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团,我这里临时加了个小手术,会晚点到,”手机对面温雅的男声浅浅解释着迟到的原因,音线透着熬夜过后的疲惫和沙哑,语气却仍旧是和煦低柔,“你自己先吃,不要饿肚子等我。”
手机开着扩音放在桌面上,餐盘与刀叉细小的摩擦声以及窸窸窣窣含着口水的咀嚼声不清晰地通过听筒传递等待回应人的耳中。
“团团?”
男人略微提高声量,像是提醒对面作出相对的回应。
纪昙急忙咽下嘴巴里面的牛排,粗鲁地捧起褐色瓦盅用里面浓郁甜腻的奶油蘑菇汤,顺下从嗓子眼塞车到食管的肉糜。
食物滑到胃囊,纪昙畅快地大口呼吸几下,不讲究地抹抹嘴巴,快速拿起刚才接通来电都懒得看一眼分辨是谁的手机,偷偷轻咳着调整声音状态。
仿若无事发生。
“没关系,”纪昙乖巧地说道:“我还不饿,我等周医生过来一起吃。”
都吃饱了,可不就剩下等人了。
纪昙表面功夫做得好。
男人也不拆穿,年纪小的伴侣总是需要更多的包容,这件事他向来做得很好。
“那好吧,”男人轻笑应道:“团团,晚点见。”
“周医生,晚点见。”
纪昙利落地挂掉电话,两口吃掉盘子里最后一块牛排,拍铃呼叫服务员。
纪昙手指草草在狼藉的餐桌上转了圈,“麻烦把这些收拾干净。”
“您的意思是位置还要,对吗?”服务员礼貌询问,抬头对上一双清醇见底的琥珀眸子,宛若白雪红墙上晶莹剔透的琉璃,倏尔愣了下。
“对,位置留下,”纪昙漂亮的脸蛋天生自带三分笑意,眸子微弯,独属于少年人的明媚阳光就满溢出来,“辛苦再帮我上杯柠檬水,我去趟卫生间很快回来。”
服务员不自觉被带扬起笑容,“好的。”
卫生间不算太远,藏在狭窄的走廊后,有些偏。
纪昙刚把拉链解开,朝后屈起的手肘就被人牢牢握住。
“谁啊?”纪昙恼怒扭头,他是不太急,但是任谁箭在弦上突然被人打断,心情都不会很美丽。
纪昙看清来人,只庆幸自己还没脱裤子,不然一边放水一边听他苦口婆心给自己灌感情鸡汤,也够憋气的。
纪昙重新拉上拉链系上扣子,不耐烦道:“怎么又是你?纪云薪,你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哪儿哪儿都能碰见你。”
吃个饭都不安生。
纪昙一通讽刺加抢白,纪云薪微微露出点窘迫,态度还是老好人般温和,“纪昙,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我只是想让你周末回家看看爸爸妈妈,他们都很想你。”
纪云薪年纪比纪昙稍长一点,清瘦的人眼神若是利些,便会显出刀剑剐骨的锋锐,偏偏纪云薪气质太过温良,于是只剩下端正的俊秀。
纪昙却不这么认为,他左看右看,纪云薪表现在脸上的也就是懦弱的窝囊。
再加上一个纠缠不休的讨厌鬼。
“不去,”纪昙甩掉纪云薪的手,厕所都不想上了,“想我?是想我的钱了吧。”
纪云薪不赞同道:“纪昙,不要这么说,你是妈妈的亲儿子,她想你是母亲对儿子的爱,怎么能说是因为钱呢?”
纪昙可有可无地点点头,一点儿没往耳朵里进。
毕竟帮后妈劝她亲儿子回去,这个继子当得也没谁了。
纪昙后退两步,果断转移话题,“你确定要在这里跟我聊?”
厕所,即便空无一人、干净整洁,也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纪云薪这时也才反应过来。
“纪昙,”纪云薪抱歉地看着纪昙,颇有些祈求的意味,“你上完厕所,咱们出去聊聊,好吗?”
纪云薪说着,给纪昙让开地方。
纪昙火大地走到小便器前,天蓝色卫衣撩起,纤韧的腰肢仿若春日新生的摇曳细柳,初雪般薄透的皮肤轻而易举地吸引着人的全部心神。
纪云薪被那抹惹眼的软釉白刺到,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神情局促。
纪昙不是被盯着就上不出厕所的人。
可他确实是不干坏事就不舒服的人。
坏主意不打弯儿就跃出脑海,简单得就像吃饭喝水那么容易,纪昙非常想践行。
纪昙彻底上不下去,搭在腰间白色牛仔裤上的双手施施然放下,突然问道:“纪云薪,你来厕所干吗?”
低着头的纪云薪被冷不丁喊了声,发愣抬头。
“来厕所能干嘛,”纪昙自己嘟囔着,往旁边挪了步,朝纪云薪轻抬下颌,命令似的,“你先上。”
是,来厕所能干嘛?
