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这个家
“二姐姐她怎么能这样!?”明宝盈拨开林姨被血痂黏住的头发, 轻轻用帕子?擦拭,愤怒不已地说。
朱姨已经决意?带明宝珊走,最后的时刻也懒得在林姨跟前遮掩。
林姨一直都糊里糊涂的, 只是在朱姨拿瓦罐舀鱼的时候, 听到?明宝珊与她争执, 像是被针刺了一刺, 略略清醒了几?分。
在朱姨拽着明宝珊要出门的时候,她懵懵懂懂叫了句,“二娘子?, 别走。”
明宝珊还?以为是撞鬼了, 吓得一抖,更缩到?朱姨身后。
林姨伸出手去,被朱姨推了一记, 她胳膊和脑袋上的伤并不严重, 只是一些划伤刺伤。
只是明宝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做的这面篱笆墙, 竟先伤了自己人。
父兄对?于家族前程的抉择失败对?于女眷们来说, 其实是无法插手的外因,所以她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种种恶果从天?而降,竭力承受。
而明宝珊和朱姨的逃离虽不至于将她们拉入更低贱的境地, 但那满满的嘲弄和欺瞒, 让每个人心头都又怒又恨。
“我说她怎么会?回回都买粮买布回来,原来这不过是卖了金鱼儿, 提前折给?我们的零头罢了!”蓝盼晓气得胸口发痛。
她们还?有一句两句说的,但明宝清一句话都没有, 一个人回了耳室, 合上门一转身,瞧见席上摆了两圈绿镯。
明宝珊曾说要做个竹笛, 累得明宝锦抱了一大捆给?她挑。
她挑了截粗细正好的,但又嫌弃不是上好紫竹、苦竹,抛下不理?了,倒是留了一截细细的柔韧竹骨终日盘在手里把玩,时不时还?用发缎捆了定型,原来是做了一双竹镯。
明宝清盯着那双竹镯好一会?,只觉得心烦,将其拂到?角落去,蜷在席上久久不得入睡。
等到?次日天?亮蓝盼晓一推开门,就见碎竹片堆出‘入城,或次日归’几?个字。
幸好眼下天?亮算早,正午时分在田地做活时的日头已经开始发毒,所以农人更喜欢早起先干一阵,田头梗路上都有人踪迹。
明宝清喜洁,那几?套旧衣已经洗了好几?次,虽说软烂服帖,但也失了筋骨,总叫人觉得没什么精气神。
不过眼下她心里揣着怒气,一双眼睛明亮如执烛,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走得步伐坚定,气势汹汹。
金鱼儿在路上不能受颠簸,而且这种仅供消遣的贵物只有在京城才卖得掉。
她要去的那间有余阁在宣阳坊中?,掩在净城寺后密密的垂杨柳下。
净城寺门前今日人头攒动,不知是设了戏场还?是什么高僧讲唱。
明宝清没有上前,只扶着一株柳树站定。
曾几?何?时,她也坐着车马来此中?买鱼食儿,买了之后先去净城寺里喂那一池饱受香火的鲤鱼,再回家中?拈几?粒抛在缸中?,逗引那一团灵动的墨浮到?水面上游舞。
林三郎时常在这杨柳帷幕后等她,他的宅邸在长安县的大业坊中?,离宣阳坊不算近。
明宝清不知道他是几?时出的门,只知道他没有让自己等过一回。
唯有一次,两人几?乎是同时到?的,明宝清撩帘一望,就见林三郎拿着折扇走在道上,步伐轻快,透出一股平淡喜悦。
他似乎是觉得这车轮碾动声熟悉,转过来时已是笑?起来了。
记忆越清晰,明宝清越怅然,她并没有朱姨以为的那样漠然清高。
明宝清站在树下许久,长出了一口气,正要走过去,就听得背后一男声幽幽响起,“终是舍得卖了?”
她竟不感到?意?外,腹诽几?句转过身,瞧
着严观高坐马上,半敞着鸦青月白双色的飞鸟圆领袍,露出一臂绯红半袖,腰间蹀躞带上只悬了一把细细的短剑,长筒的革靴随意?搁在马镫上。
既是着常服,定然是在休沐,所以他的姿态要比往常闲适不少。
“不曾想,”明宝清嘴角微勾却全无笑?意?,道:“严帅也是个爱俏的。”
严观眨了几?下眼,索性略过这话,道:“明娘子?这个时辰就到?了宣阳坊,想来是早早起身,一路不敢停歇,既是到?了,怎么不进去?”
明宝清转身抱臂不予理?会?,道:“难得休沐,严帅这双眼也歇歇吧。你是在这安了眼线,只等我来卖鱼,抓个现行?实在也没有这个必要吧。”
“给?事中?黄犇与其夫人在净城寺求子?报验,今日其子?满周岁,特设大斋。某今日是休沐,不过此地人多恐生乱,来看一眼罢了,应该说明娘子?为何?又撞到?某跟前来?某既是瞧见了,总不好不过问。”
明宝清不答,严观翻身下马,视线在她身上一晃,根本没有藏鱼的地方?,通身无饰,只有一拢竹香萦绕不去。
寺庙的檀香气味算得上一等一的凝神静气了,可在此时此刻,竟显得有点腻歪。
初一眼,严观还?以为她单髻上簪着什么绿茸小花,仔细瞧了,才发觉那只是一团好似绿雪的竹屑。
“严观。”明宝清冷冷出声,他的目光停留的太久,让她警惕又不悦。
“你发上有竹屑。”严观下意?识辩解,耳中?还?响着她连名带姓叫自己的声音。
“严帅既早知道我带走了那条鱼,何?不早些拿了去?”明宝清摸索着摘下竹屑,扬在柳絮漫漫的春风中?,“好过现在,一场徒劳。”
“谁叫你那烧册子?的婢女太蠢,要紧的都完好无所,没有笔墨记录的,也只有那些活物了。”严观很随意?说了这样一句话。
明宝清奇道:“怎得?严帅竟有放我们一马的心思?”
“惜老怜弱,人之常情?。”严观语带讥刺地说:“鱼是林三郎送的?”
“是。”明宝清侧眸看着严观,又徐徐重复道:“三郎送我的生辰礼。”
严观垂下眼,恰瞥见她手上交错的新伤旧疤,一时顿住,直到?坊间响起巳正的钟声他才回神。
“难怪明娘子?如此割舍不下,”严观顺着钟声问,“叫谁偷了?”
明宝清看着他恍神的反应,心底不免微诧,只道:“被二娘的阿姨拿了,我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抓住她。”
“拿了?”严观嚼着这个留有余地的用词,道:“何?必在这里苦等,只要在长安城里,找两个女娘还?不算难事。”
“不。”明宝清立刻回绝,她让严观去抓明宝珊,这算什么?
严观看了她一眼,忽得笑?了,说:“某今日休沐,不做不良帅。”
明宝清被他猜中?念头,心底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气,垂眼看着柳絮在她裙边堆叠成山,被一阵疾风旋起,吹向?城外。
长安城中?多种柳,但青槐乡里最多的树却是槐树。
槐树夏日里才开花,眼下树冠上只有蓬蓬松松的一团绿,在乡野道间投下一片一片浅淡的阴影。
明宝锦躺在这片阴影里好半天?,直到?游飞和一群绒绒小鸭的脑袋都钻到?她眼前。
“走啊,咱们摘水艾去,再过两天?就老了!”
水艾就是蒌蒿,青槐乡多溪流,蒌蒿、芦芽一类伴水而生的野菜自然也不会?少。
明宝锦初次摘到?蒌蒿的时候,眼见明宝清多夹了几?筷子?,说这菜尝起来有股春水气。
“好。”明宝锦一下就坐了起来,跟着游飞跑进阳光里。
两旁田地没有空闲着的,被光描出深浅不一的绿,跑着跑着,大片大片间着白的紫红花朵就铺到?了明宝锦眼前,胜过她生平所见的任何?一张华美茵毯,花若蝶翅曼妙,十数瓣聚为一朵,如莲盏花冠。
但其实,这不过是农人在收割冬麦之后撒下用以肥田的一种叫做草紫的野菜罢了。
芽儿还?顶顶鲜嫩的时候,游飞带着她去采了满满两大篓,明宝盈帮着掐掉老筋,蓝盼晓将其剁细。
只朱姨幼时吃野菜吃伤了心,又吃了多日的野菜,一见那绿油油的一堆,就叫道:“怎么又叫人吃猪食!?”
这倒不是空口编排,野菜大多能喂猪,而这种草紫更是喂猪的好料,游飞家中?的小猪崽最是喜欢吃。
见朱姨一脸愤愤,似是被人强辱,游飞虽气不顺,却也局促。
明宝清仔细打量那堆细嫩嫩的野菜,道:“朱姨,你说话要有些分寸,我在宫中?吃过一道河豚焐春,底下铺的辅菜就是这种野菜,吃起来着实鲜美无比,春味盎然,令许多人只食春不食鱼。那次春日宴我带二娘去过,她应该也记得。”
朱姨只道:“大娘子?这心境我可学?不了,宫宴上的菜和咱们灶头的菜能一样吗?谁不是血肉做的人,可到?底分了贵贱!”
“那你别吃。”明宝锦大声道。
朱姨被小人顶了一句,更要回嘴,只是见明宝清满眼不悦,只能忍下。
明宝锦跟着游飞出去了几?回,回回带来几?个菜。
虽说青槐乡上如游飞一般大的孩子?,总是一天?到?晚在外头玩的,回来时不是带了野果野菜,就是螺蛳河蚌。
但蓝盼晓总觉得亏欠了明宝锦的,见她又被朱姨说的垂头丧气,索性去钟娘子?处换了一枚鸡蛋,煸成碎金状与嫩叶和之,也算招待游飞这个小客人。
那天?的草紫鸡蛋味道很好,跟游飞记忆中?阿娘做的一模一样,他时不时的,总想起这个味道来。
听明宝锦说了朱姨带着明宝珊离开的事,游飞一边埋头掐蒌蒿的嫩杆,一边道:“为什么要偷偷走?不能直接说清楚吗?”
