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正文完
去东郊迎赵祯回宫复位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因为就算把赵昕是合乎法理继承的太子、目前仍旧是独子、掌握实权多年,政治基本盘稳固、并未犯下需要下罪己诏的大过等优势通通拿掉,有这个想法的人也依旧无法令梦想成真。
其根源在于庆历八年的卫士宫变后,整个东京城连同宫城的防御,就一直被赵昕派系中的人牢牢掌握。
再辅以职能转变为暗中监察百官的皇城司,怀揣迎太上皇赵祯回城想法之人莫说抵达东郊行宫声泪俱下地劝进,人在家中便能身首异处。
所以赵昕这一剂猛药下去,顿感世界都清静了。
但台谏官们知情识趣地闭嘴躲风头,令朝堂上无用的口水战少了一半以上的大好局面并没有减少赵昕的工作量。
也不知道前线将领是不是受了赵昕极力回护的刺激,亦或是想要报答将能而君不御者的信任,总之整个五月,赵昕都在不断收捷报。
除了本就没打算动的西路军,中路军围城打援放血战术实现大成功。
王韶以重兵围应州诱辽军增援,实则于途埋伏,大破之。
一役斩敌四千,俘获三千,趁势直取应州,得车马甲胄,粮食羽箭无算。
应州之战后辽军在山后八州的精锐损失殆尽,余众也不敢轻易出城,唯恐再遇到埋伏,只能困守孤城。
折继祖当机立断兵分三路,各个击破,将山后八州尽数收入囊中不过是时间问题。
章楶的进程则是比王韶还要丝滑,毕竟皇城司花了十年时间深耕发展的就是幽蓟一带。
在用里应外合的方式攻下幽州,又对韩、刘等汉族大姓施以宽抚之策彰显态度后,析津府两翼的蓟州与涿州本地豪强十分有眼色地把守将绑缚,大开城门喜迎王师。
而且不过一月时间辽国连失幽蓟两大战略要地,可中京与上京依旧内乱不止,完全无法给予前线有力支持。
失去地利优势的辽军连战连败,士气大丧,渐有接战即溃的态势。
张亢在劄子中直言,只要粮草军需跟得上,他有信心在八月前把战线推到辽人的上京城下。
诸如此类的劄子看多了,赵昕整个人从惊喜到麻木,最后变得有些焦虑。
枢密院的站前预案还是太保守了,战线推进比预期还要快三成。
导致他如今成天不是担忧基层亲民官员不敷使用,就是害怕辽人是在用空间换时间,收缩兵力攥紧成拳以求决战。
直到耶律洪基伤重身亡,耶律宗真爱子心切,再度昏迷不醒的消息传来。
收到这个消息的当天,赵昕高兴地温了一壶黄酒,生平第二次允许自己喝醉。
如果说在耶律洪基死之前之前上京与中京还有搁置矛盾,联手对外的可能性,那么在耶律洪基死后,这个可能性就荡然无存。
如今的辽人可以说是把内政上的debuff点满了,隐在幕后摄政的皇后萧挞里虽然手腕不俗,但较其前辈述律平、萧绰还是差太多,只能勉强维持住上京基本盘的局势而已。
赵昕要是再飘点都能喊出那句经典的飞龙骑脸怎么输了。
好在如今的他并不在第一线指挥。
得了极度利好消息的张亢与章楶用极度的克制,反而放慢了进军速度,力求稳扎稳打,在七月初才将兵线推到了辽国的中京道。
*
中京,大定府。
薛泽淡定的推开耶律重元已经架到他脖子上的刀,不疾不徐地提壶倒茶,只不过用上的是自己万分嫌弃的说辞:“殿下若是因小人未能借来增援一事着恼,欲要小人项上人头,那小人无话可说,殿下可自取之。
“但小人贱命一条,死则死矣,可是殿下您如今面对的可是大军压境……”
耶律重元却不再吃这一套,再度把刀架在了薛泽脖子上,稍稍一动就制造出一条血痕,一双虎目满是愤怒,死死盯着薛泽,喘着粗气道,哑着嗓子道:“都是你们,都是你们!”
他本是个养尊处优的富贵闲人,若不是受了鼓动,现在还依旧是个受兄长庇护,万事不用过心的。
可一念之差弄险行事后非但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反而是日夜忧惧不已,担惊受怕,唯恐中京城破,自己身首异处。
更要命的是宋人趁此内乱狠狠扑了过来。
倚为藩屏的燕云十六州挨个丧失,眼看着就要打到中京道。
他成了欺宗灭祖,引狼入室的千古罪人!
