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活该
随着咔哒一声脆响,惨叫声随之而起。
孟竹一把捏碎了那人的腿骨。
他身旁的几人立刻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仙师大人……不知我们做错了什么?”
孟竹对他们的态度一向是放任的,甚至是置之不理的,就算他们在仙师府中,也顶多像是一个自由来去的住处,她从来不管他们在打听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更不会像今日这般动手。
仙师一向是宽容温和的,不过是说了两句诨话而已,何至于此?
“做错了什么?”孟竹收回手看着地上的一群人,觉得自己简直是多余分给他们一点耐心。
为首的那人额头痛得冷汗直冒,他心里清楚方才自己说了什么,一时也不敢吭声。
她视线扫过众人,似笑非笑的:“成天惦记着榻上那点事儿,嘴巴里也臭不可闻,看来我确实平常对你们太好了。”
说罢,孟竹两指并拢,一阵风似的点过几人的眉心。
他们慢慢站起身,面容呆滞地一个接一个往后走,消失在庭院的尽头。
只有那个被孟竹捏碎了腿骨的人还伏在地面上发抖,孟竹蹲下身,从他腰间抽出了一块腰牌,果然是御前的人。
孟竹捏着那块腰牌把玩了一下,又重新给他塞了回去,“难为你们这些人了,大好的前途没了,跑来我这小小的仙师府,成天惦记着那些破事。”
“你们每天给他提供什么消息?”
那人没说话,始终咬着牙沉默着。
“不管是什么,从今天起,都结束了。”孟竹拍了拍他的脸,“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带着他的人,全都滚出仙师府。”
孟竹叫来人,把那人拎着直接扔出了大门。
喧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
几个神情呆滞的人走着走着,到了人群中便开始宽衣解带,脱得一件不剩。
周围的人像弹射一样蹦开。
“天呐——”
“他们这是做什么!!”
他们脸上带着傻笑,形如痴呆,慢吞吞地走在大街上,路过的人都退避三舍,生怕碰到,捂着眼睛指指点点。
“报官吧!”
“……”
从庭院里回去以后,施允再没有开口说过话。
无论孟竹在他耳边说什么,他始终垂着眼,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孟竹离开以后,门被轻轻合上,施允才动了动手指,视线透过窗户看向那逐渐远去的背影。
他想,或许他们说得没错。
他自小便听惯了那些难听的字眼,应当不痛不痒才对。
可今日,却令他觉得格外耻辱。
格外窝囊。
施允的视线移到地面上放着的炭盆上,明明是春日呢,怎么还烧得这样暖。
像是怕他受寒似的。
他想起早上孟竹对他说的那番话。
心上人?
施允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什么样的女人会喜欢这样的心上人?
谎话连篇,口蜜腹剑。
罢了,且看看她要如何在自己面前演戏,又想在他身上耍什么阴谋诡计吧。
施允拿着拐杖想要站起来,他如今的腿已经有了些力气,可起身还是比较困难,废了好一番功夫,浑身都被汗打湿了,他才颤颤巍巍地站到了地面上。
他咬着牙往前走,刚走了几步,腿便一软,整个人猛地跌倒在炭盆旁,一瞬间火星四溢。
孟竹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施允跌在炭盆旁,手上还压着块炭,满屋子都是炭火被打翻的烟尘味。
她面色倏地一变,把施允整个人拎了起来丢在一旁的软榻上。
孟竹的力气很大,他的肩膀撞上一旁的小桌时,施允忍不住闷哼一声,还没搞清楚状况,又被孟竹按着胸口压了上来。
因为距离太近,呼吸交错间,那股力道迫使他的脖颈被迫后仰着看向孟竹,对上她的视线。
他看见孟竹的唇抿得发白,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颤抖的手指。
“干什么……”
孟竹的手指冰凉,按上了他的脖颈。
她的脸靠得很近,用一种很缓慢的声调逼问他:“你这么想死吗?”
“不用这么麻烦,如果你真的不想活了,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也许她一用力,顺着这里按下去就能捏断他的喉骨,让他死得悄无声息。
可施允盯着那双眼睛,却并没看到熟悉的杀意,只觉得那灼热的呼吸挨得越来越近,让他的思维都空白了片刻。
孟竹感觉到指下按着的喉结处滚动了一下,他似乎有些难耐地偏过头,不再与她对视。
“看着我。”
孟竹的手往上,捏着施允的下颌硬生生地把他的视线转过来。
“说话。”
施允被迫看着那双眼睛,心跳一声比一声剧烈。
“……与你何干。”
孟竹立刻反问他:“与我何干?”
她的手指从下颌往上,一寸寸攀上他的脸颊,眉眼,停留在柔软的额发上,然后伸手拨弄了一下,“我费尽心思一点点把你养回来,可不是看你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施允伸手按着孟竹的肩膀把她推开,深吸一口气道:“离我远点。”
孟竹收回手,从施允身上离开,双手环胸站在他面前。
“好,那你要自暴自弃到什么时候?”
“有人侮辱你,伤害你,你想的竟然是自杀?”孟竹脸上带着森森的冷笑,“你可真是圣人。”
“我看你的理想是做个普度众生的菩萨吧。”
施允皱了皱眉,有些迟疑道:“什么?”
看见施允那有些苍白虚弱的脸,孟竹冷笑连连,语气也重了几分:“为什么不好好活下去,然后报复回去。难道不应该打断他们的腿,割了他们的舌头,叫他们也尝尝这痛苦的滋味吗?”
“问你话你又不说,整天闷得像个木头,嘴里蹦不出两个屁来。”真是越说越来气,孟竹偏过头低声骂了一句,“我早晚把这些畜生一个个搜罗起来全抓去喂狗。”
打断了那双腿的,生剥了他灵骨的,在她不知道的那段时光里,所有的债,她会一笔笔讨回来。
孟竹气得不轻,恨不能立即把人找出来塞进麻袋里暴揍一顿。
更气的是,施允这副轻飘飘的,半死不活的态度。
孟竹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怒火让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堪称恶毒。
她面无表情地瞪着施允,然后,看见他嘴角一点点往上翘,伸手抵着唇,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
他越笑越大声,两扇长长的眼睫弯起来,像月牙似的,连眼尾都笑得沁出些泪花。
这一笑,让孟竹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戳中了他哪个奇怪的笑点。
可她好久都没见过笑得这样开心的施允了。
这样松弛自在的模样,好像穿过漫长的时光,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春日,看到坐在窗前的那个少年。
他一手按在小桌上,笑得忍不住拍了两下,又猛地抽回手,倒吸了口气。
笑声戛然而止。
孟竹俯身,拉着他的手看了下,是方才炭火烫伤的地方,手心已经烂了一块儿。
她拉着施允的那只手,另一只手心盖上去,再挪开时,那块伤口已经恢复如初。
“活该。”说着,她用力拍了下施允的手心。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的动作做起来无比亲呢自在,好像同他很熟似的。
施允收回手,看着被拍红的那块皮肤,看着孟竹道:“你好像误会了,我方才并没有要寻死的打算。”
“那方才……”
“就是想站起来走走,不小心摔倒了而已,谁知道你一冲进来就……”
施允的话没说完,只盯着她看。
“哦。”
孟竹面无表情道:“嫌我多管闲事了?”
施允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转了话题开口,“我很好奇一件事。”
“什么?”
“为什么帮我?”
他的身子往后靠了靠,点了点自己的腿,坦然地看着孟竹:“如你所见,我一无所有,以后也许不了你任何好处。”
施允这样的语气,她不喜欢。
像是把自己视作一个物件一般来衡量价值。
没听见孟竹的回答,施允又道:“如果你想替南国探听宁国皇室的消息,我看也大可不必,因为对于司徒氏而言,我不过是一枚废子,毫无价值可言。”
孟竹在施允的身旁坐下来,手放在他的膝上,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放松。”
她掌心浮现熟悉的灵流,继续为他疗伤,他现在的身体太虚了,根本受不了大量的灵力灌入,只能每天一点点等他好起来。
“我要是想从你身上知道什么消息,大可把你关进牢里,用刑便是了,何需这么麻烦。”孟竹抬起眼,看着施允,“你明明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也明白,你根本没什么好同我交易的。”
“我对自己喜欢的人好,有什么问题吗?”
施允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心口猛地一跳。
他便过头,视线看向一旁,冷冷道:“少来这套,我可不像你那些面首,随随便便花言巧语就能骗到手。”
说到这,施允想起今日碰到的那一群人,倒是确实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皮相,风格各异,看来她的品味确实多变,怕是一天换一个,还能不重样呢。
呵,施允在心中冷笑,不过是一群以色侍人的男人,何等轻浮浪荡。
他自然不可能与这些出卖色相的人相提并论。
可他话音刚落,便看见孟竹的手伸过来,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
结着一层薄茧的指腹摩擦着他的指尖,带来些许灼热柔软的温度。
孟竹淡笑着,像是有些无奈地叹口气。
“那你帮帮我,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把你骗到手呢?”
第62章 司徒尘
在孟竹堪称无微不至的照料下,施允的那副孱弱的身体总算一日日好了起来。
直到施允已经能完全靠自己走路了,孟竹才松了口气,虽然还不能像正常人一样长时间站立呵行走,但已经是目前而言最好的结果了。
得亏她是个化神期的修仙人士,要是个普通的凡人,别说站起来走路了,施允这副身体被这么耗着,怕是都活不了几年。
前些日子看着施允那副病秧子模样,半死不活的,愁得孟竹好几夜没睡好觉。
死倔死倔的,跟以前一个样。
好在从那天晚上之后,施允倒是再也没有过让她误会像是轻生的举动,虽然施允的话还是不多,但孟竹有几次站在院外看他,没有出声,他就一个人撑着拐杖慢慢地走,每当能多坚持半刻钟的时候,孟竹都能看到他脸上带着汗水的笑容。
孟竹想着,是时候了。
春和日丽,微风习习,是个适合干点什么的好日子。
孟竹一早便带着照水出了门,两人没走官道,抄小路到了一座府邸的后门,这里临水而建,草木清幽,倒是个僻静清雅的地方。
前些日子她就让照水留意着外面的消息,上次打了败仗以后,宁国派了议和使臣进京,这两日才刚刚到,李延便赐了这座府邸给这使臣暂住。
门口还有着不少侍卫,将整个府邸看守得严严实实。
孟竹和照水用了幻形术,趁着侍卫们换班的间隙进了府邸,里面的人倒是不多,除了几个守卫和侍女,显得有些空荡。
他们一路往里深入,进了主院,才刚踏进院门,便听到里面笙歌艳舞,伴随着女子莺啼似的叫声和男人粗哑的低喘。
孟竹和照水对视一眼,“现在是白天吧?”
照水笑了一下,他曾经见过不少这种场面,此刻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对这种人来说,兽性起来的时候,白天夜里有什么区别吗?”
