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灿酉时散值,迎着夕阳,匆匆忙忙回到长宁侯太师府邸,憋着一肚子的疑问,正要赶去父亲处问个究竟,半路却见一副公侯等级的车驾停在前院马棚,车前放一对仪仗木牌,他走近去看,一边木牌上写着“永信侯邸”,一边写“相国宰冢”。
归灿心中又多生出一分疑惑:“这相国高氏与我家私下向来不怎么来往,今日怎么特地跑来?”
他叫来家丁问询一番,说的确是相国亲来拜访,现还在父亲宅里叙话。
归灿顿觉扫兴,只得转身先去母亲房里问安,一同用了飧食,席间问起妹妹近况,说是今日去城郊踏青了,刚回来,正在自己屋里歇着。归灿回下处换了便服,就去东南边妹妹的宅院瞧瞧。
归氏家风古朴,从宅邸布置来看,长幼次第也安排分明,譬如归灿为长子,当住东边宅院,父母高堂的宅院落在西北方,长女居东南。整个府邸四四方方,横纵均七箭,一箭约一百三十步长。汉国礼法,公侯可以建七箭大小的府邸,卿大夫不过五箭,中、平大夫,三箭,吏员商贾百工等,一箭。
归灿抄近路从东厅左首一个月门进去,里有一道九曲回廊和一池的游鱼,廊端一个高门穿过,再下几级石子台阶,穿过一片悠长的竹林,便是一片馥郁花圃,这时天气温和,兰花正放,妹妹在自己的院子里养着最爱的竹子和各式鲜花,还有一块菜地。
“青霁!”归灿隔着老远大喊,围着菜地逡巡,“让我看看你又种了些什么?”
这一声过后,只见远处屋宇下的一扇小窗开启一道缝,露出半张白皙秀丽的脸来,连着清脆的笑声也一起从窗户里飘出来:
“兄长在外游学几年,不知都结交了些什么人,处事越发粗旷起来了。”
归灿见到妹妹,心情大好,转过廊柱,迈进屋子里。屋里打扫的很干净,只见安置在最里面的是一个书房,安排着花、瓶、炉、几,案上堆着一捧竹简,几份手书,十分清雅,另有两座青铜长信宫灯立在案角,再没有多余的装饰。
带着花香的微风从窗口吹进来,穿过宽敞空旷的厅堂,吹起一道道飘逸的纱帘,只见纱帘扫过处,那里正站着一个少女,扎着垂髫的发揪。
她素面无妆,肌肤净透如雪,双眸翦水含情,看似羸弱,其心且坚。这便是归氏公族中最被寄予厚望的女儿,归霁,字青霁。
传闻在她出生的癸亥年秋月,汉国迎来了一次难得的丰收年,更有鱼龙瑞兽现于渭水,彼时漫天彩霞,引为京畿奇观。归父见状,便道:
“天青雨霁,鱼龙出焉,天下安焉,河清海晏,岁丰物阜!”于是即兴为刚出世的小女取一个“霁”字为名。
天青雨霁,天下安然,归氏的后代,不论男女,都是要走仕途的。
归灿施施然踏进屋里,笑回道:“我连上党城都未曾走到,哪里来结识那么多人?无非认识了几个同路的游侠豪士,引为知己罢了。不说这些了,我今日是专程来向妹妹道谢哩!”
