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内温度21摄氏度,湿度53%。航行状况良好,即将驶离崩落星系。”

    艾尔坐在舱内休息室一侧的吧台软椅上,看着舷窗外浩瀚深邃的星宇。崩落星系第七星和其它与之连缀着的星球已经被远远甩在星舰之后,在黑暗中隐没成深青色。球体之上浮动着一层昏暧的光芒,让人不由觉得是星球上沙暴的缘故。

    他即将要离开这里了。

    距离上一次长途航行已经过了近六年。那时候他作为窃国之乱的要犯,在逃亡路途上被联盟上将李登殊带回。最后也正是因为他的回返认罪,让原本已经被判处死刑的郑杨得到宽赦,改为在帝国监狱塔底层终身监禁。

    往事汹涌如潮水,于其中的人浮浮沉沉只觉得头脑发昏。而那些过去涌上头的瞬间,艾尔只剩下了一个清晰的想法:

    已经过了六年了。

    “你在想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艾尔没有回头,来人靠过来把酒杯放在了他手边。

    “果酒,不醉人的。”姚柯大剌剌坐到艾尔旁边,自己端着酒杯灌下去一半:“今晚我们就能穿过穹顶系统到达第三交换站了,你要在那里换坐客行舰,到了那里,你的旅途就不再由我护卫了。”

    “怎么样,殿下,”姚柯执着酒杯去和艾尔手边的杯子一碰:“还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

    “不如直接说你还想知道什么。”艾尔撑着下巴看着窗外,语气懒洋洋道:“这样兴许我还能发发慈悲心回答你。”

    姚柯脸上的笑意突然就僵住了,他沉默了许久后一口灌完了杯里剩下的液体。转向舷窗和艾尔一起看着外面的星宇。

    “为什么,”姚柯声音发紧:“郑杨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艾尔早该想到,他清退周围的护卫就是为了这个问题——然而这个问题他也没法作答,不管姚柯怎么问,他能给出的答案就只有一个:

    “我不知道。”

    姚柯手下禁不住用力,几乎是要捏碎手里的杯子,然而当他转头看向艾尔的时候,他发现小王子眼中并没有敷衍和推诿。他以十分坦然的态度给出了这个仿佛搪塞的答案。

    “难道,你真的……真的像传言中那样,”姚柯看着他,又有了几分迟疑:“窃国之乱期间都处在昏迷期,对外界一无所知吗?”

    姚柯的话仿佛切中了艾尔的什么痛点,让他瞬间抿紧了唇。姚柯看着血色从他脸上一点点褪去,神情更为复杂:

    “安斯艾尔,”姚柯道:“我的父亲作为郑杨的亲部,却在窃国之乱中被郑杨亲手击杀,而后抛尸乱流。身为人子,我甚至连为他收敛尸骨都做不到。”

    “你懂得我这些年来所有的痛苦吗?”

    “如果窃国之乱期间你确实一直在昏迷中的话,那你当时在审判庭完全可以出面与郑杨割裂,只要你指控他,他就一定会判处死罪。而你今天还会是帝国的王子,所有的屈辱你都不用遭受……”

    “姚柯少将,”艾尔偏头打断他:“我觉得我的话似乎让你有了什么误解。我的真诚基于一位失去父亲的孩子想知道真相的痛苦,我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为自己开脱的想法。”

    “即便战争时我一直处于昏迷期,”艾尔起身:“我的外祖父所做出的任何决断等同于我的选择,我尊重且认可,这是我对我的所爱之人赋予无条件的信任……当然除却最后,他想要舍弃自己保全我,而将我遣送逃亡这件事。”

    “安斯艾尔,”姚柯咬牙:“你果然还是冥顽不灵……!”

    “姚柯少将,”艾尔打断他,所言字字见血:“如果你真的想要知道真相的话,不妨看看当下。当年背负背叛罪名死去的姚中将难道真的是被我外祖父误杀吗?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那帝国为时三年的大清洗过后,为何你还能活着,安然坐到少将这个位置?”

