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叶琦“我不会再回国了,赵涟清。”……
是闻荣。
几年不见,他看起来似乎瘦了点,显得整个人精瘦干练。
闻荣看着二人相牵的手,刚想说什么,却被赵涟清抢先开口了。
“前几天给你发的微信消息,到现在你都没回复,不然一周前你就知道我要回来了。”
“这几天忙着办案子,昨天刚睡一个好觉,要不是今早学校给我打电话,我都忘了这事儿了。”闻荣叹了口气:“念念小囡,你瞧哥哥瘦了没?”
闻荣喜欢逗她,从小到大见了她,总是囡囡、小囡地叫。他一直想有个妹妹,奈何家里坚定贯彻独生子女政策,这个愿望已无可能,为此他可没少嫉妒赵涟清。
沈念笑了:“看着好像瘦了,但是闻荣哥瘦了也很帅,精神抖擞!”
“哎呀,嘴巴这么甜,我心里舒坦多了。”
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天,差不多快到庆典开始的时候了,便一起往礼堂走去。
一路上,不停地有熟人冲赵涟清打招呼,有男有女。闻荣一边走一边跟沈念嘀嘀咕咕:“瞧见没,你哥这人缘多恐怖。这人是我们下一届的学妹,之前给你哥送了半年的酸奶;那个男的,我们校国旗护卫队的,当初着了魔一样想拉你哥入队;那个女的是我们班的,高考前跟你哥表白了,看样子还对你哥有意思呢,你瞧,脸红的嘞……”
沈念听着他唠唠叨叨的介绍,新奇极了。从小到大,赵涟清一直都是优秀拔尖的好学生,她也常听旁人讨论她的哥哥,但大部分都是学习好、性格好、会照顾人这些方面,还没有听说过他的绯闻逸事。
于是她兴致勃勃地问:“那他高中的时候,被表白过多少次?”
牵着她的大手微微收紧,像是一句轻叹。
闻荣笑得十分鸡贼:“首先,你哥从小学开始就很受欢迎,到了高中全面爆发,最高纪录一周被告白三次,分别是在热水间、操场和晚自习下课。这小子真是牛逼,提着丑兮兮的热水瓶都能被学妹告白,没有天理啊!”
沈念脑补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乐了,满脸傻笑地仰头去看赵涟清的神色。赵涟清神色如常,只是笑容加深,慢条斯理地对闻荣说:“自然不比你三次告白都被叶琦当作挑衅,挨了三顿打回来。”
这句话似乎砸到了闻荣痛脚,他大喊了一声“卧槽”,张开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能摁着胸口,痛苦道:“不带你这样的,不带你这么揭人伤疤的,这事儿不是都翻篇了吗,干嘛又旧事重提,我不会放过你的啊啊啊……”
闻荣对叶琦的心思,除了当事人,所有人基本上都知道。或许叶琦心里也清楚,但她当时心有所属,所以没有给闻荣一丝一毫的机会。
和自己的好哥们抢女人,这种狗血的事情在现实里怎么可能发生?
真挚的爱情是很珍贵,但真挚的友情也很难得。这个世上有太多太多感情与爱情一样美好。
然而,一提起叶琦,方才欢乐的气氛顿时有些有些低沉。三个人都沉默了片刻,还是赵涟清打破了沉寂。
“我和她好久都没有联系了,听说她留在了美国,不打算回来。”
“我知道的情况跟你差不多。”闻荣道:“但我现在跟叶叔叔也是同事,偶尔听他们提到过叶琦,语气都不是很好。我觉得她远离这里是正确的。他们家对她的控制欲望太强,尤其是她妈,一般人肯定受不了。”
叶阿姨在整个家属院里都是有名的难相处,她小时候教过沈念电子琴,算是她的启蒙老师,沈念对她一直都很亲近。但不得不说,很多时候,叶阿姨也会对她露出些许控制欲。
比如说练习的次数她说多少就是多少,容不得半点通融;比如说她拿到申大的录取通知书,叶阿姨看到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可惜不是北津大’,而不是‘恭喜’。和她相处时间久了,会变成一团软弱的橡皮泥,慢慢被她捏成她喜欢的样子。
但不可否认的是,叶阿姨本质并不坏,她在老赵意外身故后,对沈念和赵涟清多加照拂,有一颗热心肠。
人总是复杂的,不然也不会出现爱恨交织这个词。
“叶琦她从小就要强,总是爱把自己逼到绝境,我有时候都担心她会不会突然崩溃。”闻荣的声音低了下去:“但幸好她挺过去了,能拿到美国的工签留下来,离这个家里远远的,真的不容易,也真的了不起。”
赵涟清目光沉沉,闻言微微蹙眉,不知道
心里在想什么。
可能在想他和叶琦的分别,并不算很美好。
可能在想某个晚上从大洋彼岸打来的电话,电话彼端好久都没有出声,正当他打算挂断的时候,那边才传来轻微的啜泣。
“我拿到工签了。”通话里,女人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我不会再回国了,赵涟清。”
而他说:“恭喜你。”
那边沉默了片刻,而后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不一会儿,学校的礼堂映入眼帘。峰南高中的老礼堂和教学楼一样,也是当时流行的红砖碧瓦。经过几十年的风吹日晒,墙体已经斑驳,不少地方的红色已经黯淡。屋顶的瓦片也不再整齐,长着几簇顽强的野草。
礼堂的门窗是木质的,油漆大多已经褪色,露出深浅不一的木纹。门前几级台阶坑洼不平,边缘也磨得没了棱角。盛夏暖暖的阳光洒落,给它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更添了几分古朴与厚重。
这座老礼堂已经是历史建筑,之前学校曾经有一笔经费想要重新修缮,学生们激烈反对,最终被文物保护协会的人拦了下来。于是,这笔钱花在了内部设施升级上。
比如说安装了中央空调、重新铺了木地板,在闷热的几百人的场子里,效果十分惊艳。
进到了礼堂里面,两个人紧牵的手才松开。一开始看到闻荣的时候,沈念下意识想要抽回手,赵涟清却收紧力气,将她的掌心牵得更紧。
闻荣看到了,也没说什么,来到礼堂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入座。
学校简单排了下座次,沈念和赵涟清的位置前两排,但两个人没能坐在一起——赵涟清在第一排,靠近几个校领导,沈念的稍微靠后一些,在第二排的前列。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赵涟清问她要不要自己和别人换下位置,坐到她身边来。沈念摇摇头。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被学弟学妹看到了多不好。”
赵涟清道:“照顾自家妹妹理所当然。”
“哎呀,你别操心啦,快点去落座吧赵总。”小姑娘红了红脸,伸手把他推开:“校长正找你呢,你快过去,快点。”
赵涟清落寞地走了。
小姑娘舒了口气,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虽然不在同一排,但离得也不远。她一抬头,便能看到哥哥的背影。果然,他一走过去,一群校领导便站了起来,过来同他握手。
今天算是正式场合,赵涟清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宽阔的肩膀将西装撑得恰到好处,没有一丝褶皱。腰身紧致,清晰勾勒出线条流畅的腰腹,良好的饮食习惯让那里没有一丝赘肉。两条大长腿笔直修长,西裤下的轮廓若隐若现。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饱满结实的胸膛,胸前系的是那条宝蓝色的桑蚕丝领带,搭配一枚小巧玲珑的领带夹,看起来十分禁欲,又让人想要招惹。
男人风度翩翩地大步走过去,同一群老态龙钟的领导层握手,脸上挂着完美无缺的笑容。
一行人站着寒暄了一会儿才坐下。
沈念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
她其实很少见到赵涟清在社交场合的商务面孔,因为他是她的哥哥,他不必穿着西装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他真心实意地爱她,为她洗手做羹饭,温柔地低下头舔走她的眼泪和最不堪的地方。
方才的赵涟清像一把出鞘利剑,任谁看到了都会夸他一句“仪表非凡,年少有为”,完美得360度毫无死角。
在她身边的赵涟清是鲜活的,真实的、柔软而不设防的。
早上起来头发会乱糟糟,加班过度会挂着黑眼圈,接吻的时候会忍不住笑场,喜欢吃番茄也喜欢听她喊他‘涟清’。她的哥哥,她的赵涟清,是如此惹人喜爱的人。她的一整颗心都被他塞满了,就连坐在他身后看着他毛绒的后脑勺,都觉得无比满足。
但是这样的生活还有多久?
已经填写的那张报名表变成了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掉下来,把她平静的生活砸得粉身碎骨。
她其实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把这件事情告诉赵涟清,万一她没有被选上呢?入选名单下周才会公布,她不想徒劳制造焦虑,更不想看到他难过的样子。
但这一周,她一直被这个问题所困扰,每天脑子里都在演算不同的方案和导致的不同后果。最后只能得出她不愿面对的结果。
想到这里,沈念忍不住看着方才被他紧牵的那只手,似乎还残存着他掌心的温热,令她眷恋不已,回味无穷。
赵涟清啊,她的赵涟清。
他是她的生命,她的人生,她的一切。
可如今,金光闪闪的理想横插一脚,逼她作出抉择。
她该怎么办才好?
命运为何对她如此残忍,让她自信满满地走了那么远,才发现尽头是一个十字路口呢?
第122章 牛轧糖“你现在在我眼里也是小朋友。……
校庆典礼两个小时就结束了。
和大多数典礼的流程一样,先是一轮领导讲话,后是优秀校友发言,最后是学生们的文艺汇演。看着舞台上青春活力的学弟学妹,沈念想起自己读高中的时候,也曾对这个礼堂很是好奇,但可惜平日里这里并不对外开放,她们那三年也没有赶上十年一届的校庆日。
没想到第一次进到这个大礼堂,竟然是以优秀校友的身份。
结束后,两个人推掉了一些饭局邀约,从学校逛了一圈后就离开了。
高中生活对于沈念来说,算不上什么很美好的回忆,学业压力大,考试又多又难,赵涟清也不在身边,她白天被学习压得喘不上气,放学后又被困在思念里,全靠每晚一通的电话支持她好好活下去。
那时候她很瘦,接近一米七的个头才90斤,吃一点东西就饱了。陈雅路心疼得不得了,导致她现在一看到沈念就ptsd,非得问问她吃胖了没有、好好吃饭了没有。
对赵涟清而言恐怕也是如此。那三年,北津往返申城的高铁票攒了厚厚一沓。他总是坐最早的一列车来,最晚的一列车走。
走的时候最为煎熬,他不能像妹妹那样哭,也不能像小孩子一样闹,他只能拖着行李箱在行李安检口抱一抱她,告诉她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于是漫长的等待便开始了,像一块被拉扯得很长的橡皮泥,时间过得好慢好慢,每分每秒都好似刀子在手臂上割来割去,再相见时已经是刀疤遍布,鲜血淋漓。
天色渐晚,马上就到放学时分,盛夏的日头浮现出些许疲态,锋利的日光软化为金灿灿的余晖。沈念在教学楼一楼看到了光荣榜,上面贴着是各年级前十名的照片,当时她和陈雅路总是会出现在前两位。
赵涟清更不用说,高中三年他霸榜三年,牢牢占据第一的位置,稳如泰山。
看着上面陌生稚嫩的面孔,小姑娘感慨万千。
“这些学生看着好小,完全就是小孩子呀。当初我读高中的时候,总以为自己已经是大人了。”
赵涟清笑着看着她:“你现在在我眼里也是小朋友。”
沈念伸手戳了他一下。
他今日穿了一身西装,十分正式,她穿着半袖连衣裙,看起来像个学生。
但两个人的影子凑到一起,看起来还挺搭的。
小姑娘偷偷勾起唇角。
……
这次回到峰南,他们打算呆四天,周末再加上周一、周二两天,都住在家属院老房子里。
小镇的时间流速总是缓慢的,和日新月异的申城比,这里与离开时几乎没有变化。只是家属院重新翻新了一下,大楼外斑驳的墙皮刷了层淡黄色的油漆,楼道里黑色的细栅栏刷成了白色,院子里依旧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梧桐树,树下依旧停着乱七八糟的自行车、电瓶车,也不上锁,大大咧咧地挤成一团。
赵涟清找到车位,将车子停稳。沈念从车上下来,怀念地打量着四周。
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家属院的每条路她都走过无数遍,每个单元楼她都熟悉。不远处的员工食堂虽然翻新了,贴了一层白色的瓷砖,但背后的大烟囱还在;路边的梧桐树懒洋洋地舒展枝叶,她小时候很害怕走下面过,因为有一年虫灾,树下掉了很多毛毛虫;靠近小区最里侧的单元楼不怎么得光照,总是看起来黑漆漆的,她曾经和舒凡还有陈雅路打过赌去里面探险,结果刚一靠近单元门洞就吓得滋哇乱叫,扭头就跑。
“走吧,回去先吃点东西。”
赵涟清拍拍她的脑袋瓜,将她唤回神。
老赵分配的房子在5楼,没有电梯。
这两年两个人住习惯了公寓,很少有机会爬楼梯。赵涟清平时经常运动,这几层楼不在话下,然而沈念爬到三楼已经气喘吁吁,拽着哥哥的西装外套才勉强爬了上来。
“看来今后得让你跟我一起去健身了。”赵涟清掏出钥匙,窸窸窣窣作响:“还能稍微增肌,你现在太瘦。”
“要上镜呀~”小姑娘撇撇嘴,上面涂着精致的果冻般的唇膏。
她本就骨架小,腰很细,大腿也没多少肉,手腕更不用说,他一只手可以攥住她的两条胳膊,把她摁在身下动弹不得。
想到了微妙的地方,赵涟清轻轻吸了一口气,打开了墨绿色的防盗门。
屋子还和离开时一样,或许是提前喊了清洁打扫,地板干干净净,窗户也在通着风,看不出长期空置的痕迹。客厅里那条蓝色沙发巾还搭在沙发上,沈念离开时是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褶皱都没变化。
小姑娘莫名兴奋地走进去,像是第一天来到这里似的,四处打量。
赵涟清径直来到到厨房,将买好的菜塞进冰箱,叮嘱道:“先去洗手,准备吃饭。”
“哥!不知道是不是我好久没回来,我觉得这个房子好小呀。”
“一直都挺小的,你以前没察觉吗?”