“平白无故,何谢之有?”归霁从里面迎过来,叫人摆茶。
归灿像模像样的朝妹妹作了一揖,说道:“若不是听了妹妹的建议,今日王上指定还不进学呢!我按你说的做,王上果然就来了。”
归霁似乎被兄长的滑稽动作逗笑了,笑说道:“原来是这样,未想到王上如此不经激将。”
归灿道:“大概少年人都是如此,还是你们最了解自己的性子。”
他想了想,又道:“哦,对了,还有你的那篇《凯风》新论,我也讲出来了,王上听了分外感兴趣,还褒奖我哩。”
归霁思量一瞬,道:“看来王上也不十分怠慢学业。”
“何止不怠慢!”归灿神情突然严肃,“更是天资聪颖,好学善问呢。只不过性情顽皮乖张了些罢了。”
他走到客位上,颇为担忧的道:“王上已熟读《诗》、《书》,却只是能诵而已,于其中深意,并不懂得,灵活运用,更无从谈起。”
归霁奇道:“这倒怪了,圣人有云,‘诵诗三百,委以政事,弗能理,出使四国,弗能任,举一隅而不能以三隅反,即便熟诵,又有何用?’王上年介及笄,却一点理政之方都未学,这成什么样?”[注,改编自《论语·子路篇》]
归灿听妹妹这么说,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妹妹讲话总是一针见血,心智也比同龄人成熟得多。
他的心头又浮现出了那些疑问,陷入沉思。
“兄长?”归霁看他站着不动,有些奇怪。
侍女田姬早摆好了两方垫子在案前,归灿回过神来,笑了笑,没有多话,和妹妹相对坐下,道:“不谈这些啦,你还小,多说无益,徒增烦心,让我看看你最近读了什么书?”
两人拿起案上竹简,探讨了一阵经书义理,归灿又得到些启发。归霁虽然年纪幼小,但学问精进,尤好经世方略,很多方面,连归灿也不及她深入。
过一会儿,天色将晚,他隔着几案道:“你还小,也不是操心入仕的时候。你今日去郊外踏青如何?和我讲讲呗。再过几年,你是不是也要准备去游学了?我这几年东走西颠的,本事没涨多少,吃喝玩乐倒是大有长进,你后来可不要学我。”
青霁听兄长这么说,不禁莞尔一笑,一眼看破他心思,道:“知道啦,我不会和父亲母亲告状的。”
归灿赧然。
在汉国,大凡想要入仕的公侯子女,成年后通常要出门交游,在汉国境内各处游学几年,见识各地人物风俗、民生百态,考察底层民情、吏治,结识九流三教,以为资历。在积攒阅历的同时等待王庭征辟,伺机被察举为大夫。
提起这游学一事,归霁想了想,问道:“听闻去岁雒城发现瘟疾,是兄长你配了方剂叫人投在井里,黔首喝了,才压住蔓延之势,王庭念及治疫有功,破格提携了你,否则也不会这么快被征召了来。”
这时侍女捧进八样攒茶来,摆在案上,归灿拈一块茶点放进嘴里,挥一挥手,率然道:“小小岐黄之术,何足挂齿,不提也罢。哎,坊间传闻有术士言,这几年不太平,妹妹过几年若想游学,我再辞官陪你好了。”
归霁道:“这怎么好,我总也要长大的,干嘛事事叫兄长陪着。”
两人吃过攒茶,侍女又换了清茶来,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谈着近几年发生的事,归霁道:“说起这术士一类,今日我和田姬踏青回来,倒也偶遇一对相师父子。”
“哦,你怎么知道他是相师?”
