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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1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二)

    第一天的展会, 最不被人看好,或者说根本就没被人当回事,无人知晓的春山食品出尽了风头。

    无论是跟外国人签订的大笔订单, 还是她们新颖的宣传方式, 都令人大开眼界。因此到了第二天, 就有好些位置不佳的单位同样到处提供免费试吃,不过效果不如春山食品来得好。

    清欢在已经超额完成任务的情况下, 第二天仍然来到了场馆,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是为了春山食品,而是作为姐妹单位, 无偿为其它展位提供帮助的。

    场馆翻译数量有限, 一些外国人到了感兴趣的展位前,两边四目一对一起发愣,只能靠比划。且多得是想占便宜的人, 如果花很少的钱就能买到质量上佳的货物,那为什么还要良心呢?

    部分单位想赚外汇,很多时候哪怕面对着一个不怎么划算的价格, 也会咬咬牙签了,清欢并不希望看到这样。

    她, 玲珑,还有了了,她们还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数十年, 属于她们的未来受到一丁点损失都不行。

    昨天晚上纪斌、小闫跟小岳三人临阵磨枪, 跟清欢学了几句日常用语, 这样说不定能帮得上忙。

    哪怕头一天眼红的人, 第二天被这么一对待,也打心底觉得清欢等人仁义,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不必担心被坑,因此春山食品或多或少又多了一些订单。

    除此之外,比起被霍勒斯一眼看中的卡式炉,折叠推车才是参展单位更想要的,清欢带来的两个折叠推车这两天一直提供无偿使用,于是她们陆陆续续又签了一堆折叠推车的单,有几个大厂当场订了几十辆。

    最开始纪斌看着单子都兴奋,慢慢地她开始麻木,最后她甚至紧张起来了!

    太多了太多了!大队的养殖场刚刚起步没多久,本来原材料就不够,还有省城及周遭城市的订单,这样下去哪怕县肉联厂配合她们恐怕还是缺啊!

    持续三天的食品博览会,春山食品无疑是收获最大的,它一举打败来自各个省市的大厂单位,交易额及订单量一骑绝尘,最离奇的是同样都是食品行业,春山食品居然还拿到了许多参展单位的单!

    把竞争对手变成客户,这绝不是随随便便能做到的事。

    “这个同志很有能力,也很有想法啊,要是合适,我看能往上调一调。”

    省城领导班子就本次食博会召开结束会议时,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清欢,于是便有人这样提议。

    好些人不了解,还以为她是公职人员,但参与负责食品博览会的人却知道并非如此。

    王清欢只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特殊之处,那就是她前不久刚刚与丈夫离婚,并且在离婚后发奋图强,带领大队致富,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与工作能力,连洪山县县委书记提起她都赞不绝口。

    “现在把她调来还太早了。”

    书记说道:“她在洪山县有自己的工作,我想这些工作离了她恐怕不行,至少要等一切步入正轨,再提调职的事……”

    食品博览会还没结束,丹山市就收到了来自洪山县县委书记和胤有关罐头厂生产线的书面申请,同时还有一份写好的计划书,总结了本次洪山县春山食品在博览会上的成果,隔着老远都能从申请书上感觉到和书记的激动,丹山市领导班子对此也很高兴,可惜和书记咬得很死,除了要生产线外,有关卡式炉及折叠推车的订单,是一点不愿意给市里单位分啊!

    电话打过去,和书记就哭穷,她们洪山县在丹山市年年垫底,最穷的人家连条裤衩子都没有,自己还没发展起来,哪有那余力共享?问她们要订单,和书记还想让市里给拨点款,赶紧多修两条路呢!

    县委财政年年赤字,穷得叮当响,和书记都想把自己的自行车给卖了。

    清欢争取来的机会,和书记绝不可能让步,这不仅仅是为了她的政绩,更是为了贫穷的洪山县。等到洪山县喘过这口气,有能力了,再去拉拔别人也不迟。

    关于要不要将罐头厂这条生产线拨给春山食品,市里讨论了好几天,中间虽有波折,最终还是同意了。

    后来纪斌好奇问过清欢,怎么这么确定和书记一定能把生产线申请下来,万一申请不下来,她们的订单完不成,最后就只能匀出去了。

    其实是这个年代的人集体荣誉感比几十年后要强,谁都想出成绩,不会刻意拖后腿,洪山县是丹山市的下属县,发展起来了丹山市一样面上有光。

    “最重要的,是和书记大有来头。”

    纪斌前面正一脸崇拜地听清欢讲话,觉得她好有远见好沉得住气好聪明,没想到话锋一转,根本原因居然是和书记。

    纪斌最远也就是从家来插队,在家时因为母父的职业低头做人,插队后天天为了填饱肚子哪有闲工夫干别的,自然长不了什么见识,而且她跟和书记也没怎么相处过,人家可是当官的,纪斌有点发憷。

    清欢就不一样了。

    和书记的口音显然不是本地人,平时生活虽节俭,可一个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即便再如何低调,仍会从她的言行举止展现出来,而且和书记办公室挂着一幅提字,显然不是复制品,落款则是一位全国人民耳熟能详的大领导。

    和书记再低调,也抵不过清欢这双火眼金睛。

    但和书记不说,清欢自然装作不知道。

    看着纪斌的震惊脸,清欢笑了:“迷雾看似复杂浓烈,实则只需一束光即可穿过,你有铜头铁臂,怕什么纸老虎?”

    好像即将下大暴雨前阴云密布的天空,抬头看不见一丝光线,黑云压低在头顶,令人喘不过气时,忽地太阳破开长空,云销雨霁。

    “我,我可以吗?”纪斌讷讷问。

    清欢:“你这么聪明,又不缺乏勇气,有什么不可以?”

    纪斌激动地都有点头脑发晕,记忆里被人如此肯定和夸赞,往前追溯可能得到童年时期了,但稍微长大点就知道,很多好听话只是客套,王同志说话,整个大队的人都要听,那是不是证明她并不是在说场面话呢?

    “可是我……我好像没那么厉害。”

    纪斌沮丧地低着头,想起自己跟赵立冬同志认识那么久都不知道对方还会说外国话,要是她早知道,说不定能跟着学上几句,就不用临阵磨枪了。

    她觉得自己缺乏对事物的敏锐性,很多时候得有人推着才知道走,不懂主动争取,胆子很小。

    清欢伸手轻轻搭在了纪斌的肩头,柔声道:“我也是花了很久很久时间,才懂这些的,比起我,你可聪明多了。”

    她说的是自己还是人类时的事,纪斌却以为她是在说从前二十几年都过得浑浑噩噩,赶紧安慰说:“才不是,你好有能耐的!”

    不管是从烂沼泽般的耿家挣脱,还是带领大队赚钱,又或者是跟旁人眼里条件非常好的耿振业离婚,纪斌都非常钦佩,觉得她好厉害。

    清欢便道:“那两个都很有能耐的人,是不是应该把眼光放在未来了?”

    纪斌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可以学习某个人的优点,并为你所期盼的以后而努力,但没有必要成为谁,因为你本身就是独一无二的。”

    说着,清欢探身,抱了下纪斌,拍拍她的背。

    像这些话,再过些年恐怕都没人爱听,但在这个年代,给纪斌造成的震撼太大了,虽然不到醍醐灌顶的程度,也绝对是瞬间让她充满力量,觉得自己能撬动整个世界。

    因为签了大单子,清欢又是春山食品的实际负责人,所以和书记做主,给前进大队通了电,还拉了电话线,其它大队羡慕到眼红,一方面确实是比不上人家,二是大家都等着前进大队吃肉自个儿喝汤,不好闹得难看,最后就是硬件上的致命区别——前进大队修了路,通电方便。

    订单量激增,养殖场跟加工厂全要招人,卡式炉跟折叠推车这两个厂子不对口生产不了,订单被分拨给了县里的拖拉机配件厂,小是小了点,工人也不够,可之前两边有过合作,一回生二回熟了。

    一有什么缺,清欢就找和书记,和书记转头便问市里要,赚外汇是上上下下都要支持的好事,她要得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配件厂招工的事没有隐瞒,很快便传遍了全县,除了普通车间工人外,还需要其它岗位的人才,总共要招一百多人,谁看了不迷糊?

    招聘对象仅限本地,有笔试面试两个环节,由于清欢还要去罐头厂考察生产线情况,招聘工作只得落到玲珑头上。

    配件厂厂长姓马,是个嗓门儿跟个子一样大的女人,她是洪山县第一位拖拉机手,也是丹山市拖拉机培训班的发起者之一,有她在,清欢在配件厂一点困难都没遇到。

    马厂长是个急性子,一听说清欢拉来一大笔订单,这些订单还能给国家赚到许多外汇,当场高兴地差点儿要拉着清欢拜把子,俩人差了快二十岁呢。

    搞拖拉机培训班时,马厂长在市里待过一段时间,一听说清欢要去看罐头厂的生产线,眉头一拧:“红艳艳罐头厂啊。”

    清欢便问:“姐你了解?”

    马厂长露出鄙夷的目光,从她脸上出现这种表情还挺稀奇的,洪山县这么小这么穷,一个小小的拖拉机配件厂能□□到现在每年都有单子,全靠马厂长撑着,所以她看着大大咧咧,实际粗中有细,待人接物自有一套章程,很少得罪人。

    “罐头厂啥流程我没干过,不晓得,但罐头厂的厂长是个糠包菜,以前罐头厂发展可好了,这些年才没落。”

    巧得是罐头厂厂长正好姓康,好些人私底下都喊他糠包菜,本地方言里意味没本事爱和稀泥的人。

    反正眼下没啥事儿,马厂长干脆从她办公桌抽屉里翻出一小包茶叶,这可是她小心珍藏的,平时舍不得喝呢,单看她给不给来人泡茶,就知道对方在她这受不受欢迎了。

    清欢拎起角落的暖瓶,给茶杯里缓缓倒入热水,马厂长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六十年代是红艳艳罐头厂发展最好的时候,主要生产水果罐头,到现在供销社的水果罐头卖得都挺贵的,也从不缺人买,按说好好干下去,不该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

    谁知运动一开始,老厂长被弄下台,新来的男厂长跟革委会有些关系,他相当看不起老厂长那一套诚实本分的理念,新官刚上任便狠狠烧了三把火,先是把老厂长定性成守旧派,再是将原本的领导班子打散,最可笑的是,当时副厂长直接被他给下了车间,弄去当普通工人了!

    之后他提拔了一群自己人,谁不服他他就把谁调岗,虽说调岗不丢工作,可工资就低了,还落人嘲笑,找他理论他还要反过来指责你不服从工作安排,不愿意为厂子脚踏实地的干事。

    留下来的只能忍气吞声,忍不了这口气的也都被他弄走,很快罐头厂便成了男厂长的一言堂。

    要说他能在工作上认真勤勉倒还罢了,偏偏他为了捞钱疯狂压低成本,老厂长在时,选的是当季品质最好的水果,对车间也是严格要求,从卫生到流程一丝不苟,换了这位男厂长后通通没了。

    他有句话到现在还在罐头厂流传:“管它果子品质,你加工了不都得放糖?”

    酸点怎么了青点怎么了小点怎么了,有个虫眼儿烂了一块怎么了,处理好了不一样吃?

    后来接连招了几批工,都没对外招,全是卖的工位,当时谁进生产车间都要大吃一惊——不戴头套不戴口罩的工人刚抠完鼻子就能上工,甚至有人把自己吃不完的果子削一削又扔回去……这直接导致生产出的罐头里,有客人在里面发现了混迹在山楂中的烟头,更是有人因为吃了红艳艳罐头厂的水果罐头进了医院。

    最初只是一两个突发状况,但随着罐头被送到各大供销社,买的人越来越多,吃的人越来越多,出的问题也就越来越多了。

    男厂长因而下台,再换上来的就是马厂长提到的糠包菜康厂长。

    康厂长本名康宝才,没啥能耐,当上罐头厂的厂长纯属捡漏,也是当时舆论风评不佳,否则不一定轮得到他。

    他上任后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粘锅,以前跟老厂长的工人,和前厂长时期的工人哪怕在车间打起来,康厂长都能假装头疼让家里人给自己送医院去,时间一长,有啥事儿工人就不爱找他了,找也白找。

    前厂长改造去了,他在职期间进厂的人不说夹起尾巴做人,至少不敢再像之前那么耀武扬威,不拿厂里的规定当回事,可新厂长能力一般又怕担事,别说创新改革,连严格要求都做不到。

    罐头厂内部如何旁人不晓得,但产品好不好,销量最直观,奈何不了你们,那咱就不买呗,讽刺的是身为本地品牌,如今丹山市各大供销社里,红艳艳罐头滞销不说,价钱压得最低依旧销量低迷。

    康宝才不在意这些,厂子是国家的厂子又不是他私人的,干好干不好拿得都是死工资,很多工人有样学样,所以可以想见罐头厂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清欢听了,若有所思地点头:“我知道了。”

    马厂长爽朗道:“有啥事儿你就找我,能帮我一定帮。”

    清欢笑着说:“还真有,到时候招工,还得麻烦您给盯两眼,毕竟您是长辈,又有经验。”

    马厂长眼睛都笑弯了:“你放心你放心。”

    打清欢从省城带着好消息回来,玲珑在县运输队便彻底坐稳了位置,虽然她入职也就半年左右,但已经被提拔成运输队的副队长了,之前有人私底下说过几句难听话,传到玲珑耳朵里后,她二话不说把人狠揍了一顿——当着整个运输队同事的面动的手,直接打得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在背后嚼舌根。

    玲珑刚进运输队时,有男的见她年轻,又是女孩,自以为熟了后竟当着她的面开了点带颜色的玩笑,结果不仅当场被泼了一茶缸开水,当天下午在医院上厕所时还头朝下砸粪坑里去了,自此扬名。

    被运输队开除的许红军得知后心里略微有了些慰藉,掉粪坑的人只有一个时,他走哪儿都要被人指指点点两句,现在多出一位战友,他特欣慰,连带着不得不离开运输队的悔恨跟怅惘都淡了几分。

    确定了加工厂及配件厂未来的生产计划后,清欢便动身前往红艳艳罐头厂。

    她手里有县里跟市里批的证明,上面写得很清楚,红艳艳罐头厂要将生产线拨出来供春山食品使用,但清欢觉得事情恐怕不会太顺利。

    她不在家时,了了自有自己的去处,但问题在于,清欢不在家,玲珑却是在的。

    清欢是成熟稳重的大人,玲珑绝对不是。甚至于她很热衷于招惹了了,不知是哪里来的恶趣味。

    了了并不想去,奈何她如今还是人矮腿短的小孩,玲珑随意一拎她的衣领,她就只能静止在空中——蹬腿甩手显得太蠢,不如暂停。

    马厂长第一次见王清欢同志的女儿,没有批评玲珑带着小孩来上班的行为,还给了了糖吃。

    了了:“谢谢。”

    这么点大的小孩,又是物资匮乏的年代,见了糖一点都不馋,也不闹腾大人,还会自己安静坐在边上捧着书看……马厂长凑近瞥了一眼,原以为小朋友是在看连环画小人书之类的,定睛一瞅,好家伙,她都不认得上面写的是些啥!

    这娃不简单呐!

    玲珑顺势把手心压到了了头顶,粲然一笑:“脑袋瓜子是比普通小孩好使一点。”

    马厂长就喜欢爱学习的小孩,连连点头:“是这样没错,虽说现在没有大学能念了,可多认几个字总是有好处的,我要是没念过几年小学,那会也不能选我去开拖拉机。”

    她自己得过有文化的好处,平时就常常动员厂里工人送孩子去上学,所以配件厂小是小,平均文化水平却很不错,随便抓个工人让她读张报纸,哪怕读得不能算很流利,磕磕绊绊也能从头念到尾。

    玲珑:“是呢,清欢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前进大队太穷了,离公社又远,全大队上学的小孩不超过两位数。”

    马厂长深有所感:“可不是吗,要是能在大队办个学校就好了。”

    玲珑:“这次的订单要是都能顺利交差,建学校的钱肯定是有了。”

    马厂长也是心潮澎湃,一切都在往好的未来发展,她现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接下来玲珑话锋一转:“我来之前,对厂子的整体情况略微做了点了解,关于这次招工,我有个建议,不知道厂长你愿不愿意听。”

    马厂长毫不犹豫道:“你说。”

    配件厂招工是为了卡式炉跟折叠推车的生产,要招的人数不少,几乎各个岗位都需要,说是招一百多人,报名的早超了一千。

    了了翻过一张书页,便听见马厂长问:“你的意思是,女工优先?”

    招工的事虽由玲珑负责,但配件厂到底是马厂长当家做主,她又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有什么想法最好是提前跟她说,她不是不能沟通的人,否则清欢也不会特意跟马厂长打招呼,请她帮忙盯上两眼。

    自然不是怀疑玲珑的能力,而是想要避免不必要的纠纷与争吵。

    玲珑反问:“不行吗?配件厂的性别比是女三男七,现在都讲女男平等了,哪怕是为了性别平衡,这次招工也至少得女七男三吧?”

    马厂长想说招工得看能力不能看性别,玲珑忽地语重心长道:“厂长你是知道清欢同志的,她以前过得不好,像她这样的女人不知有多少,咱们往她们身上偏一偏怎么了,又不是说降低要求,同等水平下,优先录取女工不过分吧?”

    第652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三)

    马厂长还是太信任玲珑了。

    或者说玲珑平时经营出的青年形象实在是太好, 所以当她表面一套实际一套时,马厂长都没能反应过来。

    主要招工工作是由玲珑负责,面试进行期间, 马厂长始终欲言又止。

    她觉得赵立冬同志的面试流程似乎有些问题, 可细细一听细细一想, 好像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车间工的平均工作时长是十小时,并且随时需要加班待命, 如果你被录取为车间工,请问这位男同志,你将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的问题呢?工作与家庭, 你认为哪个更重要, 更值得你去为之耗费时间呢?”

    这是面对已婚男性的。

    对面的男同志显然从未被问过这种问题,以至于整张脸上的表情都从自信满满变成了四顾茫然。

    他准备了一大堆漂亮话的大脑此时一片空白,两只眼睛在周围其她面试官身上扫了一圈, 发现并没有人愿意为他发声,于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回答玲珑的问题。

    “这个……我是男人,当然是工作至上, 家里……家里有我媳妇照顾,她很勤快、很能干, 我一般不插手家里的事儿。不管厂子如何要求,只要厂里有任务,我就一定会完成, 绝不喊苦喊累!”

    玲珑点点头:“回去等通知吧。”

    男同志彷徨地走了, 马厂长瞧见玲珑用红笔将他的名字划去, 意思是不录取。

    她忍住想问的冲动, 又一位男同志走了进来。

    比起前面那位年过不惑的男同志,这位男同志年轻许多, 资料上显示他今年刚刚二十,正是意气风发的好年纪。

    ——“你年轻且未婚,请问入职后你有结婚生子的打算吗?如果有,打算挑在什么时候呢?”

    年轻的男同志脸上露出了跟前面那位中年男同志一样的精彩表情,他回答得倒算老实:“已经在相看了,要是顺利的话,明年就会结婚,至于啥时候要孩子……这得看缘分。”

    玲珑头都没抬便继续问道:“如果结了婚,你在工作上的精力是否会被家庭所瓜分?有了孩子后,又会不会因此耽误生产?”

    和中年男同志一样,年轻男同志想都没想便摇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因私废公,更不可能因为家庭耽误生产,相反,成家会快速帮助他立业,没有了后顾之忧,他只会在工作上更加用心,绝不拖单位后腿。

    玲珑:“回去等通知。”

    第三位面试的是一位未婚女同志,中等的个头,浓眉大眼很有精气神。

    “我看过你的笔试成绩,比起文字工作,你似乎更擅长理科,如果单位安排你去学习,你有信心胜任吗?面对难以攻克的难题,请问你会如何应对呢?”

    比起之前问男同志们的问题,这明显更正常一些。

    马厂长不由得想起自己刚工作那几年,大多数未婚青年都会遭遇催婚,但女同志被问到有关家庭与婚姻的时候总是更多。男同志结了婚,领导们会松口气,觉得他成了家有底气大后方有人坐镇能委以重任,而女同志要是结了婚,有了孩子还好,没孩子的话,领导们就忍不住担心她们会因怀孕与哺乳无法很好的完成工作。

    但你要说这种担心没有道理吗?也不是。男性在家庭及育儿环节的职责缺失导致女性不得不承担更多的责任,直观体现便是在职场上她们的竞争力小于异性,也因此,没有“后顾之忧”的男性在求职上更受青睐。

    讽刺的是,男性的“后顾之忧”,恰恰是由女性为他们解除的。

    玲珑还以为事后马厂长会找她谈话,或是建议她额外放几个男工进名单免得不好看,没想到马厂长什么也没说。

    正如马厂长所料,最终聘用名单张贴那天,确实是引发了一波节奏,尤其是在面试环节自认为回答得完美无缺的几名男同志,他们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自己落选的原因,所以坚决认为本次招工有黑幕,并聚众集体抗议。

    马厂长怕他们看玲珑脸嫩便欺负她,冷着脸带保卫科的人出面,甫一露面,没等对方领头的开口,她便先将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都在这吵吵什么?这是厂子还是你家?到这来耍威风?”

    马厂长以德服人,能拼敢干,在厂里威望很高,基本没人不认识她,她一出来,外头闹事的就安静了。

    “马厂长,我们不服!”

    有了一人带头,其它的跟着就喊起来。

    “没错!我们不服!”

    “凭啥一个男的都不招?”