“那时候觉得挺大呢。”
90多平的房间,实际上可利用的空间也就80平左右,硬是隔出来一个客厅、一个餐厅、一间书房和两间卧室。
小时候一点都不觉得挤,但现在一想,空间确实不够用。
她的卧室是原本的次卧,只能摆下一张小床、一张学习桌。客厅的沙发也只能坐下两个人,大部分时候老赵看到她和赵涟清挤在一起看动画片,他就会去餐桌上坐。
“刺啦”一声,番茄倒进了热油里,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赵涟清开始做饭。
他身上还穿着衬衫,只是将外面的西装外套换成了围裙,结实的身体站在灶台前,看起来别有一番风情。沈念凑近,把脸颊贴在他背上。
“怎么了?”温柔的声音传来:“离远一些,当心油溅上来。”
“没什么事呀。”她像只树袋熊一样从身后抱住他:“就是觉得哥你系着围裙做饭的样子好贤惠,有种妈妈的感觉。”
两个人工作忙起来以后,赵涟清做饭的机会也少了,基本上只给她做一点,自己吃减脂餐。上一次开火炒菜是什么时候,已经不记得了。
以前赵涟清热衷于给她做各式各样的蒸蛋,自己啃番茄,她能干掉两小盅,他能啃三四个。现在他荣升赵总,饭局越来越多,想见他的人也越来越多,大部分时候回到家已经是夜色正浓,她已经在报社的食堂里解决了晚餐。
但她其实也很忙,这份工作注定要舟车劳顿,不能时时顾家。
未来还有可能要去拉赫维……
想到这里,方才还雀跃的心情顿时被泼了一层冷水。她眼神黯淡了片刻,闭上眼睛,颇为依恋地闻了下他的衬衣,香香的。
不一会儿,晚饭大功告成。赵涟清做了三菜一汤,一份番茄炒蛋、一份白灼河虾,外加一份在熟食店买的熏鱼。汤就是小米粥,金灿灿香喷喷。
闻到饭香,沈念立刻就饿了,挨着赵涟清落座。两个人好久都没有坐在一起吃饭,这顿饭吃得非常香。
她爱吃小河虾,他不停地给她夹,米饭上很快摞起小山。沈念吃着吃着,冷不丁道:“哥,你还记不记得,一开始你学做饭的时候,只会做简单的家常菜。”
“是吗?现在你觉得怎么样,厨艺有进步吗?”
“那是当然,你现在做的饭比外面的饭店都好吃。”
赵涟清笑了笑:“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喜欢。”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做的。”
小姑娘今天有些不对劲,方才做饭的时候,就寸步不离地黏着他不放,现在又开始不停地对他撒娇。虽然平日里她也粘人,但不会像这样有种不安感。
她不愿意讲,他也不会问,只能多费点心思,把她的心绪都揣摩清楚。
赵涟清不动声色地开口:“最近工作如何,新部门的同事都还好相处吗?”
“还行,大家都很忙,平时也不怎么打交道。”沈念慢条斯理地嚼着小虾:“工作也就那样吧,一直都挺忙。”
看来不是因为工作和同事。
“你的那两位小伙伴呢?最近又和他们联系了吗?”
小姑娘紧张地瞥了他一眼:“小路最近忙着准备论文,舒凡也回北津了,我也不好意思频繁骚扰他们,最近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那也不是朋友。
赵涟清沉思了一会儿,默默给自己夹了一筷子番茄。
那就是自己了。
她是因为他而苦恼。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绝不能因为他而不开心。赵涟清正在想怎么给小猫顺顺毛,小姑娘已经吃饱,把碗放进水槽,拧开水龙头。
这时,赵涟清走了过来,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些我来就好。你去休息吧。”他道:“茶几上有你喜欢吃的牛轧糖。”
……
不久,厨房里响起了洗刷的声音,叮叮当当、哗哗啦啦作响。
沈念乖乖听话,来到了沙发坐着,心绪如麻。
什么时候和哥哥坦白呢?
该怎么开口,又该怎么解释?哥哥会不会怪罪她一时冲动?可是她不是,她纠结了很久,想了很久,下了重大的决心才填写了报名表。
可是,派遣的名单还没确定,她也只是填了报名表而已,这种悬而未决的感觉真是讨厌。
小姑娘叹了口气,倒在沙发上,打了个滚。
要不要等一切都成定局了,再告诉他?
这个念头想起的瞬间,又很快被她打消。这样很不好,太狡猾,对赵涟清太不公平。
她想着想着便出了神,牛轧糖突然从手心滚落,掉在地上咕噜噜地滚远。她一骨碌从沙发上起身,挪着脚步去捡。
糖果像是长了腿,一路往前,最终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沈念捡起糖,抬起头,发现那是赵涟清的书房。
第123章 书房的秘密“一张不落地看完了。”……
鬼使神差一般,她抬起手,拧开了书房的门把手。
门没有锁,“吱呀”一声开了。
沈念扭过头,看了眼厨房的方向,赵涟清正将湿漉漉的碗放到了沥水架上,雪白的瓷碗在他手中像一捧雪。
书房的门又悄无声息地关上,方才还站在门口的小姑娘没了踪影。
“啪嗒”一声,顶灯闪了闪,泼下暖黄色的灯光将这个小小的书房照亮。这里依旧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正中央是一张宽大的书桌,背后是一张小小的书架,几乎占了整个房间三分之二的面积,朝北的窗户光照不佳,所以这里要时时刻刻开着灯。
因为之前没有打算当成卧室来用,所以留给床铺的空间很少,只能塞一张窄窄的一米宽的单人床,贴着墙,局促地托举着少年日复一日拔高的身体。
赵涟清喜欢蓝色,小床的三件套都是蓝色的,被清洁阿姨洗得干干净净,晒得暖暖和和。沈念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和记忆里一样柔软的触感——这张小床有点窄小,老赵铺了好
几层床褥,为了让赵涟清能睡得舒服些。后来他要去读研究生,临行前的那个暑假他们两个人基本上都在这张床上一起睡。
那时候的哥哥个头已经超过一米八,大大的一只抱着纤瘦的她,两个人的身体把床占得满满当当,稍微一翻身就要掉下去,所以必须得拥抱在一起。
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处,伴着他的心跳声入眠。他的下巴放在她的头顶,即使睡熟了,也会下意识地蹭一蹭,保护着怀里年幼而脆弱的小动物。
那时候的沈念曾经无数次在夜晚里醒来,祈求明天的太阳不要升起,这样距离分别就会更慢一些。但是太阳很残忍,每次都要把新的一天带过来,让她的祈祷像是玩笑。
那时候她小心翼翼地仰起头,想要亲吻到他的嘴唇,却只敢趁他熟睡的时候,闭上眼睛感受他轻盈的鼻息。
那时候也好,这时候也好,她依旧不舍得分离。
只是这次分离的人变成了她,她终于可以体会到当时赵涟清的心情,是不舍、痛苦和内疚,却又为了前途或理想,不得不去做。
沈念突然觉得有些烦闷,心脏跳得有些过快,于是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对着夜色深吸一口气。
新鲜的空气让她好受了一些,也冷静不少。
她关上窗户,又来到书架旁,上面摆放的都是赵涟清买的一些课外书、教材和错题集。这个人虽然脑子很聪明,但学习上的功夫一点都没少下。他高中走读,每天放学回到家已经很晚,吃了晚饭就泡在书房里刷题。
周末的时候也不怎么爱玩,除了在写作业,就是补觉。
沈念拉开书桌椅子,缓缓坐下,上面有些凉,冬天的时候赵涟清会在上面放一个软垫,写作业的时候会暖和一些。书桌是实木的,宽大结实,之前这上面会摞一层又一层的教科书和试卷,沈念来骚扰他的时候,经常要从书海里寻找他。
现在,这张桌子干净光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些试卷都去哪儿了?
她低下头,看到了书桌自带的抽屉柜,好奇地拉了拉。竟然是上锁的。
是密码锁,最上层的抽屉上有一个可以拨动的数字齿轮,一共四位数。她不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心虚地瞥了瞥锁好的大门。
心脏砰砰直跳,在寂静的书房里,有些刺耳。
首先试的是赵涟清的生日「0131」,密码错误。
她又试了下自己的生日「0701」,“咔吧”一声,抽屉打开了。
小姑娘愣怔了一下,又觉得有些合理,她也经常拿哥哥的生日当作密码。
抽屉一共三层,最上层是一叠厚厚的试卷,看起来有些年份,却保存得干净平整,只是边角有些泛黄。
沈念拿出几张看了看,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她小学时的作文试卷。这个试卷是她有史以来拿的最低分,因为她写跑题了——命题是“我的妈妈”,她写的是赵涟清。
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赵涟清还给她煞有介事地买了本生理卫生书,现在看来有些小题大做,毕竟她现在喊他哥喊他赵涟清也喊他妈妈,此人已能面不红心不跳地应下。
习惯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沈念笑了笑,颇为怀念地把作文看了一遍。措辞虽然稚嫩,却感情真挚,应该拿个满分才是。
她又继续翻起抽屉来,不知是他收纳有问题还是她的东西没地方放,里面竟然都是她的卷子。从小学到初中厚厚一摞,把三层抽屉都塞满了。试卷之下还有她的一些涂鸦,赵涟清也不知道从哪儿搜刮来的,连她小时候在老赵的值班日志上画的小猫蛋黄都被他整整齐齐地裁下来,存放在里面。
抽屉像是一个巨大的金矿,她乐此不疲地翻阅着,仔仔细细地淘金——里面有她小学时流行的碎花蕾丝皮筋、有她初中用了一半的涂改液,还有她买的动漫存钱罐(里面没有一分钱)、她高中痴迷电视剧时,和陈雅路一起买的女主同款辫绳手链(陈雅路买了男主的)……
她看着这些东西,时而怀念,时而想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青春期的自己,隔着漫长的时光与那时候的沈念对话。于是起了劲,她连抽屉的角落都没放过,在最下层的抽屉里找打了一个扣着扣子的铁皮铅笔盒。
看起来像个宝贝。
沈念满怀期待地打开后,发现那是一只手机。
七八年前的款式,现在来看,有些过于笨重。是赵涟清上大学的时候在用的那只。
她不抱希望地摁了下开机键,手机竟然还有电,屏幕瞬间亮了起来,壁纸上的少女似乎在等公交车,有些百无聊赖地仰头看着天空发呆。
是自己的照片。
哥哥那时候的手机屏保,是自己的照片。
心头划过一丝酥酥麻麻的电流,让她的指尖变得滚烫,仿佛是点燃了一簇火苗。沈念的面颊滚烫,耳朵发红,怀揣着某种莫名的预感,点开了相册。
密密麻麻的照片出现在眼前,如同一汪住满了鱼群的汪洋,里面大概有三千多张照片,除却极小一部分的高铁票和机票截图外,剩下的全是她的照片和聊天记录。
她睡觉的样子、吃饭的样子、背着书包垂头丧气的样子、坐在客厅全神贯注看狗血剧的样子、站在车站送行久久不肯离开的样子……有她发给他的甜甜的自拍,十七八岁的少女满脸胶原蛋白,即使没有化妆,也漂亮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有她和他聊天的截图,她问他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她第一次参加军训被晒黑,发了满屏幕小猫哭泣的表情包;她莫名其妙地丢下一个句号,他回了一个问号;她喊他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全是她,都是她,满满当当、密密麻麻全是她。
几千张照片,横跨她初中到高中,他就这么日以继夜地拍下她逐渐成长、长大、成熟的样子,无微不至,每个细节都不放过。
在她未曾察觉的时候,他举起手机,用镜头对准了她,记录下她的模样。
在分别后每一个日日夜夜品味、回溯、反刍,缓解彼此血肉模糊的痛苦和思念。
可为什么?为什么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不肯告诉她?
明明赵涟清这个人,离开她根本不行。
为什么一开始要推开她呢?
