    李芒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小钟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请原谅她反应如此缓慢,实在是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去关注这些眼,思维都跟着变得迟钝了。

    “人间性别比例失调,男人比女人多出好几千万,与之相对的幽都地府,人数自然是反着来的!”张紫阳说。

    就如同被丢掉的女婴大多身体健全,而男婴往往只有在患有大病时才会被遗弃。

    李芒轻声说:“这只是现代的数据,如果从封建社会算到现在,那……”

    那幽都全是女鬼才是理所当然,也难怪男鬼一诞生便会被女鬼吞食,如果在全是女鬼的幽都,还要由男鬼来担任阎罗,那未免也太滑稽了,这又不是人间,鬼也不是人,做人时吃过的亏,要是当了鬼还要再来一回,干脆彻底死了算了。

    病阎罗笑起来,这让她的病容显得有几分愉悦:“数千年来的积累,还要多谢你们活人,幽都才如此繁荣昌盛。”

    这话说得众人尽皆沉默,但凡有点人性,都听得出来这并非赞美,而是嘲讽。

    男人啊,真是事事都要占尽便宜,人世间的好处他们想要,属于死者的权力也不想放过,以至于人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故事,神是男人多,鬼是男人多,岂止一个贪字能形容。

    三人沉默不语,她们不是男人,也没有加害过女人,但她们自诩公平公正,追寻正义的信念,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偏向第二性了呢?因为男警察以及男玄士,可没有她们这样正直。

    张紫阳振奋精神,她很快便从这种打击中走了出来,自怨自艾是没有用的,与其纠结钻牛角尖,不如想想自己以后要怎么做:“幽都是只有女鬼吗?”

    病阎罗竖起一根手指纠正:“鬼从来就只有这一个称呼,没有女鬼的说法。”

    说话间,众人已至黄泉路尽头,耳边传来潺潺水声,一座古朴宽敞又肃穆的大桥呈现在她们面前,不用说,这便是幽都的奈何桥了。

    至于奈河桥下的水声,自然便是忘川之河。

    忘川河平静无波却有水声,河水两岸尽是鲜红怒放的彼岸花,如此古色古香的一幕,桥上却横亘着一字排开的几道无框之门,门前门后什么都没有。每一扇门前都有一团黑色燃烧的鬼火,这是负责值勤的鬼差化身。

    头一次参观幽都地府的三人,这会也不在乎她们究竟是人是鬼了,反正已经这样了,反正打不过病阎罗,反正人家想弄死她们就跟碾死一只蚂蚁差不多,既然这样,还警惕什么戒备什么害怕什么?

    小钟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病阎罗笑笑却不回答,然后她们便看见有人……不,是有鬼从黄泉路走出来,也是这时候众人才知道,黄泉路并不只有一条,每一位死者都有专属于自己的路,这条路仅有一条,也仅能行走一次,鬼魂们顺着黄泉路来到奈何桥,然后通过这些无框之门,才能进入属于她们的亡者之地。

    接连几名鬼都顺利通过,她们通过时,无框之门会亮一下,紧接着的一名鬼却被拒绝了,无框之门将它阻拦在外,而它对此不敢置信,还要往前闯时,已被鬼差用锁链捆住,丢入忘川河。

    死水般的忘川河面忽然冒出许许多多的鬼手,眨眼间便将此鬼撕成碎片,分食殆尽。

    众人这才意识到这里不是游乐园,而是地府,面对三人震惊的目光,病阎罗示意她们自己去看。

    方才那道拒绝亡灵的无框之门上方,呈现出了死者的生平,原来每一扇无框之门都镶嵌着一块三生石,没有任何鬼能在此蒙混过关。

    像刚才那只鬼,他生前做过变性手术,虽然在人间被承认为是女性,然而幽都不承认。

    “那忘川河里的这些……”

    病阎罗知无不答:“不过是些胆小无用,过了无框之门,却又不敢继续往前的家伙。”

    原来被无框之门认可,并不代表能够成为幽都之鬼,通过无框之门的鬼也并非每一个都能出现在门后——因为过了这道门,等在前方的还有孽海。

    只有洗去身上的孽,不被孽海吞噬的魂飞魄散,才能真正进入幽都。

    毕竟有些幽冥的执念十分可笑,形成的鬼自然也就与幽都格格不入,唯一能够死后走绿色通道,免认同免孽海的,只有未出生或刚出生便已死亡的婴鬼。

    张紫阳慢吞吞地说:“感觉做鬼也没什么不好的。”

    听到她这话,病阎罗眼神微闪。

    李芒与小钟曾进过孽海并成功存活,张紫阳是没去过的,好在她们并没有真的成为鬼,因此病阎罗免去了这两关,毕竟活人无法通过无框之门。

    不过即便她身为幽都阎罗,若要带不属于幽都之人进入,也需要登记在案,幽都入口有一拔地而起的建筑物,上有一牌匾,为“幽都户口办事处”。

    进去之后,众人大为震撼。

    都死了,谁还要维持人类的模样,大家都是怎么高兴怎么长,但本质上都是一团灵魂之光,所以外表如何不重要,留下灵魂印记即可。

    幽都可是零犯罪的地方。

    从李芒身边经过的是一条长着六条长尾巴的红色大老虎,脑门上是个“富”字,坐在等候区的有一团只长了嘴的云,得知她是访客给李芒办理临时登记的,是一位人身鱼头的办事员……总之在幽都,大家可以随心所欲的生长。

    “我有个问题。”小钟说:“这种情况下,我家每年给死去长辈烧的纸钱,是不是根本到不了账啊!”

    尤其是近些年纸钱都是什么天地银行,上面还印着男玉帝,幽都恐怕不会承认吧?

    张紫阳抢先一步回答:“真要按照人间纸钱的面额,幽都早通货膨胀了。”

    说实在的,幽都的发展远超众人预料,甚至因为有法力,科学水平明显远超阳间——幽都居民出门,可以自己飞,也可以乘坐幽都的水母车,水母车外表看起来像一只水母,大小不一,以幽都之气为驱动,连油都不用加。

    幽都居民认鬼是凭借灵魂之光,所以再怎么改变外观也能认得出,李芒等人就不行了,她们看啥都一脸懵。

    当然也有鬼比较喜欢人类的形状,所以有鼻子有眼有手有脚,看着还怪亲切的。

    真要说有哪里不好,那就是幽都的天空没有太阳,而是一种灰蒙蒙的颜色,这里没有白天与黑夜。

    对于活人来说,长年累月晒不到太阳全是阴天,很容易抑郁,只不过幽都的居民们早已习惯。

    参观了一圈幽都后,三人被病阎罗带至属于她的阎罗殿。

    一进阎罗殿,三人顿觉呼吸困难,抬眼去看,只见殿内已有九位形状不一的鬼坐镇,此时她们进来,众鬼便齐齐投以注视,压迫感极强,叫人止不住颤抖。

    幽都共有十殿阎罗,她们生而为鬼,无名无姓,便以人类最为恐惧之物为名,分别是病,灾,祸,荒,害,苦,患,忌,难,惧。

    十殿阎罗各司其职,互相监督,共掌幽都之事。

    病阎罗对待李芒三人如此和善,可不是她天生如此。

    “接几个人接这么久,你莫不是真病糊涂了吧?”