一个大男人总不能来补妆。
纪昙把纪云薪后路堵死,纪云薪也只能承受纪昙的“好意”。
纪云薪没纪昙那样的厚脸皮,尤其是旁边有个虎视眈眈盯着上厕所的人,再怎么样也是羞赧难抑。
何况纪昙的目光不加掩饰,像是纪云薪只要脱了裤子,纪昙就会趾高气昂地品头论足一番,把人凌辱得体无完肤才算结束。
纪昙真的干得出来。
于是纪云薪选择隔间的厕所,“纪昙,你等我一会儿。”
纪昙不似刚才的敷衍,嬉笑着挑眉,“当然。”
纪云薪心里打鼓,却也抓不住纪昙的漏洞,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以防万一还锁了门。
纪昙脚步轻快地往外走,随便找了个离厕所较近的餐桌,捡起餐盘旁摆放整齐的刀叉,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露出满意的笑。
别在门缝里,纪云薪肯定出不来。
纪昙和纪云薪重组家庭的两个拖油瓶,纪昙是女方那边带来的,纪云薪是男方那边带来的。
纪昙很讨厌纪云薪这个继兄以及后来母亲生下备受宠爱的小儿子。
纪云薪则是对两个弟弟都很好。
然而这样的纪云薪更让纪昙讨厌,他不想配合母亲和继父扮演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纪云薪这个两头撮合的中间人难免遭殃。
十几年了,纪云薪在纪昙手底下吃得亏不少,竟然还没长教训。
不过,正好方便纪昙。
“算你倒霉,”纪昙手指灵巧地将坚实的钢刀别进了进去,尤嫌不够,调整着角度打算用同样坚硬的叉子固定。
纪云薪小时候受纪昙欺负多,稍微长大点儿,纪昙被纪云薪亲姑姑收养后,两人就没怎么见过面了。
现在纪昙养母去世,亲生母亲那边想把他重新接回去。
不用想,能把六岁的亲儿子给二婚丈夫的亲姐姐送养,如今往回要,多半是觊觎亲儿子从养母那里继承的巨额遗产。
钱,纪昙是不会给出一分的。
但是让纪昙彻彻底底远离也不现实,主要纪家和周家有门娃娃亲。
纪昙看中了周家的大儿子,硕博连读,如今在三甲医院当心脏内科的主治医师。
很规矩的工作,很体面的人。
纪昙很喜欢。
不论是纪家还是周家,当初定娃娃亲时,都没定下人。
这就要靠抢了。
纪昙受制于人,不可能跟纪家完全切断关系,起码得等他把人抢到手。
难办。
“做什么呢?”忙忙碌碌搞小动作的纪昙耳畔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宛若深秋谷涧潺潺的冷溪,带着能够洗涤罪恶的冰凉。
纪昙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僵硬转头,看清来人过分熟悉的脸,霎时眼圈就红了。
周赦预判了纪昙的反应,直接打断纪昙施法,“憋回去。”
纪昙漂亮的浅色的眸子已经氤氲出可怜的水雾,因着周赦不善的语气不高兴地撇撇嘴。
“给我,”周赦朝纪昙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带着薄茧的掌心向上。
仿佛纪昙把作案工具给他,周赦就能用这只强悍蕴力的手碾碎成渣滓。
纪昙不情不愿地把还没来得及固定的叉子,放进周赦手里。
周赦感受了下叉子的重量,没什么耐心地问:“干什么的?”
想来纪昙也不会做什么好事。
“固定的,”纪昙从头到尾跟周赦解释了遍,“把餐刀别进厕所门和里面横锁的缝隙,再拿它的叉头插在餐刀上固定。”
纪昙说得流畅飞快。
周赦第一遍都没太听明白,可见纪昙做坏事做到何种熟能生巧的地步。
周赦看见被纪昙别在厕所门上的餐刀,收回视线,将叉子扔到垃圾桶。
“想说什么?”周赦掀起眼皮,漆黑的瞳孔深处洇着摄人的寒色,淡淡接收着纪昙犹豫迟疑的目光。
纪昙吞吞吐吐起了个调子,“老…?”
周赦眼也不眨,任由纪昙审视,放肆地在自己的脸上游荡。
“老什么?”周赦唇角的弧度平直,眼底的情绪也很浅,“你又认不清人?”
周赦不觉得一个人区分不出自己交往两个月的男朋友和他男朋友的弟弟,尽管男朋友和他的弟弟是双胞胎。
周赦瞥过纪昙眼眸真心实意的困惑,短促地敛了下眉心。
半个月,纪昙认错三次。
不是纪昙认错人的频率低,而是纪昙只见过周赦三次,无一例外全都认错了。
周赦不理解,他除了跟周文柏相貌、声音一模一样,发型、衣服偏好以及气质都是完完全全相反的两类,纪昙是怎么做到次次都认错的。
甚至纪昙不是装的。
纪昙脸上的表情都是肉眼可见的迷茫。
周赦没有把自己当成周文柏的爱好,更没有装作周文柏逗人分辨的怪癖,直截了当给还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他男朋友的纪昙揭晓答案,“纪昙。”
纪昙听着周赦连名带姓地叫自己名字,浮在浅色眸子的迷雾散去,雪白的脸颊软软扯开,语调生硬转折,“老…弟。”
周赦无动于衷。
纪昙长了一张聪明且漂亮的脸,实则在周赦眼里,纪昙的心眼子只有两个。
一个是做完坏事装哭逃避错误惩罚,一个是在认不清的人时候起个头。
再分辨是叫老公还是叫能立马挽回局面的老弟。
周赦并不觉得,纪昙这两个小聪明能派上多大的用场。
但周文柏很吃这一套。
毕竟大纪昙六岁还被叫弟弟的人不是周文柏。
纪昙噪音似的哭泣,对本就是男朋友周文柏更算不上什么伤害,只是无伤大雅还觉得十分可爱的小情趣。
周赦眸光低垂,纪昙抬头时能够让人更好地看清他明媚鲜活的脸蛋,也能够让人观察到他自然微微鼓起的唇角,像是嘴巴里面含了两颗圆润的小珍珠。
是口中藏珠的面相。
这种面相的人,一般都是漂亮、有福气的人。
周赦并不否认纪昙的特质,至于理由,他只能想到傻人有傻福。
周赦刻薄地评价道:“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