“啪嗒”一声,手机掉在了地上,沈念被这声脆响惊醒,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她刚想把手机捡起来,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一条视频,响亮的声音顿时在安静的书房里响起。
“哥哥……哥哥……”
还在上高中的小人儿睡的正熟,趴在哥哥的枕边,发出梦呓。画外音里,依稀能听到赵涟清的脚步声。
“别走……”
脚步来到了她熟睡的床边,紧接着镜头里出现了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赵涟清用很轻的声音说:“对不起。”
沈念的眼睛里迅速蔓延上一层薄薄的泪光。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明明是她要他去北津。
明明是她让他放弃了那么好的高考成绩。
明明是她差点让他沦为平庸,毁掉了他的梦想和他光明璀
璨的人生。
为什么说对不起的人却是你呢?
她吸了吸鼻子,在眼泪掉下来之前迅速捡起手机,直起身子。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书房的大门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了。
视频里的男人站在门前,静静地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
或许是灯光昏暗,外面的夜色侵染了进来,让赵涟清的脸上出现了如同骤雨前晦暗不明的神色。沈念从书桌后起身,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突然笑了,垂下眼睛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无奈。
“终于还是被你发现了。”
沈念怔怔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没有再说话,反手“嘭”地关上门,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
方才还在一起吃饭、亲密无间的哥哥,此时突然有几分令人心悸的感觉,那几步似乎是踩在了她的心头,将她柔软的心房踩出一个又一个下陷的脚印。
终于,他来到了沈念面前,眉眼含笑,但是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
暖黄色的光芒勾勒着他温柔的眉眼,好似给他镀了一层往日陈旧的滤镜。赵涟清扫了眼凌乱的抽屉,勾起薄薄的唇角:“我的妹妹这么聪明,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全都被你找到。我藏了这么久的东西,你全都看完了吗?”
沈念点点头。
“一张不落地看完了。”
她举起手中的手机,上面还在播放着他偷拍的视频:“我还看完了这部手机的相册。”
赵涟清的瞳孔颤了颤,唇角的笑意终于熄灭,脆弱而又平静地看着她。
像是被人摔了一地粉身碎骨的水晶,凄惨又美丽。
“那你告诉你,现在是什么感受?”他状似冷静地问她:“不要说谎,念念。告诉我你现在最真实的感受。”
小姑娘没有立刻回答,“咣当”一声把手机丢到桌上,空出两只手来抱住了面前的男人。他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接住了她柔软的身体
“我很喜欢。”
琥珀色的瞳孔难以置信地缩小,变成一枚锐利的针。
“我很喜欢哥哥对我这样做。”怀里小人儿颤抖道:“所以你问我是什么感受?实话实说,一想到哥哥这么爱我,我就现在幸福得不行,兴奋得不行。”
第124章 挚爱“因为我爱你。”
赵涟清曾经有过很多冷酷幻想。
倘若念念洞悉了他那些隐秘、不堪示人的心思,会作何反应?多数时候,他脑海中的小姑娘会流露出恐惧神情,望向他的目光仿若将他视作怪物。
又或许是愤怒,直接甩给他一巴掌,决然转身离去。
但不是这样,不是这般温顺地像绵羊一样依偎在他怀里,用脑袋蹭着他,鼻子嗅着他,好像一只小狗,一只对他完全信赖的小狗。
他生平第一次如此不知所措地愣在当场,脚下是被她翻出来的试卷,同他的伪装一样狼藉。
“我说了,不要说谎……”赵涟清不知所措地抱着她,仿若要再三确认,又重复了一遍:“不要骗我念念,一个字都不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
她抬起头,捧着他的脸,看到了他无法掩饰的所有脆弱。
“哥哥,你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他眸光微闪,双唇紧抿,缄默不语。
“那么多照片,那么多视频,我们的聊天记录,甚至我的自拍你都有。我小时候写的试卷、草稿纸你也都珍存,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她不依不饶,剖析着他的心脏,一层又一层地揭开他虚假的伪装:“哥哥,告诉我,求求你。”
“因为……”他的声线颤抖着,眼神涣散,好似刚从一场深沉的睡眠中唤醒:“因为……”
赵涟清是个懦弱的人。
他心思深沉,给自己戴上厚厚的面具,将所有想要走近他心里的人拒之门外。
小小的孩子过早失去母亲,父亲又忙碌木讷,对他关注甚少。他不知道被毫无保留地爱着是什么感觉,所以他只能把小小的自己塞进心里最柔软最隐秘的位置,跟他说“嘘,外面很危险,你一定要藏好,不要被人发现。”
不要被发现,不要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会代替你,变成无所不能的大人,变成让所有人省心的乖孩子,来保护小小的你。
后来,沈念出现,她像是刚刚睁眼的幼鸟一样索取着爱,她渴望他,需要他,离不开他。他内心缺失的部分得到了满足,沈念就是他人生里契合无比的那块拼图。
于是他们拼合在一起,严丝合缝。
他们相依为命,相濡以沫。
他们离不开彼此,理所应当。
她是他的妹妹,小而珍贵的宝贝,他听到心里那个小人儿终于发现了同类,欢呼雀跃着,和他说赵涟清,你终于找到活着的理由了,你的生命里终于出现第二个需要你保护的人了!
他爱她,全身心地爱她,可以抛弃生命与一切为敌地爱她。
而她逐渐成长,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在他严密的注视下成熟,像一颗桃子,从含苞待放的花蕾,蜕变成为粉嫩诱人、香气四溢的果实。
某一天,这颗果实把自己凑到了他的唇边,单纯无害地问他:“哥哥,要不要尝尝我?”
他心想,自己怎么会做这种事?真是恶心,她是颗完美无瑕的桃子,谁都不能对她产生饥饿感,一只小虫、一只小鸟都不能玷污她——他自己更不可以!
可谁知道她如此聪明,他们相依为命了将近二十年,她很容易就找到他的弱点,让他低下头颅,步步退让,终于有一天,他把桃子摘了。
没有吃掉。
却日复一日地观赏,把玩,嗅着她成熟香甜的味道,隔着薄薄的桃子皮亲吻多汁的果肉,把吞食吮汁的丑陋欲望拼命压抑下来。
直到现在,她发觉了他的欲望,把他的牢不可破的心墙悉数炸碎,看到了里面柔软的、懵懂的、未曾见过天日的小人儿。
小小的孩子,看到了她。
“哥哥?”
甜美的声音换回了他的神智,赵涟清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她一点点逼退到了书桌旁,身体卡在桌子和她中间动弹不得。
她明亮而湿润的眼睛里倒映出他小小的影子。
“你的新手机里也有我的照片吗?”
他点点头。
“你喜欢吗?”
他又点点头。
“我也喜欢,就像我高中的时候,必须要抱着你的衬衣才能睡觉一样。哥哥,你知不知道你的味道对我来说,就是最有安全感的巢。我们早就无法离开彼此了,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去生活。”
她甚至没有说是正常的“兄妹”,而是“人”。
他们本该在一起,命中注定离不开彼此,哪怕是短暂的出差,都要靠着彼此的视频和气味才能好好活下来。
这可怎么办啊?这个稀薄的世界允许如此浓稠的爱意出现吗?
“所以哥哥,你瞧——”她伸出手,缓缓覆盖在他的胸前,任由他激烈的心跳声击打着她的掌心:“我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给了你这么多的勇气,所以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讲?”
赵涟清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垂下眸光,勾起唇角。
一束月光从窗前探入,洒下轻盈的银辉,照在他浅色的发丝上,发梢熠熠发光,像是洒了一层细碎的星子。
“因为我爱你。”
他凑到她的面颊旁,吻了吻她的唇角,嗫嚅道:“我爱你。”
唇瓣覆盖上对方的温热,沈念在他怀里,像是幼鸟一样抖动了一下,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她终于听到了这三个字,像是一股温水顺着耳后流到脊椎,舒服又战栗,令她几乎要在这一瞬间融化。
“我也是。”她激烈地回吻他,撬开他的唇瓣,攥紧他的衬衣,在短暂的换气的空隙中轻轻呢喃:“我爱你,哥哥……哥哥……不要离开我……”
月光如水,澄澈明亮,薄如蝉翼,将他们交缠的身影投射在地面,宛如两团相融的墨彩。
赵涟清闭上了眼睛,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另只手揽着她的腰,将她紧紧地裹在怀中,凶狠而又用力地吻着她。他们好像从来没有亲吻过彼此,好似从来没有尝过彼此的味道一样,这个吻如此的绵长、深刻而又竭尽全力,让他们浑身上下都染上了对方的味道,无法挣脱、无法逃离的体温形成了坚不可摧的枷锁,直至气竭到最后一刻才分开唇瓣,那一瞬间他们发誓,几乎看到了死神的镰刀。
小小的书房里响起了两个人紊乱的喘息声,像是勾人的羽毛,将他们的视线又吸引到罪魁祸首身上——饱满而又温热的唇瓣。
于是,在短暂汲取了几秒钟氧气,让呼吸系统稍稍恢复正常后,他们再度吻在一起。这次,赵涟清抱着她,将她轻轻放在书桌上,自己仰头,仿若一个虔诚的信徒,亲吻着他命运的恩泽。沈念双臂环抱住他宽厚的肩膀,像小猫般揪着他的衬衣,将那熨烫平整、价值不菲的面料抓得皱皱巴巴。
这种感觉,美妙得如同一场难以抗拒的盛宴。
像是某种尝不够,戒不掉的食物,迫不得已分开唇瓣吸气时,仅仅一秒的间隙,都会让人感到失落,而后又迫不及待地再度贴合,以一种近乎要将对方融入自己身体的热烈,啃咬着彼此的唇瓣。
书房狭小而静谧,沉闷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挤压沙拉酱的声音响得令人面红耳赤。
可是停不下来,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即使下一秒就要死去也不能将这个吻打断。他们的唇舌已经探索到了能抵达的地方的极限,再深一些的话,这张书桌便不太合适了。赵涟清直起身子,将她一把抱起来。
沈念嘟囔了一声,似乎不愿分开,抬起小脸就朝他的下巴处凑去。于是他只能一边吻着她,一边稳稳当当地抱着她,绕开地上的狼藉朝床上走去。然后“咯吱”一响,这张狭窄的单人床无辜地承担起两个人的重量,痛苦地发出刺耳的抗议。
但是抗议无效。
他们无暇顾及其他。
整个地球毁灭掉也好,猛犸象复活也好,法棍合奏《梁祝》还是《拉德斯基进行曲》,这些统统都无所谓,无所谓,他们终于坦诚了心意,他们终于拥有了全世界最最亲爱的人,此生不可或缺的爱人啊,他们的灵魂就像拼图一样被填满了,这种至高无上的感觉,查尽词库也无法精准地形容出来,只有他们拥抱着亲吻着的彼此才能深刻体会。
盛夏的夜晚足够温暖,不会轻易着凉。
他们的十指深深地嵌在一起,蓝色的被褥皱成一朵小花。
他们的眼睛看着彼此,仿佛雪白的浪花相遇、碰撞、融为一体。
赵涟清无比温柔,无比缓慢,无比沉溺地对待她。而她像初生的牛犊,勇气充沛,尚未学会年长者的沉稳和游刃有余,不耐烦了就咬住他的肩膀,试图用轻微的疼痛去刺激他。
可他在这个时候,绝不会如她心意。
他是如此珍惜她,即使她红着眼睛,凶巴巴地瞪着波光潋滟的杏核眼,他也绝不会乱下节奏,一边耐心地帮她做着准备,一边温柔地哄:“听话,念念,不要着急。”
她张口便咬住了他喉咙,尖锐的牙齿轻轻地厮磨。而他只是低下头,吻去了她被折磨出来的汗水。
“乖宝宝、乖宝宝,看着我。”
沈念松开口,紧张地咬住唇瓣。
赵涟清抚摸着她的脸,轻轻地啄着她的鼻尖、唇角和眉心。
“别怕,别怕……”
一瞬间,窗外响起一道尖锐的车鸣,遮住了她的声音。
尔后,她的身体重重落在蓝色的被褥上,恰似一颗熟透的果子从枝头坠落,乌黑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枕头上,仿若一团肆意泼洒的、刺目的墨痕。
沈念的眼神涣散了一瞬,好一会儿才重新聚焦,看清了面前人的面容。他如此温柔地看着她,像是母亲在看待自己的孩子,漂亮的面容在黑夜中像是一副精细的工笔画。
“宝宝,还好吗?难受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把眼泪也摇了出来,落得耳朵上、头发上到处都是。
“没有,一切都好,我、我只是……”沈念哽咽着,抬起手,贴上赵涟清的脸颊:“我只是太爱你了。”
爱意在心头涌动,积蓄在胸口,饱胀得让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生平第一次发觉,原来爱一个人会有窒息溺水的感觉,心脏仿佛不堪重负,在脑海中拉响警报。
赵涟清轻轻勾起唇角,伸手抚摸着她的眼睛:“别怕,感受我。”
她颤抖着闭上双眼。
“我是存在的,就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他凑到她的心跳处,轻声道。
这一刻,时间好似静止,万籁俱寂,万物熄声。
他们二人自成一方小小的天地,整个世界纷纷退让,什么爱恨痴缠、悲欢离合、俗男怨女,统统都不重要了。
第125章 沉沦“小讨厌鬼……”
兄妹俩原本计划在峰南呆四天,第一天参加校庆,第二天和老友聚一聚,顺便逛一逛城区。
然而,这四天他们完全没能踏出家门一步。
原因很简单,他们太黏彼此了。
沈念好了伤疤忘了疼,四天里几乎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每次醒来要么在书房单人床上,要么在沙发,要么在侧卧,两个人蜷缩在小小的空间中,头挨着头,身体依偎着身体,潮湿黏腻的呼吸纠缠不休。
身上倒是没什么异样,她意识模糊、仿佛淹没在水里的时候,赵涟清会抱着她帮她洗漱,耐心地把她像一颗桃子一样抹上沐浴露,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耐着心思给她一点点梳顺。
然后去厨房倒一杯蜂蜜水,哄着她喝下,让她不至于脱水,也保护好嗓子。
当然这都是正常情况下,赵涟清也有失控的时候,比如说他们坦白心意的那个晚上,他好似不知餍足一般,整晚都在不停地纠缠她,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好像完全没有睡,也没有心思睡,视线所及全是他那双温柔的好似琥珀般的眼睛。
在某一个瞬间,那枚琥珀里盛满了眼泪,晶莹剔透,美不胜收。
她意乱神迷,喘不过气来,依旧抬起手,抹去他的眼泪。
“别哭了哥哥。”
赵涟清垂下头,闷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声好。
“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
这句话说的有歧义,男人的脸顿时染上一抹薄粉。
他到了这个年纪,很少有害羞的时候,但此时此刻他却显得有些局促,像是一个在大街上突然被人扒去西装外套的体面白领。
明明在方才几乎要将她每一寸皮肤都吻遍的人是他,也如此落实的人也是他。
她坏心眼儿地笑着,杏核眼里装满了得逞的狡黠。
“小讨厌鬼……”
他这么喊她。
“那你讨厌我不啦?”
