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秋分(4)

    我隔着铁栏,与林重檀相望,直至我的手腕被拉住,一旁是太子的声音,“小心脚下,可别被脏血弄脏了鞋子。”

    我低低嗯了一声。

    狱卒上前将牢门打开,林重檀的牢房比前面的牢房都大,引路的狱卒有七、八人,其中四人踏入牢房,点亮牢房里的烛火。

    明亮灯火下,我看清牢房里的种种刑具,大部分刑具都是我叫不上名字的。

    其中一条铁板凳上有残余的深红色团块。

    狱卒在墙上一处机关上摁了两下,林重檀手上的锁铐链绳即变长。锁链一长,他不再是被锁链吊着的情况,脚步跄踉了几步,但他很快又稳住身体,双眸冷静地看着我们,确切地说是看着太子。

    “恕臣衣冠不整,臣林重檀给太子殿下请安。”

    虽说请安,他却并没有行礼。

    太子发出一声极轻的笑,“不愧是檀生。”他目光转到牢房里的狱卒身上,“平日你们是怎么招呼状元郎的?今日孤想好好看看。”

    “是。”

    狱卒领旨,他们将林重檀摁在铁十字架上,取了墙上的鞭子,又在水桶里滚了一圈水。

    我们身后的狱卒为我们解说:“水是放了盐的水,沾水的鞭子抽人最痛。”

    他话刚落,牢房里的狱卒已经对着林重檀的背后抽起了鞭子。鞭子仿佛带破空之势,鞭尾扫到地上的时候,我差点以为地砖都会裂开。

    我数不清狱卒抽了多少鞭,每一鞭的速度极快,我只看到林重檀背后衣裳的血越来越多,但他却一直没有开口,连哼都没哼一声,若不是林重檀身上在颤栗,我都要以为他不痛。

    “就这吗?我们的状元郎可是一声都没出。”太子语气极寒地出声。

    在场的狱卒皆露出恐慌的表情,他们连忙向太子赔罪求宽恕。太子冷漠地摸着自己手上的玉扳指,“若要孤宽恕,那你们就要把自己的看家本领拿出来。”

    狱卒领命,其中一个狱卒提起方才装盐水的水桶对着林重檀的后背泼去。这一泼,林重檀浑身战栗,被锁铐锁住的手猛然攥紧,而过了一会,他的手又松开。

    有狱卒仔细看了林重檀的脸色,转身走到牢房角落。我注意到角落里放着一件衣袍,那衣袍我上次在藏书阁看到林重檀穿的那件深青色的鹤氅,上面的白鹤已经变成红鹤。

    狱卒在翻东西,当他翻到,我才知道他翻的是林重檀往日装药的药包。狱卒正要从药包里拿药,被太子喊住。

    “那是什么?”

    “回太子殿下,是罪人林重檀往日服用的药,他身有弱症,有时候会挺不过刑罚,所以奴才们会给他喂药继续上刑罚。”狱卒答话。

    太子不知想到什么,对狱卒伸出手,“拿给孤看看。”

    狱卒刚要照办,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林重檀蓦地转过头。他紧盯着太子,面色比方才更加惨白。太子像是猜到什么,哈哈大笑起来,继而催促狱卒,“还不给孤?”

    狱卒立刻将药包送到太子手中。太子打开药包,他取出一颗药丸,放在鼻子嗅了嗅后,就不感兴趣地用手指碾碎。我站在太子旁边,看到药包里被药丸压着的精巧鼻烟壶一角。

    太子也注意到了,他把鼻烟壶取出。在他打开的时候,林重檀那边的锁链响了几声。太子旋即抬眸,他盯着林重檀看了一会,把鼻烟壶从铁栏丢到牢房的地上。

    “把那东西砸了。”太子吩咐狱卒。

    他声音刚落,林重檀居然挣扎间朝着鼻烟壶扑过去。他扑过去的动作变大,衣摆因此被掀起一角,因此我看到了他膝盖的伤。

    血迹斑斑,皮肉模糊,难怪他刚才步履踉跄。

    狱卒想拦住林重檀,但被太子喊住。

    “不用拦。”

    而林重檀没能走多远,就因为腿上的伤而单膝跪在地上,他站不起来,就咬着牙爬过去,伸手去够地上的鼻烟壶,太子后半句话也响起,“继续给孤砸。”

    我闻言不由看向太子,狱卒们也面面相觑,不过他们个个都是施刑的好手,很快就理解了太子的意思,用来砸鼻烟壶的锤子高高落下。

    在锤子砸到鼻烟壶前,一只手先抢先一步将鼻烟壶攥于手里。

    锤子并没停下,直接落在林重檀那只素来执笔,写出惊世诗文的右手。我看到林重檀的右手剧烈一颤,手指出现不正常的痉挛。

    第二锤紧接落下。

    可林重檀却还不松手,他死死握着鼻烟壶,双眼赤红,手被砸了七八下的时候,喉咙里发出一声悲泣的嘶鸣。

    狱卒闻声,将他的手摊开。鼻烟壶在林重檀的手心里碎了,碎片刺进手心,血肉模糊中混着灰白色的粉末。

    “殿下,罪人林重檀的右手手骨已粉碎,是否还要再砸?”有狱卒禀告。

    我看着林重檀的手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摊开,如果遮住林重檀的脸,我会认不出那是他的手。

    林重檀的手生得极漂亮,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他虽常年握笔,可手上却无厚茧,我一度很艳羡他的手,也艳羡那只手不仅能写出好文章,还能弹曲、点茶、射箭。

    可现在那只手血肉模糊,不成形,像一团恶心的肉。

    太子说:“既然鼻烟壶已经碎了,就不用再砸了。怎么是这幅表情?害怕?”

    他的后半句是在对我说。

    我慢慢摇头,“不怕,我只恨他,太子哥哥,我能私下跟他待会吗?我心里有怨,但不想被你看到我一脸怨气难看的样子。”

    太子对我温柔一笑,“当然可以,那孤在外面等你,待会你好了叫人就是。”

    太子带着狱卒退了出去,我避开地上的血污踱步到林重檀跟前,他仿佛已经注意不到其他人了,只目光怔怔地盯着手心。

    “林重檀。”我唤他的名字。

    他终于抬眸看我,面色如纸,唇泛青。

    “事到如今,我想问你几件事。”我深呼吸一口气,“是你让段心亭把我推入湖水里的,对不对?”

    林重檀听到我的话,视线转到牢房外,我刚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想知道他在看什么,就听到他嘶哑难听的声音,“对。”

    我猛然看向他,牙齿不自觉地打颤。虽然我早知道是他让段心亭杀了我,但到了今时今日,听到他亲口承认,我依旧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

    “也是你杀了良吉?”我一字一句问。

    林重檀盯着我,唇边荡出一抹笑,“是。”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一个林家二少爷的身份有那么重要吗?”我好像哭了。

    他却低笑出声,“重要啊,像你这样的人凭什么拥有好的出身,只要有你在,我永远都是林家的假少爷。说实话,从你来到林家的第一天,我就在想该怎么不动神色地杀了你。我本来想让太子杀了你的,可他居然只是把你关在箱子里,那我没办法了,我只好换个人。但段心亭是个不堪用的,在你死前跟你废话那么多。

    说实话,你死后我真的觉得可惜,毕竟像你这么好睡的人不多。谁知道你居然还能变成九皇子,那我只好再接近你一次。哄你、骗你,让你主动躺在我身下。你信我爱你,这样你就不会向我报仇,说不定我还能得到更多。只是没想到你这一世变聪明了。”

    我死死咬住牙,好半天才说:“既然如此,你何必宁可废了手要去护鼻烟壶的东西?”

    林重檀笑意渐渐消失。

    我擦掉脸上的泪水,替他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你真的对林春笛动情了,你爱上那个傻乎乎信你爱你的林春笛。”

    他听到我的话,神色剧变,我看懂他眼神里的不可置信。

    我一字一句地说:“林春笛爱过你,他到死前还爱你,他被淹死前还想抓住你送的印章,可你杀了他。即使你不给帮他写诗文,即使你占了他的林家二少爷身份,他也会爱上你。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不过还好,世上再无林春笛。”

    林重檀面色变得惨白,他被砸碎手骨的右手很轻微地动了一下,但也只能轻微一动,他喃喃道:“不……不是……”

    我已经平复好心情后,扬声喊人。太子和狱卒重新走过来,我看着狱卒,“不是说还有其他刑罚吗?一并上了吧。”

    太子听到我的话,眸光一闪,随后走到我身边,轻轻揽住我的肩膀,“弟弟心里的恶气看来还没能好好地出。”他对狱卒说,“上烙刑。”

    烙刑,以烧红的铁具印在犯人身上。

    狱卒将铁具烧好,又将地上的林重檀拖起,重新正面绑在铁架上。他们扯开林重檀的衣襟,正要将铁具印上去,我突然开口。

    “等等。”我说,“我想自己来。”

    太子的手在我肩膀处拍了拍,温声说:“何必自己来,小心烫伤手。”

    我扭头看向太子,“我不自己来,心里的恨抒发不出。”

    “那弟弟小心手。”太子要狱卒好好指导我。

    我在狱卒的指导下抓好铁具,铁具的另外一头被烧得通红。林重檀被绑在铁架上,看上去随时都要晕过去,但他却在此时盯着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将铁具印于他胸膛。

    滋滋的皮肤烫伤声响起,林重檀不发一言,可唇角却渗出血。他死死地望着我,我忍住颤抖,在心里默数,等到铁具红色渐褪,我将铁具松开。

    林重檀胸膛出现一个焦黑色的“奴”字。

    我退后一步,手里的铁具也砸在地上。林重檀微微分开唇,像是想说什么,而下一瞬,他就吐出一口血。

    不对,不是一口血,他吐了好多血。

    远处似乎还有其他犯人受刑,天牢的哀鸣声构成人间炼狱。

    世上再也没有芝兰玉树的林重檀-

    林重檀,三岁识千字,五岁能作诗,十三岁不到就有秀才之名傍身。他师从当代大儒道清先生,以姑苏之骄入太学,一曲《文王颂》琴音动天下,三箭羽翎箭攻败北国使臣。教授一朝三帝的苦素大师为他主持及冠礼,虚岁二十连中三元,状元及第,白马游街,成为京城无数少女的春闺梦中人。

    仔细算算,他今年才十九岁。

    第72章 寒露(1)

    太子不知道何时走到我身后,他再一次拥住我肩膀,低头柔声说:“是不是害怕了?怕的话我们先离开吧。”

    我眼前全是林重檀吐血的样子,他吐了好多血,是要死了吗?

    我不想他死得那么容易,他还没真正的身败名裂,被万人唾弃。

    我听不进太子跟我说的话,直至他伸手捂住我眼睛。

    “好了,好了,别看了,我们今日先回去了,下次再来便是。”太子一边说,一边以手箍着我肩膀,带着我往外走。

    我顺着他的步伐走了几步,因眼睛被蒙住看不见路,不免伸手抓下他的手。同时,我似乎听到锁铐响动的声音。

    “我不怕,若他没死,太子哥哥就叫个大夫帮他看看吧,我不想让他死得那么轻易。”我偏头看向太子。

    太子听到我的话,反问一句,“若死了呢?”

    “那便让他家人来领尸。”我说完就往前走。

    我先回到马车,太子后一步上来,我们两个在马车上不约而同没有提起天牢的事。马车缓缓前行,行到闹市街道时,我听到车窗外有幼童的声音。

    “爹爹,我要买这个!”

    紧接着是一个男子含笑的声音,“好,要过年了,依着你。”

    要过年了吗?

    时间竟然过得如此快。

    我轻轻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因近年底,家家户户都出来采购年货,街上热闹非凡。

    这是我在京城过的第三个年了。

    每次过年都是跟三叔一家一起过,饭桌上虽热闹,但热闹更多是围着林重檀打转,一顿年夜饭下来,我并说不上几句话,不过守岁过后,林重檀就会偷偷进我的院子。

    我也才知道林重檀这样的人还会翻墙。

    天历二十二年的那个春节,守完岁,我闷在房里数金包。其实我早就数过了,也没什么好数的,因为一共就两个。三叔和三婶各给我包了一个。

    但我想要父亲和母亲的金包。

    数完金包,我依旧没有睡意,良吉已经困得在外间打起了呼噜,他这几日给院子做打扫累坏了。

    我干脆拿出书本,准备背一篇文章再睡,正背着,我感觉到我的窗户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我登时顿住。

    过年难道也有鬼吗?

    在我疑神疑鬼之际,窗户又被砸了一下。那瞬间,我忽然想到什么,就鼓起勇气将窗户打开。

    就着桌上烛火,我瞧清了站在我窗外的人。

    是林重檀。

    他还穿着守岁时穿的衣服,一身红彤彤的,连发带都是红的。我们林家过年有传统,只要男未及冠,女未及笄,过年守岁都要穿一身红。

    林重檀见我打开窗户,把手里的小石头一丢,竟踩着窗下的台阶准备翻进来。我被他的行为吓住,刚想问他为何放着正门不走,非爬窗,他单手一撑,从窗外翻跳进来,另外一只手迅速捂住我的唇。

    冬夜瑟寒,林重檀手指凉丝丝的。

    “嘘,别被良吉听到了。”他今日喝了酒,说话时,那些话都仿佛泡在酒里。

    他说完,又转身去关窗。

    我瞪着他,“你这么晚还过来做什么?还拿石头砸我窗户,万一砸了个破洞出来怎么办?”