就单是一个来议和的使臣,在南国都是这种作派,难怪宁国日渐衰弱,迟早要完。
孟竹在院外开始布置结界,确保这里发生的动静不会惊动到外面的守卫。
等结界成型以后,孟竹终于不用再忍受那些声音,一脚把门蹬开。
门开时,一股令人作呕的淫靡香味混合着酒味扑面而来,孟竹踩过地上散落的衣物往前走。
奏乐之声戛然而止。
房间内站了不少舞姬,身上的薄纱简直衣不蔽体,她们看见孟竹踹门而来的气势,一时间被吓住,不知如何是好,僵立在原地。
孟竹挥手,门在身后哐得一声关上。
坐在酒案后的男人长得肥头大耳,挺着肥硕的身子,一手抱着一个美姬,粗胖的手掌搭在女子的细腰上,皮肤上已经有了不少淤青和红色的指印,因为皮肤格外得白皙细腻,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那两名被他抱着的美姬脸色苍白,泫然欲泣,孟竹看了一眼,对着照水使了个眼色。
照水身形一闪,像道影子似的,眨眼间两名姑娘就被带远了。
姑娘们没见过这种身手,一时愣住了,照水见状,叹了口气,道:“睡吧。”
说罢,他的眉心亮起,双指并拢置于眼前,再放下时,除了酒案后的男人,所有人都倒在了地面。
“你……你们是什么人?!”
那男人盯着孟竹,满脸惊恐,脸上都肉都抖了抖。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子,朝着门口大吼一声:“来人啊!护卫呢!一群干吃饭不干活的东西!”
他一连喊了几声,门口都毫无动静,孟竹任他喊了几声,才问:“叫够了?”
男人看着站在对面的孟竹,指着她哆哆嗦嗦道:“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是宁国的使臣,要是我在这里出了事,这可是关系到两国之间的大问题!”
孟竹听到这话,有些烦躁地扶了下额头,对着人点了点桌面,“叫够了就坐下来,问你点事。”
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闻着这么浓烈的体臭和这种人说话。
男人指着孟竹,“你凭什么指挥我,我司徒行光乃宁国皇室之……”
话没说完,孟竹手指并拢,向下,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压着他坐了下来。
“我没耐心知道你是谁,不想死的话,就乖乖回答我的问题。”
司徒行光被那无形的力量压制着,浑身动弹不得,像是万斤压顶,他从前见过有些修士可以画符布阵,但从没有一个只是坐着,就动了动手指便让人动弹不得的。
他心下有些骇然,硬着头皮道:“你想知道什么?”
“施……”孟竹顿了顿,又道:“所有关于司徒尘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全部告诉我。”
一听这话,司徒行光便咧着嘴笑,“哟,原来是问那个小畜生的事——”
“啪!”
隔空而来的一耳光扇得司徒行光两眼发黑,他侧脸泛起火辣辣的烧灼,好一会儿才回神。
他看见孟竹偏着头看着自己,面上没什么表情,“嘴巴干净点。”
司徒行光把嘴里骂人的话咽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能屈能伸才是英雄好汉。
他想了想,慢慢在脑子里回忆那些过往。
根据司徒行光的描述,司徒尘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女所生,就算生了孩子也没能母凭子贵,反而没两年就病死了,好歹也是生为皇子,他并不是一生下来就不受人待见的,而是在成长的过程中,他表现出越来越惊人的聪慧,这种聪慧在寻常人家是天大的好事,可生在帝王家,还是一个没有母族庇护的孩子,这份聪慧,只能给他带来灾难。
司徒行光从前是和司徒尘一起听过学的,他小的时候,其实并不讨厌司徒尘,不是为别的什么,单纯是因为小时候的司徒尘就长得像个玉面小菩萨似的,干净又漂亮,和那些一起长大的皇子们不一样,他总是很安静,一双眼睛像被水洗过的檀珠,灵气极了。
从前,司徒尘总是被夸奖的那一个,可每次被夸奖后,第二天来听学的时候,他身上的伤痕都会多一些,很快,他就开始频繁出错,变得越来越平庸。
直到大家逐渐忘记,原来司徒尘曾经也是个顶顶聪明的孩子。
可司徒行光莫名地就一直记得,大概是因为,有一次下学后,他的母妃那时极为受宠,破例得了允许亲自来接他,还为他带来了许多亲手做的吃食,他依在母亲的怀里撒娇,不经意的往旁边瞥去一眼,就看到司徒尘站在不远处,那双眼睛看着他,又像是在看着其他的什么。
很快,司徒尘便跟着身边的宫人离开了。
他曾经尝试和司徒尘说话,跟他一起玩,身边的皇子们发现他的举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渐渐也不同他走在一处了,那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依然乐此不疲地找司徒尘说话。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被母妃知道了,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从那之后,他便也同其他皇子一样,他们做什么,他也跟着做什么,他们骂司徒尘,他便也跟着一起骂司徒尘,有样学样。
除了司徒这个姓氏,司徒尘根本不像其他正常的皇子一样生活,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无人在意,像一粒尘埃。
司徒行光想,什么时候起,司徒尘的名字就变成了小畜生三个字呢?
他忘了。
因为所有人都这么叫。
因为所有人都看不起他,所以他也跟着大家一起喊着小畜生,随波逐流地欺辱他。
直到有一次,太子殿下的生辰,宫内举行了一场盛大无比的生辰宴,那真是张灯结彩,万民齐乐的一天。
宫内挂满了彩绸和灯笼,照得整个皇宫内亮如白昼,红墙绿瓦内燃放着盛大的烟火,流光溢彩,喧嚣热闹。
当真是诗文中描写的东风夜放花千树,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场面。
司徒行光同其余的几位皇子饮了些酒,相约着四处走走,吹吹风,醒醒酒。
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就到了一处偏僻的宫苑内,这里同宫内其他地方都不同,没有挂彩绸,也安静极了,院外的砖墙破落,却并没有人来修缮。
他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太子,他穿着明黄的华服,上面绣着精细的龙纹刺绣,看见他们几人,太子笑着同他们招手。
在太子的身后,司徒行光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安静地跪在太子身后,像一个沉默的影子,融在黑夜里。
太子说他犯了忌讳,冲撞了他的生辰宴,罚他跪在此处受点教训。
犯了什么忌讳呢?
不知道,他也记不清了,但那也不重要了。
因为不需要理由。
走之前,他看见太子站在司徒尘面前,笑道:“妄图与明珠争辉,也要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太子问司徒尘:“你在看不起谁,你在清高什么?”
司徒尘并不说话,他被人按着下跪,背脊被压下来,却用看小丑一样的眼神看着太子。
这种眼神当然激怒了尊贵的太子殿下,他却不屑于自己动手,对着他们抬了抬下巴。
他们看懂了太子的眼色,对着司徒尘拳打脚踢,离开前,每个人还要狠狠啐上一口。
司徒行光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他蹲下来,看着司徒尘,“小畜生,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
司徒尘用那双珠子般透亮的眼睛盯着他看,忽然笑了。
他说:“你真可怜。”
他可怜?
真是笑话。
司徒行光指着他:“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还好意思说我可怜?”
“他们欺辱我是为了拥护太子表示忠心,那你呢,你欺辱我,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只是个随波逐流的,毫无思想的傀儡。”
原来是这样。
他看着那双眼睛,想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
像司徒尘这种人,活该过这样的生活。
这就是司徒尘的命。
在这浊浊红尘中,将什么都看得太清楚的人,注定痛苦。
也注定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想,应该是这样的,本该是这样的。
是他自己不懂。
可怜的小畜生。
第63章 年方二十,水嫩如葱。
孟竹听完司徒行光的话,坐在对面,手背紧扣在扶椅上,沉默了很久。
良久,她抬眼看着司徒行光,“他的腿是怎么断的?”
司徒行光笑了笑,“不知道,自那以后我很久没有进宫,只听说他和太子殿下同时生了场重病,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孟竹皱了皱眉,“什么病?”
司徒行光道:“宫里的事情那么多,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又不是桩桩件件都清楚。”
他看着孟竹,脸上带着好奇,“怎么,你是在关心他?”
孟竹没应声,知道施允在宁国的事情以后,她心情差到了极点。
那场病应该是一个关键点,同宁国的太子有关,生剥灵骨这种事普通人做不到,至少修为也要到化神期以上才能办到,而到了这个境界的人,就算在仙洲也是屈指可数。
况且孟竹这些年来一直寻找施允的踪迹,照水这边也时刻留意着各方的消息,连极善隐匿的魅妖都没能察觉到有这类人的气息。
孟竹怎么也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唯一肯定的是,这个宁国,她是非得去一趟不可了。
“差不多了,结束吧。”孟竹站起来朝着照水道,“收拾一下就走吧。”
司马行光一听这话,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收、收拾什么……你想卸磨杀驴吗?”
“我——”
话还没说完,照水走过来,手隔空在他额头上一点,司马行光便跟那些舞姬们一样昏睡过去。
庞大的妖力自照水周身散开,不出片刻,这些昏睡过去的人头顶便飘起一片片像是云朵一样的白雾。
那是魅妖一族特有的控魂术,可以抽出人短时间的一段记忆,等离开以后,他们不会再记得今天发生过什么。
临走的时候,照水看着孟竹阴沉沉的脸色,手在她肩膀按了一下,温声道:“慢慢来,总能找到灵骨。”
这些年他陪着孟竹,知道她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心血才把人救回来,施允能找到,他是打心底里高兴。
就是想起前些时日再次见到施允时,他那和从前大相径庭的模样,心里还是有几分不舒服。
毕竟,浇灌往生花他也是劳心劳力,虽然不比孟竹,但也有种像是精心养着的果子被别人摘了似的气愤。
孟竹和照水离开以后,立刻启程回仙师府,一路上,她心里始终琢磨着该怎么跟施允说,干脆直接摊牌,告诉他一切?
可现在的施允,她说的话,他会信吗?-
这厢,施允吃完早膳,正在院中晒太阳。
自从那日孟竹把从前顶着面首名头的那帮人清出去以后,仙师府里便安静多了,施允在庭院里慢慢走了一会*儿,身上发了些汗,此处正好离书房最近,他便想着去喝口茶润润嗓子,顺便歇一歇。
施允往书房的方向走,正好碰到负责洒扫的几个丫鬟,隔着一道门,有闲聊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
施允不欲进去打扰,便靠在书房外的墙边休息。
几人本来是在聊一些闲事的,不知怎么,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好一会儿,才有人开口,带着些惊讶的声音。
“你看,这里这里。”
“像啊,真像。”
又一人接话,感慨着:“但是我觉得还是这画里的人好看,就像个神仙一样。”
“是啊,再怎么像也没有画中人这般气韵,难怪仙师多年来念念不忘。”
“不过真的很像了,难怪仙师遣散了那么多面首,只留下了那个司徒氏呢。”
“好了好了,不聊了,赶紧收拾完回去了。”
几人安静下来,又过了片刻才从书房里出来,踏出门的时候,正好跟施允打了个照面。
他正倚着墙,偏着头看过来,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几个丫鬟才惊觉眼前这面孔,似乎并不比那画中人差。
就是差了些……
差了些什么呢?