    “要知道,”艾尔弯腰凑过去看着他的眼睛:“即便是窃国之乱里只在舆论战里为郑杨系发声的人,也都落了全家被杀的下场。而你,姚柯少将,作为郑杨直系亲部姚中将遗孤的你,为什么能安然活下来呢?”

    “安斯艾尔!”姚柯目眦欲裂,吼道:“我不许你污蔑我的父亲!”

    艾尔看着他,神情复杂中怀带了一点悲悯:“那就不要试图从我这里找救赎,姚柯。我只能给你这样的答案。”

    姚柯几乎恨得将牙咬碎,艾尔神情中那点悲悯更是刺痛了他。少将忽地起身:“是啊,殿下。毕竟当年窃国之乱中,最终大义出面指证郑杨、让他定罪的,也是你的亲卫不是吗?”

    “在帝国大清洗中活下来,和郑杨系有关的,可不止我一个。”姚柯讥笑:“还有诺里·亚丁顿啊,在作为主子的你在牢里受审的时候,他可是作为帝国的第一功臣得到了嘉奖,到现在已经成为了上将了啊。”

    看到艾尔神情中一闪而过的痛苦,姚柯终于在挣扎中感受到一点快意。他忍不住在休息舱里放声大笑起来。最终艾尔深深凝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

    临近晚上八点半的时候,星舰穿越了穹顶系统。

    艾尔躺在床上,看着那层幽蓝的薄膜穿入星舰内部,又从自己身上扫过。等那层蓝色消失在目光所及之处的时候,他终于得到了一种由衷的解脱感。

    从六年前艾尔被流放崩落星系后,穹顶系统就载入了对他的射杀指令,一旦他试图穿越边境线离开崩落星系,就将在穿过那一瞬间被系统射杀。

    而现在,射杀指令在联盟和帝国的公议下被解除,他终于可以坦然走出流放地。艾尔翻起身来站到客舱的舷窗前,看着外面流落漫天的星辉,内心除解脱之外,还涌上一股不舍。

    如果还在崩落星系的话,那么他现在大概正窝在沙发上看着收讯不良的老式电视机,潘西会抱着自己的鱼缸在屋里跑来跑去,骚扰到准备晚饭的傅荣淮的话还会引发一轮骂架。

    而言泽会永远沉默无言地安忱卧在他不远处,偶尔回头叫他一声“艾尔”。

    而现在,他已经彻底和那种生活告别了。

    虽然对他来说这不过是生活从一种常态进入另一种常态——或者更正确的说,这就像是回归正轨。毕竟安斯艾尔一直以来都是遵循帝国礼教的小王子,而在蓬蒿满长、风沙漫天的没落世界里横空出世的路泽才更像一场意外。

    他原本不属于那里。

    帝国的小王子即便失去了皇位继承权,也依然背负着责任。六年前权力倾轧里流出的鲜血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他终有一天要付出代价,无论是帝国还是联盟,都有很多像姚柯或不像姚柯的受害者,始终用怒张的眼睛直视他的魂灵。

    艾尔深吸了一口气,站在舷窗外看着不远处在深空中发出蓝色光芒的第三交换站,后知后觉自己的手指有些僵冷。

    他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对恐惧和害怕这两种情感麻木的,或许是抵达崩落星系的时候,又或是站上审判庭看着诺里指认外公和白乔的时候,又或是更早一点。

    那个他混沌记忆的开端,在被迫分化为omega后身体澎湃发热、却强硬忍受不适撞破玻璃从高空坠落的瞬间。

    艾尔攥紧了手,身体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激动开始隐隐发抖。

    不管怎么样,艾尔心念道,一定要救出外公。

    救出外公,然后找回妹妹,与世上仅剩的两个亲人重聚——这次无论如何,该轮到自己站在他们前面,保护他们不受伤害了。

    这是他唯一、也是最重要的愿望。

    沉思间休息舱的门突然被敲响,艾尔应了一声,来人便不客气地推了门。

    姚柯的情绪大概还不怎么妙,但还是站在门口压了性子冷脸同艾尔道:“殿下,我们就要抵达第三交换站了,请你做好准备,我们即将登陆。”

    艾尔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径直朝门外走去。临到门口却发现姚柯还是杵在那里一动不动,艾尔仰头看他,心情同样不怎么美妙。

