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先东后西
事实证明,权力真的非常好用,尤其是掌握了完全的权力时。
赵昕清楚记得自己第一次提出欲同折璇结两姓之好,让京中安排册立太子妃相应规程仪典的劄子直接来了一个石沉大海。
完全无视,连个态度都不给他,摆明了是看不上他喜欢的人,更不认同他的做法。
作为回敬,赵昕把自己的婚事硬拖到了赵祯禅位后,让折璇跳过太子妃的尴尬阶段,中门大开将她迎进坤宁殿。
赵昕一系列演都不带演的护短行为也终令所有人正视折璇。
无论将来如何,总之现在是夫妻情深,给皇后面子就是给皇帝面子,撕破脸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所以折璇今次非但没有受任何刁难,令他之前的细心安排都落了空,收到的见面礼还让他都有些眼红。
并非是礼物的价值十分贵重,而是意义难得。
已经荣升为太后的曹娘娘尤其出手阔绰,送了一整套翡翠头面。据说乃前唐皇室流传下来,是她当初被册立为皇后时的陪嫁之一,还曾戴着去祭告过天地宗庙。
给折璇的意义就相当于两代皇后宫权的交替。
收礼的时候赵昕跟着瞅了一眼,觉得那套头面还真的挺衬人的,折璇带上去应该能好看。
结果一转头就听见折璇在吩咐红玉:“记下来,等到大公主诞子,就把这套头面送过去。”
红玉明显有些不舍得,嘟嘟囔囔的:“圣人,这可是送给您的……”
折璇上手捏住红玉皱成一团的包子脸,轻轻摇了摇,笑道:“好啦,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让福康大公主发愁到底是留给儿子聘妇,还是女儿出嫁的添妆吧。”
赵昕驻足琢磨了半晌,终于明白了其中关窍。
在人情往来上,他的确远不及青蔓。
“还有那几匹蜀锦,拿去尚服局,让她们照着八公主的身量裁几身时兴的衣裳。公主也到了往来交际的年纪,仔细些做。
“还有几个养在宫里的小公主,她们的生母都不富裕,难为凑了这么些东西。都折成银子算算,添到公主的膳食和用度中去,也让公主们的乳保每月出宫两次,向太妃们仔细禀报……”
林林总总,光是听赵昕都感觉自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
虽然在细致和对心意上赵昕不及折璇,可他算数不错,再默默一盘算,不对啊,这里一锄头,那里一扒犁的,怎么快把今天收来的礼给散干净了呢?
合着今儿个起大早忙活这么大半天,是来当过路财神的!
赵昕的上前使得折璇的安排瞬间中止,红玉一贯怕他,早间又亲见二人亲昵,生怕自己再度做了碍眼的电灯泡,连礼都忘记行,整个人就脚底抹油蹿了出去。
把折璇弄得忍不住笑出了声,嗔怪道:“你看看你把人吓的,多少年了也没见跑得这般快过。”
赵昕懒得计较这种小事,直接把人拉到身边捏手手玩:“咱们就真当过路财神啦?”
折璇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笑容渐有收不住的趋势,仰脸道:“官家富有四海,也会心疼这些身外之物吗?”
“诶?自然不会,只这些东西……”
赵昕话到这忽然有些磕绊,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
他本想说钱是英雄胆,尤其是出嫁的女子,有笔傍身钱能多几分底气。
所以他早在十年前就开始为他姐攒嫁妆,后来又把幼悟和之后的几个幼妹纳入范围中。
这些东西是送给媳妇的,自然应该成为媳妇的底气。
可因他身份的特殊性,折璇永远不存在主动辞职的可能性,再多的钱也不过一个数字,说出来反而损伤夫妻一体的情分。
折璇太了解他的拧巴了,反手握住赵昕的手,循循善诱道:“那是官家悭吝,欲要短我的吃穿用度么?”
赵昕立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嚯嚯磨牙:“圣人很敢说嘛……”
有没有短缺克扣,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连我这百八十斤你都支使得团团转呢!
折璇只当没看到,嫣然一笑:“既然都无,为何叹惋?”然后顿了顿,紧接着说道,“我的底气,不在旁处。”
对对对,你的底气一向是医术和飞刀,独个走江湖小心些一点问题没有。
等等,这话意思好像不止是这样!
赵昕的脑子被惊喜冲得直接宕机,而折璇已经贴了上来,语气悠悠:“还有,我不是过路财神。”
赵昕只剩下本能推动他呆呆地问:“那,那留下什么了?”
“留下了你幼时的长命锁,拨浪鼓,鸠车……总之很多。”
赵昕这次连口水都忘记往下咽了。
他清楚记得这些东西都不在见面礼的礼单上,此时出现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这是青蔓主动去要的!
海量的惊喜感于瞬间席卷了他,然后赵昕这个堂堂一国之君,就被赶去驾马车了。
至于原因嘛,折璇嫌弃他太兴奋了,会打扰她看书。
其实折璇的本意是想让赵昕到马上猴着的,但架不住赵昕实在是太兴奋了,直接把扈从的皇城司卫全部赶到了暗处,自己乐颠颠地驾车。
要不是穿得还行,予人的观感就要直往驾车小厮那边降了。
也就是皇城司这些年被赵昕捏得完全改了模样,否则就算是折璇敢安坐车中,负责扈从的皇城司兵卒也没胆子遵命行事。
尽管如此,赵昕还是在短短半刻钟后就被赶下了驾驶宝座。
骑马和赶马车,到底不是一回事,横亘在中间的门槛不是赵昕短时间能跨越的。
折璇拒绝成为赵昕练习学习的附加科目,尤其是这会更打扰她看书。
不过当看到赵昕贼兮兮掀了车帘钻
入车厢时,折璇又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
她是不是被骗了?
赵昕见机极快,立刻拱手讨饶:“青蔓你坐这边,我坐这边。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咱们两不打扰。”
听起来十分不错的一个提议,折璇点头应下。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错得离谱,马车再大也就只是辆马车,两人完全做不到平常那般各自处理事务,互不相扰。
折璇是眼睁睁看到赵昕的眉头绞起来的。
作为一个优秀的大夫,她知道赵昕这是又犯病了。
于是顺着赵昕的视线往下看——宋辽边境示意图,图上大略画出了燕云十六州的分布走势,还标注了不少红蓝两色的箭头。
从墨色和笔触痕迹来看,这些箭头是经过反复添加,而且每次心境都是不同的。
从箭头标注来看,红色代表的应是己方,蓝色则为辽军。
而朔州(今山西朔州市)、寰州(今山西朔州市山阴县,怀仁市一带)、应州(今山西应县)、云州(今山西大同)这四个依靠恒山山脉的防御重地几无箭头。
即便有,也很快被涂抹掉。看来之后的伐辽之战中,这四州会处于打酱油看戏的状态。
而东边的涿州(今河北涿州市)、幽州(今北京市区及周边)、蓟州(今天津市蓟州区)则是箭头纵横,反复涂画。
尤以幽州,如今辽国称的南京最为密集。
就是折璇这种曾经被赵昕教着看军事图的亲传弟子,如今也看不明白具体的部署是什么。
不过她眼神好,在无数的涂画中判断出标注南京二字并非是不小心抹掉的,而是从一开始就被重重勾去。
在一旁还有几乎认不出来的两个小字:“北京。”
折璇点上地图那两个几乎看不出的小字,主动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若得幽州,此地当为我朝北京。”
折璇心道,若能拿下幽州,此地方位的确比如今的北京大名府地理位置要更靠北,战略环境也更加优越,移作北京也不是不行。
可我总感觉你这话里有点别的意思啊。
但折璇没有深究。
现在不说肯定是有原因的,等到时候了自然会知晓。当务之急还是让赵昕尽可能地把话往外头倒。
总是一个人扛事盘算,很容易憋出毛病的。
“为何不取应州,云州一线?”
“文正公(范仲淹)与狄汉臣皆言,西线不如东线。应云一线无论是政治意义、民口、粮食积储,还是兵卒战力,都不如东线。”
辽国西京大同府的设立可比南京析津府的设立要晚得多。
而且事实上一直到近代解|放战争,山西境内的战争都打得比较艰难焦灼。
且封建时代唯一一个完成从南至北一统天下壮举的明太祖,也是选择幽蓟路线。
两位知兵大佬的共同建议在前,原历史线中大量的范例佐证,赵昕没理由不去选择成功率更高的那条。
折璇想了想说道:“文正公与狄枢密皆知兵之人,张钤辖(张亢)亦胆谋兼备,辅以区希范策应,纵不胜,亦难败,为何如此烦忧?”
赵昕放下地图,狠狠地搓了两把脸,沉声道:“新君继位的火只能烧一次。若是趁其病时未能取其性命,将来想再动手就难了。”
毕竟辽国不比西夏,是有长久和平先例的。而且人也是有惰性护和妥协性,几十年下来百姓已经习惯两国共处的局面。
比起打仗所要烧掉的海量军费,购买和平的岁币不过是九牛一毛。
若是辽国能减免一些岁币,他们会更愿意两国重归友好,互不侵犯。
而且现在夏国也被灭了,地缘危机得到了有效缓解,朝中也是倾向暂缓战事,先互相谈判拟定条件的多。
说着说着,赵昕就把放在膝上的地图给攥成一团:“若两国开战,毙其主力,取得速胜拿下析津府当为上上之选。也不知楚云阔他们现在走到哪了,有没有到析津府啊……”
第152章 平辽间者
赵昕的计算能力的确不错,就在他念叨出使辽国使团到哪了的同时,以楚云阔为首的使团刚刚在析津府(辽国南京、今北京市)的馆驿中安顿下来。
章衡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国”,而且自打入了辽境,对接的辽人便对他们严防死守,说是如防贼一般也不为过。
沿途的村寨镇甸全似拿尺子精准量出来的,不仅从外观上看不出什么,所接触到的人员也相当有限,得不到半分有价值的反馈。
令怀揣着搜集情报为国效力心思的章衡沮丧不已。
这份不断积累的沮丧直到今日析津府才被稍稍驱散。
毕竟辽人就是守得再严密,也不可能把一个偌大的析津府也全部变成戏台,更不可能完全限制他们的活动。
只要观察仔细,总是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的。
然后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低估了辽人的狡诈奸滑。
手指在墙上抚过,留下一个小小的凹坑,指腹上一阵冰凉湿润,令章衡的火腾地一下就升了起来。
这房子居然是日内才修葺完毕的,糊墙的水分还未干透!
根本不是
接待国力对等大国使节应该有的礼数!
而且他清楚记得陛辞时官家对他们的叮嘱。
“辽国狼子野心,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南下牧马,吞并我朝,使我汉家衣冠变为披发左衽。
“如今瞧着乖顺不过是挨了打知道疼,想法子拖延时间治伤罢了。
“你们此去代表的是我朝威仪,要记住,你们背后有朕,有边关十数万将士,腰板要直,声音要大,口气要硬!
“你们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辽主,朕一直在等着他。”
章衡从中悟出了一个意思:行事可以强硬些,辽国没胆子对他们做什么。
生怕自己悟错意耽误军国大事的章衡为此还特意请教了楚云阔,得到的答案比他自己想的还要夸张——年轻的士兵渴望建立功勋,他们顶顶好把辽国激得先动手,堵上朝中主和派的嘴。
所以好不容易寻到针对由头的章衡,立刻让人把馆丞找来开喷了。
他用手指捻下一块墙泥掷在馆丞脚边,冷声道:“贵国就是这么招待使节的吗?如此潮的屋子,怎能住人!某回国后定要向官家好好回禀……”
馆丞慌得汗簌簌而下,不断拱手讨饶:“贵使息怒,贵使息怒。并非小人有意怠慢,实是上峰突然发话修葺,未来得及干透。
“给您几位安排的屋舍已经是最早修葺,即将干透的了。贵使放心,咱们这天干,最多一两日就能干得透透的,绝不会让您染上潮气。
“贵使若是不信,馆内可任意游逛,看看旁处是不是如此。”
章衡虽不明白辽人抽什么疯,偏偏赶在他们到来之时糊墙,但憋了一路才找到这么个发泄的机会,岂肯善罢甘休。
还欲继续逼问,却不想被听到动静赶来查看的张熙扯住了袖子,冲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章衡知这位虽然年纪小,在使团中也是居于末位,但根子极深,所以也只得压下疑惑作罢。
那馆丞得了张熙解围才得以逃出生天,但劫后余生的表情还没显露呢,张熙就笑眯眯地给他带来了更深的噩梦。
“人生在世,无非衣食住行四样。我等千里而来,一路劳顿,看你年迈,又是上头降下的差事,给我们住这种潮气未散的屋子也就罢了。
“但这吃,你可不能再应付了事。我等南人,素慕北地山珍,今晚上就飞龙汤,红烧熊掌,猩唇,鲤尾,驼峰都来一份吧。”
如果说刚刚章衡的质问只是让这馆丞像是死了老子娘,那么张熙笑着提出要求后,那馆丞的表情就进化到已经死了老子娘了。
馆丞看着张熙,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道:“贵使莫要难为小人了……”
张熙却不依不饶,手搭上馆丞的肩膀,捏住他的肩骨,一派阳光灿烂地笑着:“可我怎么听说,去岁逆夏使者入尔西京大同府使馆,就吃上了飞龙汤与熊掌呢?论地理遥远,似乎析津府还要更近一些吧。
“莫非是你等轻视我朝,认为我们不配吃吗?”
章衡生平第一次看到人的脸色变成了惨白,不带一丝血色的惨白。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从馆丞的直观反应就能看出,张熙这些话把人给心窝给扎透了。
他突然就不想知道馆驿为什么突然修葺了。因为比起不痛不痒的诘问,果然还是这种直击内心隐秘事的方式更高效。
馆丞被骇得好半天才六神归位,牙齿磕绊着说道:“一品飞龙汤和红焖熊掌,熊掌,小可亦可置办,亦可置办,但旁的,旁的……”
张熙松开手,将馆丞轻轻一推,好似掸去一粒灰尘,笑容反而变得有些阴鸷:“那就赶快去置办吧,傻站在这做什么。”
“哦,是,就去,就去。两位贵人稍待,稍待。”
馆丞像是背后有狼撵着,两句话的功夫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章衡见院中四下无人,正要发问,却又被张熙揽住了肩膀向屋内走去。
张熙一边走还一边扬声喊到:“去个人,把楚学士请到我房中来。红烧熊掌倒还罢了,只这飞龙汤是一等一的鲜味,万不可错过。”
章衡刚想说哪有人啊,就见院中一角落暗处蹿出个人来,把他骇得不轻。
“这,这是?”
这场面张熙打小就见,从容道:“章兄勿惊,是咱们使团的人,皇城司里练出来的好手。”
章衡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虽然皇城司早已突破职名所限,在全国州府遍地开花。
但其本身具有公开性,且不具备审核裁量权。哪怕是通过秘密手段掌握了证据,最终也是要通过公开渠道,把案件移交正式司法机构进行定罪宣判的。
予世人的观感还是一个普通衙门,无非是这个衙门官家更信赖,与民间联系更紧,私底下办事的手段更狠辣罢了。
因为当今官家持身很正,所以民间也自发衍生出了心中无鬼,入皇城司不惊的说法。
章衡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此处和皇城司扯上关系。
愣怔间张熙已将章衡带入屋中,贴心地给他拉开椅子,按着他坐下,这才把门窗关好笑道:“章兄勿惊,这才是他们老本行哩。我等若无他们护持,于途多有不便。”
章衡还是有些接受无能,直到张熙笑嘻嘻地说道:“若我没猜错的话,这馆驿突然糊墙,多半是先前接待咱们的辽人中看破了他们皇城司卫的身份。”
“啊?”
