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初鸣,咸盥漱。洒扫庭除,器质而洁,食约以精。——《汉礼》
次日,宣室殿里的宫人一大早就忙碌起来。按照《汉礼》的规定,王室成员一天中的每个时辰该做什么事,都有严格的规定。成群结队的宫人也要提早为主子准备好这一切。
卯时,宣室殿的千盏宫灯便都亮起来了。
作为汉王的寝殿,宣室殿是整个王宫宫殿群中的第二大宫殿,万户千门,耸然矗立,体量仅次于朝会大殿——蘄年殿。
宣室殿坐北朝南,宽六十丈许,有三层夯土台基,依层增高,仅台基就高出地面五丈余,自上而下有百余级台阶,巍峨森森,直入云楼,每一块宫砖都刻着精细的“回”字纹样。
宣室殿被分成前殿、中殿、内殿三个部分,用黑色厚重的木门隔断,殿门高大,上端呈方眼镂空状,下端门板上绘朱漆彩龙,古朴庄严,敦厚典雅。每一道门都需要四个小内侍一齐合力才能推的开,大清早的,门轴转动,发出“咔咔”的摩擦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更添肃穆。
晨光射进来,汉王一天的生活也要开始了。
殿内地面的青石板被打磨的亮如墨玉,没有一点坑洼,更没有一丝裂纹,石板缝严丝合闭,不细看都瞧不见砖缝,成片连在一起,映着晨光,犹如一块漆面。
在这样高大辽阔的殿中,无论多少人在里面来来回回行走,也显得空旷。
宣室前殿用来召集群臣宴饮、集会,此处宽敞的可以轻松容下一场六佾之舞。中殿用来处理政务和汉王日常读书。
后殿便是汉王最私密的寓所,这里面又分成十七八个厅堂,各具功用,其中最大的一间屋子里摆着一张显眼的筐床,长约三丈,高三尺,用整块花梨心木雕制,厚重古拙,床缘雕龙错金,床垫用灯芯草糅杂各类药材编制而成,起到降火、凝神、疏通气血的作用,散发出一股特殊的青草香气,做成床垫,冬暖夏凉,寒暑不侵,是寻常贵族都享受不到的御品。
床垫上再铺一层锦绣绸单,软硬适中,筐床三面围着屏式床围,床围用沉香木制,沉香自带一股清冽的木调清香,可安神助眠,床围外再罩一层透明素纱,薄如蝉翼,用于挡风,睡时放下,醒时卷起,再用一对玉钩扣在两侧。
就在这么一张极致尊贵华丽的床榻上,此时,小小的汉王才刚刚醒来,她不耐烦的掀开锦被,起来坐在床沿,睡眼惺忪,抬手揉着眼睛。
刘枢穿着一身白色的缎面心衣,耳朵听着远处殿门被推开的“咔咔”声,判断这会儿的时辰,“已经卯时了吗?”
侍女道:“回王上,到卯时了。”
刘枢的一双脚从裤管里垂下来,床榻太高,她脚丫挨不着地,晃啊晃的,她急着催促道:“来人,快为寡人更衣。”
这时宰人准备为她献上朝食,跪在外间,隔着一道屏风请膳,呈报今晨的菜单。刘枢听到宰人的声音,道:“寡人不吃朝食,你下去。”
宰人慌张的朝里望了一眼,只好下去了。
这时闻喜隔着殿门,弯腰回道:“王上,按礼也要先用过朝食,才能更衣啊。”
随后,只见七八个宫女端着帕子和各式的盆盆罐罐走进来,一字排开,要侍奉她舆洗。
“那就太慢了!误了进学!”刘枢跳下床,夺过帕子,从那一串侍女身前一一走过,快速的净手、净脸、洗牙、漱口,然后把帕子向最后一个侍女胡乱一丢,跑着绕过屏风去。
宫人们都有些不知所措,平日里把旷学当作家常便饭的王上今日竟然吵着要进学?这真是汉王宫里的新鲜事。
刘枢没有再挣扎要不要吃朝食的问题,以她的经验来看,在这种关乎礼仪的事情上做反抗是没用的。
她跑进膳厅,自然而然坐在主位上,闻喜一样一样把膳食传上来,洋洋洒洒铺了一大桌。有蒸肉糜、熬葵菜、滚海参、烹紫盖、油酥酪、燔酱肉、菽豆粥、藠菜汤等等主菜,此外,还备有九样水果、点心,各用形状精美的鼎、簋、盒、敦等铜具盛放。
闻喜伴在汉王身边,服侍她吃饭,刘枢只喝了两口菽豆粥,又举箸拈了两片海参,权当应付,之后就叫全撤下去。
这可吓坏了一群宫人,若是在平常,王上爱调皮,总是围着饭桌玩闹,一顿饭总要消磨个把时辰才罢,今天这是怎么了?