“还?带了点值钱的东西走。”明宝锦含糊掉金鱼的事情?。
“啊。那就是贼了。”游飞攥满一把,往身后的篓子?里一抛。
明宝锦没有接茬,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把‘贼’这个字眼按在明宝珊身上。
家中?的小鸡已经到?了可以吃菜吃麸的时候,明宝锦同游飞一样,每天?出门都要带食回去喂。
游飞的担子?更重,养鸭养猪都是他的事,但明宝锦从没见他累过,玩玩闹闹就把事儿也干完了。
“用不用这么勤快啊,你翁翁又吃不了多少,不是说你家那几?分田卖了好些钱吗?怎么?不舍得花,留着娶这个小娘子?啊?”
明宝锦循声朝溪水深处望过去,就见卫大嫂的儿子?卫小石正跨坐在水牛脊背上,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
岸上还?有个正弯腰割猪草的小女娘,明宝锦知道她是卫二嫂的女儿,叫卫小莲。
“卫小石你……
游飞话还?没有说完,就听明宝锦大声道:“你和你阿娘一样讨人厌!”
卫小石气煞,口不择言道:“你和你阿姐一样都是娼门子?!”
明宝锦愣在那里,游飞矮下身抓起一块石头就砸向?卫小石。
溪中?水牛正享受着惬意?时光,哪里肯动,卫小石捂着头脸光挨石子?了,只得跳下溪水,朝这边游过来。
“快跑!”卫小莲叫着。
明宝锦见卫小石气急败坏地爬上岸,一下回过神来,捧起岸边滩涂里的一大块烂污泥巴,猛地朝他砸去,正正好糊了他一脸。
游飞见够本了,柳枝一挥赶鸭子?上岸,抓着明宝锦赶紧跑。
卫小石脸上的泥巴一时擦不干净,在身后百般叫骂,跺脚拍大腿的样子?简直同卫大嫂子?如出一辙。
“真难听。”明宝锦听不惯这些粗俗下作的话,蹲在溪上游洗手的时候还?皱着眉,始终不开心。
游飞有些窘迫的揉揉鼻子?,抿唇抿得脸颊上都陷出了两个小窝窝,他虽然不似卫小石那样口无遮拦,但有些脏话也是说的。
尤其是他阿耶阿娘离去后,游老丈即便想要管教他,可身上还?担着繁重的农事,也常常是有心无力。
“你不要说那些词,真的很不好。”明宝锦郑重其事地对?游飞道。
游飞膝上正蹲着只黏人的鸭子?,闻言赶紧举起一只鸭掌,道:“我绝不说。”
蒌蒿散在清浅的溪水里,飘着一股子?清凉凉的气味
,明宝锦一叶一叶洗干净,游飞一把一把接过来分成两篓子?。
她背着篓子?同游飞告了别,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忽然觉得里头太安静了些,毕竟是一下少了三人。
蓝盼晓接过明宝锦肩上的篓子?,努努嘴示意?她去看肩头的一只圆鼓鼓的瓢虫。
明宝锦把瓢虫捉下来放在掌心细瞅,一不小心把自己看成了个对?眼。
蓝盼晓瞧着她,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浅笑?,道:“留一捆等元娘回来吃。”
而此时,被蓝盼晓念叨着的明宝清正在长安城长安县道德坊开元观以东二里西巷第五户的小小窄门前站定。
“就这了,她们若是在万年县赁住处,我能查得更快。”严观随手将缰绳甩在临近的一棵树上,缰绳自己打了个捆,系上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泛着一种幽蓝的光芒,小院门口的灯笼并没有点燃,像是漂浮在无边苦海中?的两个泡沫。
明宝清走上前几?步,伸手却又顿住。
据严观找到?的那中?人所言,这只是个一进的小院,很小,所以只要明宝清略留神一听,就能听见里头传出来的阵阵歌声——朱姨在教明宝珊唱曲。
明宝清僵在那里,听明宝珊掐着一把娇柔的嗓子?,唱那‘寂寞厌厌地,一夜长如岁’。
她唱得还?不是很好,听得出生涩,但也唱得很认真。
越是听出她有多么竭力去咬每一个字眼,去绕每一个转折,明宝清越是悲伤。
妾室出身,总是伺候人的,可即便是朱姨,也不愿在女儿跟前卖弄愉人的技艺。
偶一次家宴,明侯吃醉了酒,要朱姨当?众唱曲。
明宝清眼见她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局促,望向?明宝清的目光流露出哀求的意?味。
明宝清的生母那时候已经去世了,蓝氏刚进门,对?一切都生涩拘谨,她坐在明侯身边时,明宝清都能感觉到?她在战栗。
于是明宝清让众人一道祝酒,把这件事含糊了过去。
一众子?女众星捧月,明侯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明宝清,只不过是在回忆中?与明侯对?视了一眼,明宝清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
那是以往被她刻意?忽视且美化成宠爱纵容的一种感觉,而明宝清直到?现在才明白,这是轻蔑。
严观见她不进去,以为是怕里头守了家丁,抑或干脆就是某个相好的,于是走上前伸臂就要推门。
“诶!”明宝清双手抓住他的胳膊,眼底的水光一晃而过,很快消失不见,“罢了,我不计较了,当?是赔她的荔枝儿吧。”
严观搞不懂为什么,要是陪别人这样没个交代的走了一趟,费了人情?面子?不说,到?头来只说‘罢了’,他定然要觉得别人是在耍他。
他也觉得自己该怒一下的,于是在心里鼓了一下气,看着她很快松开的双手,刺道:“那鸟可是你自己扔的。”
明宝清本要说‘难道不是你不肯放过在先吗’,但又觉得这话太长真累人,只叹了口气,道:“对?,是我。”
她转身从晦暗处走进月光下,好离那可怜的唱曲声远些。
宵禁示警的鼓声很急促,明宝清脑中?杂念被鼓声推到?角落,她忙望向?严观,道:“今日多劳烦严帅,眼下快宵禁了,严帅还?是早些归家吧。”
严观将要说的话被她阻塞,他顿了一顿,问:“那你呢?定然是不能出城了。”
明宝清早有预备,道:“这附近的开元观是坤道道观,我去问一问,能否收容女娘居住。”
宵禁鼓声起时只是关闭坊门,之后一个时辰内,坊中?还?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严观看似干脆地点点头,招来绝影离去,明宝清则朝道观走去。
眼下,坊市还?是很热闹,熟悉的香气像是从记忆的传出来的,但又过分的浓烈真实,明宝清循着味抬起头,看见是匾额上写的是洪氏缹锅铺,明真瑄曾带她来吃过。
缹锅与冬日里常吃的暖锅不同,暖锅是热汤煨煮生食,而缹锅则是用少水缓火油焖。
想吃缹锅得耐得住性子?,于铜铛中?先铺一层盐、豉、姜、椒,再铺上肥润一点的羊肉或猪肉,再布上一层葱,葱上则需再布香料调味,再布肉与葱,循环两至三层。
因在道观附近,这间缹锅铺子?取素食蔬果也很便利,所以缹锅还?可以素煮,多用春日用瓠瓜,秋冬用菌蕈。
明真瑄带明宝清来吃的时间挑的很妙,刚下了一场凉凉秋雨,羊肉肥美,瓠瓜未落,菌蕈冒得飞快。
将葱与香料铺在一处,一层瓠瓜一层肉,一层菌蕈一层肉,小火在铜铛下将羊肉中?肥油都煸出来,滴落在瓠瓜、菌蕈上,又反煎出其滋味香气来,交缠杂糅,至铜铛掀开时,房顶都要被那阵香气顶翻了。
羊油煎羊肉,又有蔬菌汁水浸润,丰腴柔细,瓠瓜菌蕈则沁满肉香,滑嫩清甜。
明宝清仰脸望到?二楼临窗的雅间,似与那时拈着筷子?懒懒看窗外的自己对?了一眼。
她那时可不忙着吃,筷尖避过羊肉只夹起一朵菌子?,笑?道:“我今儿给?哥哥做参谋,功劳苦劳都占足了,一顿缹锅可打发不了我。”
“你要什么?只说得出来,哥哥哪有不替你弄来的?”明真瑄道。
明宝清那时想了又想,她什么都不缺,就摇摇头道:“我只盼你早日娶了嫂嫂回来,好宽慰阿娘在天?之灵。”
‘还?好尚未来得及娶范姐姐。’
明宝清心想着收回视线,忽得往身后扫了一眼,人群熙熙攘攘,皆是陌生又模糊的脸孔。
她走了一日的路,腰腿又酸又涨,心头也郁郁的,很不愿去想许多事,转回首从缹锅铺子?前头干脆地离开了。
明宝清在开元观住了一夜,虽算得不一夜好梦,但起码令她安然无虞。
可蓝盼晓并不知道,这一夜忧心忡忡,始终睡不安稳。
绣花时也是六神无主,孟老夫人喊了两声,明宝盈在屋里都答应了,她才听见。
“只把信给?我送来了,不给?念呐?”
孟老夫人的质问有点虚张声势的感觉,明宝盈本想着她被侄儿奉养,不会?缺人读信,但她既这样说了,明宝盈只是道:“是我的不是,只是孟小娘子?说您在午睡,我也不便打搅。下回我送信的去,一并替您读信。”
孟老夫人盯着她看了一看,却是道:“那倒不用,只着人告诉我一声,我自己过来听你读信。”
这有些舍近求远了,可她们几?个眼下没功夫琢磨别人的家事,明宝盈接过信展开一览,念道:
“母亲大人膝下:暌隔慈颜,瞬经数月。孺慕之情?,与日俱积。衫裤适体,褥毯好梦,只忧母亲心力艰难,日后令裁缝制成衣即可。儿于军中?均吉勿念,益加奋勉,以期无负大人祈望之心矣。”
明宝盈念到?此处一顿,孟老夫人忙问:“没了?”
其实底下还?有几?句话的,但已经不是关于他自己的近况。
“文先生侍母可归?观字迹截然两人,不知是哪位先生代笔?”
明宝盈犹豫了一下,张口就杜撰了几?句,“塞上盘羊肥美,儿日啖半斤,杏子?黄浓,三两颗足令齿软,不可多食,否则如阿娘目视酥鸭般,唯有托腮嗟叹尔。”
孟老夫人笑?了起来,她笑?时一脸慈爱满足,不见愁苦严肃。
明宝盈适时提了一句,“孟参军还?问起文先生。”
“噢。”孟老夫人略略回神,问:“你上回信中?没有解释吗?”