    林重檀回头望住我,他心情似乎很不错,被我怼了,眼里还带着笑意,“我怕我突然站到你窗户那里,吓到你。”

    “拿石头砸就不会吓到我吗?我刚刚还以为有鬼来了。对了,你还没说这么晚回来干嘛?”我依旧不肯放过他。

    林重檀微微一笑,向我赔罪,“是我的错,我下次呢,一定先跟小笛说,再来砸窗。”

    油嘴滑舌。

    真是喝酒喝多了。

    我不想跟醉鬼说话,抓起桌上的书想换个地方继续看,但还没走两步,就被他拉住手臂。

    “小笛,这个给你。”林重檀从怀里拿出一物。

    我定睛一看,发现是个金包。我怔了下,“我已经有三叔、三婶给的了。”

    “那是他们给我,这是我给你的,金包不嫌多。”林重檀说。

    我看他一会,还是接了金包,只是我接的时候,同他说:“我可没有给你准备金包。”

    林重檀闻言,居然伸手将我拉到他跟前。我见他突然靠近,本能地闭上眼,但意料之中的吻并没有落下来,相反的是我听到他的笑声。

    他在取笑我。

    我气得睁开眼,想动手打他,而这时唇就被冷不丁堵住。我还睁着眼,故而能很清楚地看清林重檀的眼睛。他也没有闭上眼,我们两个就这样望着,我连他的眼睫毛都可以看得清。

    林重檀睫毛极长,又黑,或许是烛火的缘故,看上去又并非纯黑,末尾仿佛带了点幽蓝,像我最近在书上认识的出山蝶蝶翼。清月出山,明眸濯影。

    他的唇温温凉凉,透着淡淡酒气,我回过神,抬手想推开他,可被他钳住手腕。

    他……他竟然还想把舌头探进来。

    我顿觉气恼,干脆一口咬下。林重檀吸了一口气,猛然松开我。我看着他微抿住唇,方才的气恼消了大半。

    “活该,你一身酒味,臭死了。”我对他说。

    我以为他被我这样说,就会羞愧离去,但他今夜脸皮奇厚,不仅不离去,还又把我搂他怀里。不仅是搂怀里,他后将我抱到桌子上,以手撑在桌面,将我困于他与桌子间。

    “嗯,我很臭,但小笛……”林重檀顿了下,“好甜。”

    他孟浪的话让我一惊,我吃惊地看着他,唇却再一次被吻住。

    窗外有爆竹声传来,门外是良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我与林重檀在喧嚣声中接吻。这一次林重檀亲得更轻,仿佛怕我再咬他。

    我控制不住微微发抖,不知不觉,我伸手抓住他的衣服,头发上的发带什么时候被扯掉都不知道。

    林重檀松开我时,我更是轻轻喘气,脸也不知道何时变得滚烫。我抬手碰了下自己的脸,又见林重檀含笑看我,心里想他肯定是在笑话我。

    凭什么每次亲嘴都是我脸红,他怎么一点都不脸红?

    这样想着,我伸手抓住他。

    这次换我主动。

    我凑近他的脸,先是用唇轻轻碰他一下,再微微蹭了蹭。

    不知道亲了多久,我感觉我都口干舌燥,极想喝水时,才终于看到林重檀有了别的反应。

    他耳朵红了。

    我像是发现极其稀罕的东西,伸手抓住他的耳朵。林重檀想躲,我立刻喊住他,“不许动。”

    林重檀只好又停下来,由我揪住他耳朵。我摸摸他耳朵,发现越来越红,不由愣怔住。

    “你耳朵好红。”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小声跟他说话,也许是怕外面的良吉听到吧。

    林重檀真是喝醉了,居然冲我撒娇,“你不要摸了。”

    “若我非要摸呢?”我故意跟他作对。

    林重檀想了一下,偏偏脸,把头往我这边凑,“那你摸吧。”

    他让我摸他耳朵,我瞬间又不想摸了,我松开他,抓起他送我的金包。金包沉甸甸的,看来放了不少银钱。

    后来,我们两个说了些话。说到中途,良吉的呼噜声忽然停了,吓得我立刻住嘴。

    过了一会,良吉的声音响起。

    “春少爷,你还没有睡啊?”

    他应是瞧见了我房里的灯光。

    我心里一慌,就将烛火吹灭,“就睡了。”

    房里一暗,我就只能看清林重檀的人影。我刚想让他快点走,他却拉着我往床边走。我从他的动作中意识到他要跟我一起睡,我哪里愿意。

    万一明日被良吉发现,良吉倒也罢了,说几句也能糊弄过去。但这是三叔府邸,我院子伺候的并非只有良吉,还有其他人。

    可林重檀不肯走,我被他缠得没办法,加上我的确也困了,只好跟他一同宿下。

    翌日,天蒙蒙亮,我被旁边的动静吵醒。

    我困倦地睁开眼,就看到林重檀背着我在穿鞋子。我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又看一眼他,昨晚睡得太晚,我依旧没办法从睡意中完全清醒。

    林重檀站起身,发现我醒了,弯下腰亲了亲我的脸颊,又给我掖了被子。

    “时辰还早,继续睡吧。”

    他说完这句话,我就困顿不堪地闭上了眼,都没有回他。等我完全睡饱,林重檀早就不在了。

    良吉伺候我起床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春少爷,你昨晚偷偷喝酒了吗?”

    我心跳快了一瞬,“怎么这样问?”

    “你衣服上有酒味。”良吉说。

    我抬袖闻了闻自己,发现良吉没骗我,的确有股子酒味。我嫌弃地皱眉,跟良吉说我要沐浴。良吉被我这一差使,也忘了刚刚问我的话。

    不过,良吉后面发现我枕头旁的金包,他以为是三叔送的,就准备把里面的银钱拿出来收进钱匣子里,而打开后,他呆在原地。

    “春少爷。”良吉吃惊地说,“三老爷今年怎么那么大方,送的全是金珠子?”

    三叔清廉,金包里的银钱一向不多,不过是应个景。

    我看到良吉手里的金包,意识到这个金包的主人是谁。我想了下,还是说了实话,“这是檀……二哥哥送的。”

    “原来是二少爷,难怪。春少爷,二少爷对你真好。”

    我没有接良吉的话,事后,我控诉了林重檀一番,指责他不该满身酒气抱着我睡觉,又问他那天早上是怎么回去的。

    林重檀正在作画,听我问他,很淡定地说:“翻墙回去的。”

    我刚想继续问他怎么翻墙回去的,就发现他的耳朵又红了-

    “弟弟?”

    一声呼唤将我从回忆里拉回来,我转过头,太子正看着我。他也注意到外面的人声,“弟弟也想买东西吗?那我们下车走走?”

    “不用,回宫吧。”我说完觉得自己语气太冷淡,又对他笑了一下。太子看到我的笑容,没有说话。

    这一趟出行让我精疲力尽,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太子,所以也不再开口。而我回到华阳宫,又看到早就回来的庄贵妃。庄贵妃显然已经知道我偷偷出宫的事,她本是沉着脸准备等我过去,但她看到我时,却又主动走过来。

    “从羲,怎么了?”

    我摇头,强挤出一抹笑,“没什么啊,母妃,我今日出宫了,你别生气。”

    庄贵妃仔细地盯着我,她素来体贴入微,没有再继续问我,而是轻轻拉住我手,“母妃不生气,去把手洗了,再喝碗白玉羊肉汤暖暖身体。”

    此后几日,我都没有出华阳宫,平时不是跟庄贵妃待一块,就是自己坐在房里看书。

    这日,后宫嫔妃都要去皇后那里同吃素斋,庄贵妃就把她给皇上炖的滋补汤交给我,让我送到御前。

    我到御前的时候,皇上正在批改奏折。我本以为我送了汤就能走,哪知道皇上忽地起了考验我的想法。他先是问我这些时日学的怎么样,又给我出考题。

    他出的题目我并不能全部答上来,有些只能答个七七八八,至于全然没听过的,我就老实说我自己不知道。

    皇上没生气,反而伸手在我脑袋上揉了揉。他下手重,我被揉了个踉跄,刚稳住身体。在御前伺候的大太监从外悄声走进来,“陛下,工部尚书林大人递折子,求见陛下。”

    是三叔。

    “又是为了林重檀的事?”皇上方才还带有笑意的脸慢慢冷下去。

    大太监答话:“林大人说江阴候奉荆来京了。”

    “江阴候?林重檀的父亲?”皇上问。

    “是。”

    “他脚程倒快,怕是日夜兼程赶到京城。不见,打发了。”皇上神带厌恶地说。

    大太监应声退出宫殿,我收回眼神,拿起墨块为皇上磨墨,“父皇,儿臣给你磨墨。”

    皇上嗯了一声。

    转眼间到了除夕夜。

    宫里的除夕宫宴办得极热闹,但虽热闹,宴会上有人不快活。

    十二公主面上愁云黪淡,她应该还是没能从探花郎蒲若南的死讯中走出来。往日她最欢脱,今夜沉沉闷闷的,旁人去逗她,她也只是笑不出。

    “从羲。”一旁的四皇子喊住我。

    我寻声看向他,手里就被塞了一个金包。民间至宫廷,都时兴除夕夜送金包。当然,皇家的金包要更奢靡,表面的福字用金线绣的不说,里面的东西也昂贵许多,都是金珠。

    我今日已经收了许多个金包,皇上和太子都是一早就让人过来送金包,紧接着是各宫嫔妃。我也包了几个金包,给后面的妹妹们送。

    “谢谢四哥。”我对四皇子笑。

    四皇子也对我笑,“不用跟四哥我客气。”

    他还想说什么,我的目光突然被另外一个方向吸引。那边走出走出来一个小太监。小太监凑在太子身边低语说了几句,太子就抬眸看了下周围,随后起身对皇上行礼,“父皇,儿臣有点事要离开一下。”

    “何事?待会要点灯了。”皇上问。

    点灯是宫里的习惯,由太子在亥时末点亮正午门的宫灯,这扇宫灯有祈福之名,整夜都由宫人守着,保证其能亮到天亮。

    太子默了一会才说:“陈氏又闹自戕,儿臣需要去照看一二。”

    这话一出,满堂皆静。

    林重檀凌辱未来太子侧妃,杀探花郎的事爆出后,陈姑娘并没有离开宫里,相反的她提前住进了东宫。太子对外宣告,他还是会娶陈姑娘为侧妃。

    若是搁在原先,这定然是于理不合。毕竟太子和陈姑娘还未成婚,但陈姑娘的事情闹出后,她住东宫,世人皆夸太子仁善。我曾撞见太子送陈姑娘之父大行台尚书令离宫。

    那时大行台尚书令双眼泛红,发鬓霜白,比我上次见他,看上去起码老了十岁以上。他连连跟太子说不用相送,临走前,还跪在地上给太子行了个大礼。

    坷愛

    此下,陈姑娘住在东宫,但我并没有再见到她。据说她还是没法从那件事走出来,闭门不出。今日除夕宴,也未能出席。

    太子的话让众人皆是一默,皇上叹了口气,摆摆手,“你去吧,照看好早些回来。”

    但太子这一离开,却迟迟未回,眼看亥时末要到了。皇上连连皱眉,开口喊人去东宫催太子,但话说到一半,又改口,“老四,今年你来点灯吧。”

    四皇子猝不及防被点名,明显整个人都愣住了。往年点灯这件事都是由太子来做的,二皇子在的时候都轮不上。

    “儿臣……儿臣……”四皇子结巴道,“儿臣从未点过灯,还是等太子回来吧。”

    他话音刚落,殿外就响起宫人通报的声音,“太子殿下到。”

    皇上见太子回来,便没有再提让四皇子点灯的事情。四皇子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坐下-

    宫宴散后,庄贵妃鲜少地不用陪驾,今夜皇上宿在皇后那里。庄贵妃说有些闷,让我陪她散回华阳宫。

    两道宫人提灯,我伴在庄贵妃旁边,除夕夜寒气已经没有前些日子重。梅香从远随风送来,夜色如水,恬静幽雅。

    庄贵妃问我:“刚刚吃饱了吗?若没吃饱,母妃先前包了些饺子,回去下给你吃?”

    我想了想,“是有点饿。”

    庄贵妃笑看我一眼,“母妃也是,待会我们母子俩一起吃。”

    庄贵妃不让其他人帮忙,亲自去小厨房煮了两碗饺子。御膳房今夜也做了饺子,但不知为何,就是没有庄贵妃做的好吃。

    原先在姑苏林家,过年也会吃饺子,但不是母亲亲手包的。那时候众人围坐一桌,林重檀永远是最受瞩目的那个。

    现在的林重檀正在寒冷刺骨的天牢。

    我虽没再去天牢,但也知道林重檀没死。他要是死了,就算死讯不公布,太子也会告诉我-

    年后,我也忙碌起来。皇上自从上次考了我功课,每日都要叫我去他跟前答话,有时是背书,有时是拿朝廷上的事考我。

    在御前的时间长了,也知道点前朝的事。

    三叔年后连递了二十几封折子,终于被允以面圣,一同面圣的还有父亲。

    半年多未见父亲,他的身影似乎一下子矮小许多。我愣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是因为他一直弯着腰。

    我本不应该在这里,但我刚刚问题答到一半,父亲和三叔就来了,皇上也没让我走。

    父亲弯着腰,小心翼翼地从外面进来,目不敢斜视。

    “罪臣林昆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父亲将头贴于地砖上,一旁三叔也跪着。

    “罪臣?”皇上不过才说了这两个字,殿上的父亲身体就剧烈一抖,他随后跪得更加贴于地面。

    “好一个罪臣,你说说你的罪在何处?”

