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傒已经在宣室殿的中殿等候多时了,除了太师归婴,他是唯一不用在殿外阶下等候觐见的大夫。
等汉王回来了,他恭恭敬敬的跪坐在下首汇报道:“今日朝会的奏事,已经都在这里了,请允许愚臣呈给王上过目。”
刘枢才方坐定,闻喜将一大托盘的竹简放在她面前的几案上,小山似的尖尖一堆。
刚从外面跑马回来的刘枢哪有心思认真阅读这些繁杂的奏疏,她每个都只略微扫过几眼,就在末尾画上一个“敕”字,代表看过了。反正她现在还没有亲政,不用自己去写长长的批语,那些都是顾命大臣们的事。
相国在下方谦卑的出声:“还有一事,老臣念着王上的十五岁诞辰将至,也该准备盛大的典礼了。”
刘枢道:“及笄之礼吗?那不是还有近一年才到?这么早就要筹备吗?寡人认为倒不用太过铺张,侍讲大夫们都讲,圣人以勤俭为本,一切从简即可。”
相国笑道:“王上仁厚,天下之幸。可王上的及笄之礼有关国本,若不隆重举办,便没有汉家王威了,黔首会轻视王廷的。”
“可是寡人听说,百姓对寡人有些怨言呢。”刘枢一面在手底下画敕,一面道:“都传言寡人铺张浪费,不似人君。”
高傒往前膝行两步,赶紧说:“哪有的事!此为不实传言,王上不必挂怀,蒸蒸庶民,谁敢乱议王庭呢?敢问王上是从哪里听来这惑众的妖言?”
“这是……归……啊没什么。”刘枢下意识就想隐瞒是归灿对她讲的这些情况,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隐瞒,但直觉指引她还是不说实话比较好。
“相国无需多问,寡人随便猜测而已。这及笄之礼的事,相国看着办就好。”
高傒笑了笑,不用那孩子张嘴,他也能猜出来这些话是由哪些人传到她耳朵里的。
在旁人看不见的暗处,高傒的表情变得冷酷,归氏啊归氏,看来你们的嫡长子很心急嘛。
他朝上拜了一拜,又恢复笑容,“王上放心,圣诞之事由老臣全权掌理,定不负您的厚望。”正准备离开,却听刘枢道:“相国大夫,寡人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愚臣谨听王命。”
刘枢道:“寡人从今日起,不想再学习关于礼制的课业了,相国没有异议吧?”
高傒心头浮起一阵狐疑,不知道高座上的小女孩意欲何为,嘴上却满口答应:“这……王上想做的,臣自然没有异议。”
“那就好。“刘枢高兴的笑笑,心想相国还是好说话的。
高傒又试探道:“王上是否觉得进学太累了,需要精简条目?”
“是啊,乏味无聊的很呐。”刘枢搁下笔,道:“寡人就知道,相国是最体贴寡人,所以才先和你说一声。那就劳烦你去向太师解释此事吧,寡人可不想听到太师的絮叨。”
高傒微微一笑,正要答应下来,却听刘枢继续道:“至于原本学习礼制课业的时辰,换成学习律令司法就好了。”
“什么?!”高傒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王上为何突然想学律法?”
这句略显急迫的问话中夹杂着一丝咄咄逼人,刘枢一愣,顿了一瞬才道:
“刚才相国不是还在说寡人及笄之礼的事情?依汉国传统,君王无论男女,只要成年便可以考虑亲政,侍讲大夫们都说……天下哪有即将亲政却还不明本国律法的君王呢?”
她歪头想了想,又道:“只不过啊,寡人前几日想找几位精通律法的大夫来问话,廷尉那里却一直抽不出人来,真是麻烦呢。”
高傒这算是听明白了,心中暗笑,侍讲大夫们都说?怕不是只有归灿会这样说吧!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常,甚至带了点苦口婆心的意味:“王上,依臣之愚见,放眼天下,律法都是低贱的刀笔吏和讼狱之官才需要熟悉的事情,圣贤有言,‘刑法酷吏,不得已而用之,非明主所执’。王上贵为一国之君,怎么能屈尊去研习这等鄙陋的学问呢?老臣竟不知是哪位侍讲大夫居心叵测,意欲玷污王上,要教王上这种东西!”
“啊……这……”刘枢被高傒一通说的不知所措,“那按相国所言,为王者该学什么呢?”