“哪敢擅自添字?”明宝盈道。
孟老夫人摆摆手道:“那这封信你先解释一番吧。我儿定然也好奇,他与文先生书信往来也有十数封了。”
明宝盈提笔难落,望向?蓝盼晓。
蓝盼晓脑海中?转过几?个念头,对?孟老夫人笑?了笑?,道:“我们明家虽得皇恩沐泽,但三娘的父兄终究是获罪之身,不知孟参军是否介意?由她执笔?”
“我一个老婆子?,她一个小娘子?,能怎么样?”方?才那封信令孟老夫人心情?很好,脸上始终有笑?意?。
蓝盼晓便对?明宝盈略一点头,明宝盈提笔写道:“参军足下:吾乃长安明氏
三娘,家中?逢变,移居青槐,文先生乃吾母之友,故现今居文先生旧宅,执笔手书,每取两文,不敢欺瞒。”
写罢另起一行,对?孟老夫人道:“老夫人是即刻回信吗?”
孟老夫人显得有些迟疑,但瞧了瞧明宝盈清亮亮的眸子?,轻道:“是有件事要同他说一声,他名下的田亩被大郎赁给?几?口逃户耕种,每亩每年取粮三十斤。虽说这样的事乡里常有,里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瞧着那几?口逃户说是三兄弟,可瞧着都是个长个的,一点也不像。”
“逃户不是部曲逃兵就是私逃奴婢,再者就是破户,总归是来路不正,可皇亲侯爵的庄园里蓄养的逃户更多,既然他们敢留在长安近郊,想来身上没有什么人命官司。”明宝盈宽慰道。
以她们的出身,这种事情?自然是很知道的。
孟老夫人在意?的重点似乎并不在这里,她只是点点头,有些不情?愿地抱怨着,“明明买了耕牛,多得是……
她并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叹了一句。
孟老夫人这一回直接给?了明宝盈一串铜子?,数一数笼统有五十个子?。
“老夫人。”明宝盈不明白这意?思,困惑地望着孟老夫人。
“这些都是预付的,你我知道就行了,年岁大了,身边不好搁太多的钱。”
孟老夫人这话叫蓝盼晓品出一点心酸来,她搀扶孟老夫人起身,谨慎小心,尽量不逾矩地问:“孟参军孝顺,有田产也有俸禄,何?不买个人在身边伺候?”
“我房里有个粗使?的笨丫头。”孟老夫人自嘲一笑?,“人老不中?用了,再多人伺候,更要叫人厌烦喽。”
乡里的老妇人身边能有奴仆伺候已经是难得了,但孟老夫人没有儿女在身边,又是另说。
“我送您回去。”明宝盈说。
孟老夫人本想拒绝,但可能是有些累了,最终还?是默许了。
明宝盈送先头那封信去的时候,在孟家院门口就被孟老夫人的侄孙女拦下了,她抽了信就扭脸走了,很自然地拆了信,只她将信纸扬在手里,明宝盈隐约听她喊了几?声‘阿兄’。
明宝盈这回进了孟家外门,才晓得里头分了两个套院。
孟老夫人住在东院,越进去就越冷清,桃符上画着的神荼与郁垒起码有个三两年头了,颜色都褪尽了。
明宝珊瞧见有个矮墩墩的圆脸丫头正在院中?奋力洗衣,孟老夫人无奈斥道:“轻点,这都扯破几?件衫了?破了你又不会?补!买你回来真是作孽!”
孟老夫人说话是不怎么好听的,但那丫头笑?得喜人,将手上的蓝衫搓得几?乎发白。
明宝盈回去的时候,站在乡道上望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在等明宝清。
可乡道上只有耕牛和农人,明宝盈叹了口气,揣着一颗忧心回了家。
朱姨和明宝珊走了所留下的空洞还?比不得明宝清一人大,长姐和继母才是这个家真正的支撑。
开元观的早课在寅时就开始了,明宝清虽睁开了眼,可并没有清醒,直到?女冠们齐声诵念的禳灾度厄经如流水般涤荡过她的神思,她的躯壳。
她屋里还?住着不少人,夜半有老妪猛然剧咳,亦有着孝服的女娘由轻声啜泣转为痛哭。
老妪是个孤家寡人,冬夜病倒在开元观前,被道中?女冠收留。
她在道观里还?做些杂事,明宝清昨夜来时,就是她张罗着铺床铺被。
老妪天?未亮就出去了,然后院中?响起竹帚扫过砖地的淅淅索索声,与早课的念经声奏在一起,叫人心头无怨。
那孝服女是因兄长客死在长安,所以跟着祖父前来收尸治丧,结果祖父半道病死,只留她一人。
明宝清在她的哭声中?醒了好几?次,一点厌烦也没有,反而有些自责,因为她的不幸让明宝清觉得自己好像还?不算十分的倒霉。
“小娘子?,斋堂里有饭食,你可以去用。”老妪是用过之后才回来的,手里还?端了一碗素油馎饦,是给?那位孝服女的。
“多谢您。”明宝清轻手轻脚地出门去,站在廊下有些懊恼地自语了一句,“从前怎么都没给?这里添过香火钱?”
开元观是个藏在民居里的小观,明宝清之前从未踏足过。
她去的都是一些香火鼎盛的庙宇道观,又或是某些据说求子?嗣、姻缘、前程格外灵验的仙馆洞府,带着满满的贪欲去神灵面前,奉上俗世的金钱以求心愿得偿。
但开元观不要她什么,反而送了她一夜床榻,一碗薄薄面片,还?点了两滴清油,添了一把煮至软塌的野菜。
馎饦的味道其实并不好,太寡素了,但明宝清吃得干干净净。
在水缸边荡碗的时候,有位老道长也在洗她的筷子?,笑?问:“可有去处?”
“有的。”明宝清被她澄明纯净的笑?容感染,明明满腹心事愁绪,却也微微笑?起来。
原来能有去处,也是人世间难得之事了。
人已经在长安城里了,想去岑府,或是去找邵二娘子?都是很简单的事。
但明宝清没有这么做,如果六舅舅已经分府别住的话,她可能还?会?去探望他。
只眼下,明宝清从菜市口的布告板前移开目光,转身垂眸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灰褐布衣。
她虽反复告诫自己多次,无需因外物而羞耻,但只要是穿着这样的衣裳登门,谁都会?觉得她是来乞求怜悯的。
明宝盈往街市中?走去,听着耳边喧闹,抬眼望向?铺子?里那架斜摆着的铜镜。
作为脂粉铺子?里的铜镜自然是隔三差五就要磨一遍的,即便搁了一丈远,她还?是能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容颜憔悴并不叫明宝清意?外,只是那双眼,她没见过自己这样迷茫。
长街上车马行走霸道,更别提那是一辆四驾的马车,琉璃移窗如粼粼水波。
明宝清被车轮声唤回神,不用去看那马车上的徽纹都知道是勋贵所有,马车里坐着人不是公主就是侯爵。
她有些狼狈地转入巷中?,疾走躲避,哪里会?晓得被车中?人看了个分明。
这琉璃窗子?外头见不到?里头,里头却能看见外头。
“那小娘子?的眼睛同岑嫣柔简直是一模一样。”这把声音不疾不徐的,带着一丝兴味。
坐在下首的女官即刻望去,虽只瞧见明宝清转开的侧脸和背影,但这女郎生得清丽入骨,绝非凡品,若曾见过,绝不会?忘。
她思忖道:“似是岑娘子?的长女。”
“竟没有离开长安吗?”说话这人微阖着眼,浓睫垂掩,眼尾纤纤细纹,遮不住眉目的凛冽与华丽。
“岑石堂有意?安排她们离开的,但她不愿。如今还?留在长安县,带着一帮姊妹住在她继母蓝氏郊外旧宅之中?。”女官显然留意?过明宝清的去向?。
那人似没了再了解的兴趣,只倚在软枕上假寐,如墨缎华美的长发拢着她,额间珊瑚花钿垂悬如血滴,似一只能洞察天?机万物的眼。
直到?从走出了巷道的另一头,明宝清的心神才定了下来,她有些困惑地顺着巷道望出去,觉得自己未免太慌乱了些。
巷道的另一头也就是脂粉铺子?的后院,这院被用做作坊,门开半扇,露出几?个正煮花捣浆的身影,花香之中?还?有猪羊胰子?的一点腻味。
明宝清饶有兴致的瞧了一会?,沿路朝前走去。
街市后边的小路被高高坊墙藩篱截得很窄,如果明宝清还?是那个坐车的贵女,她绝不会?走到?这里。
一间铺两扇门,前后大有不同,后头除了设作坊之外,也有用做库房的。再者就是很多店家是拖家带口住在铺子?里的,前头卖货,后头生活。
日头渐渐热了,敞着后门纳凉的人家不算少。
明宝清提裙避过栓养在后门的白犬,又抬头瞧了瞧栽在墙头的绿葱。
门框似画布,她每走过一户,皆是不同的人与情?景。
明宝清时不时见到?几?张熟悉但又叫不上名字的面孔,看着他们对?家人笑?骂嗔怒,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不仅仅是卖果子?的沈二郎,卖幙头的苏妪,卖饮子?的李九娘,而是一个个更为鲜活的人。
明宝清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很傲慢,但过着那样被人高高供养起来日子?,即便
只是平视四周,对?于其他人而言,也是一种目下无尘的做派。
因明府中?养了绣娘,明宝清其实很少踏足衣肆、彩帛行、绢布铺之类的地方?,更多时候是由掌柜的挑了上等好货送到?府上让她们挑选。
明宝清已经走进了岔路,这间衣肆离了长街,卖的也不是贵价成衣,悬在院中?随风起舞的件件裙衫也不过只是寻常绢绸料子?。
今日晴好天?明,所以裁案和绣架都摆在院中?。
绣娘和裁缝说说笑?笑?间挥针飞丝,明宝清站在门外瞧了很久,久到?其中?一个年岁最长的妇人生了疑,走过来倚着门问:“小娘子?,瞧什么呢?”