    父亲身体又是一抖,殿里过分的寂静让他寒冬腊月汗如雨下,他不敢擦汗,声音卑微,“陛下,罪臣自知罪无可赦,但有一事必须禀明陛下。”

    “说。”

    “罪人林重檀实则并非罪臣亲子,当年罪臣的贱内去寺庙祈福,路遇山贼截货杀人,逃难时逃到一农妇家中。农妇与贱内同日生产,本以为农妇心善,结果是农妇动了邪念,要将臣子与其子互换。一换便是十三载。

    此子便是林重檀。这十三年罪臣对农妇之子林重檀悉心照拂,可怜我儿在农妇家里日夜受赌鬼养父的毒打。农妇临死前来到臣府上说出真相,臣想祸事既是其母做的,加上农妇去世,其父嗜赌成性,早些年也离世,便不牵连此子,依旧将林重檀养在府中。

    因此罪臣将臣子从农妇接回后,对林重檀也如亲子般对待,可谁知道他长大后竟做出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倒是我儿,在农妇家养大,天生体弱,没在臣膝边承欢几年就离世。

    陛下,罪臣将家族族谱一同带来,臣已将林重檀逐出族谱,他永世不再是林氏族人!”

    父亲,不,我现在应该称呼他为林昆颉。他每说一句话,我脑海里就闪过他夸林重檀的种种画面,也闪过林夫人是怎么抱着林重檀唤心肝肉的。

    最后我面前出现的是林重檀在天牢里的样子。

    原来人拥有的一切竟那么容易失去,他可有想到他的今时今日?

    第73章 寒露(2)

    大殿之内静悄悄的,仿佛银针落地也能听得清楚。皇上久久未语,跪伏在地上的林昆颉与林鸿朗兄弟两人皆不敢抬头。

    林昆颉高举族谱,因举着时间过长,手臂难免发酸发抖,但他极力想控制住。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脸已经涨红了。

    “林爱卿,你也知道这件事吗?”皇上终于开口,问的是我之前的三叔。

    林鸿朗跪资愈发标准,“回陛下,家兄曾给臣来过家书,让微臣以对待自家子侄对待林重檀。微臣受天恩教诲,怜爱世人,不以血缘论亲近,但臣绝不知情林重檀会做出这等蝇营狗苟的事。”

    皇上尾音上扬哦了一声,“那两位爱卿认为朕应该如何处理此事?”

    “臣等不敢妄言。”

    “既然不想说的话,就退下吧。”

    林鸿朗轻扫了眼林昆颉,跪着往前爬行了两步,“陛下,罪人林重檀罪责难逃,处以极刑也不为过。”

    皇上目光停在林昆颉身上,“江阴侯,你的意见呢?”

    “臣无异议,臣也愿辞去爵位。”林昆颉恭敬答。

    “看来两位爱卿都认为林重檀非死不可。”皇上话锋一转,“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朕以为你们来是为林重檀求情,动物尚且怜子,你们二人倒是通透,当断则断,荣时绝口不提林重檀的出身,辱时恨不得早除痈疽。光是一条欺君之罪,朕就可以治你们死罪。”

    “陛下饶命!”林昆颉和林鸿朗异口同声急呼,春寒料峭,二人背后衣服却湿透。

    林鸿朗言辞恳切,“陛下,我们兄弟二人绝无欺君之心,当年家兄是因被林重檀父母蒙骗才误把林重檀视为亲子,这些年家兄对林重檀视如己出,但林重檀有负圣恩,家兄与微臣虽心情悲痛,也万万不敢袒护林重檀。”

    “既然悲痛,为何说极刑也不为过?朕看你们两个一为狠心,二为胆大包天,竟敢将赌鬼之子作为林家子弟,参加科考,朕不若严惩你们,岂非日后人人都敢效仿,从白丁之家选取天资聪慧者,为家族谋荣辱?”皇上像是真的动怒了,抓起面前的茶盏狠狠往下一砸。

    虽然茶盏砸不到林昆颉和林鸿朗二人,但他们都因龙颜大怒而面色惨白,林昆颉高举的手瞬间瘫软下去。

    一瞬间我好似看到皇上眼里的杀意。

    皇上砸了茶盏,怒气方消了些许,他没再看林家兄弟二人,目光转到我身上,“从羲,你说说该怎么罚?”

    我望了眼下方还跪着的林昆颉,原来有一日我也可以干涉我生父的死活。

    真真是滑稽荒唐。

    “儿臣不知,但儿臣最近读书,读到一句话,’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我低声说。

    皇上沉默一会,下了旨意。

    林鸿朗贬去工部尚书的官职,罚俸禄三年,外放地方,而林昆颉的刑罚则重得多,褫夺爵位,林家直系上下流放安化,五年期满才可返回姑苏。林家子弟百年内不许参加科考。

    林昆颉暂被扣押,其妻儿子女被勒令半个月到京,受游街之刑再流放。

    于此同时,林重檀的真实身份也被公之于世。

    —

    圣旨下来的第七日,我把段心亭带去了天牢。太子上次带我来天牢,就给了我一枚腰牌,有那枚腰牌,我可以随意进入天牢。

    段心亭被我带上马车就显得很不安,他在马车上缩成一团,还叫我檀生哥哥。

    “檀生哥哥,我们去哪里?”

    我盯着他,“去见真的檀生哥哥,你高兴吗?”

    段心亭像是听不懂我的话,瞪圆眼睛摇头晃脑一会,又说:“檀生哥哥,我怕……有鬼……”

    我没再理他,等马车停下来,我拉着他下了马车。宋楠怕段心亭乱说话,一等他下车就给他点了哑穴。

    今日为稳妥起见,宋楠还给段心亭乔装打扮了一番,保证他父亲到场都未必能认出自己儿子。

    加上牢房光线昏暗,狱卒多半难以看清段心亭的脸。

    宋楠和段心亭作为我的随侍同我进入天牢。再来天牢,我依旧难以习惯里面的气味,以及里面的压抑。

    距离上次来看林重檀已快有半月,而他也在天牢里待了一个月。

    我看到他时,不由怔住,如果上次说我是几乎辨认不出林重檀,那这次如果不是狱卒跟我说牢房里的人是林重檀,我根本不会信。

    林重檀形销骨立,似乎全靠墙上锁铐支撑身体,衣服换成了囚服,上面尽是血痕鞭记,两膝各有暗红血印。

    而他的右手被纱布包着,看不清伤势如何。

    上次我刚到牢房门口,林重檀就因动静抬头,而这一次狱卒都在哐当开锁了,他却毫无反应。

    狱卒一边开锁,一边低眉顺眼跟我说:“贵人小心脚下。”

    今日给我引路的狱卒不知道我的身份,只知道我是宫里出来的。

    他说完大步走进牢房,提起角落里的一桶水向林重檀泼去。

    那水应该跟之前一样,也是盐水。一泼,林重檀浑身剧颤,一直低着的头总算有了反应,他以一种很迟缓的速度动了动头,再慢慢抬起。

    林重檀抬起头,我才看到他额头上的伤口。伤口应该是新伤,没有处理。

    他看到我,先偏了下头,仿佛在辨认我是谁。几息后,他面色发白,抿紧唇重新低下头。

    狱卒看林重檀低头,直接抬腿狠踹林重檀的侧腿,口里还说着:“没规矩的东西,贵人来见你,你敢不抬头。”

    “够了。”我喊住狱卒,“你先退下。”

    我也许不该挑天牢换班的时辰来,这个狱卒完全不如上次狱卒的谨言慎行。

    狱卒赔笑地对我笑:“贵人别生气,他不抬头,奴才这才……奴才就退下。”

    等狱卒离开后,我微微偏头问宋楠,“周围有人吗?”

    宋楠凝神注意周围环境片刻,对我摇头。我深吸一口气,抓过从进入天牢就在发抖的段心亭走到林重檀跟前。

    林重檀还低着头。

    我盯着林重檀看了一会,把目光放到段心亭身上,“这就是你的檀生哥哥,段心亭,你不是想见他吗?我带你见他,你想必很开心吧?你们终于团聚了。”

    段心亭说不出话,只白着脸摇头。他特别抗拒靠近林重檀,我刚刚废了不少力气才把他扯进来。

    “你不是一直想跟他在一起吗?现在林重檀就在你面前了,你想抱他多久都可以,此生此世跟他在一起也行,这样便不枉费你为他杀人了。”

    说到杀人,我依旧恨难消。

    林重檀是受苦了,段心亭也被我关押,可良吉没有命了。

    我做再多,他们都不能让良吉复活。

    我努力平稳住呼吸,转眸看向林重檀,“林重檀,抬头看着我。”

    林重檀身上锁链极轻地响了两声,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抬头。

    离得近,他额头上的伤势便能看得更清楚,曾被我以出山蝶蝶翼形容的长睫被血糊住。盐水的水珠从他的发丝滴落,没入褴褛的衣襟。

    “你还认识他吗?他是段心亭,你放心,我把他养得很好,脸上的东西都可以洗掉,他不说话是被点了哑穴。”我顿了下,“对了,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父亲林昆颉已经将你逐出族谱了,你不再是林家人了。”

    林家二少爷的身份争来争去,最后我和他都不是,我此生不能上林家族谱,他今生被除名逐出。

    不过,我已经不在意林家族谱有没有我的名字了。

    在我说话的时候,段心亭忽然挣开我的手,往牢房外跑,但他没跑两步,就被宋楠堵住去路。他表情惊恐,来回看我三人,最后竟躲在我身后。

    段心亭说不出话,只啊啊地叫,还坐在地上,抱住我腿害怕地哭,而后又对着林重檀的脸无声喊着什么。

    我先是皱眉,随后又让宋楠暂时给他解开哑穴。

    我想知道段心亭在说什么。

    等段心亭哑穴解开,我方知道他一直说的是,“不要!我不要他!我不要跟他在一起!我不要!”

    他像是极怕我把他留在这里,不仅伸手抱着我腿,还用哭得通红的脸蹭我的腿,以示讨好。

    第74章 寒露(3)

    我拧起眉,想扯开段心亭,可他像是怕极了,死抱着我不松手。我见状,干脆低下头揪住他的衣服,“你怕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见你的檀生哥哥,如今我让你见他了,怎么?你莫非又不爱他了?”

    我记得段心亭对我做的事,第一次他带人欺辱我,口口声声骂我贱奴,说我想爬林重檀的床。后来,他让我将我推下水,说的是他要为了林重檀解决我。

    我以为他对林重檀情根深种,此时看来,情爱二字虚妄可笑。

    段心亭似乎听不懂我的话,只一昧地尖叫大喊,我怕他引来狱卒注意,正准备让宋楠重新将他哑穴点上,余光瞥到林重檀。

    林重檀正盯着段心亭看,目光都快凝在他身上了。我不由开口,“见到故人看来很高兴,要不要我把他留在这里陪你?”