    最先开口的这一位身高足有五米,面容被雾气遮挡得模糊不清,身旁有一只不大不小的鲲游来游去,李芒跟小钟在孽海里见过。

    病阎罗来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闻言微微一笑:“谁让你手气不好呢。”

    惧阎罗轻哼一声,懒得跟她一般见识。

    实在是十殿阎罗中,惟独病阎罗脾气最好,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否则换作其她阎罗去,这三人少说得在忘川河里滚一圈,不说缺胳膊少腿儿吧,等回到人间,恐怕也要大病一场,严重点说不定会留下心理阴影。

    就是再傻,李芒也意识到这次幽都之行恐怕别有深意,而张紫阳则在想,姥姥穷其一生都在想办法与鬼沟通,可惜此时她却不在,自己定要好好看好好记,等见了姥姥,再同她说。

    眼下鬼强人弱,虽然不知道她们究竟有什么目的,但李芒作为三人组中年纪最长的人,选择站出来主动开口:“请问诸位,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第618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二十)

    对于李芒的问话, 十殿阎罗并不给予回答,病阎罗眼神含笑凝视李芒,问:“你认为, 你有资格跟我们谈吗?”

    李芒一怔, 小钟与张紫阳也跟着愣住, 兴许是先前病阎罗对她们的态度过分温和,不仅在四方手中救了她们的命, 还带她们进入幽都,一路上更是不吝讲解,以至于她们下意识将她划分进了自己这边的阵营, 忘了病阎罗本质是鬼。

    当病阎罗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时, 张紫阳火速道:“先前那个想杀人灭口,结果被你处理了的老男人,就是我们玄盟盟主, 我们九莲派在玄盟里很糊的,说出去都没几个人听说过。”

    她毫不掩饰门派的糊,主要是糊了好多年, 早就习惯了。

    张紫阳有种动物般的直觉,那就是病阎罗对四方及其大徒儿出手, 救她的目的恐怕只占其中一小部分。好歹也拜了这么多年师,哪怕九莲派默默无闻,身处玄学圈子, 张紫阳不可能不知道同行的做派。

    他们杀鬼从不讲缘由, 也就号称慈悲为怀的和尚们在碰见未造杀孽的鬼时, 可能超度它们, 其它门派对鬼基本上都秉持着斩尽杀绝的原则,不将恶鬼打个魂飞魄散不罢休, 在这种前提下,幽都对玄士的态度可想而知。

    人有人法,鬼有鬼律,人管人,鬼管鬼。

    “那个,我能不能问个事儿啊……?”张紫阳吞吞吐吐地举起手。

    回应她是依旧是病阎罗,期间除却惧阎罗曾开过口外,余下八位阎罗自始至终都没有动静:“什么事?”

    “既然有地府,那是不是也有天宫?东西方的生死是一个体系吗?问这么多我其实就是想说,被超度的鬼,地府接收吗?”

    病阎罗不答反问:“你以为呢?”

    张紫阳既然会问,就说明她对于“超度”始终抱着怀疑的态度,一个或是多个女人死去后成为了鬼,要复仇却被阻止,还要由阻止她们的男人进行超度,这真的能成功吗?如果没有,那被超度的鬼去了哪里?

    “和尚们的超度,是用带有法力的经文去除她们的恨,恨没有了,意识自然也不复存在。”病阎罗淡淡地说:“毕竟鬼本来就不是自然形成的产物。”

    她们是被人为扼杀的存在,能够成鬼全凭一口咽不下的气。

    非要说和诛杀有什么区别,大概超度类似于安乐死。

    这个答案没让张紫阳吃惊,因为她心里早就隐隐的有所感觉了。

    鬼不属于自然,那么天宫这种由人类幻想出的美好所在就更不可能有了,至于东西方的生死是否是同一体系,反正张紫阳不认为西方女男已经完全平等。

    病阎罗转而对李芒道:“去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来,在鬼穴彻底吞没人间之前。”

    没等李芒回答,她眼前已是一花,惧阎罗那只缩小的鲲忽然体型壮大,一口将她们仨全部吞下,摇摆着尾巴向平白出现的门走去,很快消失在了门后。

    已经监控鬼穴半个多月,因同事们困在里面无计可施到焦头烂额的鱼苗儿,一改先前的颓废姿态:“头儿,是头儿!”

    她先给陈局打电话,等待接通的时间里开始联系李芒跟小钟,她俩看起来除了瘦了一大圈,以及面色有点憔悴外,整体还行,至少没有像鱼苗儿想的那样被鬼给吃了。

    但李芒她们在鬼穴待了这么久,人是没什么大碍,可通讯设备早没电了。

    车也还停在鬼穴里呢,由于鬼穴扩张的越来越大,为了防止伤亡增多,周围的居民已被全部疏散,鬼穴的存在也已无从隐瞒,有关末世来临的网络舆论甚嚣尘上,因为继京市后,鬼穴在世界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冒头,只不过本地尤其多。

    许多人都在抢购物资,即便政府再三表明这一切是可控的也没有人相信,再这样下去,整个世界都要被鬼穴吞没了。

    李芒被接回来后根本来不及打理自己,就急忙跟陈局说了幽都之事,同时旁听的还有其它十几名举足轻重的领导,陈局在这里头都只能算新人。

    “……我现在才明白,为何幽都要四处制造鬼穴。她们的目的就是想跟政府谈判,以此来达成平衡。”

    李芒话音刚落,一个头顶略秃的男领导便愤怒地拍了下桌子:“岂有此理!这样蛮横的手段,有什么谈判的必要!”

    见识过了十殿阎罗,李芒忽然感觉这男领导占十之八九的会议室空气很难闻。

    她用客观的语气说道:“在鬼穴里,我们尝试用过包括枪在内的各种武器,发现除了玄门法术,都不能对鬼造成任何伤害,幽都鬼口众多,一旦孽海倒灌,恐怕就再也没有活人生存的空间了。”

    李芒看了一圈在座领导,尝试说服众人同意幽都的谈判要求:“鬼是非自然的产物,人却是应运自然而生,我想,这中间,应该是能寻求共存的。”

    眼下这情景,并非幽都求着人类商谈,遍布且仍在扩散的鬼穴已经表明幽都有着占据人间的能力。

    又一位神情严肃的男领导说道:“强大的侵略者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表明想要谈判,这让人很不安,难以信任。”

    李芒毕竟只是个小人物,她在这群领导跟前说不上话,而陈局思索片刻后建议道:“既然幽都先表明了态度,那不如先尝试一下沟通,也许能够弄明白她们的意图。”

    陈局的提议在领导们进行商议后得到了大多数的赞同票,而谈判地点自然是在鬼穴,说来也是好笑,领导们地位不一般,为了他们的安全,最终由陈局作为人类方的谈判代表进入。

    陈局坦然接受,临出发前,她的顶头上司还拍了拍她的肩膀,意思是如果这次能立功,那么她的位子就能往上再升一升。

    李芒、小钟、张紫阳作为有过幽都之行经验的人,被安排一同随行,只这四人。

    她们会谈什么,外头的人不清楚,但此番于鬼穴中现身的十殿阎罗,她们都隐藏了真容,或者说,没有她们的允许,活人瞧不见她们的真身。

    为了表示诚意,惧阎罗将谈判画面传递了出去,所有电子设备同时失灵,没有电子设备的地方,但凡有阴影之处,也都会浮现鬼穴。

    这是所有人类第一次目睹阎罗之相。

    她们身材高大,面容模糊,不怒而威,从画面里透出的冰冷之感,令每个人不寒而栗。

    陈局与十殿阎罗的对话如实传达到了所有人的耳中,有关鬼的形成与幽都来历,彻底被展现在世人面前。

    闵英智在法医办公室跟助理法医们一起盯着电脑屏幕,说实话,她感觉这段有点像幽都旅游宣传片——当然这是在她看来,恐怕有很大一部分人都要吓得尿裤子了吧。

    原来我溺死自己的女儿,是要遭报应的!我吸血自己的姐妹,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我说过的每一句轻视女人、厌恶女人的话,都已被地府记录在册,无需等到阳寿终结,只要被我欺压过、剥削过的女人的执念形成幽冥,我就会死!