小丫鬟们一时也琢磨不出来,也不知道她们背后议论的话语有没有被人听到,只讪讪地对着施允笑了下,行了个礼便匆匆走了。
等人走了以后,施允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慢慢站直了身子,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书房内打扫得很干净,临窗而设的书案上摆着几本医书,施允走过去,拿起来翻了翻。
医书里空白的地方,用小字细细做了批注,施允只看了一眼,就发现其实这些并不是正经的医书,大部分记载的都是民间流传的偏方,大多数只有益气健体效果。
相对应的,还有食补的方子,施允忽然想起这些时日的饮食,几乎都是按照上面的方子来做的,显然,他发现了,这些时日以来,他的饭菜都是有些人亲手做的,且味道相当不错。
怪不得,每天都要逼他吃上两碗饭。
施允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翘,把那几本医书放回去,视线一转,就看到了书架旁挂着的那幅画。
他嘴角的笑容一点点凝固。
画中,漫天的红霞下,一人执剑而立,犹如破空而来,身形被斜阳勾勒得劲瘦修长,唇角的笑容游刃有余,眉目间尽是张扬不羁的少年意气。
那面容倒真的像他们所说的,与他极为相似了。
可他与他不同,他没有那样意气风发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拿剑是什么感觉。
施允看着那幅画,静立许久,他脸上慢慢浮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呵,什么心上人。
果真鬼话连篇-
孟竹回到仙师府以后,立刻就去了施允的住处。
今日她特意回来得早些,不过是午后,往常的这个时间点,施允应该刚刚用完午膳,可她绕着屋子找了好大一圈都没见到半个身影。
直到她准备走的时候,才碰到了迎面走来的施允。
他现在不用拐杖了,走得很慢,却稳,只是每走一段路,便要扶着墙歇一歇。
孟竹就站在他的对面,不足十步的距离。
她静静地等着,看着他一点点向自己走过来,视线对上的一瞬间,施允的脚步停住。
孟竹冲他挥了挥手,弯起眼睛笑:“等你好久了。”
午后的阳光照在施允的脸上,因为皮肤太白,衬得那双眼睛越发得黑。
他慢慢站直了,对着孟竹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掌心朝上,指节微弯,伴随着轻轻的一声,“过来。”
施允的声音不急不缓,眼神始终看着孟竹。
孟竹毫不犹豫地朝着面前的人走去。
她还没站稳,便被攥着手腕被拉进了怀里。
“……怎么了?”
孟竹伸手,手向上环抱着着他的背脊,觉得今日的施允格外主动,她不由开心地用脸蹭了蹭施允,好久没有同他亲近了。
这大概是他们重逢以来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
施允将头埋在孟竹的肩上,他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孟竹的问题,却更紧地将她抱入怀里。
孟竹有点喘不过气来了,她敏锐地感觉到施允的不对劲。
坏了。
这一看就是在瞎想。
施允这个人吧,明明是个顶聪明的人,但是一遇到关于感情的事情就容易犯轴,从前就是这样,现在还是一点没变。
孟竹伸手掐了一下施允的腰,没动静,看起来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她又掐了第二下,这下用了点力道,给施允掐得浑身都颤了一下。
他把孟竹放开,一手捂着腰,一边蹙着眉看着孟竹,“你做什么?”
孟竹站着,盯着施允开始问话:“我还想问你呢,你在想什么?”
一回来就这副样子,非常不对劲。
施允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臭脸,忽然道:“不是说喜欢我,怎么,抱一下就开始嫌弃了?”
他朝着孟竹靠近,俯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脸上的表情,他伸手碰了碰孟竹的脸颊,指尖带着点凉意,“还是说,你喜欢的只是我这张脸?”
“我很好奇,这张脸究竟有什么独特的地方?”
孟竹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精致面容,薄红的唇一张一合,脑子都空白了一瞬。
好想亲一下。
可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住了那股冲动。
现在对于施允来说,她不过是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陌生人,这样唐突的举动,她怕吓到他。
她不能再纵容自己欺负他了。
孟竹想着,感情的事情急不得,她得耐心点,等着施允重新对她敞开心房。
她偏过头闭了闭眼,深呼吸了两下,才对着施允道:“因为好看,特别好看。”
孟竹说的绝对是实话,当初喜欢上施允,有九成九是因为这张脸。
她是个挺诚实的颜控,美色当前,她说不出违心的话。
可她偏头躲闪的动作让施允的手指僵在半空,他哂笑了一瞬,对着孟竹轻轻点了点头,“原是这样。”
她果然只爱他的脸。
因为同那个人相似?
施允缓缓思索着,那画中人看起来也是个修道之人,听说修道之人到了一定境界能够永驻青春,就像他从小就听过女仙师的名号,他本以为会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妖道,见到孟竹以后才惊讶原来这人这么年轻。
那个画中人应当是死了,要么就是跟寻常男人一般三心二意抛弃了她,不然这个女人怎会天天看着那幅画像念念不忘?
换个角度想,纵使那人没死,怕也是个年纪一大把还装嫩的老男人。
他才是真正的年方二十,水嫩得像刚从地里掐出来的小葱。
况且,方才仔细瞧了瞧,他认为,那画中人的脸并不比他好看。
思及此,施允稍稍放心。
他再怎么也不可能比不过一个三心二意,年纪一大把的老男人吧?
第64章 我不准
孟竹原本还想着怎么跟施允说带他回宁国的事情,岂料她刚开了个头,只问了一句愿不愿意跟她去一趟宁国,施允直接就点了点头。
他甚至都没问她为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其实也很正常,施允在宁国的时候虽然过得不太好,但好歹也算是从小长大的地方,总比一直留在南国要好。
跟施允沟通过之后,孟竹就开始着手离开南国的事情。
其实主要是施允现在这个身份的问题,他现在顶着敌国质子这个名头,还是个战俘,直接离开对孟竹来说很简单,不用顾忌任何人。
只是她怕的是李延因为施允的忽然离开找到由头攻打宁国,不管是南国还是宁国,其实孟竹都觉得跟她毫无关系,只是一旦又开战,影响到的都是普通百姓的生活。
自古以来战争都是历史进程的一部分,南国想要扩大疆土,无论找什么理由,势必都会再次攻打宁国,她既不能干预,也没有这个能力去掺和这些家国大事,她唯一能做的,只是让这个发动战争的理由绝对不能落在施允头上。
孟竹再次庆幸她是个修仙人士,再难办的事情都能迎刃而解,方法也非常符合孟竹的做风,简单直接。
就像现在,她找来一个木偶人,用术法雕刻成施允的模样,再施下一个幻术,地面上立刻出现一个与施允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只是地面上的木偶人闭眼躺着,面色灰白,毫无生气的模样。
做这些事的时候,孟竹丝毫没有避着施允,他在一旁看着,见到地上有个像死尸一样的自己,不仅没感到不适,反而饶有兴致地蹲下来仔细瞧了瞧。
孟竹看得心里不太舒服,她让施允别看了,那个木偶人就连她自己也不想多看。
因为她总会想到在北荒的那天,那时候,连尸骨都没有留下的施允,他当时,该有多疼呢?
孟竹在这里有些伤感呢,这一心疼难过起来,落在施允眼里就是另一种解释了。
施允看见孟竹明显低沉下来的情绪,心里更加确定了那个画中人已经死掉的事实。
木偶人顶着同他一样的脸,他就想观察一下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像,一抬眼看见孟竹的表情,心里冷笑一声。
算了,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
反正,是她先来招惹他的,是她自说自话闯入他烂泥一般的生命中,既然对他好了,这份好,就不能再给别人了。
他要的是独一无二。
他要的是全心全意。
嘴巴里说着喜欢他,心里想着另外一个人,真当他这么好脾气?
施允看着那个木偶人陷入了沉默,孟竹以为他因为看到自己的死相感到难受了,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权宜之计,不要想太多。”
也不知道施允听进去没有,始终低着头不知道又陷进了什么情绪中。
孟竹暂时没空安抚他,吩咐人扛着那个木偶人就进了宫。
“死了?!”
李延听到孟竹嘴里说出来的话,批奏折的笔都差点被折断,他罕见地露出那种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孟竹道:“你休要欺骗孤。”
“我把他的尸体都带过来了,不信的话,你就验尸看看。”
孟竹现在这种修为的幻术,凡人能识破就见鬼了,更何况为了逼真,她还问照水要了点血,带着魅妖惑心术的血融入木偶人中,会在看到木偶人的一瞬间被迷惑认知,就算是修士来了也不能识破,除非修为比她还高。
“怎么死的?”李延皱了皱眉,“你前一阵子不是护得跟眼珠子似的,为了他还把仙师府里养着的人都赶出来了吗?”
“病死了,药石无医。”孟竹垮着张脸,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沉痛一些。
顿了顿,她又道:“况且他当时到仙师府的时候,身体状况就极其不好了,又心思郁结,身体每况愈下,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一个不想求生的人。”
这句话倒是事实,施允当时身上的伤大大小小不计其数,跟个破布娃娃一样,李延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当时吩咐人把他安置在那个冷宫附近的院子里,就是抱着让他自生自灭的想法的。
他想,看来这个人对孟竹来说也不过如此。
李延的脸色稍霁,看着孟竹的表情,倒是笑了一下,道:“你也不必这么难过,到时候孤再给你找一个更好的就是了。”
闻言,孟竹看着李延,对他笑了一下,道:“再说吧。”
她转身,背对着李延挥了挥手,“走了。”
李延看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站起身喊了一句,“孟竹!”
孟竹的脚步顿住,她半偏过头用询问的视线看向李延。
“你是不是又要离开南国了?”
“嗯。”
李延有些迟疑地问道:“那……你这次离开,会很快回来吗?”
感觉到他话语里的不安,孟竹转过身,笑着点了点头,“当然。”
当然不会。
她再也不会来南国了。
因为这里并不需要一位仙师,他们会渐渐忘掉她,成为她漫长生命中一段短暂而模糊的回忆。
李延听到孟竹的回答,也笑起来,“那就好。”
直到孟竹彻底离开以后,李延才看着那具尸体,召来内侍,心情颇好地吩咐道:“拉出去葬了吧。”-
当天晚上,仙师府后院内的空地上,孟竹正蹲着画传送阵,不用车马劳顿,可以快速跨越千里传送至宁国。
照水和施允站在一旁等她,她现在已经可以熟练地使用各种束发了,曾经觉得复杂难学的传送阵现在甚至闭着眼睛都可以画出来。
孟竹画完阵,站起身的时候,发现施允虽然没说话,眼神中却带着些好奇,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的阵法。
她想起曾经他们去临城找照水的时候,施允在地上画阵的模样,从容不迫的样子,带着一丝笑意,对她说:“下次你来画。”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下次会来得这么晚,这么迟。
曾经也是这个人,带着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她一路同行,帮她打通灵脉,教她术法,陪她进境,护她周全。
现在的她什么都会了,眼前的施允却成了懵懂无知的那个人。
孟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让照水和施允站到阵中,施允瞥她一眼,有些好奇道:“这样就行了?”