“放在手心里还来不及呢。”
“那你是大骗子。”
他们有着诸多此类看似无营养的对话。因为彼此太过熟悉,人生中的19年都亲密无间地黏连在一起,所以他们相处的方式,并不像普通情侣之间那般你侬我侬、热烈似火。他们太了解彼此,也太爱彼此了,这种爱远非单纯的爱情所能简单比拟。
赵涟清抱紧她,带着她一同淹没在波涛汹涌的汪洋之中,随着浪花起伏、沉沦。沈念很快便没心思嘲弄他了,她变成了湿漉漉的小鸟,羽毛全被打湿了,可怜地缩在他的怀里。
那一晚上,她不知道有几分清醒,依稀记得时而看到他线条流畅的下巴,时而看到窗外的繁星,时而看到柔软的床铺,时而看到小时候被她涂鸦过的白墙。到最后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失去意识,沉入梦乡。
第二天醒来,赵涟清还在熟睡。
他睡得极深、极沉,呼吸轻盈而均匀。这是她最佩服的一点,赵涟清是她见识过的睡觉最安静的人,几乎安静得如同沉睡的雕塑,若不是还有细微的鼻息,她都不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虽然经常保持运动让他昨天的表现力十分惊人,但也着实劳累了,她伸懒腰的动静竟然没有吵醒他。
但这个懒腰伸到一半,她的腰和大腿开始抗议起来。
沈念“嘶”了一声,伸手揉了揉。
身侧的人皱了皱眉头,闷哼一声,伸手把她抱住,重新塞进怀里。
这时候,小姑娘才发觉一件很恐怖的事情,这种事情只有在某些小说里才会出现,从来不会在现实里发生过,除非是天赋异禀,但当下的确是发生在她身上了——法棍还没有离开。
沈念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巨大猩红的“Jesus”。
怪不得伸懒腰的时候感觉很奇怪……
哥哥,就是那个天赋异禀的人吧。
而她是一枚被串好的烤串。
起床洗漱好,沈念在厨房骚扰哥哥做早餐的时候,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赵涟清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可疑的红晕。
沈念说,原来哥哥这么爱我呀,男人伸手捏住
了她的脸颊,让她的嘴巴嘟了起来,像一粒竖着的花生。
“早上想吃荷包蛋还是煎蛋?”
沈念艰难开口:“建读(煎蛋)。”
“好。乖乖去餐桌坐着,马上就好。”
他松开手之前,另只手里已经拿了一颗鸡蛋。于是他一边单手打蛋,一边捏起她的脸颊,低头吻住了她嘟在一起的唇。
沈念在感受到那抹柔软温热的触感的同时,听到了鸡蛋落在煎锅滋啦滋啦的声音。
……
这四天也不全然都在做这种事。
至少最后一天,他们还是从家里走了出来,融入到人类社会里。
中午他们出门去吃了家属院附近的米线,还是一碗鸡丝,一碗番茄。这次两个人都加了荷包蛋和鸡腿,浇头满满当当。
米线店老板娘依旧风风火火,看到他们二人后,热情地询问他俩最近工作怎么样,在申城习不习惯,怎么不经常回家。
赵涟清温和地一一回答,最后老板娘叹了口气:“申城哪里都好,就是压力太大。本来我老公说要去申城做生意,一听租金吓死人了,所以干脆就在峰南落脚。峰南其实蛮不错的呀,怎么年轻人都想往申城跑呢。”
“申城有好律所呀,我哥哥现在都是申城大律所的合伙人了。”沈念煽风点火。
赵涟清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听到老板娘惊讶道:“合伙人?合伙人是什么领导啊?”
“我说也不清楚,应该是挺大的领导吧,反正人家都喊他赵总呢。”
“喔唷,这么厉害!这孩子年纪轻轻真是了不起!”
在老板娘敬佩和羡慕的眼神中,赵涟清默默地保持微笑,这时手臂上突然挽上一个热乎乎的身体。
沈念的声音在近处响起,像一只仰头踢步的小猫。
“那当然呀,我哥最厉害啦!”
吃完米线,和老板娘告别,他们又去旁边的超市买了一些蔬菜、水果,最后做一顿晚饭。结账的时候,赵涟清顺手拿了些小雨衣,塞进了购物篮里。
沈念顿时脸颊通红,有些紧张地看了眼收银员。
“你、你拿这个,我们去自助结账吧。”
赵涟清平静道:“害羞了么?”
说罢,又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跑开:“待会儿我付款,你拿袋子来装东西。”
小姑娘的脸像是燃烧的火烧云,几乎红成小番茄了。她深吸一口气,抓起小雨伞看了一眼,都是普通款。
反正都要社死了,不如社死个彻底。
她迅速扫荡了一眼货架,参照赵涟清拿的尺码,又拿了红雨衣、黄雨衣、绿雨衣和紫色的画着闪电的雨衣。这个她迟疑了一瞬,看了眼雨衣使用说明,上面说可以模拟电流通过的效果。
册那,现在都进化成这样了吗?
她丢进了购物篮。赵涟清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摊开手:“多尝试点新东西,哥你有时候就是太保守。”
“昨天在窗户边,你让我放你下去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
最终还是去了自助结账机,这有点突破小镇的接受阈值了。饶是收银员都是陌生面孔的小姑娘,但他们购物篮实在是眼花缭乱色彩丰富,就不为难人家了。
买好东西,两个人慢慢走回家。傍晚的清风徐徐吹来,吹动沿途茂密而庞大的梧桐树,树叶簌簌作响,好似情人间亲密的呢喃。
这个时间点,街上人很少,大家都在忙着做晚饭,单元楼里飘散出一阵又一阵家常饭的香气。沈念壮着胆子,扫视了一圈,确定没有熟人后,牵起了赵涟清的大手。
赵涟清熟练地张开五指,与她手指相扣,掌心相贴,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往家里走。
……
五点半,晚饭做好端上餐桌。他们今天吃得早,待会儿就要回申城。
沈念趁哥哥做饭的时候,去侧卧收拾行李。不一会儿,饭香和赵涟清喊她吃饭的声音一同传来,她应了声“马上就来”,用力将行李箱扣紧。
虽然只有四天的行程,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拿很多东西。好不容易都收拾完了,小姑娘累的坐在床上歇了会儿,才懒洋洋起来,去吃饭。
手机铃便在这个时候响起。
她又回到床上,找到了丢在角落里的手机,发现是总编辑打来的通话。沈念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什么,迟疑地摁下接听。
男人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喂,小沈,你现在在峰南还是在申城啊,方便说话吗?”
沈念:“我在峰南,没事的,您说。”
总编清了清嗓子,跟她说派驻拉赫维的名额已经下来了,这次一共去四个人,她成功入选,是里面唯一一个女记者。因为社里的领导很喜欢她做的《拉苏风云》节目,觉得她是调查记者出身,能写深度,能做领导人专访,就给她一次机会。
“但最终结果还没公示,我提前跟你说一声。你再考虑一下,明天给我答复吧。”总编道:“明天就是最后的机会了,去或不去都不能再反悔。小沈,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
果然是这件事。
在接起电话前,她便隐隐有了预感,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没错。
命运自顾自地朝着未知的方向驶去,她与人生的列车擦肩而过,眼睁睁地看着它一头扎进迷雾之中,喇叭轰鸣作响,永不停歇。
挂断电话后,沈念看着黑漆漆的手机屏幕,发了会儿呆。几秒钟后,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拧开房门。
这几日的亲密无间仿佛一场美好的梦境,她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但是这通电话又将她拽回现实。
事已至此,再逃避也无济于事。
她今晚,必须要把这件事告诉赵涟清。
第126章 血液相融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
四菜一汤摆上餐桌,荤素齐全。
汤是南瓜小米粥,色泽黄亮,香甜可口,里面还加了一勺糖。
赵涟清正在分勺子,将其中一只雪白的瓷勺递给她。她接过,放进黏糊糊的粥里。
“糖没有化开,多搅几下。”赵涟清叮嘱。
瞧,这个人多么细致,像是照顾小朋友一样照顾她。
她乖乖听话,垂着头,瓷勺刮着碗底“滋啦滋啦”作响。
饭很快吃完了,沈念收起盘子,放到厨房水槽里。赵涟清依旧让她去休息,这次她没有答应,挤了一汞洗洁精,在水龙头下激出满碗晶莹浓密的泡沫。
赵涟清见她殷勤的模样,没有再说什么,给她摘下一条围裙,递到她面前。
“戴上围裙,小心打湿衣服。”
沈念转过身,两只手上都是泡沫,无辜地看着他。赵涟清轻叹一口气,熟练地帮她穿上。
他抱着他,将手伸到她的背后,帮她把围裙系紧。就在这时,怀里的小人儿突然往他身上凑了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像小猫一样。
男人勾起唇角,系好蝴蝶结的手缓缓向上,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背。
“怎么了?”
沈念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她侧过脸,长长的睫毛扫过他的肩头,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衣,有一阵轻轻的痒。过了半晌,那里洇出一团深色的水痕,泛起温热。
赵涟清扶住她的胳膊,拉开两人的距离,看到了一双灌满了眼泪的眼睛。他心头倏忽一跳,一个念头下意识从心底升起。
“怎么了,念念?”
她不说话,那双乌黑晶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说话呀。”
赵涟清又问了一遍:“没事的,不管发生什么,告诉哥哥好不好?”
是后悔了吗?后悔答应他的爱意,后悔和他荒唐了这几个夜晚,后悔从妹妹变成了爱人,后悔在这个世俗的世界里选择一条有悖伦理的路。
这个念头刚在心底升起,便让他痛不欲生。可她只是不停地掉眼泪,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珠里倒映出他的影子。
“哥……”
“我在。”
“我要去拉赫维了。”
赵涟清愣了愣,似乎是没听清楚,表情
有一瞬间的疑惑。
下一秒,那抹疑惑缓缓消散,变成了惊愕。
“社里在拉赫维设了驻点,有四个派遣名额,上周我写了报名表,刚才收到总编的电话,说我成功入选了。”她说到这里,咧嘴笑了笑,一颗眼泪从脸颊滑落到在唇角,让这幅神情看起来比哭还难看:“我……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我只是……我只是很想去,我想去,但是我……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赵涟清,我的赵涟清。我的哥哥,我的爱人,我无法割舍的另一半灵魂。
她想到这里,又抽噎了起来,很快便说不出连贯的句子来了,身体像是失去了力气般倒在他身上,眼泪如雨水般倾注而下,打湿了他的雪白熨贴的衣领。
赵涟清伸出手,抱住了她的身体,手臂微微颤抖。
许久,他都说不出话来。一是太过猝不及防,二是他实在是无法从一团紊乱的思绪中冷静下来,作为哥哥、爱人,给到她得体的回应。
向来理智的大律师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心乱如麻的滋味。过了许久,他才开口:“你想去,是吗?”
小姑娘点点头。
“要去多久?”
“一年。”
抱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剩下的话像是从石头里拧出来似的:“大概……什么时候出发?”