    幽都向人类传达的意愿非常简单,她们想要与人类合作,建立幽都人口系统,也就是说,所有生活在凡间的活人,但凡有户籍者,其户籍信息都会与幽都共享,死后将由幽都统一进行赏罚,建立自然秩序。

    陈局便问:“我想这样的话,恐怕会有很多人不同意。”

    面容模糊的灾阎罗脸上忽然出现一张咧到耳根的血色大嘴,“你以为,吾为何以灾为名?”

    十殿阎罗之名,来自于人类最为恐惧之物,幽都提出的这个要求需要人类配合,但假使人类不愿意也没有关系,十殿阎罗将降临人间,为人间带来病,灾,祸,荒,害,苦,患,忌,难,惧。

    而鬼穴也会继续扩张,当人间鬼穴尽数连接,孽海便会开始倒灌,届时无论你是好是坏,是否问心无愧,都将灭亡。

    陈局沉默许久,问出了一个问题:“幽都既有如此毁天灭地之能,何必非要与人类议和?”

    声音如寒霜的荒阎罗冷冷道:“人间尚有无数本性未泯之人,她们死后,便为幽都居民。”

    说白了,身为非自然存在的鬼得到了“死”,就失去了“生”。鬼想要成为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被世界排斥,偏偏她们诞生于孽障之中。

    这场谈判,最终以人类的退让为结局,自此,幽都与人间建立起了密切的联系,鱼苗儿作为顶级客,也享受了一把与幽都网络办事员共事的体验。

    世界各国的户籍系统都已与幽都相连,建立好了节点,日后便可自然更新,且随着时间流逝,但凡在幽都有记录者,其后代血脉信息,都会自动浮现于生死簿上,以供阴官鬼差查询。

    意图逃避的心虚之人,死后即为孤魂野鬼,一旦被抓捕,便只能落入忘川河。

    “你的水平很不错啊。”

    跟鱼苗儿搭档的这位办事员猛拍鱼苗儿肩膀,正常情况下,活人无法在幽都生存,但鱼苗儿这种属于提前在幽都挂上名号了,等她死了,也要留在幽都继续敲键盘。

    “要不你现在就死了吧,我们这里太缺鬼手了。”

    鱼苗儿:“……我觉得我现在还不想死。”

    鬼无需进食和睡眠,吃什么都味如嚼蜡,她还没活够呢。

    “那好吧。”对方满脸遗憾,“等你想死了,一定第一个告诉我,我亲自去给你引魂。”

    鱼苗儿:“那……谢谢啊?”

    “客气了,都是应该的。”

    人间的鬼穴已在缓慢消退,像李芒她们这些警察,那真是除了当事人外,对人间的改变见得最多的那一批。

    强奸案、家暴案与性骚扰案的频率大幅度降低,已经无限趋近于零——没有办法,幽都与人间有约定,鬼差会在人间行走,也许罪犯瞒得住活人,却瞒不过持有生死簿的鬼差,这可是鬼手一本,连罪犯小时候尿过几回裤子都有记录。

    重男轻女的现象更是少之又少,即便许多人心里仍旧这样想,也会为了活命拼命去装。

    幽都无所谓这些人是否真心,如果能装一辈子最好不过。

    男士优先录取,只招男不招女的学校及公司也找不出几个了,幽都的存在虽已人尽皆知,但少不得有些无耻之人心存侥幸,直到由知名青年导演闵英杰所执导的《幽都十八层》纪录片上线。

    虽然人间有关地府的传说大多是虚构的,但这十八层地狱却真实存在,而且不要以为只有死后才会堕入地狱生前就能嚣张跋扈,孽障一旦累积,睡梦中便会被拖入孽海,受千刀万剐之苦,死后再入地狱,直至魂飞魄散。

    被打入地狱的鬼在魂飞魄散后会成为大自然的养料,有人形容他们是发挥了此生唯一一点余热,至少是能净化点空气,延缓冰山融化。

    最关键的是,鬼可以通过对幽都的申请,拿到“准许复仇”的印记,这是人间也认可的规则。

    许多心虚的人因此惴惴不安,而问心无愧的人大可当作无事发生,反正怎么都报应不到她们身上去,与其关心人渣有没有被复仇,不如多多充实自己,死后也好冲一冲幽都办事员的编制。

    有编制的鬼可是能在人间自由行走不受拘束的,到时候还能常回家看看呢。

    幽都因此秩序稳定,人间因此犯罪率为零,只有玄盟受伤的世界达成了——现在连不守规矩的野鬼都不归他们管了,谁让玄士跑得再快,也比不上人家幽都阴官鬼差会瞬移,还能凭借灵魂印记直接定位?

    也因此,与幽都十殿阎罗最说得上话的张紫阳,凭借自己的年轻以及对法术一点就通的天赋,成功上位成了新一任玄盟盟主,新血液的注入,终于让玄盟这滩臭了千八百年的死水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也因此,玄盟成为了幽都与人间的桥梁。

    至于先前没了消息的四方,后来张紫阳去幽都办事时曾意外见了一回——他已经成了坐骑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他的眼,成了坐骑的一部分。

    幽都居民喜欢养一种名为“戁”的怪物,它们形状不一,唯一的特性是身上总是有很多只眼睛,以及背后的翅膀由人脸组成。戁非常胆小,从不敢反抗主人,四方生前曾残害过许多人,后来他被病阎罗丢弃,被他害死的苦主便来争抢,结果就是四方被撕碎成了无数片,每人只分得一部分,而他的灵魂,要等他熬出了十八层地狱才能再行分割。

    不过能从十八层地狱里出来的灵魂,截至目前还从没有过呢。

    幽都一秒,地狱千年。

    被投入地狱之前,四方的灵魂被留下了一些,这样能够保证他时时刻刻拥有清醒的意识,否则一只丑陋又不懂得哭叫的坐骑,又有什么意思?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着,幽都说话算话,与人间达成共识后便撤回了鬼穴,做事进退有度,再不曾与人类起过冲突。主要是因为她们现在业务繁忙,阴官鬼差根本不够用,连十殿阎罗都得老老实实挽起袖子工作去,必要时候她们还得充当临时鬼差去人间抓逃鬼。

    幽都的事情多了,人间的事情反倒少了,比如闵英智,从她参加工作以来就从没这么轻松过,以前忙着验尸,忙完局里的说不定还要去其它辖区或乡镇支援,现在就不一样了,她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尸体可以验了,而一个月前的那次工作,还是因为死者意外溺水,例行检验确认死因。

    “老李,今晚烧烤约不约?……对,我家……什么,你要开会?……行吧,那我们先吃也行,你到时候记得来。”

    约了李芒晚上一起在家里开烧烤大会的闵英智伸了个懒腰,拎起椅背上的外套,现在她已经习惯每天准时准点下班了。

    因为已经到了下班的点儿,整个局里除了值班同事外基本全空,连往日二十四小时有人的重案组都齐齐挤在门口,等闵英智捎她们一同走呢。

    “葛姐她们呢?”闵英智问。

    陈局升上去后,李芒也成了副局,接任重案组组长的是鲨鱼,她年纪不是最大的,资历也不是最深的,但却是最合适的。李芒不在,组里就少个人,因此今晚还有个刚加入重案组没多久的新人咸鱼。

    “……说了多少遍,是贤宇,贤宇,不是咸鱼!”

    新人大声纠正。

    闵英智摆摆手:“差不多。”

    音调一改就差多了好吗?