    我这一句话落地,段心亭登时疯狂摇头,尖叫大喊的声音比先前还要大,我只能让宋楠点了他的哑穴,免得引来狱卒。

    林重檀从我方才进来,到现在一直没有说话。我盯着他看了一会,他也全无要开口的意思,只是将眼神从段心亭身上移到了我的身上。

    他看我应是比较费力,一只眼睛都快被血糊住。我默了一会,从袖中拿出丝帕,一点点帮他把眼睫上的血痂擦掉。

    在我擦的时候,林重檀另外一只眼的眼睫抖了几下。他不错眼地盯着我,唇也微微分开,像是准备说些什么,而我在擦到他额头处伤口时,猛然地用手指重重抠了一下。

    本凝固的伤口重新裂开,瞬间流出的鲜血顺着我的手指往下滴。林重檀定是疼的,唇一下子抿紧,我冷眼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把手指上沾到的血擦到林重檀的脸上。

    “给个甜枣再给一棒,你原来就是这样对我的,现在我学得好吗?”我轻声对林重檀说。

    林重檀紧抿的唇分开,“好,学得很好。”

    他声音比上次还要嘶哑,说到末尾,甚至还咳了两声。方才那个狱卒当着我的面便敢随意折辱林重檀,想来这一个月里林重檀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

    昔日风光,今日龌龊。

    我伸手挑开林重檀的衣襟,他胸膛上的“奴”字已变成青色。这枚奴印是我印的,林重檀到死,身上都会带着这枚印记。

    如今林重檀已众叛亲离,一切都只剩最后一击。我要让林重檀尝到我死前的滋味,尝到我是如何被众人欺辱,亲近之人却对我置之不理。

    曾经一切是我咎由自取,那今日便是林重檀因果报应。

    “林重檀,今日应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以后我不会再来了。不日我就要离宫开府,我也会向父皇求一门婚事。”我顿了下,“我准备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我不会一直活着对你的仇恨中,所以,林重檀,愿我们此生不复相见。”

    说完这话,我转身准备走,意料之中听到林重檀的声音,但他所说的内容却让我有些诧异。

    “杀了我……”他声音像是从喉咙挤出来,但又轻飘飘的,仿佛稍微没注意,就会错过这句话。

    大抵是天牢久不见日光,林重檀的肤色比之前更加白皙,几乎像书上写的鬼魂才有的肤色。红血沾肤,唇青眸乌,谁看到现在的他,恐怕都难以认出他是一个月前还风光无限的状元郎林重檀。

    琼秀风骨,摧于一朝。

    他看到我回头,胸腔剧烈地起伏又平复而下,“杀了我吧,你不是恨我吗——九皇子。”

    后面三个字他声音很轻、很轻。

    “不,我不会杀了你,我嫌手会脏。”我一字一句地说,话落,我迈步往前走,身后又传来了林重檀的声音,但我这次没有再听,我只是抓过了段心亭。

    “我不管你是真疯还是假疯,我也会留着你的命,你和林重檀都给我好好地活着,活着去过每一个猪狗不如的日子。”这段话我在段心亭耳旁说的。

    方才我跟林重檀说的话,大半都是骗他的,我不会向皇上求婚事,像我这样的人,不配再跟其他人在一起,我不想去耽误任何一个女儿家-

    重新将段心亭关回京郊的房子后,宋楠驾马车送我返回宫中。途中,马车经过了正午门。一声鼓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打开车窗,发现竟然有人在敲登闻鼓。

    登闻鼓,是用来击鼓鸣冤可以直接面圣的鼓,但这个鼓轻易不可敲,如果证实冤情并不存在,那么鸣鼓之人将立即被斩首。

    鸣鼓之人想面圣,也需跪在登闻鼓前敲鼓鸣冤至少两个时辰,纵使这样,也并非所有人都能面圣。

    我看清敲鼓之人的相貌后,当即喊住外面驾车的宋楠,“停一下。”

    敲登闻鼓的人居然是林重檀的老师道清先生。

    我原先在姑苏林家见过这位先太傅道清先生一次。

    道清先生虽为林重檀的老师,但与林家来往并不密切,甚至可以用生疏二字来形容。

    林昆颉一直想设宴款待道清先生,但屡屡没有成功。我唯独见到道清先生的一次,还是林重檀病重,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去道清先生那里,道清先生放心不下自己这个学生,才到了林府一趟。

    道清先生身为先太傅,学识高,性子也傲,跟人说话时都很冷淡。唯独对上林重檀,面上才会有些笑意。

    此时年过花甲、双鬓发白的道清先生,跪在正午门的登闻鼓前,他是来给林重檀求情的。

    所言之语字字泣泪,言辞恳切,望皇上重审林重檀之案。

    因有人敲登闻鼓,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道清先生像是没注意到围观的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话。

    “林重檀自幼受吾教诲,吾不敢夸其聪,但言其行正,万不会做出丧德辱人之事。古来今晚冤案累累,幸陛下清明圣德。请陛下重审此案,世无冤案,方能国祚绵长,海晏河清。”

    初春的京城乍暖还寒,在酷寒的地砖上跪上两个时辰,以道清先生的高龄,怕是膝盖都要废掉。

    我看着道清先生的模样,放在腿上的手不禁握紧。如果当初也有人替我说一句话,有人真心爱护我,该多好。

    如果林重檀死了,道清先生一定会很伤心吧。

    心里想着,鼻尖开始泛酸,我擦了下眼角的泪,将车窗重新关上,“宋楠,走吧。”

    马车悠悠向前行,道清先生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从外飘进来。

    我刚回到华阳宫,钮喜就告诉我太子来了。

    “他来了多久了?”我脱披风的动作一顿。

    “有小半个时辰了,太子殿下问起您去哪了,奴才只说您出宫了。”钮喜说。

    我嗯了一声,将脱下的披风递给钮喜,走入南殿前,我吩咐他去端点心,说的全是太子喜欢吃的。

    去东宫那么多回,我对太子的喜好也算了解。

    “对了,叫御膳房送奶茶过来。”我又补了一句。

    “是。”

    我独自进了南殿,一眼就看到正懒散坐在椅子上的太子。他许是等我许久,眉眼情绪淡淡,像是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太子哥哥。”我唤他的同时,向他走过去。

    太子撩起眼皮子看向我,他先将我打量一遍,才语气不祥地问:“从哪回来了?”

    我走到他跟前才停下脚步,“天牢。”

    太子眼睛微微一眯,“去见林重檀?”

    “嗯。”我知道我去天牢的事情瞒不过太子,所以一开始就不准备撒谎。

    钮喜这时送点心上来,我被宫人伺候着洗净双手后,主动用公筷夹起一块太子平日最爱吃的点心放在太子面前,“太子哥哥,你尝尝这个。”

    太子瞥我一眼,“讨好孤?”

    我抿唇没有说话。

    太子也没有再说什么,把我夹给他的点心吃了,不过其余点心碰都没碰。我看他没有碰,干脆自己吃起来。

    吃到一半,太子伸手扣住我的手腕,“够了,你要撑死你自己。”

    我把口里的那口咽下,慢慢说:“撑不死,太子哥哥,我今日看到有人敲登闻鼓了,好像是林重檀的老师。”

    “不用管那老不死,想翻案,想得美。”太子提起道清先生,话里尽是轻蔑。

    我转头看向太子,“那父皇会见道清先生吗?”

    太子说:“如果见了,那就送他们师生一起上路。”

    我沉默一会,说:“我不想牵连无辜人。”

    御膳房的奶茶这时也送到了,太子让宫人把奶茶放到我面前,他不爱吃甜食,东宫的奶茶每次也只有我喝。

    他等我喝完,仿佛意有所指地说:“弟弟,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心软,生于帝王家,怎么能心软。心慈者,成不了大事。”

    “我也没成大事,此生当个闲散王爷,辅助父皇和太子哥哥便够了。”我低声说。

    我这句话说完,下巴忽地被捏住。太子突然伸手,让我愣怔了下。我看着他,刚想开口问他做什么,就看到他另外一只手拿起手帕,像照顾孩童般给我擦了擦唇,“怎么吃东西跟猫似的,还沾在唇上。父皇准备让你离宫开府了?”

    太子不愧是太子,我只说一句话,他已猜到某些事。

    “嗯。”我说完发现太子还没松手,很不适地补了一句,“还没擦干净吗?”

    我并非孩童,太子这种照顾让我不舒服。

    太子缓缓收回手,“开府也好,那父皇有没有提你的婚事。”

    “还没有。”

    太子阴柔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个极真诚的笑,说的话也像兄长对弟弟说的话,“婚事的话要好好挑,太着急可不行。”

    我并不着急,也对婚事毫无憧憬。不过这些话,我不准备跟太子说-

    皇上并没有见道清先生,而道清先生也很坚持,每日都去敲登闻鼓,跪到第三日,道清先生晕了过去。

    宫里终于有人出来,但不是带道清先生进宫,而是奉皇上的口谕将道清先生带离。其中还有御医,给道清先生治病。

    皇上不想见道清先生。

    发现林重檀杀探花郎、奸淫太子妃的人是太子,如果这个案子是冤案,那就意味着太子撒谎。

    而道清先生又曾是皇上的太傅,有师生情分在里面。

    因为皇上不可能见道清先生,但皇上估计也没想到道清先生竟然那么固执。

    道清先生在病倒后,没几日又撑着病体去敲登闻鼓。当日,皇上召见太子,太子听召后,叫我去东宫一趟。

    我一看到太子的表情,便猜到发生了什么。

    “父皇是不是不准备杀林重檀了?”我刚问,太子就把手里的东西砸了。他手里是番邦国最新上贡的贡品,但被他转眼就砸毁。

    其实我早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从看到道清先生开始。在皇上眼里,死的人是探花郎,被辱的是未来的太子侧妃,所以此事有转圜余地。

    “那就不让林重檀死了,父皇既然叫太子哥哥去,想来也是为难,他希望给道清先生一个面子,但也要顾及太子哥哥的心情颜面。流放吧,让林重檀跟林家的人一起流放,但他不同,他终生都要待在流放之地。”我对太子说。

    第75章 寒露(4)

    其实死对于一个人来说,有时是解脱。一个人死了,没多久,其他人就会忘记他,忘记他做的事。只有林重檀活着,世人才会永远记得他做的事,他才会永远被世人戳着脊梁骨。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姑苏林家因林重檀被封爵,也因林重檀的事被流放。林家的人现在恐怕是恨死了林重檀,而林重檀被林家逐出族谱,岂又会好好与林家相处。

    听到我的话,太子暴戾的神情并没有缓和,但我刚刚提出的意见应该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了。皇上叫太子去,便是希望太子能退一步。林重檀能逃开死刑,刑罚却不能免去。

    我朝除了死刑,最严苛的刑罚便是将人流放。流放的地方不是障气重的极南之地,便是天寒地冻的临近塞北一带,皆是未开化之地。很多官员被贬黜流放后,几乎都没办法从流放之地活着出来。

    “太子哥哥。”我又喊了太子一声。

    太子闭上眼,单手撑头,阴柔漂亮的脸上一片郁色,许久后他长吐一口气,语气明显压着怒气,“那就这样办吧,但弟弟你放心,孤不会让他好好活着的。”

    我嗯了一声,又补话道:“谢谢太子哥哥。”

    太子同意我的做法后的第二日,处理林重檀的旨意下来了,他需跟姑苏林家的人于同一日在京城收游街之刑,再流放到安化,此生不许离开安化一步。若有抗旨,人人皆可提着他的人头去官府领赏。

    林重檀流放那日,京城天气不好,从早上就开始下雪,直到中午雪势才渐小、渐停。虽下雪,但却一点没有阻碍到百姓对观游行之礼的热情。

    还未到正午,京城惯来最热闹的马行街已经围满了人,两道有十六卫士兵把守,管理秩序,也是防着犯人逃跑。

    姑苏林家的人昨日已经全部到了京城,他们比林重檀更早一步出现在马行街。

    我的生父、生母、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和双胞胎弟弟,他们被铁链锁着,身着麻布陋衣。林昆颉是最早知道旨意,加上阅历摆在那里,面色只是难看。

    林夫人则不同,她一直在哭。养尊处优几十年,想来是万万不能接受这样的日子。

    我那位素来严厉的兄长林宗庭,原来无论人前人后,都是一副大哥哥的模样,有着自己的威严。到了如今,他被众人像看猴似的看着、指责着,脸上的威严便维持不住了。

    双生子没见过这架势,哭得厉害,他抬手就是一巴掌,将双生子里的弟弟云生打倒在地。

    “不许哭。”林宗庭咬牙道,“丢人现眼的东西。”

    云生的哭声并没有收敛,相反变得更大。倒是一旁的月镜看到,默默地止住了声。林夫人见幼子哭泣,上前想安抚,却被云生狠狠推开,“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家!大哥混蛋,居然打我!父亲母亲都没有打过我,你凭什么打我!”

    还没进入变声期的云生又哭又叫,声音尖锐地几乎让旁边的人都皱了眉。

    林宗庭额头的青筋都爆起,若不是林夫人拦住他,他大有再打云生一巴掌的意思。

    “宗庭,你弟弟还小,他没吃过这种苦,你别怪他。”林夫人泣泪道。

    林宗庭闻言却指责道:“若不是母亲惯着他们,他们怎么会被养成这种性格?春笛都比他们两个好,起码春笛听话!”

    “够了!“一直沉默的林昆颉寒着脸打断林宗庭的话,“你们还想让多少人看我们笑话?”