    “笔试都过了凭啥面试不给过?”

    前面的暂且不提,最后这句质问愣给马厂长逗乐了:“笔试过了面试就一定得过,谁定的道理?要你这么说,两百多个笔试合格的全招进来得了。”

    这群人讷了两秒,又争吵起来,饶是马厂长这样的大嗓门,声音也被淹没在了人群中。

    她张嘴就要再吼两嗓子,这时不知是谁突然打斜里怼来一只大喇叭,顿时将马厂长的声音放到最大,毫不夸张地说,估计能传遍附近的家属院。

    嘿,这玩意儿好。

    马厂长的声音瞬间盖过一切,任凭不服气的众人如何争吵,被大喇叭一盖,那是一句也听不清,不得不老老实实闭了嘴,等马厂长开口。

    早料到会有这么回事儿的玲珑除了递来一只大喇叭外,还带上了面试结果,并在马厂长的宣布下将其贴到了厂子的宣传栏里。

    你叫什么,多大了,什么学历,笔试跟面试分别考了多少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主打一个公平公正公开。

    马厂长拿着大喇叭吆喝这群闹事的人自个去看,其实这群人里,觉得自己考得不错没录取上的只是少数,想借这次机会按闹分配的才占大头。

    榜单一贴,老实了七八成,剩下有几个忿忿不平:“咋就那么巧,被录用的全是女的,一个男的都没有?难不成我们这么多男同志,没一个考好的?”

    这回不用马厂长说话了,玲珑走过来,从马厂长手里把大喇叭接了过去。

    这年头生活水平不高,营养跟不上,很多人个头都不高,玲珑又站上了两层台阶,愈发盛气凌人。

    她俯视着冲在最前面的那人:“刘光明,三十六岁,初中毕业,家住槐花香21号,笔试成绩62,面试成绩30,总成绩里笔试面试各占百分之五十,不录取你有什么问题吗?”

    加一起都没有一百分的人在这里叫什么叫。

    刘光明没想到这女同志不仅认得自己,连年龄学历家庭地址还有成绩都记得,被唬了一跳,随即硬着头皮反驳:“那又咋了,笔试没考过我的多了去了,我面试成绩凭啥这么低?”

    他自我感觉良好,觉得答得不差,出来就认为这份工作是板上钉钉的了,当晚还让家里人割了一斤肉回来吃呢,结果肉是进了肚,工作却飞了。

    大喇叭将玲珑的声音放到最大:“我们需要的是有思想不封建,愿意为社会添砖加瓦甘愿做一颗小小螺丝钉的工人,一个人如果不能为自己的家庭负责,还怎么要求他为单位、为社会、为国家负责?”

    刘光明听得晕头转向,没弄懂这跟他笔试成绩低有什么关系。

    玲珑:“我们不仅要求工人在工作中专心致志一丝不苟,对生活对家庭也是,你也说了,家里上到老人下到孩子都是妻子在照料。之后我们面试官问过你一些有关家庭的问题,你却一问三不知。这种情况下,我们当然要多考虑一下。一个人如果对家人都没有什么责任心,又怎么能完成厂里交代的任务?”

    她随意扫了眼在场的人:“时代不同了,女男都一样,大家都要养家糊口,进了厂子,要负责的工作也大差不差。录取女的还是男的,不都一样?值得你们聚集这么一群人上门来闹?”

    马厂长担心这些人看她年轻脸嫩,便示意玲珑把大喇叭给她。

    “对这次录取结果有异议的现在就可以进来登记,下次再招人就不用来了。”

    此言一出,全场安静,再也没人说要继续闹了。

    一是录取结果已出,继续闹下去也没啥用,二是马厂长的话掷地有声,以后厂子要再招人,他们肯定是还想来的,三……是厂保卫科的人正握着棍棒虎视眈眈呢,真要闹起来,怕不是要被扭送去派出所。

    马厂长深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道理,说:“下回招人还是这回的审核标准,我们厂对工人的要求就是工作家庭两手抓,这次不通过的,要是没进步,下次一样不通过。”

    配件厂这边发生的事,在另一边的罐头厂,也同样发生了。

    正如马厂长所说,红艳艳罐头厂的康厂长人倒蛮好,不仅笑容满面地把清欢迎了进去,还万分热情地亲自给她泡茶,可一提到车间、生产线,这位康厂长立马就愁眉苦脸起来,言语间满是推脱,摆明了不想管。

    一副生怕惹麻烦的德性。

    清欢早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始至终也没把希望放在他身上,只要求去车间看一看,康厂长听了,忙不迭把秘书叫过来,让秘书带清欢过去。

    不去不知道,这去了才明白罐头厂这些年效益不好是有原因的。

    康厂长的秘书姓金,跟了这么个领导,她就是再有能耐也施展不开,关键康厂长一有事就推给她,她不管都不成。

    之前马厂长说过,罐头厂基本有两拨人组成,一拨是从前跟老厂长的,另一拨是跟下马那位前厂长的,这两拨人水火不容,互看不顺眼,康厂长上任后两边都不想得罪,成天在里头和稀泥,厂长都立不起来,下面能不闹腾得厉害?

    罐头厂一个车间分四个小组,每个小组人数在10到15左右,由组长进行管理。红艳艳罐头厂规模不算小,光实罐车间就有三个,再加上空罐车间、包装车间、成品车间、机修车间……林林总总加起来,整个厂子正式工跟临时工加起来近一千,鼎盛时期年生产量达近万吨。

    ——但那是鼎盛时期,在半死不活的当下,每年有两千吨就顶天了,直接缩水至五分之一不说,罐头直销导致厂里时不时发不出工资,以至于拿罐头抵,可厂子产能差,名声不好,罐头拿出去送人吧不体面,留着吃吧不实惠,市领导班子没少为这厂子犯愁。

    金秘书见清欢年纪不大,又单枪匹马,忍不住提了个醒:“你是想先去二车间还是三车间?”

    她没提一车间。

    清欢笑着说:“都行,这两个车间没任务吗?”

    金秘书道:“厂里产能一般都是三个车间平分,一车间的敖主任刚调来半年。”

    市里一直想整顿罐头厂,又碍于各方面的原因不好太强硬,敖主任就是上头派下来的。

    金秘书跟清欢素昧平生,也不知清欢的能力,能提这么个醒已经很不错了。

    一车间既然是新来的敖主任在管,那二车间三车间必然是群魔乱舞了,怪不得康厂长宁肯装不舒服也不愿意一同过来。

    离二车间还有一小段距离时,清欢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劣质烟草的气息。

    食品生产车间必然是禁烟的,可烟味离这么远都能闻到,让人不敢想象里头得是什么德性。

    再走近些,更是不忍直视,放眼望去没几个按照规定穿工作服的,衣服敞开的,露头发的,不戴手套跟口罩的……清欢亲眼看见一个男工人挠了头皮,又随意弹了弹指甲里的皮屑,然后直接上手机器。

    金秘书早已见怪不怪,厂长都不管,她一个秘书能管得了啥。

    至于厂办,上头有这么个厂长,愿意干实事的人都发挥不了,大家集体搁这混工资。

    “金秘书,这谁啊这是,厂里啥时又招人了?”

    有人见清欢眼生,还以为是新来的工人。

    金秘书解释道:“这是春山食品厂的王厂长,到咱们罐头厂来看生产线的,之前不是说了吗,市里要咱们厂全方面配合人家的工作。”

    清欢面色淡淡,她扫了一圈,视线所及之处,基本找不出个干净地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车间绝对没有按时消毒。

    前厂长没落马时就把人吃进了医院,这么久下来居然还不整改。

    跟二车间相比,三车间的状况稍微好些,但三车间的主任也姓康,这个姓不算常见,果然,一问才知道康主任是康厂长的亲兄弟,不仅如此,三车间四个生产小组,其中三个小组长都姓康。

    不知道的还以为罐头厂是什么家族企业。

    真正乌烟瘴气的还得属二车间,前厂长留下的那一拨人绝大多数都在这,这群人干活是不想好好干活的,反正干多干少,干好干坏每个月都是那些钱,那干嘛要认真呢?

    他们当初能进罐头厂,靠得要么是关系要么是钱,一个工位少说五百起,钱都进了前厂长的口袋,这样进来的人太多,总不能全给开了,康厂长的解决办法就是把他们全安排进一个车间,平时意思意思的视察一圈,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他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金秘书跟清欢没提一车间,反倒是在委婉暗示她选一车间。

    三车间姓康的人多,不好管,二车间更不必说,就二车间工人那德性,走二车间出来的罐头谁敢吃?

    这批罐头是要去赚外汇的,真把人吃出个好歹,丢的可不仅仅是罐头厂的脸。

    康厂长也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所以他的意思是想让清欢选三车间,这样出了成绩,他脸上也好看。

    有二车间跟三车间一对比,还怕清欢不选三车间?

    至于一车间……敖主任上任半年,跟康厂长相处得可不算愉快,有这好事康厂长也不想落她头上。

    可惜康厂长还是不够了解敖主任,敖主任当初愿意调来罐头厂,是想来干实事,不是来混日子的,她一听说市里要把红艳艳罐头厂的生产线匀出来给春山食品,早盯着呢,清欢一来她就晓得了。

    清欢还没从三车间出来,正被康主任拉着说话,敖主任已经风风火火杀到现场,笑容灿烂的上前握手:“这就是王清欢王同志,王厂长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康主任脸一黑,这敖新宇咋那么不要脸?

    敖主任才不管姓康的想什么,直接邀请清欢去她们一车间看一看,并毫不留情地拉踩康主任:“漂亮话我不像那些油嘴滑舌的会说,但一车间啥样,符不符合你要求,你去看一眼就知道,而且我跟你保证,我们一车间全体工人,绝对无条件配合你的工作,服从你的安排。”

    清欢也想去一车间看看,她对三车间并不是很满意,罐头厂这些年产能不高,机器老化严重,保养情况不容乐观,她是需要生产线,但真正沾光,甚至需要这个机会起死回生的却是红艳艳罐头厂。

    康主任一腔花言巧语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敖主任从中作梗把人抢走,气得不行,他也没想过去找康厂长,他那个大哥耳根子软又不乐意管事,还得他自己想办法。

    敖主任心直口快,一点不藏着掖着,跟清欢聊了一路,已经十分欣赏她,所以也毫不掩饰对康厂长的不满:“……占着茅坑不拉屎!”

    一旁的金秘书忍着没乐。

    敖主任果然没说大话,如果说三车间比二车间要好,那么一车间比三车间还得高出一大截。

    敖主任说:“我们车间是严格按照厂里规定来要求工人的,从日常消毒到着装再到生产,力求每一环节每一流程都做到最好,可哪怕这样也没用啊,咱们厂子名声太差了,外面人一听说红艳艳罐头,人都不乐意买。”

    清欢看向不远处正在挑拣原料的工人,轻声道:“消费者的信任崩塌很容易,想要建立起来却很难。”

    前厂长虽已被处理,贪污的赃款也吐出多半,然而厂子却因此元气大伤,好几年仍没缓过来。

    敖主任:“所以我才着急啊。再这样下去,真就得月月拿罐头抵工资了,厂子没发展前途,早晚得倒闭。”

    可厂子不是她想救就能救得了的。

    清欢道:“那我们来谈谈接下来的生产计划吧。”

    敖主任一听,立马喜形于色:“你这是愿意选我们一车间了?”

    清欢笑着说:“我想不到不选择一车间的理由。”

    有敖主任这样的领导,一车间工人整体的精神面貌都很好,之后清欢才知道,敖主任负责一车间后,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接连开除了十几个懒惰成性的工人,能被她留在一车间的,都是勤快肯干又不偷懒耍滑的。

    一车间的机器也是三个实罐车间保养最好的,在敖主任带领下,清欢换了工作服,戴上头套口罩以及手套,跟随参观了一遍生产流程,现阶段的罐头厂还不能做到全自动化,如果配件厂那边进展顺利,那么罐头厂的机器也能更新换代一番,这样不仅能够增加产能,还能减少消耗。

    红艳艳罐头厂的罐头瓶以玻璃材质为主,金属薄板材料只占小部分,关于这一点,敖主任表示只需要清欢提供数据,采购部门那边她可以去谈。

    别的不说,光是态度这一点,三车间的康主任就比不得了,他是说得比做得多,哪里像敖主任,给足了诚意。

    原以为会在罐头厂碰壁,没想到阴差阳错遇到了敖主任,清欢没有任何犹豫便决定选择一车间,康厂长得知后还没咋样,康主任可给气坏了。

    姓敖的自打调来罐头厂就处处跟他作对,这回更是直接抢他的风头,他还想借这次机会往上升一升,从车间调进厂办呢,这下可好,全给敖新宇毁了!

    他去找康厂长吐苦水,希望康厂长看在一家兄弟的份上帮他一把,结果最怕惹麻烦的康厂长一听弟弟的来意,当场身体就不舒服了。

    第653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四)

    从康厂长这里得不到帮助, 康主任只能自个想办法。

    按理说哪怕三车间得不到这回的好处,对他也没啥坏处,可康主任一想到自己没讨着好, 全让敖主任给抢去了, 说不定借这次机会, 敖主任先他一步进厂办,他这一颗心就跟在火上烤在油里煎一样的难受。

    总之, 他捞不着,他也不想别人捞着。

    目前来看,二车间肯定不会入选, 那要是一车间的机器出了问题, 不就理所当然得选他的三车间了?

    罐头厂、机器老化严重的问题直到现在都没解决,毕竟市里经费有限,与其扶持一个半死不活的罐头厂, 为啥不着眼于能够创造更高效益的其它国营厂?

    横亘在康主任面前最大的困难是敖主任,因为这人自打上任后,对车间机器比对亲生小孩都仔细, 想在敖主任眼皮底下浑水摸鱼恐怕没那么容易。

    既然从外部破坏不了,那就从内部想招。

    敖主任再能耐, 一车间的工人也不可能全都跟她一条心,还真就让康主任钻了空子。

    一车间有个姓沙的男工,以前偷偷带过厂里的东西走, 都是些小零碎, 单拿出来看确实不咋值钱, 可长年累月下来, 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当时负责值班的康主任恰巧撞见,按说他跟敖主任不算对付, 该以此为由狠狠打击一番敖主任,但不知为啥他按捺了下来。

    现在不正是用对方的时候了吗?

    沙姓男工一听康主任说要他干的事儿,当场脸都吓白了,连连摇头摆手:“不行不行,我干不得这个,我干不得这个的!”

    康主任是通知他,又不是征求他意见,冷笑道:“你干了,还能继续在厂里当工人,不然你就回家吃自己,你掂量着看吧。”

    沙姓男工后悔不迭当初自己过于贪心,要不是在车间偷摸给康主任抓住,现在也不会落入这番进退两难的田地。

    他几乎是哀求道:“主任,要是被人发现了,我、我肯定要去坐牢的,我不能这么干啊!”

    康主任白了他一眼:“又不是让你去杀人放火,不就是叫你不关机器?说得跟要了你的命似的。”

    罐头厂的机器每运行六小时就必须停止,否则以现如今的机器状况,连轴转要不了几天就得报废。姓敖的就算事后想找人算账都难,没人能保证机器究竟是自己坏的还是人为,哪怕最后查到康主任头上,只要他不承认,姓敖的又能拿他怎么样?

    退一万步说,大不了把这个姓沙的推出去,一个有前科,偷过厂里东西的工人,他堂堂车间主任用得着污蔑他?

    见沙姓男工面色难看,康主任又放软了身段:“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说了保你你还不信?到那天我会让保卫科不往一车间走,你听我的干完这件事,之前的也都一笔勾销。”

    见对方还在犹豫,康主任再接再厉:“你现在还是个临时工吧?这样吧,你把事办成了,我做主给你转正。”

    这个承诺对沙姓男工来说诱惑太强,他纠结了一会,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如硬着头皮干了,终究是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两天,康主任心情好到三车间的工人都觉着稀奇。

    康厂长遇事能躲则躲,所以清欢基本没遇到什么刁难,即便有,敖主任也身先士卒冲在第一线,可让人没想到的是,工作上没有麻烦,反倒是机器故障了!

    敖主任忍着气,质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下午谁值的班?谁最后走的?好好的机器昨天还能用怎么今天就开不了了?是谁没关电闸?”

    她问话时,清欢在旁边用手触摸了下机器,饶是已经断开了电好几个小时,最上面一层的金属表皮还是微微发烫。

    早上值班的工人一来才发现车间电闸不知啥时跳了,一开始她没在意,跳闸不算啥大事,可她把电闸推上去后,机器居然启动不了了,这就出大问题了。

    没人比敖主任更恼火,眼看即将投入生产,这两天的试运行都没出事,现在可好,关键节骨眼上直接掉链子!

    “能修吗?老刘说话!”

    老刘是机修车间的,被敖主任一点名,抬起的脸跟泡在苦水里一样,从里到外透着股苦气:“这……烧太厉害了啊,咱们厂子这一批机器都多老了,根本没法长时间运行,修是修不好了,除非从头到尾换一套。”

    敖主任心想要是有钱换机器我还要你修?她又厉声质问了一遍,各个小组全都低着头没人敢吭声,更没人站出来承认。

    这下不仅仅是春山食品的订单做不成,连之前一直在做的都得暂停了,损失不可谓不大。

    敖主任问话时清欢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等敖主任挥手让众人散去,走到清欢面前时,前两天还炯炯有神的敖主任,眉眼间的疲惫根本掩饰不住,想也知道,原以为一切都要往好的方向发展,谁曾想竟然出了这样的大篓子,她能不泄气吗?

    “抱歉啊王厂长,让你失望了,一车间恐怕没法完成你带来的任务了。”

    虽然心情极度沮丧,敖主任还是逼着自己打起精神:“这样吧,我带你去三车间问问,看康主任那边能不能接收。”

    她没跟清欢说自己跟康主任不咋对付,姓康的恐怕要阴阳怪气一番,这波气她是必须得受了。

    清欢笑笑道:“没关系,二车间也行的。”

    敖主任:?

    她疑心清欢是不知道二车间的状况,正要细细解释一番,清欢又接着说:“我有个知青朋友,家里是机械厂的,之前我们公社拖拉机坏了,别人都不会修,全是她修好的,现在在县运输队上班,要是你信得过我,不如让她过来瞧一瞧。”

    敖主任寻思,她们罐头厂机修车间的老维修工都说修不好了,知青能行吗?但转念又一想,死马当成活马医呗。

    她爽朗道:“行,那就麻烦这位同志了,到时候她来多久,工资我们给她出。”

    又道:“不管还能不能修好,赚外汇的任务不能耽搁,我还是带你去三车间看看。你这回来罐头厂是市里批准的,我不信康宝学那孙子敢跟你对着干。”

    她对康主任的反感一点不带藏着掖着。

    清欢再次道:“其实选哪个车间都行,敖主任,我想问问,二车间这情况,就没人想管管?”

    敖主任忍着对康厂长口吐芬芳的欲望:“那也得有人管啊!要我说,二车间里很多人进厂子走得都不是正规途径,厂长真要整顿,去厂办一查当时的入职资料就行了,再根据个人日常表现,能留的留,不能留的开了,厂子才能继续办下去。这就跟人生病一样,皮肤里头的肉烂了,就是拿布把胳膊缠着又有什么用?该治不好还是治不好。”

    可惜她只是车间主任,二车间不归她管。

    而且康厂长上任好几年,早过了新官上任的时候,怕事形象深入人心,哪天他真崛起了要好好搞工作了,厂里人估计都不服他。

    清欢问:“那你呢,你不想把这块烂肉挖出去吗?”

    敖主任一愣:“啥?”

    一车间机器故障的事瞒不住,很快便传遍了厂里,机修车间这些年都是破破烂烂缝缝补补过来的,现在也是真拿这破机器没法子,康主任听说后脸都快笑歪了,他盘算着等清欢找到他们三车间时他该怎样拿乔,谁让她眼光如此之差,竟然放着三车间不选择,去选了一车间?

    可惜这给清欢下马威的美梦终究没能实现——当康主任听说敖主任居然带着清欢去了二车间,还跟二车间的陈主任相谈甚欢后,登时就坐不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姓敖的疯了不成?就二车间那状况那精神面貌,加工出来的罐头有人敢吃吗?没看每年厂里二车间任务是最少的?连康厂长都知道二车间各方面不达标,干脆直接派最轻的活。

    康主任在自己办公室里冷笑连连,他就说,哪有那么多大公无私的人,敖新宇平时装得像模像样,关键时刻还不是露出了狐狸尾巴,她管的一车间沾不上光,干脆也不让三车间沾,没见过这么自私狭隘的人!

    坐不住的康主任立马不装了,装模作样地在厂里晃悠一圈,期间故作不经意的“路过”二车间,就见敖主任、陈主任还有那位王厂长,三人站在一起相谈甚欢。

    康主任顿时警铃大作,该不会真让二车间摘了果子吧?

    他自己是个为了往上升不择手段,满是私心的人,自然而然也会这样揣测别人,于是他假装路过,上前打招呼:“敖主任,陈主任,王厂长,聊什么呢这么热闹,也不带我一个?”

    陈主任的性格跟康厂长有点像,不怎么管得住人,一三两位车间主任的明争暗斗,他都当作没瞧见,反正只要不牵扯他就行。

    他也是三个车间主任里唯一一个不想揽活的,反正他管不住手底下的人,万一任务完不成,自己说不定要被问责,再说了,干多干少干好干坏,工资又不会涨,能混干啥要拼?