    “殿下,”姚柯算是有礼度地退开一步,没再严实挡住走廊泄进的光。他看着艾尔道:“你至少收整一下,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像——”

    艾尔只觉得莫名其妙,姚柯表情微妙地看向他的头发和眼睛,话说得像在漂浮:“至少像安斯艾尔一点吧。”

    艾尔后知后觉地从走廊墙壁的倒影上发觉了问题所在——他在崩落星系为了不暴露身份,把原本白金色的头发染成了浅棕色,属于卡尔纳特家族独有的异瞳血统也靠着潘西外购来的美瞳解决了。以致于现在的艾尔完全与之前该有的特征剥离,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这可有点麻烦——美瞳可以现卸,但是头发总不能现染。

    艾尔对于自己还要扮得像自己一些这件事有几分不满,甚至向姚柯发出异议:“难道我还能假扮我自己吗”。而姚柯少将的表情在听到这句之后变得更为微妙,交代了手下几句后竟然迅速给他拿来了一顶假发。

    艾尔看着递过来那顶足以以假乱真的白金色假发,在几个beta簇拥下被半强硬地戴了上去。他摸着头顶的假发质感不由心生怀疑,难道姚柯还真的密谋过让谁来假扮他吗?

    然而那点怀疑没来得及说出口,随着星舰一阵微颤,核心控制器停止运作。他们已经成功抵达第三交换站。

    崩落星系边缘的第三交换站作为黑洞出现后人类逃出崩落星系时第一个修建的中继站点,其构造完全参考了诺亚方舟来进行。它依据引力计算公式沿着崩落星系的穹顶和另外两个交换站一起呈环形前进。

    此刻星舰与交换站对接完成,艾尔换好了装束,甚至来不及对着镜子看一眼就被姚柯催着下了舰。交换站里还有帝国的联姻使团队伍,等他在签署婚仪后联姻使团会先一步乘坐快行舰带着婚书出发,而他则在交换站里等待联盟的大型客行舰队的到来,而后在整个星际的注目中巡游过半个长明星系,抵达联盟首都默斯顿。

    整个巡游过程还将会在帝国和联盟进行实时转播,艾尔发誓姚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明显是一种嘲笑,在艾尔冷斜过去一眼后才有所收敛。通过交换通道后,姚柯手下的就都留驻在了外舰,只剩下姚柯和艾尔两个人一路前行。

    “等到过了前面的卡口,我就算是任务完成了。”姚柯落后艾尔半步,话说得凉嗖:“我一定会看你签完婚仪再走的。”

    “你可以再幸灾乐祸一点姚少将。”艾尔没心情跟他打嘴官司,见眼下无人,又压低声音问道:“我问你,帝国内部有没有查到莉莉安逃去了哪里?”

    姚柯沉默了一瞬,艾尔猜测他大抵是在说鬼话和不说话中摇摆了一下,结果张口居然说了人话:“公主逃婚后帝都全面戒严,同时全国各地关卡都在严查,甚至连外出都有所限制——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还在帝都附近。”

    通过第一个扫描关卡后又是一段长廊,艾尔在拐过弯后突然顿了下步子:“姚柯。”

    “你不用说,我知道。”姚柯步子不停,也没去看艾尔的眼神:“我,以及帝国其他民众,即便再恨你和郑杨,也不会对莉莉安公主有半分迁怒。她是无辜的。”

    “只要有需要,我会尽我所能去帮她。”

    *

    或许是因为姚柯的话卸下了艾尔心头千钧之重的石头,接下来小王子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抵达大厅艾尔先面见了帝国的联姻使团和第三交换站的驻军,得知了联盟舰队由于路上突发事故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能抵达。

    在睽违已久的交际会谈后,艾尔被带到了室内签署婚书。原本似乎还有军方媒体希望入内进行拍照,结果被联姻使团正使婉拒了,解释这是联盟和帝国商讨过后决定保密的流程。

    婚书被摆放在桌子的正中间。

    婚仪他只略略扫过一遍,便对那些冗长的字句没了兴趣。反而是一边表面简约却内里满是豪奢的婚书引发了艾尔的兴趣。婚书的封面上同时印了帝国的黄金蔷薇与联盟的苍银白鹿,伸手掀开的时候甚至拂下一层碎金。