孟竹双手结印启动术法,对着施允笑了笑,“是啊,我厉害吧。”
话毕,三人周身的蓝光大盛,眼前的画面极速变换,不过片刻,画面定格,又变成了城郊的一片树林中。
不好直接传送在人多的地方,孟竹特意选了这个位置,离城门不远,人烟稀少,刚好还能做做准备再进城。
施允这张脸肯定不能出现在宁国,她给自己施了幻形术,化了个男相,出门在外都方便得多,又抬手给施允换了张普通的脸。
“好了,走吧。”顶着一张大胡子脸的孟竹道。
照水也换了张脸,虽然陌生,但也是一张出众的俊脸,他每次看到孟竹化这种男相都笑得前俯后仰,扶着树干大笑道:“阿姐,你是不是对这张脸有什么执念,每次化男相都是这个样子。”
摸了摸自己的脸,孟竹道:“这不挺好?”
施允看着孟竹化的男相,抿了抿唇,手指屈起抵在唇边,偏过头看向一边。
看着看着,眼前就出现了孟竹那张好笑的脸,她把头凑近了,朝着施允道:“你是不是也想笑我?”
施允嘴角的笑容敛下,轻咳一声,道:“没有。”
“才怪。”孟竹笑着斜睨他一眼,“想笑就笑嘛,憋着做什么?”
这话说完,施允也不接话了,重逢以后他本来就寡言少语的,这些时日以来,孟竹一直想逗他多说两句话,却还是这样没什么变化。
孟竹倒也没勉强,想着,顺其自然吧。
三人进了城,已经入了夜,他们先找了个客栈休息,叫了一桌饭菜坐下来休息。
孟竹看着桌面有些未干的水渍,便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巾开始擦拭桌面,待她擦拭完了以后,掏出一副崭新的碗筷时,施允已经拿起筷子,甚至擦都没擦,神色自若地吃起了桌上的菜。
她的动作僵在空中。
照水也看着施允,张了张嘴,却只是叹了口气。
“怎么了?”施允偏首看向孟竹,视线落在她拿出的那副碗筷上,唇角微动,像是笑了一下:“是你一直以来的习惯吗?”
孟竹收回那副碗筷,盯着施允看了一会儿,沉默地夹了口菜放进嘴里,好一会儿才道:“不是的。”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什么都不记得的施允解释这些事情。
“是吗?”施允看她一眼,不再说话了。
他吃得越来越少,几乎完全不动筷子了,脸色也看起来不太好。
孟竹看他的模样,问他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了,他只是摇了摇头,越发沉默。
三人安静地吃完饭,跟小二要了房间,孟竹和施允的房间挨着,一前一后上了楼,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可当她开门的一瞬间,手腕忽然被人扣住往后一拉,转眼间换了个方向。
门在耳边砰地一声关上。
一阵风从孟竹的耳边吹过,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孟竹几乎是毫不反抗地仰起头,甚至放轻了手上的力气,害怕一不小心伤着他。
施允一手按在门上,一只手扣住孟竹的手腕,像是怕她离开似的,身躯密密实实地压着她,几乎要把她整个人抵在门上。
她有些发懵,不明白施允怎么突然做出这种举动,于是下意识地喊了他的名字,“……施允?”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她看见施允骤然变冷的眼神。
他低下头像是泄愤似的咬住孟竹的耳垂,声音又急又气:“……别喊他的名字。”
“至少看着我的时候。”
“我不准你想他。”
第65章 他和“他”
孟竹的耳垂被啃咬着,传来细细密密的麻痒。
施允压着她,灼热的呼吸不断在她耳边纠缠,他似乎陷入了某种自己臆想中的画面,抬眼看她时,脸上的神情愤怒而悲戚。
孟竹看着那双眼睛,心中百转千回。
为什么要这样不安呢?
果然是因为她,只能是因为她。
孟竹伸手,手心向前,同施允的手掌交握,他垂眼看着孟竹拉着她的那只手,压平的唇角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就要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他总在做梦,从遇到孟竹的那一刻起。
每一晚,他在梦中都会看到他和孟竹抵足相拥的画面,梦里的画面断断续续,像是碎纸片一样,总也拼不成一副完整的图画。
他梦见一些从未去过的地方,这些画面中,总是有孟竹的身影,她时而在笑,时而静静地看着他,时而在梦中逗弄他。
他甚至会梦到孟竹亲吻他的模样,他们在梦中拥吻,纠缠,像是两条紧紧交缠在一起的蛇,密不可分。
在梦中,孟竹会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声说着柔情蜜语。
每一次醒来,心都会狂跳不已,全身上下汗湿一片,久久不能纾解。
他羞于启齿。
他竟然对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女子起了这样不堪的,龌龊的心思。
他越是想要压抑这种心思,越是痛苦不堪,连白日里,都会出现一些不该有的画面,他甚至觉得,他们本该是这样的。
日日做梦,日日沉沦。
他想,他大概终于是疯了,得了臆症。
施允任由孟竹牵着他的手,跟着她在桌边坐下。
她先是盯了施允一会儿,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手没松开,轻轻捏了捏施允的手心。
“我从没叫过别人的名字,也从没想过别人,施允。”
“这是你的名字。”
施允的神情空白了一瞬,好半天才动了动唇,“……什么?”
“我早就应该告诉你了,只是之前怕吓到你,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同你开口。”孟竹组织着语言,语调缓慢,“抱歉,我不该让你这样独自胡思乱想。”
这一夜,烛火亮了很久,孟竹把从前的事情一点一滴说给他听,没有丝毫隐瞒,包括她的来历,包括曾经她不愿意说给他听的那些话,包括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期许和爱意。
她看见施允的表情从茫然无措到震惊,再到最后的平静。
“你从来都不是谁的替身,你就是你。”
施允沉默了很久,才哑着嗓子问了一句:“那你呢,为什么不走,不回到你该有的地方去?”
孟竹看着他,抿唇笑了笑,并不说话。
她松开施允的手,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茶水已经变凉了,入口有些苦涩,孟竹忽然想到什么,看着施允,问:“你不会觉得我又是在编故事诓骗你吧?”
“不……”施允摇了摇头,站起身,他在屋内走了两步,背对着孟竹不知道在想什么。
静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身,脸色苍白道:“我……我还想不起来,抱歉。”
说着,他蹲下身,执起孟竹放在膝上的手指,一个羽毛般的轻吻落在她的指尖,他仰头望着孟竹:“我相信你,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信。”
“就算是你诓骗我。”他顿了顿,眼眶泛红,“若是骗我一辈子,也值了。”
乍然听闻此讯,只觉二十年来如一场梦,他还想不起从前的那些记忆,无法共情从前的自己,他甚至像个局外人一样,听着孟竹说起的那些往事。
他嫉妒从前拥有过那些回忆的那个自己,更有一种恼恨的情绪充盈在他的心间。
他恼恨他让孟竹独自等待二十年,让她难过,更恼恨他让孟竹流露出那种黯然神伤的表情。
他明明可以不那样做。
在他看来,北荒的那一天,更像是一种逃避。
因为难以承受,因为懦弱,而选择了这样的离开方式。
若是现在的他,就算等上千百年,就算要划破时空,就算撕裂**,就算变成一缕幽魂,他也会活下来,千里万里地去寻她。
这辈子寻不到,就等下辈子,下辈子寻不到,就下下辈子。
就算她投胎转世,他也会想尽办法活下去,然后将她找出来。
他这一生,失去的太多,拥有的太少,他不明白从前的施允为什么拥有了那么多的爱,却可以轻言放弃。
孟竹被他亲吻地手指麻酥酥的,她看着施允红通通的一双眼,屈起手指轻轻擦去他眼睫下的一滴泪珠。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创造出更多的从前。”她捧起施允的脸,亲吻他眼角的泪,“我要找的,从来都不是回忆里的那些东西。”
她早该知道,施允会这样回应她,他永远都是那个无条件相信她的人。
纵使失去记忆,也从来都没有变过。
天快亮的时候,孟竹拉着施允到榻上睡觉,“你现在身体不好,更需要好好休息。”
不知道施允想到了什么,耳根一下子红透了,他有些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们尚未成婚,如此……如此于理不合。”
孟竹松开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施允的表情,心道,咱俩于理不合的事情做的还少吗?
不过她倒是没说出来,施允现在这模样,看起来还是个不开窍的纯情小处男,她还没那么兽性大发地欺负人。
满打满算,她也算是活了四十多年了,真的有种老牛吃嫩草的嫌疑。
叹口气,孟竹道:“好吧,那你先睡,我回自己房间了。”
经过妆台前的铜镜时,孟竹猛地撤回一步,她看着铜镜中的那张脸,有些愕然地回头看向施允。
施允坐在榻上,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怎么了?”
不是?
刚才她就顶着这张大胡子脸和施允两个人聊了一宿?
她立马用术法换回了自己的脸,又施了个障眼法,让施允的脸也变了回来,只不过外人看,还是原本所化的形貌。
施允看她脸变回来,也意识到她在想什么,弯起眼睫笑了起来。
“你还笑。”孟竹走过去,戳了戳施允的腰,“对着这张脸你还说得出那些话来。”
施允被她戳地抖了下,“总归都是你,没有什么不同。”
佩服。
她是真佩服。
让她对着那张脸说情话,就算知道是施允,她也开不了口。
孟竹有些忧愁地想着,难道她当真是个这么肤浅的颜控吗?
思索半天,孟竹得出了结论,有趣的灵魂多如牛毛,如此貌美的皮囊可是千万里挑一,她要坚决守护这份难能可贵的美貌。
她看着施允,慢吞吞往门外挪,“那我……走了啊。”
刚走两步,身后的人便轻轻拽住了她的衣袖。
他的眼睫轻颤,声音轻的像梦呓一样,“就……就在这里睡吧,反正天也快亮了。”
薄红从施允的脖颈漫延到耳根,那动人的双眸眼波流转,宛如春水潺潺。
“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的。”
看着施允这模样,孟竹暗自吸了口气,克制住自己想立马把人扑倒的冲动。
她的脚迅速收了回来,像一道风似的躺到了榻上,“好的。”
施允在她身旁和衣躺下,一张不算大的床榻上睡了两人,孟竹平躺着,和施允的肩膀靠在一起。
两人谁也没说话,静静躺了好一会儿,屋里静悄悄的,能偶尔听到窗外吹过的风声。
躺久了姿势有些僵硬,她怎么也睡不着,孟竹翻了个身,正对上施允偏过头看过来的一双眼,他的双眼沉静,无声无息地望着她。
她的心跳加快了一瞬,明明从前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现在只是穿着衣服躺在一张榻上,什么都不做,她竟然觉得比从前更兴奋,更刺激。
孟竹抿了抿唇,开口问他:“睡不着吗?”