明宝清赶忙行礼,道:“瞧您院里的绣架呢,我也想给?我母亲做一架。”
“那你看清楚了吗?要不就进来瞧吧。”妇人一下就卸了警惕,明宝清浅笑?着摇摇头,道:“多谢您,已经瞧明白了。”
她回去的路上一直在琢磨怎么做绣架,绣架对?于闺阁女子?来说都不算陌生,不过是一张矮桌的框子?,绷着绣布。
但明宝清想起那些绣娘时不时抬首转动脖子?的样子?,说话时还?不断地抻背揉后颈,意?识到?那样矮矮的绣架其实很累人。
‘那么,依着母亲的身量,做高一点?让她可以不用佝着背?’
‘但是刺针时势必要倾身,直着脊背可不好绣。那把框子?的连着架腿的轴做成活的?可以竖起来也可以放平?’
‘可这样的话,轴部需用铁制轴承,如用榆木,要做得很细致,且难长久。’
明宝清想得专注,偶尔回神辨一辨路。
‘其实母亲的绣技不比绣娘精湛,亏得她绣出的竹纹很有灵气,才博得买主青眼。母亲应该抓住这点,多加钻研花样为好。既只是帕子?,那无需大绣架,我只消做一个可手持的圆弧绣架,如扇面那般,再做一个可以摆在案几?上的,如书房中?看书看卷轴时用的插架一般。’
思绪越简单的时候可能就越对?,明宝清想得起兴,也不觉累。
‘卷轴,对?啊,卷轴,母亲提过单买白帕价贵,还?是直接缝在白缎,然后裁剪锁边熨烫即可,如此一来本钱更低,利更多。绢缎泄开如卷轴,看卷轴的插架可以边看边收拢,绢缎可以,只需两侧支架向?后弧弯,弧弯上下端分别钻洞孔,横插滚棍即可。啊,我果然还?是聪明的。’
在家门口的明宝锦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明宝清撞在树上,她还?是第一次见明宝清这么犯傻。
跑过去的明宝锦还?未说上一句话,就见明宝清递给?自己一个拇指点大的纸包,打开一看,里头是一颗有点混沌的白色石块。
“大姐姐你没事吧,这是什么?石头呀?”明宝锦抬头看着又去捂额头的明宝清。
“不就是冰透霜糖么,是开元观的道长给?我的。”明宝清放下手,额上还?是红了一大块,“咱们素日里吃的那些都是上品,称作‘紫云’或‘琥珀’的,一颗贵出几?十倍去。可甜是一样的,就够了。”
明宝锦小心翼翼把糖裹好,道:“咱们煮糖水喝吧。”
明宝清却把糖剥开塞进她嘴里,竖指抵唇笑?道:“这个只给?你。”
她轻轻一声‘嘘’,好像吹响了明宝锦心里的某个洞,原本只会?发出黑沉沉的呜咽声,可如今却似埙声般柔而清脆。
明宝清进家门拿了斧头就径直去山上砍木头了,竹子?太窄不够用。
蓝盼晓正在后头喂小鸡,听见响动后,目光抓着明宝清的裙角追出来。
“元娘!”
明宝清已经站在坡上,她回过头来瞧着蓝盼晓,很快垂下眼,有些过意?不去地说:“母亲,我找到?二娘了,但我没去质问她,我想算了,让她走吧。”
蓝盼晓默了一会?,摇摇头只问:“你拿着斧子?作甚去?家里还?有柴呢。”
“我砍木头给?您做绣架。”明宝清扬了一下手里的斧头。
“还?砍树呢?你走了那么久,不累啊。”蓝盼晓朝她招招手,道:“下来,我烧点水给?你浸浸脚。”
“我和三娘已经琢磨出砍树的门道了,不似从前那样傻砍了。”明宝清虽这样说,还?是慢吞吞地走了下来。
蓝盼晓一把牵住她,拂开她面上碎发,摸了一下她额上的红肿。
“唔。”明宝清躲了一躲,“想事情?想入神了,就撞树上了。”
蓝盼晓有些心疼,但实在难得看明宝清冒傻气,忍不住笑?道:“你怎么也会?犯傻?”
朱姨和明宝珊离开之后,屋里显得没那么拥挤了,明宝锦只用了三两日功夫就适应了她们留下的空洞。
其他人也许没有那样快,但也不会?很久。
等到?野蔷薇绕着篱笆越爬越高的时候,等带锯齿的叶片和布满尖刺的藤条将这个小院层层叠叠围绕起来的时候,等绿障之上还?开满了深浅不一的红粉花朵时,众人就能平心静气地谈论起朱姨和明宝珊了,就好像她俩只是挥挥手,然后走上了另一条岔路。
第024章 庙会
金银花的花期和野蔷薇是重叠的, 等后?院的梨花开始坠落的时候,就是它们?渐次盛放的时候。
青槐乡的孩子们?都去摘金银花去了,等晒干了之后?, 会有药铺的人统一来收。
所以明宝锦这几日也非常非常忙, 早起揣上一个蒸饼就出门了, 直到午后?才背着一篓子金银花回来。
蓝盼晓将这些花都晾晒起来, 墙头檐下,满院子沁人心脾的香气?。
相比起金银花这个名?字,明宝清更熟悉另一个——忍冬。
忍冬的花期很长, 足有六个月, 正?因?如此,佛教装饰中常用的忍冬纹样,取‘凛冬不凋’之意?。
明宝清就有好几件忍冬纹样的襦裙, 常在去寺庙进香时穿着。
因?忍冬的花瓣花蕊如垂叶细长蜷曲, 所以忍冬纹又叫卷草纹。
“我瞧着可以用碧色绣卷叶, 蕊金勾其中。”明宝清用炭枝在竹片上勾勒几笔, 转递给蓝盼晓看。
“花蕊还是简化一些,”明宝盈的下巴正?搁在明宝清肩头,探指在她眼前虚画出几轮金弧来, “这样好不好?”
明宝清伸手抓住这个虚幻纹饰, 将其倒悬了过来,道?:“不妨这样倒过来, 虽不似忍冬垂挂,更有莲手拢合之感?。咱们?这一批花样, 毕竟是赶着端午庙会去试卖的, 不必太华丽轻浮了,还是素净持重一些为好, 主要是卖给那些上了些年岁的妇人。母亲,您觉得怎么?样?”
蓝盼晓苦做学生,忙着在眼前的玲珑小绣架上飞丝勾线,片刻后?将半边金蕊佛手勾了出来,轻轻抓起小绣架,转过去给倚在一处的姐俩瞧。
“可是你们?描的那样?”
“正?是!母亲实在蕙质兰心!”
蓝盼晓笑?道?:“花样好,换了谁都绣的出来,更别提还有这样趁手的绣架了。”
明宝清给蓝盼晓做了手持、桌立两个绣架之后?,还给明宝盈做了一个很小的书箱,手拎即走,大小恰能?放得下笔墨纸砚,顶盖做桌,尺寸覆一张信纸有余。
钟娘子每见一次,啧啧称奇,“你家大娘子真是厉害,没见过女儿家做木匠,还做泥瓦匠的,能?做箱子,还能?砌墙!”
“元娘是我们?家的顶梁柱。”蓝盼晓笑?着回头看明宝清,她今日难得露出些松快的神色,正?与明宝锦一道?在别处摊头上闲逛。
这庙会在十里乡上,因?十里乡上观音庙而生,草市也好,庙会也罢,不过是人多人少的区别。
今日端午,观音庙会分?发福粽,正?午时分?还会在寺庙门口分?撒甘霖,所以除了老苗姨守家之外,其余人都来了,林姨是重中之重,一早就被?明宝盈安置在庙前的阶上坐下,盼望着宝瓶甘霖的浸沐。
这座观音庙明宝清少时曾来过,但那时她坐在轿中,被?僧尼直接引到宝殿内,没怎么?留意?过外头的热闹,所以今日的一切于
她而言还很新鲜。
钟娘子是这庙会上摆摊的常客,天气?渐热,好些人专来寻她买凉席蒲扇。
蓝盼晓到底有些腼腆,只等人家在钟娘子摊头做下了买卖,才掀开覆在桶上的白巾帕,盛一杯金银花饮子递过去,说是解口干,不要钱的。
主顾道?谢,眼睛自然要看过来,虽不是各个都会买帕子,但这十中总有三四人肯掏铜子的。
旁人见有不要钱的饮子,凑到跟前来,也簇得钟娘子摊头热闹。
“在观音庙门口,这忍冬纹样的手帕还真是好卖得很,哪怕只绣了一角,也雅致呢。你瞧那些阿姐拈在手里擦汗,翘着指,多好看?”
钟娘子歪过身子来瞧,蓝盼晓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立刻拣起那条给她。
“今日多蹭了你的光,要谢谢你呢。”蓝盼晓说得客套话,口吻却是亲热的,伸手捏一捏钟娘子的膀子。
钟娘子‘咯咯’笑?起来,抬手拣了一柄细编的团扇递过来,道?:“我还蹭了饮子呢,咱俩早就平账了,这扇子的花样最复杂,也抵得过你的帕子。”
蓝盼晓还要再拒绝,钟娘子故作不快,道?:“你瞧得出,我在咱们?那也少有能?说得上话的人,旁人只瞧我家中有门手艺,能?挣几个钱的,平日里来往总想着要占点?什么?便宜,唉,他们?是瞧不见我家里养着的那几个长工,把药当饭吃的阿家,还有一个日日回来打秋风的大姑子,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子。偏你不一样,虽拖着一家子女娘,但样样都是清清楚楚的,咱们?这样就好得很。”
钟娘子生得一张显小的圆圆脸,平日里言行?举止都有些孩子气?,可做了人家的媳妇,哪里还能跟真孩子一样,日子里处处是烦忧,总是磕磕绊绊过。
两人正?说着,人群忽然紧促起来,“发福粽啦!”