    敖主任很烦康主任,不怎么想搭理他,清欢微笑道:“只是过来看看,一车间的机器出了点问题,要修好可能得好几天,三车间生产任务重,我想着能不能让二车间救救急。”

    没人比康主任更清楚一车间的机器状况,那是出了“点”问题吗?那根本就不能再用了,机修车间也有他的人!

    他皮笑肉不笑道:“可我怎么听说,一车间的机器没法修了,得从头换到脚啊?”

    虽然一车间的事没瞒着厂里,但机修车间的人还在一车间没走呢,康主任就知道修不好了,以敖主任对他的了解,这贱人绝对憋了一肚子坏水。

    她回以冷笑:“你这么了解,干脆你去跟厂长说说,去申请一笔经费,给我们换了得了。”

    康主任觉得她在做梦:“要我说,还是你们一车间的工人太不爱惜机器了,要不然怎么二车间三车间都还好好的?敖主任,你大小是个领导,该好好引导手底下的人,再这样下去,多好的机器都经不住造。”

    他假模假样的拨了下头发,把耳朵上夹着的一根香烟拿下来,捏在两根手指间,要吸不吸的:“至于你说找厂长的事……我看确实可以说说,以咱厂的产能,一二车间就是停工都行。”

    敖主任真是给这不要脸的气乐了,她原本还想着一车间不能用,为了厂子好,也为了丹山市好,二三车间她肯定推荐清欢选三车间,但康主任非要犯贱,她便冷笑道:“这就用不着你担心了,我这边已经联系上了省城机械厂的高材生,机修车间修不好,不代表人家也修不好。”

    陈主任听这两人一来一回唇枪舌剑,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缩得小一些、再小些,最好能钻进砖缝里直接消失不见。

    当天下午,“省城机械厂的高材生”就到了。

    康主任生怕真来一位大佬解了一车间的燃眉之急,特来围观,一见玲珑年纪轻轻,都不知有没有二十,脸上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

    罐头厂机修车间的工人年纪最小的也过了四十,真可以说是在厂里干了一辈子,对机器熟悉的就跟吃饭喝水一样,这个女同志如此年轻,还能比老维修工更有经验?

    别说不盼一车间好的康主任,就是敖主任心里也有点打鼓,但她面上没表现出来,还是很热情地来迎接玲珑。

    玲珑给出的答案跟机修车间的工人差不多:“修不好了,老化太严重。”

    不等敖主任绝望,康主任得意,她又跟了一句:“不过可以改。”

    “这机型落后的没眼看,哪怕所有零件换新,新机子效率也不会提高多少,不如直接大改。”玲珑随意拍了拍身旁这大铁疙瘩。“虽然要购入一批新零件,但改造后毛病肯定比现在少,效率也比现在高。”

    康主任嗤笑一声:“真会说大话,别是你不会修,所以讲漂亮话唬人吧。”

    事实证明,康主任还是挨的毒打少了。敖主任有成年人的体面,彼此又是同事,康主任还是厂长弟弟,她再看不爽他的行为,也不会明面上撕破脸。

    清欢则是因为康主任没触碰到她的底线,根本没拿他当回事。

    玲珑却不然。

    她眼皮一掀:“哪里来的老疯狗在这里狂叫?”

    自打康厂长一人得道全家鸡犬升天,康主任就没受过气,尤其还是被年纪不到自己一半的年轻人骂,当下脸红脖子粗,正要发怒,清欢打断了他:“赵立冬同志年轻气盛,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以前又生活在比较单纯的环境里,康主任别生气。”

    “就是说。”敖主任瞥他一眼,“人小姑娘还没成年,多大的人了,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吗?”

    可怜康主任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被双重防护打了回来,给他气个半死。还有,什么叫不懂弯弯绕绕,生活比较单纯,意思是他心机深沉不是好东西呗?

    玲珑唯恐天下不乱,在康主任瞪她时很不客气地做了个鬼脸,直把康主任气得死去活来。

    “康主任。”

    敖主任见他还拿眼刀子扫人,很是不满:“你这是干什么,赵同志是我请来的援兵,人家是来帮忙的,你不欢迎就算了,居然还朝人翻白眼,你这到底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一车间、对厂子有意见?要不要咱们去康厂长那里说道说道?”

    康主任脸上挂不住,冷哼道:“当谁乐意看似的!她要能把机器修好,我管她叫奶奶都成!”

    “好想像你这样没脸没皮的活一次。”玲珑感慨,“自己一条腿都踩黄土里了,到处认奶奶能让你重回十八吗?”

    康主任:……

    他觉得自己之前只让人不关电还是太轻了!

    不管怎么说,一车间还有救的消息总是让人高兴的,敖主任表示零件的事她来跟厂里申请,让玲珑专心改机器就行。

    康厂长拼尽全力躲了又躲,终究没能躲过敖主任,但批款这件事他不大想应,厂里经费一直紧张,有时连着几个月发不出工资,谁知道那姓赵的小同志是不是真能把机器改好,万一不能呢?

    年底市里开会,说不定他又要挨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给敖主任气够呛,直接在厂长办公室拍桌子嚷嚷说立军令状,要是改不好,一车间不能正常生产,她就主动引咎辞职!

    她都这么说了,康厂长还能咋办,反正康主任高兴坏了,巴不得这事不成,敖新宇能从红艳艳罐头厂滚出去。

    然而眼见康厂长一咬牙批了条子,零件送来了,一车间那批已经老化的不能用的旧机器渐渐重获新生,康主任再次急了。

    真要给姓敖的渡过这一劫,那以后她不得踩他头上?

    思来想去,康主任不得不出尔反尔,再次找上了沙姓男工。

    这回可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不关电的任务了,他让沙姓男工想办法把改机器的事给搅和黄了。

    沙姓男工听了宛如晴天霹雳,他要有这能耐,何至于现在还是个临时工?!

    康主任才不管他干不干,或者怎么干,反正他看敖主任不爽,看一车间热火朝天的不爽,不搞点破坏浑身难受,“别忘了你之前干过一回,现在说不干,晚了!”

    沙姓男工被康主任连威胁带恐吓,又哄又骗,到底是屈服了。

    他在一车间只是个普通工人,上操作台是能上,但机器人家是怎么改的,又该怎么破坏,沙姓男工一点都不懂,最终他只能用笨方法——偷零件。

    厂里拨款有限,采购了这批零件,不说是山穷水尽,短时间内肯定也是没法再要来第二笔。

    沙姓男工壮着胆子偷了一回,没被发现,渐渐地他胆子越来越大,从偷偷摸摸拿一两个小零件,到逐渐心平气和,往外套里藏七八个甚至十几个。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当他又一次往身上几个衣兜里塞零件时,本该离开工作间去食堂吃饭的几个工友,还有改机器的赵知青,以及敖主任、王厂长,竟通通在他身后!

    他是怎么趁着没人摸进来,又是怎么往身上装零件的,全被看得一清二楚,人赃并获,赖都赖不掉。

    沙姓男工终于又找回了他的恐惧跟不安,他一哆嗦,没拿稳的零件叮叮当当掉了一地,也打破了凝固般的沉默。

    敖主任对这个工人有印象,不是很爱说话,但挺勤快的,安排的活从来不偷懒,要不然她也不会把他留在一车间。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说什么。

    玲珑抱臂瞧热闹,只有清欢轻笑着问:“不是头一回了吧?”

    沙姓男工终于回过神,竭尽所能的为自己开脱:“主任,我、我是鬼迷心窍,我再也不敢了!我这是第二次拿,我家里困难您是知道的,我——”

    敖主任嘴角动了动,她早从清欢口中知道了这件事,但亲眼所见的冲击力远比听到的要强,她木然道:“我就是知道你家里困难,才把你留下来的不是吗?”

    清欢走过来,把掉落在地的零件捡起,语气平静地说:“你没关电导致机器受损无法启动的时候,不是鬼迷心窍吗?”

    这句话把沙姓男工吓得直接没站稳,左脚绊右脚,硬是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这时敖主任终于开口了,她说:“你真当查不出来?你瞒着你家里人的吧,其实你什么都不说还好,偏偏你撒谎说你加班才回去那么晚。”

    说到这,她突然自嘲般笑起来:“咱们厂子自打换了厂长,啥时加过班?”

    沙姓男工脸色惨白,表情慌张,整个人的肢体语言处处写着不知所措。

    保卫科也一样,问问就知道了,他们那天突然被三车间的康主任叫去帮忙,本来这没什么,巧就巧在他们晚上值班时没来一车间,然后当晚一车间的机器就出了问题。

    第654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五)

    沙姓男工平时工作并不突出, 但他不闹事,看起来至少安分,在如今群魔乱舞的红艳艳罐头厂, 这样的工人敖主任就满意了。

    可能也正因为他不突出, 这才导致做好事时平庸, 干坏事亦然。敖主任很看重这次机会,事事再三仔细谨慎, 像沙姓男工这样单人值班故意留到最后一个走导致机器运行过久报废的事,如果不是有意放任,根本不可能发生。

    敖主任本来并不愿意, 清欢说服了她。

    继续这样下去只是苟延残喘, 一棵大树从内部开始病变,只撕去腐坏的表皮毫无意义,敖主任依旧在犹豫, 她不想冒损坏机器的风险——即便清欢承诺这只是假象,机器一定不会报废。

    对于敖主任一开始的拒绝,清欢并不意外, 她很清楚敖主任拒绝得了第一次、第二次……不一定还能拒绝第三次。

    果不其然,最终敖主任还是同意了她的计划, 只因为清欢向她保证,无论机器最终是否能够改造成功,康主任这个蛀虫都一定会被踢出罐头厂, 二车间那群坏了一锅粥的老鼠也一定会得到处理。

    沙姓男工知道自己被抓个现行是没救了, 可他只要咬紧了牙关, 不把康主任供出来, 日后未必就没有其它出路。因此当敖主任愤怒地质问他时,他明明慌得要命, 却怎么都不肯说是谁指使的。

    清欢语气平和地说:“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吗?坦白从宽,本来是想给你个机会的,既然你不珍惜,那我们也没必要给你留余地了。”

    沙姓男工愈发慌张,又听清欢道:“要是没人帮你调开保卫科,你恐怕没机会走得悄无声息吧?你觉得这些很难查吗?以及你对你背后的那人还抱有希望?恶意损坏、偷盗并贩卖公家财产,严重的话怕是要枪毙,还是说你盼着自己死后,能有人给你多烧点纸,让你在地下也买份好工作?”

    很难想象如此温和的人是怎么能用同样温和的语调,说出这种堪比恐吓的话的,而且不等沙姓员工反应,她轻轻拍了下自己额头,叹言道:“瞧我,真是糊涂了,现如今打击封建迷信,好些庙都给砸了,上哪儿去给个死人烧纸啊。”

    敖主任本来又恼火又失望又愤恨,听清欢这么一说,顿时气不起来了,看了眼沙姓男工:“爱说不说吧,先报警。”

    沙姓男工本来就是为了尽可能的自保,又不是真对康主任死心塌地,眼瞅着自己要遭大罪,哪还有几根硬骨头:“主任!主任我说!主任我说!别报警,我不想死!”

    可真让他说了,他又期期艾艾试图谈条件:“那我要是都说了,是不是就不治我的罪了?我保证以后不再犯,主任你让我留在一车间我就全交代!”

    包括清欢在内,大家都被此人子弹打不穿的厚脸皮逗乐了。

    敖主任干脆道:“那你别说了,反正是谁我们早就知道,干出这种吃里扒外的事还有脸要这要那,我看你是真想吃枪子了。”

    沙姓男工终于放弃挣扎,再不敢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与此同时,康主任这几日可谓是春风得意,哪怕他已经很努力在遮掩了。毕竟看到死对头倒霉,那是比自己顺心如意还要快活的事,其幸福程度不亚于三十八度的天仰脖灌下一口冰水,快乐直接具象化。

    只可惜幸福的时光过于短暂,没等康主任享受够,纸就包不住火了。

    这回事情闹得大,一车间的所有机器无法继续投入生产,康厂长再想装死都不行,不得不愁眉苦脸地出来处理。

    康主任当然不认,哪怕敖主任把整个厂办有头有脸的领导都叫来了,他依旧打死不认。

    甚至于他还冷笑着说:“谁不知道你敖新宇一直看不惯我,说不定就是你故意私下指使这人来污蔑我的,我让人毁坏厂里公共财产,我图什么?厂子不好难道我就能好?你这根本是血口喷人!”

    至于沙姓男工指控的话语,他更是轻蔑:“至于一车间机器出问题那天保卫科被我叫走,是我叫的又怎么了?我大小是个车间主任,让保卫科来干点活都不成了?就你一车间机器金贵,我们三车间就不值钱?而且凭什么说是我调开了保卫科让这个人钻的空子,不是这人故意趁我叫走保卫科的同志干坏事?”

    沙姓男工总算知道了自己有多天真,他先前竟还想着保住康主任,这人一进门连视线都没跟他对上过,压根就是要过河拆桥的!

    思及此,他不由得悲愤起来,对着康主任破口大骂。

    康主任脸都黑了:“敖主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手底下的工人这么骂我不好吧?”

    敖主任轻哂:“只要你问心无愧就行。”

    康主任得意得很,他有信心她们没证据,从头到尾跟沙姓员工联系说话什么的他都很注意,怕的就是事后把自己也搭里头。反正不管怎样,一车间已经是没戏了,这都好几天了一车间也没恢复生产,不正代表那什么“省城机械厂的高材生”拿报废的机器没辙?

    眼看生产任务即将落入囊中,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升迁机会也触手可及,康主任这辈子都没现在这样志得意满过。

    “康主任,你说你跟这人没有私交,更没私下见过面是吗?”清欢问。

    她一直没有开口,毕竟罐头厂不是她的单位,康主任被她这么问后,依旧自信十足,昂头颔首:“是啊。我跟着人何止是没有私交,厂里这么多工人,光我手底下就有小一百,我压根就不认得他!”

    说得好,连敖主任都忍不住点头表示赞同了。

    清欢从随身帆布包里取出一个纸袋,康主任莫名其妙地看着,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随即他瞳孔骤缩,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让人不禁感慨这样小的眼睛,原来也可以睁得这样大。

    纸袋里装的是几张照片。照片本身没什么稀奇,可康主任刚说过他“压根就不认得”沙姓男工,偏偏照片上,恰好在边角拍到了他俩对话、给钱、接钱然后分开的全过程。

    清欢跟不明所以的众人解释说:“之前我跟厂长你报备过,既然市里决定让红艳艳罐头厂来跟我们合作,像生产环境啊,工人的精神面貌啊,我肯定是要如实记录的。”

    说着说着,她还略微有些不好意思,从她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相机:“还得多谢赵立冬同志,她先是帮我在县里借到了相机,又教我怎么拍摄、怎么洗照片……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巧。”

    康厂长:……

    清欢提出请求时,的确是他亲口答应的,当时他还因为清欢说可以自行参观不用他陪同松了口气呢。

    但凡今天被指控的是一车间或二车间的主任,康厂长都不至于这么头疼,康主任可是他亲弟弟啊!

    他习惯性地就想和稀泥,敖主任先一步堵了他的话:“厂长,这事儿可不能轻拿轻放,这是市里派下来的任务,别的罐头厂想要都捞不到,合着轮到我们了还往外推,这是什么意思?耽误了生产,这责任谁来负?”

    清欢:“订单上我们跟外国人是签过交付时间的,如今有人恶意破坏,这人究竟是出自私心,还是见不得罐头厂好,见不得丹山市甚至是整个国家好?”

    只差没明说康主任可能是间谍。

    本来康主任被照片唬得就心惊肉跳,但他脸皮厚,死皮赖脸不认别人也不能拿他咋样,照片能当什么证据,反正坏事不是他干的,他不认,敖新宇还能把他杀了不成?

    可破坏团结的罪名一出,他当场就急了:“大哥,你千万别信她!我只让这个姓沙的搞点破坏,没有要害了厂子的意思!”

    办公室里除了康厂长,还有厂办的人呢,不然康厂长陪他一起赖过去也就赖过去了,只能说敖主任特意把所有人都请来,的确是有她的道理,至少康厂长想徇私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就算康主任不是执行人,沙姓男工也是他指使的,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反悔再改口也没用,听见的不是敖主任一个。

    敖主任:“我已经报警了,等公安来了就知道怎么说了。”

    康厂长一听,拍了下大腿:“敖主任,你、你报什么警啊!这事儿闹大了好听吗?这不是纯让人瞧笑话?有什么事不能咱们内部解决?”

    敖主任问:“内部解决,怎么解决?跟以前一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那不如让公安来查。”

    她调来半年,真是受够了罐头厂这种拉帮结派不事生产的作风,要是借此机会能整顿一下这股歪风邪气,那真是再好不过,所以她绝不可能退让。

    接下来不关清欢的事,厂办也不全是尸位素餐的人,只不过厂里的最大领导喜欢和稀泥,她们纵然看不惯也是有心无力,其中不乏与敖主任交好之人,在她们的据理力争下,康厂长总算点了头,至少在公安出结果之前,康主任被停职,三车间暂时交由敖主任接管。

    沙姓男工被公安带走,康主任则被要求同去配合调查,散会后,康厂长看起来简直像老了十岁。

    “康厂长。”

    听出这是清欢的声音,康厂长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要不是这人突然拿出来了照片,他弟弟也不会失口说出那种话。

    “政府非常看重这次跟外国人的订单,如果订单完成顺利,那么以后就能给国产食品开个非常好的头。”清欢先是说了这么一句令康厂长不由侧耳,“康主任买通普通工人破坏车间机器这件事非常严重,往深了说,康主任这种行为,和间谍有什么区别?敖主任已经报了警,我也会如实将这件事上报,如果我是康厂长,我会提前做好准备。”

    提前做好准备,做什么准备?

    当然是大义灭亲,不被康主任连累的准备!

    兄弟虽如手足,可男人就像蜈蚣,偶尔少那么一两条照样爬得欢,康厂长再怎么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祸到临头,真要自己担责,他也会蹦起来。

    康主任在厂里整天耀武扬威显得自己很厉害,真到了公安局就老实了许多,根本扛不过审讯,没多久就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鉴于他跟康厂长是亲生兄弟,那康厂长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就也得查查了。

    虽然康厂长压根不知道自己兄弟因为眼红就干出这种事,可他见过前厂长是怎么落马的,当天在厂里还看不出来,隔日回去人就病了——这回不是装的。

    更叫人感动的是,次日下午,康厂长又强撑着病体赶回了厂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三车间那群康姓亲戚全都停了职,这批人需要全部重新审核入职条件,并且参与技能考核,两项全都合格才被允许留下来。

    强撑着宣布这个决策后,康厂长便指派敖主任负责这件事,自己痛痛快快地晕了,回去挂水了。

    连厂长的亲戚们都得按照规定来,何况二车间那群人?

    敖主任可不像康厂长那样优柔寡断,她早看二三车间这堆蛀虫不顺眼了,出了沙姓男工一事,她觉得一车间的工人也不能例外,往前了数,八年内入职的工人,无论正式工还是临时工,都需要重新考核。

    一时间,不知多少人恨死沙姓员工与康主任。

    敖主任两手都抓,一方面带人审查现有工人的入职资格与技能考核,另一方面则张贴了招工启事,于是审查通过的老工人们也生出了危机感,不认真是要被开除的,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每天混日子,不按照卫生标准干活了!

    沙姓男工罪证确凿,被判了无期,未来几十年内都得吃牢饭,康主任则被送去改造——据说改造地点恰好与前厂长是同一个。

    得知此事后,刚好了没几天的康厂长又华丽丽地病了一回,但这次他不敢直接称病在家了,哪怕到了厂里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也得老老实实按时按点。

    敖主任不敢相信,清欢曾经说过的话如今居然通通成了真。

    清出一批蛀虫,厂里直接大换血,一车间报废掉的机器也改造成功,不仅极大程度上的减少了消耗,还节省了人工,这样耽误的工期也全都能补回来了!