“有一个月的培训,应该是下个月月末。”
原来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窗外夜色深沉,大片乌云遮住明朗的月亮和闪烁的繁星。明天,大概不是个好天气。
她伸手,用力抱住男人,似乎想融入他的身体,与他的血肉骨骼融为一体。赵涟清以同样的力度回应,她的骨头都疼得像被竹夹板夹过。
“对不起,哥。”
他没有说话,兀自紧紧抱着她,心跳如雷。
“你说话呀,哥,不要不理我。”
她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有些慌乱地仰起头,看到了一双空洞的眼睛。沈念顿时大骇,踮起脚,和着眼泪亲吻着他的唇角。可他一动不动,只是低眉看着她吻着他,仿佛是一尊雕像。
“赵涟清,就算你怪罪我,你骂我或者训斥我都好,不要不说话,不要不理我,求你了。”她哽咽着摇头:“你别这样哥,别这样对我。”
过了几秒钟,琥珀色的瞳孔里终于又有了光彩。他像刚学会呼吸似的喘了口气,低下头,用力而又凶狠地衔住了她的唇瓣。
两个人开始在厨房里接吻。
他从来没有如此失控地绝望地吻过她,好像彻底撕破了温文尔雅的兄长面具,露出原本脆弱的真面目来。沈念仰着头,承受他热烈的吻,湿漉漉的手不受控制地环住他的脖颈,让他吻得更深。直到腰部一凉,她被抵在水槽边,双手下意识向后一挥,一只碗飞出去,摔在地上。
“哗啦”脆响,瓷片碎裂一地,朝着他们翘着雪白尖锐的角。
赵涟清这才回过神,动作猛地顿住,一把松开她。
沈念像刚经历一场溺水,胸口剧烈起伏,急促地喘着气。
“别动,我来处理。”
他说着,快步跑去阳台拿扫把。
等他回来,小姑娘已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着瓷碗碎片。她用一叠厚厚的卫生纸包着碎片,耐心地一片片捡着,仿佛在拼凑破碎的东西。
赵涟清单膝蹲下,温柔地伸出手,将她手中的碎片接了过去。沈念抬起眸子,看着他,红彤彤的眼睛像极了小兔子。
“对不起,赵涟清。”
男人沉沉地看着她:“这是你深思熟虑做下的决定吗?”
“是。”
“这是你下定决心做的选择吗?”
“是。”
她点头,眼睛虽有内疚,却也有坚定。
这世上有被泪水浸泡的夜晚,有缠绵悱恻的夜晚,也有战火连天、孩童哭号的夜晚。她想要幸福,也想要更多的人获得幸福。这个世界不该是这幅模样,不该因为一小群人的利益,让无辜的人失去性命,这不公平。
哥哥啊,这个梦想虽然天真幼稚又渺小,但是对我而言,是闪闪发光金子,不是路上的石子,也不是花园里的鹅卵石。
她想奔跑,像李雁,像母亲,拼尽全力奔跑,让自己的风筝高高飞起。因为她知道,她的文字和镜头能让世界变得更好,哪怕只是一点点,那也足够了。
所以,不要害怕走进硝烟,她有理想做火炬,火炬永不熄灭,照亮通往真相与真理的道路,让她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赵涟清没再言语,看着妹妹明亮的眼睛,心想这小姑娘从来不让人省心。小时候敢独自离家出走找妈妈,差点走上高速公路;长大后第一次出调查任务,就让他提心吊胆,踩足油门带她逃离危险。
可他的小姑娘又那么了不起,有远大理想,一支笔一个镜头,就敢踏上危险征程。
没有人能阻止她的远大理想。
他知道放弃梦想是什么滋味,高考那年他经历过了,他不舍得她的小姑娘和他一样。
于是他温柔地笑了,晶莹的琥珀色的瞳孔里溢满了浓稠的爱意,看得沈念的心脏被一阵温水包裹,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荡起一层层皱皱巴巴的碧波。
她凑过去,扶着他的膝盖,吻上了他的嘴唇。
这次是一个缠绵而温和的吻,他们耐心十足地交换着彼此的呼吸,像是安抚着不安的小动物。时间仿佛就此停止了,将他们放到了一枚小小的水晶球里,他们永远就这样亲吻着彼此的嘴唇,一辈子都不会分开。
直到一股血腥味传来,吻才结束。赵涟清不知不觉握紧了手,锋利的碎片划破卫生纸,割破了手掌。
殷红的血在瓷砖上蔓延,像大树的枝叶,生出几条细细的红色脉络。
沈念心头一跳,立刻起身:“我去给你包扎。”
赵涟清没有说话,愣愣地看着鲜血淋漓的掌心,眉眼好似落了一层岁月的积雪。
沈念很快抱着医药箱回来,却见他垂着胳膊,鲜血一滴一滴地汇聚在指尖,砸落在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鲜的腥味。
罪魁祸首的碎片散落在地,上面血迹斑斑,大部分已经干涸。
她蹲下身子,问他:“痛不痛?”
赵涟清摇摇头。
她立刻翻出消毒镊子,小心翼翼地翻开他受伤的手,检查伤口里是否碎渣。幸好碎片是由卫生纸包裹的,几条伤口看着狰狞可怖,里面却没有碎屑。
不知不觉,她的手也变得湿润起来,赵涟清的血液流到了她的手上,红得刺眼。
哥哥的血……
他垂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漂亮而精致的眉眼中满是对她的爱意和不舍。沈念看看他指尖滴落的血,又看看地上的碎片。
鬼使神差地,她拿起一片,在指尖轻轻一划。
一颗圆滚滚的血珠冒了出来,紧接着,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血珠汩汩留下,从指尖一路淌到了手腕。
她伸出手,赵涟清也伸出手,两个人的伤口贴合在一起,殷红的血液迅速交融。
这下子,他们终于血液相融了。
看到这一幕,沈念笑了,赵涟清也笑了,他们看着彼此鲜血淋漓的手,用力地十指相扣,疼痛疯狂地在体内叫嚣,可是他们不愿分开,脸上反而弥漫起幸福的神色。
他们的血流到了彼此的皮肤上,流到了彼此的伤口里,难分你我。
他们终于变成了家人,密不可分的家人,疯狂地想要和对方融为一体再也不会分开的家人,渴望将血液交换到彼此体内的家人。
“去吧,妹妹。”赵涟清柔声道:“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如果你走得太远,忘记了怎么回家,哥哥一定会找到你,就像小时候那样,绝不会让你孤单。”
说完,他抬起两人紧握的手,凑到唇边吻了一下。
殷红的血瞬间打湿他的下巴,口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腥味,可他甘之如饴,满足又幸福地流下泪来。
第127章 foreverone“那就等我回……
拉赫维的驻点名单一经公布,出发日期也旋即敲定,就在七月初,仅仅一个半月之后。
和沈念搭档的摄影记者是舒凡,两个人会在那个炮火连天的地方,开始为期一年的新闻工作。
她不知道这个结果是他有意为之,还是机缘巧合,但看到舒凡名字的刹那,她的确感到一阵安心——在不甚太平的异国他乡,有值得信赖的朋友相伴,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赵涟清对此没有任何表态,他们相处的时间极为有限,他不会把任何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第三个人身上。除此之外,他推掉了所有的差旅行程,每天雷打不动地准点下班,每次沈念参加完社里的培训回到家,都能闻到熟悉的饭香。
这一个半月内,他们几乎寸步不离,周末更是像青苔一样黏在家里,过着难分难舍、索求无度的日子:
她搬去了赵涟清的卧室里住,那是一张一米八的大床,他们两个人像初三那个暑假一样共享一个枕头;清晨醒来,四肢相互缠绕,仿若藤蔓交织,连呼吸都彼此交融,难以分清哪缕是自己的,哪缕属于对方。
中午用餐时,他们也要并肩而坐,椅子紧紧挨着,身体也要贴得很近,那张大大的长条餐桌在这亲密无间的氛围里,反倒显得有些落寞孤单。
傍晚时分,二人窝在沙发里相互依偎取暖,他们会找一个温情的电影来看,看到落泪处,她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无声地哭,他一言不发,宽厚的大手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背脊。
到了晚上,两个人总是到筋疲力尽才睡去,他会一遍一遍不停地吻她,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吃进肚子里,很久很久都不愿出去;而她的四肢是困住他的牢笼,细白的小手紧紧抱着他的胳膊,只要他稍有动弹,她便会立刻睁开惺忪睡眼醒来。
“我爱你”变得习以为常。
有时候是在阳台上看黄昏,他把她圈在怀里,低头吻她的时候在她耳畔边低声呢喃;有时候是下雨天,她忘记带伞,淋得浑身都湿透,他耐心十足地帮她洗热水澡时,哄她把腿打开;有时候是他在厨房做饭,她把脸贴在他温热的背脊上,从背后抱着他,满怀爱意地轻声告白。
她总是会见缝插针地告诉他,他也会温柔地回应,像是在群山里悠悠荡漾的回声。
但这句话怎么能说得够呢?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她总是在想,一天又要过去了,她有没有让他察觉到她有多爱他?她要将这句话说够千千万万次,直到他变成一只找到蜂蜜罐头的满足的小熊。
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睁开迷蒙的眼睛,怀里便多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闷声哼哼:“我爱你。”
他笑着说:“我也爱你。”
“那我更爱你一点。”
男人勾起唇角,抬手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头发。这么粘人的小鸟,怎么能在拉赫维独自生存呢?明明没有自己不行,明明恨不得一整天都挂在他身上,明明吃不下了还要哭着勾住他的脖颈,让他不要走,再待一会儿,再待一会儿,不要离开她……
可也正是她,做梦时讲的梦话,都是磕磕巴巴的阿拉伯语。
她是那般美好,明艳动人得恰似初升的朝阳,理想便是她身上那炽热刺眼、照亮前路的光芒。她注定要翱翔于无边无际的天空,而非困于他这小小的怀抱。
他要做的,便是竭尽全力地托举她,让她实现心中所愿,不留一丝遗憾。
至于自己的心,似乎已无关紧要。
他得到了她的爱,便是命运对他的仁慈。他深爱的人亦这般爱着他,他们的身体和命运紧密相连,世上没有比这更划算的补偿了。
他会和她同生共死。
他会永远伴她左右,绝不让她形单影只。
……
最后一天,夜幕似乎没有听到她的恳求,依旧残忍地到来了。
沈念饭后喝了一点红酒,只有小小的一杯,人已经醉的不行。赵涟清第二天一早要送她去机场,所以晚上滴酒未沾,却不知为何也有些醉了,不然为什么要陪着她胡闹呢?他们从沙发滚到了地毯,又从地毯滚到了洗手台,然后是卧室。
卧室的大床铺着黑灰色的床单,她躺在上面美得惊心动魄,雪脸嫣红,杏眸湿润,乌黑的发丝一缕缕黏在汗涔涔肩头,雪白细腻的皮肤柔软似蚌壳里的贝肉。
赵涟清觉得若是能死在这个时候,自己旳人生将会结束得恰到好处。
“哥哥……我吃了好多……”小姑娘揉着小腹,委屈地看着他:“吐不出来的话,会不会……”
“不会。”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他告诉她自己已经做了手术,他是被拔了牙,去了爪的宠物,温顺无害,只有浑身蓬松的绒毛,竭尽全力地讨好她。她的眼睛这下子真的湿润起来了——晶莹的泪珠积蓄在眼眶里,看起来像是一泓清泉。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地步?”
“我绝不会伤害你。”
她哭了,或许是因为醉意,或许是情难自已,那个夜晚,她紧紧抱着他,久久不肯撒手,不停地亲吻、告白、哭泣,直至东方泛起鱼肚白,太阳缓缓升起。她接纳了他给予的一切,整个人身上都是他独有的气味,淡淡的好闻的青柠香,从幼儿园的时候一直闻到现在,从缺牙的小朋友到窈窕少女,从来都闻不腻。
“赵涟清,赵涟清,赵涟清……”
她喊着他的全名,偶尔是“哥哥”,偶尔是“涟清”,但这三个字最得她喜爱,因为喊出了他的全名,他就完全属于她。
而他喊她“宝宝”,喊她“乖孩子”,喊她“念念,念念,我的念念。”她胡乱点点头,说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我们属于彼此,即使去了拉赫维也不会分开。
即使死亡也不会分开。
这句话没有说,却已经心知肚明。
一缕晨曦洒落进纱帘错落的缝隙中,照亮了她眼睫上的泪珠。
她终于沉沉睡去,像一个孩子。
他把她抱在怀中,像一个保护着幼崽的母亲。
在他们的背后,在晨曦的不远处,是终将到来的离别。但幸好,时间为他们放缓了脚步。他们还有最后的时间铭记住彼此的温度。
这抹温热,将在日后的时光里成为一枚甜津津的糖,为他们在痛苦的时候送去些许慰藉。
……
飞往拉赫维的航班定在早上十点。
两人六点钟便早早起身,简单用过早餐后,便驱车前往机场。
她带了一年的行李,把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到时候需要在柜台办理值机,还得过海关,所以最好早点过去留足时间。
车子行驶了一个小时,终于抵达机场停车场。此时,才刚刚七点半,时间还算充裕。车灯熄灭后,四周陷入短暂的安静。
“再呆半小时吧。”赵涟清看了眼腕表:“现在还不着急。”
沈念已经解开安全带,闻言点点头,目光静静地看着车子挡风玻璃上两个人的倒影。
昨晚的疯狂像是一场梦,两个人醒来后,花了很久的时间挑选衣服,将脖颈遮得严严实实。如今冷静下来,她突然感受到了离别的切肤之痛,像是风雨来临前打开了窗户,潮湿的水汽将她吹得浑身发寒,沁入骨髓。
耳畔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循声望去,看到赵涟清从车子的储物盒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皮革礼盒。那个盒子像是一段咒语,让她的心脏突然漏了一拍,一切都在眼前凝固了。
“咔吧”——
清脆的、打开的声响。小小礼盒张开了嘴巴,露出灰色天鹅绒的内里,正中央有一颗白金戒指睁开了温柔的眼睛。它的款式很简单,钻石被切割成细碎的颗粒,围成大小适中的圆圈,簇拥着一枚小巧玲珑、莹润明亮得如同灯泡般的海水珍珠。
在它的内侧,刻有两个花体英文字母——「ForeverOne」
它是如此精巧,轻盈,像一段繁复细致的蕾丝,和她最是相配。
赵涟清凝视着手中的小盒子,眼神里满是温柔,恰似在打量一只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这次你一去一年,整整十二个月,我无法陪在你身边。于是我思来想去,还是要送你一件礼物,用来代替我的衬衣,作为我的一部分随你去拉赫维。”
他用食指和拇指将戒指拿出来,认真地看着她:“要不要它,决定权在你。”
高大英俊的男人坐在安静的车内,手持着昂贵的戒指,目光温柔似水。她只觉得自己好像丢失了呼吸,拼命了眨了几下眼睛,才寻回些许理智。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
为什么要在离别前?