此次使团中只章衡是个完全的官场新丁,张熙也知父亲正在筹备伐辽之事。
若得功成,他多半也会和狄咏一般远离军伍,在朝中的朋友自然是越多越好。
张熙有意给章衡买个好,于是提起茶壶往杯中倒水,慢条斯理道:“章兄,我等虽为使者,但亦有观察敌国山川人物,为官家所知之责,章兄以为然否?”
章衡小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赞成。
使者与间者,原本就只有一线之隔。
或者说两者本就从来没有分开过。
张熙小小的喝了一口茶,强压住对茶水味道的嫌弃继续道:“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蔡吏部(蔡襄)作《四贤一不肖诗》名噪京华,连辽使都特意购诗归国,张贴在幽州,哦,也就是这析津府的旅店之内……”
章衡不仅进士科高中头名状元,制科也名列前茅,在赵昕所知晓的原历史线中更是被苏轼赞为子平之才,百年无人望其项背,脑袋灵透非常,一点即通,强压住喜意低声道:“子晟的意思是,这馆驿的墙上,曾经有些不希望咱们看到的东西?”
张熙点点头,然后又对着恨不得立刻化身名侦探,把一切都翻个底朝天的章衡摇摇头。
就皇城司那拨款和俸禄银子,要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梁鹤也不用想着现于人前时能接叶明乞骸骨后留下的皇城司使的缺了。
章衡不明就里,但听人劝吃饱饭,尤其是张熙主动向他释放了大量善意。
于是半壶茶下肚,两人等到了自带碗筷,兴冲冲赶来的楚云阔。
而且楚云阔一进门就大声嚷嚷,“真是虎父无犬子,还得是子晟你有本事,连飞龙汤都能要来,说了什么时候能上菜了吗?”
章衡彻底呆住。
自相识以来,这位老大哥一直是稳重可靠的模样,这般,姑且称之为放浪形骸吧,还真没见过……
都说天上龙肉,味鲜无比,可这表现着实有些夸张了吧。
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吗?
楚云阔才不管这些呢,一屁股坐下道:“还是那年在韦州退了夏贼,商路转安,这才沾包学士的光吃了一回,真是鲜得眉毛都要掉,令我回味至今。”
张熙亦道:“官家性俭,我亦只沾光吃了两回。”
章衡看着两人热烈讨论默默无言,直到装着飞龙汤的碗盖被掀开,霸道浓烈的香气涌入鼻腔。
但他这时仍旧没有说话,因为正忙着塞肉喝汤呢。
不过一只飞龙个头并不大,即便这馆丞为了讨好,足足用了三
只,三人还是很快造了个干净。
再辅以其它酒肉,饱食的章衡满足地呼出一口气,竟生出樊楼也不过如此的感觉。
然后面上又浮出点悲色来。
张熙因为吃得太饱正在放腰带呢,将他神色尽收眼底,发声问道:“章兄何故如此,可是思家了?”
章衡道:“为国出使,为君尽忠,岂敢思家?只是想起一位友人罢了。”
楚云阔凑趣道:“不知是何人能使章君如此牵肠挂肚啊?”
“眉山苏子瞻。”章衡平静地吐出五个字,成功把两个兴致勃勃想要听故事的人给干自闭了。
章衡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倒酒举杯,冲着南方道:“苏子瞻最好佳肴,自称遍览文赋报只为求新奇菜谱,以饱口腹之欲。
“此番我临行前,他还特地嘱咐我,若见辽地新奇美食,纵不得带转归国,亦要书信告知于他。
“若非其弟拖累,这出使一事,当是他的。”
张熙与楚云阔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话该怎么往下接。
章衡虽是进士科的状元,但官家在开制科并改变规则后,明眼人都能看出官家有意让进士科与诸科合流,用包罗万象的制科取代进士科的地位。
而这第一届的制科状元,正是那眉山苏子瞻。
而其父苏洵也在前不久被官家特旨拔擢为秘书省校书郎,亦是心腹要职。
依官家用人之法,苏轼还真就大概率能顶了章衡的位置。
这样与同为副使的张熙年岁也相仿,正可凑个一主二副之局。
主使负责楚云阔干活,两个副使负责见世面,蹭点功劳。
可事情坏就坏在苏轼还有个弟弟苏辙。
老话说蔫人出豹子,闷人干大事真个不假。一向看上去比苏轼要有哥哥模样得多,话寡讷言的苏辙闷声不响地就搞出了个大新闻。
在制科考试的策论中公然批评官家施政不当,用人不明,擅动刀兵,强征赋税,致使民不聊生,天下皆怨。
这头铁得连主考官欧阳修都不知道如何帮自己这位得意门生说话了。
到这年月,就算是瞎子也看出来了,官家就是奔着重复汉唐疆域去的,这打仗哪有不烧银子的!
就是如今海贸繁盛,收复西夏后重新与大食人取得了联系,再辟商路,国库还能再多几笔进项,勉强能撑起战争所需,可谁又会嫌自己的储备银多呢。
而且补足偷税漏税,查抄抗税人家家产不是天经地义吗?总不能因为某些人利益受损嚷得凶,或是地方官员媚上,急功近利搞出一些乱子来,就全盘否定举措的正确性吧!
再说官家又不是不循情更改,耳刮子呼呼冲着自己脸上扇。
你苏辙这个时候跳出来,多少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张熙常年跟在赵昕身边,知道赵昕在看了苏辙的卷子后只说了一句“还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的话,驳回黜落苏辙的意见,让苏辙得中制科。
但苏辙这个制科生在授官时仅得了广南东路一个偏远小县的主簿,比起旁人丰州富县的县令县丞,属实是被压得极狠极低。
至于作为他亲兄长的制科头名苏轼,也没能捞到章衡此时领的美差。
令人很难不往官家内心恼了,有意打压兄弟两个那方面想。
可偏偏苏洵又在官家身边混得如鱼得水。
官家的用人之道,已不是他们能看明白,更不是身为人臣的他们可以忖度的。
章衡此言其实已有讪谤君上的嫌疑。
这话,听不得,更接不得。
张熙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楚云阔。
以他的身份,倒向哪边都不对。如果有选择,他更想现在掐死章衡。
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楚云阔恍若未觉,不紧不慢地擦干净手上的油污,然后说道:“对不住,腹内满满,需得去更衣,少陪了。”
张熙如蒙大赦,急叫道:“同去,同去!”
驿馆的茅房在前院,两人结伴而行,一路上并不言语,有心将此事帮章衡给瞒下来。
不然被皇城司知晓了传报上去,搞不好章衡也得跟着倒霉。
只是张熙越走就感觉越不对劲,真是奇哉怪也,此时应该还不到给马喂夜料的时辰吧,马厩那边怎么有隐隐约约的动静呢?
正欲悄悄喊人去看个究竟,看看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摸到使馆来了,却陡然生出一身白毛汗来。
要命,他身边一直跟着的皇城司护卫呢!
很显然,楚云阔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不过他比张熙老练地多,瞳孔骤然紧缩后就想到了某种可能性,瞬间捂住了张熙的嘴,在他耳边低语道:“你也是常跟在官家身边的人,当知道规矩。”
张熙先是懵懂,旋即愕然,最后带着些惊恐的使劲点了点头。
在张熙的认知中,皇城司布置的护卫只有两种情况会被全部调离。
第一,今日的官家,昔日的殿下下令全撤。
第二,他们的头头到了,需要开会安排事宜,暂时撤走他们所认为的非必要安保力量。
连楚云阔这个使团主导者的护卫都能暂时调离,这次来的人必然级别很高,能整出来的事也必然很大,张熙才不想牵扯进去呢!
浓到化不开的夜色中,有人在小声的发号施令:“自今日起,我两就是严三与霍七,都灵醒着点,莫要喊漏嘴了。
“否则莫怪司中规矩森严,本指挥使不念旧情,刀下无赦!”
第153章 平辽引弓
因为被张熙一口道破昔年接待夏使的隐蔽事,一行人成功获得了更高规格的接待,以及更高等级的监视。
毕竟在情报搜集一事上,他们已经遥遥领先了许多年,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但任谁也没有发现,使团中的两个马夫在一场伤寒后,声音变得沙哑了些,脸也变得黑了些。
抑或可以说所有能发现这件事的人,都早已被纳入这场偷梁换柱的行动中来。
幽蓟两州的上层坐着的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契丹老爷和汉族官僚们,但底层早已被私盐贩卖所织就的利益网络给笼罩得严严实实。
蓟州(今天津市)的童谣甚至会开玩笑地唱道:“芦台乱不乱,莱州说了算。”
毕竟如今蓟州府芦台场(今长芦盐场)的盐十有八|九都是宋国莱州一带所产的“过海盐”,连供应御膳房的贡盐都未能幸免。
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尤其是宋国走私来的盐味好价低,哪怕倒两道手都还有赚头。
最关键的是还稳定供应,只有运输船赶造不及,需求的货量从来不是问题。
仿佛宋人打开了仙人的盐口袋,可以随意拿出他们所需的盐量。
在这套经济冲击方案实施之初,辽国不是没有觉察到异常和危险,先后派出数批人试图深入莱州一带盐场,并高价收买盐场盐丁,试图将新兴的晒盐方法窃为己用。
也的确得手了几次,可惜有着二把刀技术和盐场改造需要时间的不利因素叠加,市场早已迅速地做出反应,被冲得溃不成军。
在巨大的前期耗费以及一边倒的溃败下,辽国的君臣们终究没有拿出壮士断腕的魄力,使得国家安全退居次位,改造盐场和更换技术的方案不了了之。
而蓟州诸多盐场原有的生产能力在日复一日的低价竞品冲击下变得十不存一,盐户们更是无有不贩“过海盐”者。
自古以来盐铁便为国家命脉,当幽蓟一带的盐场沦为莱州盐的销售中转站时,就注定了作为“最大私盐贩子”的薛泽在此横行无忌。
甭说只是玩一出偷梁换柱,让他和梁鹤混在使团中直抵辽中京,就是让幽蓟一带瞬间变天也只是朝下压压手的事。
不服气?停两天盐供应就老实了。
到时候都轮不到盐场的官老爷们发愁怎么向上面交数,那些靠着他挣钱,豢养了一大批私人武装,实质上的“特许宋商”们就会率先闹事。
在巨大利益的喂养下,他们可是想做正经八百的宋人很久了,哪有不接下投名状,换一个封妻荫子机会的道理。
这一点直把前来做搭档,顺带着观摩学习,互通有无的梁鹤羡慕得眼睛发红。
他也想玩这种掌握了经济命脉的简单模式啊!
锦衣玉食哪有呼风唤雨来得爽快刺激。
可再一看如今样貌比实际年岁大了快十岁,再不复文官细皮嫩肉的薛泽,他就觉得锦衣玉食也还不错。
总之在出了析津府后,两人靠着如假包换的身份文书,跟着使团一路无惊无险地进入了中京大定府。
因契丹为游牧民族,旧俗深远难改,所以辽国奉行四时捺钵制度。
捺钵为契丹语,翻译成汉语的意思大概为行宫、行在。
即辽主并不固定居住在宫城之中,处理政务也没有固定的场所,只是带着大量官员、贵族以车马为家,跟随着水草进行渔猎。
让捺钵所在的地方成为实际意义上的政治和权力中心。
如今快要进入四月,辽国春夏之交的捺钵移营正在进行,移营完成后,辽主将从长春州的鸭子河泺移动到吐儿山。
捺钵所在地的守卫非常严密,以毡车为营﹐硬寨为宫﹐贵戚为侍卫﹐着帐户为近侍﹐武臣为宿卫﹐亲军为禁卫﹐百官轮番为宿直,这也是薛泽与梁鹤混入使团的原因所在。
没有使团的身份做掩护,他们即便能够使用乾坤一掷秘术到达中京,
打听清楚捺钵驻地在哪,也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找到他们的目标——皇太弟耶律重元。
*
国力增强造就的待遇提高总是通过简单的方式直观粗暴地体现出来。
大定府中刚刚修好两年,尚未明着接待过一次西夏使臣的来宾馆在楚云阔等一行人的眼皮底下以惊人的速度被拆除完毕。
部分不能重复利用的小件木料,则是由相关人员十分讨好地主动送到了他们入住馆驿的灶膛之中。
而到中京驿馆仅仅两日,就有人上门,恭敬请他们翌日移步至捺钵所在之地。
令章衡所不能理解的是,明明之前还通过故意在他们面前拆除西夏使馆释放友善讯号的辽主,此次选择招待他们的地方居然是猎场。
围猎可是和平时代彰显武力,培养提高本国人员军事素养的最有效方法。
换而言之,这传递的是战争讯号。
昔年曹操一统北方后,欲要南向征伐东吴,战前曾给孙权书信一封,信中所写的便是:“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前后行为,未免太过割裂了。
张熙却洞若观火,对于章衡的发问先是往嘴里扔了一把干枣开始嚼嚼,然后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用官家的话来说就是一手糖果,一手大棒,有备无患。
“这糖果呢,就是故意当着咱们的面拆西夏使馆,告诉咱们,他们愿意和,哪怕是付出一些代价。
“至于这大棒,就是明日的游猎了。辽国建国已久,自诩远非李元昊那等根基浅薄的暴发户可以比,我估摸着那耶律宗真是想通过游猎彰显武勇和底蕴。
“杀败了咱们的锐气,然后再借咱们的口告诉官家,他们辽国愿和胜过愿战,但也从不惧战。”
章衡聪明归聪明,但到底不比张熙自小就泡在权力中心耳濡目染,闻言大感学到了。
然后又目视听了全程但笑不语的楚云阔:“依楚兄之见,咱们明日该如何应对?”
官家的意图他是知道的,也是准备不打折扣完成。
但这个完成方式必须得好好考虑,拿捏住其中分寸。
不然稍不注意,因他言行失当,致使战起的锅就要背严实了。
尽管当今官家迄今为止没有展现出让人代为受过的凉薄一面,但做臣子的不能把身家性命全部寄希望于帝王的个人品格,否则容易有一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掌握外交尺度这种事,实在是太难为他这个官场新丁了,还是努力甩锅给个高的吧。
楚云阔浅尝了一口茶,淡然道:“官家为什么选咱们出使辽国,我想大家心里都有数。说得难听些,图得就是咱们朝中根子浅,不谙外事。
“就算是动了为辽国说项的心思,也没那个本事。
“是战是和,全看官家的意思,咱们只能是眼睛和嘴巴。但咱们泱泱中华,礼仪上邦,不可失了礼数,类于蛮夷。
“所以若遇请托拉拢之事,需热情礼貌,但一问三不知。假使辽国做出挑衅诘难之举,则不可失了国格骨气,就算是死,也得还回去。”
这就是定基调,画底线了,章衡与张熙皆是面色一肃,起身应是。
又五日后,一行人到达捺钵所在地,洗沐歇息一夜后,于次日清晨受邀参加为了迎接他们特地举办的夏猎大会。
但见得万骑如潮卷草来,雕弓霹雳射云开。铁甲映日生光辉,旌旗飘摇万里红。金雕掠地追狐影,赤骥披风踏鹿骸。虎豹哀鸣急奔突,熊罴踉跄身翻倾。
高坐上首的耶律宗真看着连绵不绝前来“献捷”的捕猎队伍,似乎忘记了之前丧失了过万精锐的大败和如今躺在床榻上时日无多的长子,抚须大笑,对着始终没有流露出明显情绪的楚云阔说道:“寡人虽从未闻贵使之名,但能在如此年纪就能被宋主任命为主使臣,想必定然如贵国的昭文相(指富弼)一般有远见卓识。
“不瞒诸位,虽然一别十载,但寡人至今仍记得贵国昭文相的风姿仪态,脱俗谈吐。诚然中原材士,吾国远不及也。”
富弼出使辽国不过十年,如今扈从在耶律宗真身边的大臣有不少亲见过他,也承认富弼举止有度,是个人物。
但陛下您把富弼抬那么高,灭自家威风,臣等就有些话不得不说了。
尤其是这个小子,长得平平无奇,入席后还一言不发,怎么看都远不及富彦国,也配把他们当垫脚石?