    红艳艳罐头厂,终于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经此一事,敖主任出色的能力彻底被厂办所认可,生产任务完成后,她从车间主任连升三级,正式被任命为红艳艳罐头厂的生产科科长,不仅升入厂办,还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估计改造中的康主任听说了得气到吐血。

    康厂长位子表面看是坐得稳,但他到底水平如何瞒不住人,闹了这么一回,他肯定干不了太久,只等敖主任资历够,厂长的位置便要换个人坐。

    他大抵也意识到了,所以不敢恋权,生怕再因兄弟的事牵连到自己,厂里厂外都让敖科长负责,一副完全放权只求平安养老的态度。

    一切都紧锣密鼓、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霍勒斯女士在确认了这批货后十分满意,不仅自己续订了一批,甚至还帮助春山食品在国外打开了知名度,尤其是她们的番茄罐头和蘑菇肉酱罐头,红艳艳罐头厂从冷冷清清连工资都得拿罐头抵,到每天加班才能完成生产,中间只用了不到半年。

    这一年过得飞快,临近年底,前进大队正式开始建造小学,负责盖房子的正是以刘玉香跟树芽儿为首的春山施工队。

    她们的女子施工队如今已经有四十多人了,平时没活各自在家务农,刘玉香还教她们种蘑菇,有活了便听队长安排,没想到大队盖学校的好事能轮到她们身上,干完这一单,未来小半年大家不下地也不愁吃穿。

    手里有了钱,人才有底气,手心向上的日子谁都过不下去。

    不过这一切嘛,跟了了都没什么关系。

    一年时间看似过得很快,实际在她身上却并不明显,因为就算又过一年,她也只有六岁。

    但新的一年跟去年也有所不同,去年过年时老耿家人都还在呢,今年则不一样,整个家只她们三人。

    按理说玲珑下乡这一年表现极好,大队是能给她开介绍信回家过年去的,但她并没有打算回去,跟赵家人一起过年,哪有跟清欢了了在一起有趣。

    这一年整个前进大队也是大变样,家家户户鸟枪换炮,手里都有了余钱,宣布前进大队即将盖小学时清欢说过,每家每户的孩子都必须来上学,尤其是女孩,谁家要是不让孩子上学,来年队里一切工作跟分红都会被排除,连带其姻亲也从此被拉入春山食品的黑名单,再招工时绝不考虑。

    于是那些本来想着只送男孩去学校的人,小心思彻底被掐灭在摇篮中。

    还没过二十八,就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送年礼,关键来的不仅仅是前进大队的人,还有其它大队的,怕清欢不收,有些人是半夜摸着过来,把东西放到门口就跑,更有甚者直接从墙外面往院子里扔,只能说住在一起的这三人身手都很敏捷,不然高低得被砸个满头包。

    除了极少部分塞了钱的,大多数人都是纯粹地想要表达感谢,送的东西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菌子腊肉蔬菜水果这些是不稀奇的,还有人往院子里扔了一头小猪崽……以及光是布鞋清欢就收了有二十几双。

    太多了,她全收下影响不好,可一个不收又显得毫无人情味,于是她将收到的年礼分门别类整理好,不值钱但用心的留下,其余的都捐给了来年夏天即将开办的学校,像没法立刻解决的吃食,就送去了养殖场。

    刘玉香跟树芽儿也来串门,树芽儿现在吃得饱穿得暖,个头噌噌往上窜,眼瞅着都要一米七了,比起从前那瘦骨嶙峋的模样真是判若两人,她仗着自己力气大,两手统共拎了得有五六十斤的东西。

    “这个大米是东北那边产的,好东西!听说比咱们这边的米更香更好吃。”

    树芽儿献宝般放下左手的一袋大米,再给了了展示右手这一箱汽水:“这玩意儿可不好买,阿姨在供销社差点挤破头,还有这个贝肉你们快看,多大一个!”

    以前树芽儿很羡慕知青们懂得多,却又不知道懂这么多有什么用,人生好像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她没亲人,连媒婆上门给她说对象,条件都不怎么样。

    她太感谢清欢拉了她一把,对清欢来说可能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但树芽儿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此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树芽儿老听大队里的女人抱怨说家里人口多,尤其是孩子多,所以钱不够花,粮食不够吃,以至于她们不得不节省甚至委屈自己,赚了钱后树芽儿发现一个人过就不用担心这些了。

    她现在隔三岔五吃一顿肉,还能攒下钱,洗衣做饭只需要顾自己,一人吃饱就全家不饿,所以前段时间媒婆又上门,因为她在施工队干活所以给她说的对象家里条件都直线上升时,树芽儿还是拒绝了。

    她没什么文化,讲不出大道理,但她知道什么样的生活舒服。

    犹豫不决的时候,选择让自己过得舒服的那条路准没错。

    正因如此,树芽儿对清欢好感激的,要不然不会斥巨资买这么多东西,像东北大米啊还有海鲜啥的,她们这可不常见,所以树芽儿还把卖家的话给记了下来,当着清欢玲珑的面,吹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

    “厂长,赵同志,咋的了,你们这是啥表情?”

    树芽儿狐疑地看着面前的两人,刘玉香对此也表示不解:“你们没去黑市是不知道,那家伙当时人可多了,我们真是抢破了头才买到的!”

    玲珑笑了,嘴巴刚张开,却被清欢抢先一步:“辛苦你们了,不过钱别乱花,留给自己,手上有钱心里才不慌。今天我下厨,你们留下来吃饭。”

    一听清欢要做菜,树芽儿跟刘玉香的口水当场逆流成河。

    第655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六)

    虽然玲珑要说的话被清欢阻止, 但了了再清楚不过——她俩平日里干了什么,又有什么计划,基本都是晚上回家在饭桌上一起商量的, 从不避她。

    其实了了不大理解, 这两人彼此之间很是熟悉, 可她跟她们却是头一回见面,从未有过什么情谊, 又谈何信任?

    她不喜欢跟任何人建立任何一种亲密关系,她们从不强求。

    树芽儿跟刘玉香太实诚,送来的分量, 四个成年人类加一个人类幼儿根本吃不完, 多出的清欢请她们送去养殖场了,而美美品尝到清欢厨艺,撑到扶着墙离开时, 树芽儿跟刘玉香手上又拎满了大包小包,清欢说这是回礼,根本不听她们拒绝。

    等回了家拆开一看, 里头的东西可比她们今天送去的价值高多了,甚至还有一块手表!

    而且……树芽儿想, 怎么厂长给了这么多只有黑市才买得到的东西啊?这得多贵,花多少钱?怎么不让她们花钱,厂长自己却哐哐如流水般往外花?

    她收回礼收的心虚不已, 很快刘玉香趁夜摸黑来了, 四目一对, 明明树芽儿家只她一人, 刘玉香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子:“我拎回去那包东西里有块表!”

    树芽儿被她带的也鬼鬼祟祟起来:“……我也是。”

    两人眨了眨眼,开始对起回礼内容, 发现居然是一样的,刘玉香拿着觉得烫手:“要不……咱给送回去?”

    树芽儿仔细想了想,要是只有厂长,她是不怕的,但不知为啥,她很怕那个成天笑眯眯的赵知青,一想到要当着赵知青的面说那么多话,她就紧张:“那个,要不,你帮我的一并带上吧。”

    刘玉香万万没想到树芽儿竟如此不讲义气,一时间无语凝噎,第二天上工时两只眼睛都带了一圈乌青,工友们顺势开玩笑,问她俩昨晚是不是做贼去了。

    跟做贼也没啥两样了,反正一样不安。

    幸好清欢心善,想到这两人拿了回礼可能会睡不踏实,今儿特意往学校这跑了一趟,带了一大桶红豆汤,红豆汤里还放了搓得圆圆的糯米小丸子,吃起来又香又甜,下了肚浑身暖洋洋,别提多舒坦。

    趁着大家休息的时候,她告诉刘玉香跟树芽儿,东西收下就行,其她人也有,她俩不是特例。

    能拿到回礼的基本都是跟她们家关系比较亲密,利益也一致的。

    见刘玉香跟树芽儿还是有点担心的模样,清欢笑了:“你们忘了赵知青的工作了?实话跟你们说了吧,你俩拿来那大米跟海鲜,全是她带车队从外地倒腾回来的。”

    所以她看到两人拎来的年礼时才会哭笑不得,好么,这跟把钱从左口袋放到右口袋有什么区别?

    清欢估摸着现在整个洪山县都很难找出第二个比玲珑有钱的,政策还没松动,万元户就已经诞生了。

    因为要过年,她也是难得清闲,今年知青们除了玲珑外基本都回家过年去了,清欢给她们开的介绍信,完全不怕有人不回来,除了家庭条件真的很好的,其她人回城没工作也没法念书,恐怕不如在前进大队过得好。

    刘玉香跟树芽儿,还有施工队另外几个没亲没故的在一起过年,养殖场里的知识分子们也久违地贴上了春联,现在大队里的人都知道要是没有这些老教授,大家的日子不能像现在这么舒坦,所以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视她们如洪水猛兽,甚至于有胆大的,还上门去送了刚包好的饺子汤圆。

    玲珑经常带着运输队往外地跑,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弄得到,清欢煮饺子时,她居然掏出来了一瓶葡萄酒,还给三人都斟了一杯。

    给了了的是那种白酒杯,里面的酒液可能也就两三滴,顶多沾个嘴。

    “品质一般,但聊胜于无嘛。”玲珑斜靠在椅子上。

    好端端个四方椅,她却不肯老老实实坐,整个人恣意地靠着,一条腿踩着椅面,一只手搭在踩椅的膝上,另一手随意地举着细长的酒瓶晃悠。

    清欢凑近闻了闻:“还不错。”

    家里三个人,口味各有不同,清欢不怎么挑食,玲珑极度挑食,了了有时挑有时不挑,要说她们身上有什么共同点,恐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但要说她们哪里不一样,却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然而就是这样性格迥异,如水火般互不相容的三人,竟在一起平淡又自然地生活了一年之多。

    不过最后了了还是被玲珑烦到了,以前玲珑白天要上班,顶多晚上回来烦她,现在可好,运输队年假放了快一个月,这人从早躺到晚,无时无刻不在睡觉,一旦醒了就来招惹了了。

    所以吃完早饭后,了了便出了门,她不喜欢跟小孩子一起玩,总独自待着,今天也一样。

    冬天柴火少,很多人家用的都是夏秋的囤积,一下雪,一个一个稻草垛子显得圆溜溜的可爱,了了一般不会去河边一类危险的地方,但昨天刚下了一场雪,气温骤降,河面结了一层很厚的冰,不少小孩正在上面滑来滑去,也不知在乐个什么劲儿。

    了了只是远远地看着,并不加入,路过一个草垛子时,不知为什么,明明没刮风没地动,好好的草垛子忽然颤了两下,顶端积压了好几天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幸好了了身手敏捷,躲了过去。

    她垂眸,注意到草垛子底部有个不显眼的洞,看着像是掏出来的。

    了了不甚在意,正要抬脚,里头忽地伸出一双小红手。

    小红手看起来有点粗糙,指节红肿粗大,生了好几个冻疮,然后小红手的主人悉悉索索地从草垛子里爬了出来,睡眼惺忪,脑袋上还顶了几根稻草。

    看样子要不是积雪落下,她还不会醒。

    她打了个呵欠,一副依旧困倦的模样,一抬眼瞧见了了,当初被吓一跳:“哇!”

    了了权当没看见她,继续往前走。

    小红手连连在后头喊她:“喂,喂喂!你等一下,等一下!”

    了了权当没听见。

    小红手拔腿往前赶,几个箭步窜上来,两只胳膊一摊开拦住了了去路:“你别走啊!你保证不把看到我偷懒的事情说出去!”

    了了还是不理她,小红手坚决要拦,见她不知退避,了了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往其背后一扯,立马就让小红手被迫原地转了个圈,变成了背对了了的姿势,这时了了再从她身边走过。

    小红手被了了露的这一手震撼到了,她震撼不已,不再纠结于了了会不会泄密,一边追着了了的脚步一边噼里啪啦一顿问:“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你没我高没我壮,为啥那一下我弄不过你?你能不能教我啊?等开春了我给你摘泡泡果吃!”

    了了对一切小孩子爱玩爱吃的东西都没兴趣,野果子自然吸引不了她,小红手却像看不懂她的冷淡,不停地问,其聒噪程度堪比养殖场那批新买来后一天到晚叫个不停的小猪崽。

    “……你就教我一下嘛!又不会怎么样!这样以后家宝再抢我东西,我就能反过来教训他了!”

    听到这句话,了了才停下脚步:“家宝?”

    小红手:“家宝是我弟弟啊,我家里人可宠他了,把他养得又馋又坏,他老喜欢薅人头发,特别会欺负人,我可讨厌他。”

    前进大队不重男轻女的人家不能说少,根本就是没有,清欢接管后情况好了很多,就算观念依旧改不掉的,至少表面上也会装一装,这回大队盖学校,没一户人家敢说自家女娃不去上的。

    这其中固然有刘芬芳等女同志做思想工作的功劳,更多的还是利益驱使,毕竟谁家跟队里对着干,那所有人家都要孤立他们。

    小红手家就是这样,以前她跟大姐二姐别说上学,就是上桌吃饭都难,弟弟耿家宝把大姐头皮都薅出血了,她爹还夸耿家宝“不愧是男娃就是有劲”,反过来就骂大姐哭哭啼啼的晦气。

    小红手不想被欺负,干脆自己用剪刀把头发给剪了,弄得跟狗啃似的,参差不齐还秃了好几块。

    原本以为这种日子得过到她长大,没想到忽然有一天,她们姐妹仨在家里的日子就好起来了,虽然时不时还是挨骂,但大人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打她们出气了,耿家宝再欺负她们姐妹几个时,她爹也会在边上喝斥两句。

    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了了没有跟她聊下去的意思,只是问了一句家宝是谁,小红手却跟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叭叭说个不停。

    “……他老欺负我,我总不能干站着让他欺负啊我又不傻,嘿嘿,我就偷吃他的鸡蛋羹,再往他饭碗里吐口水。”

    小红手说得眉飞色舞,“我爹以前老打我,还骂我赔钱货,我就把他的筷子放粪坑里涮涮,反正他也吃不出来嘿嘿。”

    在她的带动下,二姐也会悄咪咪报复回去,大姐胆子小,但也会护着她俩帮她俩打掩护。

    “等我念了书识了字,我就去城里当工人,一分钱的工资都不给他们花!”

    这是小红手从小到大的理想,因为家里大人夸耿家宝时总说“以后我们家宝是要去城里当工人过好日子的”,于是去城里当工人=过好日子,就被牢牢记在了小红手的心里。

    她奶跟她娘常跟她们姐妹仨说弟弟以后会给她们撑腰,所以要她们让着弟弟疼爱弟弟,好吃的好玩的都得紧着弟弟,小红手才不乐意呢,弟弟小时候就欺负她欺负得这么厉害,怎么可能长大后就会对她好?大人光会说话骗小孩。

    她赚的钱要全花在自己身上,买肉吃,买没有补丁的衣服穿,买个能遮风避雨的房子,才不要花在别人身上呢。

    如果了了知道她只是回应了两个字,结果却换来这么一通叭叭,刚才她可能就不会开口了。

    小红手反正从不吝于在外面败坏她家大人的名誉,毕竟她又没说谎,她爹敢干她就敢说,要是还敢打她,她就去找大队妇联,找厂长。

    除非她们一家都不想在前进大队住了,否则绝对不敢再打她。

    了了:“还学吗?”

    小红手叭叭半天,戛然而止,斩钉截铁:“学!”

    她还真有几分天赋,一点就通,学得很快,不过小孩体力有限,平时营养摄入又不足,没一会就累得呼哧带喘,一热,她手上的冻疮就疼,恰好被出门来找了了回家的清欢碰见。

    于是回去时便又多带了一条小尾巴。

    有清欢接手,了了总算摆脱了这个聒噪的小红手,清欢则找了冻疮膏出来给小红手涂。

    “剩下的你带回家,记得每天早晚涂一次,顶多一周就好啦。”

    小红手对着了了时还能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哪怕了了不搭理她,可清欢不仅理她,还很温柔地给她上了药,给了她刚出锅没多久的山药枣泥糕吃,这让一直脸皮很厚的小红手连脖子都跟着红了。

    幸好冬天冷,她家里大人又吝啬,一个月都不一定烧水让她洗一次澡,所以就算红到耳后根,也不怎么看得出来。

    小红手低着头不敢直视清欢,生怕被这个很好的人发现自己其实是故意的。

    她从小就不是个听话的小孩,总是很有主意,用本地方言来形容就是很“独”,不怎么在意别人的感受,只想自己过得好,所以没多大点的时候就会偷懒了,干啥活都不尽心,洗碗会“笨手笨脚”的摔几个,煮饭会“不小心”把家里点燃,打猪草还会“阴差阳错”割进去几把毒草,就连去河边洗衣服,都能把她爹最好的一件外衣连带木盆被水冲走。

    这样的结果就是她总挨骂,时不时还会挨顿打,但时间一长,大人不得不接受她是个“不聪明”的女娃,只让她干一些轻快的活,饶是如此,小红手依旧常常干不好。

    虽然这样,本该被分配给她的活,就落到了大姐二姐肩头,可小红手一点都不愧疚。

    她只是想自己过得好,这有错吗?

    小红手早就把了了给盯上了,了了是厂长家的孩子,平时吃得好穿得好,身上不仅没有补丁,衣服还常常换,身上跟头发总是干干净净,兜里装满零嘴。

    小红手并不是想跟了了做朋友,她就是想跟了了走得近点,关系打好点,哪怕是能吃一口了了兜里的零嘴也是得了好处。

    要不然她不会在了了经过时特意踹了下草垛子,本来她在里面偷懒睡得可香了,她娘使唤她出来捡柴火来着。

    自打大队里风气好了,很多人家都不敢表现得太过重男轻女,别人家啥样小红手不知道,反正她家是有啥好吃的,她奶就把她们姐妹仨叫出去干活,再把好东西全塞耿家宝嘴里。

    小红手在清欢跟前手足无措,清欢瞧出来了,她不在意孩子头发脏兮兮,伸手摸了摸,弯下腰与小红手视线齐平:“明年来上学,要好好读书呀,每学期都有奖励,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拿到。”

    像她这样阅尽千帆的大人,一眼就能看出小孩子耍的心机,但清欢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能在恶劣的环境中拥有美德固然值得赞美,可为了生存耍小聪明,也不应该被指责。

    小红手长这么大,家里人不是骂她笨就是骂她懒,从没被人夸过,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低着头,声如蚊蚋的嗯了一声。

    清欢拍拍她的肩,对小姑娘充满怜惜:“你有大名吗?”

    小红手知道什么叫大名,比如耿家宝就是大名,小名叫狗蛋,她也有个小名,但她不喜欢,至于大名,家里没人给取,就摇了摇头。

    清欢道:“那我给你取个大名好不好,你愿意吗?”

    小红手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我愿意!”

    她想都知道以她爹她爷不会给她取什么好名字,可能是因为有个“家宝”弟弟的缘故,小红手总觉得耀祖啊天赐啊家宝这种名字听起来就臭臭的。

    但她也不想像其她女娃一样叫什么花啊草啊,婷啊芳的。

    清欢觉得这小姑娘身上有股子韧劲儿,尤其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会说话,她家里什么情况,清欢问了下她娘爹的名字,心里就有了数。

    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下,还这样聪明伶俐,清欢认为这是值得大人珍惜与呵护的,恰好她是成年人,恰好她又有能力。

    “峥嵘。”

    清欢找了根树枝,在土地上写了这两个字。

    小红手不认字,但她觉得这两个字有种说不出的凌厉气势,明明这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学着清欢的样子念出来:“峥嵘,是什么意思?”

    清欢:“这个词,我们通常用它来形容巍峨的高山,或是表达某个人的才能和品行超乎寻常。”

    “啊?”小红手有点扭捏地说,“可是,可是我不是个好孩子。”

    她又懒又馋还喜欢占便宜,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找不出一丝优点。

    “那怎么办啊。”清欢很苦恼地看着她,目光似水般柔和,“我怎么看你怎么好。”

    小红手感觉两边脸都在往外冒烟,她飞快地抬眼跟清欢对视了一下,又火速低头。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胸腔中开始冒尖发言,茁壮成长,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到那个时候,她再回首看幼时的自己,兴许会哑然失笑。

    小红手就这么晕晕乎乎地回了家,两边兜瘪瘪的,她常在外头摸鸟蛋或是找野果吃,从来有多少吃多少,鲜少带回家,就算带了也不会放在一眼看穿的衣兜里。

    像冻疮膏,小红手藏在鞋里,山药枣泥糕她塞在贴身的棉袄里面,除非把她扒光了,不然不可能找得到。

    见她空着手回来,她奶破天荒的没骂她,本来天寒地冻的就不好捡柴火,不过是找个理由撵她们出去。

    大姐二姐都回来了,只有小红手在草垛子里美美睡了一觉。

    晚上吃饭当然也没啥荤腥,但耿家宝没有闹着要吃肉,肯定是下午的时候吃过了。

    吃完饭上了床,小红手才把藏了好久的山药枣泥糕拿出来,分给和自己同睡一张床的两个姐姐。小姑娘们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哪怕已经冷了依旧软糯香甜,最后连手指头都吮了好几遍。

    小红手说:“等过完年我们上学了,就能自己赚钱买好吃的了。”

    大姐用气声问:“三妞儿,你哪来的?”

    小红手正色道:“大姐,以后你不要再叫我三妞了,我有名字了。”

    说到这个她就很骄傲:“是厂长给我取的。”

    她们前进大队有且只有这么一个厂长,一说厂长,不用带姓就知道是谁。

    “我以后要叫耿峥嵘了。”

    就是这两个字有点难写,她还没学会,不过没关系,等她去上学了就会了!

    两个小姑娘又高兴又羡慕,妹妹有大名了,可她俩还没有呢,耿峥嵘一拍胸脯:“等我上学了,我给你们取!”

    然后发现姐姐们的表情似乎有些一言难尽,耿峥嵘疑惑地问:“怎么了?”

    大姐说:“你是不是忘了,你去上学,我们俩也要去。”

    耿峥嵘:……

    完了,不会装笨蛋装着装着,真成笨蛋了吧!

    这天过后,可能是因为之前想着占了了便宜,耿峥嵘还真正儿八经要跟了了做朋友了,具体表现为有事没事就去了了家门口蹲点,然后当跟屁虫。

    她是偷懒高手,每天时间充裕,不是在村里跑来跑去,就是上树下河的掏鸟蛋捞小鱼,总之日子相当多姿多彩,现在又多了一样——跟着了了去养殖场。

    不过进了养殖场她就没法再当跟屁虫了,因为了了把她拎给了沈教授,现在耿峥嵘正在偷偷学习,意图在开学后惊艳所有人。

    然后沈教授觉得反正学校还没盖好,养殖场的工作又不重,干脆把闲着没事干的小孩们都抓来学习得了。

    放一只羊是放,放一群羊不也是放?

