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旭东沉默地跟了上去。
很想把自己的鞋子让给她,可是他的鞋子开胶了,她穿着估计也有点大。
算了。
天在下雨,那些可以借力攀缘的岩石很快变得滑手,吴旭东喊了一声:“你的包!”
周子琰只当自己聋了,迅速拉开距离,像一只轻盈的中华斑羚,很快便到了谷底。
吴旭东没她这样的本事,只得拿出登山镐借力。
落地的时候没踩稳,幸亏反应及时,胳膊肘先着了地。
肘关节被地上的枯枝划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连带着衣袖也烂了。
他没有理会,快步跟上。
雨越下越大,却浇不灭货车爆炸燃烧的火焰。
两人只得找个地方躲雨。
走了一段,很快看到了一个山洞。
周子琰一猫腰钻了进去,吴旭东跟了进去,也不说话,杵在洞口盯着那滂沱的雨。
诡异的安静,在山洞里无声蔓延。
只剩洞外的暴雨在喧嚣。
闪电划过,周子琰注意到他右肘的伤口,从他肩上卸了背包,取出绷带消毒水,一把拽过他的膀子,给他包扎。
撕开衣袖,她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般,呼吸停滞,动弹不得。
这是怎样的一只胳膊?
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周子琰气得双手发抖,问道:“王大柱打的?”
“……嗯。”吴旭东有点烦躁,他不需要别人同情他,一定是楚劲雄那个碎嘴子到处乱说。
周子琰心疼坏了,赶紧给他处理。
包扎好后想给他处理额头的伤口,拽了拽他:“蹲下。”
吴旭东却不肯:“你脚流血了。”
“我自己会弄,你蹲下。”周子琰不想跟他废话,辛辛苦苦找了这么多年,居然不记得她了。
太伤心了。
赶紧给他包扎好,才能狠心晾一晾他!
然而吴旭东也是个硬骨头,说什么也不肯,反倒是破罐子破摔,一脚踏出山洞:“你不让我包,那我走。”
“站住!”周子琰快气死了,“脾气这么大,小心将来找不到老婆!”
吴旭东退了回来,倔强地控诉:“讲点道理,你救了我,又不让我帮你,哪来的菩萨!”
周子琰被他气笑了:“我是菩萨,那你是什么?嗯?你挺能耐啊,单枪匹马去追人贩子!你以为你是如来吗?人贩子逃不过你的五指山?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有亲人还有朋友,你要是就这么死了,他们怎么办?哭死了去陪你吗?”
“不会有人为我哭的。”吴旭东冷下脸来,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可是脑海里却闪过悬崖平台上看到的那滴泪。
他很迷糊,只能死鸭子嘴硬。
那应该是下的雨,看错了。
这么凶的女人,怎么可能会落泪。
他看着洞外的雨,莫名烦躁。
身后传来周子琰的冷笑声:“很好,不会有人为你哭。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本来打拐就不关你的事。”吴旭东不理解,她跑过来图什么。
想挣个三等功方便晋升吗?可是这太危险了。
周子琰嗤笑:“是不关我的事,以后你就是求我我也不管了。”
“知道就好,下次别这么傻。”为了他差点一起摔死了,不值得。
周子琰不想再废话了,蹲在地上处理脚踝的伤口。
身后传来喷涂消毒水的声音,吴旭东犹豫片刻,还是扭头回到周子琰身边:“我来。”
“不需要!”周子琰不想理他。
吴旭东一把摁住她的手:“别硬撑,你走路都跛脚了。”
“关你什么事?”周子琰把他的话奉还回去。
吴旭东沉默了,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松。
闪电照亮黑沉沉的天空,雪白的光衬得他那糊满鲜血的面庞格外的惊悚。
好像荆棘丛里刚刚爬出来的修罗,让人心惊。
周子琰移开视线,一把搡开他,自力更生。
吴旭东不服,一把夺了过来:“别太自私!只想你做救世主,却不肯别人帮你处理伤口。乐山大佛都得让给你做!”
“不感兴趣,你去做吧,为了一个人贩子把自己的小命都搭上。至于你爸妈,你哥哥姐姐,你小时候的……算了,你也不在乎。”周子琰再次把消毒水夺过来,取出包里的手电照着,径直往山洞深处走去。
吴旭东愣在了原地。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一定又是楚劲雄那个碎嘴子!
真是个长舌男!
吴旭东气不过,跟过去道:“楚劲雄都跟你说了什么?”
“我需要他说什么吗?”周子琰找了块干燥的石头坐下,拿起绷带,包扎。
吴旭东再次夺过来,蹲下后卷起她的裤腿,冰凉的手托住她脚踝的另一侧,给她包扎:“这条命是你救的,我不跟你吵,丧良心。”
“你居然还有良心?”周子琰气得再次推开了他,“辛辛苦苦找你这么久,你呢?好意思吗你!白眼狼!”