薛泽看着面前形容枯槁,双目凹陷赤红,头发胡子在短短时间内白了一多半,仿佛老了十多岁的耶律重元,极快地勾了一下嘴角。
他一直记得初入皇城司时梁鹤对他的提点。
话多的都是想活的,否则不会浪费口水。
耶律重元如今表现得越激动,行为越出格,反而展现出其人极强的求生欲望。
想活好啊,想活才有他这个间者发挥的空间。
所以薛泽忽视了脖颈的微弱痛感,克服对死亡的本能恐惧,把茶杯推到耶律重元面前,继续淡然说道:“殿下,事已至此,多言无益。若殿下只求泄愤,小人无话可说。
“若殿下尚有生志,愿为楚王殿下谋一份好出路,小人这还有一计献上。”
薛泽特意在楚王殿下四字上加了重音。
自从在捺钵行刺耶律宗真,半途杀出个耶律洪基导致功败垂成,只能一路逃到中京,借助舅家势力与上京周旋后,耶律重元原本留在上京的家眷就死了个整整齐齐。
耶律涅鲁古现今是他唯一活着的子嗣了。
凭借舅舅们的帮助,耶律重元有信心与上京再周旋个半年一载的,可对上连战连捷的宋军,他是真的心里没底啊。
家贼永远比外敌可恨,他那位死了长子的嫂嫂说不定真能做出与宋人联手除掉他的决定。
到那时他才是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而有道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耶律重元之所以一直好吃好喝供着薛泽等人,主要就是为了能给儿子留一条退路。
而今一通唱念做打,也不过是是为了给接下来的讨价还价做铺垫。
眼看着薛泽上道,他也就收刀入鞘,稍压怒气道:“那本王倒是要听听,你有本事带回什么样的条件了。”
元昭二年七月十六,已经能看出是个人的梁鹤被抬进了张亢的帅帐中,带来了耶律重元愿意献城投降的消息。
七月二十八,耶律重元携子耶律涅鲁古献城,中京城内一应契丹贵族皆仿效昔年李宁令哥旧例,迁居东京城。
八月初三,区希范命小股精锐翻越贺兰山,袭扰金肃城一带,阻挠欲起兵勤王之师。
八月初十,王韶破奉圣州,中路军与东路军合计七万兵马,直指上京。
到这一步,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辽国是大势已去了。
*
在收到上京城破,耶律宗真以伤重不愈身死为代价,掩护其子耶律和鲁斡率残部远遁大漠的消息时,赵昕出神许久。
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清楚地知道拿下辽国仅仅是阶段性胜利,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
譬如说治理黄河、改革官制、发展科学技术、广开商贸、正在发育期的女真族如何安置,融合南北分际,民族裂痕,无论哪一件事都很任重道远,如今远不到松懈的时刻。
可在这一刻,他确实有了功德圆满,大脑一片空白,飘然不知身处何地的空寂感。
仿佛他来到此地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无所顾忌地离去。
直到陈怀庆担心再这么下去会有个好歹,这才壮着胆子推了他一把,轻轻唤道:“官家,官家?”
看着赵昕慢慢回神,陈怀庆才把心放回肚子里,斟酌着词句说道:“官家,可要沐浴更衣,前往东郊行宫向太上皇报喜?”
这可是太祖太宗两位皇帝倾尽全力都未能达成的伟业,就是连夜开太庙报捷也不值得奇怪。
哪知他的好官家却给了他一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回应。
“你亲自跑一趟,去把范纯祐他们几兄弟叫来。”
范仲淹病逝后,被赵祯预定了将来随他陪祭太庙。
而没有了原历史线上庆历新政的失败,范仲淹的几个儿子也就没有收到牵连打击,如今都守孝在家,整理范仲淹昔日的文集书稿,准备印刷出版。
范纯祐不知发生了何事突然让官家居然想起了他们,而且还是要求兄弟们一起陛见,但皇命既下,还是带着兄弟们以最快速度到了垂拱殿。
不及入殿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赵昕居然不是居于殿内,而是坐在殿外的台阶上,双手后撑,十分没有仪态地望着天空,脸上神情难以用语音描述。
也不等他见礼问询,便对着他说道:“来了?怀庆,把东西给他们兄弟,让他们带回去供在范相灵前。
“我曾经答应范相的事,已经做到了。”
范纯祐早在听到供在灵前四字时心中就有了猜测,再一看陈怀庆放到他手里的劄子是代表军报的红封面,双手顿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个惊喜太大,他一时有点无法承接,只能用迅速模糊的视线追寻赵昕,试图得到肯定答复。
赵昕起身,相当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又扫过同样激动不已的范家三兄弟,笑道:“君无戏言,速速报喜去吧。”
然后率先离开。
因为他的心情至今也没有完全平复,急需场外援助。
赵昕在折璇诵念的汤头歌中沉沉睡去,又在折璇隐含担忧的目光重视下缓慢醒来,坐直身体勉强扯出了一个不知道是丧还是喜的安抚性笑容。
折璇忍住蹙眉的冲动,递了一袋糖过去:“可好些了?”
赵昕仰头使劲往嘴里倒糖,直到袋里空空才双臂抱头,把自己重新摔回床榻中,看着床顶的帐幔悠悠道:“我也不知道。”
历史的悲伤之处在于终将看着一个个鲜活人物或主动,或被动的走向消亡。
因为无法置身其中,所以悲伤愈发浓烈。
而如今的他,总算改变了一部分。
至于将来如何,此刻的他并不愿关心。
偷得浮生半日闲,且将心事挂云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