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汉王一早又端端正正的坐在了昭阳殿,她早听说今日归灿会来授课,于是早早爬起来进学了。
待乖乖熬过了那些主讲大夫一个时辰的絮叨后,这场无聊的课业才算结束,不出意外的,刘枢又点名叫归灿留下叙话,像上次一样,其他侍讲大夫灰溜溜的退下,殿中只剩归灿。
“归卿今日看起来气色尚佳,想来这几日过得还不错吧?”刘枢笑问道。
“看到王上依旧如此安康,小臣自然欢欣。”归灿微微欠身,举止言谈端庄儒雅,看起来极符合一位世家子弟应有的教养。
刘枢忍不住好奇,他的妹妹又该是怎样一位更聪慧的女子呢?
刘枢问:“那么归卿今日想教寡人什么呢?”
归灿听着这句小孩子一样的语气,忍住笑,拜了一拜,答道:“小臣惶恐,不敢妄言,请问王上想听些什么呢?”
刘枢歪头想了想,一时也想不出来什么,就问:“这么多日子不见,归卿怎么不来授业了呢?”
归灿道:“小臣资历尚浅,不足以为王师,尚需锤炼,故而不能时时陪伴王上左右。”
刘枢笑道:“归卿年轻有为,头角峥嵘,足以教寡人了。先王有云,选拔贤才要肯用、多用、敢用青年大夫才是。”
这几句小大人一般的话又令归灿觉得好笑,他朝上瞧一眼,王座上的小身影俨然端着一副一国之君的做派,令人觉得还有点可爱,他伏首微笑道:“王上荣宠,小臣敬谢不敏。”
“哎,这等假大空的夸赞之语就少说些吧。”刘枢皱眉道:“寡人听的太多,早腻歪了。”
归灿抬起头,问道:“小臣斗胆,敢问王上是从哪里知晓先王言行的呢?”
刘枢道:“刚才那句话嘛,是闻喜告诉寡人的。”
归灿瞟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闻喜,感觉有些意外。闻喜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至于其他的事。”刘枢继续道:“归卿应该知道,汉王宫中有石室殿,备份了历代先王的实录、政令、王命,还有三公九卿大夫们的奏、疏、启、表等等,随时可以去阅览。只不过,寡人以前从来没去过。最近,寡人想读一些关于律法的篇章,又找不到老师,才想起来去石室找找看,顺便又看了些别的学问。”
王上竟然已经学会自己去石室殿找书籍学了,归灿感到很欣慰,道:“王上博闻强识,敏而好学,汉室之幸。”
“不说这些了。”刘枢突然道:“上次寡人赐予令妹的食物,她觉得怎么样呢?”
“小臣正要向王上禀报此事。”归灿道:“舍妹敬谢王上厚礼,小臣替她拜谢王上,吾王万寿无疆。”说着伏地叩了下去。
“唔……没了?”刘枢死死盯着他,“她……她就没说点别的什么?”
果然,归灿心里想着,不出妹妹的预料,王上果然追问了。
难道上次的赐食中真的存在什么考题吗?
归灿直起身,不敢确定的说道:“舍妹……舍妹还说,王上所赐的四道菜点,三道更有深意,因为按照一般的治膳方法,不该如此搭配食材。”
刘枢的眼中涌出一抹雀跃的欢喜,“嗯!所以她怎么说?快快道来。”
归灿更意外了,这两个孩子是在搞什么暗语吗?
他于是继续说:“舍妹说,这三道菜点中,炙羊牢髀就是羊髀骨,代表‘肱骨之力’,黑鲤和酱汤代表‘黑鱼游于水中’,之所以选黑鲤,是因为我大汉尚黑色,黑色即王室。因此综合理解下来,猜测王上是想说……”
说到这,归灿有点卡住了,不知道该怎么用敬语去转述妹妹的原话。
刘枢听的眼睛发光,等不及了,自己脱口而出:“她是想说‘寡人若得她为肱骨之臣,犹如鱼之得水也’,对不对?”
“是。”归灿垂首道:“舍妹正是这么说的,如有错漏之处,请王上责罚!”
