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在岭南省下西宁府渔阳县,乘坐马车需走四天的时间。
岭南多山林,西宁府尤其多,从省城出来进入西宁府地界,马车便几乎都行走在山路上。
那些山路坑坑洼洼,九曲十八弯,能把人脑子都绕掉。
便是体格再好的人,遇到这样的路都顶不住,就更不必说像文秀才和韩时遇这样的文弱书生了。
诚然这些时日韩时遇每天一早都会起身沿着街道跑几圈,体质已经大有改变,但原身的底子实在是太弱了,此番回去韩时遇也没比原身好上多少,几乎进入山路没多久,他便被晃得头晕想吐。
好在这一回有经验,他们准备了一小坛子酸梅,感觉晕的时候就往嘴里塞一颗,勉强可以减轻晕车的症状。
只再想读书是不成的了。
那便背书吧。
无论如何不能浪费时间便是了。
韩时遇撩起车帘,山翠如染,秋光倾洒,他在徐徐山风中朗声背诵,清越的读书声远远的传送出去,仿佛一泓清凉的山泉缓缓流过山石,将满心的浮躁尽皆洗去,叫人不自觉的息了声,静下心来倾听。
山林中时有山鸟振翅飞过,又倏然而止,仿佛也不忍打扰。
韩时遇先从《四书》开始背起,通背一遍之后,文秀才便会考他,先是挑某章某段背诵,而后条某页某行背诵,最后是文秀才随口说出上句或者下句,由韩时遇接续。
这便要求韩时遇对书本非常的熟悉,若是在他穿越之处他还真无法应对,但如今他成为韩时遇已有大半月,每日清早他外出跑步锻炼身体之后都会诵读《四书》和《五经》,加上原身的基础原本便打得极为扎实,是以经过这些时日他已经彻底的将原身脑子里的知识化为己有,因而他很快便跟上了文秀才的节奏,背得又快又好。
翁婿二人专注于背书考问,竟连晕车都忘却了,时间更是无声无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便回到了渔阳县。
随行的商行只到县城,因而一到县城门口两队人便互相别过。
“我们是直接回家还是先进县城休整一下,吃点东西?”韩时云疲倦的眉眼染上了喜意。
毕竟已离家月余,家里时刻惦记他们,他们又何尝不是时刻惦记着家里呢?
而文家和韩家都不在县城里,而是距离县城半日距离的白河镇,文家在镇上,韩家则在镇下面的凤溪村,从镇上回去走路须得一个时辰,乘坐马车也要半个时辰,如今方才午时,便是用过午饭再回去时候也是够的。
韩时遇看向文秀才:“时间充足,不若先在县城找个地方略歇歇脚再用点饭食再回去?”
与文秀才和韩时云不一样,韩时遇此番是离乡越近越是情怯。
毕竟他不是真正的韩时遇,而是一抹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孤魂,母亲和妹妹他都能接受,妻子——他很难想象自己竟然已经有一个妻子了。
要知道他活了三十多年,可从来都没有谈过恋爱。
倒并非他前世生得难看或者有甚暗疾,他自小便是校园男神,多的是慕少艾的美丽少女向他表白,只他从未接受。
倒不是他眼光高,只是他自幼接受的教养令他不能随意对待感情,是以在没有遇到那个真正令他心动的女子时,他始终洁身自好,哪怕被人说古板,他也从未有过更改的信念。
只他没想到,前世三十多岁没能遇到心仪的女子,连个恋爱都没谈,今世却已然娶妻。
妻子长相如何,美丽吗?
她性子如何,是温柔贤惠还是泼辣精明?
她,爱原身吗?
她是否对原身了若指掌,会否一个照面便将他辨出?
若她知晓心爱的丈夫已经消失,她是否会伤心绝望之下与自己和离,亦或者求神问佛想尽办法将自己驱逐,寻回她挚爱的丈夫?
便是她没发现自己,他们又该如何走下去?
韩时遇搜遍了原身的记忆,里面有母亲和妹妹的样子,却唯独没有妻子的样子。
在原身的记忆里,妻子是一张模糊的脸,也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这叫韩时遇心里微微发沉。
原身这是对妻子毫无感情呢,还是深爱妻子,不愿与他分享?
如若是前者,他难免会为那素未谋面的女子抱不平,但心里也会长长的松一口气,毕竟君子不夺人所好。
如若她与原身乃是恩爱夫妻,他便不能藉由原身的身体去欺负她,那太卑劣。
只那样的话,便难免要委屈她做个活寡妇,日后恐怕还要因为子嗣受婆母的为难,受世人的指点。
当然,若果真到了那一步,他也定会想个办法将子嗣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护住她不让她受这般委屈。
如若——
总而言之,她既然已经是自己的妻子,便是自己的责任,爱与不爱,都应尊重她,善待她,照顾她,保护她。
心里有了决定,韩时遇便觉得心头轻松了一些,和文秀才他们用过午膳之后,便又乘坐马车回白河镇,紧赶慢赶,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白河镇。
文秀才看了看天色:“如今已是深秋,天黑得早,不若今晚先在家里歇息一晚,明儿一早再回去也不迟。”
可韩时云早已归心似箭,如何还能等?