楚云阔感觉到了周遭投来,带着不同程度恶意的目光,急忙出言打断了耶律宗真的捧杀:“陛下之赞,外臣愧不敢受。
“富相皓月之光,辅佐官家布仁政于天下,万民拍手称赞。臣不过萤火之辉,唯实唯勤,权做耳目,使两国互通声息罢了。”
耶律宗真收了笑,并不满意他的回答,摆摆手道:“贵使何其过谦。
“寡人昔年见富彦国时,言他有宰辅才,他可是欣然受之。依寡人看,你也是有宰辅才的。”
然后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准备再度出言的楚云阔,图穷匕见道:“好了,贵使不必再言。且来看看这些精骑,较于汝国如何啊?”
这个问题没有出楚云阔等三人商讨出的模拟题范围,所以楚云阔只用从已经拟定的繁多答案中挑一份符合当前语境的就行了。
但架不住有人跳脸开大。
也不知是不是之前耶律宗真把楚云阔给夸得太狠让人心中不忿,或者是特意安排好的双簧,一道声音恰到好处地插了进来:“量尔等宋人,不过弯腰种地而已,岂识我骑射之绝,箭镞之利?”
尽管宋国灭了他们一直看不惯却又无可奈何,还吃了不少亏的夏国,但那又如何?
论建国时间,是他们长。论两国交战,也是他们胜得多,赢得大。
即便算上五代那个猛人扎堆的大乱世,真正能令他们发怵的也不过只有李存勖一个,郭威和赵匡胤加一块能算一个。
自宋朝开国的皇帝赵匡胤故去后,继位之君及其子孙完全是止增笑耳。
不南下牧马是因为他们人少加宋国给得足够多,而不是他们没能力。
真以为灭了夏国那个小皮猴子,败了他们一支偏师就能不把他们放在眼中,大声嚷什么背盟之仇,血债血偿了?
若是岁币满足不了胃口,相信很多人愿意拿起刀枪,教宋国新继位的小皇帝一点道理,帮助他认清现实,再签一份新的盟约的。
楚云阔眯起了眼睛,思考这到底是真蠢货,还是故意安排好的托,然后他决定对等反制。
“阔虽不才,亦临过战阵。观贵国兵戈骑射,似未胜夏贼。”
言外之意便是能灭了西夏,揍了你们一次,也能再揍你们几次,把你们也给灭了。
而且这还没完,楚云阔紧接着说道:“至若我国庄户人家的骑射,以君之才,怕无能出使我国观之。
“不如自备健驼一匹从军,或可增长见闻。不过兵者为国家大事,君亦无能决之。
“还是贵国已经准备与我国开战,只是一直引而不发?真是枉我主为贵国百姓计,遣我等出使!”
张熙听楚云阔前半段话时好险乐蹦起来。
不愧是能做到主编的笔杆子,骂得是真脏啊,连自备健驼一匹都说得出来。
只能说公元十世纪的两位太宗皇帝在对外作战上留下的黑历史委实过分抽象。
在宋朝的太宗皇帝兵败高梁河驴车漂移前,辽国的太宗皇帝耶律德光就曾因兵败阳城,骑着骆驼逃跑。
明代王夫之思想家曾言:“阳城之战,符彦卿一呼以起,(辽)倾国之众,溃如山崩,弃其奚车,乘驼亟走。
有道是接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眼看着先前出言之人被楚云阔三两句话气得张口结舌,目露凶光,辽主耶律宗真也是面沉如水,不置一词,张熙赶紧跳出来打圆场。
“兵戈若起,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有伤
天和,更违官家仁爱之心。
“只此一浑人,如何能代表众意?”
张熙打小可是跟着赵昕的,很明白自己官家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那一套。
如果能放烟雾弹麻痹对手,削弱战前预备,减少战起时的伤亡,那么稍微说两句软乎话实在是再划算不过。
当然他同样很明白任何能当众出来的话都代表着并非个人观点。
即便支持者寥寥,那也是有着支持者的。
此等挑衅之风断不可长!
所以他从怀中摸出一对护腕,一边给自己佩戴一边说道:“不如这样,吾少学弓马,君若不弃,与吾较量一番如何?
“看看这挥锄头犁耙的手,究竟能不能骑得烈马,挽得强弓。”
章衡也站了出来,沉声道:“吾也算一个。”
张熙要比试的话一出,许多人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不是说没有人能过胜过他,而是在张熙这个年纪能胜过他的不多。
尽管张熙因为是张亢的独子,在灭夏之战中狄青并不敢过分驱使他,只把他放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中锤炼,所以在诸多青壮将领中并不怎么够看。
可放在辽国,未及弱冠便雪夜追敌百里,斩获过千就属于纯纯的天才少年,明日之星了。
即便是同龄的能在骑射这些专长上胜过他,可军功呢?
绑一块都不够人家单手碾的。
但还不能说张熙不讲武德,因为是己方有人嘴欠在先。
正自焦躁之际,忽听到熟悉的笑声:“章副使观之乃是循循君子,又高中状元,也会骑射之术?”
是耶律宗真下场拉偏架,把张熙比试之言完全略过不提,只逮着后头附和的章衡薅。
章衡不卑不亢道:“陛下谬赞,骑与射均属君子六艺,外臣也学过一些。”
这下耶律宗真是真来了兴趣,因为他能听出章衡话中的满满底气。
以宋人的惯常谦逊,所谓的学过一些应该等于精通。
在宋国的文士羸弱都快成刻板印象的今日,能遇到一个文武双全的堪比后世彩票中了五千万。
“那能否为寡人演示一二?”
“悉从陛下之意。”
待到箭靶树好,章衡也换了一身猎装站在靶前。
屏气凝神,左手如托泰山,右手似抱婴孩,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四十步外一箭即中靶心,矢入靶半存有余,显然这个距离还远没有到达他的极限。
所以都不用章衡再表演骑射,一切的挑衅声音都在箭矢中靶之际瞬间止息。
众所周知,中原王朝的武官能打不算什么,因为他们一直都挺能打的。
但武德充沛的文官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怪物级别的。
两汉之时文武分际不明显,士子们以出将入相为人生追求,把周边一众邻居锤得那叫个惨。
宋国如今绝大部分文臣还是羸弱不堪,武德欠缺,可偏偏他们新继位的那位小皇帝武德爆表,不然那么多人里怎么偏偏挑出章衡这么个异数?
耶律宗真夸赞章衡的笑语无人知晓是不是发自真心,但默不作声在一旁看完了全程的皇太弟耶律重元动心了。
宋国大改旧习,连文臣都变得如此勇悍,灭夏之战涌现出一批青壮将领,在那位小皇帝的率领下好似猛虎率群狼。
如果与宋廷合作,说不得真能让他坐上那个咫尺天涯的宝座。
但燕云十六州同样也为本朝命脉,即便送来的密信上只说要其中六州,但还是令他万分不安。
因为他也是惯于围猎的,清楚知道老虎的胃口有多大。
区区六州,恐怕喂不满宋国小皇帝的肚子。
但若是不合作,他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而且等待他的最好结局无非是从皇太弟变为皇太叔。
可现如今大侄子病重,本朝历代帝王除圣宗皇帝享年六十外,只有开国的太祖皇帝一人活过了五十。
若是兄长重蹈覆辙,壮年崩殂,由剩下的小侄子继位,重演主少国疑,皇太后摄政旧事,那么第一个倒霉的就会是他!
年幼的皇帝是绝对不会对一个曾经把皇位让出去的叔叔放心的。
耶律重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营地的,只是在嗅到空气中酒肉香气时十分不满。
不孝子托辞染疾不去参加今日的围猎就算了,怎么还饮酒作乐起来,这要是被有心人知晓,又要惹出祸端。
耶律重元气得挥退从人,提了马鞭就要去给儿子一顿“爱的教育”,结果刚一掀开帐篷帘就傻眼了,帐中居然坐着两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
儿子看起来还和他们相谈甚欢!
而且三人见他入帐,居然无一有惊慌之色,两个陌生人中比较白净的那个居然还主动起身说道:“想必这位就是皇太弟殿下吧。在下宋国严三,有礼了。”
第154章 平辽射日
回应梁鹤主动释放出善意的是耶律重元毫无征兆,零帧起手的狠狠一马鞭。
耶律重元又不是傻子,在见到两人时就已经心有猜测,更何况梁鹤根本没演,直接把宋国严三几个字给糊到了他脸上。
携带大力的一马鞭甩出,抽得空气发出尖锐的爆鸣,落在梁鹤身前布满了美酒佳肴的小桌案上,于是乎美酒抛洒,佳肴四溅,淋了梁鹤满脸满身。
但梁鹤遭到这般对待,非但没恼,嘴角反而勾起一个很难发现的微小弧度。
不过别误会,这并非是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特殊癖好,而是整个皇城司信奉的信条中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名列前茅。
尤其是他这种成日里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情报线人员,只排在爱国忠君之下。
而且潜入敌国政治心脏来见耶律重元这个敌国名义上的二把手都不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了,而是无任何防护走钢丝过万丈深渊。
一旦出了差错也不仅仅是他与薛泽这两个直接执行者身首异处,两国必会大动兵戈。
所以在来之前,梁鹤与薛泽做出的各种预案摞了足有两人高。
好在耶律重元之子耶律涅鲁古的野心比他们预期中要大得多,这才让事情顺利进行到现在。
对于耶律重元这个最重要的目标,梁鹤与薛泽所推算的所有预案中都有一个必须的前置条件——耶律重元在得知他们二人身份后没有立刻将他们绑缚起来,送到辽主耶律宗真那去表忠心。
只要耶律重元不把他们当成投名状,那么驱使耶律重元如此行事的理由无论是野心、恐惧,乃至于爱子心切,都能说明他与其兄耶律宗真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再也不是当初连皇位都能让的兄弟情深了。
老话说得好,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可这有了裂痕,松动的墙角肯定比坚固的墙角好挖。
梁鹤迅速在心中做出判断,耶律重元这一马鞭是冲着他来的,而非其子耶律涅鲁古,说明耶律涅鲁古先前所言的父亲十分喜爱信重我并非夸大。
而这看上去气势十分骇人的一鞭子并没有打到他身上,只砸了个杯盘狼藉,代表着耶律重元潜意识里其实并不愿意同他们撕破脸。
甚至还可能带有一点期盼,不过这份期盼必须得通过他们“强加”的方式才能转化为现实。
又一出黄袍加身,你们真是害苦了朕的欲拒还迎么?
巧了不是,这还真是他们皇城司的老手艺。
思路畅通反应到动作上就是相当利索,梁鹤抬手止住了欲要拔足奔过来的薛泽,撩起尚算干净的下摆囫囵擦去脸上的菜汤,语气不见着恼地笑道:“殿下何必如此呢?你我本是一路人。”
耶律重元气得脸色茄紫,从手到话都在哆嗦,抬起马鞭指着梁鹤低吼道:“谁与你这个宋国皇城司的鹰犬是一路人!本王劝你们还是速速离去,否则本王……”
梁鹤出声截断了他的话,带着些讥诮接过话头说了下去:“否则什么?否则殿下您一声令下,立刻冲出数十个刀斧手顷刻之间叫我两人丧命当场,尸体剁成肉泥扔到大草原上喂狼?”
梁鹤用浑不在意的语气说出比他最恶毒想象还要残忍得多的刑罚令耶律重元浑身大震,一时间竟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众所周知,想要让一名说客不起作用,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其无法开口。
很不幸的是,耶律重元没有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而梁鹤抓住了。
在耶律重元稍显清澈的呆滞目光下,梁鹤继续说道:“我等贱命一条,上秤也没有四两重,死了也就死了。可殿下您是千乘之体,万金之躯,居人间尊位,享世上极乐。若是拱手让人,岂不可惜?”
耶律重元被戳中心中痛处,稍稍回过神来,怒瞪侃侃而谈的梁鹤:“泼贼妄言!人之一身乃是父精母血,历经岁月方能长成,岂敢轻易毁弃!”
梁鹤毫不害怕地迎上了耶律重元的目光,直到耶律重元无法抵御他眼中的坚定,开始不自觉地闪烁躲避,他才继续说道:“殿下此言合乎天道,实乃智者之言啊。”
然后淡定地伸出手移开了耶律重元指着他面门的马鞭,后退两步深揖一礼:“那就请殿下勿要行不智之事。”
“在下还是之前那句话,殿下您大可以将我二人极刑处死再上报给您的兄长,但您无论如何也回不到重熙三年(公元1034年)的。”
重熙三年四字一出,耶律重元久居上位的气势就控制不住地爆发,其人身上的低气压令巨大的帐
篷中温度好似下降了好几度,原本打算出头为梁鹤求几句情的耶律涅鲁古也缩了头老实待着。
他这个亲儿子比任何人都知晓,重熙三年是他父亲的逆鳞。
因为那一年年仅十三岁的耶律重元,做出了一个他自己迄今为止都不知道是对还是错的决定——他让出了皇位。
其实严格意义上而言,耶律重元并不算让出了皇位。
因先辽主,也就是耶律宗真与耶律重元的父亲,圣宗皇帝耶律隆绪的皇后萧菩萨哥无子,所以作为圣宗长子的耶律宗真自出生就被送到萧菩萨哥膝下抚育,同生母萧耨斤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但耶律重元作为幼子,却是在萧耨斤身边长大的,萧耨斤也就理所当然地更偏爱这个小儿子。
不过也许是耶律宗真少年继位(耶律宗真继位时十五岁),君臣名分早定,兄弟两人的关系处得还算不错。
没有像后世另一个少数民族建立起政权中的某对同母兄弟斗得尽人皆知,各种编排出的故事能绕析津府三圈。
但架不住辽国打太祖皇后述律平开始,就有太后摄政的传统,尤其是当皇帝还年少时,摄政就如吃饭呼吸一般自然。
因此在圣宗耶律隆绪去世后,萧耨斤凭着太后的身份,迅速掌握了大量权力。
接下来便是皇帝逐渐长大,渴求帝权,与后权产生冲突的老套路,原本就没什么感情的母子渐成水火不容之态。
使得萧耨斤产生了效仿太祖皇后述律平废长立幼的念头,于是找来幼子耶律重元一起商议。
然后耶律重元就把消息告诉了兄长耶律宗真,而有了准备的耶律宗真在重熙三年五月,略施小计便平定了这场正在酝酿中的叛乱,并把萧耨斤废为庶人,压到庆州囚禁起来。
以当时萧耨斤掌握的实力,如果耶律重元不给耶律宗真通风报信,废长立幼一事的成功性是很大的。
但耶律重元之所以会做出给大哥通风报信的决定,是因为彼时的他虽然年幼,却也能看出母亲身上庞大的权力欲。
即便他登临皇位,也不过是母亲所操纵的傀儡。
而且他没有大哥那么果决刚断,说不定会如汉朝的惠帝、唐时的中宗一般,被母亲操纵到死,若是重演述律皇后旧事,于国于家都是大害,他也会成为罪人。
立下大功,在兄长的庇护下做个不承担责任,只享受富贵的逍遥王爷,对他而言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可他的兄长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酬功,册封他为皇太弟……
那万万人之上的尊位对人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而且越是离得近,就越能清楚感知。
涅鲁古与那个位置之间还隔着一个他呢,就成天心神摇曳,几乎不能自持。
正如梁鹤所言,他再也回不到重熙三年,对大哥全身心信任,开诚布公了。
即便他依旧全身心信任大哥,把这两个试图说反他的宋人绑了去见大哥,可大哥真的会信他毫无反心么?