“这就是巧合了。田姬,你来说吧。”青霁笑了笑,她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有两处浅浅的梨窝,甚是可爱。
侍女田姬撤下盘子,依言在侧面坐下来,讲道:“小姐今日踏青回来路上,怕天晚了,叫车架择近路回,不料山野路遇一对父子,倒在道旁,原来是那父亲脚踝被毒蛇咬伤,见我们车架经过,那儿子就上前拦我们,车夫急着赶路,本不想理,正要赶他走,还是小姐心善,叫车夫停下来,将那对父子扶上车来,一道送去城里医馆。”
田姬见二人茶水已尽,便填了新汤端上来,继续讲:“少主人,您说奇不奇,那相师父子一上到车里来,见到小姐,便露出惊讶神色,尤其是那个父亲,看了一眼,就低下头不看了。”
归灿好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啊。”田姬道:“小姐问过那老伯伤势后,便埋头看书,一路无话,待把他们送到城中医馆,又叫车夫小心扶着送进去,替他付了诊金,那老伯下车之际,还不忘朝小姐拜了四拜。”
“拜了四拜?!”归灿万分惊讶。
“是啊,这可是逾制大事,虽然当时也无人看见吧。”田姬道:
“我们都觉奇怪,问他原因,他也不说,问的紧了,只听那儿子说什么‘奴等粗鄙乡野之人,也浅学得几日玄门相术,此一回望见沣都非凡人物,不敢乱言,鄙人观贵小姐面若明月,秀丽清举,日后凤仪千万,贵不可言……’还未说完,他父亲就赶紧打断了他,叫他住口,然后两人匆匆走了。”
“哈哈哈。”归灿大笑几声,感觉离谱到不可思议,摇头道:“我归氏的嫡女,日后也必要入王庭做卿大夫的,何来凤仪之说?想是这相师胡言乱语,见你们有恩于他,讨个吉利话罢了。”
归霁也点点头,赞同道:“足见这相师之言,做不得数。”
她又问:“兄长方才说,游学归途,遇着些游侠豪士,都是什么人?讲来听听?”
归灿见妹妹对这些感兴趣,就侃侃而谈道:“哦,远程的记不得了,近程嘛,倒是遇到一个少年好友,陪着一同进城,也不算无聊。这人尊姓符,名讳韬,字子冲,中行人氏。”
归灿笑了笑,见妹妹还没反应过来,提醒道:“也即是远在边关的武安侯之独子是也。”
“这倒巧了。”归霁恍然大悟,当今顾命三公之一的武安侯符氏一族,她还是有所耳闻的。
她又问:“不过听闻这位子冲小将军许多年前便被先太王太后招进王庭里做了王上的郎将官,陪在王上左右一同长大,后又擢为王上贴身车府令,常年深居王宫,无诏不得离开。怎么会叫兄长在城外遇见?”
两人聊着,一循茶见了底,小厮又奉了水果来吃,一碟碟摆在漆色陶盘里,小巧玲珑,分外精致。
归灿拈一片凉瓜吃着,回道:“子冲大夫今年方及弱冠,二十岁整,据他说,这次是赶回父亲身边举行冠礼,礼毕,又匆匆赶回来的。这等大礼,想来王上也不会不放他走吧。”
“原来如此。”归霁看归灿嘴里一直在吃,从进门到现在都没停过,好笑道:“兄长你慢点吃,几年不见,食量大涨啊。”
归灿才不管她打趣的话,又捡了一块柰果放在口里,嚼了几下,喝了口茶,理直气壮的说:
“我就是想吃嘛!堂堂男子汉,多吃点零食又怎么了?你也一起吃啊。”说着给妹妹也递了一块果子,归霁笑着退拒道:“我哪有你这好胃口啊,方才飨食吃太饱了,还不饿呢。”
归灿毫不客气的又把果子扔到自己嘴里,接着说道:“我这几天回想啊,这子冲小将军也算是唯一陪伴王上长大的人了,与王上情同手足,在王庭之内,说是长堪盛宠也不为过,此次一见,那模样,那气度,真个是风神俊逸,正气凛然呐……”
归灿瞧了瞧妹妹,若有所指的道:“下次邀他来家中,你也见见。”
归霁兴致缺缺,“我见他做什么?”
“哎。”归灿笑道:“妹妹过两年也是要及笄的女孩了,就不会想人的?”
“谁……谁要想人啊!”归霁瞪了兄长一眼,有点不自在的喝了口茶,“我不喜欢。”
归灿以为妹妹是害羞,便说:“你都没见过,就说不喜欢,等你见了,那……”
归灿还想再劝两句,却见北院家丁匆匆赶过来,禀报说相国府邸的人回去了,相国主人叫他去书房问话。
家父召唤,归灿不敢怠慢,赶紧起身离开了,归霁叫了个侍女掌灯一路送他去了方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