    鱼苗儿一把勾住咸鱼的脖子:“哎呀,习惯就好啦,你看我现在不也痛失本名。放心,在外人面前,姐们绝对给你留面子,不会叫错的。”

    实在是咸鱼太过顺口,一开始对新人大家都是很小心呵护的,就是容易嘴瓢,然后不知不觉叫开了。

    咸鱼绝望脸,直到小钟跟小陆双双表示今晚她不用动手烤,只需要负责吃,她才勉强原谅这群不着调的前辈们。

    葛姐鲨鱼小张她们开另外一辆车,不然闵英智这辆坐不下,咸鱼刚进重案组没多久,对闵主任家里超有钱这件事还处于听说阶段,今儿算是百闻不如一见了,光是这车,就能在京市一环买一套房子!

    依旧是闵家花园的草坪,依旧是拉起天幕摆上烧烤架,五只已经长得肥嘟嘟的小鹅惬意地在池子里游泳,无视一旁人类的饥渴目光。

    看吧看吧,反正也没人敢吃它们。

    自称市局编外人员的闵英杰搬了一箱红酒出来,然后看着拿啤酒兑汽水的闵英智无语道:“不会喝就不要喝,知道我这一瓶多少钱吗?”

    闵英智朝她举起酒杯,里头放了冰块,稍稍摇晃,颜色热烈叮当作响:“我开心就好喽。”

    丰登蹲在烧烤架旁等吃,距离上回见她已有几个月了,葛姐伸手摸一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哟,咱们丰登这头发长得可真好,又黑又多。”

    听到葛姐夸自己的头发,丰登自个儿也伸手摸摸,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小张正戴着一次性手套剥小龙虾,见状问闵英智:“丰登头发怎么长这么慢?”

    按理说小孩子应该长得很快才对,可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丰登的头发也就长了不到五厘米,不过发亮是真多,颜色也特别黑。

    闵英智说:“她以前是长不出来,不是长得慢。”

    不止是头发,连眉毛睫毛汗毛与指甲都是,长得极为缓慢,瞧现在那两条小眉毛,已经乌黑浓密了。

    小钟听见,好奇问道:“这是为啥?去医院检查过吗?”

    闵英智点头:“身体是很健康的。”

    大家关心过了丰登的身体,就继续投入到快乐烧烤中,闵英杰跟个二哈似的在那嘎嘎乐,完全不知道她家老二心里在想什么。

    丰登的头发,是从幽都正式宣告存在,并与人间缔结契约后才冒茬儿的,生长速度极慢,但现在丰登看起来更像个普通小孩儿了。

    以前还会跟小大人一样说话做事,对铜钱剑也是形影不离,现在……都变了。

    这种变化应该是好的,因为她可以和天底下所有的小朋友一样快乐成长,但是……闵英智想起被自己埋藏在深处的那个秘密,当初她没有选择跟老三说,之后再想说,也就觉得没必要了。

    丰登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有什么不好呢,跟这个比起来,其它的都不重要了。

    此时丰登蹲到了第一根烤好的鸡翅,她心急地接过就啃,结果嘴巴上的嫩皮子被烫到,可给她委屈坏了,小陆赶紧哄她,小张也拿着剥好的一小碟龙虾肉过来,很快将哭鼻子的小孩哄得眉开眼笑。

    丰登……甚至已经不怎么提她的师母了,有关孟婆一脉的记忆,闵英智曾经试探着问过,小孩儿的表情居然有点茫然。

    想必再过一段时间,她会彻底忘记这些,变成一个真真正正的孩子,像一棵茁壮的小树,不畏风雨的坚强长大。

    第619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二十一)

    “今天怎么又是阴天啊。”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抱怨了这么一句。“就算京市空气污染一直很严重, 也不至于接连几个月太阳都见不着一面吧,好歹下个雨呢?”

    旁边立刻有人应和:“就是说啊,阴天阴天阴天, 我都快抑郁了, 洗的衣服怎么也晒不干, 好不容易干了还有一股怪味。”

    “那你可以考虑买个烘干机,这样就算阴天也不用担心衣服不干了。”

    “唉, 说是这么说,但人根本离不开太阳吧,没有个好天气, 心情都跟着变得糟糕了。”

    ……

    同事们的对话正巧被闵英杰听到, 如果是从前,她可能并不会放在心上,但最近阴天的持续时间委实是有点过长了, 而且仔细想想看,这一年到头的,冬天不下雪夏天不下雨, 除了阴天还是阴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天气预报倒是比以前准了, 毕竟天天都是阴天,也没第二种天气可以报。

    以闵家的富豪程度,闵英智当然不用为衣服是否能晒干这种小问题困扰, 她的生活除了在工作上变得有些空闲外, 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

    针对女性的犯罪率降到最低, 不代表闵英智真就无尸可验, 在意识到幽都对男男互害漠不关心后,原本触底的犯罪率开始逐渐上升。本来在刑事案件受害者的性别比例中, 男性受害者就占近八成,所以闵英智工作强度也就弱了那么一点点。

    休息时间她鬼使神差的在电脑上搜索其它城市的天气现状,发现无论国内国外都一样,很多人都在抱怨许久没看见太阳了,要不是白天黑夜还在正常更替,真以为自己生活在地府呢。

    后头这句话对闵英智造成的冲击太大,她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还碰倒了咖啡杯,杯子跌落后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可闵英智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去收拾了。

    她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跑,迎面撞上已经升任重案组组长的鲨鱼,鲨鱼看见她立马打招呼:“诶闵主任,无名尸的验尸报告——”

    闵英智风一般从她身边经过,顺手拍了拍鲨鱼的肩膀,短短数秒已跑到大门口并扬声道:“我突然有事帮我请个假,验尸报告等回来再说!”

    还是头一回看到闵主任这么风风火火的呢,遥想当年鲨鱼刚进重案组,因为脾气火爆,第一次跟闵英智见面就闹得不甚愉快,主要是她单方面的不愉快。

    当时闵英智手头有好几具尸体要验,鲨鱼被李芒派来问进度,可闵英智这人什么脾气大家都知道的,干什么都不紧不慢,对急性子的鲨鱼来说就太痛苦了,总感觉闵英智不够积极。当然后来误会就解开了,鲨鱼也老老实实道了歉,现在她自己成了头儿,那个青涩暴躁的青年自然也已经成长。

    闵英智没有回家,她驱车来到了闵氏集团大厦。

    从十几年前,老大将公司从章则庸那个人渣手里夺回来后,闵英智跟闵英杰就没怎么踏足过这里。她们俩那时年纪太小,后来长大了,上头又有个能为她们遮风挡雨的厉害大姐,于是两人各自选择了自己感兴趣的行业,每年除了坐着拿分红,从不对集团管理指手画脚。

    大姐当然是很忙的,一开始忙得脚不沾地,毕竟章则庸还在的时候,也就那么小小一个美妆公司,上下加起来撑死百来个人。

    章则庸用从闵斐身上吸的血开的这个美妆公司,本质上是个小作坊。将这么一个小公司发扬光大,成功上市,到成为首富,闵英智就算没做过生意也知道这绝不简单。

    闵氏集团有自己的生物实验室,旗下还有一家生物制药子公司,早已不涉足美妆,更偏向于日化和制药以及传媒,汽车和房产领域也都有所涉猎,堪称全面开花,闵家老大的能力毋庸置疑。

    与之相对的,就是她的忙碌,现在想想,闵英智才发觉自己基本上没在白天见过大姐几次,即便有段时间老大天天回家,也一定是在下班后。

    还有就是……

    胡思乱想间,闵英智已经抵达集团大厦,来之前的路上她已经给郭特助打过电话,因此人一到,郭特助已经在大厅等着了。

    “老大呢?”

    郭特助很有礼貌地说:“闵总正在开会,大约还需要四十分钟,您是休息会儿呢,还是我带着您四处转转参观一下?”