高傒不假思索:“王者所学,当然该是汉国之基石——礼法。古语云,‘礼教有定,四时称美,无为而治,海晏河清。’”
刘枢拧着眉头听了半天,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这确实是她十几年来受到的教育,没有漏洞,但是她心底却一直不大认可。
她又有点厌烦了,说道:“可汉国礼制,寡人早已烂熟于心,何必再学?”
她刚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落了下乘。果不其然,高傒回道:“礼法浩瀚,学者哪有止尽呢?”
刘枢盯着下方的高傒,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默默盘算了一阵,道:“寡人明白了,那不用找人来王宫里教学了。廷尉乃我九卿之一,掌管全国司法之事,寡人亲自去请教他好了。”
高傒没料到她竟这么执着,于是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道:“臣惶恐!王上怎么会想到屈尊去臣子们办公的地方求教呢?为王者须时时保持君威才是啊,那不是您该去的地方。”
刘枢一笑,这下轮到她引经据典了:“圣人有云,‘礼贤下士,君王之道,握发吐哺,天下归心。’寡人礼贤下士,这难道不也是符合圣王言行吗?”
高傒一时无话可答,只得伏首叩头道:“王上圣明。老臣也是爱护王上,怕王上心累,恐辜负先王托孤之命。”
高傒的额头贴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心头升起了一股深深的警觉,看起来,这个在王座上嬉闹打滚的孩子,似乎真的要长大了。这可就难办了。
刘枢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无所谓的挥挥手,叫他起来,“不早了,相国快回去吧,午膳后寡人还要休憩呢,晚间还要去进学。”
提到进学,她又叹了口气,“只是不知,为何这几日昭阳殿都不见明辉大夫呢?”
高傒直起身来,随口应道:“归灿大夫资历尚浅,还需磨练,这段时日便没有安排他来授课了。”
“哦。”刘枢点点头,突然又纳闷道:“咦?奉常司的授课安排,本是太师管辖的事,相国为何插手?”
高傒心头一惊,大意了。
不过他面上还是那副慈爱的模样,慢慢道:“老臣得到王上与百官同僚的信任,总理百揆,宫中府中,俱为一体,大小诸事,自然要一一察看,尤其是与王上有关的事,老臣更不敢不谨慎啊。”
刘枢听了随便点点头,就命他下去了。
直到高傒彻底退出宣室殿的外门,时刻守候在刘枢身边但却宛如透明人一般的闻喜才猫着腰上前问道:“王上与相国大夫讲谈这么许久,早该饿了吧?可要奴传宰人呈上午膳呢?”
“是啊是啊,寡人快饿死了。”刘枢伸了个懒腰,侧眼瞥见那山堆一样的竹简还有一大半没有批完,就连连叹气道:“可是这么多奏疏还没有画完敕呢,要不,闻喜你帮寡人画了吧。”
一向百依百顺如老妈子的闻喜却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扑通一声跪下了,磕头道:“王上,这万万不可啊!越俎代庖,奴罪当死!”
“嗐,寡人不告诉别人不就完了吗?赦你无罪。”刘枢不在意的道。
闻喜却更加警觉的环顾一圈,明明这殿里没几个人,他却像已经看见了一群人一般,伏首道:“奴愚钝,只知道凡事只要做过,总有人知晓的。”
刘枢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意味,就说:“寡人想做的事,别人知晓了又能怎么样呢?”
闻喜却不说话。
“你若不乐意啊,不做便是,寡人找别人就好了嘛。”她随手指了指闻喜旁边的宦官,“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者立马近前几步,一个跪趴,声音都激动到颤抖:“奴……奴叫白乙丙,进宫三年,原先在石室扫除,近来才被调来宣室殿,近前服侍,愿为王上效犬马之劳!”
他罗里吧嗦说这么一堆,刘枢好笑的瞧着他,居高临下,“看着面生啊……原来是新来的呀?”