    林夫人听到林宗庭的指责,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她不再开口,也不去管还在地上撒泼的云生。

    两道的十六卫士兵都接过命令,只要林家不是要逃跑,就由他们闹,闹得越丢人越好。

    果不其然,林家方才的作态已引来众人引论纷纷。我一定程度是了解我生父林昆颉的,他从骨子里看不起平民,觉得平民之所以一辈子就为糊口而活,是平民们懒、蠢,无可救药。

    如今他被扒去华服,被他看不起的平民们围观,这种滋味对他来说,恐怕比死还要难受。就算他五年后,返回姑苏,重新当回他的首富,今时今日的耻辱他也会一辈子记住,郁结于心。

    “主子,您手里的手炉该凉了,奴才给你换一个。”身后宫人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我回过头,从宫人手里接过新的手炉。今日我出了宫,混在人群中观礼,钮喜、宋楠还有几名宫人小心翼翼为我隔断旁边的人,怕我被冲撞到。

    其实宋楠早就给我订下酒楼,在酒楼上也可以看到这里,但我想在近处看。

    我刚将手炉收入袖中,一道身影忽地向我扑来。若不是十六卫士兵拦住了,那人就扑到我怀里。

    我定睛一看,发现是刚才还在地上哭的云生。不知他怎么看到我,他被士兵狠扣着肩膀,还想往我这边跑。

    “九皇子哥哥,你还记得我吗?你原来夸过我的,还说要我以后好好读书,入京来找你。”云生似乎怕他哭得难看,会让我不认识他,连忙用袖子擦泪,对我露出讨好的笑容。

    因为这声呼唤,十六卫的士兵也认出我,他向我行礼,然后有些犹豫地看着被他抓住的云生。

    “放开他吧。”

    我的话刚落地,另外一边的月镜也冲了过来。他从脖子上扯出一样东西,是我当初离开姑苏时随手赠给他的玉佩,他居然还戴着身上。

    “九皇子哥哥,这是你送我的玉佩,我是月镜,你当初夸的人是我,不是他!”月镜张嘴却是反驳云生的话。

    云生听到这话,几乎目露凶光地盯着月镜,连粗话都冒出来,“你放屁!不是对你说的,是对我说的,我……我才是月镜,是你抢走我的玉佩。”

    双生子从出生就一直待在一起,连房间都是一个,他们不愿意分开。两个人像一株双生花,性情相同,趣味相投,从来都是携手对外。

    因为相貌几乎一样,时常有人弄混他们两个,而他们两个最厌恶被人认错,若是比他们身份低的人弄错,他们会想出很多办法收拾对方。

    我也曾弄错双生子,在我喊错名字的瞬间,双生子一个人端起砚台,将墨汁泼到我脸上,另外一个则是端起茶水。

    泼完后,他们两个又凑在一块,嘻嘻笑,“看,真丑啊。”

    “丑人非要待在我们府里,真是烦死了。”

    “对了,你别想着去告状,父亲母亲都很疼我们,才不会疼你这个丑八怪。”

    “兄长那边你也别想,别去自取其辱。我真弄不懂父亲为什么要把你接回来,你既然都当了十三年的赌鬼儿子,为什么不继续当下去?最近有人问我你是我什么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下人呗,他这样的跟下人有什么区别,受气包一个,只知道哭,嘻嘻。”-

    双生子争执不下,竟当街扭打到一块,林昆颉和林宗庭看不下眼,上前将两人扯开。扯开之际,月镜还对着云生的脸用力抓了一把,“要你冒充我,不要脸!”

    “啊——我的脸!”云生吃疼地嚎啕大哭起来,白皙可爱的脸上显出五条血印子。

    真是一场闹剧。

    在我看闹剧的时候,林夫人的目光却放在我身上。她盯的时间太久,我不得不察觉。

    她见我回望她,居然步履踉跄朝我走来,口里也说起了胡话,“春笛,是母亲啊,春笛,母亲对不起你,母亲错了,母亲不该对那个外姓人那么好的……”

    我退了一步。

    她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是庄贵妃。

    周围越来越多人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我明白这里是待不下去了,便在随侍的护卫下离开人群。离开时,我还听到双生子哭喊的声音。

    “九皇子哥哥,救救我!你不是说你最喜欢我的吗?”

    “九皇子哥哥,求求你了,别走!”

    随着声音的远去,姑苏于我仿佛也成了一场梦。这场梦起初是浮华的,而我与这场浮华的梦格格不入。

    如人间仙阁的林家,器宇轩昂的父亲,柔美温柔的母亲,肃严端正的长兄,以及相貌似金童的双生子。

    我无数次向上天祈祷,如果我是林重檀该多好。如果我是林重檀,浮华的梦将不再是梦,而是我唾手可取的东西。

    现在,这场浮华的梦彻彻底底被揭开表象,是深宅大院不可言的龌龊,是凌驾于血肉骨亲之上的利益,是一颗颗令人作呕的人心-

    我刚到酒楼不久,林重檀被士兵押着走到马行街。他的模样比林家诸人狼狈许多,腿脚有伤,走得不利索,需一瘸一拐。林重檀是重刑犯,不比林家人,他带着木枷锁,身着囚服,囚服外随便裹着一件脏兮兮的棉服。

    我需要用太子赠我的望远镜才能看清他的脸,他头上的伤依旧无人处理,被锁住的右手依旧是被白布包着,不知伤势如何。

    几乎是林重檀一出现在众人面前,百姓们就把目光争先恐后地放在他的身上。

    百姓们的议论声比先前还大,他也吸引了刚刚才平复下来的双生子视线。

    一向二哥哥长,二哥哥短的双生子此时又默契起来,他们对着林重檀冲过来,拳打脚踢。

    双生子口里还喊着什么,酒楼隔得近,又因这两人嗓音尖锐大声,倒也能听到七七八八。

    “都是你!都是你害我们……你这个扫把星!”

    “我父亲母亲养你这么多年,你不想着回报我们,反过来连累我们……当初死的怎么不是你?”

    林重檀不知道被那句话戳中,先前还麻木表情,由着双生子捶打的他眼神倏然凌厉起来,而这时,百姓中有人抓起烂菜叶子砸林重檀。

    “杀人凶手!”

    一声起,众声和。

    “杀人凶手,去死!”

    “对,去死!”

    “赶紧去死!”

    “砸他!”

    双生子尖叫着退开,而林重檀成为众矢之的,激愤难消的百姓们纷纷捡起东西向林重檀砸过去,有甚者,砸的是石头。若不是有十六卫的士兵拦着,林重檀有可能会被当场打死。

    而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人,他钻出十六卫士兵的人墙,把手里一盆东西对着林重檀泼过去。

    是狗血。

    “下地狱吧,猪狗不如的畜生!”那人骂完,还对着林重檀啐了一口浓痰,不过那浓痰并没有落到林重檀身上,因为他已经被十六卫士兵驾着往旁边拖去。

    被淋了一身狗血的林重檀站在原地,颀长的身形不知何时变得萎顿。黏糊的血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滴,那狗血应该极臭,连看押林重檀的士兵都捂着鼻子退后几步。

    林重檀原先也游街过,但那时他是作为状元郎,身骑汗血宝马,衣着红袍,由金吾卫开队。那时他春风得意,帝王恩宠,才名远扬,又生得一幅好模样。

    无数人争先效仿他,学他着素裳,买他用的东西,人人口里都会吟他的诗句。

    一朝恣意风流,一日众散亲离。

    道清先生忽然出现,他被下人扶着来到此处,面色衰白。

    “檀生。”他唤林重檀。

    林重檀身体似乎变得更加僵硬,他没有回头,顿了一下反而往前走。道清先生见喊不住林重檀,去拦旁边的人,“不要砸了!不要砸了!当我这个老头子求你们了,不要打他,他没有做那些事!”

    道清先生一生傲骨清高,为了自己这个学生不仅连日去敲登闻鼓,还去求人。

    可百姓们并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宋楠。”我想让宋楠去把道清先生劝开,这里围观的百姓太多,指不定会出什么岔子。

    但我的话并没有说完,我就看到道清先生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死人了,死人了!”

    一下子,人们就炸开了。

    “这里有人死了!”

    “道清先生!”道清先生的下人哭出声。

    林重檀也听到了声音,他猛然回过头,目光怔然。几息后,他不顾身上的伤,一瘸一拐,急向道清先生跑去,可没跑两步,就被看押他的士兵抓住。他奋力挣扎,反被摁在地上。

    雪已经被人踩脏了,林重檀的脸颊浸进脏兮兮的雪水里,他还在挣扎。

    “大胆罪犯林重檀,你若再乱动,休怪我们当众斩杀你!”士兵训斥他。

    林重檀置若罔闻,他一双眼黑黢黢的,只盯着前方,他想爬起来,可士兵死死摁着他,还用刀柄重砸他。挣扎间,他右手的纱布显出新的血色。

    他好像什么都顾不得了,又像是认清了现实,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老师!”

    一声落,士兵并没有松开他。

    林重檀举目向四周望去,仿佛在寻人。他寻着寻着,竟笑了起来。先是低低地笑,随后大笑出声。

    虽是笑,可眼里竟有泪。

    “哐当。”

    我手里的望远镜砸落在地。

    钮喜和宋楠立刻上前。

    “主子,没伤着吧?”钮喜问我。

    宋楠弯腰捡起望远镜,用自己的手帕仔细擦干净,再递给我。我没有接,而是转身往外走。

    我没有再看下去,提前坐上回宫的马车。

    道清先生不是我害的,我只是想报复当初伤害我的人,替良吉报仇。林重檀如此落得这般田地,是他活该,我于心无愧。

    我抬手捂住自己的头,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说。

    是林重檀活该。

    是他先害我、杀良吉在先。

    是他……

    “从羲,从羲……”

    谁在喊我?

    “从羲,你别吓母妃,你怎么了?从羲,你看看母妃。”

    我努力睁大眼睛分辨,终于认出面前的人是我的母妃庄贵妃,可她为什么要那么担心害怕地看着我?

    我怎么了?

    我想着,一股腥味从我喉间涌上来。我愣了下,才从口里呕出一口血,与此同时,眼前彻底黑下去-

    “二哥哥,你……不能丢下我,父亲知道会责怪你的!”

    “布娃娃?他会喜欢吗?”

    “檀生,帮帮我。”

    “檀生,我怕。”

    “檀生。”

    “檀生。”

    ……

    “林重檀。”

    第76章 霜降(1)

    我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里我还是林春笛,时间也转回到我十八岁那年。

    十八岁生辰那夜,我与林重檀初尝鱼水之欢,我身体十分不舒服,难受得紧,想好好地睡一觉,可林重檀偏偏要把我抱在怀里。

    “你、你松开我。”我对他说。

    林重檀的眼神似乎很缱绻,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觉得他的目光很腻人。我被他看得呆不住,心想我刚刚是不是丢了人。可这也不能怪我,我……我是没办法才求他的。

    我脸也发起烫来,干脆自暴自弃地将脸埋入他怀里,鼻尖难免闻到他身上的药香味。我不自觉想起我原来第一次见他吃药,误认为那是变漂亮的药,非要他给我一颗。

    正想着,耳边忽地听到一句。

    “我想写信告诉父亲母亲我们的事。”

    我猛然抬起头,“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林重檀反问我。

    我抓住他衣服的手松开又握紧,好一会才说:“反正就是不能说,我不想让父亲母亲知道。”

    林重檀似乎生气了,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继续抱着我。不知不觉,我在他怀里睡着,连我都佩服我自己,居然这也睡得着。

    翌日,我身体不适,林重檀帮我请了假。他下课第一时间就来到我的住处,当着我面拿出一盒药膏。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林重檀凑到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我气得差点咬他,他居然昨晚趁我睡着还……

    “小笛,这药一日起码上三回,早上你没睡醒的时候,我上了一回,现在该上第二回 了。”

    “不行!我不要上!”

    丢人,丢人死了!

    我扭开脸不想再跟他说话,都是林重檀的错,他昨夜要是不……做得那么凶,我也不会那里……受伤。

    林重檀自是好脾气地哄我,还同我说笑话,他说的笑话我从没听过,本来不想笑的,但实在忍不住。这一笑,我也没脸继续生气了,只能小声问他,“上药疼吗?”

    他想了一会才跟我说:“我不确定,但我会尽量轻点,你若疼,就踢我。”

    我没有再开口,再度扭开脸。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上药前却又凑到我脸旁亲亲我。

    林重檀真的好烦,我忍不住在心里抱怨他。

    但我没有想到他还会变得更烦人,不去参加太子他们的宴会,课业一结束就来找我。我们在一起也并非是天天做那种事,更多的时候,我们坐在一块,我背我的书,他画他的画。

    时间转眼而过,我和林重檀请了一次长假回姑苏。在路上,林重檀又跟我提起要向家中提我们的事,这次我没直接说不行,而是担忧地问他:“他们会生气吗?”

    林重檀把我搂入他怀里,手轻轻拍我的背,“应该会,但不会气很久的,若父亲母亲坚决反对,那我就……”

    “就什么?”我抬起头看他。

    马车缓缓往前行,他张嘴对我说了什么,可我却听不清。我坐直身体,追问他,“你刚刚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林重檀又对我说了一遍,但我还是没能听清,我只看得到他的嘴一张一合。

    渐渐的,他的脸也开始模糊,我着急地想抱住他,可还是看着他身形变成白色,最后化成灰。

    我找不到林重檀了。

    我哭着让驾车的车夫停下,我想他肯定在逗我玩,他也许躲在哪里。但马车还是在继续地往前走,我只能伸手掀开车帘,“停下来!求你停下来,我要找人!”

    车夫回过头,相貌和蔼,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和颜悦色地问我,“你要找谁?”

    我想说出林重檀的名字,可那三个字仿佛卡在了我的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最后我回答的是——

    “不知道。”

    “痴儿。”车夫叹声道,又伸手轻轻抚了下我的眉心,“醒来吧,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万法缘生,皆系缘分。前程往事莫耽溺,除嗔戒怒求心净。”

    我怔怔地听着这番话,却觉得心口极痛。我捂住胸口,泪水涟涟。

    为何我这么痛?

    “从羲,从羲!国师,你不是说从羲会没事吗?他为什么在梦里还在哭?”

    “贵妃娘娘稍安勿躁,九皇子不会有大碍,等他睡醒了,自然也就好了。”

    ……

    后来,我才知道我从宫外回来,马车刚到宫里,我就吐了血。太医说不出所以然后,庄贵妃将国师请了过来。国师说我魂魄不安,需要好好养魂,我便住进了国师所在的天极宫,日夜跟着国师修行。

    在天极宫的日子里,我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但仔细想想,我又什么都没忘。我记得母妃,记得父皇,记得皇兄皇妹们,也记得姑苏林家,记得太学的日子,还记得林重檀。

    国师说世间人唯看破二字最难,我问他我现在是看看破了吗,国师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让我不要忘记每日抄写佛经。

    天极宫虽大,但宫人却很少,我在这里大部分的事情都需要自己做。国师有个弟子,但并非人类,而是一只鹦鹉。

    鹦鹉聪慧,除了不长人样,几乎与人毫无区别,一大清早就来叫我起床修行,夜里又催我入睡。

    不过更多的时候,我和它一直待在天极宫的最高处,眺望着远方。

    “你在看什么?”