    闵英智扯了扯嘴角:“不用了,我在这等就行。”

    郭特助:“好的。”

    没一会儿,她给闵英智端来了一杯咖啡,随后便不再打扰,并请闵英智有需求就按铃呼唤她。

    闵英智便在老大的办公室里转了转,一时上头的冲动褪去后,她逐渐恢复冷静,不知道自己跑来的举动究竟有没有必要,不是早就决定了要隐藏这个秘密吗?那她跑过来是为了什么?

    她忽然有点后悔自己的行为,就伸手敲了敲脑袋。

    “已经够笨的了。”

    老大的声音一传来,直接把闵英智吓了一跳,手里的咖啡杯差点儿又给砸了,她扭头质问:“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的啊!”

    吓死她了。

    办公室的门是自动的,很快便成了只有姐妹两人独处的密闭空间,闵英智皱皱眉:“解释一下你刚才的话,什么叫已经够笨的了,咱们家智商垫底的不是默认老三吗?”

    了了直接坐在了办公桌上,她身高腿长,一条腿正好踩着地面,问:“你来做什么?”

    一点都不兜圈子,给闵英智整不会了,她握着咖啡杯低头,“我有一个很不可思议的猜想,不知道对不对,所以才想找你拿主意。”

    了了:“哦?”

    反正这里也没外人,闵英智就觉得凭什么只有我被这么折磨,大家干脆一起发疯得了。

    她猛地一抬头,目光灼灼:“丰登真的是我们家的妹妹?”

    了了:“鉴定结果不够证明吗。”

    “但鉴定证书我并没有看到,一切都是郭特助去办的,你这么说,我当然会相信了。”闵英智有点迫切地说。

    了了:“那现在你为什么怀疑呢?”

    闻言,闵英智抿了下嘴:“因为我后来,又做过一次亲子鉴定。”

    两人的视线毫不相让地紧盯在一起,闵英智不觉得自己有错,她就是怀疑丰登的来历才会又做一次亲子鉴定,当时没找郭特助也没告诉其她人全是出自本能,鉴定结果也很好地证实了这一点,如果被更多的人知道,一定会很麻烦。

    “……你不问我鉴定结果?”

    闵英智盯着了了。“是不好奇,还是你早就知道?”

    了了仍旧是先前坐在桌子上的那个姿势,她伸出左手,用食指在身边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两下:“打开这个抽屉,也许有你想要的答案。”

    闵英智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照做,紧接着她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这怎么可能?!这——”

    她目瞪口呆,手里抓着一叠白纸黑字的鉴定结果,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不科学!这太离谱了,这——”

    话没说完,闵英智就意识到如今这个世界,可能真的毫无科学可言,都有鬼了,还讲究那么科学干什么?

    谁能想到了了会空出一个抽屉来放不下百张的亲子鉴定报告书,闵英智感觉自己大脑都混沌了:“等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丰登怎么会跟这么多人都是亲属关系?”

    她们闵家亲戚很少,仅有的几家血缘都远得十万八千里了。

    这么一对比,闵英智就觉得自己先前困扰疑虑挣扎的事特别不值一提。

    她记得当初郭特助给她们姐妹仨和丰登做的是亲缘坚定,所以在意识到丰登身份有异后,出于谨慎,闵英智匿名做了一次亲子鉴定。

    结果令她大为震撼,她与丰登居然成立了母女关系,但丰登才是妈妈!

    开什么玩笑!

    闵斐都去世要二十年了,闵英智亲眼看着她的骨灰下葬,而且就算闵斐活着年纪也不轻了,退一万步说是投胎转世,那也不能是个三头身的小孩吧!

    可她又想起张凌霄无意中说的“可不小了”,于是借着检查身体为名,闵英智再次带丰登做了一回体检,从生理状况来看,丰登真的只是个三岁小孩,顶多是生长缓慢了些。

    而现在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老大这一沓鉴定结果,丰登既是某人的姐姐,又是某人的妹妹,还能是某人的姥姥某人的小姨以及她的亲妈。

    闵英智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她是扎扎实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面部表情也很扭曲,甚至想要质问苍天跟大地,这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丰登是幽冥们的意识所凝聚而成的生命。”

    只有姐妹两人的房间内突然响起第三人的声音,可给闵英智吓了一跳,她扭头一瞧,看见一位身着黑衣腰系红带的鬼差。

    不知为何,闵英智总觉得她有些面善,似是在哪里见过。

    不过她很快就将注意力转移了回来:“什么意思?丰登……不是人?”

    鬼差望着闵英智,眼神格外温和:“幽冥逐渐增多,它们对于生的渴望,凝聚成了丰登,丰登的师母便将她捡回去抚养,然而她毕竟不是活人,因此无论身高还是外貌,都长得格外缓慢。”

    最开始,她只是一个小小的肉团,像一颗胚芽,师母的温柔与爱让丰登长出了五官与手脚,让她得以以一个孩子的模样生存。

    慢慢地,她开始长指甲,有了汗毛,眉毛睫毛也慢慢冒出来,惟独脑袋上光溜溜的寸草不生。头顶承灵,只有长出了头发,才预示着丰登能够真正成为活生生的人。

    她有时显得很老成,有时又很稚嫩,有时甚至会像小动物一样做一些奇奇怪怪的行为,都是因为她的灵魂由大量幽冥构成。

    师母养育她,费心教导她,就是期待有一天丰登的灵魂能够彻底长成。

    闵英智从未见过那位师母,此时也不由得生出敬意,她问:“那这位师母,她……”

    鬼差笑了:“这你便不必担心了,她已入职幽都,日后相信会有见面的机会。”

    师母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才让丰登下山回家,别看丰登才三岁模样,实际上她已经养了这个小光头十五六年啦,只不过身体成长的缓慢让丰登有一大半的时间都窝起来沉睡,而她的灵魂乃幽冥凝聚,这便导致她格外能吸引幽冥,好在师母能够保护她,并亲自为她打造了收容幽冥的铜钱剑。

    只要人剑不分,被吸引来的幽冥便会自动进入铜钱剑内,而不是去增加丰登灵魂上的负担。

    “原来是这样,那等丰登变成真正的小孩子,她们门派的传承还能继续吗?”

    鬼差先是看了眼了了,见了了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这才继续往下说:“只要幽都存在,孟婆一脉就不会断绝。千百年来,玄盟对孟婆一脉赶尽杀绝,就是不想她们助力幽都现世。”

    究竟是从哪一代开始,如今已说不清楚了,总之孟婆一脉在意识到鬼的形成原因后,便不再与玄盟为伍,可玄盟深知一旦真的去追求所谓的“公平”,那么他们便要吃大亏,所以对于孟婆一脉和鬼,玄盟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态度,那就是铲除。

    “大约二十年前,人间发生了一些变化,幽冥愈发活跃,鬼也逐渐增多,所以丰登能在此时降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情,此前此后,恐怕都不会有她这样幸运的小孩了。”

    大约二十年前……闵英智忽然看向了了:“我们家出事大概也在这个时间段,大姐,跟你有关吗?”

    有一个一直埋藏在内心深处,但从不敢深思的问题浮上心头,那就是十六年前,她跟老三被章则庸关在房间,病得快死之前,老大可是更早就被关了起来。

    但那一天,大姐突然就好了,她走出了阁楼,收拾了章则庸,救了她跟老三,抢回了属于她们三姐妹的一切。

    了了看了眼鬼差,淡淡道:“怎么,害怕了?”

    她到来时,闵英华已经死了很久。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了了在这个世界的身份并不是人,而是鬼。

    闵英智看着她,脸上难掩震惊,心里却有种一切终于尘埃落定的了然。

    基本上只在夜晚出现的老大,总是忙得很难归家的老大,甚至于她那些“出差”,想必有很大一部分,是去的“幽都”吧?