正待开口,便听得不远处一声惊喜;“二弟!”
韩时云转头看去,那边精瘦壮健的青年不是自家大哥是谁?
“大哥!”韩时云顿时大喜,大步过去一把抱住自家大哥:“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韩时风露齿一笑,雪白的牙齿闪瞎人的眼:“爷估摸着你们这几天便要回到镇上了,着我驾着家里的牛车来等你们。”
“那真是太好了。”韩时云喜道。
韩时风上前给文秀才见礼:“小侄见过文伯父。”
伦理韩时风该称呼文秀才一声文夫子或者秀才公,只韩时遇乃文秀才的学生及女婿,而韩时遇家与韩时风家也亲厚,往日对韩时遇母子多有照顾,是以文秀才也给他们面子,结亲后便令韩时风兄弟改成伯父,以示亲近。
“时风贤侄来了。”文秀才背着手含笑看向韩时风:“你爷身体可好?他老人家可还康健?”
韩时风笑道:“托福,爷这一向身体尚好,只牵挂您们安危。”
“如此便好。”文秀才颔首:“既如此,我便不留你们了,你们早点回去吧。路上小心。”
韩时遇便朝文秀才拱手:“如此学生便先回去了,改日再与秀清上门拜访。”
文秀才含笑:“好,届时老夫让你娘给你们准备好吃的。”
因着韩时风驾了牛车来,韩时遇便先退了马车,而后将行李搬到牛车上,兄弟三人踏着霞色往凤溪村行去。
路上韩时云与韩时风说起一路风光,特别是省城的热闹,韩时风听得很是向往。
“若是我也能去亲眼瞧上一瞧多好。”韩时风羡慕的说,言罢又忍不住懊恼。
此番家里没接到喜报,已然明白遇弟此番定是落第了,皆已互相安慰,言道遇弟如今年纪尚轻,一次落第不算甚,三年后再继续科考便是了。
只纵使如此,落第对于读书人来说乃是极为难受的事情,韩时风接到韩时遇时便一直注意他,见他神色疲倦,言语不多,便道他应是在为落第伤心,因而特意一字不提科举之事,可万没想到,到底还是失言了。
“抱歉,遇弟,我——”韩时风慌乱的说。
韩时遇直接打断他的话,坦荡笑道:“大哥想去省城又有何难?三年后我定要再参加乡试,届时大哥随我一道去便是了。”
韩时云也道:“若是大哥想去,届时我把机会让给大哥便是。”
韩时遇笑道:“不让也行,届时我们兄弟三人一道去。”
韩时云哈哈笑道:“若是如此,从现儿开始,变得好生攒钱了。”
“还有三年时间,足够我们攒钱了。”韩时遇笑道。
韩时云哈哈笑:“我倒是想呢,可惜家里定然不肯的。”
韩时遇打趣:“无妨,届时你犹如幼儿一般撒泼打滚——”
“爷定会赏我一顿竹子炒肉。”韩时云摇头:“遇弟你怎的净出这等馊主意?二哥可未得罪你,缘何总想看二哥笑话?”
“哪里哪里!”韩时遇笑道。
韩时风见韩时遇神色放松,并无半分颓色,心里既是惊讶又是放松,也加入打趣:“我瞧着遇弟这主意极好,你小时候不都用惯用熟了么?”
一番玩笑,兄弟三人感情更亲近。
韩时云问起家里诸人情况,韩时风一一提了,特意与韩时遇提了他家情况,叫韩时遇心里一番愧疚。
“此番是我辜负了大爷爷和母亲他们的期望。”韩时遇叹息道。
韩时云倒是说:“此事如何怪得了你?谁能想到便是那般时运不济,正好抽到了底号?你如今能好好的回来,便是佛祖保佑。”
韩时风一听不对:“可是发生了甚事情?”
韩时云将韩时遇抽到底号,以及在考场上晕厥险些丢了性命的事说了。
韩时风万没想到科考竟还会丢人命,一时也是吓得脸色发白。
韩时遇忙安抚他:“大哥莫要担心,我这等情况实乃特殊,底号是一部分,另一部分还是我自己素日没好生锻炼身体,体质不佳方才坚持不住,我如今痛定思痛,已经决定日后定要好生锻炼身体,相信日后定不会再发生这般事情了。”
韩时风才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的说:“是该好生锻炼身体,如若你身体如我们这般健硕,如何会发生此等意外?可见有个好身体是极其重要的。”
“正是此理。”韩时遇道:“此事也请两位兄长为我保密。非是我觉得丢脸,实是怕大家为我担心。”
韩时风和韩时云自无不应。
大半个时辰后,天色已全然黑透,他们也终于回到了凤溪村。
牛车方到村口,便有一野小子冲出来:“爹爹,二叔和遇叔叔回来了么?”
韩时云探出头来:“野小子,瞧瞧我是谁?”
“二叔!”野小子一眼看到韩时云,顿时尖叫起来:“二叔回来啦!遇叔回来啦!”
掉头就往家里跑。
韩时云失笑:“果然是个野小子!”
韩时遇也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就要见到亲人了。
没多一会儿,牛车便到了韩家,韩时遇还未下马车,便一眼瞧见莹莹烛火中,站在门口翘首以盼三个女人,心情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