“哈哈哈哈哈…”殿上传来刘枢爽朗的大笑,“归卿啊归卿,你确实错了。”
归灿慌的汗毛倒立,叩头道:“王上息怒,一切责罚,归灿愿替舍妹承担。”
“什么责罚不责罚的。”刘枢笑嘻嘻的摇头道:
“你错就错在比令妹生的早!”
归灿茫然抬头,见王上兴高采烈的样子,根本不是生气,细细琢磨她刚才话里的意思,才反应过来。
在汉国,爵位世袭都按照最古老的礼制来进行,即传爵于嫡长子/女,其他子女,无论嫡庶,都没有资格,若想要爵位,只能靠自己去努力获得。太师归婴贵为内侯,食邑千户,待百年之后,长宁侯的帽子自然会落在归灿头上。
归灿揣摩着,王上这是在为妹妹感到可惜吧?
归灿实话实说道:“舍妹才思敏捷,异于常人,从小到大,她的课业确实更在小臣之上。”
刘枢笑道:“令妹才识既不弱于归卿,待寡人亲政,便第一个封她做鸿学博士,而后,再做九卿!”
归灿赶紧再拜,虽说小孩子的承诺当不得真,但为了给王上些面子,身为臣子的归灿还是要尽力摆出一副恭谨又推拒的态度来。
他道:“王上错爱,归氏诚惶诚恐。舍妹年纪还小,恐担不得王上厚遇。”
刘枢正色道:“那寡人就等她成年。”
归灿大为惊讶,因为他从这位少年君王的眼睛里,看出了无比确信的认真。
“寡人会等她成年的。”刘枢又重复一遍。
“对了,寡人还有一件事要归卿帮忙。”刘枢不理会归灿惊讶的表情,自顾自拿起笔来,叫道:“闻喜,拿新的简牍来。”
闻喜依言呈上了新的未写字也未穿绳的竹简,刘枢略作思考,提笔写了两列字,作为初稿,又命道:“拿去杀青。”
闻喜疑惑道:“王上,是现在吗?”
“是的,就在此处。”刘枢要确保这些字不会被多余的人看到。
闻喜只得安排侍从将杀青用的火炉搬到昭阳殿来,亲手将那两根竹简烤出“汗青”,再用小刀刮去上面的竹青,直到露出牙白色的竹白,重新呈给刘枢。
杀青过的字迹已经被刮的有点模糊,刘枢将定稿重新描在竹白上,然后拿出一方锦帕,将竹简一层一层裹起来,打个结,对归灿道:“这个,归卿带回给令妹去看,如果她再有什么话,下次再报寡人。”
闻喜从她手中接过那两根竹简,高举过头,趋步走到归灿面前,跪下来,传给他。
归灿心中惊疑不定,难道王上这是要……私相授受简牍给妹妹吗?
他心想王上此番举动恐怕不妥,犹豫了许久,但迫于无奈,也只得把东西接了下来。
刘枢见他接了,露出一个愉快的微笑,又补道:“这个东西,绝不可以给别人看。”
“唯,臣……谨遵王命。”
***
傍晚时分,归灿怀揣着这样一封信笺往家走,两根竹简并不重,轻飘飘的,但他的心情却沉甸甸的,感觉像身藏一个烫手的山芋,不知所措。
快走到家的时候,他不由地放慢了脚步,在围墙外左右徘徊。
“真的要将这个东西交给妹妹吗?”归灿皱着眉头,思绪纷纷。
按规矩,一国之君和尚未入仕的臣女之间私传信笺,是绝对不合礼制的事情。但是,归灿想到,自己已经答应过王上了,又怎么可以违反君主的命令呢?若是王上下次问起来,又怎么交代?
他从怀中摸出那个东西来,柔软的绸布缠了好几圈,包裹着两根竹简,从长度和宽度来看——归灿悄悄揣摩着——这大概也只能写两句话吧?
要不要先打开看看?
这个念头在归灿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就被铺天盖地的愧疚和自我谴责所淹没。
身为臣子,怎么能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但是,真的要让十三岁的妹妹和王庭有什么联系吗?归灿隐约觉得这潜伏着一些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