    “幽都想要的就只有这样吗?”闵英智问。“自从两边谈和,幽都一片风平浪静,这样就足够了吗?”

    了了反问:“不然呢?”

    鬼差忧心地瞥了眼闵英智,冲了了微微摇头,似乎是在请求她不要继续。

    闵英智冷不丁道:“已经接连几个月都是阴天了,大家慢慢就要习惯这样的日子了。”

    了了:“所以?”

    “所以幽都想要更多,对吗?”恍惚中,闵英智感觉自己……不,是人类,所有人像被温水炖煮的青蛙,一开始水温凉凉的很舒服,逐渐加热也没有那么痛苦,等大家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无法挽回了。

    所有人都忘了,鬼是不原谅不妥协的生物,她们强大又凶悍,像从阁楼里醒来的大姐,会不择手段地夺取本该属于她们的所有。

    比如这个世界。

    “我听李芒她们说过,幽都没有太阳,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永远都是灰蒙蒙的。鬼吃什么都味如嚼蜡,人世间无论是烧纸还是上香,她们都无法从中得到一丝一毫的好处,这是为什么呢?”闵英智轻声说,她说话时,了了跟鬼差都沉默地看着她。“是因为幽都其实根本不存在吗?那是另外一个唯独的虚拟空间,就像我们平时上网,哪怕看得到热气腾腾的美食,也品尝不到它们的味道,听见热闹的喧哗,也无法加入。”

    怪不得,怪不得!

    当初闵英智就觉得,幽都太好说话了,她们分明对“人”充满厌恶,连张凌霄那样的人都不同她交流,又怎么可能会关心还活着的人?活人轮得到她们鬼来担忧吗?

    事已至此,了了早已无所谓闵英智是否知晓,她冷淡地说:“正如网络世界的大数据,数千年来活人的意识已成为鬼的枷锁。活人存在的时间很久,已是自然的一部分。实际上世界本身并不在意人类的死活,因此鬼想要生存,就必须与活人争夺。”

    玄学法术之所以对鬼有用,有极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口耳相传。一句话被认可的人多了就会成为真理,法术亦然。

    而鬼并非自然的产物,她们只有争取到更多的生存空间,才能像大数据一样得到世界意识的承认。否则就会像她们以虚拟之躯对抗人世间的男鬼神话那样,被消耗掉绝大部分的力量,以至于了了未曾到来之前,她们连人间都无法抵达。

    从孟婆一脉开始,也从孟婆一脉结束。

    最初那位意识到幽冥悲剧的孟婆一脉传人,开启了幽冥化鬼的传说,而了了的到来促成了丰登的诞生,成为最后一代传人的丰登,又促成了人死化鬼的新规则。

    这也是幽都与人间缔结契约的原因之一,以后化鬼的人会越来越多,可本质上鬼是灵魂意识,并不是真实存在的生物,必须加以管理。

    孽海倒灌的威胁其实根本不可能,鬼也好,幽都也好,孽海也好,既然都不真实存在,那么制造出鬼穴,就只是为了令人类相信她们真的有毁天灭地的能力,所谓的友好言论,也是为了掩盖幽都的真正目的。

    ——轻声细语的说只会被人无视,看玄盟对幽都的态度就知道了,正如你想开一扇窗,就应当先开一扇门。

    跟鬼做交易,无疑是与虎谋皮,否则怎么会有鬼话连篇这个词呢。

    闵英智喃喃道:“那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了了:“交换,融合,进化。”

    交换?融合?进化?

    “幽都今日是个大晴天。”鬼差突然开口。

    闵英智立刻朝她看去,鬼差静静地注视着她,闵英智不太懂对方为何这样看着自己,那么的……温柔、怜惜,好像她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闵英智很确定,她从未见过这位鬼差。

    谁不想真正的活在太阳之下呢?

    等过个千百年,被太阳照耀的幽都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存在,而是真真正正如同人世间的土地一样,属于鬼的执念才能彻底消散,本世界也将步入文明进化。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

    了了看着闵英智:“要出去说吗?”

    过了会儿,闵英智摇了摇头,没这个打算。

    即便她说了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即便有人信了,恐怕也无法再与幽都抗衡,只会造成恐慌。幽都既已与人间缔结了契约,那么契约存在期限内便不会毁约,直到幽都与鬼都成为世界的一部分,不再被排斥。

    她低着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如此,那你……是谁呢?”

    她们家老大,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为什么能做到这么多?

    闵英智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她问出这么一句话后,鬼差手中的锁链忽地轻轻颤了一下,发出一声响动。

    了了回答道:“我是我。”

    闵英智愣了下,之后便没有再多待,她离开后,鬼差走到窗边往下看,哪怕闵氏集团的大楼很高,她也还是一眼看见了小的很蚂蚁似的闵英智。

    对方似有所觉,远远地抬头往这边望来,但鬼差知道,她必然是瞧不清楚什么的,人类的可视范围有限,所以此时此刻,鬼差也不再伪装出冷硬严肃的模样。

    从十六年前,了了出现开始,她便一直不信任她,总觉得了了非常危险,因此始终维持着小雪人的形态,因为这样就可以跟随了了一起进入幽都。

    在与鬼相处的过程中,闵英华意识到了她们的恐怖之处,也因此更加担心人类做出错误的选择。她更希望人鬼共生,人间和平,虽然现状与她所想得略有些出入,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至少天仍然会亮。

    第620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一)

    “醒了醒了, 娃儿醒了!”

    “芳,芳!快过来看看,小丫醒了!”

    眼前是一片破旧发黑的屋顶, 用以填充的茅草应当已经用了很长时间, 好些地方甚至透着一丝丝微弱的光亮, 以此判断的话,今天天气应当不是很好, 没有太阳,且冷。

    冷。

    这是了了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她是冰雪的化身,哪怕数九寒冬, 照样只穿一件衬衫也不会感到冷, 可此时她的身体居然不受控制地在打颤,一股湿哒哒黏糊糊的不适感挥之不去。

    一个妇人扒开她的眼睛,又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嘴——这绝对是令了了极为厌恶的行为, 然而她的身体毫无力气,根本挣脱不开这双有力的手。

    “娃儿咋不说话也不哭呢,不是冻出毛病了吧!”有人在旁边说。

    “这振业家的也是心狠, 这么点大的娃儿,抱着就往河里跳了, 马上可三九了,河水眼瞅着要结冰了呢!”

    “唉,她也是命苦, 男人死了, 婆家撵她娘家也不要她, 日子过不下去, 能不寻短见吗?”

    “行了都别说了,这不是她自个儿也后悔了吗?你说她那么点力气, 是咋个抱着娃儿又从河里爬上来的?”