钟娘子反应极快,一手薅着裙子,抛下摊子就跑去了。
蓝盼晓站在摊头踮脚张望,想瞧瞧女儿们?在哪,脖子都抻长了也看不见,只好作罢。
过了好一会子,人群才渐渐松散开来,想进香的进庙去,想消磨辰光的就闲逛去。
明宝盈挽着林姨回来,俩人满脸亮晶晶的水滴,那个小小红绿福粽就悬在林姨腰间。
明宝清和明宝盈也只拿到一个,明宝清正?想给明宝锦挂上,就见钟娘子哭着回来了。
她不是没拿到,而是拿到手的被?一个老妪抢去了。
观音庙虽是什么?都能?求的,但其中最灵验的是求子。
钟娘子嫁到周家三年了,至今还没有喜信,她每月初一十五都不忘进香,可谓十分?虔诚。
“钟娘子,这个给你。”明宝锦在母亲姐姐们?的示意?下递出自己的福粽,钟娘子抹了抹眼泪,有些不好意?思要。
“钟娘子你拿着吧,我们?发缝里的雄黄朱砂还是你给涂的呢。”明宝清指了指明宝锦发缝中的一抹金橘色。
众人展开的笑?容被?一声故作惊讶的呼唤打断了,“明大娘子!?”
明宝清几乎是一下就没了笑?脸,钟娘子眨着眼,好奇地望向那抬小轿。
“真的是你啊!”轿窗里的女娘笑?得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惊喜而得意?,“嬷嬷说那个跳起来抢福粽的女娘是你,我还不信呢,没想到真是你。”
明宝清并没有如她说的这样上蹿下跳,只是明宝锦手短,她帮着伸手接了一把。
她定一定心神,转过身去,道?:“崔四娘子,许久未见了。”
崔玉娇扫视着明宝清,口中不停发出一些好似是感?慨惋惜的气?声,只她的眸子始终含着笑?意?,唇角也费劲地压着。
“你如今住在哪里?”
明宝清很不想说,只道?:“青槐乡。”
“邵二娘和林三郎知道?你住在那吗?”前者显然只是后?者的遮掩。
“我不曾告诉他们?,崔娘子有意?转告?”明宝清瞧着她,果见崔玉娇目光一收,为难道?:“林三郎回京了吗?我总不好专程去信告知吧。”
“林三郎有无回京,我不知。”
明宝清说得冷淡,不比崔玉娇急急追问的情态,“他没给你去信吗?”
“没有。”
听到明宝清这样说,崔玉娇松了口气?,伸手晃着一个小福粽逗引明宝锦,“小妹给你吧,主持给了我许多呢。”
明宝锦摇摇头,退到明宝清身后?去。
崔玉娇又好奇看着蓝盼晓在卖的那些帕子,笑?道?:“明夫人也在。”
“是,崔四娘子。”蓝盼晓说着,见崔玉娇示意?婢女上前拿摊上帕子展给自己看。
“我都要了,明夫人,算算多少银子?”崔玉娇瞥了一眼,勾唇笑?道?。
“小娘子想买的话,一块就够了。”蓝盼晓说。
“今儿也算个节,我拿回家去分?给下人,也算节礼了。”崔玉娇示意?婢女给钱。
明宝清一个眼神,蓝盼晓就按住了帕子,只听她道?:“笼统就五块帕子了,崔四娘子院里总有十数个婢子,可是不够,算了吧。若要赏人,上那边去买几个彩丝络子也是好的。”
崔四娘子瞧着明宝清,片刻后?,她眼底唇角的笑?都袒露了出来,轻蔑又嘲弄,道?:“哎呀明姐姐,你怎么?还是这个清高样?如今又做给谁看谁?瞧瞧你这样,十指糙皮,衣着寒酸,三郎见了都要认不出你了。”
“三郎认不认得出我不要紧,能?认得崔四娘子就好。”明宝清不是不难受,只她一贯嘴硬,一定要讨回来,“可怎么?才能?叫他分?得清你和三娘呢?我有个好法?子,三娘子天然白肤柔腻,四娘子你只要别刮膏涂粉的,自有一张蜡黄皮子好辨认。”
崔四娘子被?她戳中痛处,当即砸了个熏香炉出去,她扔得不准,众人又躲得及时,只是余烬溅脏了钟娘子好几张席子。
“啊!”钟娘子连忙去拂那些香灰,道?:“派头这样大,要在观世音娘娘眼皮子底下烫死人呐!”
观音庙前信徒众多,这话还是引起了好些附和,崔玉娇自己也有些忌惮,白了明宝清一眼搁下帘子,嗤道?:“明娘子这样牙尖嘴利,做叫卖商妇正?合适。”
她走后?,众人都簇着明宝清,连钟娘子也不去计较自己平白无故被?殃及,只瞧着明宝清,心道?:‘我若是她,真是寻死的心都有了。’
明宝清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只是背过身去闭了闭眼,垂眸看着滚在脚边的香炉,蹲下拾起来,在地上磕了磕,掸了掸,又递给钟娘子。
“这香炉是金镀铜的,还是葡萄缠枝引喜鹊的样式,钟娘子若是不嫌弃,放在周二娘子的嫁妆里,倒是合适的。”
钟娘子被?明宝清这话拐了念头,忙捧过香炉细看,喜道?:“真是好东西诶。”
因?周大娘子嫁时挑夫家走了眼,轮到周二娘子的时候,周家铆足劲要挑一个顶好,挑来拣去,选中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举人。
人家有功名?,自有本钱讨要嫁妆,钟娘子私下里与蓝盼晓抱怨,说周二娘子的嫁妆要他们?累死累活挣五六年。
“元娘。”蓝盼晓有些无措地看着好像没事?人一样的明宝清,见明宝清还想作出笑?脸来,蓝盼晓忙推了推明宝锦,道?:“陪你大姐姐四处走走去。”
走,能?走去哪里呢?连留都是好不容易才留下的。
明宝锦攥着攒下来的两个铜子,扬起声音道?:“大姐姐,你想不想喝薄荷蔗浆?”
“太凉。”明宝清摇摇头,问:“金银花饮子喝烦腻了?观音庙里的李果饮子不用钱。”
明宝锦颇大方,道?:“咱们?也可以买,我有铜子。”
明宝清捧着她的脸蛋搓了搓,道?:“两个子就这样财大气?粗了?”
“还有更多呢!”明宝锦的嘴都被?簇得嘟起,还是一脸认真道?:“小青鸟说陶家种的槐花和蓝草正?招人去摘,干满一日给五个子,我全给大姐姐。”
明宝清那滴忍回去的眼泪在此刻落下来,但她又发自肺腑地笑?起来,揉着明宝锦同她一样变糙的小手,道?:“我的小妹怎么?这样能?干?”
第025章 抽丁服役
明宝清变粗糙的双手让她们的小院
‘长高’了不少, 和了麻浆的泥砖经受住了日?头,没有开裂,没有坍塌, 夯实在了墙头。
那?一扇内院竹门可废了明宝清不少脑筋, 最?终是将竹骨框直接嵌在了泥墙里头, 中间再竖一扇可以开合的窄门。
明宝清每夜都在酸痛中入睡, 醒来时也是肩颈腰背都僵得不行?,也不知是打哪日?起,这种不适感渐弱了许多, 明宝清发觉自己的胳膊肩背渐结实了不少。
蓝盼晓给女娘们量体?做夏衣时, 明宝清褪掉了外衫,只?着一件裹胸诃子,肩背的轮廓愈发紧实细致, 臂膀伸展开来, 愈发修长有力。
明宝盈摸了摸明宝清的上臂, 道:“大?姐姐, 你这胳膊好似比成日?痴迷马术那?会还要?结实些?呢。”
天气渐渐热了,女娘们脱了外衫也懒得穿上,众人如今都在主屋里歇下, 油灯还是浸在水盂中, 摆在花厅里,可以勉强将光沁一些?进?内室和书房。
“练马术是兴致所致, 哪比得上这样?日?干夜干?”明宝清将帕子浸在水盆里,一边解开诃子一边对?明宝盈道:“帮我擦擦后背, 等下我帮你擦。”
“诶。”明宝盈瞥见明宝锦在门外探头探脑的, 笑道:“小妹也来洗吗?”
明宝锦只?等这句问的,蹦蹦跳跳挤进?姐姐中间去, 蓝盼晓听见她们姐仨在笑闹,也跟着笑,道:“那?我再提一桶水来。”
老苗姨正坐在堂屋里吹凉风,顺便?守着锅里的热水,蓝盼晓一边舀水一边问她:“等下我帮您擦擦身子吧。”
她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绷着脸点了点头。
夏夜清凉如水,山风习习,漫天的星子如碎银。
明宝清和明宝盈坐在堂屋里晾头发,一点也不觉燥热黏腻,好似荡在风中云中。
只?忽然,传来几声呜咽,像是从脑后传来的,惊得明宝盈紧挨明宝清,道:“谁,是谁在哭?”
明宝清也听见这哭声了,应该是个女娘。
她顺手抄起一把斧颠了颠,护着明宝盈循声走到后院去。
后院的风更大?,云散如烟丝,梨树的枝叶在明亮墨蓝的天幕中摇曳自在,自有一种浸在水中的澄明之感。
笼中小鸡都睡了,偶尔醒一个,冒出‘咕咕’一声。
哭声不是幻听,更响亮了。
明宝清拨开篱笆墙上密密的叶刺,从缝隙中瞧见是卫二嫂蜷在田边啜泣不止。
她本?是不想搭理的,可见对?方哭得实在伤心,便?问道:“卫二嫂,你跑到我家后门来哭什么?
卫二嫂被突然出声的明宝清吓了一大?跳,局促地站起身,抹着脸,道:“我,我这就走。”
可她太着急了,踩在滚石上狠狠崴了一脚,痛得叫出声。
即便?与卫家有怨,可除了卫大?嫂之外,其余的几个妯娌与她们并没有什么龃龉。而?且前些?时候卫二嫂的女儿卫小莲分喜蛋,私下给明宝锦塞了一个。
寻常人家的篱笆院墙能稍微栓住一点都算很仔细了,可她们这后门却是上上下下好几道关卡。
等卫二嫂缓过痛,明宝清和明宝盈才开了门走出来,将她扶了起来。
“多,多谢。”卫二嫂也知道卫家与她们结了大?梁子,忙不迭道:“我坐一坐就走了,你们不必管我。”
“我也无意看你笑话,一个刚出月子的人,”明宝清望着地上银白如霜的月光,侧身替她挡了挡风,道:“哭都只?能在这里哭,想来那?家里,没个人好诉苦的。”
卫二嫂子瞧着依着明宝清的明宝盈,用袖口擦了擦泪,道:“妯娌又不是姊妹,只?有冷眼看笑话的,劝架也是扇阴风点鬼火。”
她冷了心,说出来的话也凉飕飕的。
明宝清想了一想,道:“妯娌虽不是亲姊妹,兄弟却是亲兄弟,你们妯娌间难相处,难道他们做兄弟还能一团和气?”