    鹦鹉在说人话这方面也很厉害,我总觉得它不像一只鹦鹉,更像是鹦鹉的身体里住着一个人的魂魄。

    我摇摇头,“随便看看,对了,明日是我母妃的生辰,我要回宫一趟。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鹦鹉有名字,它叫彩翁。

    “不去,我不爱去人多的地。”彩翁一边梳理自己的羽毛一边说,“你记得早些回来。”

    我嗯了一声,下午坐上回宫的马车,来接我的人是宋楠。许是我太久没回来,他跟我说了他所知道的宫里宫外的所有事情,其中有一件事是关于允王府的。

    允王府的世子越飞光从边疆回来了。

    第77章 霜降(2)

    允王府的世子?

    我想了好一会,才想起对方是谁。

    越飞光在太学时曾住在我学宿隔壁,他并不是个好相与的,我初次见到他,他就是在对自己的书童拳打脚踢。

    后来,他被允王送去边疆参军,我渐渐也快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只偶尔面对聂文乐时会想起。

    宋楠许是觉得越飞光回京后闹出的事有趣,特意讲给我解闷。这越飞光回京是因为他父亲,他父亲膝下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年前病重,差点撒手人寰,皇上知晓后,特意允许越飞光回京。

    越飞光在边境呆了几年,也博得了军功,只是性子好像更加不收敛。

    “他去聂府把聂文乐打了一顿?”我愣了一下,“他打聂文乐做什么?”

    宋楠摇头,他并不知道,只知道越飞光不仅大闹聂府,还去太学闹了一通,打了好些人。皇上怜惜允王只有这一个儿子,又刚回到京城,这才姑且没严罚,但也让越飞光闭门思过。

    我住在天极宫的日子,聂文乐其实有给我写信,他托宋楠转交给我,只因信上皆是些肉麻之语,我也懒得回他,不过他并没有跟我说越飞光打他一事。

    随便吧,总归是他人的事。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皇宫。马车不能进宫,改乘软轿。庄贵妃早在华阳宫宫门口等我,几乎是我一下软轿,她就快步走到我面前。

    “从羲。”

    “母妃怎么站在外面等我?”我主动扶住庄贵妃手臂。

    庄贵妃还没说话,旁边的安嬷嬷先开了口,“娘娘知道九皇子要回来,好几日前就开始准备,忙里忙外的不说话,今日一大早就来等,谁都劝不住。”

    “嬷嬷。”庄贵妃喊了安嬷嬷一句,又对我温柔一笑,“没有,母妃是听守宫门的小太监来报,知道你回来了,这才在外面站了一会。”

    她眼神定定地看我一会,“我儿瘦了。”

    话音刚落,眼尾泛红。

    “也许是国师那里的菜口味清淡,今日小厨房一定做了很多好吃的吧?我要全部吃光才能填饱肚子。”

    我觉得我很对不起庄贵妃,从我死而复生醒来,我总是让她难过。

    “想吃什么多少吃什么。”庄贵妃对我一笑。等我到了饭桌前,我才发现今日的饭菜都是庄贵妃亲手做的,好几道菜都是庄贵妃原先做给我吃的。

    用完晚膳,皇上也过来了。他询问了我近来的身体情况,又问我在国师那里过得如何,若是过得不舒服,这次就别回天极宫了,还是在宫里住。

    庄贵妃抢在我前面开口,“国师让从羲待在他身边,定是有道理,臣妾知道陛下疼惜从羲,臣妾也舍不得从羲,但从羲这一年老是生病,还是让国师把从羲的身体调理好再回宫。”

    皇上叹了口气,“也是,从羲身子骨实在弱了些,不像他上头那些哥哥。”

    皇上还要回去批改奏折,没办法久待,临走时,他特意叮嘱我要在宫里多待几日,我点头称是。

    我这次回来的确是要多待几日,我想多陪陪庄贵妃,不过彩翁肯定要生气了。

    我许久没宿在华阳宫,我的寝殿亦如我离开那日,床上摆件一点没少,不对,也少了。

    布娃娃没了,自从被太子拿走那个布娃娃后,我没有再做新的布娃娃。庄贵妃问过我,我当时回的是,“我都长大了,哪还要抱着布娃娃睡。”

    重新躺在华阳宫的床上,庄贵妃坐在我床边,像我刚醒来那会,给我唱助眠小曲。她透着香气的手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拍,我不是孩童,但在她心目中,我永远是个孩子。

    她宠着我,极其关心我,但并非事事管束我,过问我。她在她的爱里给我隔出了一片自由天地。

    “母妃,我想跟你说一段故事。”我对庄贵妃说。

    庄贵妃微微坐直身体,“那母妃要认真听了,从羲要说什么故事?”

    我要说的是关于林春笛的故事。

    我把林春笛的一生都说给了庄贵妃听,庄贵妃是聪慧人,早听出问题。她已经是双眼通红看着我,而我则觉得如释重负,我终于敢把自己的不堪说给庄贵妃听。

    庄贵妃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就起身准备离开,我猜到她要去做什么,连忙下床拦住她。

    “母妃!”

    我看到庄贵妃眼里的杀意。

    “本宫要杀了他们!他们怎敢这样对待……”庄贵妃说到一半强压住怒火。

    “母妃,故事已经结束了,林春笛也好,林家也好,其他人也好,他们都停在那个故事里,而我已经走出来了。”我顿了下,“我不想再陷在里面了。”

    庄贵妃肩膀直抖,过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回我:“好。”-

    回来的几日,我除了待在华阳宫,就去了一趟太学。我如今虽不在太学读书,但也想接着学习,我跟太学的博士约好去拿后面课的书籍教材,以供自学。

    但没成想,我这一去太学,碰到了越飞光,还是大白日就喝的醉醺醺的越飞光。

    越飞光手里拿着一个酒壶,脚步虚浮地出现在我眼前。

    他的左边脸颊有一道伤疤。

    原来的越飞光与京城的贵族少年无异,都是生得皮肤白皙,面容俊朗。如今他在边疆待了几年,变化颇大,不仅相貌成熟许多,气质也变了。蜂腰猿背,小麦肤色,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左边脸颊的一道疤痕。

    这道疤彻底让他跟京城的奢靡浮华隔断开,他更像是从边疆摸爬滚打的孤狼,一朝误入京城。

    但这个说话又不完全准确,因为越飞光是在京城长大的,他身上始终带着贵族的印记。

    就比如他哪怕喝醉了,衣襟也是整洁干净的,擦唇角处酒渍用的是手帕,而不是衣袖。

    越飞光晚一步看到我,他看到我时,登时脚步顿住,布满血丝的眼睛先是猛地眨了几下,随后又抬手拼命地揉眼睛,揉完眼睛再度死盯着我看。

    酒壶哐当砸落在地,他突然向我跑来,宫人们连忙挡在我面前,宋楠和钮喜也纷纷护住我。越飞光把那些宫人一个个甩开,推开最后一个宫人前,他晃了晃脑袋,继而居然一把抱住那个瘦弱的宫人。

    “我就……知道你没死,没死就好。我回到京城,他们跟我说你死了,我一点都不信!我不信!该死的聂文乐,我托他好好照顾你,他居然说你死了,小爷直接把他牙齿都打掉三颗,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越飞光说的是我?

    正在我疑惑时,他接下来的话不堪入耳。

    “你怎么……怎么会死,书上都说妖精都能活很多年,尤其像你这种妖精。好乖乖,我在外面那几年,天天想你想的硬得睡不着,那本画册被我翻得页角都卷得不成样。嗯?你身上的甜甜的味道怎么没了?没事,没事,就算没甜味,我也能会疼你,林家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以后你不用回林家,跟我回王府,就算……我爹打死我,我都娶你为妻!”

    第78章 霜降(3)

    越飞光满嘴污秽,宋楠在我开口前就忍不住上前。他眼露寒光,抓起越飞光的衣领就是一个背摔。

    若搁原来,像越飞光这种贵族子弟,被宋楠背摔,多半会疼得起不来。

    现下大不一样,越飞光只是脸扭曲了一瞬,就从地上爬起,满眼通红攻向宋楠,口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我跟我家乖乖说话,你算哪根葱,居然敢打我,小爷要揍得你满地找牙。”

    他说完,还对着刚刚那个瘦弱的宫人说:“你站远些,别被打到了。”

    说这句话时,他语气变得极其肉麻。

    越飞光与宋楠搏斗上,竟也有来有回,不过越飞光终究年轻,又饮了酒,过了十几回合招后,被宋楠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如上岸的鱼,奋力挣扎了几番后,居然就以躺在地上的姿势酣然入睡。

    我顿觉无语,又见他脸上挂了彩,身上估计也少不了青青紫紫,便对宋楠说:“宋楠,走吧,醉鬼没什么好理会。”

    宋楠狠压了越飞光的肩膀一下,这才松手。

    我从博士那里拿好书后,一面让宫人将书给我送回华阳宫,另外一面自己去东宫。

    自我回宫,太子数次请我到东宫一聚,如今我非长居在华阳宫,他身为男子,也不好再往华阳宫跑,便邀我去他那。

    前几日我都是陪在庄贵妃身边,因明日就要回天极宫,干脆今日去一趟东宫。

    因我并未提前通知太子我今日来,我到时,东宫的宫人才连忙去禀告太子。太子此时不在东宫,我让宫人不必太着急,“我随便逛逛,你且去。”

    “是。”宫人退下。

    东宫因占地广,至少有两个华阳宫大,有大片地方可以种花卉。正值春末,东宫的园子有千花百花齐开之势。雪瓣绿叶的重箱花层层叠叠,如女子胭脂的月季似火,烧得轰烈,我散到杏树下,杏花已过了花期,此时树上只有杏子。

    我伸手摘了一个,拿手帕擦干净,轻轻咬了一口。

    很酸。

    “九皇子,此果还未熟,若您想吃,奴才待会派人去御膳房。”身后的钮喜对我说。

    我摇摇头,“不用,我只是想试试味道。”

    我话音刚落,忽地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脚步声是从西北角传来,我寻声望去,不一会,就看到假山里钻出一个人。那个人身材瘦小,因散着发,我一时没能认出那人。

    直至那人走近了,我才认出那人是陈姑娘。

    陈姑娘衣服有些乱糟糟,鞋子也只穿了一只,我只消看了一眼,便连忙扭开脸。

    陈姑娘出身贵门,怎么会以如此面貌出现在外面?

    我尚未想清楚,又见到更愕然的一幕

    她在痴痴地笑,笑了没多久又哭,口里在哭喊。因她说话实在含糊不清,我没能听懂她在喊什么。

    陈姑娘像是根本看不到我们这群人,只时笑时哭地走,我余光瞥到她要赤脚走进矮花丛,虽自己是外男,也忍不住提醒道:“那些花大多都有刺,别往里面去了。”

    陈姑娘终于注意到我们,可她只是停下看了我们一眼,就继续往前走,口里还在念叨我听不清的话。

    我见状,只能让人去拦下陈姑娘,不过这时西北角又过来一群人。那群人穿着东宫宫人的衣服,面貌都很眼生。他们看到我,眼里明显地露出惊慌,随后匆匆忙忙给我行礼,在我说平身后,他们飞快地冲到陈姑娘面前。

    “陈小姐,您怎么到这来?快跟奴才们回去吧。”宫人赔笑着对陈姑娘说,几乎是半拉半拖把陈姑娘带走。

    陈姑娘被带走时,没有挣扎得很厉害,但我注意到那些宫人来寻人,看到陈姑娘衣裳不整,未着丝履,竟没有一人照顾她这些地方,只跟哄孩子似的将人哄走。

    宫里的宫人从进宫到能服侍主子,都是经过培训的,像这种不细心的奴才早就在宫里待不下去,他们居然还在东宫伺候未来的太子侧妃。

    还有,陈姑娘好像神志出了问题,方才表现不像是正常人。

    正想着,先前去禀告太子的宫人小跑着寻到我,说太子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让我先去正殿坐。

    太子明显是匆忙赶回来见我,身上的朝服都未换,我尚未站起来给他行礼,先被他摁住肩膀。

    他两只手压在我肩膀上,弯下腰来看我。眼尾上翘的双眸在我身上寻了几遍,仿佛要仔细将我与原来进行分辨。

    我被他盯得不舒服,不由轻轻扭开脸。只是脸刚扭开,又被他捏着下巴转回来。

    “弟弟别动,让孤好好看看,前几日你母妃生辰,她像护崽的老母鸡似的将你护在身边,寸步不离。”太子目光灼灼,“许久没回宫,瘦了。”

    我抿了下唇,“母妃自是疼我,太子哥哥,你说的话我不怎么喜欢。”

    太子的目光依旧放在我身上,不过捏着我下巴的手慢慢松开了,“好好好,孤刚刚说话不好听,孤跟你道歉。今日好不容易到孤这来,用了晚膳再回去。”

    “不行,我跟母妃说好要一起用晚膳,明日我就要回天极宫。”

    随着我的话,太子本含着笑意的双眸顿时失色,他皱起眉,“明日就回去?回得那么急?”