她好想扑进他怀里,任性地像个小孩子一样,说她
反悔了,哪儿都不去,她只要她的哥哥,她只要她的赵涟清。
可她做不到,他也知道她不会那样,所以他给了她一枚镌刻着「矢志不渝」的戒指,牢牢圈住了她的心。
过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雨打芭蕉叶一样的颤抖。
“我要。”
她伸出左手的无名指。
赵涟清垂下温柔的眸光,珍重无比地牵起她的手,将那枚小小的戒指缓慢而又隆重地推到她的手指上。给她戴上的瞬间,他挽起唇角笑了笑,眼睛里泛起细碎而湿润的水光。
“好看吗?”
“好看。”
他牵起她无名指,放在唇边,恋恋不舍地吻了又吻。这次轮到她无奈地勾起唇角,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
值机的速度比预料中的要快,不一会儿,两只大行李箱便被拖进传送带。沈念两手空空,浑身只有一个小背包。
“护照再检查一下,带了吗?”
“嗯,在呢。”
“手机、充电线、电话卡?”
“都在。”
“落地和舒凡尽快汇合,别一个人乱跑,那里不比国内,人生地不熟,很危险。”
“好的。”
“对了,我们的房子马上交付,你想装修成什么风格?”
“……哥,我一年后才回来呢。要不你来定吧。”
“那就等你回来再说,也不着急,一年很快。”
“好。那就等我回来。”
安检口是送机的最后一道关卡,无数的思念和牵挂就要止步于此了。沈念停下脚步,笑意盈盈地仰起小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同样静静地凝视着她,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的每一处轮廓,都深深镌刻在眼底。
“我好像明白,高一那年你在公交车站送我离开是什么感觉了。”
沈念故作欢快道:“那你准备好我的衬衣了吗?”
赵涟清勾起唇角,点点头。
她眼前还是起了一层雾蒙蒙的水雾,让她看不清赵涟清的脸,也看不清机场错综复杂、形状各异的指示牌了。赵涟清轻叹了口气,对她说:“转过身。”
她旋转身体,背过身去。
紧接着,他沉默着伸出手,轻轻将她往前一推,她便迈出步子,朝着安检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128章 遥远的他乡“谁都没法预料自己的死期……
申城并无直飞拉赫维的航班,需绕过战区从苏尔坦入境,飞行时长通常为12个小时。
沈念因为工作的原因去国外出差过数次,对入境流程也还算了解,但这回一落地她便傻了眼——海关处排着长长的队伍,不少裹着黑纱的女人好像嗷嗷待哺的雏鸟,仰起头,踮着脚,满脸焦急地张望着前方的情况。
她拖着两个大行李箱,问了问队伍里的一个年轻人。
“请问你们知道入境要排多久吗?”
这个年轻人会讲英语,但口音极重,沈念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听懂。
“一般要六七个小时。”
“六七个小时?”
年轻人耸了耸肩,表示已经习以为常。
苏尔坦的机场算不得奢华,正值七月份的盛夏,机场内的空调温度调得并不低。乌泱泱的人群挤在一起,嘈杂喧闹声不绝于耳,现场毫无秩序可言。空气中弥漫着香料那独特的气味,混合着刺鼻浓烈的香水味,让人感到格外憋闷,仿佛置身于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之中,实在难熬。
她去队伍前排看了一眼,原来这个海关只开了一个人工窗口,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像是在解读病例似的检查着一个女人的护照,他浓眉紧簇,面带不屑,身后背着一支沉甸甸的步枪。
饶是明白这是一个战时国家,沈念看到那支步枪,依旧有些心惊胆战。
“不行,你们今天不能入境。”
男人残忍地丢下这句话,突然起身拉上了面前的铁栅栏门,将那个女人和身后绵延的长龙拒之门外。身后的人群顿时响起一阵议论声,那个女人不依不饶地扒住铁栏杆:“我每周都要去北岸看望我父亲,一直以来您都知道的,为什么今天拒绝了我?”
“没有为什么,今天你们这些拉赫维蝗虫入境太多了。”
“可我还有两个孩子,他们还得回家吃饭,明天还要上学呢!”
“那关我什么事?”
海关嗤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桌面,准备下班。
女人见状,声音拔高了些许:“求求您行行好吧,不让我回家无所谓,但我的孩子已经排了一天的队,滴水未进,他们那么小,请您让他们回家吧!”
他态度坚决,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女人绝望地大声哭喊起来。身后的人群顿时一阵骚动,他们也要被困在这个狭长的走廊里无法回去,不少人愤怒地大喊大叫。
那海关将步枪上了膛,“卡擦”一声脆响,瞄准了人群。
“谁要当第一个?”
人群沉默了。女人将她的两个孩子熟练地推到身后。
黑黢黢的枪口带着一股凝重的死气,让这些拉赫维人冻得血色全无,闭紧嘴巴。就在这时,海关看到了一旁拿着手机的女人,声音冰冷道:“谁允许你拍照了?这里不许拍摄!”
沈念面色如常地收回手机:“我没有拍摄,不信您可以翻阅我的相册。”
她打开相册,面色坦然地递给了男人。在他半信半疑地要接过去的瞬间,她又把自己的公务护照和记者证递给了他。
“如果您对我有任何怀疑,这里是可以证明我身份的材料,请尽情过目。”
这么多材料递到眼前,海关下意识地接过了护照,仔细地翻阅起来。沈念不动神色地长摁视频进行删除,把手机也一起给他检查。
手机语言是中文,海关摸索着看了一眼,又核实了一下她的记者证,确认信息无误后,便还给了她。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接,问他今天是否能入境拉赫维,那个海关没好气地说:“进不去,进不去!你们这些当记者的难道没听说吗?前几天有人肉炸弹跑到机场附近引爆,这几天都不让蝗虫们走这里入境了。记者小姐,你要是想入境,就等明天吧。明天就不是我值班了,没准我的同事会心软放你进去。”
三天前,为了报复苏尔坦对圣河南岸首都的轰炸,拉赫维的民间武装组织盖尔里又安排了两个会讲波塔语的人,假装成苏尔坦人在机场大巴上引爆了自己。
这次爆炸事故造成了6个拉赫维人、3个苏尔坦机场工作人员丧生。而那6个不幸遇难的平民,全部都是往返圣河南北看望亲人的平民。
沈念曾预想过入境戒严,但没想到会如此严格。她刚想继续争取,那个海关便溜之大吉了。身边的人开始唉声叹气,饥饿的小孩子哭闹不止,大声尖叫起来。
这是她来到这片土地的第一天,还未入境,便已经意识到这次任务的艰难。机场老旧的玻璃倒映着外面橙黄色的天空,明明是碧空如洗,却仿佛笼罩着
一层阴霾,看着让人不安。
于是,当天晚上她便被迫滞留在了机场,和那些疲惫不堪、满脸倦容的男女老少一同度过。幸运的是,第二天值班的海关小哥心情似乎格外不错,放行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沈念排了五个小时的队后,终于顺利入境。
随后,她坐上了联络人阿哈尔的车。
阿哈尔是土生土长的拉赫维人,就职于拉赫维的独立电台,个头很高,皮肤粗糙,穿这白色Polo衫和牛仔裤,这身打扮在此处已经算得上体面。
他受过高等教育,英文很好,一路上都想和沈念聊天,但她昨晚没有休息好,实在是太困,又要倒时差,一上车便沉沉睡了过去。
等到了公寓后,她被人晃醒,看到了车窗外舒凡的脸。
那一瞬间,她神智模糊不清,还以为自己在国内,下意识用中文道:“干嘛喊醒我?”
舒凡没来得及开口,身旁传来了一串含着笑意的阿拉伯语:“这个女人准是睡糊涂了!”
她迷茫地眨眨眼睛,看了眼驾驶座上陌生的中东男人,又看了眼车门前的舒凡,一股莫大的剥离感袭来。
对了,自己在拉赫维。
她已经在拉赫维了。
沈念轻笑一声,揉了揉眼睛,从车里下来。舒凡淡淡道:“你的公寓已经收拾干净了,就在我楼下。有什么事情直接敲我的房门就好。”
“好的。你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一早。”
“来这么早啊。”
舒凡说是总社的安排,他算是派驻点的负责人,除了日常充当沈念的摄影记者以外,还有一些别的工作需要提前对接好。
简答地交流了一会儿,沈念又有些犯困。阿哈尔见状,帮她拎起行李箱,和舒凡一起把她送上了楼。她一进到房间里,精神便如同漏气的皮球一样萎靡起来,汹涌的困意几乎要糊住她的眼睛。
她强撑着精神跟着两个男人上了三楼,把行李箱接过来,道谢。“嘭”地关上门后,她便立刻摸索去了卧室。
卧室的灯没开,也拉着窗帘,漆黑一片,她看也不看,径直朝着房间中央的大床扑了过去,一头栽倒在床上,很快便陷入了香甜的睡眠。
醒来后是下午七点。
昏暗的房间寂静无声,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她在床上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小小的暖黄色灯光把房间照亮。
这是一个普通的拉赫维单身公寓,卧室大约8、9平。墙上贴着漂亮的小花壁纸,正中央是一张黑色的铁艺床,床上铺着纯色的被褥,质量一般,非常薄。
除了小床以外,这个卧室便只能摆放得下一个衣柜了。
她起身,从床上下来,脚步虚浮地来到客厅,打开灯,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上面铺着一条色彩艳丽的长方形桌布,在这略显简陋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醒目。
这张桌子身兼重任,既要充当餐桌,又要兼任书桌,看起来摇摇晃晃的,稍微碰一碰便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除此之外,寻常客厅里必备的电视、沙发,这里统统不见踪影,只有一个开放式厨房和一个脏兮兮的小冰箱,那冰箱看起来年代久远,也不知已经使用了多少个年头。
说实话,比她预料中的条件好一些。
方才坐在阿哈尔的车上时,她在短暂的清醒间隙,透过车窗看了几眼拉赫维的街道。许多建筑物都已被战火炸得破败不堪,千疮百孔,但只要还能通电,里面便依然坚强地住着人。那些没了屋顶的咖啡店,失去大门的小吃店,也都照常营业,顽强地在这战火纷飞的土地上生存着。
这个条件,在拉赫维估计已经算得上豪华。
沈念叹了口气,打开手机,点开赵涟清的微信头像。
晚上七点钟,国内差不多是凌晨0点,赵涟清如果不加班的话,估计还没睡。她说好落地要给他电话的,之前在海关那里不便通话,用微信报了平安。现在已经到了公寓,她怎么的都要打一通视频电话了。
视频通话刚刚发送过去,对方便秒接。
他还在办公室,头顶是明晃晃的白炽灯,背后是沉稳宽厚的展示架,上面摆着律所这些年来获得的荣誉和奖杯。
看到小姑娘素面朝天的面容,赵涟清的眸中闪过一丝心疼,温声问:“到公寓了吗?”
沈念点点头,勾起唇角:“其实中午就到了,我先睡了一觉倒时差。现在打算去吃个晚饭,行李稍晚些收拾。”
“好,先填饱肚子再说。公寓怎么样,安全吗?”