明宝清自家兄弟都还没来得及成婚,可邵家先生男后生女,邵二娘子自个未出阁,上头好些?嫂嫂,日?日?瞧她们勾心斗角,针锋相对?的,早就没什么盼嫁的心思了,就算要?嫁,也不嫁那?兄弟多的。
方才听卫二嫂这一说,明宝清眼前就浮现出邵二娘子伏在桌上同她说话的场景。
“我大?兄、四兄是一母同胞,大?嫂嫂和四嫂嫂关系就好些?,可若是我阿母一碗水端不平,或是大?兄、四兄间有疙瘩,她们也就跟着闹别扭。”
卫二嫂似乎是没从别人身上找过缘由,闻言只?怔怔看着明宝清,好半晌才道:“儿子多了,也就不值什么了。若像周大?郎独苗一棵,那?就是金贵;若如我家这般六个青壮儿郎,每日?煮饭都要?二十合!光是吃都能把家吃垮了。旁人家中,添丁总是好事,在他们卫家,还要?遭骂。”
“遭骂?有何?道理骂你?”明宝盈听得震惊。
卫二嫂张了张口,瞧着两个女娘纯净的面孔,只?苦笑了一下。
“有牛有田,何?至于?”明宝清这话问出口,便?想起一事,“卫家六个儿郎,又未分家,合该抽去两人才是,竟没有一人服役吗?”
行?贿一事,纵然显而易见也不便宣之于口。
卫二嫂没有说话,只?是愁容更甚。
“里长今日?敲锣相告,说不日?要?抽丁去城中衙门点数,你们家就是为这事起了争执吗?”明宝盈问。
此番抽丁服徭役规矩甚严,里长板起脸来,一律不理从前‘惯例’。
户籍在此,除非是光杆一条可以逃,否则逃了还会累及家小,又或是有银钱到可以买丁的地步。
见卫二嫂点头,明宝盈又道:“何?不分家呢?”
“田产不好分,阿家也不肯。”卫二嫂无奈地说。
“那?,那?就是要?抽两丁去了。应该是你家五郎六郎吧,他们毕竟没有成婚,没有家小要?顾及。”明宝清的想法顺理成章,任谁都会这样?想。
卫二嫂听了这话,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又绷不住了,哭诉道:“阿家不肯,一个说六郎年岁小,另一个又说大?郎是长子要?顶门立户,柳氏又哭说三郎新婚,于娘家不好交代?,只?我家二郎有两子一女,留了血脉,可以去。”
“那?还有四郎和五郎呢?”
“四郎机灵,立刻跳出来说自己找到人家好入赘,不要?彩礼,反而?还拿钱回来。阿家听了,欢喜得不得了。”卫二嫂擤一擤鼻子,道:“我只?看他们争抢扯咬去!”
她虽做出一副发了狠的样?子,可想到卫五郎时,眼底还流露出一点怜悯之色。
“至于五郎,他生来就是半聋,两条腿细得打晃,田里重活拿不起,只?能做个女人用,生下来的时候阿家就没想着他能活,眼下……
卫二嫂没有再说话了,表情绝望地像是看到了卫五郎乃至卫二郎将来的命数。
“淑蓉,淑蓉!”一把粗嗓子在风里叫嚷开来,但明显是压低过的。
明宝清和明宝盈退开去,卫二嫂站起身,伸手挡了挡,道:“莫怕莫怕,是我家二郎。”
卫二郎走到近处时停了下来,显然也没料到卫二嫂会与这家女娘在一处。
“回家吧。”这还是明宝盈头一回听卫二郎说话,那?日?在人群里瞥见他时,也是远远站在后头抱着胳膊不出声。
明宝清看着他们夫妻二人往家去,忽不受控地冒出一句话来。
“若是父亲不在,留下的妻小要?想支撑得住,彼此间要?心无嫌隙,共担磨难,可你自己亲生孩儿年幼,最?大?的小莲才比我家小妹大?两岁,全要?仰赖叔伯婶母,堂兄堂姐,他们靠得住吗?”
卫二郎顿住脚,瞧着卫二嫂,又转首看明宝清。
“若你觉得靠得住,当然再好不过,若连你也觉得靠不住,起码问他们要?一笔买丁钱留给你娘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是救命钱了。”
卫二见这女郎立在月中,神情诚挚坦荡,袍袖满拢清风,她似乎觉得自己多了嘴,微微抿唇道:“再者,我前些?日?子
进?城时,曾在菜市口的布告中看到过,圣人恩允男丁中身有残缺者可以充任色役中较轻便?的差使,例如看守州县府城的门楼或是粮仓,担任衙门公廨里的洒扫等等。这恩令还是头一年,知晓的人不多,你若是赶紧些?,周到些?,五郎说不准还能留在长安服役。”
卫二郎站直了身子看着明宝清,神情中有种惊讶敬仰,他简短地点了一下头,语气却难掩欣喜急切,道:“我,我这就拿些?好酒带五郎去找里长说情。”
卫二嫂回望了明宝清一眼,双眸含着悲伤又感激的泪。
觉察到明宝盈一直黏在身上的温暖目光,明宝清抬手勾上竹栓子,又蹲下上落下竹嵌子,笑问:“怎么了?这么瞧着我?”
“姐姐实在是善心人。”明宝清瞧着她抱上自己的胳膊,神色口吻崇敬非常。
“也不全是,”明宝清淡声道:“我其实也想瞧瞧卫二郎这人,心中到底有无情义悲悯。若是他一味愚孝,不为妻小争,又或是漠视家人对?卫五郎的弃置,那?卫家生再多儿子也无用。”
明宝盈抱着她的胳膊不松手,只?道:“可相比起这个,姐姐还是更愿意瞧见卫二郎心中存有情义的,对?不对??”
“你怎肯定?”明宝清揪住明宝盈的腮帮,“咱们与卫家正经是结了仇的。”
明宝盈赶紧捂脸,没叫明宝锦瞧见才好。
姐妹俩一道抬上堂屋后头的门板,明宝盈道:“咱们自不与那?些?小肚鸡肠的人一般斤斤计较,只?不过是以直报怨罢了。”
第026章 梨与信
隔了几日, 乡里?果然敲锣打鼓征丁来了,似乎是说在十里?乡遇到?些阻扰,所以轮到?青槐乡时候, 衙门里?下来了差役一并押人?。
卫家被抽去的果然是二郎与五郎, 卫小莲拖着二弟, 卫二嫂抱着幼子, 哭得凄惨。明宝锦看着卫小莲哭,也揪起蓝盼晓的衣角擦眼泪。
严观见多了这些事,连眼皮子都没颤一下。
里?长在一旁核对名牒, 将卫五郎和几个老弱男丁单独抽出?去另做一排。
卫二郎站在征夫排头, 许是因为早有准备,所以他比别人?要?镇定许多,匆忙间还有空隙对明宝清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严观觑了他一眼, 隔着征夫队伍望向明宝清, 等人?走过, 他缓步踱过来, 问:“是你告诉卫五郎可以以残缺之身谋色役的?”
“他会留在长安充任吗?”明宝清好奇问。
“竟是某看走了眼不成,还以为小娘子会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朝廷此番征丁是为徭役还是战事?若为战事,卫二郎会去辽州还是碛西?”
严观与明宝清各说各话, 看得旁人?面面相觑。
征夫的队伍越走越远, 明宝清收回?目光,不解地望向严观。
“征也征不到?你们头上, 问这么清楚做什么。”严观这样说,却又很快道?:“碛西近来不太平, 他这一波应是去陇右护鳞军旗下, 五尺七寸以上者为兵卒,以下为杂役伙夫。”
‘卫二郎六尺有余, 定是做兵卒了。’明宝清四下瞧了一圈,卫家人?早都收起了做戏般的不舍神色,怀着一种窃喜的心?情回?家去了。
唯有卫二嫂拖抱着孩子,哭软了身子。
严观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很平静,应该是无从知?晓明真瑄也在陇右护鳞军中?,他犹豫着要?不要?说时,就听明宝清道?:“我只是转述了布告上的恩令。”
“这恩令能榨出?的油水不少,好些里?正、坊正欺百姓不通文墨刻意瞒改,自设门槛企图索贿,我两日抓了不少,但总有油滑的漏网之鱼。”
明宝清挑眉道?:“如此清正?”