“嗯。”施允也翻了个身,两个人面对面,额头都快贴到一起。
孟竹看着他的脸,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尖抚过他的眉眼,她轻轻地叹口气,吐出心口那股满胀发酸的热意,“真好,施允,我又把你找回来了。”
施允静静望着她,忽然道:“那你喜欢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这话问的有些奇怪,孟竹没明白他的意思,“都是你,有什么区别吗?”
不管是从前的施允,还是现在的施允,对她来说,就只是同一个人,虽然重活了一遍,但灵魂和骨子里都是那个她爱的人,她根本不明白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
施允牵唇浅笑,伸手按住了那只手腕,低下头亲了一下孟竹的额头,他一只手穿过孟竹的头发,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
“睡吧。”施允道,“天快亮了。”
他以指代梳,一下下梳着孟竹的头发,孟竹嗅着鼻尖那熟悉的味道,感觉到施允顺着脊背温柔的抚摸,眼皮越来越沉。
直到孟竹完全睡去,施允的动作才停下来,平静漆黑的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怀中人的睡颜。
他和“他”没有什么区别?
不。
“他”居然会放手让她走,去到一个“他”根本触碰不到的世界。
太蠢了。
简直蠢到令人发笑。
他想起孟竹形容起从前的那个自己,觉得既新奇又陌生,完全没有任何认同感。
她口中的那个施允,既天真又愚蠢,既懦弱又伪善。
他当真曾经是那样的人?
说起来,他还得感谢从前的自己,让他能如此轻易地获得孟竹的喜爱。
施允在黑暗中轻轻笑了起来。
那双长长的眼睫弯起,面上仍然是柔软无害的笑容。
他将脸贴在孟竹的发上,轻轻蹭了蹭。
傻姑娘,从烂泥里生长出来的东西,没有阳光和养料,只有无穷无尽的湿冷和黑暗。
怎么会和从前没有区别呢?
第66章 杀只鸡都费劲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孟竹一睁眼,抬头时,看见一张放大的俊脸,脑门一时不太清醒,瞬间吓了一跳。
她的额头砰地一声撞在了施允的下巴上,施允闭着的眼睛睁开,面色有些痛苦的模样。
身边太久没睡人了,这一醒来忽然看见张男人的脸,才想起她昨夜是在施允的房间过夜的,
孟竹忙俯下身,伸手摸摸他被撞红的下巴:“忘记了忘记了,痛不痛?”
施允被她摸着,神情乖顺,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又想起什么,忽然道:“从前你府里的那些面首,不与你一同过夜吗?”
还提这茬呢……
孟竹举起手,正正经经道:“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养过面首,真的,那些人我连名字都不知道。”
她看着施允坐起身,偏过头看着她,“当真?”
孟竹点头,又添了一句,“当真,连他们的脸我都没多看一眼。”
看着施允唇角漾开的笑容,窗外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眉梢轻动,便如春花绽放。
真漂亮。
她知道施允的性子,如今,她更愿意纵着他一些,说许多他爱听的话。
孟竹起身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她想起昨夜和施允的谈话,问过施允关于在宁国发生的事情,她没有隐瞒灵骨的存在,也同他说了此次来宁国的主要目的。
施允所说的一切和她在司徒行光那里听到的大差不差,唯有一事她还不甚明了。
当她问起施允断腿的和曾经同时与宁国太子生的那场病时,施允沉默了一瞬,才看着她道:“记不清了。”
当时,他移开视线,微低着头,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双腿努力回忆,声调缓慢道:“我只记得当时司徒慎在围猎时从山上不甚摔了下去,当时我在宫中,起了高热,意识也不太清楚,再醒来时,这双腿便已经废了。”
孟竹想,兴许是灵骨被剥离时有人从中下了手脚,才让施允失去了那段时间的记忆。
一定有一个人在暗处捣鬼,说不定就是这个人废了施允的双腿,灵骨一事和宁国太子有脱不开的干系。
现在施允手无缚鸡之力,孟竹不想他以身涉险,她决定自己混进东宫,去看看这个宁国太子到底藏了什么猫腻。
施允听了孟竹的打算,视线停在她脸上看了很久,才道:“原是我无用。”
孟竹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想什么呢,这只是暂时的,以后你只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厉害,你还是那个永远耀眼的施允。”
听了孟竹的话,施允垂着眼睫笑了一下,说:“这样啊。”
临走的时候,孟竹实在放心不下,往施允身上下了好几个防御的术法,这样下来,寻常刀剑根本近不了他的身便会被自动弹开。
看着在自己周围忙前忙后的孟竹,施允单手支着头,慢悠悠道:“说不定,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弱呢。”
孟竹嘴上说着是是是,你很强,但小心谨慎些总没错,心里却想着,从前的你倒是厉害,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你连杀只鸡都费劲,还逞什么强呢。
不过她到底是没把这些话说出来,这不是往人心窝子上戳刀子吗?
孟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才放心走出门。
临走时,她回头看了施允一眼,他半托着腮懒懒坐在窗边,弯着眼睫朝孟竹笑了一下。
孟竹心里叹口气,不知怎的,她总是觉得施允现在太脆弱了,像件易碎的瓷器,总让她担心,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又会受伤。
她想着,得快点找到灵骨啊,往生花造出的身体失了灵骨,只会越来越衰弱,现在能靠着她的灵力维系着,但总也不是长久之计。
出了门,迎面就撞到了一旁正抬手准备敲门的照水。
看见从施允房间里出来的孟竹,照水瞪大了眼,“阿姐,你……你们……”
他完全不明白这一晚上发生了什么,前一天晚上还相敬如宾的两个人就这样了,速度突飞猛进。
孟竹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搓了搓手,道:“嗯……反正……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好了,别管这么多。”孟竹把迷迷糊糊的照水从门边拽走,“跟阿姐去趟东宫。”
老样子,孟竹和照水一个化作侍女,一个化作小厮,孟竹照着之前进去的一个侍女腰间挂着的腰牌用符纸变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门口的守卫简单盘问了几句,孟竹亮出了腰牌,守卫看了一眼就把他们放了进去。
该说不说,这东宫里面当真是奢华极了,亭台水阁,雕梁画栋,连地上铺就的鹅卵石都像是被精心挑选过似的大小一致。
孟竹和照水两人站在一处假山后,远远瞧见一个穿着太子蟒袍的人从回廊下走过,他身边跟着一个宽脸的玄服男子,正低声同他说着什么。
不多时,他们便进了内殿,她带着照水跃到了殿宇的房梁上,轻手轻脚揭开了一片瓦片。
孟竹用了点灵力,可以从这个缝隙中看清室内的一切,声音也能够听得更清楚。
穿着太子蟒袍那人应该就是施允口中说的司徒慎,另一个宽脸的男子一进殿便也坐下了。
她听到司徒慎唤他七弟,应该也是宁国的一个皇子。
两人拉拉扯扯半天,孟竹都没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直到她刚准备起身时,司徒慎忽然道:“师父不日就要出关,最近口风都紧着些,别走漏了风声。”
孟竹抓住他话语中的关键字,手指一紧,继续看了下去。
谁知那宽脸男子闻言只是点了点头,道:“知道了。”随后,他行了个礼便退下去了。
孟竹忍不住啧了一声,照水跟她对视一眼,这些年来两人默契的很,早已知晓孟竹的意思。
等到内殿只剩下司徒慎一人的时候,两人从房梁上跳了下去,把门推开走了进去。
司徒慎一看到门口进来的两人,眉心一皱,厉喝一声:“什么人?”
在他对上照水眼睛的一瞬间,魅术让他神情一下子就放松了,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
孟竹让照水在门口望风,她要亲自来问。
她先是用灵力探查了一下司徒慎的经脉,体内并没有任何异常,她曾经猜想会不会灵骨是被换到了司徒慎身上,如今看来却不是的,他身上没有一点灵骨的气息。
孟竹收回灵力,脑中像蒙了一团雾。
她看着司徒慎,开口问道:“司徒尘的腿是怎么断的?”
“摔下山崖,与我换骨。”司徒慎宛如一个接受到指令的机器人,一字一句答道。
孟竹的心猛地沉了一下,果然。
听到施允说太子摔下山崖时,施允同时发高热,就有这个猜测了。
可亲口听到他说出来时,孟竹还是有些气血上涌。
她咬着牙冷笑一声,很好,趁着她不在,可劲儿地折腾施允是吧。
孟竹又问:“谁帮你换的骨,你的师父?”
“是。”
“你师父是谁?”
“师父就是师父。”司徒慎道。
孟竹皱了皱眉,换了个问法:“你师父姓甚名谁?”
“不知。”
“长什么样子?”
“不知。”
“他人在何处?”
“不知。”
好一个一问三不知,看来这个师父隐藏得倒是很好。
孟竹冷眼看着他,又问:“他什么时候出关?出关以后会来找你吗?”
司徒慎答:“两日后,会。”
眼见着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孟竹便收了手,照水走过来,解了他的魅术,司徒慎便一头栽倒在桌子上。
回客栈的路上,孟竹心事重重的,只能再等两日,她才能见到这个所谓的师父是什么人。
她太大意了,从没想过还会有生剥灵骨这种事发生,这个司徒慎口中的师父,不知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或许他的修为在她之上,又或许是什么妖魔鬼怪,总之,应当不是什么善类,毕竟换骨一事,本就是用别人的命给自己续,就是在仙洲也属于禁术。
当真是有些棘手。
走着走着,路上忽然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一列官兵经过,为首之人嚷着:“让开!都让开!”
人群蜂拥四散,马背上的人像一道风似的从孟竹眼前掠过。
身旁一个妇人没站稳,险些栽倒,孟竹扶了她一下,妇人拍拍心口,朝着孟竹道谢。
孟竹听着人群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哎呦,真是吓人,听说那三皇子今日突然暴毙,死在自己的府上了。”
“可不是吗?看那一群官兵急的,就是要查这个案子去的。”
“世道可真是不太平……”
孟竹听了个闲,也没在意,这些皇室中的阴私多了去了,今日你害我,明日我害你,就为了争权夺利。
加快了脚步赶回客栈,推开门,施允还是坐在窗边,他手上拿了本书,眼睛看向窗外,有些百无聊赖的模样。
“等急了吧。”孟竹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是不是很无聊?”
施允摇了摇头,道:“还好。”
拿过施允手中的书,孟竹扫了两眼,是一本游记,里面记录了各种有趣的地方和相应的风土人情。
她想了想,对施允道:“这两日无事,我们要不要出去玩两天?”