    第656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七)

    得知可以把孩子送来养殖场提前学认字后, 大队里好多人家都动了心思。

    一开始人不算多,可没几天大人们就发现自家孩子变聪明了,于是一窝蜂的都想把孩子往这边送, 正好不是农忙季, 与其让娃们上山下河的调皮捣蛋, 不如去多认俩字。

    但沈教授这边很快就给出个要求,那就是家里女孩男孩都有的, 必须得一起送来,如果只有男孩来,那她们不收。那些家里只有男孩的呢, 要想来, 就得去找个女孩绑定入学,否则也不收。

    反过来对女孩就完全没要求。

    大队喇叭里天天都有当值的广播员讲故事念稿子,还有妇联成员做思想工作, 现在前进大队没哪户人家敢说男娃比女娃金贵的话,除非他们不想在这混,以后也不想任何机会落到自家头上, 反正被人听到了往厂里一报,像这样的思想落后份子就还得再往后排。

    大环境摆在这里, 所以也没人提出异议,反正不会有人家为了不让女孩上学,就连男孩的机会也一起扼杀。

    耿峥嵘有了更多同龄的小伙伴, 每天在养殖场如鱼得水, 了了终于不用再被她缠着社交了。

    时间一晃而过, 前进大队的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被无数人期待着的大队小学终于在来年最热的七月中旬彻底完工。

    玲珑带着运输队送来了学校所需的课桌书本教具等用品,学校老师也都招聘结束, 光是前进大队的学生就有数百人之多,再加上附近其它几个大队的,学校差点儿装不下。学生里最小的六七岁,大一些的十五六岁,校长一职则由清欢暂代。

    虽然还没开学,但很多人还是喜欢去学校附近溜达,看到那洁白整齐的房子便止不住地高兴,孩子们就更兴奋了,完全不知道等开学后她们面对的将是什么。

    八月份,成功入职的老师们没能闲着,她们被要求参加教师培训,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都跟着经验丰富的老教授,原以为当老师就不用下地,没想到学生还没教到,自己先学得晕头转向。

    八月二十九,是春山小学第一届新生正式报到的日子,一大清早整个大队就都忙了起来,清欢家也不例外。

    了了穿上了新衣服,背着新书包,她对这些身外之物向来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清欢却说仪式感必须得有,哪怕她并非真正稚童。

    生活条件好了,很多人家也都开始舍得给孩子做或是买新衣服,但了了一出现在学校门口,那还是吸引了万千瞩目,原因很简单,她穿了一双玲珑从南方带回来的跃岭牌白色运动鞋!

    放到一二十年后,这么一双运动鞋可能并不起眼,但放在大多数人都还在穿自家纳的布鞋的现在,真是让人羡慕得不行,这种款式丹山市恐怕都没有卖的!

    清欢暂代校长,今天又是开学日,有许多事情需要她着眼,所以送了了上学的是玲珑。

    早上这位主动请缨时,了了没有拒绝,反正拒绝也没用,不如少说两句话,省点力气。

    “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了了不知道玲珑是从哪无中生有出她眼神的异样的,因为她根本啥都没有想。不过她懒得反驳,过往的经验告诉她,无论她说不说话,玲珑都有话说。

    “被我说中了所以不说了?”

    了了:……

    随后她的头顶被按了一下,然后玲珑就不管她开始跟旁人说话了。

    她大概是生来便应万众瞩目,在人群中如鱼得水,等她再回到了了身边,了了抬头看她,玲珑则俯首:“怎么?”

    “你要做什么?”

    了了问。

    玲珑耸了下肩:“做下市场调研罢了。”

    紧接着道:“我看中一个鞋厂。”

    了了沉默了几秒才问:“能买?”

    玲珑:“暂时不能。”

    她突然冲了了露出很邪恶的笑容:“所以我动了点小手脚。”

    了了没问她动了什么小手脚,这两年玲珑一直在外面忙,她们三人虽然住在一起,却并不会过多地干涉彼此的事,总之有一点了了很肯定,那就是玲珑非常有钱,这些钱足以支撑她在政策放宽后第一时间累积起惊人的财富,从而彻底实现其骄奢淫逸挥金如土的生活理念。

    “赵同志!”

    惊喜的打招呼声暂时中断了两人的交谈,玲珑低头时还笑得很邪恶,一抬头跟人说话,又是真诚和热情:“袁同志,好久不见!”

    袁老师属于下乡最早的那批知青,她下乡时不到十六,现在都三十了,跟她同一批的知青们基本都在本地扎了根,同知青点的知青们来了又去,只有她始终未婚。

    春山小学招老师不限大队,其实袁老师这些年在农村生活,比起其她因家庭琐事将所学知识忘得差不多的知青,她闲暇时都会翻翻书,所以很幸运地被选中。

    跟她竞争的还有个去年刚来的男知青,笔试成绩比她高,但袁老师面试表现更好,二则是负责招聘的人认为女性更适合教育行业,两相抉择下,最终袁老师被录取成功。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给她做面试的正是玲珑。

    她刚从办公室里瞧见玲珑,立马就出来打招呼了,等视线落到了了身上,更是欢喜,好听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撒:“这是你家里的孩子吧?透着股聪明劲儿,一看就有出息。我看她年纪不大,应该是上一年级吧?正好我今年就带一年级,赵同志你带孩子报名了吧?要是还没来得及我带你去吧?”

    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玲珑笑嘻嘻回道:“正要去呢,不过她不上一年级,她上五年级。”

    袁老师大为震撼,低头瞧瞧这个顶多到她腰身的小女孩,嘴皮子差点儿不利索:“五,五年级?”

    “是啊。”玲珑拍拍了了的肩,“这孩子除了聪明一无是处,让她跟别的小孩一起从一年级开始念,对她来说太浪费时间了。”

    袁老师又仔仔细细将了了打量了一遍,确实是个干净明朗,一看就不一般的小孩儿,但一上学就上五年级?真的假的?

    “她多大了?”

    玲珑:“六岁。”

    本地有算虚岁的习俗,也就是说如果算上虚岁也才七岁……春山小学允许学生跳级,前提条件是考试通过,像耿峥嵘那一批直接上二三年级的小孩儿,报完名后都要去参加考试的。

    袁老师:“真厉害啊!”

    她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了了。

    八月份老教授们给新老师做培训是在已经盖好的学校,了了平时不在家就是在养殖场,所以袁老师才没见过她。

    很多十五六岁才来念书的学生以前基本大字不识一个,这就导致今年跳级读五年级的只有了了。

    五年级只有一个班,班级跟学生全年级最少,来就读的大多都是附近大队的学生,她们之前就在公社小学念五年级,春山小学离家近,整体环境跟设施都比公社小学要好,与其走几十里地去公社小学,干啥不来春山小学呢?

    公社小学那边不想放人都不行,学生自愿去,春山小学的暂代校长又是如今洪山县的大红人清欢,所以他们都憋着口气,据说这学期要好好教学,等年底出成绩时给春山小学狠狠一击。

    听说春山小学的老师都是现招的,绝大多数没有教学经验,学生更不必说,居然有快二十岁还不认几个字的,就这种水平拿什么跟公社小学争?等着瞧吧,年底那些转去春山小学的学生还有她们家长,到时肠子都得悔青!

    今年开学报名,天天有事没事就往学校附近溜达的大人们终于能借此机会进学校里看个清楚了。这一进门,没有一个不咋舌的,她们中很多人去过公社甚至是县城,虽说没进去过吧,但也有路过,怎么说呢,感觉她们春山小学不比县城小学差啊,瞧这墙白的,瞧这房子结实的,还是三层小楼呢!

    有些人看了学校的建筑,暗暗记在心里,听说这施工队就是前进大队的,现在手里有点余钱,要不等翻房子,就找她们?

    树芽儿人在家中坐,活从天上来,大到盖房子小到挖口井,总之活多到她们一整队轮班干到明年都不一定干得完。

    与此同时,了了考完了试。

    一人考试三个老师监考,哪个小孩抵挡得住,一开始窗外无意间经过一个学生,发现教室里的奇景后火速赶回班级宣传,然后来围观的人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谁让玲珑有本事,弄来了一大批玻璃给教室安上,看得可清楚了。

    学校里还有家长,凑热闹过来瞧时得知里头的小孩儿要跳级读五年级,这下可了不得,他家小孩首当其冲受到了伤害:“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到时你要不好好学,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男孩不服气地说:“考试怎么了,又不一定考得过。”

    事实上结束时间比包括袁老师在内的监考老师们想象中还要快得多。要不是她们亲眼看见她写卷子,真让人觉得了了其实是不会写才交卷交得这么快。

    卷子是两位五年级的监考老师出的,整体难度中等,以现在的学生水平,考个六七十分就算不错了,何况了了还没念过小学。

    两人一边改卷子,一边惊奇地看了了,她们改得很快,哪怕是以老师的角度来挑剔地看这两张试卷,也很难找得到扣分点,这孩子真是聪明啊!

    教室外凑热闹的越来越多,中途袁老师还特意出去了一趟,把闲着没事来围观的学生跟家长们劝得离远了些,现在考完了,她把教室门一打开,就有好奇的人凑上来问,想知道里头那小不点考试结果如何,通过与否。

    袁老师并未隐瞒:“两门都是满分。”

    先前跟父亲顶嘴的小男孩感觉天都要塌了!

    他跟家里的姐姐都提前去跟老师们学习了,可他平时在家受宠,根本坐不住,上课开小差不说,老师布置的作业还从来不写,被老师找到家长,狠狠地挨了好几回揍。反倒是姐姐,在家里不如他得大人喜欢,可学习却很认真,还被老师夸了,开学直接读二年级。

    把他衬托的又挨了顿揍。

    现在可好,来了个年纪跟他差不多但直接读五年级的,回家恐怕又要吃竹笋炒肉了。

    耿峥嵘原本还想跟了了同班,没想到差了好几个年级,只能含泪错过。

    再没有比上学更让她快乐的事情了!

    两个姐姐读二年级,耿峥嵘是三年级,家里四个孩子,只有耿家宝得老老实实从一年级开始念——他倒也想跳呢,可惜姐弟四人他最不肯努力,觉得读书太苦,不如在家里玩来得痛快。

    耿峥嵘感觉自己很阴暗,她没跟任何人说,包括她很喜欢很崇拜的清欢,因为她打心底高兴耿家宝不爱学习,高兴家里人这么宠着他。

    等过个一二十年,会变成什么样呢?真让人期待。

    但大姐心很软,家里娘爹奶爷一说你们做姐姐的得好好教弟弟,他成绩不好你们脸上也没光,大姐就会试图督促耿家宝念书,耿峥嵘觉得大姐很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毫无意义。

    耿家宝学好了,大人会说男孩就是聪明有本事,不会给大姐记功,耿家宝学不好,那就是大姐没认真教,说不定还要怪她心眼坏,故意保留不倾囊相授呢。

    耿峥嵘想,清欢阿姨可能看错了,她根本不是什么好孩子,因为她不想去劝大姐,万一大姐把话跟家里大人或是耿家宝说了,耿峥嵘自己就会惹火上身。

    为了不让自己吃可能会有的亏,耿峥嵘从不在大姐插手弟弟学习的时候多嘴。

    她觉得大姐被大人糊弄了,大家都去上学后,在家里确实干的活少了,但这不是应该的吗?耿家宝还从没干过活呢,她爹也好意思要她们姐妹几个感恩,呸!

    别说她的待遇比不上耿家宝,就算家里真一视同仁了,前面欠缺的几年不补回来她也不认。

    耿家宝那么享受还理直气壮,她吃点他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好处凭啥就要感恩?

    二姐想劝的时候,耿峥嵘没有阻止,二姐向来跟她要好,所以耿峥嵘提醒她话别说得太难听。

    二姐:“你不跟我一起说她?”

    耿峥嵘:“我不去。”

    二姐:“为啥?我们是姐妹。”

    耿峥嵘想了想说:“就算是亲姐妹也一样,我要帮谁,前提肯定是自己不吃亏,大姐现在被爹他们哄得一愣一愣的,我怕她转头给我卖了。”

    二姐:“大姐不是那样的人。”

    耿峥嵘:“我不管她是不是那样的人,反正有可能害我挨打的事我不干,你最好也别干。”

    假使她要帮助某个人,也必然会是在自己有余力,且绝不对自己造成伤害的前提下。她的心一定是很硬很硬的,但心如铁石的人才能把自己保护的最好。

    她才不信爹说的会对她好,也不信娘说的以后弟弟会给她撑腰,她只相信她自己,靠等着别人对自己好来获取幸福,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家里的鸡蛋都进了耿家宝的肚子,这让耿峥嵘怎么相信长大了耿家宝就会愿意把肉分给她?

    不盲目相信任何人的给予,凡事以自己为先,这是耿峥嵘的生存本能。

    正如学校的老师们说得那样,没有什么是比学习更简单,也更有效的方法了,因为她不像耿家宝那样凡事有人兜底,想要过得好,就不能被困死在这里。

    比起生活中的懒散,耿峥嵘把所有的勤奋都倾注在了学习上,期中考试时成功拿了年级第一,还得到了学校的奖励。

    一个笔记本,几个作业本还有几支笔,以及五块钱。

    当老师喊了耿峥嵘的名字,让她上台领奖时,她从人群中站起来,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艳羡目光,这种因自己的优秀被人瞩目的感觉实在好极了,她是凭借自己努力学习考取高分获得的奖励,老师们喜欢她,同学们羡慕她,再不会有人因为她衣服洗不好饭做不好而彻底否认她身为女孩的尊严。

    耿峥嵘领了奖状跟奖品,握着五块钱的手微微颤抖,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有这么多的钱。

    随后三四年级也都上台领了奖,最后才是五年级,饶是了了比同龄人都高,站在五年级的几个人中,还是被比了下去,她的同学年纪最大的都有十七了!

    这次期中考试,用的卷子是春山小学的老师自己出的,如果不出意外,期末考试也是。

    卷子难度不算高,中等偏下,主要是想给刚刚上学的孩子们一点信心,谁说大队小学就一定不如公社小学了?

    但到了期末就不一样了,原本已经出好的卷子就等复印了,校长却带回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那就是这学期的期末考试,她们春山小学要参加县统考!

    如今担任春山小学的校长的是一位姓颜的老教师,本来已经退休了,硬是被清欢请了来。

    颜校长神情严肃道:“据说公社小学已经开始给学生补课了,就等期末考试压咱们一头,所以咱们也不能松懈,必须得再抓紧一些。”

    老师们听得紧张不已。她们之中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在少数,一想到要跟公社小学那些教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师比,说有信心那是假的。

    颜校长意味深长地看着大家:“想想看吧,到时候咱们的平均分要是不如公社小学,人家肯定要说,就这水平,还抢学生,说不定那些从公社小学转来的学生,明年都还要转回去呢。”

    见老师们个个如临大敌,颜校长又笑了:“不过咱们是新办的学校,就是输了也不丢人,顶多学生没了,不需要咱们了嘛。”

    老师们:……

    不能输,一定不能输!或许就算是输了,分差也绝不能拉开太多!

    于是春山小学的学生们有福了,她们也开始补课了。

    五年级作为毕业班,受到的瞩目最多,学生几乎全是从公社小学转来的,家长们可能觉得春山小学离家近,学校建得又漂亮气派,转回来多方便啊,还不用再跑几十里的路。可公社小学不这么想啊,好好的学生跑没了,那她们可不得从成绩上找补回来?

    为了激发学生们的主观能动性,公社小学承诺,参与县统考的年纪,排名年级前三的都有奖励,要是能进县排名,直接奖励五十块钱!

    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普通农民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赚工分,年底也不一定落得着这么多钱,所以消息一经传出,连家长都为之沸腾,巴不得拿奖金是自家娃!

    不过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景,谁都知道春山公社现在以前进大队为首开始发家致富,但这不代表学生水平也会跟着上升,至少在之前,公社小学没几个人进过县排名,最好一次的成绩都是五十开外。

    至于春山小学……考卷都是自己出的学校,班级平均分超过公社小学又能说明什么?

    公社书记也希望公社小学能争口气,压春山小学一头。

    他心里对清欢有点怨气,因为清欢申请在前进大队建小学时,公社书记其实提过想安插几个人进食品加工厂被清欢拒绝,之后公社书记就想卡一卡她,没想到清欢直接走何书记的路子,再不通过他了。

    加工厂赚钱啊,眼看着前进大队家家户户吃上肉穿上新衣,修路盖房建学校,公社书记不心动,他家里人也心动,哪怕是在加工厂当个小领导,不也比辛辛苦苦每天上班赚那俩钱轻松?

    钱帛动人心,不外如是。

    清欢现在是大能人,在省里都挂过名,公社书记跟她说话也得掂量掂量,真下手使坏,他没那胆子,也就能在这点小事上膈应人了。

    殊不知清欢从没把他放在眼里过,更没把他当回事,她建学校本身目的并非为了成绩,只是不希望女孩们没有学上,得不到成长的机会。

    第657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八)

    了了在五年级待得还不错, 主要是她比同班同学年纪小很多,大家全都拿她当小妹妹看,这对了了来说反倒是好事, 那些小孩才会玩的游戏千万别带她。

    由于年龄小个子矮, 了了当仁不让地坐在教室第一排, 她在班级里非常安静,也不是没有女生想带她玩, 觉得她小小一个待在那没人说话没人耍怪可怜的,结果凑近了一瞧,人家不知在看什么书呢, 上面尽是些古古怪怪的外国字, 小姑娘们看不懂,但大为震撼,并油然而生出一股敬意, 总觉得拉着了了玩是在耽误人家。

    久而久之,了了在班里便成了个独行侠。

    和她一样不爱玩的还有个女生,叫耿厚泽, 在前进大队,她是为数不多的被家里人送去公社小学念书的女孩, 所以她非常刻苦,课间除了上厕所基本不带挪窝的,听说她虽然在读五年级, 其实已经开始学初中知识了。

    要是了了没来, 耿厚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回回能把第二名拉出七八分甚至十几分那种, 但了了读了五年级后,不管耿厚泽再怎么认真, 也都只能考第二名,再不然就是两人并列第一。

    耿厚泽因此很不服气,她不觉得自己比了了差,那为啥连六岁的小孩都考不过?

    于是她比从前更加努力,有女生放假去耿厚泽家找她玩,亲眼看见她居然一边吃饭一边看书,太恐怖了!

    耿厚泽父亲死得早,她娘一个人带着她,二叔见她们孤儿寡母的,想霸占她家的房子,耿厚泽母亲便带着她回了娘家。

    可娘家有兄弟,住个一年半载还没什么,再久了人家也不愿意,好在后来大队有了厂子,耿厚泽母亲顺利进了厂子上班,娘俩的日子这才好过起来。

    哪怕是在最难的时候,耿厚泽母亲也坚持送女儿去念书,她从婆家被赶出来后,她就带着女儿去改了户口,连姓一并给改了。

    那边人不是说女娃以后是要嫁人的,不是他们家的吗?那甭管耿厚泽将来有没有出息,都跟他们一点关系没有。

    耿厚泽很要强,没跟了了同班前她还会出去玩一会,现在是彻底不玩了,而且了了干什么她都很注意,似乎是想从中找到了了成绩稳压自己一头的秘诀。

    听老师宣布这次要全县统一试卷后,耿厚泽更有动力了,要是她能考到第一名,能赚好多好多钱!

    了了在耿厚泽心里,就是跟她抢钱的对手,两人关系能好就奇怪了。

    不过这只是耿厚泽单方面的敌视,了了并没有多么得意——她又不是真正的小孩,总不能因为比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成绩好便沾沾自喜。

    而这一切在耿厚泽看来就是:啊她真的没把我放在眼里,我连当她的对手都不配吗真是气死我了!

    气得她当天晚上狠狠吃了三大碗饭,次日路过了了身边时,耿厚泽难得优越感十足地昂首挺胸,只把视线下垂,唔,这个角度刚好看见这小孩的头顶,头发倒是蛮茂密的,可惜太矮了一点。

    了了:?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耿厚泽趾高气昂从自己面前经过,不知道对方突然神气什么。

    期末统考只考语文和数学,一个上午就结束了,因为知道这次考试的重要性,学生们出了考场神情都比较凝重,有些没考好的眼圈儿直接红了,了了也迎来耿厚泽难得一次的搭话时间。

    “喂,你考得怎么样?”

    了了瞥了她一眼:“还行。”

    还行是个什么答案?耿厚泽自我感觉也挺良好,她皱皱眉:“最后那道附加题你做出来了吗?”

    卷子整体难度偏高,但不是难在知识点,而是题目出得比较贼,陷阱很多,稍不注意就要完蛋,真正的难题是最后一道附加题,这道题特意标注了可以不做,但附加题总分二十,也就是说,做对了附加题能拿到一百二十分!

    这得甩出多少人去啊!耿厚泽后半部分考试时间全在琢磨这道附加题了。

    她能感觉到这次考试县里真的很重视,以前她们考试,监考老师都是自家学校的,这次却是公社小学的老师,她们学校的老师则是去公社小学交换监考,坚决杜绝作弊的可能。

    除了好胜心强,想赚钱让娘不要那么辛苦外,耿厚泽还想给春山小学争口气。

    她之前是在公社小学念书的,可大队里在公社念书的女孩很少,耿厚泽经常得单独上下学,她娘很担心她遇到坏人,所以只要有时间就接送她。

    春山小学建立后,耿厚泽主动提出要转回来,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春山小学的老师更负责、更认真,学校的学习氛围也比公社小学好,就连教室玻璃都比公社小学更亮!