    “国师说修行不能断,我已经在宫里住了好些日子,该回去了。”

    我的话刚落,太子脸色变得更不好看,“那你早几日怎么不到孤这来?偏偏最后一日想到孤了?”

    我无从辩解,只能歉意地看着他。他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冷冷看我,一刹那,我想到我还是林春笛的时候,太子好像也是这样看我的。

    不对,那时候他的眼神里尽是鄙夷。

    我胡思乱想,一只手倏然摸上我的脸。我还未反应过来,脸颊已被人捏得生疼。

    太子再度弯下腰看我,他捏住我脸颊的软肉,“今日你必须留在这里用晚膳,孤作为太子,给你下的命令,听到没?”

    我见他如此坚持,只好让钮喜回去跟庄贵妃说我晚些时辰回来,让她不用等我用晚膳。

    我许久未久在东宫用膳,离我最近的依旧是我原来最爱喝的奶茶,不过我没喝。

    “怎么不喝?”太子发现我没碰奶茶。

    “可能是跟着国师修行久了,口味有些变了,我……”我顿了下,“我现在不怎么喜欢吃甜的东西了,清淡一点就好。”

    太子神色似有变化,片刻,他伸手将我面前的奶茶端开,“国师可有说你何时能回宫?”

    “没有。”我没有撒谎。

    太子又问我这几个月都在国师那里做什么,听到我每日都在听国师讲课,打坐,抄写佛经,啧了一声,“难怪,再修行下去,孤都怕你也学成国师那样。”

    他的言语表情,似乎都透露他不喜国师。

    而我自从经历转生一事,加上跟在国师身边修行,我觉得国师是真有真才实学的,也是仁善的,并不像我在原来在街上看到的招摇撞骗的假算命的。

    我无意去跟太子争辩,恰好我又对陈姑娘的事觉得奇怪,便以此话题作为转移。

    听到我先前见到陈姑娘,太子眼底飞快地闪过什么,我还没能读懂他情绪变化,他已经恢复正常,语气很是平常地跟我说。

    “自从那件事后,她就一直生病,原先闹着自尽,现在不闹了,但疯了。”

    我虽然猜到了,但亲耳从太子这里得到验证,依旧怔愣了好一会。

    太子像是读懂了我的想法,明明他作为陈姑娘的夫君,却反过来宽慰我,“疯了也未必是坏事,她现在忘了原来经历了什么,也不会动不动轻生。”

    我没有接这话,我不知道该如何接,只能沉默。过了好一会,我才重新开口,“在陈姑娘身边伺候的宫人好像不太得力,太子哥哥把他们换了吧。”

    太子一口应了,拿起公筷为我添菜,“好,都应你,别谈别人了,多吃点,瘦成这样脸上都没什么肉给孤捏了。”

    我的脸颊被他先前一捏,还有些疼,即使他后面硬是给我上了一回药。

    在太子的添菜下,我被迫吃了许多,回到华阳宫,却发现庄贵妃还给我做了一顿宵夜。我虽吃不下,但也不想辜负庄贵妃的心思。

    在我吃夜宵的时候,她跟我提起太子的事。

    太子虽将陈姑娘养在东宫,但皇上并不认为陈姑娘还可以成为东宫的太子侧妃,在一个月前,另为太子点了两名家世高、品貌兼优的女子为太子侧妃,成婚时间定在年底。

    陈姑娘的父亲大行台尚书令对此并无异议。

    “其中一个本来是母妃为你看好的,都跟你父皇提了,结果现在成了太子的侧妃。”庄贵妃提及这话,有些动怒。

    我没想到这里面还有我的事,思索一番,决定坦白自己的想法,“母妃,我不准备成婚。”

    庄贵妃美目瞪圆,“不成婚?“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又缓和许多,“为什么不想成婚?跟母妃说实话也没关系。”

    “我有些累,我、我不想去跟其他人相处,也无法做到与旁人相处一生,我不会是个好夫君。”我轻声说。

    庄贵妃欲言又止,最后只叹气道:“从羲,我们慢慢来。”

    翌日,我在回天极宫前先去拜祭了一个人。

    道清先生在林重檀游街那日去世了,虽他的尸首被运回姑苏,但因他曾是天子太傅,皇上给他修了衣冠冢,离皇陵不远。

    我把带来的近乎失传的古琴琴谱手抄本烧给道清先生,又给他磕了三个头,才坐上回天极宫的马车。

    林重檀曾跟我提过道清先生爱琴,他的琴是道清先生手把手教出来的。

    我一回到天极宫,就受到了彩翁的批评,它说我撒谎,说早日回来,结果这么多日才回来,后又踩在我肩膀上督促我快快抄写佛经。

    我一边抄,一边跟彩翁道歉,“是我的错,你不要生气了。”

    彩翁哼了一声,“我才不会跟你生气,你不要抄那么快,仔细手受伤。”

    它说话总是前后矛盾,我已经习惯了。

    半个月后,钮喜照惯例给我从宫里送东西过来,东西都是庄贵妃亲手打点的。他除了送东西,还给我带来一个消息。

    那日越飞光在太学冒犯我的事不知怎么的被皇上知晓了,皇上第二日就下旨,让御林军首领亲自去允王府给越飞光打板子。

    据说屁股都快打烂了。

    但这还没完,越飞光前脚领了一顿板子,后脚就见到太子的人。太子的人见屁股已经被打了,就转而打背。允王看到自己儿子连挨两顿罚,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而越飞光挨了两顿打,短时间内都出不了允王府。

    我对此没有太大反应-

    转眼间,时间过去三年。这三年里,我常住天极宫,偶尔回宫探望庄贵妃和其他人。

    中途发生了不少事情,我办了及冠礼,由皇上的叔父东宣王亲自给我主持。东宣王提前月余从封地赶到京城,这是任何皇子都没有的殊荣。

    但不知为何,及冠礼当日,我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我有了自己的字,是国师为我拟的。

    字逢舒。

    另外一件事是其他皇子都陆陆续续大婚,十二公主也订下婚约,驸马是威武大将军的儿子。

    最后一件事是林重檀死了-

    他的死讯传到京中的时候,我正在给庄贵妃做生辰礼物,去年我送的是自己用金粉写的九百九十九个寿字,每个寿字的写法都不一样。

    今年我收集了彩翁掉落的羽毛,又从四皇子那里学了点手艺,准备给庄贵妃亲手做一盏寿灯。彩翁很是慷慨地借给我羽毛,还同我说若是不够,可以直接从它身上拿。

    我婉拒了它的好意。

    礼物做到一半,我在雕上面的寿字时,宋楠来了。他是知道我和林重檀的事情的,毕竟林重檀的好多信件都是由他转交的。

    “九皇子。”他站在殿外喊我,日落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拖成长长的一截。

    我回头看着宋楠,这时候他还没有跟我说林重檀的消息,但我似乎冥冥之中猜到了他是为了什么而来。

    “进来说话。”我对他说。

    宋楠低着头从殿外走进来,我已经省去他的跪礼很久,但他这次又给我跪下了。

    “九皇子,林重檀去了。”

    我好一会才说:“怎么去的?”

    “得了时疫,没治好。”宋楠低声说。

    我捏紧手里的小刀,重新转过身,继续雕刻,“我知道了,还有旁的事吗?”

    宋楠在我身后说:“因为得的是时疫,林重檀的尸首已经被火化了,林家人不愿意认领他的骨灰,便由官府将他跟其他火化也无人认领的百姓骨灰埋在了乱葬岗。”

    埋在乱葬岗?

    只是说得好听点罢了,多半是将骨灰洒在了乱葬岗。

    “还有吗?”

    “没了。”

    “那你退下吧。”

    宋楠离开后,彩翁觅食回来,它落在我旁边,摇头晃脑地看我做的寿灯。做到一半,我不慎将小刀割破自己的手指,鲜血滴到寿灯上,一下子晕染开。

    我将手帕捂住自己的手指,愣怔地看了会寿灯上的红色。

    “怎么办?毁了!”彩翁在我旁边说。

    我拿起一旁的画笔,以血为基底画了一朵花,“没毁,你看,这就补救好了。”-

    我以为林重檀的死讯传来,我会梦到林重檀,但没有,一年前是我最后一次梦到林重檀。

    他没有再入我的梦。

    林春笛死在天历二十三年,林重檀死于天历二十六年。

    第79章 立冬(1)

    京城进入六月,迎来史无前例的漫长雨季。天极宫的墙被雨水反复地冲刷,由里散发出一股霉味。我时常觉得自己浑身湿漉漉的,夜里总是被雨声吵醒。彩翁也因为雨而变得闷闷不乐,梳理羽毛的时候动不动叹气,被国师说它性子还是不够沉稳。

    这日,我坐上宫里来的马车回宫,因皇上召我回去。沿途,我注意到京城似乎跟往日有所不同的了。

    “宋楠,这些都是什么人?”

    我说的是窝在沿路屋檐下的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其中有老有少,竟还有尚在襁褓的孩子,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目光呆滞。

    宋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回九皇子,这些人是外面来的难民。”

    “难民?京城都有难民了?”

    我虽对朝政一事不慎敏感,却也觉得一国之都都能随时可见难民,是一种不祥的预兆。我的视线从小半开的车窗那里扫过那些人的脸,有人注意到我,先是怔怔地望着我,随后似乎想上前来,但又怯怕我马车两瓶的铁骑兵,站在原地不敢动。

    原来护卫我的士兵并非铁骑兵,只是我的私兵。平时回宫、回天极宫,我也没有多派几个私兵护送马车,想着不过是天极宫到宫里的距离,还是低调为主。

    结果去年闹出一件事,有人告御状,那些人似乎不知道敲登闻鼓,看见我马车华丽,就笃定我是贵族出身,定能见到皇上。

    那几个人以血肉之躯来拦马车,其中有妇人。那妇人被我的私兵抓住后,竟将身上衣服脱去。宋楠等人顿时手足无措,最后意外让妇女爬到我的车上。我也因为这一幕登时僵住,虽立刻闭上了眼,但还是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

    这事发生后,皇上又给了我一队铁骑兵,以作差使。至于那一家告御状的,我至今不知道他们所告何事,他们没多久就被宋楠他们拉开,又被十六卫的人缉拿走。

    我虽事后有问过,但并没有问出什么。

    “宋楠,给他们点银钱。”我吩咐宋楠。

    宋楠默了一会,才应声,“是。”-

    刚到皇宫,我还未去华阳宫见庄贵妃,先被守在宫门处皇上身边的近监请到御前。

    我到时,皇上并非一个人在殿内,他身旁有皇后陪驾。我走入殿内,给皇上、皇后行礼,“儿臣给父皇、皇后娘娘请安。”

    皇上端坐在座位上,见到我来,微微露出一笑,“路上辛苦吗?”

    “不辛苦,儿臣乘坐马车来的,哪有辛苦可言。”我说话的同时,注意到皇后手里端着的药,她看到我,将手里的药慢慢放在桌子上。

    “小九来了啊,你许久没回宫,看模样跟上次又有些变化了。”皇后轻声说。

    皇上对这话感了兴趣,“什么变化?”

    “皇上没发现小九跟国师越来越像了吗?不是相貌,是气质,这通身气派,刚刚从外面进来,臣妾还以为是哪个仙人来了。兄弟里面,还是小九生得最好。”

    皇后的话让皇上欣然一笑,“他随他母妃的长相,自是长得好看,就像太子随你一样。”

    皇后也笑了一下,“朝儿还是更像陛下,那下巴、那耳朵跟陛下一模一样,陛下可还记得朝儿小时候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小陛下。”

    皇后并没有待多久就离开了,几乎她一离开,皇上就从端坐变成靠坐在龙椅上。他先前一直维持的笑也挂不住,伸出手召我到他身边去。

    “从羲,你过来。”

    “父皇。”我一边走过去,一边大胆地仔细端详皇上的脸,“您生病了?为何脸色那么差?”

    “不是生病,是旧疾。”

    皇上说的是一年前的事,一年前北国献的贡品有两匹未驯服的汗血宝马。汗血宝马本是由宫里的马倌在训,但有一日,皇上到骑马场看到马倌驯马,素来爱马的他心痒难耐,准备自己也上场试一试。

    皇上年轻的时候自己驯服过不少马,哪知道那汗血宝马是个十足的烈性子,把他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这一摔,皇上就落下了旧疾,腰时常疼,我偶尔回宫的几次,都能见到他揉腰的样子。

    我想了想,“宫中的太医若是治不好,要不请民间的大夫,说不定有成效。还有,师父不是在为父皇看治,也没有任何缓解吗?”