    女人们窃窃私语,她们已经尽量小声说话了,可对了了来讲,还是非常吵闹。

    嘴里被扒她眼睛跟嘴巴的女人喂了两勺热水,虽然这两勺热水聊胜于无,但对于冰棍儿般的身体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小丫,你还认得我不?”女人问。

    了了看着眼前的人,她能很明显地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异样,饥饿、疲惫,以及寒冷与疼痛。

    上个世界她接手闵英华的身份时,闵英华的状态就不算好,但那是自己的身体,即便负面状态与闵英华持平,了了依旧凭着强悍的体魄及意志处理了章则庸,即便后来过了孽海进了以阴冷著称的幽都,了了都没有过“冷”这种感觉。

    幽都十八层地狱里,要说哪一层最令了了喜欢,那就是寒冰地狱了,她在那里待得如鱼得水。

    可现在她居然觉得冷,甚至冷得上下两排牙齿都在颤。

    除了冷之外,没有任何记忆,也没有雪人。

    如果是到达了新的世界,那么她不应该是如此虚弱的状态,上个世界凭借幽都鬼族的实力,现在她应该处于鼎盛时期才对。

    冰雪之力完全消失,破破烂烂的褂子遮挡不住冻得发紫的两只胳膊,可能是在水里泡过的原因,许久没有洗澡积攒下来的污垢一绺一绺地挂在皮肤上,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振业家的醒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随即围绕在了了身边的成年人立马散开,呼啦啦围到了另一头。那里有两片破门板充当的窄床,“振业家的”就躺在那儿。

    好瘦,简直像是骷髅一样,这是了了在看见对方后生出的第一印象。

    屋里人的注意力全转移到了女人身上,尤其是那几个热心的,围着又是递热水又是嘘寒问暖的,对方看起来跟了了一样脏,头发还湿漉漉地披在肩膀上,于是就显得身形愈发瘦弱,真跟皮包骨头没有区别。

    她微微垂着头,等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说了一大堆才开口。

    一开口,语气便是温和平缓的:“……实在是这日子没法熬,我一个人吃苦也就算了,还连累孩子跟我一起受罪。但经过这遭我算是明白了,人得活着才行,死了才是什么都没有。”

    “对对对,振业家的啊,你这么想就对了。”

    “可不是嘛!这世上能有啥跨不过去的坎儿,不说咱公社了,就咱村,寡妇就好几个呢,咋能死了男人就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呢!”

    “就是!你还年轻,以后还能再找,不能现在就要死要活的啊!”

    女人向了了看来,四目相对,了了瞬间明意识到事情不对。

    从周围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来看,她与这个女人是一对母女,女人的丈夫姓耿,叫耿振业,是个当兵的,不久前牺牲了,而女人跟耿振业结婚七年,只生了一个女娃,今年还不到五岁。

    耿振业平时在部队,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现在人又没了,耿家立马就不想养她们母女了,想撵她们回娘家,当然耿振业的抚恤金是一分不给的。

    女人性格懦弱,逆来顺受,娘家重男轻女,婆家也不拿她当回事,谁让耿振业还有三个兄弟,家家都有男娃。

    她一时想不开,就抱着孩子跳了河,当时村里正好有人路过,瞅着这一幕给吓得够呛,连忙大声喊人,可天这么冷,下河救人跟死了一回差不多,所以一时间也没人下去,就在河岸边找了根枯树枝往河里伸。

    眼看那娘俩就彻底沉下去了,是没救了,不知咋回事,女人忽然有了求生欲,开始往岸边游,还将女儿举在了肩膀上。

    孩子早就晕死过去,女人上了岸没多久也晕了,好心村民把娘俩送回耿家,耿振业还活着时,母女俩好歹还有个屋子住,耿振业一死,两人立刻被撵到了家里最破的一间小茅草屋,日常拿来堆农具的,没床没被子,全靠破门板拼着睡。

    娘俩投河自尽这一出可惊动了不少人,连大队长都来了,就这耿家人还在外面骂骂咧咧觉得晦气呢。

    扒了了眼睛的女人叫刘芬芳,是大队长媳妇,要不是她在,耿家人能直接不给这娘俩进门。

    她现在正在苦口婆心地劝女人不要再寻短见,旁边人跟着附和,但这年头家家缺衣少食,能帮到的也有限。耿振业死了,总不能让女人后半辈子都给他守着,但就算要再嫁,也没有说这么快的,这一点是老耿家干得不地道。

    或者说这一家做事都丧良心,耿振业是歹竹出好笋的那一个,可惜短命,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呢。

    尸体是在部队火化的,送回来的时候老耿家人哭得简直肝肠寸断,真情流露。可不是么,耿振业在部队一个月好几十块钱的工资,除了留五块钱自己花用其它全寄回来,现在人死了,以后当然就没这好福气了。

    不过耿振业的抚恤金又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

    说起老耿家人,大家也不好意思说得太难听,但言语之间究竟是个什么状况,了了跟女人大致上都弄明白了。

    看她们住的这破地方就知道,娘俩在老耿家日子绝对不好过,饥肠辘辘的肚子也证明了这一点。

    瘦骨嶙峋的不只是女人,还有了了,说是四岁多不到五岁,但论体型,无论横向竖向,恐怕都只有丰登的一半,因为人小,两只手真跟干巴巴的鸡爪子没什么区别,又黑又糙,还有很多疤。

    从对话来看,女人姓什么叫什么暂且都不清楚,所有人都管她叫振业家的,了了则是“小丫”,一看就是随口取的名字。

    外头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是耿振业的爹在跟大队长说话,听得不是很清楚,但大致上也能知道他在说啥。

    别看耿老头心黑,嘴倒是巧,到他嘴里,女人走投无路带孩子跳河,成了她受不了耿振业牺牲的刺激所以不想活了。并且他还跟大队长说:“……咱们家没有让儿媳守着的规矩,我寻思着白菜也不到二十五岁,让她回娘家再找个呗,至于小丫,那怎么说都是我们家振业的亲生骨肉,留下来给她口饭吃还是能行的,谁知道白菜她钻了牛角尖呢,唉!”

    说话间,给大队长塞了支双猫牌香烟,这都是公社干部才抽得起的,大队长接过来,先是放在鼻子下面陶醉地闻了许久,然后才别到耳朵上。

    他知道耿老头的话有多少水分,这老耿家,除了耿振业还算个正派人外,剩下的都不咋老实。耿老头一把年纪了还去知青点附近晃悠,家里的男娃更是惯得无法无天,成天在村里招猫逗狗,但说到底,儿媳妇再不再嫁,那不是大队该管的事。

    要不是王白菜带着孩子跳河,大队长都不想过问。

    王白菜是隔壁小王村嫁过来的,说是嫁,都知道老耿家是花了十块钱还有二十斤粗粮把人买回来的,王白菜娘家还有两个姐妹,都是这么“嫁”的,谁家嫁闺女彩礼要那么高,但嫁妆一分钱不给就算,连身新衣服都不给做?

    就王白菜来老耿家那天,身上的衣服补丁落补丁,到处都是豁口。

    因着这个,王白菜在婆家没底气,说话都不敢大声,一天到晚就知道闷头干活,也就耿振业回家那几天,她才能轻快一些。

    老耿家没分家,耿振业级别又不够随军,现在更是糟糕,耿振业一死,老耿家不彻底容不下只生了个女娃的王白菜吗?

    但王白菜回娘家,那不用说,要不了两天,她就得立马再嫁。

    王白菜想不明白,她没日没夜的干活,怎么谁都不要她。

    耿老头更是把耿振业的死推到了她头上,说她是个克夫的丧门星,天生的寡妇命,再留在老耿家早晚要把其它人一起克死,这么冷的天,直接推着王白菜出了大门,再把门一栓,任王白菜怎么哭怎么求都没用。

    她的确是死了,带着她的孩子一起,葬身于冰冷的河水之中。

    了了慢慢捏起拳头再松开,然后反复重复这个过程,结果令人大失所望,她现在的确是一点劲儿都没有。不夸张地说,要是出去走两步路,冬天的寒风都能直接把她给吹飞了。

    王白菜……姑且就先叫她王白菜吧。她睁眼醒了之后,就听见外头的两个男人在商议她的去路,言语间,似乎她的未来就要被他们决定了。

    “振业家的,你别动啊,你这身子能动吗,赶紧躺下,快躺下!”