    而内页则是简单的祝词,由帝国皇帝和联盟元帅亲笔写了两句。忽略过艾尔叔父伯温森那句例行公事的“祝贺新婚”,还是联盟元帅那俏皮又满含关怀的长句祝福显得更真诚。

    艾尔视线下移,落到了婚书的末尾,右下角那一方空白想来是留给他的,而左边已经落下了一个人的字迹。

    李登殊。

    联盟上将字如其人,一样的清隽挺括。艾尔忍不住盯了几秒钟,然后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在另一边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安斯艾尔·卡尔纳特。

    他在落笔时候突然很好奇李登殊那时候在想些什么——他们这样猫抓老鼠一样的怨偶标配,未来却势必要作为模范夫夫出席各种场合。可以说真的是联盟和帝国外交的牺牲品,貌合神离的绝佳范例。

    ——不知道联盟到底是怎么考虑的,能够拿最炙手可热的上将去换他这个落难王子,做这么亏本的交易。

    艾尔收了笔,忍不住自嘲一笑。

    婚书签署完毕,这场联姻就已经尘埃落定了一半。艾尔出来以后发现大家神情上都带了点肉眼可见的轻快。他在有些诡异的心情中看着联姻正使收好婚书,而后察觉到身边站定了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姚柯脸上虽然带着层假笑,内里却让艾尔感觉到他有股焦躁,就连说话语速也快了一些,似乎是生怕别人听到一样:

    “殿下,”姚柯低声道:“我现在就将带着星舰返航,明天上午最后一次和使团通讯确认交接后,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好走不送,”艾尔没特意看他,注意力落在人群中一个一晃而过的影子上:“一路顺风。”

    姚柯似乎梗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

    几分钟后艾尔和联姻正使两个人一起送姚柯过了交换通道,隔着如齿轮般缩卷关闭的舱门接受帝国将士的致礼。

    “殿下,”在最后关头姚柯还不忘刺他一句:“祝您新婚快乐。”

    艾尔皮笑肉不笑冲他招手致意,姚柯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完,舱门就已经关上了。帝国正使伊恩早在舱门半关的时候就已经面朝他转了过来,此时见他回神,一笑道:“早些回去休息吧,殿下。”

    艾尔应了声,又回头看了一眼关闭的舱门。

    *

    艾尔躺在床上看着舷窗外的景色。

    此刻他躺的床远比在崩落星系和姚柯星舰上来的舒服,但艾尔还是毫无睡意。桌旁的半杯牛奶前不久被侍从收走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在对方进来的时候艾尔选择假作熟睡,阖眸维持了均匀的呼吸。

    大概是不想让人再窥探到一毫他的内心世界。

    艾尔闭上眼睛,脑海中思绪却纷乱如雪,但又格外清醒。他躺在那里回想到了崩落星系的日子,和莉莉安在帝国的岁月,甚至还有在中盟军校那短暂的几年。久到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会真的睡着的时候,他听到了舱门卡扣的轻微一响。

    那点声音淹没在核心控制器的震颤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艾尔就那样恍若未觉地躺在那里,内心却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似乎有人蹑手蹑脚走到了他床边,试探地用气声叫了两声殿下。

    他的身影挡住了外面最后的那点微光,在朦朦沉沉的雾影中,艾尔又想起了姚柯离开前,最后的那句话。

    不是新婚快乐那句。

    来人见艾尔毫无动静,又大着胆子低声叫了一句。确认对方似乎真的熟睡后,他站定在床前。

    他说的是……

    来人扬起了手,攥着的什么东西在迅速戳下的那瞬间掠过一道冷光。

    安斯艾尔,永别了。

    艾尔在那东西落下到毫厘之距的时候睁开了眼睛,反手嵌住了对方手腕的同时向后一折,并把那人的一声惨叫闷在被褥里。

    艾尔缴下他手里的那把小刀,紧扣住对方因为剧痛而颤抖的手臂微微叹息:

    “我还真是,”小王子低声道:“被小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