侍从们心里惊讶,嘴上却不敢说,怕王上又暴躁起来,于是照她说的做了,菜点撤下去,又送回庖房。
汉王宫有一条沿袭百年的节俭祖训,每日王上撤下去的食物会分给宫外城墙根底下的行乞者们分食,不至浪费。但是几年前,相国以“王室尊崇,怎可与乞丐共享膳食”为由,欲废除这一习俗,又被太师以汉室祖训不可违为由坚决阻拦。当然,这一切刘枢就无从得知了。
侍从们撤下朝食,闻喜又奉了牙粉和桑枝清露上来。按照流程,汉王每顿膳后还得再洗一遍牙、漱一遍口才行。牙粉是太医署调制的御品,主要选药草制成,包括皂白、生姜、升麻、地黄、旱莲、槐角、细辛、荷叶、青盐等等,磨成细粉,加入粘浆,调成胶状,有防蛀固齿的作用,专供王室使用,桑枝清露则用来清新口腔,提神醒脑。
刘枢并不太领情,草草弄过一遍了事,她一颗心早飞出殿外去了。
因为早叫准备了更衣,今日出门的进度比昨天快了一些,但还是耗费了半个时辰才出门,王辇抬出殿门的时候,已经过了辰时。
“哎,看来再怎么快,辰时也到不了昭阳殿啊,这不是故意叫寡人无法按时进学吗?”汉王想了想,又不耐烦的道:“闻喜,王宫里从前也有这么多烦人的规矩吗?”
闻喜随在辇旁走着,低头回道:“王上,王宫礼法向来如此,不过有时也酌情改进。”
汉王笑道:“寡人早起更衣的规制是该改进改进了,明日就精减了些吧。”
闻喜听后,犹豫道:“王上……这精简宫规的事,可不好一蹴而就啊。这些年,王上的进学规制都是相国大夫亲力督制的,若突然改来改去,就失了您圣驾的威严了。”
汉王不耐烦的斜了闻喜一眼,又是这些令她反感的老生常谈,她道:“闻喜啊闻喜,先父王给你取名叫闻喜,可寡人从你这张嘴里倒没听过几句令寡人高兴的事儿!”
闻喜弯腰赔罪:“是老奴该死。王上您贵为一国之主,想要精进宫规,自然无可厚非。只是……需传相国大夫安排布置,您也放心不是么。”
汉王点点头,道:“也对,相国办事最令寡人舒心,寡人择日宣他来问话。”
闻喜听到这话,心底默默叹了口气,他从下向上偷偷看了一眼辇上的那孩子,孩子的侧脸泛着青涩又随性的神情,那眉宇和面庞,和先王与先王后是多么的相像啊。
闻喜蓦然想起先王临终前气息奄奄的嘱咐:“闻喜,闻喜,你要像服侍寡人一样服侍寡人的孩子,如果,如果她/他能顺利降生……”
闻喜回忆的正出神,就在这时,辇上的孩子又说话了,清澈单纯的嗓音拉回了他的思绪:“闻喜,先父王进学那阵,也是这般吗?”