施允没有从前的记忆,之前一直生活在宫里,想必对外面的世界也好奇的很,孟竹不想他这么苦闷地一直待在客栈里等她。
闻言,施允蓦地一笑,看起来乖巧极了,“好啊。”
孟竹叹口气,“你是不是傻,叫你等我你就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傻傻地在这里等,无聊了就出去走走啊。”
施允却没说话,只是笑,漆黑的眼珠一直盯着她看。
被这种柔软的眼神看得没脾气,孟竹打算带着施允去吃些东西,起身的时候,她忘记了那本游记正搁在她的膝上,书本从膝上滑落下来。
孟竹弯下腰去捡。
蹲下来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施允的衣摆上,那上面沾了一道黑色的指印,在白衣上显得格外扎眼。
孟竹有些疑惑地看向坐在窗边的人,问:“施允,你今日出门了吗?”
第67章 糖人
“施允,你今日出门了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孟竹手上还捏着那本书,她指了指施允的衣摆:“瞧,衣裳都弄脏了。”
施允低头看着那一处的指痕,他伸手把孟竹拉起来,“嗯,出门买了几本书,打发时间。”
“我就知道。”孟竹笑起来,“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说着,往施允身上施了个清洁术,“你明明最爱洁了,这样可不行。”
“好了,变得很干净了。”孟竹说。
施允看着衣裳重新变得洁白无瑕的样子,看着孟竹轻轻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以后出门我会当心的。”
“当心什么?”
施允笑了一下,轻声说:“我会小心不被弄脏的。”-
第二日,孟竹起了个大早,带着施允和照水两个人准备出城转转。
结果刚一出门,就看到大批的官兵在街道上巡逻,城内下了禁令,在禁期内不得外出。
街上的百姓议论纷纷,脸上带着惊惶之色。
“太吓人了,什么人这么狠毒啊!”
“是啊,早上一出门看到,我的魂都要吓丢了。”
“不过这四皇子骄奢淫逸多年,逼良为娼的事情做得还少吗,要不是皇子,他早该……”
一人说得激动了,被旁边人扯了扯袖子,觑了眼周围的官兵,小声道:“嘘,小点声,可不能乱说,”
一路走到城门下,孟竹才看到城墙上立着一杆长枪,长枪上挂着一具尸体,被掏空了脏腑,眼睛、整个尸体像张被撑开的人皮似的随风而荡。
照水看了都吸了口气,道:“这四皇子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这死相……”
他摇了摇头,道:“手段真是毒辣。”
整个宁国总共就十三位皇子,一天之内死了两个,孟竹心下觉得有些奇怪,面上却没说什么,盯着那具尸体看了一会儿。
直到一只手遮住了她的眼睛,施允的声音很轻:“别看了,会脏了你的眼睛。”
看了这幅光景以后,三人也歇了出去的心思,孟竹带着人去茶楼听了半天书,直听得昏昏欲睡,才在傍晚的时候打道回府。
天边黄昏正好,施允和照水走在孟竹一左一右,街道上因为禁令少了些杂耍的艺人,显得有些冷清。
路边有个卖糖人的摊子,路过的时候,孟竹瞥见施允朝着那个摊子看了两眼,她停下来,拉拉施允的袖角。
“喜欢吗?”
施允摇头,“都是些小孩子的东西。”
“那怎么了,大人就不能喜欢小孩子的东西了吗?”孟竹笑着,转身冲着摊主指了指,要了最大最漂亮的两个糖人,付好钱,给了照水和施允一人一个。
照水本来就嗜甜,接过糖人一边走一边吃,没两口就吃干净了,施允拿着那个糖人,在手里一直捏着,直到回了客栈,那个糖人也没咬上一口。
入夜,月色中天之时,孟竹的房门被叩响了,是照水。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带着些焦急:“阿姐,我得马上回丽山一趟,爷爷传信于我,丽山的结界有所松动,我……”
孟竹一听,心下也添了几分担忧,立刻道:“我同你一起回去看看。”
她刚要转身回屋穿好衣服,便被照水按住了,“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你找灵骨要紧,我先回去看看,如果有意外,我一定会联系你。”
“放心吧,阿姐。”话音一落,还没来得及听孟竹的回答,照水的身影便化作一缕雾气飘向窗口。
孟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着照水这些年的妖力渐强,除非碰到那种千年大妖或者化神期以上的修士,否则他都能应付的来,便稍稍安心。
她披了件衣服,伸手敲了敲施允的门,没人应声。
孟竹推开门,看见床上睡着的人,他的眼睛闭着,呼吸轻浅,像个安静漂亮的人偶。
今日挂在城楼上那具尸体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不知为何,她总是有些不安。
或许是马上就要见到那个神秘的师父了,又或许是死的都是宁国的皇子,而施允也算是宁国的皇子之一,但她又不能确定这件事的源头从何而起。
见到施允安静地睡着,孟竹的那一丝不安才散去,她帮着施允掖了下被角,才轻手轻脚关门出去。
关门的一瞬间,床上的人眼睛睁开。
如果孟竹此时回头看上一眼,就会发现那双眼睛里,只剩下空洞的黑,苍白的皮肤下,有拇指大小的凸起,顺着血管爬过,在薄薄的肉皮中不停鼓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咬破那层皮,破体而出。
“施允”张开嘴,无数的黑色爬虫密密麻麻从他张开的口中、眼睛、耳朵里爬了出来,那层人皮迅速塌陷,很快被虫子啃咬干净-
与此同时,五皇子府。
偌大的府内,寂静无声,森森的月光下,流淌着血色的小溪,顺着石阶一点点淌下。
断臂残肢的尸体交叠在一起,不同的死法,却有着相同的模样,那些眼珠被人生生挖了出来,只剩下了两只空洞的流着血的窟窿,无数密密麻麻的眼珠被一根细细的银线串在一起,挂在了门上,风一吹,像是铃铛一样晃来晃去。
司徒景元跪在地上,不停磕着头,“我错了我错了,司徒尘,你……你你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他看着面前的皂靴一步步近了,又近了一步,每一步,都像是来索命的怨鬼。
司徒景元流着泪,满面痛苦癫狂之色,“司徒尘,我……我也对你好过的,我……我是你的兄长啊,你、你小时候我还给你买糖,我、我还带着你玩,是不是?啊?你忘了吗?你忘了吗?”
他跪着爬向施允,想要用手去拉施允的衣摆,却被他一侧身避开了。
施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站在月光下,仍是温软和善的一张脸。
听到司徒景元的话,他神情有一瞬间的放空,然后忽然笑了起来。
“啊,我想起来了。”施允笑着,喊了声:“哥哥。”
这一声哥哥含着森森冷意,明明施允笑着,却让司徒景元打了个寒颤。
上一次,他听到这声哥哥,是什么时候来着?
十年前。
他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所有人都说五皇子天生愚笨,功课也不好,母妃也不得圣上喜爱。
司徒景元从前以为,是因为自己愚笨,才会不招人喜欢,可他发现,司徒尘这个小皇子,他的十一弟,他明明那样聪明,所有人却一样不喜欢他,他经常看到其他的皇子、甚至宫人都能欺辱他。
还好有司徒尘,他想,有了司徒尘的存在,才显得他过得没那么凄惨。
弱小,就活该被欺负。
还好有司徒尘,他才不至于是那个垫底的,才不至于被这些受宠的天之骄子们踩在脚下。
他只需要依附他们,顺从他们,就能安然地当个看客。
他带着一种悲悯的心思接近司徒尘,跟司徒尘说,“我是你的哥哥呀。”
每当司徒尘受了欺负之后,他会躲在一边看,等人走了以后,他会偷偷去安抚小小的司徒尘,他会送给他一些自己玩腻的小玩意儿,大方地告诉他:“这都是哥哥特意买给你的。”
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满足感,司徒尘被打得越狠,他便越是有一种像做救世主的畅快。
渐渐的,司徒尘会同他说更多的话,甚至会把自己学功课的心得说给他听。
司徒景元笑着,心中却道,一个卑贱的玩意儿,你会的再多有什么用呢?
无论是谁,就是宫女太监们,甚至路过的狗都能咬你一口,你学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家事国事天下事,哪一桩哪一件可都轮不到你来插手呀。
你不如我,司徒景元心想。
直到有一日,太子不知从何处发现了他同司徒尘暗中来往的秘密,他诚惶诚恐地跪在太子的脚边,说着我以后再也不会同他来往了。
太子却笑了。
又过了两日,他买了一个很大的,很漂亮的糖人去找司徒尘。
司徒尘开心极了,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亮晶晶的。
他带着司徒尘,说:“闭上眼睛,哥哥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司徒尘不疑有他,乖乖地捏着那个糖人跟着他走。
宫门落下的一瞬间,司徒景元心跳如擂鼓,他把门拴住,无视司徒尘带着哭腔的恳求。
“哥哥,你把门打开呀……”
“哥哥,哥哥,兄……长,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我不吃糖人了,你……你放我出来好不好……”
那座宫殿里有什么,他不知道,只加快了脚步离开。
十三日,整整十三日,他才再次见到司徒尘从那座宫殿里出来。
司徒尘并没有什么变化,他想,大概是他又惹太子殿下生气了,所以不过是饿了他几天罢了。
小惩大戒,已经是很仁慈的处理了吧。
于是,他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
施允叫了这声哥哥以后,司徒景元便跪着爬过去,“对,你想起来了,我曾经也对你好过,你还记得的对不对?”
“你杀了我,这就是死罪,你不想活了吗?”
他神情癫狂,不断重复着,“我对你那么好,我对你那么好,你却恩将仇报,你却……”
话还没说完,施允便扯断了他的两只手臂。
“啊——”
尖利的惨叫声响彻云霄,司徒景元看着自己的断臂,疼得几乎快昏厥过去。
他勉强维持着意识,看见施允俯下身,问他:“哥哥,我问你,当时骗我,你后悔吗?”
司徒景元不断点着头,冷汗和眼泪不停地落下,“后悔……后悔的……后……”
可惜他的话还没说完,施允便伸出手,扯出了他的舌头,血溅得很高,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可惜,我不信了。”施允偏了偏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笑着对他说:“你看,我现在也是个被人喜欢的人了,又有人给我买糖人了。”
他打开纸包,拿出那个糖人,咔哒一口咬断了糖人的脑袋,慢慢咀嚼着,将嘴里的糖渣咬得咔咔响。
“好甜。”施允一边吃,一边伸出两指,用力插进了司徒景元的眼睛里,掏出了两颗浑圆的眼球。
“真好,这样你们就不会再用这双眼睛骗人了。”
他随手一甩,两颗眼球便串在了银线上,一滴滴的血顺着银线滚落下来。
带着热气的血溅了他满头满身,施允那张玉白的脸上带着笑,嘴里还不停嚼着沾血的糖人。
直到司徒景元咽气了以后,施允才看向一旁,柜子下面,窝着一个不停颤抖的身影。
小春不停颤抖着,用手捂着自己的嘴,竭力遏制住想要呜咽的冲动,期待着自己不被发现。
那双皂靴却一点点近了,在柜子面前停下。
一张苍白带血的脸出现在小春面前,那张脸笑着,轻声道:“找到你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疯子!!!!”