你若没有反心,这宋国的探子怎么谁都不找,偏偏找你呢?
就算大哥也信,那大臣们呢?尤其是支持皇子继位的大臣们会信吗?
打他,不,是打涅鲁古与这两人碰面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变成了无解的阳谋。
梁鹤看出了耶律重元一闪而逝的挣扎,趁机说道:“殿下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楚王(指涅鲁古)想想啊。”
一说到自己最为喜爱信重的儿子,耶律重元就像被扎破了的气球,浑身的气势都散了。
他心里和明镜似的,他若是把这两个宋人探子绑了送到大哥面前,大哥定然会顾念兄弟情分和朝堂看法,以首告之功断他无罪。
但带着宋人探子来见他的儿子必定会被判谋逆和忤逆不孝,处以极刑。
可儿子明明是为了他……
一直没有动作的薛泽忽地伸手掐了一把已经看得呆了的耶律涅鲁古。
这小子也不愧是小小年纪就敢下定决心叛乱并在其中牵线搭桥的人,一感觉到痛意,立刻福至心灵挤出汪眼泪来,可怜兮兮地看向耶律重元:“父亲……”
“啪嗒。”耶律重元的马鞭掉到了地上,只见他痛苦地用一只手掩面,另一只手指着帐篷的出口道:“滚出去,本王今日就当你们没来过,也不会有人知道你们来过。”
梁鹤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和薛泽眼神一触,便立时住了口,又胡乱抹了一把脸,默默退出,把空间留给父子二人。
耶律涅鲁古是被娇养着长大,脾气有些无法无天,但今日头一次得见父亲如此模样,也被吓得慌了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是感觉腿都快站得没了知觉,才听到喑哑的声音响起:“宋人的条件,还是没变吗?”
耶律涅鲁古听着迥乎不同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其实是父亲的声音。
被晾了大半天,积蓄已久的满腔豪情散了七分,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宋人说父亲您迟迟不做决断,他们的官家生气了,又增了两州之地。”
耶律重元抬步走向耶律涅鲁古,耶律涅鲁古害怕地闭上了眼睛,但并没有等来预想中的巴掌,忐忑不安地睁开眼睛后,见到耶律重元正坐在他先前的位置上,用金制的小刀剔着烤羊腿。
只残留着一点温度的烤羊腿其实很腻,但耶律重元像是吃不出来似的,大口往嘴里塞着,顺便乜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儿子。
一眼之威,犹胜棍棒,耶律涅鲁古瞬间站得笔直,是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甚至看着羊腿都馋了。
耶律重元没管他,自顾自吃着,直到羊腿冷透,他也吃了个八分饱,又咕嘟嘟灌下一壶酒,解了口中油腻之味,这才说道:“这么说,宋人是想要山后八州之地(燕云十六州中,新、妫、儒、武、云、应、朔、寰为山后八州)咯?倒是好大的胃口。”
耶律涅鲁古听不出话中情绪,想了想还是劝进道:“父亲,昔年伯父想要宋国关南十县,宋国不愿,遣富彦国出使,以平息伯父索要不成便欲派兵攻打的欲望,而他他当时劝伯父的那一番话儿子深以为然。”
耶律重元还是没什么情绪,淡淡道:“什么话?”
耶律涅鲁古道:“当时富彦国道今中国提封万里,精兵百万,法令修明,上下一心,北朝欲用兵,能保其必胜乎?就使其胜,所亡士马,群臣当之欤,抑人主当之欤?若通好不绝,岁币尽归人主,群臣何利焉?”
这番话的意思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你要打不一定能够打胜,即便打胜了,这人员的伤亡,军马的损失,都是需要你这个君主来
负责的,说不定收益还比不上损失。
但你要是不索取土地,保持两国友好关系,改为增加岁币,那么收益是稳定的,并且全部归于你这个君主。
耶律涅鲁古此时引用这番话的目的就是劝说耶律重元,山后八州让出去是国家损失,但若是能当上一国之君,实现的可是个人利益啊。
耶律重元慢条斯理地抹了一把嘴,再次刮了儿子一眼,冷声道:“这怕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自家的儿子自家知,这话就是把涅鲁古放在老虎嘴边,威胁他不说出来就得死,他也是想不到的。
耶律涅鲁古用默默无言代替了承认。
这话真不是他想的,而是先前掐他的那个宋人霍七一字一句教他说的。
好在耶律重元也不追问,只是说道:“难道我也要成为石敬瑭一样的人物吗?”
这话似是在问人,又是在问己,唯独落入耶律涅鲁古耳中最为得宜,因为他知道父亲动心了。
当即膝行道耶律重元身边说道:“父亲卓识远见,又岂是石敬瑭那等鼠目寸光,反复无常的小人可比。
“父亲,伯父封您为皇太弟,您也曾说伯父在醉酒后许诺日后将大位传给您?
“可您见伯父可有一丝实现诺言的举动?查剌(耶律洪基小名)六岁封梁王,那可是伯父和祖父继位前的王号!
“十一岁,总领中丞司事,封燕王。十二岁,总知北南枢密院事,加尚书令,进封燕赵国王。十九岁,领北南枢密院事。二十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伯父为了让他的太子之位更稳当,甚至不惜撕毁与宋国的盟约,弃岁币之好,应夏国之请共攻宋国。要不是查剌自己不争气,他现在已经得胜还朝,携威正位东宫了。
“父亲,伯父从来就没想过让您继位,他只是在驴脑袋前面吊了一根萝卜,哄着您您出力气呢!”
“放肆!”耶律重元被连着刺激,此时情绪终于到了极限,一巴掌把耶律涅鲁古扇翻在地,粗重地喘着气,像是被囚禁在笼中,找不到出路的愤怒老虎。
这一巴掌也把耶律涅鲁古的凶性给扇了出来,他连脸都不捂,只恶狠狠地盯着耶律重元道:“中原人说,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父亲若是觉得儿子不合您的意,那就请现在就杀了儿子吧。
“儿子也好先赴幽冥,为全家老小打个前站,免得将来受苦,同往黄泉!”
耶律重元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喉中已能感到腥甜之气,万幸耶律涅鲁古用一句话把他拉了回来:“至若父亲担忧予宋人山后八州会遗祸子孙,为人诟病,儿子也有一计可解。”
耶律重元这才感觉好些,急声道:“什么计策,快说!”
耶律涅鲁古竖起一根手指:“我听过宋人说书先生讲的故事,他们的说三分里有一段儿子很喜欢,讲的是刘备借荆州。”
虽然有借无还很无耻,但在当下这个时代,政治本就无所谓道德,利益才是被摆在第一位的。
这本就是秘密协定,他打定主意不给,宋国那三瓜两枣的,还真能克服地利强取不成?
而且夺取战略要地必然会被视为全面开战,还能替他稳固朝堂呢。
这一下可算是削去了耶律重元的心病,他的语气软了下来,用着商量的语气对儿子说道:“你也知晓你伯父是一直将查剌当做太子培养的,即便查剌病故,你伯父仍有子嗣,强立太子,如之奈何?”
皇太弟和太子的继位顺序,还真是不太好论。
耶律涅鲁古听了却只是想笑。父亲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其实心中是已经下了决断的。
横竖都是要造反,反哥哥和反侄子能有什么区别?
这么问明显就是示意他要找背锅的,找好大义名分,找到解决方法。
好巧不巧,他也早就找好了。
背锅的最佳人选就是宋国使团,刺王杀驾,挑起战争,图谋燕云十六州,多么完美的理由啊。
至于大义名分和解决方法,他选择说出来邀功:“兄终弟及,宋国已有先例。况且父亲您已经被册立为皇太弟,又年富力强,深孚众望,岂是黄口孺子可比。
“若父亲仍有隐忧,可派人前往庆州,接出祖母,以安人心。”
宋国都能整出一个金匮之盟,他们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耶律重元大喜过望,像是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儿子,高兴之下连问题的核心都问出来了:“你伯父身边守卫森严,即便有宋人援手,我们能抽调的兵力有不过百人,该如何行事呢?”
耶律涅鲁古狡黠一笑,凑到耶律重元耳边开始小声嘀咕……
而梁鹤与薛泽此时也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帐篷,伴着一碟炒黄豆和一壶粗酒开始复盘。
薛泽把黄豆嚼得嘎吱嘎吱响,担忧道:“你说耶律重元能同意吗?咱们都把话说那份上了。”
梁鹤则是对着酒使劲,滋溜一杯酒就下了肚子:“现在担心了?刚才怎么拦着我?让我多说几句这事说不定当场就能定下来。”
薛泽不悦道:“还让你这破嘴多说两句,恐怕不是事情定下来,是咱俩的头给留在那了,莽夫。”
都多少年了,还是成天把生死挂在嘴边,毫无城府。不拴上绳就得胡跑,真是不愿意说这家伙是自己同事。
骂归骂,但薛泽很快把话给转到了正事上:“不过我感觉耶律涅鲁古那小子很滑头,虽然答应咱们劝说耶律重元用山后八州换支持,但未必会认账。”
梁鹤全然没有这份烦恼,抓了一颗黄豆扔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响:“不认账就不认账吧,反正官家又没打算从那打。
“无论他输还是赢,是不是履行承诺,辽国动荡的局势咱们是拿定了。开战理由和山后八州里还能任选一个,怎么都是咱们赢得多。
“要我说,他们不给还能更好些,说不得还会抽出一部分兵去增强防御,给燕蓟减轻压力,让下头的人多立点功劳上位。”
不知为何,见梁鹤这幅言之凿凿的模样,薛泽忽然想起来一句话: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辽国真正的兴盛是从拿下燕云十六州起,而如今这十六州似乎也要成为他们衰亡的起点了……
晃晃脑袋,收起这些不该有的情绪,薛泽继续说道:“无论如何,先把能调的人都调来在附近待命吧。
“耶律重元一旦动手,使团那边就得倒霉。都是官家看中的人,莫要折进去了。”
两人虽是各负责一片大区,可论打手,还是梁鹤那边多且优。
梁鹤又是一杯酒下肚,含混道:“放心,放心,我心里有数……”
第155章 平辽变数……
没有人知道明天和意外究竟哪个会先来,可能永远不来,也可能同时出现。
唯一能够确定的仅有上述二者均会带来巨大的改变。
现如今章衡整个人都是懵的。
明明不久前他们还在同辽人们唇枪舌剑,探讨究竟是祖宗之土不可弃重要,还是停止岁币更令人肉疼。
虽然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想要达成一致还需反复磋商,经历艰辛漫长的拉锯,但双方对保持和平现状还是达成了初步共识的。
没法子,辽国主战派自从当众开嘲讽获得大失败后彻底丧失了话语权,负责谈判的全是休养生息派。主打一个形势比人强,先把事态稳住再考虑将来,其核心目标就是促和。
所以辽国在谈判中的姿态放得极低,价码给得十足。
连土地都可以让出了,只是前提为每年岁币不减反增。
属于是让他们花钱买面子,满足虚荣心。
可架不住买来的这份面子的确够大,太祖皇帝戎马一生都没挣到这么大面。要是太上皇看到这么优渥的条件,准得乐得蹦起来。
也正因三人在接触负责谈判的辽国官僚后,皆认为通过挑衅方式,使辽国主动全面开战的首要目标失去了完成的可能性,这才丝滑无比地转舵,开始追求难度更小的次要目标——要好处。
正所谓此消彼长,因粮于敌。孙子言:
“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萁秆一石,当吾二十石。”
要到就是赚到。
至于同辽国开战复仇的事,不要紧,官家手里从来不只抓一副牌,肯定还有其它招,用不着他们操心。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官家打出去的另外一副牌里会把他们给卷进去啊!
时间拨回一刻钟前。
张熙对自己此行是来蹭功劳的定位很有认知,楚云阔和章衡还在那商量怎么和对接的辽国官员套套近乎,最好是像富相昔日那般打动对手,套到谈判底牌,掌握主动权,他就横刀膝上在一旁烤肉,充当最后的屏障。
只是这烤着烤着,他翻肉的手就不动了,慢慢地按到了刀柄之上。
油脂被高温逼出,落到下方的木炭上,不仅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还制造出呛人的烟气与强烈的焦糊味。
楚云阔与章衡二人被呛得打了个大喷嚏,章衡本来还想调侃张熙是不是呆了,不然怎么能把肉烤糊,抬眼望去却见张熙一副蓄势待发的警惕模样,登时把话憋了回去。
楚云阔到底是亲历过战阵,哪怕只是当个督军兼后勤没见过血,也不是章衡能比的,见状迅速走到张熙身边,低声问道:“怎么了?”
张熙眉头微蹙,聚成一个小黑点,带这些不肯定说道:“我也说不好,但我感觉这动静不对,心里头直发毛。还是招聚人手,有备无患。”
哪怕是有着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护身符,但终究是身处敌境,再小心也不为过。将自己性命使命都寄托于敌人守规矩,那才是最为愚蠢致命的。
楚云阔自打走上官途就一直和行伍之人打交道,似这种将兵心血来潮却真的应验的事不知听了多少,写了多少,审了多少,半分不敢怠慢,当即以主使的身份开始收拢己方人手,叮嘱做好最坏的准备。
章衡虽然不明所以,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办,自己一个外行就别瞎掺和进去跟着捣乱。
眼看着张熙整个人越绷越紧,赶忙先把快要烤成炭块的肉串从碳上移开,想了想又开始入帐翻找,末了递给张熙一张弓,两壶箭。
这都是他展现射术之后,那些钦佩他的辽国官员贵族主动送给他礼物中的一部分。
自己也戴上护臂,收拾成利索模样,开始张弓热身。
结果等着楚云阔紧急安排好一切之后,入帐见到的就是两位小老弟全副武装的模样,不由微怔。
好么,当使臣谈判硬是弄出枕戈待旦的架势了。
而且张熙你怎么回事?你小子居然把胸甲穿了一路!钓鱼都要戴头盔的想必就是你这种人吧!
虽然相信张熙的直觉,但那只是有备无患,楚云阔内心还是更偏向于只是虚惊一场的。即便出乱子,也不至于威胁到他们这些使者的性命。
毕竟本朝武将个个顺服,绝对不会和唐时的李靖一般玩军事独走,把他们当唐俭坑。
就算是玩军事独走了,此地也属于辽国腹地,四周均有藩屏,大军是无法长驱直入的。
假使真发生了不宣而战的事,他们了不起被驱逐出境,顶天了如苏武一般被拘禁嘛。
楚云阔很快为自己的判断付出了代价。
本朝的确没有战神李靖军事独走把他们当唐俭坑,但有胆大包天的皇城司把所有人的性命压上赌桌来一场豪赌。
对事态持相对乐观看法,拒绝了张熙让甲的楚云阔因为是此次出使的主使,被辽人重点照顾,在一声莫要走了那宋国刺客的大喝中中箭落马,要不是张熙在侧,眼疾手快把人给捞了起来,恐怕会落得个被群马踏成肉泥的悲惨死法。
辽人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万分狂躁,半点不问,照面即动手,那也就没什么保持冷静,克制行为,查明原委了。
再耽误下去,大家都得死在这!