闻喜复低下头答:“老奴长随先王三十余年,不曾侍奉先王在汉王宫进学。”
“胡言!”
闻喜陪笑道:“王上,且容老奴细陈之。先王幼时长在王宫,贵为先太王长公子,然体弱多病,十岁前都不曾与诸公子一同进学。后汉郑交好,先太王送先王前往郑都曲沃城为质,郑国也送其长公子来沣都为质子,老奴即随先王旅居曲沃城十余载,郑王优待先王,专派鸿学博士为之讲学,如此。”
“原来如此……”汉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提起父辈的事,她总是饶有兴趣,在各种各样人的口中,先人们似乎总是一个个英明神圣、熠熠生辉的形象。
可不是嘛,谁又敢说不是呢?
她接着问:“既然先父王体弱,先祖父王为何还送他去郑国为质?”
“这……请王上赎罪,老奴不知。”闻喜躬身道:“先太王贤明果决,自有其道理,老奴一介阉宦,怎敢议论这等邦交大事。”
“喔。”汉王颇觉扫兴,想了想,又问:“寡人听闻,相国以前也为郑人,那么自然也是在郑国与先父王认识的咯?”
“……是。”闻喜的语气有了一丝不安,但刘枢没有听出来。
“如何认识的?是不是相国以前在郑王宫做大夫?寡人的先母后那时为郑国公主,应该也认识咯?”
闻喜听到这里,慌得额上冷汗都快沁出来了,像掩盖某种敏感的秘密一样,犹犹豫豫道:“王上,相国大夫之事,奴实在也不知……”
“哼!”汉王的小拳头锤了锤龙辇的扶手,大骂道:“你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怎么在王宫白待这几十年?寡人看你就是故意的,每次问起一些事都支支吾吾!莫不是寡人连亲生父母的事都没法知道吗?”
显然易见,这一句骂声过后,四周便是一片的噗噗跪地声和此起彼伏的恕罪声。
宫人们围着王辇跪了一圈,缩在地上,竭力表现的诚惶诚恐、战战兢兢。这已经成了汉王宫里几乎每隔几日就要上演的戏码。
小汉王坐在高高的龙辇上,俯视着这一片趴在地上向她求饶的人。再一次的——与之前很多次一样——她幼小的内心突然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凄惶情绪。
她还太小,经历的事情也太少,不能定义这种情绪叫什么,她只觉得闷闷的,很无力,胸口和眼前像是被蒙上了一块黑布,捂的她喘不过气来,憋的她眼眶发胀。她觉得有点莫名的无助,但又找不到无助的源头。
看看这些温顺的仆人们吧,一个个哆哆嗦嗦的跪在她脚下,看起来,没人敢伤害她,没人敢轻视她。她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王,连三公觐见她都要乖乖跪拜,整个大汉国都匍匐在她脚下,她还有什么难过的?她还有什么无助的?她没理由无助啊!
每到这个时候,刘枢的脑子里总是乱乱的,想不出头绪,好像谁在她眼前放了一层纱,这层纱华丽又厚实,模糊了生活本来的样子。
刘枢生下来就最厌无助感。
似乎是为了否定这种令她感到无助的情绪,她故意叫得很大声,像一个恼羞成怒的孩子那样,提高嗓门来宣誓威严:
“一个个都像哑巴,待寡人成年亲政,要统统重罚尔等!”
她这一声呵斥,自然引来了侍从们更加卖力的求饶,他们磕头如捣蒜,弄得刘枢更心烦,她挥一挥手,叫他们住口,赶紧送她去昭阳殿。
剩下的半程路,刘枢一直沉默不语,她无聊的坐在王辇上,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大早出门的活泼劲全没了。而那些随辇的侍从们,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早就擦干了刚才挤出来的那几滴象征性的眼泪,麻木着一张脸,埋头趋行。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