“我知道你从省城一路追过来辛苦了,我会报答你的。”吴旭东依然会错了意。
这都听不懂?周子琰气得背过身去,三两下包扎好,抱着双臂,绝交!
吴旭东完全不知道她在气什么,索性也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么各自生气各自委屈着,谁也不肯打破沉默。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
周子琰从包里拿出大哥大。
“喂,姐,你怎么样了?追上小东了吗?”
“嗯。”
“你们没事吧?人贩子抓到了吗?不行我让爸妈出面帮帮你。”
“不用,爸妈工作忙,别让他们折腾。”
“哦,可是姐,我刚给咱爸打电话说过了,他想跟吴伯伯一起来接小东。”
“我让吴伯伯后天来,以后他儿子他自己负责,没我什么事了。”
“姐你怎么不高兴?谁惹你了?”
“没有,被蛇咬了。”
“啊!!!是毒蛇吗?”
“挺毒的,农夫捡回家的那条。”
周子琛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自己上当了,笑道:“小东呢?你让他接电话,我跟他打个招呼。”
“他谁啊,不认识。”
“他不认得你了是吧?我早就说过,那会儿他太小了,肯定记不得你。我不也记不得他吗?”
“阿琛,结束这个话题。”
“好好好,不说了。我考完试就去收拾他的行李,等爸妈到了一起去找你们。”
“不用!”
周子琰话还没说完,周子琛的大哥大没电了。
只剩下嘟嘟嘟的声音。
周子琰无语了,给她爸爸去了个电话:“爸,你们后天再来,我还有几个棘手的事情没处理好。”
“我和你妈都不放心,我们过去帮你。”周中擎疼爱孩子是出了名的,小时候洗尿布刷尿布的是他,被女儿儿子糊一身粑粑的也是他。
那会儿他老婆工作忙,他承担了挺多,习惯了。
所以孩子长大后操心操不完的还是他。
可怜天下父母心。
周子琰不忍心:“爸,你听我的,吴伯伯年纪大了,谈伯母又得吃安定维持情绪,如果你们现在就来,到时候跟王家吵起来谈伯母犯病了怎么办?后天再来吧。”
“我跟你妈商量一下。”
电话挂断,周子琰依旧背对着吴旭东,一句话也不想说。
然而山洞就这么大,两人又离得那么近。
她的两次通话,吴旭东都听见了。
一清二楚。
他转到她面前蹲下,狐疑道:“你到底是谁?”
“自己猜!”周子琰翻了个白眼。
吴旭东无奈:“别这么大火气,小心长痘痘。”
“我火气大?我可不像某人,小时候是个爱哭鬼,故意招人疼,长大了却是个炸毛刺猬,见人就扎,难伺候得很!”周子琰一肚子火,忍不住出言讥讽。
抬头的时候看到他额头上的伤,又心软了,一把摁住他的肩膀:“不许动,闭上眼睛!”
吴旭东几乎是本能的想要推开她,却被她口中的三个字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任由她喷涂消毒水,任由她给他擦去血迹,给他包扎。
任由她嘲笑他白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儿,可惜心盲眼又瞎。
略显粗糙的手指来回在他脸上摩擦,炽热的温度烫得他心中一紧。
他忽然一把捉住了周子琰的手,问道:“你刚喊我什么?”
“白眼狼!”
“不是这个!”
“瞎子!”
“也不是!”
“神经病,松手!”
“不松,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大爷!松手!”
“周子琰,你以前就认识我?”
“你自己慢慢想!”
吴旭东松开她,蹲在她面前,借着手电的光,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不像,一点也不像。你假发呢?”
“滚!假你大爷!姑奶奶平时就这样!”周子琰恼了,她才不喜欢戴假发,不过是出门在外,不想太过引人注目。
她很不高兴,推开了吴旭东,恨恨的骂道:“你摸摸你的良心,以前哭着让我带你找爸爸妈妈的时候,有没有挑三拣四,嫌弃我没有戴假发!”
吴旭东跌坐在地上,就这么仰起脸庞,呆呆地凝望。
一只萤火虫从山洞顶部的豁口飞了进来。
薄如蝉翼的翅膀,好似掀起了时光的涟漪。
一圈一圈推搡着荡开,在他心头掀起滔天的浪。
恍惚间回到了那个萤火漫天的夏日夜晚。
他迷路了,找不到爸爸妈妈,哭得眼泪哗哗。
一个温柔的小姐姐带着他去瓜田里拍西瓜,讲故事。
她喊他爱哭鬼。
她背他回家。
她带他找到了爸爸和妈妈。
就像现在,还是她,穿过十几年的时光长河,不顾一切的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笑了,眼泪却不许他逞强。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念念不忘。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久别重逢。
找不到家的流浪儿挺直了身体,凑到好心的领路人面前,握住她的双手,泪如雨下——
“是你吗,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