张熙率先张弓还以颜色,喝道:“辽儿动手了,随本将杀出去!”
射中楚云阔的那一箭原本应是冲着胸口去的,但万幸射手的射术有些潮,只钉在了肩胛骨上。
楚云阔强忍住胸中气血翻滚,撅断了露在外头,容易造成二次伤害的箭杆,举起旌节附和张熙的声音道:“杀出去!”
章衡闻言终于醒过神来,开始引弓连射,他也聪明,虽然只是第一次经历战阵,但却有着擒贼先擒王的先进思想指导,尽挑的是那盔甲鲜明,发号施令的。
前几日未曾展露的骑射于此时轰然倾泻,凡弦响时,必有一人中箭,很快让他们直面的辽人指挥出现了问题。
张熙大喜过望,没有什么比在陷入绝境中,突然发现队友技能互补,还能打出超神配合更值得庆幸的事了。
他仗着穿了胸甲,冲在最前,硬挨了几箭劈翻一个枪兵,夺过一杆枪来,然后将营地中随处可见用来保存火种,用于做饭烤肉的灰堆挑起,使其落到毡帐之上。
他心里清楚得很,此地可是辽人的老巢,己方是处于完全的劣势,只有把水搅浑,才有可能抓住那一线生机。
关键时刻三个领头的没有一个掉链子,极大地提振了己方士气,再加上被逼到绝境时的求生意志,不过寥寥三十余人竟然爆发出成百上千人的气势,一时令前来围剿他们的辽人不敢直撄其锋。
有人拼死破重围,就有人陷在重围中不肯脱身。
胳膊上挨了一刀的梁鹤退回本阵中,薛泽下意识搀了他一把,触手是满掌的血腥腻滑。
薛泽吓得声音都开始发抖:“老梁,你这,这……”
“呸……”梁鹤吐了一口口水,老兵痞的气质尽显,“不过被小虫叮了一口,怕个甚?早知你如此见不得血,当初就该多让你见见。”
薛泽也被激得起了气性,当即就要拔刀出阵与人搏命,却被梁鹤按住,冲他使了几个眼色。
事已至此,梁鹤也只能感叹时运不济,终日里打雁,却没想到今日被雁啄了眼睛。
耶律洪基那小子根本就没病,一直往外放心有郁结,重病难起的消息就是为了把耶律重元父子给钓出来。
不然若是将来耶律宗真死于耶律重元之前,凭他一个打了大败仗,未能成功正位东宫的皇子,未必争得过耶律重元这个名正言顺的皇太弟。
即便能争过,也是耶律宗真在位时,给国家带来的伤害会小一些。
今日耶律重元采用了其子耶律涅鲁古的计策,以生病为由,成功骗来了耶律宗真亲自前来探病,平日里胆大包天的耶律涅鲁古却在事到临头时变成了秦舞阳,几次三番任大好机会溜走。
好不容易稳住情绪动手,却不料耶律宗真早有防备,
偷袭被轻易拦下。
得亏是扮做仆役的梁鹤及时出手把袖中匕首拔出,朝着耶律宗真给投了过去,令耶律宗真中刀惨叫一声,制造了混乱,不然他们那时就得横尸当场。
只是事起仓促,就连梁鹤自己都不知道扎中了耶律宗真何处。
再然后就是一直被护得很好的耶律洪基现身,表明身份后开始集结禁卫开始围杀乱臣贼子。
到此为止,可以说梁鹤他们此行的目的已经失败了大半。
因为制定整个计划的先决条件——耶律洪基重病将要不治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在封建时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条下,有一个成年的,可以顶门立户的儿子所能起到的作用是巨大的。
别说是他们俩了,就是想以小博大,跟着耶律重元父子求个泼天富贵的亲信们都在耶律洪基现身那一刻表现出了巨大动摇。
就是杀得了陛下又如何,梁王还在呢!
要不是耶律涅鲁古很有几分口才,他们根本坚持不到现在。
但彼此人数士气相差悬殊,又被耶律洪基逐步切削,已是困兽之斗。
他俩倒是还能血战,就怕耶律重元精神不稳自己抹了脖子。
彼此相识多年,梁鹤都可以称作薛泽在武事上的师傅,薛泽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看向他道:“果真要如此吗?”
其实如果抛开他们个人的性命安全不谈,今日制造辽国内乱的基本目标其实是已经达成了的。
官家肯定不会放过他们制造出的大好机会。
但梁鹤与他自己身上藏的那玩意可是军器监的珍品,有些超越当下认知,一旦用出来很难不被查到端倪。
策划敌国内乱可是实打实的黑活,规矩是做得说不得,绝不能留下指向性明显的证据被翻到明面上来。
梁鹤闻言脸上现出乖戾十足的神色:“耶律宗真这对爷俩心思太深,留着是祸害。尤其是耶律洪基,他必须死!”
假使耶律洪基活着,那给平辽大军带来的阻碍可不只是一星半点。
既然眼下已见不到生路,那不如拼死一搏多努力拉个分量重的垫背,让他一吐胸中郁气。
先决条件不足导致任务失败不要紧,他自己来创造补齐就好。
梁鹤一根根掰开薛泽的手指,语气坚决:“就算天塌下来,也是我为主,你为从,事情得是我担着!”
薛泽见状情知不能再劝,便从怀中将自己那枚既是护身,也是殉国用的“精制手榴弹”塞到梁鹤手中:“军器监的新玩意一向不保准,一起拿上,多份照应。”
第156章 平辽请罪?
在能够决定国运走势的关键时刻,东京军器监总算是没掉链子,梁鹤所扔出去的两发“精制手榴弹”都炸得很均匀。
其中一枚甚至因为生产工艺误差,爆炸时间要短上那么一点,配合上梁鹤坚决按照操典执行的动作,恰到好处形成空爆,制造了更大的伤亡。
对于自己做到的这一切,梁鹤毫不知情,因为他为了确保爆炸效果发起了孤狼式冲锋,连他自己都处于在爆炸半径内。
唯一利好的消息便只有他对自己手上的新玩意有着更清楚的认知,在避伤上能占点便宜。
第一个手榴弹扔出去时还有不少辽人下意识地去寻稀奇呢,眼瞧着是个木柄铁头疙瘩,正正砸人脑门上想把人立刻砸死都有难度,值得这人发疯似地单人陷阵丢进来?
直到手榴弹炸响。
因为**的科技点尚未被点亮,为了确保手榴弹的爆炸效果,东京军器监给出的解决方案是扩大手榴弹的装药区(即弹体),形状从赵昕最为熟悉的螺栓状改为足有两个半婴儿拳头大小的纺锤状,好装载更多军器监工匠们反复试验配比得出的最佳**。
为了不浪费空间,也是避免因弹体铸造质量参差不齐,爆炸后弹片数量不足的问题,里头还掺了不少碎铁片、小颗金属颗粒和瓷片。
体现着华夏工匠一以贯之的武器制造准则:“精度不够,爆炸范围来凑!”
梁鹤仗着有信息优势,丢完了立刻转身朝着人多的地方趴下,用相对不那么致命的背部去承接爆炸冲击。
但对此一无所知的辽人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知道宋人火器厉害得紧,可万万没想到宋人居然已经能将火器缩小到可以手持抛掷了。
不少人还没瞧见稀奇呢,第一枚手榴弹就在脚边炸响,弹片四溅,令许多人连声都来不及吭,便如秋日被收割的麦子,一齐栽倒。
从没有经历过**训练的马匹也发了狂性,对着自己的主人来了一通战争践踏。
紧接着是第二枚。
两次短促的爆炸结束后,处于手榴弹杀伤力半径内已经没有能够站立的中等体型以上生物,且余波还在不断地朝着更远方扩散……
*
有句话说得好,当一个东西看起来像鸭子,感觉起来也像鸭子,吃起来更像鸭子,那么它就是鸭子。
梁鹤如今的感觉就是如此。
眼皮似有千斤重,无法视物,耳朵听不到半点声音,四肢不能说无力,只能说他根本没有感觉到,而且意识变得极度轻飘,仿佛下一刻便会消散。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觉自己到了传说中的幽冥之地,只是没有看到阴司神祇。
直到他恢复知觉,感受到有人捏开他的下颚,将味苦但温热的药液灌入他的嘴中,顺着喉管滑入胃袋,这才令他产生了自己还活着的认知。
脑中极其自然地冒出一个念头,哪怕这次回不去了,也得托东京城里的弟兄替他去大相国寺烧香还愿,再添上三百斤的灯油。
佛祖是真照应他啊。
但正忙着给他喂药之人显然不会知道他在发什么大宏愿,只是絮絮叨叨地念着:“我就知道你个狗日的命长且硬,难死得很。
“浑身上下一十七处弹片啊,还有直接从你眼睛边嘣过去的,差点把你眼角划开都没把你带下去。果然是脾气太臭,阎王老爷都不稀得勾你。”
“不过我找遍了中京城也没大夫有把握将你腿里那几块弹片给取出来,将来逢阴雨天可能会遭些罪。咱们现在就这条件,你将来可别拿这当由头灌我的酒。
“破相了腿跛点也不是什么大事,东京城里这样式的反而吃香。到时候你把官袍穿上,保准那大姑娘小媳妇像狼似的嗷嗷叫地往你身上扑。
“到时候你看上哪个了直接开口,我让你嫂子给你去说亲。
“你要是乐得一个人呢,我家二哥儿虽然不成器,但人孝顺,到时就让他给你当儿子,将来也有人照料。
“就是你这个狗日的,到底醒不醒啊!真要我用你的血铺前程吗!”
饶是寄居人下,可看着多年战友如今裹得和个粽子似的躺在床榻之上,只勉强吊着一口气,薛泽还是忍不住眼睛发酸,声音里带了哭腔,但深吸几口气之后又强行压了回去。
梁鹤其实很想放嘲讽的,奈何身体不许。
所以薛泽得以继续碎碎念,不过这次换了话题:“你准头很好,那飞出去的一匕首扎中了耶律宗真的鼻子。耶律洪基受爆炸惊马牵连,被甩下马踩折了大腿。
“因为辽人群龙无首,咱们使团冲出去的时候还一路放火制造混乱,咱们这才能逃出生天,跟着耶律重元撤到中京固守。
“据探知到的消息,耶律宗真父子俩现在都起了高热昏迷不醒,那边把耶律洪基的同母弟耶律和鲁斡推出来当了摄政王稳定局势。
“不过他年纪小,从未参理过政事不说,加上捺钵被焚,支持他父兄的亲近臣属在动乱中十死五六,外又有耶律重元父子,位置坐得很不稳当。
“但耶律重元父子才吃了耶律洪基重病不治这个假消息的大亏,生怕这次是故技重施,无论如何也不肯兵发上京,趁病要命。
“但心里又虚得很,怕上京安顿下来剿除他这个乱臣贼子,我瞧着竟是真打算把山后八州给让出来,至不济也能干扰一下军资运输,好换回官家出兵支持,想让咱们给官家带个信。
“没你同我合计合计,我这心里着实没底。你说的嘛,今次行事,你为主,我为从,把事情全扔给我算怎么回事?”
正说着呢,门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薛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烦躁,一瘸一拐地前去开了门。
果然不出他所料,门外站着的正是耶律涅鲁古。
不过相较于前几天,桀骜退去,尽是谦卑。
耶律涅鲁古其实很不喜欢那些止血草药捣碎后的味道,一闻到就感觉鼻子直痒痒想打喷嚏。
但架不住这两位原是来谈买卖的宋人都是一等一的狠人,一个能决死冲锋,出其不意万军丛中取首,另一个重义轻生,即便顶着数人围攻也要把同伴的“尸体”抢回来。
慕强是铭刻在人类基因中的天性,耶律涅鲁古的喷嚏在这两位狠人身边时根本就不灵,那怕其中有一个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人还有用,薛泽也牵起笑容,把耶律涅鲁古让进门内,先发制人道:“有劳大王日日前来探视,有您的贵体蕴清气,我这兄弟的病已经好多了。”
气势被压,话题遭劫,手腕稚嫩,心思浅薄全方面落入下风的耶律涅鲁古到底是没能说出来此行真正目的,只能在装模作样探看养伤的梁鹤后悻悻离开。
薛泽目送着他离去,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
耶律涅鲁古拿出来的条件他其实很心动,于国家也是大利。
他之所以咬着不肯松口,一方面是想再抻一抻价,看看能不能攫取更多好处。
另一方面就是担心用大半条命换回来成果的战友会被官家当成黑手套给扔掉。
皇城司指挥使可是得频繁见人的。
而梁鹤现如今这一身爆炸伤根本掩不住,吃了大亏的耶律宗真那边更是恨不得将动乱是宋使裹挟耶律重元父子发起的嚷到尽人皆知,想必消息很快就会回传回朝中。
对于辽国,朝中主和的声音一向是高于主战的。
甚至可以这么说,若非之前灭了西夏,又有新研制诸多火器的巨大威能,朝中高层根本就不会出现对辽开战的声音。
实在是过去输得太惨,失了心气,害怕重蹈覆辙,数十年积储一朝丧尽,连现有都疆域都保不住。
要不然也不至于官家那么大一个坚定的主战派,也得先派使者来应付一二,把场面圆过去。
所以若是此番伐辽之战胜了,那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拼命挑起战争的梁鹤说不定还会被冠以平辽首功的名头。
但若是败了,或是没取得多大好处的僵持战况,梁鹤就会丝滑地变为本朝第一罪人,罪名是擅挑边衅。
他在等官家一个态度。
一个无论如何都会让战友平稳落地的态度。
赵昕积极地回应了他这份期许。
因为无论是白活还是黑活,对于上位者而言,护不住诚
心竭力为自己办事的心腹都是极为危险的信号。
赵昕若是为一时之安弃了梁鹤,恐怕花费十余年功夫才培养出来的皇城司就要和他离心了。
若是没有爪牙为前驱,又谈何制衡朝堂势力,不断推进自己的构想呢?
所以在同宰执级高官的私密会议上,赵昕表现得相当坦率:“是朕派去了皇城司的人,命他们如此行事的。
“没有事先同诸位商量也是此系机密。古语云君不密则失臣,几事不密则成害,想必几位相公当能理解朕的苦心。
“至于挑动辽国内乱,有违使团议和本意……那也是耶律宗真父子背盟在先,在府州围困朕数日,朕不过是还以颜色,这很公平。
“况乎他们此时手足相争,各据兵马,犹如散沙,无法合力一处,正是出兵复我华夏故土的大好时机。
“失败了才叫做无信无德,成功了就是山河一统,重现汉唐之盛!
“成功的荣光朕不会独享。假使有罪,那也是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宰执们不久前才获知辽国皇室内乱,而且大概率与使团有关,使团虽奋力冲出重围,但下落不明的消息。
满腔愤怒,来之前恨不得怒喷赵昕一脸口水的富弼和韩琦此时闻言都有片刻的呆愣,面面相觑,不一样的脸上有着同样的命苦。
他两都可以说是看着面前这位官家长大的,深刻了解这位官家极有主见,甚至可以称作是霸道的性格。
认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性格也愈发强势。
好像他的观点一定正确,他的做法也是最优,因此阻碍他行为的一切人和物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扫平。
如今开诚布公认下一切,甚至连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的话都说出来了,足可见其伐辽意志之坚。
即便此次挑起辽国内乱不成,也定会找机会再次对辽开战,无非是付出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培养新人替代他们,好贯彻名为帝王的意志。
比起可能会被赶出权力中心的危机感,这个时候再批评什么官家您一意孤行,不提前商量,手段不光明正大,会寒了周边其它附庸藩属的心可就不礼貌了。
虽然本朝受疆域所限,迄今为止也没几个附庸藩属……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藩属国西夏还自立国之日起就不断挑衅,袭扰边疆,没有半分藩属国该有的样子。
而且抛开皇城司的手段不谈,所取得的结果的确是造就了与辽对抗近百年来最好的外部环境。
只要能在正面战场上战而胜之,那么一切都是运筹帷幄,统一阵痛!