    了了嗯了一声。

    听她说也做出来了,耿厚泽轻哼:“那你也不一定对。”

    说完骄傲地一扭头,走了。

    了了:……

    为了公平,这次所有的卷子,包括公社小学在内,通通都收到了县中心小学,糊名装订,再由老师们进行批改。

    春山小学的老师们也要参与改卷,因为去的人不少,颜校长特意找玲珑帮忙安排了辆车。

    车子驶进大队时,整个大队都为之沸腾了,大家从没看过这么奇怪的车!说它是拖拉机吧,它不是,说它是卡车吧,它也不是,方方正正,没有一眼就看得见的发动机仓,后面也不带行李仓,瞧着可有趣了。

    “这叫面包车,进口的,国内很少,我也是从南边弄来的。”玲珑笑着说。

    面包车的舒适度其实不如小轿车,但小轿车她就算是有钱买,现在也不好大剌剌开出来,面包车就没那么多讲究。

    这辆银白色的小面包车,一共可以坐八个人,要是挤一挤还能更多,反正送老师们去中心小学改卷肯定是够了。

    颜校长原本想着跟货车一起去就行呢,再不然坐拖拉机也行,没想到玲珑开来辆面包车,害她都想坐一坐体验一下了。

    袁老师是此次的改卷人之一,她们每个年级出两个,正好十个人。说来也有趣,公社小学的老师同样要去县城,公社书记便安排拖拉机手送她们去,全程没通知过前进大队,好像春山公社只有一个小学一样。

    巧的是两边同时间抵达中心小学,这边坐着突突突冒黑烟的拖拉机,对面人家是光鲜亮丽的面包车,公社小学的老师们喝了一肚子冷风,春山小学的老师们下车时个个脸蛋白里透红,对比不可谓不强烈。

    “哎呀,怎么这么巧。”

    玲珑先一步开口,她笑着说:“我还想着把我们大队的老师送来,转头再去接你们呢,没想到你们居然自己来了。”

    她不是老师,也不是所有人都认得她,面对公社小学老师们的迷茫,其中一个拖拉机手笑着来跟玲珑打招呼,虽然她不是前进大队的知青,但当时拖拉机手的位置空出来时,她们都找玲珑请教过。

    老师们一听,总算是闹明白了,合着书记让她们坐拖拉机来,本来看着是好心,但他要是没突然发好心,她们就能坐面包车了。

    这小车看起来就比拖拉机舒服,真可惜啊。书记也真是的,平时从来不管公社小学的大小事,教室玻璃坏了,学校想申请点资金他都拖着不给批,今天突然这么善良让拖拉机手送她们,大家还不习惯呢。

    可怜公社书记满心想着区别对待,在公社小学给自己长长脸,同时也让春山小学意识到没有自己这个书记她们吃了多少亏,不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春山小学的老师们没有羡慕,公社小学的老师们也没感激。

    白忙活一场,还被两位拖拉机手背后蛐蛐,仗着是个领导,瞎给人找活。

    寒暄过后,两边的老师们彼此之间还是很友好的,她们毕竟来自同一个公社,虽然说在学生上有点点过节吧,但总不能丢脸丢到外头。

    “我们学校这半年来抓学生学习抓得可紧了,那班级平均分是噌噌往上增啊,就是不知县里小学的学生成绩怎么样。”一位公社小学老师说道。

    春山小学的老师不甘示弱:“我们学校也不差啊,都说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教师是花园中的园丁,我们教起孩子,那也是毫无保留的。别的不说,我班里有个叫耿峥嵘的女孩,从来没考过一百分以外的成绩。”

    公社小学的老师就说:“你二年级的吧?其实一二三年级要学的知识都很简单,考双百的一抓一大把,四年级才是真正的分水岭,很多一二年级成绩好的,念了四五年级慢慢就下滑了。”

    刚刚还很友好的氛围,转眼间火药味十足,这卷子还没改呢,不知等成绩出来又是啥样。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直到开始集合,才冲对方异口同声地一哼,扭头走人。

    往年改卷,各科老师都是一人改一张,今年则有所变化,说是每个人负责一大类,改完就传给下一个,最后再进行统计与核对。

    这样极大程度的避免了有人怀有私心,总之老师们对此没什么意见。

    阅卷足足持续了一天,到了傍下午才彻底结束,因为全得人工统计,还挺费时间的。

    县小学的老师们压根没把公社小学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大队小学。高考虽然取消了很多年,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读书无用,看重孩子学习,愿意送孩子来学校的家长不在少数,她们县小学多年来始终注重教育,聪明孩子更是有好几个,不可能比不上公社小学。

    真不知道县里这回非要统考有什么意思,让公社小学跟大队小学意识到她们跟县小学的差距有多大?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县小学的老师们对各个公社来的老师们态度可和善了,甚至不吝向她们传授一些教育学生的技巧,听得公社老师们频频点头,心里大呼学到了学到了。

    可糊名一撕开,分数统计完了,排名也排完了,笑容便从县小学的老师们脸上消失,转移到了其她老师,尤其是春山小学老师的脸上。

    一共五个年级,三个县第一出在春山小学,二年级、四年级和五年级,尤其是含金量最高的五年级,县第二居然也在她们学校!

    此外,春山小学的整体平均分非常高,除了五年级平均分没赶上外,一二三这三个年纪的平均分通通位列第一,四年级也没掉出前五!

    如果眼刀子能杀人,相信春山小学老师们已经体无完肤了,她们一个个憋笑憋得很辛苦,明明心里爽翻了,嘴上还要谦虚地表示说哪里哪里,都是运气好。

    运气好?

    运气好可能一个两个考得好,但她们学校是每个年级都很好!五年级最差,那也是跟其它年级做比。

    此时此刻,县小学的老师们,尤其是五年级的老师们,忍不住埋怨起了非要出最后一道附加题,说什么没有难度就无法区分学生水平的校长。现在难度是有了,但第一也成别人的了。

    “这个叫王了了的孩子,以前是咱们公社小学的吗?”

    虽然看县小学吃瘪很爽,但公社小学的老师们还是止不住羡慕,全县第二的耿厚泽她们知道,在公社小学就是很出众的小孩,按说能考过耿厚泽的学生,不可能在公社小学默默无闻啊。

    春山小学是今年才建好的,这孩子之前难不成是在其它公社小学读的书?

    袁老师听身边的老师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忍住想要炫耀的心情,尽可能地用淡定的语气道:“什么呀,这孩子今年虚岁才七岁,入学后直接念的五年级,这之前根本没上过学。”

    老师们:???

    这下连沉浸在失落中的县小学老师都惊讶了:“真的假的,没上过学,那她咋上的五年级?”

    “我们前进大队有几个老教授,她们研发出了做肠衣的新型材料,还上过报纸呢,这孩子就是她们教的。”袁老师与有荣焉,“不过也是这孩子聪明啊,大队里挺多孩子跟着老教授们学的,就属她最厉害。”

    于是就有人说:“难不成这孩子是个天才?我听说有些人生来智商就比别人高,说不定这孩子以后能当科学家呢。”

    了了的班主任点头:“是啊,这孩子确实不一般,平时她看的书,说实在话,我这当老师的都看不懂。”

    老师们闻言,不由得一阵欣羡。

    今日一战,春山小学的老师们顺利凯旋,原本憋着一口气想给春山小学来个下马威的公社小学老师们含恨而归,其实她们学校这回也不算差了,跟往年的自己比,提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可成绩嘛,向来只有第一名最耀眼,连第二名都会因此黯淡无光。

    耿厚泽与了了只差了两分,但奖金足足差了三十,这让她很是懊恼。

    回学校拿素质报告书的当天,耿厚泽上一秒刚领了奖状、成绩单还有文具现金等奖励,下了领奖台就对了了宣战:“下次我不会输给你了!”

    了了:“。”

    晚上清欢跟玲珑下班回家,清欢还好奇呢:“你的奖状呢?”

    了了没想到她工作那么忙居然还记得自己的事,指了指自己的房间:“放在书架上。”

    清欢立刻去拿出来看了,并且理所当然地把奖状贴在了堂屋墙上,她自己做的相框,割的玻璃,十分显眼。

    “不错不错。”玲珑边点头边说。“活了不知多少年,总算是能在一众小学生中杀出重围考第一了。”

    了了:“我不是小孩。”

    也不知这句是跟清欢说,还是在跟玲珑说。

    清欢笑道:“我知道你不是呀,但那有什么关系,还是说我这样做让你觉得不舒服了?如果是,我跟你道歉,然后咱们把奖状拿下来就好了。”

    了了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沉默不语。

    玲珑:“啧,无欲无求的,有什么意思?”

    了了反唇相讥道:“你这样就有意思?”

    玲珑嘶了一声:“怎么没有意思?有意思得很。”

    然后便作势伸手来抓了了,了了当然不会傻站在原地被她抓,两人一个追一个逃,清欢靠在门框上笑。

    这一年过得异常地快,值得一提的是,春山小学一战成名,第一学年都没过,寒假里就有不少人家想把孩子转来。

    没有多少人知道,新的一年,将是天翻地覆的崭新一年。

    今年过年玲珑依旧没有回家,周惠想她想得厉害,居然跟赵建设一起从省城来看她了!

    玲珑吃了一惊,她这一年多来都忙,之前刚开始做事时,还会偶尔回趟家,后来压根就没怎么进门,信也很少写,往往周惠跟赵建设寄来七八封,她才回一封,有时甚至一封都没有,真不知道周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而且周惠不是空手来的,她跟赵建设两人都是大包小包,让人怀疑她俩是不是把家里的年货全给带来了。

    本来周惠都想好,见着这狠心的姑娘时非说她一顿不可,谁知一碰面,玲珑就跟从没和她分开过一样扑过来,亲热得很,她就完全数落不起来了,抱着玲珑不撒手。

    玲珑安慰她说:“你还不了解我,我是那种会吃亏的人吗?你看,我现在过得多好,长高了都。”

    周惠吸了吸鼻子,身子后仰,仔细打量过后肯定道:“是又长高了,人也更精神了。”

    玲珑笑着揽住她肩膀,带着她往家里走:“那可不,我现在可是运输队队长,县长见了我都得跟我打个招呼呢。”

    她完全有能力继续往上升,但玲珑对进单位上班毫无兴趣,她最烦条条框框,心里从来只有自己,不顾他人死活。之所以还在运输队工作,完全是为了赚钱,这几年走南闯北,她又有一双如炬慧眼,不知捞了多少黄金古董,全藏在她在南边的一栋房子里,周惠要是见了,恐怕得立马晕过去。

    如今国家逐渐允许个体经济和民营经济发展,玲珑已经看到骄奢淫逸的生活在向自己招手了。

    她的龙宫中堆满奇珍异宝尚且不够,贫穷的人生于她而言与牢笼无异。

    紧接着玲珑给周惠和赵建设介绍了清欢跟了了,周惠特别感激清欢,在她看来,要不是认识了清欢,她家冬冬也不会成长到现在这样,这次她带这么多东西来,一半以上都是给清欢的谢礼。

    清欢先是失笑,随后对两人的到来表示欢迎,周惠尤其喜欢了了,但她不是那种看到小孩就硬要上去逗两下的人,所以也并不招了了讨厌。

    玲珑跟周惠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就那么点,还没有跟运输队的同事多,对周惠的印象就是里里外外一把抓,很能干很疼孩子,却又难免有些偏心的人,这也是这个世界大多数母亲的缩影。

    但周惠来了大队没两天,就跟所有人混熟了,这其中固然有玲珑的原因,周惠本身的人格魅力也不容忽视。

    赵建设话比较少,他来看了女儿后,在家就干活,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给菜园子浇浇水翻翻地,时不时出去溜达两圈,反正远不如周惠过得丰富。

    等过完了这个年,周惠跟赵建设就要回去了,她拉着女儿的手依依不舍:“知道你忙,所以你有空的时候回趟家就行了,你的房间妈一直给你打扫着呢,被子也每星期都晒。等往后有时间,妈再来看你。”

    来了这一趟,周惠是彻底放了心,她还跟去了运输队看过,确认女儿比在家里时过得还好,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就是离得远,难免想得慌。

    玲珑任由她拉着自己叮嘱,问:“妈,你现在在工会干得怎么样?”

    周惠是个闲不下来的人,没工作的时候都要找点糊火柴盒的活,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心里才不慌。后来沾女儿的光进了四厂工会,一开始还行,大家对她都挺客气,但时间一长,很多问题就都出来了。

    第658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九)

    周惠叹气道:“就那样吧。”

    “这几年, 回城的知青挺多的,反正城里都快吃不起商品粮了,工作也缺, 你爸厂子里临时工的位子都卖到一千一个了, 就这还抢破头, 供不应求呢。”

    工会算是厂里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但也因为这个乱糟糟的, 谁要是有点什么消息,防同事就跟防贼一样,周惠在工会天天就喝茶看报纸混日子拿工资。

    玲珑若有所思道:“这样啊。”

    “是啊。”周惠点头。“人多了, 粮食不够吃了, 就涨价嘛,什么都贵。”

    玲珑:“那要是我这里有活给你干,你愿不愿意辞职跟着我?我给你开工资。”

    周惠笑了, 嗔道:“你这丫头,妈给你干活还能要你的钱?”

    她还怕每个月贴补给女儿的不够呢。但让她离开厂子,她舍不得, 厂子里可是铁饭碗啊!

    虽然玲珑现在身家颇丰,但她从不“懂事”, 每个月回信她不一定会写,可周惠跟赵建设汇来的钱、寄来的东西,她都照单全收, 绝对不推辞。

    她不要, 就被留在城里的大哥用了, 再不然就是给同样下乡的二哥三哥, 总不能因为她自己有本事,所以就把属于自己的补贴转让出去吧?她是再自我不过的人, 从不在意旁人的想法,更不可能考虑旁人的感受。

    “要不要钱的再说吧。”玲珑道。“到时我叫你。”

    周惠只以为女儿在开玩笑,姑娘搁运输队干得好好的,她这么大岁数的人,难不成还能去运输队当司机?而且这离家那么远,怎么看都不方便。

    玲珑:“说不定到时候我就回城了呢,那你总得来帮我吧。”

    周惠:“你要能回城那再好不过了,现在工作不好买,我让你爸一直跟着问呢,等厂里有空位,立马给你买了,那时你就能回城了。”

    前进大队再好也是农村,平心而论,周惠还是希望女儿能在城里生活。

    玲珑:“要不了多久的。”

    彼时周惠只以为她是随口说说,没想到新的一年还没过完,女儿真的就回来了。

    这都是后话。

    自打被春山小学这匹横空出世的黑马抢走所有风头后,被狠狠打脸的公社小学及县小学愈发抓大教育力度,力求在下一次全县统考中力争上游,将春山小学斩于马下。

    颜校长原本担心老师们取得了一次好成绩就沾沾自喜,没想到老师们短暂地兴奋过后又重新投身于教学当中,看样子奖金果然是最能给人提供动力的,谁带出好成绩谁就有奖励,所以老师们能不认真工作吗?

    这段时间,晚上清欢跟玲珑下班回来,了了经常听她们在一起讨论以后。

    以其它世界的历史轨迹来做参考,恢复高考也就这一两年的时候了,从玲珑现在经常往家里带些时髦玩意儿来看,国家对经济的控制力度逐渐减轻,南方一些城市甚至已经有了个体经营的出现,市场经济必然将要快速发展。

    又一天晚上,两人在说话时谈到高考,清欢肯定是要考的,她要往上走,学历就不能只是高中。这两年她已经申请通过了小初高的考试并且拿到了毕业证,和书记欣赏她,想推荐她去读工农兵大学,被她以大队需要自己为由拒绝。

    如果她现在去读工农兵大学,可能在当下看是件很好的事,然而高考一旦恢复,就会很尴尬,不如等一等直接参加高考。

    玲珑也要考,她倒不是需要个好看的学历,纯粹是不想比别人差。

    了了:“我跟你们一起考。”

    清欢闻言,并没有特别惊讶,而是问:“确定吗?那你可能不到八岁就要开始大学生活了。”

    了了:“比小学生活强。”

    这倒也是。

    清欢点点头:“你做决定就好。”

    可怜耿厚泽还一心想要跟了了竞争,第二学期期末考之前她特意跑来问了了:“你打算去哪读中学?”

    了了没有说话。

    耿厚泽以为她是不想跟自己说,就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如果你去县中学,那我可能不会去。”

    了了想了想说:“县中学。”

    清欢常常往返于县城,玲珑的工作也在县城,比起去公社中学,县中学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而且如果今年恢复高考,考试也很方便。

    耿厚泽有点失望,她还以为了了也会选公社中学呢。

    问完要走时,了了却叫住了她,耿厚泽感觉很不可思议,从来都是她主动找了了说话,对方回应的次数少得可怜,更别说主动把她叫住了。

    原以为了了会说什么重要的事,没想到她只说了四个字:“好好学习。”

    耿厚泽:……

    为什么她要被一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人这么说啊!

    唉,这一学期过去,耿厚泽的身高优势在了了面前越来越不明显了。之前了了长得很慢,这学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开始长个,不仅比同龄人高出一截,耿厚泽都没法拿鼻孔看她了!

    再过个一年半载,俩人个头不会调过来吧?这恐怖程度让耿厚泽来看不亚于次次考第二。

    卯足了劲儿抓学习,想要在五年级下学期一雪前耻的公社小学及县小学们的老师,在成绩出来的当天再次绝望——其它年级的名次尚有出入,惟独五年级的县第一跟县第二,依旧是春山小学的两名学生!

    这次的数学卷子可以说比往年加起来都难,县小学最好的几个学生都没能考到满分,分数最低的那个险些跌出九十,可春山小学这俩居然全是满分!

    负责核对成绩的老师是县中学的,她不信邪,把卷子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想找两个扣分点出来,结果眼睛都快看瞎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唉!

    关键这俩下学期就念初中了,她们的学生再努力也没机会比过了呀!

    因为知道了了跟耿厚泽都是春山公社的,成绩这么好的两个孩子,要是到时都去了公社中学,县中学可就亏大了!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只要这俩孩子按部就班的上学考试,将来肯定不会差,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让给公社中学?

    县中学的潘校长非常积极,她抢先一步带着两位招生老师,亲自来了一趟前进大队,想赶在公社中学反应过来之前把两个孩子都定下。

    成绩刚出来还没传到前进大队呢,潘校长人就到了。

    她年过半百,头发略有些花白,很整齐地梳理着,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看起来就是位书卷气十足的老太太。

    在村口玩耍,还没到入学年纪的小孩们好奇地看着陌生人,潘校长跟她们打听了了跟耿厚泽家的住址,为首的小女孩儿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瞧着可机灵了:“你找她们干什么,你是谁?”

    潘校长笑着说:“我是县中学的老师,过来招生的。”

    小豆丁压根不懂招生是什么意思,但她自觉要表现得很有底气,于是装模作样地点点头:“那你是好人吗?万一你是在骗小孩呢?”

    潘校长教书育人一辈子,头一回被小孩子质疑自己不是好人,她也没生气,哈哈一笑,掏出自己的工作证:“你看,这上面有我的照片呢,这能不能证明我是县中学的老师,不是什么坏人?”

    小女孩认认真真地凑过来,她还不让其她小伙伴过来,让大家离自己远一些,还让其中跑得最快的两个快去叫大人。

    低头努力辨认了一会工作证后,小女孩严肃抬头,一本正经地告诉潘校长:“我认不得。”

    她才四岁呢,只认得一些简单的字,潘校长的姓名笔划那么多,她哪里会念。

    潘校长被小女孩逗得大笑不止,把小孩儿吓了一跳,心想好人哪会这么笑。

    巧的是叫来的几个大人里正好有耿厚泽的母亲耿春兆,听说是县中学来人后,她不解地问:“你们来我们大队干啥?来招生?是要把春山小学的学生抢走?”

    她这话一说,其她人顿时不乐意了,潘校长连忙解释:“我们是中学的老师,怎么会来抢小学生?招生的意思,就是想让已经毕业的五年级学生,选择到我们县中学来就读。”

    这么说耿春兆就懂了,她肯定是想女儿好的,所以比起公社中学,更愿意让耿厚泽去念县中学。

    潘校长很有耐心,不管耿春兆问什么都细细地给回答,甚至都没有问耿春兆家里孩子的成绩。

    于是当耿春兆说出耿厚泽的名字时,潘校长感觉非常惊喜。而通过与潘校长的对话,耿春兆也很相信县中学的水平,她直接把潘校长跟另外两名招生老师带回了家,当时耿厚泽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耿春兆一看赶紧上前,当着外人不好数落女儿,只得低声说:“先放着,等我来洗。”

    耿厚泽抓着洗衣盆不放:“我马上都洗完了,你就让我洗怎么了?”

    她娘老是这样,什么活都不让她干,怕影响她学习。家里就她们娘俩,她要是不分担点家务,不都得娘一个人?娘白天还要上班呢!再说了,要是干点家务学习成绩就会下降,那耿厚泽绝对立马冲去了了家,让王厂长给了了分配点家务活培养一下动手能力,这样下次她都不用努力,就能轻松考第一了。

    不管耿春兆怎么说,耿厚泽都坚持把手里的衣服洗过最后一遍再晾上,耿春兆拗不过她,只能撒手、

    她对潘校长抱怨:“这孩子老这样,我咋说都不听。”

    潘校长莞尔,耿春兆语气抱怨,眼神却是温柔和无奈的,“孩子这是体贴你呢。”

    等耿厚泽晾好衣服进屋,得知潘校长是来招她进县中学时,她想都不想便摇头拒绝:“我想去公社中学。”

    潘校长愣了,以为这孩子是没听清楚自己刚才说的:“耿厚泽同学,如果你来我们县中学就读的话,是学费住宿费全面,每个月还有伙食补贴,成绩保持在前三名就有奖励……”

    耿厚泽点点头:“我知道,但我想去公社中学。”

    耿春兆先急了:“你傻呀,县中学那么好你不去,你去公社中学?万一成绩下降了咋办?”