严观睇她一眼,就见明宝清展颜又道?:“好事。”
“小卒而已,只是依令办事。”严观抬眸看向晴好的天空,道?:“不过圣人?继承大统后,上下风纪的确为之一肃。”
明宝清一默,明宝盈见严观望过来,忙道?:“同沐圣人?恩德。”
严观这两日差事繁重,没有时间逗留,翻身上马时他又望向那间外观上大有改变的小院,垂眸对明宝清道?:“再会。”
明宝清已经同妹妹们牵手要?回?去了,闻言才?转回?一张笑脸,随意道?:“再会。”
“姐姐,小莲方才?偷偷喊我去陶家田里?采蓝草。”明宝锦仰起脸道?。
“今日也去吗?”明宝清问。
“嗯,小莲说既然难过也要?吃饭,那难过也是要?挣钱的,”明宝锦鬼鬼祟祟踮脚对明宝清道?:“小莲说,他爹前夜里?拿了斧头砍坏了半张桌子,逼得他们各房都拿了几个钱出?来,但这点钱,得用三年?呢。”
“那我也去,”明宝盈说,“你这绿裙上染的全是蓝。”
明宝锦提裙转了一圈,笑道?:“可我觉得染了好看呢。”
小妹有活干,姐姐们自然也不会闲着。
夏天只要?不旱,农活就还论不上紧迫,可也一茬接着一茬,十分琐碎。
种庄稼的忙着拔草,种果树的忙着疏苗疏果,而且天愈发热起来,众人?起个大早干农活,可没赶上一会,太阳就赶上来了,晒得后背脖颈火辣辣。
再有一项就是柴火,吃饭喝水沐浴,每日都要?用柴火。
孟家在青槐乡上是有些山头的,归属孟老夫人?的那几分山头上种了大片的桃树,由那三个逃户佃农一并打理。
明宝盈见过三兄弟好几回?了,黝黑的皮子,再加上走路总是低着头,所以都看不清长相。
他们有时候会扛些砍掉的桃枝下山做柴烧,偶尔落了几根在道?上,明宝锦和游飞捡了几回?,尝到?甜头,总是跟在人?家后头捡现成的。
“这块比我大腿还要?粗,怎么掉出?来的。”游飞拍拍自己的腿。
明宝清推着那块桃木滚了滚,道?:“是瞧咱们没那把子力气,特意遗下来的吧。”
“倒是做桃符的好材料。”明宝盈说着想起孟老夫人?院门口褪色的门神,道?:“孟家有这样好的桃木,却连桃符都没个人?替孟老夫人?换。”
“这倒简单。”明宝清闻言将桃木竖在地上,用斧子纵劈了一道?,然后捡起地上一片薄木撬进缝隙里?做楔,将这块桃木劈做好六块。
六块,正好三对。
明宝盈蘸了浓墨,抬笔落下‘神荼’、‘郁垒’两位门神的名讳,明宝清则用纤毫勾勒神灵威武的面容和身姿。
繁简不一,但各有其韵致。
游飞欢欢喜喜捧回门神的大名回?家挂门上了,明宝盈去给?孟老夫人?送桃符时,只是交给?那笨丫头了,说是由孟家的桃枝做的。
孟老夫人?当下未有什么表示,只是后来几天那几个佃农上山砍柴,总会往院墙里?扔几捆柴。
卫大嫂瞧见过一回?,嘴里?便又酿出?许多难听话来,幸好那山上桃树枝叶被打完了,那三个佃农也不打这边过了,她那些话便成了没根据的,说了也只是散在风里?。
后院的梨树也结出?了一个个青涩的小梨子,明宝锦坐在粗干上龇牙咧嘴地掰细枝。
掰,掰,掰不掉。
她只好让姐姐们搬了桌子来,站在上头砍掉一些小果、畸果。
“等着吧,这绿梨好吃着呢,脆又甜,就是硬了些。”蓝盼晓仰脸瞧着梨树道?。
明宝清看清蓝盼晓面上的温柔笑意,依稀记起她曾收过一小篓梨子,说是嫁妆庄子上送来的,问她们要?不要?吃。
明府庄上的梨很多,雪梨更?清润,红梨更?适宜蒸食,而那篓子圆鼓鼓的绿梨笼统也没几个,明宝清就婉拒了。
明宝盈也想起秋日里?梨子成熟时,总有那么几回?,她瞧见蓝盼晓握着个绿梨削,长长的梨皮甚至拖到?地上都不断,用银刀一瓣瓣切开梨肉,盛在盘中?慢慢食。
“上回?朱姨取信回?来时,其实还有一封是文先生写给?母亲的。”明宝盈看着蓝盼晓回?前头去,转回?首的时候却有些不敢看明宝清。
明宝清对于明宝盈的隐瞒并没有一丝恼意,只是问:“朱姨拆看了?”
“她说,‘我可没瞧她的信,驿差说同时给?青槐乡未央里?的信,
叫我一并拿回?来的’。”明宝盈轻嗤一声,道?:“但我捏着封口觉得绵绵的,像是新浆过的。不过我想信中?应该没什么的,否则以朱姨的性子,早就阴阳怪气了。”
“她那时连宅子都赁好了,还会有心?思管这事?即便那信里?有什么,”明宝清走近梨树,抬手拍了拍一根横生的粗枝,“那也是母亲与文先生之间的事。”
“阿姐不介意吗?”明宝盈有些疑惑地问。
“母亲回?信了吗?”明宝清略带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明宝盈点点头,“让我写的,很简短,很客气。只说让他无需挂念,好好照顾娘亲。等春试的卷子开示,她会去抄录寄给?他,以答谢他留下这院子给?我们住。”
“春试的卷子开示了吗?”明宝清却问起这事来。
“往年?都是六月中?开示的,以东市西街的坟典行最全,明经科、进士科皆有。”明宝盈说得有条不紊,只见到?明宝清侧眸看过来,目光了然。
“看来,你亦有我所不知?的一面。”明宝清一寸寸摸过梨树横枝,觉得挂一个秋千在这应该很不错,“你鲜有单独出?府的时候,是二郎带你去的吗?他是贪玩的性子,不肯花那么些功夫与姊妹相处。你是否有帮他写文章应对国子监的功课?”
明宝盈小声道?,“果然不该背后说母亲的闲话。”
明宝清失笑,道?:“那我们得空进城一趟,替文先生抄录试卷。”
“好。”明宝盈应得干脆,只是眉头还微蹙着,似是放不下。
“我如果还是明府长女,自然介意。”明宝清索性答了她先前的问,道?:“我甚至会令文先生永世不得回?长安,以确保明府的脸面不被玷污。可眼下,我只是觉得,既身不由己,心?总该由己。更?何?况母亲已经做得很好了,细想想,怎么不是我们拖累了她呢?”
明宝盈默了好一会,红着眼道?:“是我想左了,阿耶都不在了,我竟还用他的眼来看这些事。”
明宝清没有再说什么,瞧着横挂树上颤着眼皮假寐的明宝锦,点了点她的鼻子,道?:“这话可不许同母亲说。”
“我才?不会。”明宝锦有些不高兴了,把脸扭到?另一旁。
可又听明宝清说:“过些时日,等游老丈收了黄麻,搓了麻绳,咱们换两根粗的来,好给?你做架秋千玩。”
她赶紧转过脸来,道?:“好!”
“元娘,元娘!”蓝盼晓此时从前头过来,面上神色既惊且喜,道?:“邵二娘身边的蔻香来了!”
明宝清连忙迎出?去,就见蔻香站在堂中?四望,腮上挂着一滴泪。
“明娘子可叫我们娘子好找,竟是一丝消息也不透,”蔻香避过身拭泪,继续道?:“我们娘子很记挂您,备了些铜子,您且用着。”
她背着个小包袱,倒出?一溜的钱串和十几封信。
明宝清本要?推拒,可看着那一沓信,一时间什么话都忘了。
蔻香一边将包袱皮搁在腹上细细叠,一边又去擦冒出?来的眼泪,“还有林郎君的信呢,几日一封,我家娘子找不见您,一见来信就愁哭一场,那日崔娘子在我们娘子跟前坏嘴,叫她知?道?您过得这样不好!去岑家问您的消息竟问不出?个头绪!逼得我们娘子在长街上守着校书郎下值,也是我们娘子性急了些,一通话把校书郎也说红了眼,他倒是知?道?您在这,可他既知?道?您在这,怎么能让您在这呢!?”
“六舅舅在家里?说不上话,守住自己的日子都勉强,不好叫他担着我。”明宝清也被蔻香这番话说出?了眼泪,问:“二娘去岑府,可瞧见邱嬷嬷了?”
她第一问的居然是一个老婆子,这叫蔻香很纳罕,也很动?容。
“没有,邱嬷嬷还在府里?吗?我们只瞧见了一位瞿嬷嬷,说是二夫人?身边的。”
明宝清眸光稍黯,思忖道?:“邱嬷嬷没有子嗣,不过有几个侄儿,可府里?合该给?她养老的,六舅母应该会安排好吧。”
蔻香正要?催明宝清看信,却见蓝盼晓给?她递茶,忙起身接过,连声道?:“罪过罪过,叫夫人?给?我递茶。”
她当即掀盖浅啜一口,很是意外,“竟是满口清香呢。”
“只是嫩竹叶芯子,家门口摘的。”蓝盼晓勉强一笑。
“那我得跟夫人?讨一些,好带回?去给?我家娘子也尝尝。”
说罢,蔻香瞧着明宝清,把那沓信往她跟前推了推。
第027章 我心昭昭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一沓信上, 蔻香说:“我们娘子都在角上写了?收到的日子,明娘子可以依着?顺序来……
明宝清指尖点拨,直接拣出最新?的一封来看。
林三郎的字一向精熟俊秀, 可映入明宝清眼?帘的却是一封运墨草草的信。
他没有得到回音, 慌乱无措的情绪全铺在了?信上。
这信不知道是在路途上浸了?水还?是淋了?雨, 亏得林家用的好墨, 不会糊散,只是如泪痕一般晕开了?些。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明明是明宝清眼?下难与他相配, 可他却反过来担心她的情意会如秋风扫尽夏炎般淡漠下去。
明宝清在心底叹了?口气, 伸手将那?一沓信拢到膝上,一一拆看。
‘汝从不汲汲于荣名,亦不必不戚戚于卑位。’
‘《淑真训》有言, 贵贱之于身也, 犹条风之时丽也;毁誉之于己, 犹蚊虻之一过也。’
‘我心昭昭, 仍贯之,如之何?’
‘盈缩卷舒,与时变化, 人生各有所乐兮, 吾独好与汝同修!’
他言语间没有丝毫退缩,反而一封封愈发坚定, 像是有什么意志催逼着?他,那?意志强一分, 他的心也就强一分。
明宝清一语不发地将信收好, 蔻香看看蓝盼晓,又看看明宝盈, 她们都不问。
蔻香忍了?又忍,到底是如邵二娘一般的直爽性子,一口气喝光了?茶,问:“明娘子,如何?”
“林宅好些日前已经有家仆回来扫尘了?。”明宝清这消息还?是从朱姨口中?得知的。
蔻香连连点头,道:“是啊,林公子约莫这两日就能来京了?,说不准已经在路上了?!”
“那?信是林宅的仆人送来的吗?”明宝清又问。
蔻香一怔,摇摇头道:“不是,是一个林家某个椒豉行的脚夫。”
明宝清稍微挥了?一下手里的信,道:“他信中?未有只言片语提及父母家族,林宅的仆人看来也并非他所掌控,我与他之间前缘难续。”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垂着?眸子,没人能看清她的心绪。
蔻香虽不那?么老?练,可她生在宅院重门里,看多了?人心世故,有种直觉堵着?她的口,叫她说不出话来替林三郎分辨。
铜钱串推来让去的,还?是留了?两捆在桌上,众人送蔻香出去。
“我很?好,让二娘子别担心我,有什么事儿就写信给我。”明宝清说着?顿了?顿,目光沿着?院墙眺望出去,又转过眸子望着?蔻香,“话说,酿白?河上游可有你们家的庄子在?”