但居于宰执末位的庞籍一直是外出任官的,他当前对赵昕的性格了解仅限于赵昕日常表现出的谦和纳谏一面。
眼看着两位高一阶的同僚突然哑了火,虽然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但其内心的正义感驱使着他行出队列,对着赵昕严肃道:“即使是官家下令,臣也要弹劾皇城司越权之罪。”
良好的结果并不代表程序正当,更不能冲抵程序不正当带来的罪责。
皇城司一直都是个内政监管衙门,涉及外事就是越权越职,哪怕行事是经过赵昕这个官家允准的。
帝王有乾纲独断之权不假,但能把这份权力用出几分,主要是看帝王的禀赋材质。
否则即便制度给垒到顶了,不会用、用不好也是白搭。
尽管赵昕有着在制度尚未垒到顶的环境中依然把宰辅们变成纯办事员、传声筒的自信,但他并不打算这么做。
没有制衡的权力终将走向膨胀,进而失序。
大宋自有国情在此,他需要有人时不时的给他敲警钟,泼冷水。
所以赵昕麻溜背锅:“朕方才已经说过了,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此次皇城司行事皆由朕而起,朕会自往太庙,素服向列祖列宗请罪。”
众皆默然,无能言者。
富弼:官家您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您那是请罪吗?要不要把太上皇从东郊行宫里请出来一起去太庙请罪啊!!!
第157章 平辽内应
尽管进入军校后的第一课便被教授了忘战必危,需时刻做好战斗准备的道理,但如今负责幽蓟一线的章楶在接到以他为前锋,对辽发动攻击的军令时也小小吃了一惊。
对章楶而言,对辽开战属于意料之中的事。
毕竟就官家那性子,向来是恨不得灭辽而后快。
在朝中反对声浪汹汹时尚且以新君之威,用背盟为名任命了张亢和区希范这两个心腹主战派出任钤辖,惊得辽人惶惶不可终日,边境线上巡逻人数和频次双双暴增。
而如今无论辽人如何宣传其皇族内乱是和本朝此次派出去的使团有关系,朝廷折了一支使团在辽境内是不争的事实。
官家不抓住这个机会宣战那才是咄咄怪事。
令他感到吃惊的地方在于军令下达得这般快,他原以为还得等上个十天半月的。
因为宰执们先前别说是支持对辽开战,就是对辽态度强硬都应者寥寥。
章楶是真
好奇官家是用何种方法,在这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压服众人,形成统一意见的。
但作为已经独当一面的主将,他现在的心思必须用到军事上去。
身为主将的章楶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但他麾下诸将在得知消息后只有兴奋。
武臣想要进步,想要自己说出去的话更有分量,最佳的方式就是打仗,打大仗,打大胜仗!
他们运道好,生在了这个时代,在建功立业的壮年碰上这么一位官家。不必似狄青这位老前辈一般在钢丝上跳舞,担心朝廷突然翻脸无情。
尤其是章楶出自军校,军校学生在毕业后多争取来他手下任职,属于是激进派的大本营。
王韶和章楶这两位学长就是最好的榜样,尤其是王韶,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不到十年功夫,就有了世间男儿渴慕的一切。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是以消息才传出去半天,章楶这的门槛就被踩矮了半寸,全都是来请命当先锋的。
已经升任沧州都统的田奉在得了消息后慢悠悠赶来,见到的就是素来沉稳有主意的章楶挠着头在纸上圈画。
因他负责的是沧州守备,属于地方军,和章楶这种打着就粮名头,其根本目的为进攻辽国的野战军没有利益冲突,再加上旧相识的buff加持,言谈十分无忌。
“嚯,居然这么多人请求当先锋。真是世道变了,行市涨这么快的吗?”
他早些年跟着狄枢密的时候,先锋可是一等一的苦差事,队伍里基本上都是为了把自己性命卖出个更高价钱的苦命人。
哪像如今都得靠抢了,主力还是军校的这些金疙瘩们。
而且看这火爆程度,得亏是章楶相族子弟,见过大世面,守得住规矩,否则定有人抬着钱箱来加塞。
来请战争这个先锋位的当然有着自己的底气,章楶正发愁呢,听田奉还在那高高挂起地发出评论,都快被气笑了。
他干脆把代表军校生的那一张名单递给田奉:“你也是当了几年军校教习的人,快来帮我合计合计。”
田奉才不上这个当呢,这活计费力不讨好,还会得罪人。
所以他展现出了与敦实外貌明显不符的轻巧灵活,一扭身恰到好处避了过去,然后抢在章楶再度抓他差之前从怀中掏出一份“豆腐块”来,义正辞严道:“我来是有正事的。”
一起在血水里摔过跤,章楶也知田奉性子,收了抓差的心思,凝神看向田奉掏出的豆腐块。
凭着章楶的经验,他迅速判断出那是一份报纸,所以他首先看向报缘,读出报纸名称。
然后心中便生出波澜。
“《南京早知道》?这是辽人的报纸?”
辽国有报纸不稀奇,毕竟北边那个国家向来是成系统地复制本朝制度。
在朝廷已经将报社编入礼部,向天下军州铺开后,辽人不效仿才是咄咄怪事。
尤其析津府还是汉人聚集之地,即便长期居于契丹人的统治下生活习俗和文化风气都不可避免地胡化,但隋唐几百年的开科取士还是令读书明理这一旧俗坚强地保留下来。
因此处于辽人治下的南京报业尤为繁荣也就不足为奇。
奇怪的是南京城的报纸怎么会出现在田奉手里,而且从这纸张质量和油墨气味来判断,明显是属于捕风捉影,噱头重于实际的小报一流,放在东京城里是严肃打击取缔的存在。
田奉但笑不语,只是默默将叠成豆腐块里的报纸展开,露出他真正想要章楶看到的头版头条内容。
章楶目光扫到那行明显经过特别雕制的头条标题时立刻瞳孔紧缩。
“另有隐情?宋使竟成内斗遮羞布!”
他并非惊叹标题,毕竟东京城里小报为了博眼球促销量,更过分的不知凡几,而是惊讶于立场。
起这么个标题,明显是向着他们的。
在两国关系风声鹤唳的当口向着“敌对国家”,甭管这份小报销量如何,报社所有人都得一起完蛋。
因为这完全能被称做通敌叛国。
即便文章里做出反转,可长篇大论的文章哪里有短小精悍的标题传播得快,引人遐想呢。
章楶完全可以想见在这份小报面市后,析津府里会迅速多出宋使无罪,只是倒霉被当成了争皇位挡箭牌的流言。
更何况在他一目十行看完正文后,惊讶地发现正文根本就没反转!
全文只讲了一个故事,如今的辽主耶律宗真有意除掉为他皇位稳固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亲弟弟耶律重元,替自己亲儿子耶律洪基铺路。
所以耶律洪基战败归国后迅速心有郁结,重病不起,其实完全是假消息。
而耶律重元察觉了这个阴谋,不想坐以待毙,但苦于有虚名而无实权,无法调动兵马上演宫变,所以花大价钱辗转找到了宋国军器监的几个叛逃工匠,想借助宋国的火器来一场擒贼先擒王。
并且为了将来能有退路,还积极和宋国使臣联系,期待事成之后得到宋国皇帝的承认,如果宋使能够提供帮助更好不过。
而宋国使臣心秉正义,知晓是非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耶律重元的提议,并将消息告知了耶律宗真,使耶律宗真定下以身入局,钓贼出渊的险计。
不过耶律洪基在联夏伐宋,却大败而归后就对宋国抱有极大的敌意和恐惧,所以再度背信弃义,借机以宋使与耶律重元是同盟为由,围剿宋使,好抢占道德制高点,再度对宋开战。
该怎么说呢,章楶看完这篇文章之后,满心里就一个感觉:怪,很怪,非常怪!
他见多了各有立场拼命攻讦对方,疯狂洗白己方的文章,但这篇文章能通俗易懂地把“敌方”,姑且先叫做敌方洗成清清白白一朵莲花,自己这边却是各怀鬼胎的全员恶人显然是需要强大实力的。
就这文章中所描写的辽国皇室所作所为,完全称得上礼义廉耻,四维不张。
而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相当于在暗戳戳挖辽国合法性的墙角了。
并且这文风,他总感觉有些熟悉。
章楶轻敲着桌案,一个离谱至极的念头逐渐冒了出来。
可官家曾经也告诉过他,当一切的可能性都被排除后,即便剩下那个可能性再不可能,想起来再荒谬,那也必定是真的。
章楶不再敲桌子,用手指压住小报,发出笃定的声音:“皇城司的?”
田奉欣赏他的敏锐,乐滋滋地点头,然后呲着个牙笑道:“这帮家伙是藏得真深啊,早知道是自己人,当初他们往这边走私报纸的时候就把手抬高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章楶挑眉:“这份报纸在南京城里买得很好吗?”
怎么还闹到走私的地步了!
田奉拍手笑道:“何止是好,简直不要太好,辽国几份官报加一块也没卖过它的。上京府里也派人来找过茬,但找来找去总是不了了之。
“谁叫再怎么说都同为汉家人呢,辽国南北各循其俗,各用其制是老规矩了。
“而坊间盛传这份报纸背后有着大商贾,把上下都给喂饱了,所以才能屡屡脱逃。如今看来,怕是那海里的勾当。”
能把南京城上下官吏都喂饱的暴利生意,还沾着海,不用说,肯定是盐了。
事情到这已经很明白了,但章楶却难得犯起了糊涂,道:“此事似非你我所宜。”
说白了就是情报和舆论战线上的成绩再突出,那也和他这个军事线上的将领关系不大,无论是想请求帮助还是邀功领赏,都不该找到他这来。
田奉就猜到章楶会是这个反应,所以也不卖关子,简单直接说道:“最重要的也不是这个。
“而是皇城司因灭夏之时用信鸽明文传递军情,不幸为夏贼侦知。若非官家智慧无双,逆贼李元昊便要逃脱。所以皇城司挨了训斥,又得官家指点,创了密文暗码。
“你别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我也一点都不知道。只隐约听说下一届的军校里会有皇城司的人专门去教授。你到时要是还感兴趣,可以抓个人来教你。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皇城司里根据这份报纸译出来的消息是待战起后第三日,落日时若见西城立红旗,便以夜间子时三刻为约,有内应协助抢城。若事有不谐,便挂黑旗,内应协助之事具体延后几日看到时挂有几面小旗便可。”
*
因《南京早知道》刊载“大逆之言”,析津府官吏们本就绷得很紧的弦被彻底绷断了。
这可不是往常那些“讽谏”之语,而是如今上京和中京斗得和乌眼鸡似的双方无论哪方胜了,都会把撰文之人扒皮抽筋的大逆之言!
在乌纱帽,尤其是小命的面前,过往用银弹攒下来的“交情”通通作废,得了命令的三班衙役开始如狼似虎地逮捕一切知情人。
也就是军事压力当面,不好调动驻军,否则他们恨不得让驻军帮忙一起逮。
然后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三班衙役们一通操作下来,别说逮到知情人,就是连些“贼赃”都没有刮到。
而被他们严厉禁止的消息,也因禁止之故,私底下疯狂传播,变为主流观点。
析津府的老爷们素知盐商们势大,但万万没想到盐商们势大成这个样子,居然能把他们彻底架空。
愤怒过后心底便滋生恐惧。
因为当权力不能自上而下贯彻行使时,等待它的便只有自下而上的摧毁与重建。
那些能在他们疯狂搜检下成功躲藏的人,爆发时也一定会发出他们难以想象,更难以承受的代价……
析津府,南京城内一座安静的院落。
被薛泽留在此地主理全局的都虞侯好声好气劝着章衡停住了笔。这位状元果然文采斐然,字句如刀,杀伤力巨大。
就是他们皇城司这座庙太小,容不得这尊大佛展现第二次威力,否则析津府的老爷们非把南京城翻过来不可。
这文笔才思,还是留着到时候大军攻克析津府,替大军写安民告示用吧。
然后吞了一口口水,有些怯怯地望向仍旧一言不发,沉默磨刀的张熙。
其实张熙正在磨着的刀并不好,刀刃上满是对撞的缺口,都快成锯子了。
想要恢复从前的威力,给人一个痛快的需要花费数倍的时间与精力,远没换刀来得性价比高。
而张熙自从被中京的皇城司同僚接出来再移交给他们,所有的闲暇时间都在磨这把刀,磨得人耳膜打颤,心里发慌,腿脚发软。
所有人都坚定相信,张熙有把他们正副两位指挥使都用这把刀劈了的胆气。
谁叫此次出使辽国的主使楚云阔被辽人射中,再加上撤退时一路颠簸,伤势得不到好好治疗,现在已经高热不醒数日,性命危在旦夕了呢。
冤有头债有主,张熙也不为难他这个被留下来看家的,停止了磨刀的动作,冷声回应他的期盼:“兵贵精不贵多,尤其是你能找来的人尽是走私盐商的护院打手,不谙战阵,不晓军鼓。
“撑死了也就只能对付那些缉私的衙役水军,再说此番只是抢一扇城门放大军入城,人多了反而要坏事,你只先给我拣选五百精锐就行。”
第158章 平辽幽州
元昭二年四月末,赵昕趁辽国内乱之际,以辽国背盟在先,后又杀害朝廷使团为由,命张亢、折继祖、区希范三人为东、中、西三路主帅,大举攻辽。
其中最受关注的东路军主帅张亢以章楶为前锋,将兵两万,移军雄州,北攻幽州。
这是昔年太宗皇帝雍熙北伐时的东线老路,也是在这大宋丧失了最后的精锐,亦或者说是士气,以及一统山河的信心。
诚然游牧部落制与成体系的封建王朝制两者间的向心力、组织度、动员能力不可同日而语。
后者于前者而言是脱胎换骨的转变,在己方缺少骑兵,制度存在缺陷、地势又不占优的情况下打不过是可以被原谅的。
但自中原王朝这个概念形成以来,他们就拒绝把吃亏当成习惯。
哪怕岁币相较于国家财赋是九牛一毛,能用这个价格买来和平十分具有性价比。
然而这就像是扎入心里的刺,即使因为扎得太深,触发了人体的自我防御机制,自发把刺给包裹住了,不碰时完全可以当做不存在。
可一旦触碰到,那就是痛不欲生。
所以为了身体长久的健康,只要积蓄好力量,都会尝试把刺给拔出来。
即便这个过程会非常痛苦,甚至无法取得预期的效果,乃至于造成反效果。
但不惧失败,本来就是华夏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底气之一。
*
“吁——”章楶勒马停住,凝聚目力看向远处的巍巍雄城。
虽然隔得很远看不真切,但风卷起的沙尘灌入鼻腔,让他嗅到了兵戈的味道。
章楶心中清楚,自他领兵到达幽州城下这一刻起,无论胜败,他的名字都要和这座城绑在一块了。
如果他不能担起这份沉甸甸的信任,那么等待他的就是被永远地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骑乘的马儿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焦躁,不安的扬起前蹄,连打了两个响鼻。
章楶俯下身,一边轻轻摸着马鬃安抚着马儿的情绪,一边下达了抵达后的第一个命令:“使人叫阵。”
不同于章楶的五分紧张五分喜,如今析津府的守将耶律仁先就是只有惊了。
虽说两国自澶渊之盟签订后总体局势是和平的,但小摩擦也时常发生,十年前有关南十县之争,前年又有为助夏毁盟,但大败而归的事,加上辽国如今的国势距离衰退也还有段距离,所以注定担任析津府这个东线最重要战略要地留守一职的官员不会是草包。
早在耶律洪基以皇子之尊,率大军助夏却失败而归,还遭遇追击,精锐十折五六的消息的传回国内时,当时还在上京的耶律仁先就嗅到了战争的味道。
以中原汉人的执念,再加上一个时时刻刻都想追比汉唐,敢于在危急时刻顶在最前线不撤的“战争狂”太子,在灭夏后肯定是要和本国掰一掰腕子的。
因朝中持这个态度的不在少数,所以耶律仁先才临危受命,被任命为南京守备。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天居然会来得这么快。而且宋人还选择了己国内乱未定,群龙无首的绝佳时间点发动了进攻。
宋人的动员能力什么时候这么强了!他原以为宋人的行政效率会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收拾好内乱。
这位在辽史上被称为有智略,也亲身参与过十余年前关南十县归属谈判的宗室重臣,以远超常人的目光发现了老对手的迅速蜕变,并见证其成长为难以理解的模样。
但无论耶律仁先有没有做出准确的预判,能不能理解老对手如今的形态,准备是否充足,战争都不以他意志为转移,轰隆隆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而且更加倒反天罡的是,宋人竟然敢用全骑兵阵容在城下叫阵了!