    耿厚泽淡定以对:“我在哪儿都会好好学习,要是去了公社中学我就学不好了,那以后恐怕也没什么大出息。”

    潘校长看了看耿厚泽,又看看耿春兆,忽地问:“你是不是不想留你娘一个人在家?”

    耿厚泽一愣,耿春兆也愣住了,随后有点着急:“我还用你操心啊?你学习才是最重要的,你——”

    她想说女儿傻不愣登,却又不舍得说出口,眼睛都跟着红了。

    耿厚泽赶紧过来抱住她胳膊:“娘,我跟你保证,我绝对不会把学习落下的,而且读公社中学我能走读,每天都可以回家啊,我不想住校。”

    耿春兆眨去眼里水汽,轻轻推搡女儿一下:“公社中学那么远,我可不放心,那就跟你以前在公社小学一样,我天天接送你。”

    耿厚泽急了:“我都长大了!”

    她想去公社中学是因为想陪她娘,要是再让娘天天接送她,那还不如不去呢!

    亲娘到底是了解亲姑娘,知道怎么治她:“你去公社中学我就天天送你,你看着办吧,一天来回跑几十里地,你累死你娘算了。”

    潘校长在边上差点没忍住笑,她对母女俩道:“我们学校每周都放假,平时家长也能去学校看望学生,不会分开太久的。”

    最后,在耿春兆的坚持下,耿厚泽到底还是同意了去县中学念书。

    做了这个决定后,她心底的大石头也就此尘埃落定,耿厚泽内心深处还是更向往好的学习环境的,只是人总有取舍。这时她总算想起来问潘校长:“成绩不是还没出吗?县中学也需要跑来大队招生吗?”

    潘校长心想,孩子还不知道自己考得多好呢。

    她夸奖道:“我是看到了成绩单提前过来的,好学生得抢啊,你看我们要是不积极,公社中学不平白得一好学生?”

    给耿厚泽夸得脸都红了,然后她才知道自己考了全县第二,虽然也是不错的成绩,但她还是叹了口气,又没考过,这次不知道差几分。

    随后她自告奋勇带潘校长去了了家,耿春兆就没跟着一起了。

    了了家只有她自个,潘校长见大人不在家,还想说等等,没想到了了开口就是直截了当:“我会去县中学的,不用她们来决定。”

    潘校长心想这聪明孩子果真不一般,各有各的脾气。她也是干脆利落的人,“行,那我就等着你们入学了。”

    耿厚泽觉得这一切结束得太快了,忍不住用惊奇的小眼神儿盯着了了看,然后被了了当面关了门。

    耿厚泽:……

    不管怎么说,总之,她又能向第一名发起冲击了!

    除去了了,耿厚泽没把任何人当成过对手,别人对她来讲毫无威胁性,哪怕是县城的学生也一样。

    县中学的校长亲自来前进大队抢学生,这消息根本瞒不住,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公社。等公社中学的老师也来,那已经晚了一步,县第一第二全被县中学收入囊中,公社中学没机会了。

    鉴于了了取得了如此出众的成绩,颜校长特意请人定做了一条鲜红的横幅挂在校门口,每个路过学校的人都能看到那亮眼的红底白字,再加上县里、公社还有学校跟大队的奖励,这养个会学习的孩子,可比拼死拼活下地赚工分划算多了!

    一时间,整个春山公社的家长都开始督促孩子学习,奈何想象很美好,想再养出一个了了,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暑假过得飞快,一眨眼便到了开学季,信心满满冲劲十足的耿厚泽在入学第一天就受到了重大打击!

    县中学初一一共有五个班,入学的前五十名分在一班,也就是俗称的实验班,剩下的学生均匀分部在其它四个班,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耿厚泽知道自己跟了了肯定还在一个班。

    可她盯着班级门口张贴的名单来回看了好几遍,怎么都没找到了了的名字,班主任来了之后点名也没点到她,这是怎么回事?

    下课后耿厚泽就跑去其它班级门口去看名单,心想会不会是分错了,结果也没有。

    该不会是诓她的,王了了最后去的不是县中学,是公社中学吧?!

    于是耿厚泽去办公室找老师,没想到班主任一听她说出了了的名字,当即笑了:“你说王了了同学啊,她开学前参加了跳级考试,现在在初二一班呢!”

    耿厚泽:?

    了了被耿厚泽气呼呼找上门时还觉得奇怪,她不懂耿厚泽干嘛这么生气:“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们之间是什么很好的关系吗?

    耿厚泽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盯着了了,气得调头就走。

    她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没人挡在自己前面了,她可以考第一了。

    ……气死她了!

    好歹同桌了一年,说过好几次话,次次名次都咬得那么紧,姓王的难道一点都没把她当朋友吗?哪怕是想起来随口说一声跳了级的事,也好过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在初一几个班门口来回跑吧!

    耿厚泽的郁闷了了无法理解,她空降县中学初二,由于成绩优异,老师们很喜欢她,所以即便她年纪小,也没人敢欺负她。

    而且了了不住校,玲珑不知什么时候在县城买了一套房,独立门户还有院子,离学校步行个十分钟左右,很是方便。平时玲珑下班不回家,就会住在这里。

    暑假时她们重新把房子布置了一遍,之前买到手时据玲珑说里头破破烂烂,她自己出钱让树芽儿她们重新修整了一番,不过她懒得侍弄,所以里头空空荡荡,后来清欢在院子里种了花,还开辟了一小片菜地,房子开始充满生活气息,也有了人气。

    了了这种不合群的性格导致她几乎没有朋友,她自己也不在意就是了,即便耿厚泽被她气跑,她也没有说去找耿厚泽解释的意思。

    但有一周放假时,了了走得晚了点,意外看见耿厚泽在学校附近的一条小路口跟人推推搡搡。

    耿厚泽同样发现了她,却没有出声,甚至把视线移开,一副不认识、不想搭理的模样。

    那种冷酷无情的人,都没把她当朋友,又怎么会过来?肯定会当作没看到,目不斜视地走开吧?

    想到这里,耿厚泽把身边女孩的手握得更紧了。

    她不是那种害怕就会低头的人,要不然孤儿寡母的早被欺负死了,所以就算面前的几个男生让她走开,还想拽她旁边的人,她也打死不让。

    “你们再拦着不让我们走,我就告诉老师说你们勒索了!到时候公安来了看你们怎么办!”

    话是这么说,耿厚泽的声音却在颤抖,说不怕是假的。

    她身边的女孩是她的新同桌,性格腼腆,人却很好,但半个月前耿厚泽却发现她似乎有什么秘密,先是一连好几天作业交不上被老师批评,然后就是家境很好的人,居然连买根铅笔钱都要问自己借,手臂跟脸上不知怎么还多出了一点擦伤。

    在耿厚泽的追问下,女孩才告诉她,自己被三班的几个男生盯上了,他们知道她家庭条件比较好,就问她要钱,不给就抢她书包撕她作业,天天在放学路上堵她。

    女孩胆子小,耿厚泽又住校,她不敢跟家里人说,只能把零花钱交了出去。没想到男生们愈发恶劣,居然开始嫌她给的钱少,逼她去偷家里的钱了。

    耿厚泽问她她不肯说,所以耿厚泽只能放学后悄咪咪盯梢,要不是今天放假,她还不知道同桌一直被人欺负着呢!

    虽然多了个女孩,但这几个品行低劣的男生并没当一回事,一开始他们想赶走多管闲事的耿厚泽,可耿厚泽不肯走,还凶巴巴的,他们就想要教训她一顿了。

    放学这么久了,门口的人越来越少,有两个男生还堵住了她们的去路,耿厚泽感觉同桌手心里全是汗,她开始后悔刚才赌气没喊了了帮忙叫人。咬咬牙,正想大声喊救命,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第659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四十)

    耿厚泽没想到了了居然没有不管她, 她先是高兴了一下,随即又颇为绝望。

    平时不是挺聪明的吗,次次都霸占着第一名不放呢, 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却突然掉链子了?这边四个男的, 她们肯定打不过啊, 更别提了了年纪还比他们小这么多,去叫大人来不好吗?

    这下可好, 耿厚泽得保护两个人了。

    她只能板着脸对了了说:“小孩子别管闲事,还说别人呢,你家大人肯定已经在校门口等急了吧?”

    果然, 她这么一说, 几个男生脸上都露出点忌惮的神色来,耿厚泽不想挨揍,也不想掏钱, 她想只要了了懂她的意思转身就跑,那她们仨就都能得救。到时不管是告诉老师还是报警,起码比现在这处境强。

    谁知了了却成了个榆木脑袋, 不仅没听懂耿厚泽的暗示,还往前走!

    耿厚泽:?

    她真想打开对方的脑壳看一看里面装了些什么, 不会是水跟面粉吧,不然怎么走这两步路直接晃成了面糊?

    说实话,了了也是那种看起来家境就很不错的学生, 但她在学校里很有名, 一般人就算想霸凌也不会选她, 可这回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几个男生对视了一眼, 终究是贪欲占了上风,像这种家里有钱的小孩, 随便勒索一点就够他们又吃又玩了,而且她们一般胆子很小,威胁她们不许往外说,她们真的就不敢说,这一波花完了,下回还能继续要。

    耿厚泽急了,见了了越走越近,伸手便要去抓她,不让她跟这几个男生太过接近,同时疯狂大脑风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现在大声叫救命会不会有用?

    在她着急忙慌之际,了了已经彻底走了进来,来时路也被两个男生堵住,跑都没法跑。

    紧接着,耿厚泽身前的男生张嘴就想勒索,可嘴刚张开,了了倏地抬手,原来她之前手一直放在书包侧面的口袋里。

    了了的书包两边各有一个口袋,总是鼓鼓囊囊的,耿厚泽知道其中一边装的是个保温杯,这种杯子好贵的,全校只有了了一个人有。以前同班的时候,课间其她同学都是喝普通的白水,只有了了的保温杯里总是装满从不重样的甜汤。

    这是要干嘛,拿保温杯出来敲破对面的脑壳吗?

    了了掏出来的并不是保温杯,而是一个小巧的喷瓶,她已经拔掉了上面的塑料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准身前身后的男生们喷了过去。

    呲呲几下,身体尚未长成,抗药性基本为零的男生们就出现了类似醉酒的症状,手脚不听使唤,说话开始大舌头,紧接着浑身麻痹,扑通倒下。

    这条小路很久没修了,地面坑坑洼洼的,其中有两个倒霉蛋都是脸朝下摔的。

    耿厚泽只闻到一股很淡很淡的香味,有点像栀子花,然后她就跟着站不稳,所幸她反应快,及时用衣袖捂住口鼻。

    过了会儿,见了了松开了手开始正常呼吸,耿厚泽也试探着松手,这时空气中那种很淡的香味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看看地上的人,浑然忘记了自己已经单方面和了了绝交,小心翼翼地问:“你刚喷的是什么啊?他们要是被毒死了,你要坐牢的啊!”

    言语间完全不关心倒地的人的死活。

    了了收回喷瓶,淡漠以对:“稀释过后的麻醉剂。”

    不过是清欢特制版本,女性吸入后对身体无害,正常代谢出体外即可,男性吸入后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后遗症且不可逆,但这种药剂挥发很快,除非吸入后五分钟内立刻进行药检,否则根本查不出来。

    耿厚泽震惊:“你居然带这个上下学!”

    了了瞥她一眼:“有问题吗?”

    她现在完全就是人类幼童的体质,既不能一拳捶爆大石头,也不能一脚踢飞一头熊,出门在外怎么能没点防身的东西?

    显然清欢考虑到了这个问题,除了这瓶特制的麻醉剂外,她还给了了准备了好几样防身用的药物,都在身上带着呢。玲珑就比较硬核,如果不是被清欢阻止,她甚至要给了了弄把小巧的热武器随身携带。

    耿厚泽:“……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回去找老师吗,还是报警?”

    了了没说话,本身这件事也跟她无关,她往前走了两步,随意选了个离自己最近的倒霉蛋,一脚踩在了对方脸上。

    她穿了一双小羊皮短靴,没什么鞋跟,但鞋底比布鞋和运动鞋都硬,她又不客气,直接在对方脸上印了一枚巨大的鞋印,又随意踢了两脚。

    就跟踢路边的小石子一样,漫不经心,又毫不留情,根本不怕把对方踢出毛病。

    耿厚泽跟同桌都瞪大了眼,然后了了就走了,临走前只说了一句:“药效持续一个小时。”

    她什么也没说,但耿厚泽感觉自己懂了。

    想想这几个混蛋吓唬她同桌,还抢她同桌的钱,又威胁她同桌偷家里的钱给他们花,被抓了还这么嚣张,再想想了了踩的那两脚,真是解气。

    于是耿厚泽也冲上去对准其中一个一顿拳打脚踢:“不是很厉害吗?不是要钱吗?起来拿啊!趴在地上装什么乌龟王八蛋?垃圾!去死!”

    同桌目瞪口呆,紧接着被耿厚泽叫道:“你还傻愣着干什么,不趁着现在报仇更待何时?”

    同桌还是心里发慌,尤其耿厚泽还往这几人身上摸来摸去,每个口袋都翻了一遍,把所有的钱全没收了,此外还摸出了火柴跟香烟,以及一本卷了边的劣质本子。

    这几个成绩烂得跟屎一样,居然随身带笔记?

    出于好奇,耿厚泽随意翻了翻,随即脸蛋爆红,只觉手里的破册子烫手,差点儿没丢地上去。

    “怎么了?”同桌问。

    刚才被拦路耿厚泽都能镇定以对,这会声音却在抖:“你,你快去找大人来,我在这等你。”

    同桌不放心:“不行,还是你去找,我留在这。”

    本来这事儿就是因她而起,她肯定不能把朋友一个人丢在这里。

    耿厚泽脸更红了:“赶紧去!少废话!”

    她凶巴巴地一吼,同桌被吓得一激灵,立马听话了:“是!”

    说完转身便往外跑,不知是故意还是有心,她也不经意间踩在了倒地的人脸上,踩得对方当场抽搐了两下。

    学校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门卫和几个值班老师,一听说有学生在外面被劫,几个老师吓了一跳,留一个去通知还没走的领导,剩下的一窝蜂涌出校门,她们到地方的时候,耿厚泽还站在原地,她拿册子的手都不敢动,看见老师来了如同见到救星,赶紧把册子交上去。

    值班老师里正好有初一年级的老师,她认得耿厚泽,当然也认得地上躺的这几个。

    没工夫看册子,老师先关怀了耿厚泽一番,确定她没被欺负后,才有空管那本册子。

    “他们这是怎么了,怎么趴在地上起不来?”有老师问。

    耿厚泽开始睁眼说瞎话:“不知道,就刚刚他们还想拦着我跟齐沐要钱,但不知怎么突发恶疾全倒下了,不会是年纪轻轻得什么病了吧。”

    同桌齐沐在旁边猛点头,两人谁都没把了了供出来:“是啊是啊,他们突然倒了好吓人!”

    老师们看了那本册子,脸色都是黑红交加,赶紧把地上的几个弄起来,好在药效逐渐过去,他们勉强能动了,耿厚泽跟齐沐先是说了她们的情况,然后便被两位老师分别骑自行车送回了家,毕竟太晚了,放孩子一人走路她们不放心。

    但这事儿可没完。

    耿厚泽捡到的册子是个手抄本,不知这几个男生打哪儿弄来的,里头抄的是篇淫秽小说,绝对不应该是学生该看的内容,所以老师们立刻上报给了学校,学校又通知了家长。

    事情逐渐闹大,齐沐家里得知女儿被欺负,恼火得很,逼着学校开除这几个人,闹到最后连公安都来了,几个男生都提起了了,说是她给他们喷了毒药,可耿厚泽跟齐沐一口咬定当时就她们两人在场,根本没有什么了了。

    不管怎么说,总归是把了了牵扯到了,所以学校也通知了她家家长。

    来的是玲珑,她正好从外地回来,得知事情的原委后,当着校长主任老师还有其它家长的面,连质问了了都没有,直接不客气地大笑出声:“这几个小畜生恐怕是黄书看多了才晕的吧,我要是你们,就带他们找兽医挂个公畜科,说不定能查出来点什么。”

    她说话实在难听,几个男生的家长险些气死,其中一个男家长直接扬起巴掌就要扇玲珑耳光,离得最近的老师吓了一跳,赶紧去拉人,她手刚伸出去,那膀大腰圆的男家长已经被玲珑扭住了手腕,然后反手就是一记堪比鞭炮的嘴巴子!

    “啧。”

    玲珑松开手,抬腿踹在男人下腹,对方已如煮熟的虾子痛到弓起身体,她却浑不在意,只瞧了眼自己的手心,叹了口气:“皮糙肉厚,害我手都疼了。”

    所以说热武器有什么不好嘛,可以让嘈杂的人直接变得安静,偏偏清欢不给用呢,说是要遵纪守法。

    ——龙女大人也只能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进行一点反击了。

    “你们看到了吧!她打人!我要报警!我得去医院检查!”

    男人被搀扶着从地上起来后,如是要求道。

    潘校长眉头一皱,正要开口,玲珑却先一步说话了。

    “行啊。”

    玲珑笑着说,“反正都要去医院了,轻伤怕你到了医院痊愈,不如我再给来两下。”

    她笑嘻嘻的,却透着一股不好惹的气息,莫名令人生畏,饶是混不吝的在她面前也得夹起尾巴做人。这下男生的家长们总算不再大闹学校,对着老师公安推搡出手,而是可以老老实实坐下来说话了。

    潘校长暗暗在心中给玲珑点了个赞。

    教出这种孩子的家长可以想见是什么品行,一到学校就蛮不讲理地大吵大闹,根本不能正常沟通,也不承认他们家孩子勒索同学。学校这边都查出男生们这段时间的花销了,家长可好,一口咬定钱是他们给的,学校联合这两个女孩恶意诬告,甚至反过来要求学校赔偿呢!

    这事儿本身跟了了关系就不大,玲珑全程旁听,潘校长不是个糊涂人,家长说钱是他们给的,好,那按照他们家每个月的收入来算,这多出来的钱是打哪儿来的,经不经得起查?以及这勒索的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了。

    齐沐家里人每个星期都给她十块钱零花,逢年过节亲朋好友还给压岁钱,这些钱都是她自己收着的。

    孩子懂事,家里大人也放心,从来不问她钱花哪儿了,现在这些钱全被这几个男生要走,总数将近一千,都不知道他们怎么花的!

    家长这下傻眼了,学校不肯和解,齐沐家里更是强硬,再加上不停拱火的玲珑,最后他们家孩子要被开除不说,他们还得赔钱!

    最恐怖的是,由于几个男孩年纪都不大,公安也不好抓,齐沐家里人还担心他们不上学后再盯着自家孩子使坏,这时玲珑轻飘飘道:“市里不是有少管所吗,趁着只是烂透了还没臭,赶紧送去调理一下吧。”

    那手抄本总不能是从别的同学那弄来的,这几个男学生跟一些二流子走得很近,清欢知道这件事以后已经跟和书记反应,要不了多久,洪山县就要开办一场扫黄打非行动,一个都别想逃。

    “干嘛,想打架?”

    男生家长们眼都红了,而全场的仇恨,玲珑以一己之力拉了一大半,可她半点不带怕的,甚至跃跃欲试:“来嘛,我保证不打死你们。”

    众人:……

    见他们一脸凶狠又透着怂,玲珑很失望,她低头问了了:“怎么样,有我这样的家长是不是倍儿有面子?”

    了了:……

    她感觉自己看了一出闹剧。

    总之,这件事最终还是圆满解决了,齐沐被勒索走的钱最后还找回了三分之一,他们没全部花完,剩下的则由四家共同补上,学校里也因此开展了一次反校园霸凌活动,还请了公安给学生们开了讲座。

    因为这事儿,耿厚泽终于决定终止自己针对了了的单方面绝交,并跟齐沐一起向了了真诚道谢。

    了了:“……我们什么时候绝交过?”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她们什么时候是朋友了?

    耿厚泽:……

    离开时她气呼呼的,齐沐却双眼发亮:“她好有性格啊!她的阿姨也好有性格!”

    那天在校长办公室,齐沐亲眼看见那个膀大腰圆的男家长被一巴掌扇成陀螺,真的是太帅了!

    耿厚泽不满地噘嘴:“哼,那又怎么样,她还不是没资格拥有我这样的朋友。”

    齐沐被逗乐了,抱住耿厚泽的一只胳膊,亲昵地说:“可是你也不能勉强人家呀,也许她就是那样的性格。而且就算不是朋友又怎么样?遇到危险的时候,她还是帮了我们呀!”

    耿厚泽也知道,她就是想抱怨一下而已:“我都不跟她绝交了啊,我就说说都不行吗?”

    齐沐:“当然行,因为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我们也是好朋友。”

    闻言,耿厚泽很欣慰:“好的吧,那你把今天刚学的那篇文言文背了吧,明天早自习我检查。”

    齐沐理科天赋很高,几乎不亚于耿厚泽,但班级排名却是十名开外,原因很简单,语文拖了后腿,她思维逻辑能力很强,一个知识点可以举一反三,数学老师常夸她很有灵性,可这灵性在文本阅读类题目面前直接抓瞎,反正她不理解这一句的红色代表了什么,那一句的省略号又象征着什么意义。

    两人一个严厉一个哀求的声音渐行渐远……

    这一年的十一月初,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同野火燎原般传遍了全国。

    ——高考恢复了!