“嗯,挺安全的,算是在富人区。”小姑娘翻转了一下镜头,带着赵涟清在公寓里走了一圈,依次介绍:这里是厨房,这里是卫生间,这里是卧室,外面通往阳台……像是一个准备汇报工作的小朋友。赵涟清也耐心地听着,看到简陋的抽水马桶后,漂亮的眉毛微微蹙起。
“先把家具消一遍毒,不要直接用,特别是直接接触到身体的地方。”
沈念点点头:“放心好啦,舒凡昨天已经帮我打扫过一遍了。真是个田螺姑娘。”
“有他在,我也能稍微放心一点。”
“刷啦”一声,沈念推开了阳台的大门,来到了室外。夜晚的陆风不像白天那般炽热滚烫,带着几分苍茫与寂寥,裹挟着这片土地独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静静地站在拉赫维的夜色中,轻风拂过脸庞。这一刻,一切都变得无比真实,之前的种种都如梦似幻,而此刻,她才真正触摸到了这个国家的脉搏。
她真的来到了拉赫维,这个距离申城七千公里远的异国他乡。战火在这里肆虐,将这片土地上的人和城市都折磨得伤痕累累,痛苦不堪。
沈念深吸一口气,调侃道:“我们俩可是要在这里相依为命了,哥哥这次不吃醋?”
赵涟清勾起唇角:“哥哥为什么要吃醋?只要你能平安,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她浅浅笑了笑,看向镜头里的男人。他的眉眼在细腻的冷光下显得尤其精致,像是一枚莹润的琥珀。沈念凑到镜头前,纤长的睫毛子在镜头上扫了扫,好似在蹭他的脸。
“其实我最爱你了。”她轻轻道:“我爱你超过爱我自己。”
赵涟清看着她,目光温柔,像是一潭映着梨花的湖水。
她说的是实话,他知道。
他也是一样爱她,她也知道。
世界眼花缭乱,他们最爱彼此;全世界有几十亿人,他们只爱彼此。
拉赫维干枯的风,和宽阔的印度洋,都无法削减这份爱的分毫。
一通电话打完后,沈念肚子也饿了,打算下楼喊舒凡一同去吃饭。阿哈尔刚好也在舒凡那里,两个年纪相仿的男人已经熟悉,迅速建立起友谊。
为了表达拉赫维人的热情好客,阿哈尔自掏腰包请两个人吃了顿他最爱的巴姆拉,即是香料煎鸡肉搭配浸过鸡汤、洋葱汁的烤面包,还有带有烟熏味道
的牛肉斐麦汤。
沈念肚子空空,吃得津津有味,这让阿哈尔非常高兴。
“这家店我从小就爱来,待会儿结账的时候老板会给我打八折。你们觉得味道怎么样?”
“还不错。”舒凡点点头。
“喜欢的话下次你们可以自己来,这里距离你们公寓也就两条街,结账的时候记得说你们是阿哈尔的朋友,请他便宜一些。”
年轻男人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仿佛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沈念乖巧道谢,他说不客气,等以后有空了,还会带他们去其他好吃的店。
这家小店口味的确不错,价格也便宜的出奇,三个人吃了三份巴姆拉和肉汤,竟然只花了人民币20多块。临走前,胖乎乎的老板跟沈念说请继续光顾他的生意,送了她一小罐可乐。
沈念笑着接过。
没想到第二天,这家店便消失不见。
那是在傍晚时分,老板正在给一个饥肠辘辘的中年男人上菜,他刚放下盘子,男人就引爆了身上的炸弹,将他自己、胖老板、这家三代人苦心经营的小店、以及店内用餐的一个初中生被炸成了碎片。
原因仅仅是因为这枚人肉炸弹看到初中生穿着干净的白球鞋,觉得他一定是苏尔坦人。所以他干脆利索地决定,要将这个面庞稚嫩的初中生送入地狱。
沈念知道这件事情后十分难过,在她和阿哈尔、舒凡的三人小群里转发了这个不幸的新闻。阿哈尔十分惋惜,连发了好几条语音抒发沉痛的心情。
但很快,他又给二人丢来一个别的餐厅地址:“如果你们还想吃巴姆拉的话,这家店也不错。要不明天我们就去吃吧,这种美食多吃一次就赚到一次,毕竟在这里,谁都没法预料自己的死期。”
第129章 突袭“你该走了。”
拉赫维和苏尔坦之间的风波并未就此平息。
两个月后,苏尔坦针对拉赫维展开了更为猛烈的军事打击,以报复近期愈演愈烈的冲突局势。在此期间,首都亚加的通信基站遭受严重破坏,网络信号时断时续。
在这种情形下,沈念与赵涟清每日的通话不得不取消,只能瞅准信号良好的时机见缝插针地通个电话。然而,更多时候,由于战事升级,突发的示威活动与报复行动愈发频繁,她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了属于自己的休息时间。
于是,在夜深人静之际,她重拾记日记的习惯,在难以分辨是流星还是导弹划过的夜幕之下,将异国他乡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一一记录下来。
以下是经她本人及华星社同意,对外公布的日记节选内容。
8月23日晴
阿哈尔瘦了许多。
初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和舒凡身形相仿、高大健壮的青年,笑起来会露出洁白的牙齿。但近来,自两个月前苏尔坦宣布军事打击升级后,他便日渐憔悴。我问他近况如何,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如今亚加已没有店铺能做巴姆拉了。他活了25年,头一回在自己的家乡找不到巴姆拉可吃。
后来他精神状态又回来了,因为他们家附近停水停电,连续三天没有水喝,他们一家七口人只能排队去河边打水,河水很脏,附近有人在这里牧羊,一些羊会在里面排泄洗澡。
但这都已经算不上难题,阿哈尔感谢上苍说多亏了这条水沟才让他们一家人活了下来。“吃不到巴姆拉好像也没什么,人要是没水喝,那才是大问题。”他喃喃自语。
8月29日晴
今天,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的人肉爆炸现场。
本来想和哥哥电话沟通此事,但拍摄完现场以后,已经是国内的凌晨,他一定睡了。最近他休息得不太好,频繁失眠,似乎是受我这边战事的影响。我在微信上和他发了保平安的消息,过了一周才发过去,他几乎要疯了。
我同样心急如焚,实在不忍心看着他因我而变成这般模样。
所以今天这件事情,我只能告诉我的日记本,我亲爱的日记本,你无法想象我经历了什么——一个20岁的妙龄少女带着炸弹,在一个公交车站台附近引爆了自己。附近有苏尔坦人的小学,一个苏尔坦小学生当场身亡,那名小学生才刚刚八岁,比平时早半个小时出门,只为去学校练习舞台剧演出。
我和舒凡开车到了现场,警察已经拉起警戒线,有一个倒霉鬼正在分拣地上的尸体。那个可怜的小学生已经碎了,他的妈妈跪在血泊里,抱着她儿子的碎块大声哭号。看到我们拿着摄像机后,她突然冲过来,把她手中的碎肉递给我们看。
“我的孩子做错了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个战争是他引起的吗?这里的仇恨与他有关吗?为什么死的人是我的儿子,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啊!”
舒凡面无表情地将画面拍摄下来,我一阵恶心,几欲呕吐。然而这几个月来,拉赫维的街道上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火药味,我竟渐渐习惯了,这次总算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拍摄完现场后,我们又驱车前往另一个葬礼——那名人肉炸弹少女的家。
和哭号的苏尔坦母亲相比,这里的气氛要庄重、肃穆很多。虽然这个妙龄少女死去了,但大家不甚感到悲伤,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满脸骄傲的神情,含着眼泪,抱着她的相册坐在灵台前。
我们采访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用满是敬佩的语气,将自己的女儿称呼为“烈士。”
他激动道:“她杀了一个苏尔坦人,不是烈士是什么?你看,这么多人排队来吊唁她,我们为她感到骄傲。”
“你们家还有别的孩子吗?”我问。
“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他们在上学吗?”
“都在读小学。”说着,他喊来靠在墙角的那个怯生生的小男孩,将他一把抓了过来,指着舒凡的镜头,厉声呵斥:“瞧你什么样子!哭什么!你姐姐成为了烈士为家族争光,你以后也不能丢脸!”
小男孩闻言又哭了起来,眼神里充满恐惧。
我有些于心不忍,皱起眉头:“他还小,您不必苛责他……”
“他都十岁了,在拉赫维,孩子活到12岁就得去成为勇敢的战士。这小子也不例外,他会追随他姐姐的脚步,杀掉更多的苏尔坦人。”
我有些震惊,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小男孩的脸上,他的眼睛满含泪水,充满了对姐姐的不舍,和对战争的恐惧。我还看到了在身后的茶几上散落着小孩子的玩具,全是各式各样的步枪、火箭蛋模型,和现实中的武器一样,散发着残酷的气息。
临走前,我找到小男孩,问他为什么要哭,是不是在想他姐姐。他点点头,给我们看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少女穿着学士服,抱着自己的弟弟妹妹,看起来温和而无害。
“她已经读了大学吗?”
小男孩红着眼睛,点点头:“她原本会成为一名儿科医生。”
9月3日晴
哥哥,哥哥,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清晰地知道,战争是一件残酷的事情,可亲临战场,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脆弱与无能为力。我无法时刻保持清醒冷静、坚强果断——唯有在镜头前,当舒凡将镜头对准我,我拿起话筒的那一刻,我才仿佛重新获得了力量。
你告诉我,一周前我发在个人社交媒体上的短视频上了热搜,应该是儿医少女的那一条吧?我竟然都不知道此事。其实,我自己本人也很受触动,剪片子的时候哭了很多次。
战争最无力的地方就是,互相伤害的平民都是普通人,始作俑者始终安然无恙。这是一种无法将手伸进长靴里挠痒的无力感。
苏尔坦人和拉赫维人都是有血有肉、会流泪的普通人,大家都是父母的孩子,也可能是孩子的父母,他们有理想、有梦想,有自己的朋友和伙伴,为何非要置对方于死地呢?
为什么非得伤害无辜?为什么要互相残杀?为什么要有战争?
我看到经历枪战突袭后的公寓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废墟中哭泣。那曾是她的厨房,如今已被火箭炮夷为平地。她失去了家园,没了食物,也没有了未来,或许某天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街头。
孩子们在一旁捡着地上铜黄色的弹壳,对老太太野兽般的哭号声早已习以为常。
那些孩子才十一二岁,已经背上了步枪,沉甸甸的枪械压着他们稚嫩的肩膀,他们对舒凡的镜头扮鬼脸,问我要零钱去买大饼吃。
“你们以后想做什么?”我问他们。
“当炸弹。”
“你们不害怕吗?”
“不怕呀。”他们满不在乎地笑着说:“死后我们会成为烈士的。我们要为家族争光。”
9月20日多云转晴
今天天气稍微凉爽了一些,我和另一个通讯社的记者约好喝咖啡。
8月底前后,天气依旧炎热的时候,我去海边散步,遇到了莉迪亚。她是英国人,听说我参与报道了马拉松爆炸案后,便对我产生了兴趣,跟我成为了朋友。哥哥,你知道吗?她真的好高,感觉要有一米八了,肌肉也很结实,在她面前我简直弱不禁风。
对了,要是你现在见到我,说不定都认不出我了。我已经很久不曾化妆,前些日子收拾衣物时,翻出之前从国内带来的西装套裙,感觉恍若隔世。我不仅不化妆,头发也很少洗,因为这里时常停水,每天裹上黑色冲锋衣就出门了。
我和舒凡都见过了彼此蓬头垢面的丑陋模样,约好回国后都把这段记忆忘光。
再说我们一起喝咖啡的事情,这家咖啡店其实有一半被炸成了废墟,我
和莉迪亚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老板好心地过来提醒我们:“这个位置容易被袭击,你们最好换个座位。”
我心里有些忐忑,犹豫不决,莉迪亚却满不在乎地笑道:“可这里阳光最好呀。”
英国人对阳光的喜爱真是深入骨髓,果不其然。
出乎意料的,这家店的咖啡很好喝,巴姆拉也做得不错。下次我要带阿哈尔来吃,他已经很久没有吃到巴姆拉。
9月25日晴
那家咖啡店被火箭炮袭击了,阿哈尔没能尝到,他很遗憾。
他问我自己是不是被巴姆拉下了诅咒,从此以后再也吃不到了?我说你别胡说,要么找一下菜谱学一学。他一脸认真地拒绝了,跟我说在拉赫维男人从来不下厨房,如果被人发现偷学菜谱,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10月3日阴云
报复,又是报复。
一个炸弹在校车必经之路爆炸,死了二十多个拉赫维孩子和两个苏尔坦士兵。
那枚炸弹之所以放置在那里,是因为苏尔坦人在每个跨区的路口都设置了岗哨,两个士兵将车子拦截,上车检查的时候,一个青年走到车头前,化为一团炽热的火焰。
那是迄今为止死亡最多的自曝袭击,也是至今为止我最无法忘怀的梦魇。我拍着拍着忍不住哭了出来,因为那些孩子都才上幼儿园,很多孩子被炸得只剩一半,小小的一半,像是被人撕成片的杏鲍菇。
舒凡问我还好吗?我点点头,将眼泪擦去,咬紧牙关用我的手机记录下一切。
我绝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这是真实的战争,真实的冲突,活生生的人被仇恨撕成碎片。人们聚在一起开会,就能换来和平吗?那群身着西装革履的人,聚在一起讨论由他人代写的议题材料,能带来和平吗?不能。
战争太残酷了,太残酷了,人命如草芥,活生生的人不过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没有亲眼目睹此等残酷场景的人,恐怕不会明白这种令人战栗的恐惧。
至少让我把正在发生的事情,把此地的真相告诉世界,告诉和他们一样的普通人。我们力量虽然渺小,但世界就是由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组成的。
我要把真相告诉世界,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
10月13日,早上下了一场小雨,干燥的空气难得湿润起来。
沈念起床后,看了会儿外面的雨景,打开了日记本,打算把下雨这件事记录下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面膜了,一开始她没能适应这里干燥的气候,把囤了一年的面膜都用光了。现在物流进不来,她只能湿敷一些保湿水。
终于下雨了。
雨后的空气清新安宁,少了许多血腥味和火药的味道,她很喜欢,把公寓里的窗户都打开,好好地通了会儿风。
今天暂时没有什么事情,她找了处信号好的地方,给赵涟清拨了视频通话,那边秒接。
时隔大半个月未见的面容出现在镜头里,她满怀思念地伸出手,隔着屏幕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
“哥哥好像瘦了。”
赵涟清刚要开口,便咳了几下。沈念连忙问:“你怎么了?”