虽然人数不多,瞧着也就二三百骑,但这曾经全是他们的词!
看着城下那一溜油光水滑,筋强骨健,明显是得到了精心照料的河曲马,还有那些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恨不得立刻拔刀厮杀,得功劳换富贵的精神士卒,再想想自家骑兵那凑合的马匹,更加凑合的训练,勉强凑合出一只难称军备废弛的凑合队伍,耶律仁先就感觉自己脑瓜子疼。
无论怎么看,己方的胜率都不会高。
但不出战又是绝对行不通的。
这并不是因为比起据城坚守,辽军更擅长出城接战,而是两国相争,所争的早就超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更加虚无缥缈的势。
若势在手,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便能七年一统天下。反面例子便是秦朝,大势一去,六世余烈便转为二世而亡,纵然章邯奋力扶着将要倾覆的大厦,也是独木难支,不过是为落日的帝国增添一抹名为悲壮的余晖。
而辽国之所以能以异族身份统治占据广大面积的汉家故地,除了本身积极汉化,各循其俗实行南北分治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辽国占据着军势的上风。
要是现在宋军堵到了家门口,而且还用着他们辽国引以为傲的骑兵挑衅,他却拒绝己方骑兵出城迎敌,自己戳破本就摇摇欲坠的军势强大骗局,以如今府衙搜捕《南京早知道》报纸一干人员徒劳无功的现状,想必都等不到兵败,析津府中的汉人大族就会联手反了,把他绑上蝴蝶结当做给宋人的投名状。
所以耶律仁先不仅要战,还必须战而胜之,才能把局面,说得更大一些是辽国的国祚给延续下去。
这就是兵书上所言的为势所迫,不得不战。
但他到底是有能力的重臣,也早做过如果遭遇最坏局面的预案,如今只是需要下决心执行预案。
耶律仁先手按上城墙,指甲嵌入墙砖上不知何时被砍出来的刀痕,用身痛来压过心痛。
*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时间,正当骂得有些口干舌燥的宋骑们都在考虑要不要归阵换批人再来骂时,城门突然打开,辽军骑兵如聚合的乌云一般,迅疾地飘出城门,沉沉朝他们压了过来。
冷兵器时代的骑兵作战并没有诸多演义中说得天花乱坠的斗将 ,只有聚合人马,排好阵列互相冲撞,直至杀到其中一方承受不了伤亡,军心崩溃为止。
而演义中所描写的诸多斗将场面,其实是脱胎于交战中的“矛头对撞”。
毕竟万事开头难,又云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所以在对战中双方都会尽可能地将精锐集中在最前方。
当精锐遇到精锐,又都携带着带领后来者破敌,提振军心士气,增大己方胜算的使命,焉能不使出浑身解数好杀败对方?
此时充当辽军“矛头”之人就是一位望之令人生畏的精锐。
月夸下马匹且不必提,毕竟凉并之地马匹素质综合来说是最好的,但难得的是骑着明显高出从骑半头的神俊马匹,其人却丝毫不显小,好似熊罴化为了人形,与马相得益彰,而且腋下还稳稳夹着一根非勇将不可用的长马槊。
为了刺激辽人应战,章楶派出的三百叫阵骑兵其实距离城门很近,完全处在骑兵一回合冲锋的距离内。
根据枢密院新编撰的骑兵作战守则,当面对敌方骑兵冲锋而来,而己方无特殊情况时,应优先采取提振马速,与敌交战的方式。
但竭尽全力才争来这个叫阵差事的程处毕并没有动,只是招呼着全员集中精神,准备与敌接战,然后将目光投向早已谙熟于心的既定位置。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在那个一马当先人型熊罴带领下,辽军如下山猛虎,极快地扑来,千骑同奔的巨大力道甚至让程处毕能够看清无数的烟尘自地面腾起,于阳光中跳跃扭曲。
直到辽军越过他的视线……
“轰隆隆!”神威大将军炮如约而至。
无论是声音、震起的灰尘,还是制造的杀伤,都比辽军要强,所以迅速抢过辽军的风头。
那个形如熊罴的辽军“矛头”因为冲在最前,所以也受到了重点照顾,现在连人带马变成了一滩泥,没来得及脱手的马槊就这么被惊马踩来踩去,看得程处毕一阵心疼。
虽说时代变了,有了火器后提倡先来两轮炮击削弱敌方实力,一改过去闷头冲锋,互相绞杀的作战方式,但他还是对马槊拥有着极大的热爱。
而更多的辽军陷入了混乱之中,毕竟耶律仁先制定的脱敏训练虽好,但马儿不笨,它们分得清用竹竿敲铁桶和火药爆炸的差别。
不过脱敏训练有总比没有强,马儿们在各自骑士的安抚驾驭下,很快适应了全新环境。
辽军中也有聪明的,知道光这么挨炸不是事,举枪大吼道:“靠上宋军!都靠上宋军!宋人的火炮绝不会把他们自己的骑兵都一块炸了的!”
“只要靠过去!咱们就能活了!”
人在潜移默化中形成的惯性思维是很可怕的,哪怕被火炮炸得死伤惨重,辽军也坚定认为近身肉搏宋军远不是他们的对手。
程处毕决心帮助他们重塑一下认知。
他紧夹马腹,举起了自己手中的枪,自丹田提气发出声音:“杀!”
第159章 平辽束发右衽
只能说章楶已经学会了用人,如今在战场上面对数倍于己辽军的正是占据着军校生最大比例的荫补生。
官家三令五申国家不养闲人,更不养蛀虫,所以作为免试进入军校的代价,荫补生的常规升职是有天花板的,而这个天花板恰好差一步就能获得继续荫子入校的资格。
所以为了家门不堕,富贵延续,荫补生们必须立下实打实的军功,跳出常规升职的窠臼,打破天花板。
这也是首战花落荫补生头上的根本原因。
因为他们不仅人多,也真的需要军功,为了军功能玩命。
至于作为此部矛头的程处毕就更有意思了,如今漫说是他昔日的下属谢添,就是谢添的下属们都因为捕杀李元昊的大功平步青云,走在了他的前头,让小有军功的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
他程处毕只是运道还没来,不是只能借旁人的运道才能扶摇直上。
一声暴喝后,程处毕如过往无数次训练那般,率先冲了出去。
短短三十步的距离其实并不能将马速提到极致,但好在辽军猝不及防用脸接了两轮炮击,尚处在整理队列的混乱期,跃马挺枪撞进去的程处毕并没有受到太大阻碍。
“Duang——”程处毕的长枪点在了试图阻拦他的辽骑身上。
没有最令他着迷的刺入腹腔柔软感,因为以辽国的国力,是能够把精锐骑兵武装成铁皮罐头,令利器吃瘪的。
而众所周知,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反震之力经由枪杆传到手上,令程处毕的虎口有轻微的麻痹感。
眼见接他一枪的辽骑已经回过神来,欲要挺枪回刺,他丝毫不惧,腿夹马腹,腰背绷紧,力由腰及手,狠拧长枪,质地优良的枪杆经不住力产生弯曲,又在被压制到极限后暴烈地回弹。
作为代价,被程处毕长枪顶住的辽骑被带离马身,在空中滑行了一段时间才重重落地,群马很快淹没了他,使其失去生息。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充满了暴力的美感。
程处毕这个领头的打出了如此漂亮的开门红自然极大地提振了士气,更多人嗷嗷叫地加入战局,好似自己才是人多的一方。
一直在远处旁观战局的章楶用千里镜将一切都尽收眼底,不由轻笑道:“程处毕这厮,也忒心急。”
战场当以杀敌,确切来说是以削弱敌方可战之兵为第一要务。如果是他遇上程处毕之前的状况,绝对会选择最能保存体力的方式,使巧劲把人给拍下马就是了。
像程处毕这样,好看是好看了,那中门也是真空着了啊。也就是此番遭遇的辽军水平泛泛,但凡来个人趁机补上一枪,程处毕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
副将听出了章楶话中虽有不赞同,但未到责备的情绪,接话道:“他也是憋得狠了,祖传的枪法,禁军里也是有一号的。就是心思重了些,原是冲着立功去的,结果夏人老实得不行,硬是守了三年堡寨。
“好不容易靠着守堡有功升了上来,又有那起见不得人好的小人说他是借了谢添的运道。
“还是将军您慧眼识才把人给挑了出来,不然还不知道他蹉跎到几时去呢。
“再说了,这一手的确玩得漂亮。甭说是咱们的人,就是辽军也被吓住了,现在根本没人敢拦他。”
副将说到这还小小地摇了一下头,似乎是在惋惜着什么。
辽骑强健敢战,天下知名,十年前的他们还敢发出军事威胁,欲要强取关南十县。而如今却是腿软筋酥的模样,非一合之敌。攻守之势转换之速,如何能不让人心生感慨呢。
章楶却打断了副将的乐观发言,道:“耶律仁先辽国重臣,素有智略,当不会行此蠢事,再看看。若有突然,鸣金收兵保存实力为要。”
他能一帆风顺走到如今的位置,并不是因为他家世好,谋略高,底气足,而是因为他性格够稳。
副将也清楚他的脾气,遂闭口不言。
而在两人谈话的功夫,程处毕已经在阵中杀了一个对穿,饱饮鲜血的枪缨软塌塌垂成一团,竭力使枪杆能干爽一些。
而在他身后,还有八个情状差不多的同袍。
程处毕勒马转身,环视整个战场,发现因为人数处于劣势之故,右翼陷入了苦战,己方不断有人在对撞中落马。
于是他振枪笑道:“诸位,还有力否!”
跟着他一路杀出来的八人回以大笑:“自然有力!”
“那就随我再杀一阵,松松辽人阵脚!”
明明是去做九死一生的陷阵之事,但却被他说得像是去自家院落踏青,显出无限豪情。
九人以程处毕为矛头,形成了一个更大的锋形阵,狠狠朝着己方落於下风的右翼扎了过去。
一次冲阵辽军惊骇,攻势放缓。二次冲阵辽军避之不及,阵脚松动,优势消失。待到三次冲阵,程处毕骑乘骏马的马身上遍布汗水与血水的混合物时,辽军已经在抱头鼠窜了。
两军对
战时勇将的带头作用就是如此凸出。
可惜程处毕并没有将自己的荣耀维持到最后。
他不是神仙,即便有精良甲胄护持,数次冲阵下来下来也受了不少伤。
眼见己方新的骑兵已经集结完毕,中军里也打出旗语让他们先撤,让兄弟部队的有生力量接替他们吃掉这股辽军的试探部队,觉得军功已经差不多捞够了的程处毕也就打算带着人撤。
然而此时异变陡生。
城门居然再一次被打开,又是百余骑飞出,却是与之前辽骑截然不同的画风。
赤裸的上身和面庞都涂抹着野性神秘的油彩,小部分人还戴着狰狞恐怖的面具,手中兵器也不是常见的刀枪锤棒,而是如礼器大小的巨斧。
以这种巨斧的重量,顶天了也就三斧,接下来就会因气力耗用或是不好操控的原因被斩于马下。
说得难听些,都是一次性耗材。
但耗材用得好,那就是奇兵。
尤其是这些人脸上涂抹的油彩,似与契丹人的信仰有关。
军校里文化课也是抓得极严,程处毕一看就明白了,啐了一口道:“辽狗真是没招了,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玩勾践命刑徒阵前自刎那一套。”
但言语上的轻视并不妨碍行动上的重视。程处毕心里明镜似的,辽人既然敢玩这一套,甚至于赌上信仰,那肯定是有底气的。
果然一照面就吃了大亏,这些后出阵的古怪辽军的确不负死士之任,作风极为野蛮,宁可攥住扎入腹中的枪杆,也要给同伴制造机会。
在巨斧劈翻的己方骑兵数量上升到三之后,程处毕能够明显感觉到士气泄了。有心再杀一二巨斧手把士气重新给提起来,却又难违撤退命令,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巨斧手把已经被打成半残的辽军给接回城中。
初次接战打出的良好开局却得到了这么个不干不脆的收尾,莫说是亲身陷阵的程处毕了,就是章楶的副将都很不满。
唯有章楶散了点严肃,丝毫不做留恋的把千里镜收好递给副将,安抚道:“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有道是赶狗莫如穷巷,且容让他们一时。打得太痛了小心彼辈不伸头啊。”
而接下来的两天交战完全是今日的翻版。
耶律仁先太清楚己方如今的军力比不过攻城宋军的事实了,所以绝不肯摆出全部兵马打决战,但面子又是要的,所以只要章楶派人叫阵,便会有小股部队出城接战。
假使处于劣势,就会派出那支稀奇古怪的巨斧队把人给接回城中。
耶律仁先在赌,赌宋国的小皇帝沉不住气催逼进兵,宋军在高压下出现破绽。赌宋军犯后勤不济的老毛病,扛不住肚饿自动退兵。
章楶对此洞若观火,但考虑到城中有自己人,也就把军中诸多请求强攻的声音压下,陪着耶律仁先建造面子工程的同时,捎带手地测了一下己方诸多部队的真实战力。
完全是把析津府守军当成了数值恒定的训练NPC在刷。
第三日傍晚,打着寻找辽军防御缺陷旗号的章楶在巡城时成功见到了西城城头的大旗下多了一面小小的红旗……
*
月上柳梢头,更漏夜重重。
自大军兵临城下的消息传来,张熙三天加起来睡了不到八个时辰,但好在年纪轻,又被事情催着,如今看上去精神头倒也不差,正襟危坐听着人给他汇报。
“照将军您的吩咐拣选了五百得力人手,稍次的那三百人已经分别遣至城中各处粮仓,以防辽人狗急跳墙,在大军入城后放火烧粮。
“至于能入将军您眼的那二百人,已经尽数集合在院中,只等将军您一声令下了。”
析津府到底是辽人地盘,哪怕势力庞大,皇城司在此仍旧主打的是秘密活动,自然不会置办能轻易容纳上百人的大宅院引人注目。
实际上如今向张熙毕恭毕敬做汇报的是析津府汉人著姓之一的韩家家主。
春江水暖鸭先知,近几日两军对战,旁人只能看得出势均力敌,析津府固若金汤,宋军不足为惧。而作为与契丹人多年合作,努力做契丹人维护统治帮手的韩家有着完全相反的看法。
契丹人的船快要沉了。
否则小打小闹做什么,直接摆出架势决战就足够了。
现如今常规部队接战输多赢少,纵然有巨斧死士作为奇兵可保有生力量不失,可也别忘了宋军同样只是在第一次接战用上了火炮。
况且宋军到目前为止来的只有前锋,等着大军压上,巨斧手们又能经得起几次消耗呢?