    我说的师父是国师,我已在两年前正式拜他为师,当时太子反对得很厉害,但没有拗过我。

    皇上笑着摇摇头,“父皇年龄大了,身体难好,而且朕旧疾的事情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他说着,脸色又白了白。

    我寻视周围,从一个凳子上拿过软垫,垫在皇上身后,“父皇,这样靠着些许舒服些。儿臣会推拿之术,儿臣给父皇按按吧。”

    “待会再按,今日父皇召你过来,是有事想跟你说。”皇上抓住我的手,语重心长道,“朕这些日子老做梦,梦见先帝,朕想着朕可能活不长了,但朕有些事情放心不下,其一是你和你母妃。你母妃十六岁就跟在朕身边,她自幼失恃失怙,在姑母家长大,姑母又对她不好,所以朕心里也恨你母妃姑母一家,这些年始终没有抬举过他们。你母妃姑母一家如今也只剩孤儿寡母,再来抬举怕也晚了。朕想着朕若去了,你和你母妃该如何?你那些哥哥,能容得下你母妃的恐怕没有几个。”

    我闻及这话,摇摇头,“父皇不过是一个腰伤的旧疾,怎么说得这般严重。”

    “朕活了大半辈子,心里有数。你皇爷爷,皇太爷都是朕这个年龄宾天的,你继续听朕说,不要打岔。其二,朕放心不下江山社稷,太子性情暴戾,今年让他治水,他到了地方,先砍了五十多个人的头,血把护河提的砖石都染红了。”皇上表情骤然暗沉了许多,“最重要的是,他与他母家关系走得太近,外戚干政,是亡国之相。朕有心处置,可现在荣府门下弟子众多,朝中不乏荣家子弟,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林重檀还在,朝中也不至于是这种局面。”

    我已经近两年没有听到林重檀的名字,自他离世,他的名字随着他的死讯,像是压在了箱子最深处。

    我抿了下唇,“可林重檀当初也是跟随太子之人。”

    我的话才落,皇上就摇了头。

    “他不是,林重檀这个人跟太子注定不是一路人,你知道,当年殿试,朕私下问了他一个什么问题吗?”

    我答不知。

    “朕问他,忠臣和良臣哪一个更好,他说良臣。朕现在还记得他说的那番话,‘君下有口,这口不仅是发号布令的帝王之口,也是天下万民之口。君是坐在万民之上,也应让万民有粮糊口,有房避寒。君,顺应天命,也顺应人心,二者缺一不可。若有一缺,应另择明君,庇天下安顺。’

    朕当时就骂他混账,可他居然不憷,就直挺挺跪在那。后来,朕给他选,要么娶颂颂当驸马,要么去岭南。朕还戏说他,官下面也有两张口,要他去了岭南后,记得把岭南百姓的口和自己的口都喂饱,别饿死了。众人皆知岭南疾苦,他却选择去岭南,还大言不惭地跟朕说十年之内,必定还朕一个大不一样的岭南。”

    皇上提起林重檀时,脸上浮出的笑容又一点点减少,眼神变得肃然威严,让人见之即两股战战,不寒而栗。

    “可朕也该杀了他,谁让他拒绝当驸马是为了朕最心疼的小儿子。”

    第80章 立冬(2)

    我只僵了一瞬,就跪在地上。

    皇上的声音从我头顶上方传来,“好端端跪什么,起来吧,如今湿气重,你身子一向弱,别把腿跪坏了。”

    我没有站起来,抬起头问:“父皇……父皇是怎么知道的?”

    “林重檀他自然不会敢说这种话,他若敢说,朕当场就会让人砍了他的脑袋。也并非钮喜,朕将他赐给你,他就是你的奴才,当奴才的,忠心二字最重要。是这段日子雨水不停,朕怕藏书阁的书发霉,便让内监将书全部整理一遍,内监在小憩阁里面找到了一个印章。”

    皇上将抽屉打开,拿出的东西是万物铺的印章。

    “朕发现这印章别有机窍,就交给了工部。”他说着,按林重檀当初教我的方式打开了印章,“朕再让人去查这个印章出自哪,最后查到了一个叫万物铺的商铺,朕让人暗中封了商铺,彻查里面的东西,最后在一个箱子里查到了一堆画卷,画卷上全是你。”

    朕又让人去查藏书阁,当年藏书阁的事情发生后,朕把事情全权交给了太子处理。原先在藏书阁的人全部换了,但有个小太监每次都会将出入藏书阁的人记录下来,当日事情发生,册子只记录了你进藏书阁,未记录你出藏书阁,而陈氏她比太子更晚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宫墙里哪有秘密,我从决意报复林重檀起,就想过事情有东窗事发的一日。

    皇上默然好了一会,方道:“林重檀死于时疫,倒是便宜了他,若他还活着。朕定要将他五马分尸,才足以泄心头恨。”

    皇上又看向我,“好了,起来,别跪了。父皇跟你说这些,不是想怪你什么。万物铺的东西朕已经全部充进国库,这段时间你别回天极宫了,等入秋就出发去封地,把万物铺的东西一起带走。你母妃会同你一起离京,原先也不是没有后宫嫔妃跟其子去封地的先例,左右不过前朝百官要多啰嗦一会。”

    我没想到皇上已经决意让我去封地,甚至连庄贵妃都要跟我一起离开。我尚且来不及多想,皇上就拧起眉,以手扶腰,像是腰伤愈发严重,疼痛难忍,我见状只能先去唤太医。

    太医一来,皇后、后宫嫔妃都来了,连住在宫外已被册封为王爷的几位皇子也迅速赶到,乌泱泱的一群人站在殿里,太子和皇后两人守在榻边的最近处,旁的人只能站在稍远的地方。

    没多久,皇后就以皇上要清静为由,将我们都赶了出去。

    庄贵妃也来了,她和我一起走出大殿,等回到华阳宫,她才问我先前皇上同我说了什么,怎么突然急召我回宫。在得知皇上有意赐封地给我,又让她随我一同离开,庄贵妃的双眼瞬间变得通红。

    我想了想,从内殿走了出去,果然,我出去没多久,殿内就传来庄贵妃压抑的哭声。

    我没有走远,就守在外殿。

    殿外雨水连绵,淅淅沥沥地从屋檐下砸落在长廊的石砖上。我就着雨声,给国师写了一封信,说我这段日子暂时不回天极宫了。

    在我写信的时候,东宫来了人过来传太子的话。

    太子请我明日去东宫用膳。

    “我身体有些乏累,你回太子,过些日子我身体好些了就过去。”我说这话时,过来传话的宫人身体明显发抖。我看他神情古怪,不免问道,“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

    “没,没有,奴才这就回去回话。”宫人朝我行礼,却面色惨白地离开-

    皇上的腰伤久病不好,宫里人的脸就如天色,都是一片愁云苦雾,而北国的使臣便是在这样的光景下入京。

    我并没有出席宴请北国使臣的宴会,以一个身体不适的理由搪塞了过去,这几年我越发不喜欢参加宴会,不爱待在人多的地方。

    这日,我去御前,意外遇到了北国使臣的人。北国今年派来的人大多都是生面孔,只有一个公羊律是我原先见过的。

    “九皇子殿下。”公羊律认出了我,老远就对我行礼,他一行礼,他后面的人皆跟着行礼。

    我微微颔首,因他们站的地方是我必经之路,我需从他们身边路过。路过时,我在北国使臣身上浓郁的香味里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药香味。

    北国人为游牧民族,洗澡的机会少,加上他们身上体毛重,便习惯性在身上用大量的香料。

    虽然只闻到一瞬的药香味,但我还是停下脚步,回首看向旁边的一群人。

    公羊律注意到我的目光,言笑晏晏问我:“九皇子殿下有何事要吩咐?”

    我目光在那群北国使臣当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站在公羊律后方一些的位置,他身上衣服虽跟其他北国使臣的服饰差不多,可袖口的花纹要更加精致繁琐,最重要的是他戴着面具,还在手上戴了手套。

    “他是谁?”我问公羊律。

    公羊律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笑道:“他叫绍布,是我们北国的勇士,因水土不服,他身上长了红疹子,怕吓到贵人们,所以才戴面具手套。”他说完又用北国语对那人说了什么。

    那个被公羊律成为绍布的青年闻言,对我行了个北国的礼仪,说的亦是北国话。

    他的声音跟林重檀的不像。

    应是我想多了,误把北国使臣身上的香料味闻成了药香味。

    再者说,林重檀都死了两年。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让绍布免礼后,就转身离开。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有视线落在我的背上,视线灼人到我无法忽略的地步,可当我回头,只看到那群北国使臣背对着我往前走。

    那年察泰绑走我,我事后方知道北国因此付出惨痛代价,连割让三城,每年的贡品翻倍-

    今年因雨取消了一往的骑马射箭比赛,不过武比取消了,文比却没有。原来文比都是北国人输,他们在这方面输了,便努力在武比找回场子,可今年没了武比,只有文比,我不用想也知道北国人输定了。

    但传到我耳朵的消息却让我有些吃惊。

    北国人没输,跟我们打了个平手。

    我没看现场比赛,是钮喜告诉我的。他跟我说北国人里面有个叫绍布的青年很是厉害,把我们这边出的对子、诗句几乎都对上了,只是绍布用的是北国话,经过了一层翻译,翻译花了不少时间,这才打成平手。

    又是那个绍布。

    我回想了下绍布的样子,当日我注意到他,其实不止是他的打扮,还有他的身形,像极了林重檀。

    我摇摇头。

    不可能,林重檀早就死了,就算他没死,他也不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京城,还摇身变成北国使臣。

    国师给我回了信,让我好好在宫里住着,无须担心天极宫的事,只要定期交功课就行。信上还夹了彩翁的一根羽毛,我知道它想我了,才将羽毛夹在信里,于是我特意抽了一天时间出宫,准备给彩翁买它平时喜欢吃的、玩的东西,到时候让宋楠送到天极宫。

    东西买到傍晚,我有些饿了,便去酒楼用膳,没想到,我在酒楼里又碰到了那个叫绍布的青年。

    他还是那副古怪打扮,跟几个北国人从酒楼的二楼下来。他们看到我,就想跟我行礼,我先一步拦住他们,“这是在外面,不用多礼,诸位在这里用膳?”

    那几个北国人当中,只有一个会邶朝语,还说的不太好,他说了一大通,我只听懂几句话。

    他说他们经常在这里吃饭,这里的饭菜符合他们的胃口,还说他们待会要去青楼消遣,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不用了,你们去吧,对了,身上银钱可够?这里不能用你们那里的钱。”

    我刚说完,回我话的北国人就说:“狗、够的,去牵(钱)庄环(换)了。”

    我让北国使臣先走,当绍布经过时,我特意注意了下他。他在经过我身边时并没有异常反应,只是我又一次闻到了药香味,虽然那个味道很淡。

    我脚步顿了顿,等进了二楼包厢,我跟宋楠说:“去查查那个绍布,看看他面具下的脸到底长什么样。”

    宋楠点头离开,他离开没多久,包厢门响了,敲门的不是店小二,是聂文乐。

    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聂文乐,据说他这三年过得很不好,越飞光常年让人守在聂府外,只要聂文乐出来,越飞光没多久就会赶到,把聂文乐揍一顿。

    皇上骂了罚了,但于事无补,越飞光伤一好,继续去揍聂文乐,把聂文乐逼得无法出门。

    聂文乐果然如传言中一般过得不太好,人瘦了不少,他许久未看到我,先是在原地呆立了一会,痴愣地望着我,随后才走到我面前,“九皇子,我能单独跟你说会话吗?很重要的事。”

    我闻言给身后的人使了个眼神,他们会意退下。待包厢门关好,聂文乐近乎失态地对我的手伸出手,可要碰到的时候,他又顿住。

    我将桌上的手抽回,对他眼里的失望只当没看见,“你说的重要事是什么?”

    “这三年越飞光一直在盯我,还跟踪我的人,有一次差点被他跟踪到郊外关段心亭的房子那里,所以我没敢再派人去那里。我今日也是好不容易才出的府,跟你说两句,我就必须要走了,要不然越飞光就来了。段心亭那里已经快半年没人去了,我给照顾他的人的钱财估计已经用完,现在不知他是死是活。”

    原是段心亭的事,我自把段心亭交给聂文乐,这三年就没有再过问,只要他一直被关在那里就行。

    “我知道了,明日我过去一趟。”我本想让别人过去,但想想段心亭的身份问题,还是决定自己去一趟。

    我说完,聂文乐却没有离开,眼巴巴地望着我。我想起越飞光说他被打掉三颗牙,心里也起了好奇,刚刚我看他说话,似乎没有看到缺牙。

    “听说你牙掉了三颗?”

    我话才落音,聂文乐一张脸变得又红又青的,十分难看,最后在我的注视下支支吾吾地说,“里面的牙掉了。”又急忙补道,“不碍事的,用膳、说话都不碍事的。”

    我哦了一声。

    他还想说什么,外面倏然传来声音,“公子,公子,快出来,越世子来了。”

    聂文乐一听这话,扭头就走,但走到一半,又跑回来,红着脸对我说:“这个送给我吧,我……我出门没带手帕,待会捂着脸出去比较隐秘。”

    他说的是我刚刚用来擦手的手帕,我将其随便丢在了桌子上。

    不过拿手帕捂脸,不是更引人注目吗?

    我没有说话,外面的人又催促起来,“公子,快点啊!”

    聂文乐这下不等我回话,抢了我桌子上的丝帕就跑。他跑了没多久,外面起了喧哗声。我的私兵后来告诉我,聂文乐没能跑掉,在酒楼门口被越飞光堵住了。

    越飞光大吼一声,“他死了,你还有脸跑出来吃饭?!”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聂文乐揍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