    一时间各大电台报纸都在报道这个消息,举国上下一片沸腾,颜校长得知后直接笑中带泪,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所有人都兴奋激动的时候,了了一家就显得格外淡定,三人没一个欣喜若狂的,她们早就猜测恢复高考是这一两年的事情,所以消息传来时也并不惊讶。

    清欢跟玲珑都要考,这不奇怪,前者需要学历镀金,后者向来自傲,但了了也要考,这是没人想到的。

    潘校长在得知了了准备参加高考时很是吃惊。

    她很信任这个孩子的自制力,也认为了了以后必成大器,可现在高考,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首届高考定在十二月底,也就是说,距离高考只剩两个月的时间,孩子刚上初中就跳级,跳完级后只上了两个月的学,就要参加高考了?

    对于潘校长的劝说,了了并没有不当一回事,她很认真地同潘校长解释:“初中生活和大学生活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而且我……家里人也要参加高考,她们如果考上了,势必不会留在洪山县,我即便不参加高考,肯定也是要转学的。”

    潘校长认识清欢,连忙问:“你妈妈要是考上了,就不留下来了?”

    她欲言又止,了了知道她想问什么。

    春山食品现在是洪山县的招牌,不仅为洪山县提供了许多工作岗位,也带动了本地经济,如此蒸蒸日上之时,身为负责人的清欢却要参加高考,而她一旦考上就要念四年书——那春山食品要怎么办?难道要交给别人负责吗?

    说实话,整个洪山县,甚至整个丹山市,都不一定能找到能力媲美清欢的人。

    了了没多说什么,只对潘校长道:“她很聪明,从不平庸。”

    春山食品是清欢一手建立的,即便交出去,也不可能是现在。

    不管潘校长有多么担心,该来的总归会来。

    参加高考的人有很多,春山小学的一些老师也有意参加,颜校长很鼓励她们,还专门留了两间空教室来给她们学习用,她自己有空就来给老师们补课,渐渐地名声传扬出去,来旁听的人也越来越多……

    袁老师是老知青里最高兴的那个了。

    很多已经在本地成家的知青因为高考恢复,没少闹家庭矛盾,只有她多年来始终没有断掉学习,又不拖家带口,别人在家里哭闹吵架的时候,她在教师宿舍美美多做了好几套题,基础打得特别牢固。

    说来也巧,高考第一天洪山县正好下了雪,了了一早起来,就看见院子里多了三个雪人,玲珑堆的,她把自己堆得特别好看,个子又高腿又长,但清欢就比她矮一截,至于了了更是奇形怪状,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身体。

    对此龙女大人振振有词:“你现在就是比我矮啊,至于她……”

    低头看了了一眼,呵笑一声,“雪人嘛,就要有雪人的样子。”

    清欢对她的恶劣不以为意,了了也很冷淡,但出门时她一个不小心撞到了玲珑的雪人上,好巧不巧,给雪人脑袋撞下来了。

    玲珑嘶了一声就要来揍她,了了当然不会站在原地被她欺负,眼见这一大一小跑个没影,清欢只能尽力:“雪天路滑,小心一点——”

    一路打打闹闹到了县中学考点,还没到入场时间,校门口已经排满了人,好多人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帽子跟肩膀上都白茫茫一片。

    清欢跟玲珑是成年人,报名考试不奇怪,负责检查准考证的老师头都没抬:“小孩子不能带进去。”

    清欢忍笑道:“她是考生。”

    “什……”老师惊呆了,她不是县中学的老师,所以不认识了了,只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你多大了?”

    看着个子倒是挺高的,可准考证一拿过来,再看看了了,她愈发震惊:“我看你个头怪高的,没想到还不到十岁?”

    了了平静以对。

    直到进了校门,她都能感受到那位老师依旧震惊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的后脑勺上。

    纵观洪山县所有考生,不满十八的确实也有,但不满十岁的,还真就只有了了一个。

    第660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四十一)

    周惠今天憋了一肚子气。

    她心心念念的都是把女儿接回城里来, 前段时间不是说恢复高考了吗,她知道的当天就跑到离家怪远的一个电话亭,给姑娘打电话说这事儿了, 就是不想被人看见。

    不是怕人知道, 是怕女儿高考的事情被人记住了, 万一给女儿造成压力,到时考试发挥不好, 那不就糟了?

    谁知就那么不凑巧,她们厂子里的王大嘴当天正好经过,这厮也真是讨人厌, 分明看见了她, 还偷偷等她打完电话才出来寒暄,当时周惠心都凉了一半,这王大嘴知道了, 那整个厂子包括家属区都得知道!

    机械厂跟汽水厂离得又近,好么,到了第二天, 基本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都说财不外露,意不猖狂, 女儿有出息周惠会炫耀,但也不能什么都往外说,要不然周惠不会跑这么远来打电话, 不就是因为机械厂附近熟人多吗?

    家属院要参加高考的小年轻其实不少, 好些下乡的, 家里还惦记的, 也都通知了,但别人家下乡的孩子没有她家冬冬有本事呀, 别以为周惠不知道,好多人嘴上夸她家冬冬,实际心里都等着冬冬摔一大跟头呢!

    要说这些人坏吧,也不见得,平时谁家要是有点什么事,大家还是很热心的,就是处于同一起跑线的人突然发达了,厉害了,他们心里有落差,难免不平衡。

    周惠就想等女儿成绩出来了再说,要是没考上,她就说姑娘在运输队干得好,很有前途所以不想考,要是考上了她再炫耀。

    与此同时,周惠还做了两手准备,她跟赵建设时刻盯着厂里的职位,要是有人挪坑,立马想招先定下,到时女儿回来再好不过,要是考上大学不能上班,再把工作转出去也不亏。

    前些天好不容易有个空缺,周惠钱都准备好了,结果却被王大嘴给截了胡!

    该死的王大嘴,当着工会领导的面还臭不要脸的说她家冬冬肯定要去上大学,说冬冬那么厉害都能上报纸,又能进运输队,还看得上一个临时工的位子?不如留给他家。

    关键他还抢先一步交了钱!

    厂里的人见了周惠跟赵建设都问她们家冬冬考上了没,因为这都一月中旬了,考上的人陆陆续续收到了通知书,可周惠家却始终没有消息。

    给周惠气够呛。

    今天又有人问,周惠忍着气说孩子通知书可能寄到洪山县了,所以她没收到消息。结果贱兮兮的王大嘴路过,非横插一嘴,说什么现在有电话了,真考上早打电话回来了,到现在都没动静,莫不是没考上吧。

    往年还有年货寄回来呢,年年家属院都羡慕周惠跟赵建设,哪怕赵立冬不回来,也有人开车过来送,今年没见着人,眼瞅着要过年了,怕不是希望落空了哟!

    马奋强一家尤为高兴,马奋强今年也参加高考了,他娘似乎对自己的好大男充满滤镜,马奋强刚报完名她就嚷嚷得全家属院都晓得了,那架势,活似马奋强已经考上大学了。

    等考上的人全收到了录取通知书,马奋强还颗粒无收的时候,他家人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

    其实考不上大学不算什么,别人知道了也不会嘲笑,报纸上都说了,初步估计今年报考的考生得有将近七百万!但录取率却不到5%,马奋强考不上很正常,他以前上学时成绩就不好,常年倒数嘛。

    反倒是人家冬冬,每回都考第一第二。

    眼见周惠回来,马奋强迎面碰上时还特意打招呼:“周姨下班了啊。”

    周惠不怎么想搭理他,但对方是小辈,不好像对平辈那样甩脸子,就硬邦邦嗯了一声,点了下头,紧接着就要从马奋强身边经过。

    马奋强却还不依不饶:“周姨,冬冬有消息了没?她上学时成绩比我好,应该不会考不上吧?”

    不知道咋回事,周惠觉得手痒痒,她皮笑肉不笑地说:“小强啊,你是不是失心疯了,你们上学那会,还有人成绩比你差吗?”

    马奋强:……

    他正想再放两句,眼角余光看见楼下的人,眼睛一下就瞪大了,表情也变得很是夸张,那眼珠子凸的跟青蛙似的,周惠到现在都不知道他脸咋那么大,还想跟她家冬冬处对象的——马家买不起镜子,总生得起炉子烧两锅开水吧?

    马奋强的表情过于精彩,本来想再刺他两句的周惠禁不住也转过身去,然后她的双眼也瞪得圆圆的!

    “冬冬!”

    那站在楼下正冲她招手笑的,不是她家冬冬又是谁?!

    这些天堆积在心头的郁气,在看见朝思暮想的女儿后瞬间烟消云散,周惠再没心思搭理马奋强,连忙跑下楼,然后就看见玲珑拉开了车门,她更惊喜了:“了了跟清欢也来了!”

    她高兴坏了,去年在前进大队过年,她就特喜欢了了,清欢更不必说,周惠对她充满感激,这下看到三人齐刷刷出现,能不高兴吗?

    “你这孩子!怎么都不说一声呢!给你打电话也没人接,我还当你今年又不回来了呢!”

    玲珑被周惠拍了两下背,分明一点都不疼,她却作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好痛好痛!好痛!”

    饶是周惠知道自己没用力,也还是被如此逼真的演技给吓到了,慌忙改拍为摸,连声问玲珑疼不疼。

    玲珑一秒钟转哭为笑:“逗你玩的。”

    周惠:……这熊孩子!

    本来她看见她姑娘,心里美美的,什么气什么恼都没了,就想过个好年,结果马奋强非要下来犯个贱,假装热情地跟赵立冬打招呼:“冬冬回来了啊,怎么样,你一定考得很好吧?我刚才还跟周姨说你上学时成绩比我好,肯定不会落榜呢。”

    换作从前的赵立冬,人好心善会给马奋强留面儿,但玲珑不会。

    她用无比挑剔的目光将马奋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啧,这话说的,当时班里还有比你差的吗?你这样夸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也是倒数呢。”

    周惠扑哧一下乐了,这跟她刚才说的话一模一样。

    马奋强的土豆蛋子脸登时涨红,事已至此,他仍旧选择垂死挣扎:“我今年也参加高考了,就是离录取分数线差了几分,你呢?你考上了没?要是没考上也不必灰心,我这里还有我妈帮我买的资料,到时候可以借给你——”

    这时了了忽然开口:“差几分?”

    马奋强一愣,这时下班的人逐渐回来了,人一多,大冷的天儿马奋强居然开始流汗了,他试图躲过这个问题,于是清欢也好奇地问:“究竟差几分啊?”

    周惠:“是啊,你妈跟你一样,一说落榜就说差了几分,究竟差多少分啊?”

    马奋强被追问的冷汗直流,支支吾吾半天,憋出来几个:“就差那么几分?”

    旁边有邻居追问:“到底是差几分?”

    马奋强哪里回答得出来,突然间,他急中生智,二十多年没用过的大脑超负荷终于想出了应对之法,转而针对玲珑:“那冬冬呢!冬冬考上了吗!”

    比起马奋强究竟离录取分数线差多少分,大家的确更关心赵立冬有没有考上,于是楼上楼下女男老少,数十双眼睛尽数对准了了,是啊,冬冬考上了吗?

    这种时候,由玲珑亲自说就显得不够高贵,清欢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张红底烫金的录取通知书:“周姨,这是冬冬的录取通知书,您看看。”

    周惠已经被“录取通知书”这五个字击中,高兴得差点儿晕过去。

    她把双手贴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才珍而重之地接过这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纸,激动地念道:“赵立冬同学,恭喜您被我校经济学专业录取,请您携带录取通知书及本人有效证件,于3月15日来我校报道……首都大学!我们冬冬考上大学了!还是最好的首都大学!”

    周惠简直要高兴疯了!她抱着手里的录取通知书,任谁想看都不给,万一有人不小心弄脏了,或是马奋强之流使坏给撕了怎么办!

    清欢笑道:“周姨,不仅如此,冬冬还是今年的全国高考状元,我们是接受了采访才这么晚回来的。”

    周惠:“啊啊啊!”

    她兴奋地简直想要围着家属院跑上个十圈八圈!

    马奋强眼红的快要滴血,赵立冬考上了,赵立冬居然考上了!她怎么能考上呢?!

    玲珑本就是家属院的红人,她已经足够出息了,如今又是高考状元,一时间,无数鲜花与赞美像不要钱般向她撒来,连赵建设在外都有些飘飘然,赵立夏和赵立秋两人双双落榜的黯淡就此被冲散,赵立春松了口气,幸好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干现在的工作就够了,考大学是绝对不行的。

    兴奋过后,大家才想起来要看玲珑开回来的车。

    面包车在省城是能见着的,只是不多,在大家伙印象里就是很贵很时髦的东西,回去后很多人都说,赵家的冬冬下乡没几年,派头是一回比一回大,要不了多久恐怕连小轿车都要开上了吧!

    实际上,玲珑真的有一辆小轿车,只是没开回来。

    王云对玲珑回家没啥意见,但对玲珑带了一大一小俩拖油瓶回来挺有意见的,家里空间不大,赵立冬的房间一直留着没人住,现在又多了两个人,晚上怎么住啊!

    “我去给你们收拾下房间,冬冬她爸,你先去做饭!立春你去帮忙,都别闲着!”

    周惠很快安排好了家里人的活儿,冬冬的被子虽然常常晒,但要是三个人盖肯定小了,她打算去把柜子里的新被子抱出来,那床被子大。

    但清欢却拒绝了:“不用了周姨,我们有地方住,你别这么辛苦。”

    周惠说:“你别跟阿姨见外啊,第一次来,咋能不住家里,去住招待所?”

    她早知道清欢的事,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们娘俩要去住招待所。平时住住就算了,大过年的,冷锅冷灶,住招待所多不舒服?

    这会全家都被周惠使唤出去了,屋里只有她们四个,玲珑就没瞒她:“妈,要不等会你跟我们一起走?”

    周惠惊了:“啥,你也不在家里住?!”

    玲珑非要卖关子不肯说,清欢自然不会拆她的台,周惠好奇死了也问不出真正原因,只能先吃饭。

    因为玲珑回家,再加上有客人,今天的晚饭异常丰盛,不亚于一年一次的年夜饭。赵建设烧菜有一手的,他尤其会做鱼,一盘糖醋鱼一盘剁椒鱼头,玲珑直接吃了四大碗饭。

    哪怕吃了这么多,她的小腹依旧结实平坦,真不知道这么多饭都吃到了哪儿去。

    饭后清欢跟了了要走,这个赵建设已经知道了,这毕竟不是人家家里,住着不习惯很正常,可冬冬跟惠怎么也跟着走?

    周惠很不耐烦地说:“这么大的人了,又不至于走丢,你有空操心,不如带着立春把明天早上吃的饺子给包了,我们明早回来吃饭。”

    说完毫不留恋地一转身,头都没回一次。

    赵建设:……

    周惠自从成家以来,几乎没有在外留宿过,上了车后,她竟像个小孩儿一般兴奋,这边看看那边摸摸的,说:“我还没住过咱家附近的招待所呢。”

    事已至此,她依旧以为清欢她们要去的是招待所。

    招待所嘛,她知道的,一间房里一张床或者是两张床,多住一个她也住得下。

    然而开车的玲珑却并没有在招待所前面停下,而是继续往前开,一路开周惠一路觉着不对:“冬冬,你这是要往哪儿开啊!这前面不是那些——”

    她想说资本家住的地方。省城有一片区域大多是小洋楼,以前是有钱人住的,后来运动开始,这些房子就都空了,最近一年偶尔会看到人往这儿来,但周惠从没往自家身上想过,更不觉得自己会有住小洋楼的一天。

    有那本事,还至于一大家人窝在家属院的筒子楼啊?

    但车子最后就是在其中一栋红白相间的小洋楼门口停下了。看得出这栋房子重新修葺过,不仅墙壁粉刷了,大门也换了,院子里还种了花草。

    直到下车,周惠都以为是玲珑开错了地方,直到玲珑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周惠已是呆若木鸡,说不出话。

    “妈,你愣着干什么,进来啊。”

    在玲珑的催促声中,周惠鼓起勇气迈过门槛,她嘴上说这是资本家住的房子,视线却根本收不回来,到处看个不停,哪哪儿都新奇又漂亮。

    房子里面家具电器一应俱全,把行李往客厅随意一放,玲珑指了指楼上:“房间随便挑。”

    周惠看看楼上再看看楼下,最后看看女儿,问:“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这是谁的房子?咱们就这样进来真的没事吗?”

    玲珑朝清欢摊出一只手,清欢会意,从包里又取出一份纸质物递了过来,这份纸质物到了玲珑手上后,又被递给了周惠。

    十秒钟后,周惠话都不会说话了,结巴了半天依旧字不成句词不达意:“你你你……冬冬冬……这这这……”

    玲珑善解人意地帮她补齐:“冬冬,这房子是你的?是的没错妈妈,这房子是我的,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不是吗?”

    只不过是一套房子,周惠就震惊成这样,要是她知道她现在有多少身家,还不直接晕死?

    作为一条善良的龙,玲珑当然不会跟周惠撂实话,多体贴啊,她自己都感动了。

    周惠一阵头晕目眩,紧接着整个人跟木偶一样,玲珑让她干啥就干啥,小洋楼里设施齐全,马桶热水淋浴应有尽有,周惠直到洗完澡换了睡衣,脑子才勉强清醒了一些。

    她问玲珑:“冬冬,你哪来这么多钱啊?你……你不是干什么坏事了吧?!”

    她姑娘脑子灵活她是知道的,就怕这聪明的脑袋瓜去违法乱纪,到时自己这个当妈的是大义灭亲呢还是包庇她呢?光是想想头都疼。

    玲珑单手托腮,欣赏周惠焦急不安的模样,懒洋洋道:“能干什么坏事,赚钱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她不仅有好几套房,还有好几个厂子呢。

    钱嘛,一直放着不动只会越来越少,她又不会嫌钱多。

    周惠:……

    赚钱要这么容易,她当时咋糊火柴盒糊的眼睛都不利索了?

    最后还是清欢给周惠解释了玲珑的收入来源。周惠虽然听不懂,但不妨碍她觉得女儿特别厉害,等清欢去睡觉,房间里只剩她们娘俩了,周惠突然跟玲珑说:“你有钱的事,别跟你爸,还有你哥他们说。”

    玲珑闻言,眉头轻挑,周惠看着她:“财不露白,哪怕是亲爹亲哥,也不能保证他们有没有啥想法,你自己的钱,攥在你自己手里最稳当。”

    玲珑笑了,没有应,而是问:“妈妈,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不是开玩笑,你要不要辞了厂子里的工作,来我这干?我这正好有个厂子在省城,缺个厂长。”

    周惠:?

    就这么轻描淡写,云淡风轻地说有个厂子?她姑娘有个厂子?!

    周惠:“啊?”

    玲珑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没骨头一般瘫着:“我在省城建了家卫生用品厂,主要产品是卫生巾跟卫生纸,卫生巾你知道的吧?我之前不是给你寄过?那个不比手纸或月经带好用?”

    国内目前没有任何生产卫生巾的厂家,大多数厂子生产的卫生纸质量也都很堪忧,周惠还不到绝经的年龄,之前在前进大队,春山小学给老师的福利中就有卫生巾,这可比月经带干净好用多了。

    周惠听到女儿大剌剌的说什么月经啊卫生巾的,脸都红了:“你咋要生产这个啊,这被人知道那多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玲珑无所谓道,“男的还买海狗丸呢,也没见他们不好意思。”

    话是这么说,但周惠还是担心,这种厂子不是国营的,万一办不下去咋办?而且她从没听说过什么厂子会生产卫生巾的……比起别的,周惠更怕女儿赔钱。

    玲珑不会逼她立刻做选择:“你慢慢想吧,不过丑话说前头,我是看中你才选你帮忙的,要是你想换人,我是不会答应的。”

    周惠闻言白她一眼:“我能换谁?”

    玲珑凉凉道:“那谁知道,你宝贝男人,宝贝好大男呗。”

    周惠:“男人有钱就变坏,要有机会肯定是我当厂长,让你爸当厂长,万一他起异心怎么办?至于你哥他们,又不是没手没脚,自己想办法,反正饿不死。”

    真要饿死了,她这个当妈的肯定也会给他们买俩馒头的。

    周惠没有意识到,当她越来越亲近玲珑,就会越来越受她影响,如果是现在的她回到过去,她是绝对不会把工作让出去的。

    玲珑看上她的也正是这一点。周惠不比身为赵建设的高级工差,她可是能一边上班一边生娃带娃养娃,家庭工作两手抓的强悍女人,要是赵建设反过来给她照料家庭,周惠早一飞冲天了,哪像赵建设那锯嘴葫芦,高级工是高级工,在厂里二十来年,硬是连个小领导都没能混上。

    这一夜,周惠原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的睡不着,没想到小洋楼的床特别宽敞,床垫又软硬适中,连盖在身上的被子都又轻又暖,屋里还有暖气呢,房间自带独立卫浴,再也不用半夜冻得哆哆嗦嗦起来用夜壶,或是顶着寒风跑去公共厕所了。

    她完全把赵建设忘在了脑后,昨天周惠还说这是资本家住的地方,今天就觉得这房子真是好,怪不得有钱人都爱住,比筒子楼不知舒服多少!

    第二天,周惠干脆地表示自己同意辞职,一脸雌心壮志,显然是要干一番大事业。

    玲珑:“先回家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厂子那看看,之后的事,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亲母子也得明算账,给她干活,就得听她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