基于契丹人船快沉了的这个判断,韩家家主选择迅速跳船,因为同属于私盐销售体系中,很快就找到了中间人,让自己出现在了张熙面前。
受赵昕影响,张熙不太喜欢其人的奉迎谄媚,但其人能起到的作用又着实巨大。
不仅能疯狂放水,帮助他今晚的夺门行动,而且也能给其余刘、马、赵三姓做个榜样,节约统治成本,提升统治效率。
所以张熙也就耐着性子听他实为邀功的汇报,最后冲着其人一点头,获得令他不适的如饮甘露表情后,赶紧低头拿起桌上的红布,紧紧缠绕在了左臂上。
这是为夜战分清敌我所设的。
眼看线香就要燃尽,他还是赶紧去给外边那支临时拼凑出的杂牌军做做战前动员工作。
然后就在韩家家主面前站住了脚,严厉的审视目光把人看得背后发毛,说出来的话都是颤音带拐弯的:“将,将军,您可是还有事要吩咐?”
张熙伸手,扯了扯他的领口,意味深长道:“今夜之后,君当束发右衽矣。”
第160章 平辽朕不是周恭帝……
从韩家家主主动来投那一刻起,幽州(析津府)的锁钥就已经被打开。
张熙率军夜袭抢占城门,不过是揭下遮掩的轻纱,让世界看到幽州洞开的怀抱与渴盼新主人的心情。
整个计划实施起来有着远超张熙预计的顺滑。
从所在的坊区到准备夺取的城门,于途每一处都有人接应,完全可以用畅通无阻四字来形容。
而等到了城门,又有韩家的族人带领他们走上城墙,因其人官阶不低,还未睡着的辽军们只当张熙等人是奉命前来换防的,有胆大的还试图通过玩笑套近乎。
直到循声赶来的守备府巡城使前来盘查,借助火光看到张熙左臂上所缠的红布,这才惊觉面前这支队伍令他一直感到不舒服的点在哪。
这些人居然全是束发右衽的装扮!
尽
管巡城使身上也有着汉家血脉,但有道是入胡则胡矣,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张口高呼,喊破张熙等人的身份。
但张熙为了今日行动殚精竭虑,脑中的弦绷到了最紧,岂会让一个计划外的小人物使自己功败垂成。
在觉察出巡城使神色有异时,他便拔刀在手,只一下就全部贯入巡城使腹中。
还很“贴心”地捂住了巡城使的嘴:“别紧张,深呼吸,有点痛是正常的。”
而跟随他一路从捺钵杀出来的使团余众也有样学样,在巡查使的从属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时,便已经令他们成了糊涂鬼。
经由夜间凉风一吹,血腥味悄然弥散开来。
把那奉命带路的韩家族人都看得呆了。
虽然他在接到任务时就做好了遭遇突发情况,最后不得不动刀见血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宋人,不现在应该叫做自己人了,下手会如此果决狠辣。
眨眼的功夫,这地上就已经躺了十来具尸体了。
难怪这几日出城接战输多赢少,家主力排众议,决心跳船呢。
张熙打断了他的愣怔:“别发呆了,事情已经做下,瞒不了人。让你的人带我这边几个兄弟去既定位置点燃篝火向城外传讯。
“至于这段城墙上的守军,都是你的下属,你帮着劝劝吧。”
张熙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带什么情绪,但却令这韩家族人瞬间汗透重衣。
因为张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他要是劝不住,小命得跟着一块玩完。
万幸他手底下并没有什么尽忠报国的愣头青,毕竟大家出来当兵多是为了能有一口饭吃。
现如今既见了前几日宋军在城下奋勇作战,直属上司已经投了,刀子贴到脸上,领头的宋人还承诺看在同有汉人血脉的份上缴械不杀,那自然是飞速地识时务者为俊杰。
众人拾柴火焰高,有了这些降兵的帮助,火光很快穿过重重夜色,城门也被悄无声息地打开。
尽管驻扎在析津府这个军事要地的辽军有两万之众,倍于章楶所率兵马。但还是那句话,在丧失对战勇气后,人要比猪好抓得多。
有了韩家反正在前,眼见大势已去,却没赶上第一趟车的刘、马、赵三家比赛似地积极表现。
他们作为析津府的地头蛇,有数量众多的族人,姻亲、故旧嵌在析津府各处,用着降者免死的口号,很快把局势给稳定下来。
及至天明,就只剩下耶律仁先带领自己的亲卫队在守备府中负隅顽抗。
“咕噜噜。”一个双目圆睁,眼中还残留着巨量惊恐情绪的人头滚到了章楶脚边。
墙里还有人大喝:“我等身为辽臣,死为辽鬼,安能屈膝向你这乳臭未干的宋儿投降!此头予汝,莫要再做劝降这徒劳之事!”
章楶叹了一口气,很是遗憾不甘。
耶律任齐在辽国很有威望,若是能劝降于他,对后头的战事很有裨益。再加上其人为辽国皇室,极端点把他强扶上皇位也不是不行,但这骨头委实有些硬了。
带着人攻了一夜,亲见许多人身亡,连自己手臂都中了一箭的副将却忍不住叫嚷起来:“将军,这老匹夫是不会降的,您就快下令吧!”
章楶试图做最后的尝试:“放把火试试,看看能不能把人给逼出来。”
五月初五,正在猛猛地用粽子裹糖的赵昕收到了章楶送来的捷报,里应外合,四日攻下幽州,守备耶律仁先宁死不降,自焚而亡,辽人士气大沮,莫敢挡者。
赵昕高兴之下决定奢侈一把,把蘸粽子的红糖换成蜂蜜。结果蜂蜜粽子才吃了半个,事情就跟长腿似地撵了上来。
以富弼为首的东府相公们齐至,连着三司、谏院,甚至还拉上了狄青这个恨不得隐身的枢密使共同求见。
这阵仗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向他报喜的。
可就这种情况,哪怕是皇帝也没法好好吃饭,赵昕只得悻悻地离开了自己心爱的蜂蜜粽子,赶着去看看他的腹心臂膀们又在闹什么妖。
还真是应了那句好事不来,坏事自至的老话,知谏院的唐介不等他屁股坐稳就率先发起了攻击:“官家,臣要弹劾东路军先锋章楶怀有反意!”
饶是赵昕思维活跃跳脱远胜常人,也着实没想明白刚刚取得辉煌战果的章楶是怎么和有反意这三字联系到一块的。
他寻思皇城司也没传回章楶攻破幽州后骄纵贪墨,背着他大开府库犒赏三军收买人心的消息啊。
而且章楶军中都是什么人?那是中高级官员近九成出自讲武军校。是他的基本盘,章楶再有反心也不可能做到用这支部队反他。
而且现在军需可是李玮独立扯了一摊在负责,恐怕章楶才刚举反旗,李玮就能断粮草把他饿成人干,章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没道理出去打个仗脑子给打坏了吧。
许是赵昕错愕愣神的情态太过少见,韩琦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官家,因方攻克幽州,吏部不及选官任职,如今暂代幽州民政事的乃是章子平(章衡)。”
这么说赵昕就明白了,同族叔侄,一管军事,一领民政,的确看着很有割据一方的风险。
但这个事吧,赵昕不打算管。
总不能因为人家族中才俊多,又恰好凑一块了就说人家造反吧,这样多令人寒心啊。
而且临阵换将,或言之猜忌将领,可是兵家大忌。
作为旧时代的残党,没能挣脱思想钢印的唐介行使谏官风闻奏事的权利是他自己的自由,赵昕不想干涉。
同样,身为帝王的他有信心掌握住自己麾下的臣子,对这等捕风追影的谏言束之高阁也是他的自由。
所以赵昕只敲了一下桌子,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唐介的话,然后就转向富弼:“富卿,朕想你等齐至,当不是只为了这一件事吧。还有什么事,一起说吧。”
华夏的君权与臣权是纠葛上千年的老对头,赵昕虽登基未满一年,但以监国为名行使完整的君权却已经有好几年,大臣们早就熟悉了他的行事作风。
一听他顾左右而言他,就知道这件事要被轻轻放过了。
唐介人如其名,素来耿介,此时哪里肯让,又高呼道:“官家,臣还要弹劾中路军王韶畏敌不前,主帅折继祖纵容迁延,西路军区希范游而不击,虚耗军资!”
此言一出,赵昕便明白了为什么今日人来的这么齐全了。
好么,朝廷就派出了三路人马伐辽,你这一下把三路人马都弹劾了,甚至连我的老岳父都没放过,高层能不跟着地震么。
看着唐介那一脸要触柱直谏的决绝,赵昕知道自己再轻描淡写就不礼貌了,把腰又挺直了些道:“卿所言之事甚大,不妨细细说来。”
唐介得获此言,便如打了胜仗一般高声回道:“官家,三路军马齐出伐辽,论军员配置,中路军明显优于东路军,灭夏之战中的西军精锐泰半在中路军中。
“如今东路军不到旬日便攻克重镇幽州,中路军却在出雁门攻下云州后未有寸进,不是畏敌不前是什么?
“数万军马,人吃马嚼耗费颇多,臣闻三司发函问讯,其主帅折继祖还言自有主张,不是纵容迁延又是什么?
“至于西路军,空有伐辽之名,如今却连大军尚未聚齐,也不知年后能不能翻过贺兰山进入辽土!”
该怎么说呢,赵昕有点头疼了。
因为唐介这些言论你不能说他没道理,但麻烦的在于他得出这些言论的基础是其本人完全不懂军事。
三路伐辽主要是为了给辽国上压力,主攻方向其实是章楶的东路军。
至于中路军的王韶等人其实是做牵制用的,毕竟精锐兵马,尤其是能够征集到的良马数量是有限的。
在东路军拿走了绝大部分之后,中路军只能算作1.5线部队,大概能和交战的辽军打个平手。
但王韶明显是不甘风头全被章楶抢光,开启了围点打援的钓鱼模式,集中有限的优势兵力,对辽军进行蚕食。
打到现在虽然地盘没扩大,但辽军的血是一直在放的,零敲碎打下去,攻克旁处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的老岳父应当是赞成这个做法,或言之十分清楚自己命他为一路主帅就是为王韶这个年轻人遮风挡雨,捎带手的送他一场功劳的意图,这才把仗着国丈的身份把三司的人给撅了回去。
至于区希范的西路军,他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让区希范真去攻击。
新复之地,民心未依,这时候还大举出兵,嫌弃后院起火不够快是吧?
所谓的西路军,其实就是他借伐辽的由头,彰显武力,削平陇右路异声的手段而已。
赵昕相信这些话说出来能把唐介,连同着或明里或暗里为唐介站台的人说服。
但有些话就不能照直说。
而且即便那些能照直说的话,赵昕也不想说。
因为身为君王,他本能地想要获得更多的服从,而非一旦有事就被人怼脸,然后忙不迭的解释增加沟通成本,影响办事效率。
所以赵昕把问题抛给了狄青:“狄卿,你是主管军事的枢密使,你的意见呢?”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狄青,这位枢密使原本是被他们拉来凑数的,可别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
但也只是一点点担心,毕竟这位狄枢密入京后一直很低调,除了为官家提亲无法推脱大大出了一番风头,整日里恨不得把头埋在土里假装自己不存在。
最出息的次子狄说也在成亲后一反常态地入了国子监进学。再加上他是范文正公简拔的,在军校生声势一日壮过一日的情况下,文臣们也愿意把他当做半个自己人,没找过他什么麻烦。
即便不投桃报李,应也能识得眉高眼低,讲话克制些。
唯有韩琦与庞籍这两位曾与狄青共过事的老上司顿感不妙。
狄青沉毅稳重,唯有以恩义结。当今官家可是在太子时就对他狄汉臣不薄。
果然,狄青用简短的话语击碎了他们的幻想。
“臣以为,三路军马行事迄今并未超出枢密院战前规划,皆无罪愆。至若章楶与章衡叔侄分管幽州军政之事,需敦促吏部尽快选官到任。”
唐介大怒,戟指狄青骂道:“狄青,你是想让大军不服朝廷管束吗!”
狄青叹了一口气,情绪复杂道:“吾只闻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过去的他接了枢密院那么多阵图,有时候憋屈到真恨不得提刀入京,把枢密院那班画阵图的贼厮鸟们全部砍翻。
如今的官家总算是把阵图给废了,他焉能再为一己之私给后辈们脖子上套锁链?
有官家撑腰,他又怕个甚。
赵昕用手指轻敲桌案,制止了这场针尖对麦芒的争吵,毫不掩饰地偏袒狄青,对唐介道:“听清楚汉臣的话了?你不懂军事,朕不怪你,且去吧。”
唐介却似下了狠心,免冠跪地叩首,泣声道:“官家,狄青以军略为由,邀兵子之心,有挟军自重之意,是奸臣啊!”
所谓兵子,也是军人蔑称之一。
狄青就是再笃定赵昕会护着他,如今挨了这么个弹劾也是吓得不轻,同样免冠跪地,准备为自己辩解。
赵昕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不怒反笑:“是吗?可朕觉得狄枢密是忠臣呢。”
唐介也是豁出去了,脖子上青筋条条绽出,梗着脖子道:“昔年的太祖皇帝又何尝不是周世宗的忠臣呢?”
要不然也不能坐到殿前都点检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可世宗皇帝才死一年,陈桥驿上便黄袍加身了。
跪伏在地的狄青开始无法自控地发抖。
此诛心之言,胜过他在战场上所经历的一切明枪暗箭。
赵昕闻言,周身气压唰一下就下来了。
连富弼等人都无法承受,默默从圆凳上起身侍立。
赵昕看着唐介,笑容很冷:“可朕不是周恭帝那般的黄口孺子,垂髫小儿。
“就算有人想要效仿太祖皇帝昔年行事,那朕问问你们,你们当中又有谁打算做石守信,王审琦呢?至不济做个张永德?”
石守信与王审琦都是赵匡胤的义社十兄弟之一。
赵匡胤之所以能在陈桥驿黄袍加身后顺利返回京城,兵不血刃夺位成功,这两位打开京城城门放赵匡胤入城的义兄弟是帮了大忙的。
至于张永德则是郭威的女婿,在当时可以算作周恭帝柴宗训最可以倚靠的国戚,却也在赵匡胤夺位后选择了缄口不言。
扒黑历史整诛心之言是吧,那就比比谁更狠好了。
反正我目前这具身体可是太宗子孙,太祖的黑历史和我有什么关系?
人不要脸尚且天下无敌,何况赵昕是在用天子的身份玩赖呢。
眼看着连富弼都要跟着跪,为了一劳永逸,赵昕干脆把路堵绝,话说死。
“诸位若觉得朕无能,不足以担天下之任,太上皇就在东郊行宫修道,可自去迎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