还不待白乙丙再回话,闻喜忽然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啪”的一声打出五根红指印,喝道:
“王上面前,如此不知礼数!批阅奏疏也是你敢效劳的吗?”随即又朝刘枢拜道:“王上,新人不懂规矩,请您责罚。”
这倒让刘枢意外,她从没见过闻喜这般怒形于色,再去瞧白乙丙,此刻正捂着脸颊,看起来疼的要命,泫然欲泣的模样,让她觉得更好笑,她就咯咯笑出了声,不在意的摆摆手,道:
“你走吧,脸伤养好了再来宣室,别叫寡人看见,太难看啦。”
白乙丙忍痛爬起来退下。
没有人对刘枢这样的判决有什么意见,她也完全没有意识到是自己先引出这一桩事的。在汉王宫,在这些琐无用的事上,汉王的意思就代表着绝对的“正确”。如果事情有错,那一定不是国君的错,这是刘枢从出生起就受到的环境熏陶,已然成为一种可怕的默认。
是与非,黑与白,好与坏,在这里都不再有界限。
***
月末,相国府邸。
“她竟叫你替她画敕?不错!真是不错!如此甚好。”
昏暗的烛光映衬着高傒额前深刻的皱纹和满意的笑容,这个月末的夜里,他又见到了例行公事向自己汇报情况的白乙丙。
还是那个时间,还是那间书房。
白乙丙被那一巴掌打的半边脸肿的老高,表情欲哭无泪,“相国大夫,奴白白被闻喜那厮一顿痛打,更错过了与王上亲近的机会,怎么就不错了?”
高傒漠不关心的瞥他一眼,低声斥道:“瞧你那点出息!根本不知老夫所念为何。”
他懒得解释,待看完这个月的起居注记录,才道:“你可知先王为什么将闻喜留给王上吗?”
白乙丙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老老实实道:“这一点,奴也很不明白,自古男女授受不亲,虽说……虽说像奴这样的宦官也算不得男人,但与王上相处起来,毕竟不如侍女方便……先王为何不找个女官做王宫大侍长?”
高傒道:“你入王庭年岁短,恐怕不知道如今王上乃遗腹子。先王薨逝前并不知道王上是男孩还是女孩。况且,就算先王提前知道了,也依然会将闻喜留给王上的。”
“啊……这是什么缘由呢?”白乙丙很惊讶,原来当今王上是在顾命三公的扶持下登位的么,在先王的国葬上?
他吓的头也不敢抬,“奴愚钝,还请相国大夫指点。”
高傒幽幽道:“原因很简单,闻喜自幼跟随在先王身边,整整三十年,从未犯过任何过错。先王对他荣宠殊盛,非一般宦官可比。”
白乙丙更加惊异,在那深宫之内,哪怕行差踏错半步也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该是多么缜密之人,才能整整三十年从未犯错呢?这样一种人,又怎么会简单呢!
“行了,还有什么事要报上来吗?没有的话……”高傒略带嫌弃的叫醒愣在原地的白乙丙,心里暗暗摇头,看来这颗棋,可以不要了。
白乙丙立马道:“倒是还有件小事要禀报相国大夫,王上最近闹着点名要归灿大夫授课,奉承司那边暂时给拖延下来了。”
高傒问:“太师没有过问此事吗?”
“没有。”
高傒的眉头皱了皱,玩味道:“他们是想拖到王上及笄之礼后吗……哼,归婴不会真的以为王上成年后就能亲政吧。”
白乙丙看不出这有什么难度,就道:“不出意外的话,只要等王上成年礼,武安侯回来后……”
“如果大将军回不来呢?”
高傒的声音淡淡的,白乙丙却听的后背发凉,大将军怎么就回不来呢?
高傒思量半晌,将心中那个庞大计划的每一环都缕过一遍,做出决断:“既然王上想要归灿大夫授课,就按她说的办吧,通知奉承司,明日就叫归灿去昭阳殿侍讲。”
“可是……”
“忘了老夫说的话了吗,王上喜欢,就让她做。”高傒再也没瞧白乙丙一眼,他的眼睛盯着虚空,变得幽深而毒辣,补了一句:“你今日回去,等候便是,若不叫你,你就不用再来了。”
“什么?!”白乙丙听出话里的意思,惊道:“相国大夫,奴好不容易才晋升到王上身边服侍,正是为您效力的好时候,您……您怎么能不要奴了呢?”
他见高傒不为所动,又叩头道:“况且,奴不在,以后您也不方便知晓王宫动静了呀。”
高傒抿了一口茶,心中暗笑,这个白乙丙果然笨拙,他不会认为位高权重的高氏在内庭中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用吧。
“你不必紧张,只是暂且蛰伏,大侍长的位子,以后还是你的。”高傒笑笑,敷衍两句,他喝下最后一口茶,将茶杯倒扣过来,这是送客的意思。白乙丙便只好识趣的离开了。
远方传来沉闷的雷声,窗户打开,吹进的风里混合着湿漉漉的气息,高傒望向黑漆漆的窗外,只有在这样的黑暗中,他的野心才暴露无遗。
“夜雨将至,我也只能先声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