小春不断嚎叫着,直到他的身体被完全拖了出来。
“我记得你。”施允喊他的名字,“小春。”
小春愣住了。
施允仔细打量他的脸,“坠月殿的那天,你在,对不对?”
“不不不不……我没有……我没有……”
小春哭着摇头,嗓音凄厉地嘶喊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我只是个下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找我,你别找我……”
说罢,他猛地拔出藏在身后的匕首,狠狠地刺向施允。
没看清施允是怎么出手的,那只握着匕首的手臂便被扯断,落在了一旁。
小春感觉到那冰凉的手像蛇一样缠上来,咔哒一声,颅骨尽碎。
处理完小春,施允才看着自己一身的血,他十指张开,低头看了半天,喃喃道:“好脏……”
他嘴里不停喃喃着,用一块布不停地擦拭着身上和手上的血,越擦越用力,血糊成一片,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太脏了太脏了……”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在偌大的宫殿内走来走去,脚下踩过一片断臂残肢,然后又停下来。
地上有一块碎掉的糖片,施允用手指把它捻起来,放进口中,很珍惜地一点点含化了。
这样甜蜜的东西,他是第一次吃到。
以后还会有吗?
施允找来一面镜子,看着镜中的脸,他对着镜子笑了笑,眼中却掉下泪来。
“我这样脏,她该不喜欢了……”
捂着脸,他低低地在镜子面前抽泣起来,泪水大颗大颗从染血的指缝里溢出来。
在他的身后,成群的尸虫啃食着血肉,月光的倒映下,地上的影子庞大而怪异。
施允抬起头,苍白的一张脸,似哭似笑。
怎么藏不好啊。
这样丑陋的样子。
第68章 隔阂
孟竹是被一阵马蹄声惊醒的。
她爬起来,天色还有些灰暗,浓重的乌云遮天蔽日,好像快下雨了。
推开窗,孟竹往街上扫了一眼,街上的行人少的可怜,只有几个官兵在盘问路过的行人。
“死人了……”
“又死人了……”
来来回回的,带着惊恐的声调不断涌入孟竹的耳朵,她沉着脸把窗户关上。
简单地洗漱之后,孟竹下了楼,楼下空空如也,这几日住店的客人都少了很多。
没过一会儿,小二拎着个水桶过来擦洗桌面,孟竹坐在长凳上,问:“京城最近是怎么了,命案这么多?”
小二叹口气,一边擦着桌面一边道:“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哪里知道,昨天晚上,听说整个五皇子府血流成河,但是一具尸体都没留下。”
他面上带着些惊恐,压着声音道:“大家都说,是有妖邪作祟。”
听到这,孟竹便站起身往门外走。
小二忙喊了声:“姑娘,现在出门可要小心呐。”
孟竹冲他笑笑,然后点头道:“我知道,谢谢你。”
出了门,孟竹一路疾行,先是去了三皇子的住处,她用灵力细细地探查了一番,并没有丝毫的妖气。
接着去了四皇子和五皇子府,同样的,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异样,像是一片干涸的死水,什么都没有留下。
唯一不同的是,五皇子府的遭遇看起来比其他两位都要严重得多,虽然没有尸体,但是冲天的血腥味差点令刚踏进门的孟竹直接吐了出来。
孟竹在空无一人的府邸中转了几圈,没有刀剑的痕迹,连灵力残余的气息都没有,更没有妖气。
她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那究竟是用什么,才能在一夜之间杀了这么多人而不留下丝毫痕迹呢?
是那个太子的师父吗?
为了帮太子解决竞争对手,所以才对皇子出手?
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个人一定是个非常危险的存在。
这样的话,她能顺利从那个人手中拿到灵骨吗?
想到这些,孟竹压下心中的不安,快步往回客栈的方向走去。
回去的路上,天色晦暗昏沉,黑云压日,狂风骤起。
孟竹心想,可惜了,这样的天气,又不能带施允出门了,他应该多晒晒太阳的。
到了客栈,孟竹一路往楼上的走,站到施允的房门前,伸手敲了两下却没人应声。
“施允?”
这个时间,不应该还在睡着吧,孟竹又敲了两下,还是没人应声。
“我进来了。”孟竹说着,伸手推开了门。
房间内氤氲着雾气,隔着纱帘,孟竹看见了若影若现的身形。
“你怎么……这个时间还在……”她背过身,隔着纱帘讷讷道。
话没说完,一只湿淋淋的手臂拨开了那层轻纱,缠到了她的腰间。
孟竹想要回头,又被抱得更紧,施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有些低哑,喊着她的名字:“孟竹……”
这声音听起来异常地干涩,孟竹拍了下缠在腰间的那只手臂,转过身。
浴桶内,热气升腾而起,施允散着发,脸上和单薄的眼皮上都泛起薄红,就连露出来的上半身都像是被用力搓过,深一道浅一道的红痕。
孟竹皱了皱眉,看着他身上的那些红痕,“怎么弄的,洗个澡把自己洗成这副模样?”
“这样就干净了。”他趴伏在浴桶边缘,仰头看着孟竹,用手轻轻扯了扯孟竹的衣袖,小声道:“你不喜欢吗?”
为什么总是重复这个问题?
孟竹伸出手,探了探施允的额头,“病了吗?”
那只手覆在他的额头上,掌心微凉,让施允忍不住闭了闭眼,朝着她的掌心轻轻蹭了蹭。
“你怎么在发热啊。”孟竹触到他滚烫的皮肤,立马转身要走,“我去帮你找个大夫。”
“不。”施允用力抓住孟竹的手腕,“不要,你不要走,我不需要大夫。”
他的声音恳切,甚至带着些孩子气的执拗,让孟竹不由心下一软,她回头,轻轻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叹口气道:“好吧。”
“那我就在这里陪你。”
孟竹站在浴桶边缘,看着施允痴痴望着她的眼神,随口打趣道:“好黏人呀施允。”
她伸手捏了捏施允的脸,“以前你可不是这样。”
以前?
施允愣了一下,“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
孟竹想了想,脸上带着点笑意,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的从前。
她回忆着,眼神有些放空,慢慢道:“以前……以前你的脾气可臭了,动不动就生气,我总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感觉什么也不能把你击垮,永远那么高傲恣意,像……像一团火,碰上一点,就要把人烧着了。”
“你就像是天上的月亮,永远那么高高在上的挂在天上,漂亮的皎洁的,永远一尘不染的。”
深陷在回忆中的孟竹一时间分不清过往和现在,她看着施允的脸,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口,“施允啊……”
施允的眸色渐渐变冷,嘴上却笑着应了一声,“我在。”
那日在草原的夜晚冲她笑着的施允的脸和眼前重叠在一起,仿佛跨越了二十载春秋,重新回到了她的眼前。
她好像重新回到那个夜晚,问着眼前笑着的人,“施允……你究竟许了什么愿望呢?”
那双眼睛盯着她,渐渐地,弯起的眼睫落下来,他的唇角压平了,并不说话。
在这死寂一般的安静声中,孟竹猛然回神,“对不起……”
她怎么又不由自主地和他说起从前,明明说了记不起来也没关系的,明明现在就很好。
明明现在就很好……
她是这么想的,可为什么,有一种诡异的、压抑的气氛在她和施允之间,像是无形的一层隔阂。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对不起,我不知道。”施允嘴角勾着一丝笑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孟竹松开手,脸上带着不太自然的笑容,“是我的问题,对不起,我不该和你说以前的事情。”
“对不起……”
她好像又说错话了。
究竟该怎么做,究竟该怎么对待他,才能不看到那样患得患失又不安的眼神呢?
她不知道……
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
孟竹心乱如麻地转过身,磕磕绊绊地说道:“你……你先洗吧,我先出去了。”
她把一个药瓶往施允手里塞,“记得把药吃了。”
说完,孟竹便把纱帘掀开,快步走了出去。
看着孟竹慌忙离开的背影,施允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直到那扇门关上,他才无声地大笑起来,他捂着脸,笑得浑身颤抖,满脸是泪。
为什么要道歉?
是因为除了道歉以外,你就没有别的话想和我说了吗?
因为你发现了,我不是从前的那个人?
因为我比不上他高高在上,因为我不如他一尘不染,因为他是天上的月亮,而我是地上的尘垢。
所以孟竹,你发现了,你发现和我相处之后,我不如他是吗?
你偏要在我要毁了一切的时候闯到我的世界里来,装作温柔善良的模样哄骗我,帮我治腿,对我好,用那些虚假的柔情蜜语诓骗我。
我真是个蠢货,轻易地就信了你。
你就是个伪善的女人,你自私自利,虚伪至极,你只想着让我变成你想象中的那个人。
可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从前。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一切?
为什么要来撩拨我,说什么喜欢我,说什么不必看从前?
骗子,谎话连篇的骗子。
你让我这样患得患失,让我每天陪着你演戏,所以现在连戏都演不下去了是吗?
施允,施允,施允……
哈哈哈,真可笑,谁是施允?
我是……司徒尘。
一道声音不断在他脑海中回荡。
“看吧,一切都如你所想象的一样,当她发现你的真面目,她会厌弃你,她和其他人没有区别。”
“你早该杀了她,去吧,在她厌弃你之前,你应该杀了她。”
施允抱着头,想要甩开脑袋中那不停回荡的声音。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她会爱他,她会喜欢他。
那道声音像诱哄一样在他脑海深处回响:“你当真有这个自信吗?你看啊,她已经开始怀疑你,讨厌你了。”
“你当真藏的住吗?”
“你当真以为她对你是真心的吗?”
“你这个蠢货,还没被人骗够吗?”
黑色的瞳仁渐渐扩大,直到填满了整个眼白,不过眨眼间又恢复成正常的模样。
施允从水中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擦掉脸上的泪,一件件把衣服穿上。
屋外狂风大作,将窗户哐当一声吹开,天边传来几声惊雷,一瞬间暴雨如注。
施允披散着头发,站在窗边,风将他的发吹得凌乱飞舞,苍白的一张脸上平静地几近诡异。
看见了。
熟悉的身影,在狂风暴雨中一闪而过。
这就跑了?