过了几秒钟,他缓了缓呼吸,平静地冲小姑娘摇了摇头:“没事,最近申城降温,我可能有些着凉。”
她微微蹙眉,连忙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脑海里飞速换算了一下,现在竟然是国内时间凌晨四点半!
他是没睡觉,还是已经醒了?
“你还在加班吗,为什么这个点还不去休息?”
赵涟清愣了愣,似乎也才注意到时间,神色略微局促。
“嗯,马上就去睡觉。只是突然有预感,今天或许能等到你的电话。”
他说罢,缓缓笑起来,也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脸颊。沈念方才星星点点的气恼顿时消散,一股无奈弥漫心头。
“哥,照顾好自己,答应我。”她认真道:“如果你过得不好,我会比你更加心痛。”
赵涟清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敲响,舒凡的声音如骤雨般急切地响起了起来。
“沈念,你在家吗?苏尔坦方才突袭圣河南岸,我们五分钟后立刻出发!”
屏幕里的男人闻言,立刻将唇边的话咽了下去,轻声道:“你该走了。”
沈念直直地看着他:“哥,你方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赵涟清温柔地笑了笑,面色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
“没什么,就是让你注意安全,你也不要让哥哥担心。”
第130章 沈念耳畔边,似乎有谁在喊自己的名字……
挂断视频电话后,沈念立刻穿好衣服,一把抓起提包,匆匆往外走去。
舒凡已经在楼下等着。他靠在一辆破烂的红色雪弗兰旁,冲她滴了滴喇叭。
沈念熟练地坐上副驾驶,系上安全带:“什么情况?突袭地点、时间和伤亡人数有了吗?”
“突袭刚发生不到五分钟,目前了解的信息太少,至少有一所小学和一家医院遇袭。”舒凡启动车子,老旧的发动机发出一阵刺耳的吭哧声,几乎将他的声音淹没:“伤亡人数暂时不明。”
“医院?”沈念瞪圆了眼睛:“他们疯了,为什么要轰炸医院?”
舒凡浓眉紧蹙,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快:“问就是误袭,这种借口都用烂了。待会儿估计不会让我们拍摄。做好随机应变的准备。”
沈念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他们虽然是记者,但战场上枪炮无眼,能保护他们的只有身上印着「PRESS」的防弹衣和一顶防弹头盔。且很多违反国际人道主义公约的作战行动里,揭露真相的记者也会被灭口。
这次苏方轰炸了医院和小学,已经明显违反了人道主义条约,舒凡的担忧不无道理。
沈念的神情凝重起来,她突然侧过头道:“待会儿你尽量拍到医院和小学的镜头,如果他们阻拦你,你就佯装配合,我的手机会一直开着录像模式,可以帮你偷拍一点。”
这是个容易引火烧身的办法,舒凡的脸上写满了不赞同。
但却是一个双重保险,至少可以保证一个人能拍到医院和小学受袭的画面。苏军如此公然违反人道主义公约,他们的视频若是能公布出来,在国际舆论上必然会引起哗然,到时候拉苏的停战协议,说不定可以再次提上议程。
舒凡最终也没有拒绝,沉沉地点点头:“注意安全,及时撤退。”
“你也是。”
到了地方,两个人才发觉事态远比想象中更加严重。被轰炸后的现场惨烈无比,饶是舒凡这种见惯了战争场面的摄影记者,都感到毛骨悚然——整个医院和小学几乎已经夷为平地,四处都是白蒙蒙的灰尘和瓦砾倒塌激起来的烟雾,火箭炮残余的硝烟味争先恐后地涌入每个人的鼻腔,还有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血,到处都是血。
鲜血的颜色在满目破败中显得尤其刺目,从砖瓦的缝隙中流出来,从挂在树上的残肢上滴下来,从坐在大马路上捂着脑袋呆呆
傻傻的孩子手中溢出来。
幸存下来的人们似乎还没能从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回过神来。他们衣衫褴褛,身子蜷缩成一团,眼神空洞,茫然地望着眼前仿若地狱般的惨状。一个小孩子浑身是血,跌坐在地上,无助地放声大哭。他的后背,整张皮都被高温烤焦,裂开的缝隙中,隐隐可见血肉模糊的鲜肉。
舒凡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咒骂了一句,立刻掏出摄像机开始录像。头顶湛蓝色的天幕上,苏尔坦的轰炸机还在盘旋飞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轰鸣声。
沈念走到镜头前,面色苍白,声音微微发颤。
“现在是10月13日,就在一个小时前,苏尔坦君方突然对圣河南岸居民区发起了军事袭击,此次袭击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我背后的一所小学和医院不幸遭到轰炸,目前已被夷为平地,伤亡数目尚不清楚。此次轰炸的目的还未明确。不过,据我方联络人提供的线索,不久之前两名苏尔坦哨兵被人肉炸弹轰炸身亡,此次袭击极有可能是苏尔坦方的打击报复……”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沈念猛地扭过头,循声望去。只见三个苏尔坦士兵,手持步枪,正将几个幸存的小学生逼到破损的墙根处,喝令他们抱着脑袋跪下。
沈念给舒凡递了个眼色,男人立刻将镜头对准了那三个准备开枪的士兵。其中一个士兵看到了他们,冲两个人举起枪口,厉声道:“喂!快放下,这里不允许拍摄!”
舒凡面不改色,稳当当地举着镜头,将那些孩子恐惧的眼神悉数拍了下来。那个士兵见状,立刻走了过来,冲他们大吼:“你们听不到我说话吗?不许拍摄!立刻给我滚开!”
沈念用波塔语道:“我们是华星社记者,有报道权利,这里也不是涉密地区,你无权要求我们终止拍摄。”
“管你是谁!”他抬起步枪,狠狠朝着舒凡的摄像机砸了过来。舒凡反应极快,身子一闪,躲开了他的袭击。士兵见状,怒吼道:“该死!再不给老子滚,我就杀了你们,不管你们是哪个国家的记者!”
果然,预料中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沈念藏在袖子里的手机,悄然倒立着滑了出来,恰好露出镜头的位置,开始不动声色地拍摄。沈念冷静地与面前的士兵周旋:“好的,如您所愿,我们不会继续拍摄了。但是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你们要轰炸学校和医院?他们都是无辜的平民!”
“这只是误袭。”士兵冷漠道:“而且记者小姐,你难道不知道前几天有人在校车前自我引爆,殃及了我方的两位哨兵吗?”
“我知道,当时我也去现场报道了此事。”沈念亮出了自己的中立立场,试图缓和气氛:“我不认为暴力是可取的,也不赞同以暴制暴。和平对普通人而言才是最好的办法……”
“那两位士兵是我们的朋友。”苏尔坦士兵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两个人都不到十五岁,他们死后,其中一位士兵的母亲悲伤过度,在昨天自杀身亡。你说和平?我不相信这里还会有和平,记者小姐。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放下手中的枪。我的朋友们死不瞑目,他们在等着我为他们报仇雪恨!”
说罢,他转过身,迈开步子回到自己的同伴身边。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小孩子突然一跃而起,扑到附近的一个士兵身上,作势要抢夺着他的步枪。
那个士兵大惊失色,慌乱之中,一脚将那小孩子踹到了一旁。
还没等那个小孩爬起来,三个士兵便举起步枪,“突突突”地疯狂扫射起来。一时间,石子乱飞,尘埃四起,那个勇敢的小孩子身上多了几十个弹孔,他不甘心地瞪圆了眼睛,头一歪,死了。
几个小孩子被惨烈的尸体和鲜血吓得失声尖叫,顿时四散逃跑。士兵们骂骂咧咧地又举起枪,将滚烫的枪口对准了他们,仿佛捕猎般一个接一个地开枪击杀。
“嘭!嘭!嘭!”
子弹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雪白的尘土无数。仅仅是一眨眼的瞬间,便又有两个小孩子倒在了血泊里。
一个小小的身影朝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那是个灰头土脸,头发微蜷的小女孩。她看着沈念,伸出双手,含着眼泪恳求道:“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不远处,苏尔坦士兵看了过来,怒声骂了句什么,抬起手中的步枪对准了小女孩的方向。
沈念在那一刹那,大脑还没有做好决定,身体便已经反应过来。
她一把抓住小女孩拼命伸过来的脏兮兮的小手,带着她钻入了旁边的小巷。
……
耳畔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以及紧随其后的不绝于耳的辱骂。
沈念死死抓着小女孩的手臂,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她在拼命地跑,几乎激发了这具身体里的极限求生欲,跑得两侧的小巷都化为了一抹锐利的白光,飞速地从身侧一闪而过。
舒凡紧跟在她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将小女孩护在正中间,在狭窄的巷子中飞奔。
一个苏尔坦士兵紧追不舍,始终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朝天鸣枪,试图以此恐吓他们停下。有一次,一枚子弹擦着沈念的脸颊飞过,发出蜜蜂振翅般的嗡嗡声,让她的耳朵瞬间火辣辣地疼痛起来。
她置若罔闻,跑得更快,几乎要忘记了双腿的存在。
直到面前出现了一条死路。
三个人喘息着,绝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到一颗黑漆漆的枪口,讽刺无比地对准了他们。
“命运让你们葬身此处,绝非是我残酷无情。”苏尔坦的士兵冷冷笑着,看着他们像是看到了将死之人,食指缓缓勾动板机:“下辈子别再生一副好心肠……”
话音刚落,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士兵开枪的动作猛地一顿,下意识抬起头,瞳孔瞬间急剧收缩。
“妈的……怎么会这样?”
是一架苏尔坦轰炸机。
它宛如一个巨大的死神,庞大的机身将狭窄的巷子完全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士兵吓得脸色惨白如纸,立刻收起枪,转身拔腿就跑。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一枚小巧却威力巨大的炸弹垂直落下,瞬间爆发出一道刺眼夺目的白光,那光芒仿佛来自地狱,又似天堂。沈念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迅速将小女孩紧紧护在怀里。
耳畔边,似乎有谁在喊自己的名字。但很快,那个声音就淹没在了随之而来的巨大爆炸声中。
“轰隆——”
史无前例的巨响激起一阵灰色的尘埃,碎砖如同雨点般迸溅到了半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砸得人血肉模糊,痛苦不已。
她的脑袋好像被重重袭击了一下,脑浆好似被搅匀,整个人如同落叶般甩上了前面那堵高墙,又狠狠摔在地上。剧烈的痛苦伴随着清脆的骨裂声袭来,沈念用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血红的世界。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鼻尖,不知道是她的,还是小女孩的。
她
眨了眨眼睛,想要找到舒凡,却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
好痛,四处都在痛。
要死了吗?
她还没有把这个视频剪辑好公布于世,还没有让世界知道这场军事报复的真相,那些死去的无辜的孩子,那些互相残杀的平民,那被阴霾笼罩、看不到一丝曙光、绝望到令人窒息的现实……都还未被世界知晓!
她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
她不能就这么结束。
一道殷红的血流从额角缓缓滑落,冲开了她脸上脏兮兮的尘埃,顺着下巴,流入那浓密而干枯的乌发之中。
她突然感觉有点冷。
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仿佛要将她吞噬。
知觉随着体温逐渐消失,耳畔边的轰炸声、哭嚎声也一同消散不见,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无比清净,好似某个下雪后的冬日清晨。
老赵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穿着那身熟悉的派出所警服,身姿高大挺拔,笔挺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的双眸中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接着,扎着高马尾的李雁也出现了,还有拖着行李箱出差归来的母亲、年少稚嫩的陈雅路、穿着海军领子上衣的舒凡、拿着琴谱的叶阿姨……这些曾经无比熟悉、色彩鲜明的身影,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在她眼前一帧一帧地交错闪烁,又似旋转不停的走马灯。
最后,她看到了少年时期的赵涟清。
在那个阳光如同鸡蛋黄般温暖的傍晚,楼道里的灰尘在空气中欢快地舞动。他出现在那扇墨绿色的防盗门前,身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俯身温柔地问:“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当我妹妹,我当你哥哥,好不好?”
沈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郑重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