    “女人可不能受寒啊,你这——”

    后半句话,刘芬芳没继续往下说,她替王白菜担心,老耿家看她不顺眼,一是因为彩礼高又没嫁妆,二就是她没能给耿振业生个男娃,这冬天落水,万一落下病根就惨了。

    王白菜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几人拉她的手,了了看得很分明,这王白菜绝对是有几分身手的,她的动作看似随意,实则巧妙无比,直接穿过了屋里其她人的包围圈,推门出去了。

    破茅草屋的这门,摇摇摆摆挂着,也就起到个是门的作用,什么都挡不住。

    “大队长。”

    大队长正想着怎么当和稀泥呢,被王白菜一叫,思绪瞬间混乱。

    耿老头在人前可会装了,实际上他可没有看起来这么正经,黄土埋半截了,还偷看过妇女上厕所,一点脸皮都不要,也就是他跑得快,再加上耿振业当兵,不然早让人打个半身不遂了。

    他一看见王白菜就笑么呵呵的:“白菜啊,不是爹撵你,你说你这么年轻,非要赖在婆家干啥呢?回娘家去,再找个好的不行?咱家困难啊,振业几个侄子都长大了,家里住不开,爹这都是为你好,你说你咋不懂,还要寻短见呢?你这让村里人怎么看咱家啊!”

    别说,这话讲得还真让院子里的村民们觉得有道理。

    王白菜做不来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儿,也不屑于流眼泪同耿老头比谁更虚伪更会哭,她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质,沉静、理智,像水,既柔且刚。

    “大队长。”

    按照耿老头对王白菜的了解,她胆小嘴又笨,因为生了个女娃一直在家里不敢大喘气,他这么一说,她要么哭要么答应,结果她根本没搭理自己,却跟大队长说话了。

    屋子里照顾溺水娘俩的妇女们纷纷走出来,加上院子里满满当当的人,少说得有三十来个,王白菜缓缓开口:“我到老耿家年份也不短了,这些年我是啥样的人,乡亲们肯定知道。”

    “对,白菜可勤快了,又能干活,一天能拿满工分呢!”

    “手脚也麻利。”

    要说王白菜这个儿媳有哪里不好,就是耿老头这种老坏吊都没法昧着良心说假话,可谁让她是个寡妇呢,还是个只生了个女娃的寡妇,不把她赶走,还留下来等过年啊,那多晦气!耿老头还盘算着用耿振业的抚恤金,给他最爱的小男儿在县城买份工作呢。

    听完了大家的认可后,王白菜又说:“以前我觉得我没有家,所以到了老耿家,我怕让人赶走,就拼了命的干活,一家人的饭我做,一家人的衣服也是我洗,但各位瞧瞧我的手。”

    她伸出双手,捋起破烂袖子,这双手臂真的,一丁点儿的肉都找不出来。饶是现在大家都困难,吃不饱穿不暖,也没有说谁能瘦成这个样子的。

    “耿振业刚死不到两个月,他爹就想赶我走,老耿家更是瞧不起小丫,说她是个赔钱货。”

    其实骂小丫是赔钱货这一点,王白菜是猜的,他们肯定骂过,就算没骂过也无所谓,反正没人能证明他们没骂。“不是说女男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怎么到了我们娘俩这,就成了要给扫地出门的拖油瓶了?”

    耿老头一听这指控就急了,“白菜你可不能丧良心啊!你——”

    王白菜声音没有他大,但她自有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气场,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并认真聆听她说出的每一个字眼:“我是没见过天底下有这样的爹,耿振业尸骨未寒,他就要把耿振业的媳妇赶走,还说什么让我回去嫁人。”

    说话间,王白菜笑了下,问:“我可不是那种丧良心的人。”

    耿老头立马说:“咱家这样是为你着想,寻思着你年纪轻轻的给振业守着可惜……”

    王白菜打断他的话:“那既然这样为我着想,不如给我准备一份体面的嫁妆?”

    嫁妆?还要体面的嫁妆?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老耿家才不花这种冤枉钱!

    耿老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儿媳妇对质也是够不要脸的,但他本来就是这样一混人:“你当初嫁进来,你娘家可一毛钱没给,还从我们家拿了十块钱彩礼跟二十斤粮食!”

    哪有人家这么嫁闺女的,王白菜在婆家这些年都抬不起头,跟这未尝没有关系。

    王白菜说:“耿振业牺牲前都是排长了,一个月光是工资就有五十多,除了他自己留的,属于我们娘俩那份,可是都让你给拿走了。”

    耿老头抻着脖子如同一只老乌龟,蛮横道:“振业是我儿子,他的工资不给我,还能给你跟那个小丫头片子?”

    王白菜并没有在工资上跟耿老头纠缠太久,她的目的也不是这个。

    紧接着她就问:“那耿振业的抚恤金呢?”

    耿老头一听她提抚恤金,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耿振业的抚恤金,是部队里给发了一年的工资,还有本地政府额外提供的八百块钱,加起来早超一千了,耿老头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巨款,让他吐出来,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王白菜见他这模样,转头对大队长说:“想撵我走,行,那我就去公社问问上头的领导,我还算不算烈士家属了,还给不给我这个烈士家属活头了,耿振业的抚恤金,他的亲生女儿到底有没有资格花了。”

    说话间,刘芬芳突然惊呼一声:“哎哟小丫,你咋下来了!”

    大人们通通扭头去看,平时他们是不怎么能见到小丫的,就算见到了,在这种大环境下,也没人会去关心一个小丫头什么样,毕竟这年头大家都穷,瘦是正常的,胖才稀奇呢。

    可这肉眼一瞧,那真是跟竹竿子似的又瘦又小,尤其是娘俩站在一起的时候,比难民看着还惨。

    再加上她们旁边就是吃得油光满面,还能给大队长递香烟的耿老头,那就不一样了。同为一家人,怎么耿老头吃得白白胖胖,王白菜跟小丫却跟逃难一样?

    而且老耿家别人就算不如耿老头胖,也没有这么瘦的。

    大队长还想再往上升一升呢,要不然也不至于想和稀泥,他怕这事儿捅开了,被公社领导知道,那不得说是他领导能力不行?

    王白菜没想到小丫居然会走出来,不得不说,她这么一出来,她们俩的可怜程度直线飙升,但凡有点人性,恐怕都不至于帮耿老头说话。

    身为一家之主的耿老头从没被这么忤逆过,尤其王白菜盯着的还是他的钱。在他心里,那已经不是耿振业的抚恤金,而是他的钱了,要他的钱就等于要他的命,绝对没可能。

    了了冷眼看着耿老头,头上却突然被人按了一下,她仰头去看,王白菜却当作没这回事一样又说:“我相信部队会给我做主,国家也会给我做主,现在都解放了,难道还有人想复辟地主老财,把我们娘俩磋磨死不成?我不信这天底下就没有讲道理的地方了。”

    一向软弱沉默的人突然爆发,不得不说,还是挺让人忌惮的,耿老头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出来之前没把老婆子跟儿媳们叫上,就该让她们坐地上撒泼打滚,当着这么多人,他到底不好耍赖。

    大队长觉得耳朵上那根香烟一点都不香,他有点烦躁地说:“那你想咋样?耿振业好歹也是你公公的亲儿子,以后得给你公婆养老的,抚恤金不能全是你的。”

    王白菜说:“我也没说全要,是他们要撵我走,我才这么说的。”

    耿老头一听,立马道:“那你不想走你就留,也没人逼你。”

    没人逼?那王白菜怎么带着小丫天寒地冻的不回家,跳河去了?

    大队长就要盖棺定论,结果王白菜还有话要说:“等等。”

    大队长更烦躁了,怎么以前没觉得这个王白菜事儿这么多?她到底有多少话想说!

    “你还想干啥?”

    王白菜一点都不在乎大队长的冷脸,她淡淡地问:“我就是想问问,留下来归留下来,以后我跟小丫吃什么喝什么,总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从河里爬起来。”

    说着她笑了笑:“这冬天,正适合喝西北风呢。”

    不过,不应该是她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