施允看着那消失的人影,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句话是——
“去吧,杀了所有伤害你的人,这是他们应得的。”
而此时,孟竹顾不得方才跟施允之间的一点小插曲,她在司徒慎身上下了追踪术,就在方才,追踪术被人破坏了。
那个人出现了,事不宜迟,她必须在今天把那个所谓的师父找出来。
孟竹循着那一丝还未消散的灵息追去。
一路上,孟竹发现这丝灵息并不是在宫内,反而往城郊的方向在走。
很快,孟竹穿过一片竹林,到了灵息最后停留的地方,眼前是一处破庙。
这处破庙,孤零零地在深山老林中,强烈的风将破庙的门吹得哒哒作响,里面黑漆漆的一片,像是不见底的深渊。
孟竹吸了口气,捏着拳头逼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对面是怎么样的人,她都要试一试。
踏进破庙的一瞬间,门在身后猛地合上。
不算大的破庙内,空空如也,破败的佛像下,滚下来一只已经干瘪的野果。
孟竹踢开脚边那个野果,扬声道:“出来吧,你知道我在找你,不要装神弄鬼了。”
话音落下,孟竹便听到一声冷笑,从佛像左侧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个人。
浑身黑色的斗篷,脸上戴着面具。
“真是好久不见了,孟竹。”
第69章 灵骨
这声音有点耳熟,但是孟竹已经忘了在哪里听过。
“你是谁?”
斗篷被掀开,那人接下面具,露出了他的脸。
孟竹看了半天,愣了下,“我们认识?”
她从前不太记得交情不深的人的脸,又过了很长时间,孟竹早就记不清从前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人了。
对面那人气得脸都扭曲了,他指着自己,咬牙冷笑道:“你不认识我?”
“老子是凌宿!”
“哈?”孟竹在脑海中想了半天,一*脸疑惑:“谁?”
对面的凌宿破口大骂,用词极为不雅,孟竹在他的怒骂声中,想起了这号人。
孟竹点了点头,“啊……你是那个当时在天启城被抓走的那个……那个……”
“凌、宿。”对面人咬牙切齿道。
“哦对对,凌宿。”孟竹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太子的师父?”
凌宿脸色阴冷,道:“是又怎样?当年在天启城,就是你和施允断送了老子的前途,让我被关在苍山火牢里生不如死,让父亲对我彻底失望!”眨眼间,他的身形一闪而过,像道影子一样瞬移至孟竹身前,五指成爪,一道罡风袭向孟竹的命门。
袖中的银刃滑下,孟竹抬手一挡,被那力道震地往后一瞬间退了几步。
凌宿步步紧逼,面上带着狰狞凌厉的微笑,“你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凌宿吗?当年若不是你仗着施允的保护肆意妄为,在天启城我就该杀了你。”
“都怪你!你这个贱人!!”
孟竹手中的银刃翻飞,磅礴的灵力汇入,她指尖用力,俯身的一瞬间直指凌宿眉心。
“你做了什么?”
她能明显感觉到凌宿如今的修为突飞猛进,但灵息不似一般人纯净,每一次出击都带着鹤唳般的尖啸,浑浊又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此刻,凌宿的周身升腾起扭曲怪异的黑雾,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孟竹,猛然收紧。
“万相生,开阵!”凌宿低喝一声,以两人为中心瞬间展开一道阵法,遮天蔽日般,瞬间吞没了孟竹。
……
弯钩似的月亮挂在天边,为暗色的宫墙镀上一层银白的光辉。
孟竹有些意识混乱。
她在哪儿?
她无意识地往前走,身边的景象变成了一座废弃的宫苑,蛛网爬满了檐角,看起来寥落极了。
孟竹抬头望去,破败歪斜的匾额上刻着三个字——坠月殿。
路上有着几个匆匆走过的宫女,她们走到殿门口,小声说着什么。
孟竹走上前去,想要听清她们在说些什么。
“几天了,还没出来?”
“不会死了吧?”
“好歹是个皇子,出了事,我们怎么担待得起?”
另一个宫女看起来是个领头的,她笑了一声,语气轻松道:“太子殿下都说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人进去,天大的事情有太子殿下担着,你们在这操什么心?”
几个宫女唯唯诺诺地应了声。
那个宫女又道:“把门守好了,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去。”
说罢,几个宫女在门口站好了,这座宫苑内静的可怕,几人噤声以后,便只剩下地上的枯叶被风卷起的微弱声响。
孟竹站在她们面前,她们却像看不见她似的,她想伸手推开那扇门,手却凭空穿了过去。
是幻象吗?
孟竹穿过那扇门,一踏进殿门,便听见了凄厉的惨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滚开!滚开!滚开啊!”
她被这泣血似的哭喊声惊了一跳,循着那道声音看去。
一个小小的人影瑟瑟发抖地缩在一面墙的角落,看不清脸,只能看到细微的月光下,披散着头发,将头埋在膝盖里浑身抽搐着。
明明殿中的声音几乎快贯彻云霄,殿门外却没有听到一丝声响。
“这都第七日了,他怎么还能坚持得住?”
孟竹慢慢转过头,才发现殿中坐着两人,竟是司徒慎和凌宿。
刚刚说话那人便是宁国的太子司徒慎,他看向凌宿,有些不满道:“师父,当真有你所说的那个灵骨吗?”
凌宿穿着斗篷,戴着面具,露出的唇边带着一丝笑容,道:“你不相信师父?为师说了,只待他心神涣散时,同意把灵骨让渡于我,我便将灵骨种在你的身体里,到时候,你自然可以修道长生,享千秋万代。”
说罢,他看了眼角落里的人,慢悠悠道:“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我修为暂且不够,不能直接将他的灵骨直接剥离,只能用生死怨狱慢慢磨他的心智……”话锋一转,凌宿问道:“说起来,让你准备的十万精魂怎么样了?”
司徒慎笑起来,“我自然为师父准备妥帖,宁国和南国正好有一场仗要打,那些战死的士兵,正是您要的精魂,够师父您修行了吧?”
闻言,凌宿冷笑了一声,“说了是十万,你却只给了五万精魂,是在糊弄为师吗?”
“这可不敢。”司徒慎嘴上说着不敢,眼神却没有丝毫敬意,只意味深长地看着凌宿:“等师父为我种下灵骨,剩下的精魂,徒儿自然双倍为您奉上,到时候您神功大成,还要多指点徒儿呢。”
两人相视微笑,掩下眼中的欲望和算计,一同看向角落里的人影。
……
听不下去了。
孟竹的双腿一软,颓然跪倒在地面上。
“施……施允啊……”
她回过头,那两道让她恨不能生啖其肉的身影像是鬼影一般又散去了。
面前只剩下那个小小的,瑟缩在墙角的身影。
生死怨狱,乃是禁书中记载的最为毒辣阴狠的一种咒术,中咒之人会无时无刻处于被剥骨抽筋的酷刑中,耳边会产生无数怨魂的诅咒,日夜不停,直到意识涣散。
她慢慢挪过去,手脚并用想要抱住那个墙角里的人。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啊……”
“走开!!!走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看见施允痉挛着倒在地上,他抱着头,疯狂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时而又把手指塞进嘴里,啃的鲜血淋漓,仿佛只有这样的疼痛,才能让他保持一点点清醒。
孟竹的手却穿过地上颤抖的身体。
为什么摸不到?
为什么没办法让这一切停下来?
为什么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靠在施允的身边,面如死灰地看着他痛不欲生,看着他浑身被汗打湿了无数遍,大小便失禁,身上恶臭难闻,整个人昏厥过去,很快又抽搐着醒来。
周而复始。
过去了多久。
不知道。
忽然,她听到施允的声音,极小,她俯下身,趴在他的唇边,听到那嘶哑的,呓语似的声音。
“不换……”
“死都不换……”
“换了……就……等不到了……”
他瞳孔快涣散了,干裂的唇边是被咬得烂成一片的红肉,她想伸手,却一次又一次,穿过他的身体。
孟竹捂住唇,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泣不成声。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施允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他扶着墙,伸出手将架子上的一只花瓶推倒。
哐当一声,满地的碎瓷片。
孟竹又听到了司徒慎的惊呼,“他莫不是想要自尽?”
“放心,在这个生死怨狱中,他死不了,就是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下一秒,施允拿起那片碎瓷片,对准自己的胸膛狠狠划下,他像是感知不到疼痛似的,用力剖开了自己的胸膛,鲜红滚烫的血溅了一地。
施允倒在地上,颤着手,往自己破开的胸膛里伸,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在血窟窿似的洞口掏来掏去。
孟竹爬过去,跪在他的身前,她想要尖叫,想要用手捂住那不停滑落的血。
太多血了……
像是要流干了似的……
她看见施允唇角溢出一丝笑,从里面生生剖出了自己的灵骨,那只带血的手掌中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盛。
轰然一声,磅礴的灵压自他掌心迸发。
刺目的白光让她什么也看不见了,耳边只有尖锐的爆鸣声。
画面一转。
眼前的凌宿被灵骨带来的灵压震倒在地,他猛然吐出一口血来,恶狠狠地看向施允:“你有种,生生把灵骨捏碎了也不同意让渡给我!”
凌宿的身体迅速颓败下来,他靠着修炼禁术维持的修为本就不稳固,生死怨狱又需要耗费大量灵力维持,此刻更是急火攻心,他招来一个人,低声吩咐:“告诉太子,灵骨我已经到手,需要炼化,只是我现在身体虚弱,要长时间闭关,在我闭关期间,需要大量的精魂,否则我无法炼化灵骨。”
那人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施允,似是在问如何处置。
凌宿舔了舔唇角的血,“扔到水井里吧,处理的干净点,反正也活不成了,对外就说,他得了失心疯,自己坠井了吧。”
他说着,像是不解恨似的上前踩在施允的脸上,狠狠踹了几脚,嘴里咒骂着:“老子耗费这么大心血,你让老子功亏一篑!!贱种!!!去死吧!”
孟竹一路跟着,看着那人拎着施允的身体,像丢垃圾一样将他投入了水井。
水面很快染成了一片鲜红。
孟竹跳了下去。
在水中,施允闭着眼睛,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像是已经绝了气息。
她看着他,守着他,在冰冷的井水里。
这里好像已经不存在时间这种东西,没有日和夜,只有红色的水。
还有水下,无数具已经化为白骨的尸体。
她看见施允的面庞已经被泡得发胀了,变成了青白色。
到底过了多长时间呢,孟竹挨着施允,觉得自己也死在了这片冰冷的水里。
她低下头,看见尸虫爬进了施允的胸膛里,爬进了他的嘴里。
她想伸手驱赶,想用灵力,可她好像一缕幽魂一般,除了看着,什么也做不到。
可渐渐地,施允破开的胸膛渐渐愈合,他的眼睛睁开了。
一双黑漆漆的眼仁。
无数被血水浸泡的白骨动了起来,将他托举起来,他摊开掌心,竟然还剩下半截灵骨。
他将那半截灵骨沉在水井下,用他的血浸泡,那些白骨和尸虫像是兴奋极了,得到了莫大的滋养一般包裹着那半截灵骨。
在此刻,孟竹想起那个曾经被她怀疑过的答案。
人真的可以如此毫无理由地包容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