蔻香想了?片刻,道:“有啊,不过是四房的庄子。”
“四房,是二娘子的小叔,邵司丞那?一房吗?”明宝盈记这些官职可比明宝清还?要清楚。
蔻香点点头,道:“不过七郎君已经不是太府寺的司丞,而是少?卿了?。”
“真是年轻有为。”明宝清的夸赞点到为止,蔻香面上也没多少?与有荣焉的表情,只因四房是庶出,与大房关系平平。
太府寺与司农寺的官署相近,邵七郎又做到了?少?卿之位,照理来说请他打听一下明真瑄和明真瑶的情况不是难事。
蔻香却低了?头不敢看她,嚅嗫道:“二娘子才提了?两个字,就被敲打了?。”
明宝清忙道:“我知道二娘心里有我,可千万不好为了?我的事与长?辈起?龃龉。”
蔻香来时的车马掩在屋侧,钟娘子瞧见了?没出声,等蔻香走了?才拈着?帕子走过来,满眼?好奇。
蓝盼晓道:“是从前故交,还?望钟娘子……
钟娘子摆摆手,拍拍胸口道:“我晓得。”
她不是纯粹好奇来探问的,见明宝清要回去了?,忙张口唤住她,道:“明娘子。”
明宝清转过身来,钟娘子笑?道:“前个你母亲拿着?那?扇柄小绣圈去我家借丝线来配,我那?小姑子一眼?瞧上了?,当下不好意思说,只叫我来问,能不能给她也做几个绣架,最好是一个手拿着?,一个搁桌上,就跟你们屋里的一样,再多一个可以绣衣裳的大绣架。”
“这绣架简单得很?,看都看得明白?,她打嫁妆本来不就找了?木匠吗?”明宝清不解道。
“木匠做是能做,但做新?玩意,定是狮子大开口,还?要拿了?你们的绣架去照样子,碍了?你母亲的活计。”钟娘子显然也是翻来覆去想了?的,“而且郎君哪有女娘细致啊,他知道我们绣东西要怎样才好使吗?你这绣圈是双层活扣的,能打开,能嵌住,那?个摆着?的小绣架是能滚卷起?来的,又秀气又精巧。若是一般物件,我那?小姑子还?不会开这个口。”
钟娘子都这样说了?,明宝清也不好回绝,只是钟娘子要明宝清自己说个数来,叫她有些张不开嘴。
人家本就是存着?又要东西好,又要价钱低的心思才得出这个主意的。
明宝清思忖片刻,道:“那?咱们就不说钱了?,只要周郎君使长工砍柴火的时候,能捎我们一捆就好,砍柴火实在累人。”
瞧着?钟娘子惊喜的神色,明宝清又道:“还?有做绣架所需的木料,也请周郎君备下。”
“应该的,应该的。”钟娘子喜不自胜,道:“那?我现?在就回家说去,明儿就给你们送来。”
砍柴这事日复一日,沉重烦闷,但又避不得。
明宝盈甚至松了?口气,笑道:“那我就趁这两日清闲,进城替文?先生抄卷子吧?”
“也好,可以去宣平坊的法云尼寺借住。”姐俩很?自然地商议起?来了?,明宝清道:“这回要买些纸笔回来,小妹不能再用树枝练字了?,多买一支给那?滑头小儿吧,蘸水在石板上写也比用树枝划拉要好,再就是带一本《开蒙要训》回来。”
她们十?分自然地讨论,不察蓝盼晓怔怔瞧着?她们的背影,回过神来,抬眸望着?翠竹潇潇,微微抿紧了?唇。
明宝盈去城中?抄试卷,临去前同林姨说的时候,她恍恍惚惚的,可忽然回了?神,一把攥住明宝盈的手,道:“带三郎回来?”
明宝盈哪有这等本事,跪在林姨跟前红了?眼?。
林姨拂掉她的手,再不说话,老?苗姨在旁冷眼?瞧着?。
明宝盈住在城中?没有回来的当夜,林姨不知怎的不肯歇下,起?身里里外外走了?一大圈,众人挨个解释说明宝盈过三两日就回来,只老?苗姨‘哼’了?一声,道:“人家不是想女儿来的。”
正要下床来看看林姨的明宝锦缩回了?脚,蜷进了?被窝里,决定想一点愉快的好事。
她选择回味起?晚膳时吃的豌豆饭,米饭里虽渗了?很?多粟米,但被蒸煮过后香气柔和,夏日的豆荚新?嫩甜幼,带一点点微脆,明宝锦捧了?碗细细嚼吃着?,只觉得越嚼越甜,是真切的甜味而非幻觉。
“你自己一个人美什么?”明宝清把明宝锦的小脸从被窝里挖出来,摸摸她有些濡湿的额发,不解地看着?她闭着?眼?翘着?嘴在那?笑?。
明宝锦笑?嘻嘻地拱进明宝清怀里,道:“明天?吃莴苣好不好?”
前院那?块小地里的各色香蔬都长?出来了?,明宝锦侍弄得很?用心,每隔一日就会摘拔一次草,如若不然,野苋菜就会霸道地挤满整个菜地,虽说嫩苋菜也好吃,可总也想换换口味,不能都被苋菜挤没了?。
尤其是种了?莴苣的那?一角,莴苣初生时长?得很?慢,叶片贴着?地,偶有一只小鸡逃逸出去,准是冲着?莴苣嫩叶去的。
明宝锦日日盯着?,熬到天?气渐热时,她惊讶地发现?莴苣长?得飞快,叶片茂密,茎秆直生,鸡仔们虽也长?大了?些,但也只能望洋兴叹。
“嗯,老?苗姨说茎变成白?绿色就好吃了?。”明宝锦对这些事儿记得很?牢。
明宝清合着?眼?,轻声感慨了?一句,“老?苗姨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阿耶教的呀。”明宝锦很?自然地说,“她阿耶阿娘就生了?她一个,她小时候一家三口住在万年县的福民乡里,也是种田人家。”
“福民乡?”明宝清觉得这个地名曾过耳,睁开眸子想了?想,道:“圣人还?是公主的时候,及笄那?年先皇赐下一个紫薇花园,好像就在福民乡。”
这种事情明宝锦不知道,只道:“紫薇花园?漂亮吗?”
“漂亮自然是漂亮的,而且还?很?挣钱。那?个花园集齐天?下紫薇花种,白?粉红紫皆有,”明宝清摸摸明宝锦的发,道:“紫薇花是药,治风疹、痈疽、疮疖,长?安城里大多数孩童肯定都洗过紫薇花煮出来的药浴。”
“那?我洗过吗?”明宝锦急急问,这对她来说似乎很?重要。
明宝清记不得这种事,却很?斩钉截铁道:“自然。”
黑暗之中?也感觉到明宝锦在笑?,明宝清默了?片刻,又问:“那?老?苗姨的父母是不是去的很?早?”
“是,好像是小青鸟那?般大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去世了?。”明宝锦觉得明宝清好聪明,问:“大姐姐怎么知道的?”
谁会将独女当成一个冲喜的物件?
“那?她后来只怎么过活的?”明宝清不答反问,还?好明宝锦不纠结这个问题,想了?想道:“好像是说在叔叔叔母家中?寄住。”
话说完,明宝锦意识到了?什么,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堪堪避过的一个抉择,忽然卷了?被子又缩起?来了?。
明宝清碰碰她,明宝锦皱皱鼻子,顾左右而言他。
“要是有波斯菜的种子,现?在种下去,秋日里收一波,秋日里种下去,冬日里还?能吃到呢。”
“那?阿姐给你买种子吧?”明宝清问。
“可老?苗姨说,只有大庄园里有种波斯菜,而且存了?种子都是自用,咱们从前也是这样吗?还?有白?菘、茴子白?什么的。”明宝锦困惑地问:“不过为什么呀?为什么不让大家都种呢?”
明宝清被明宝锦问住了?,为什么呢?
难道真是贫士之肠适藜草,富者之口餍膏粮?
‘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可鸟瞰之人,只会想到贵贱如云泥,下民低贱,有千般不配的。’
明宝清还?在想要不要同明宝锦说这些话,却听明宝锦开口说:“苗姨说,这样才能分了?上下尊卑。”
“嗯,因为人无我有,才会显得高?人一等。”明宝清惊异于苗姨的洞察敢言,道。
明宝锦翻了?个身,合上眼?的同时说:“我觉得不太好。”
“因咱们眼?下吃不着?了?,所以觉得不好吗?”明宝清总觉得自己这个小妹妹很?有天?然灵气。
“唔,也不是,”明宝锦一时说不出自己感觉来,只道:“旁的也就罢了?,本就是从地上长?出来的东西,怎么能占为己有呢?”
“所以说天?地莫施恩,施恩强者得。”明宝清说。
“哇。”明宝锦觉得明宝清说得很?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一种好,准确毒辣还?嘲讽,她又觉得自己有点笨,问:“三姐姐替我开蒙后,我也能说出这些话了?吗?”
明宝清忍不住笑?,道:“自然。”
第028章 祸福之阶
睡前想吃的东西, 睡醒就能吃到,明宝锦觉得没什么比这更好。
明宝锦托腮蹲在?明宝清身边,看她用自己做的小竹刀在?给莴苣削皮。
钟娘子吃莴苣只吃叶, 瞧着她们把莴苣叶都留老?了, 很是不解, 问了才?知?她们是吃茎的。
“小青鸟很馋姐姐这把小刀。”明
宝锦瞧着明宝清拇指抵着茎根一路削到底, 拎起细细一条绿缎,丢去喂鸡。
“笔都握不好还握刀?”明宝清说得明宝锦吐吐舌,不敢替游飞说话了。
莴苣削去老?皮, 嫩如碧玉, 切成寸段下?水一焯就镇进凉水中,撒盐少许,调油少许就可以吃了。
热天没人喜欢挨着灶台, 这碟莴苣做起来?简单, 吃起来?脆爽, 还有碧透好颜色, 就连一贯逼着自己生咽吞嚼那?些粗食的明宝清都觉得,算得夏日?上品蔬肴了。
“昨儿换下?来?的衣裳全在?这了吗?”蓝盼晓提着篓子又问。
明宝锦从屋里举出两只袜袋来?,又赶紧去原先明宝清住着的那?个小耳室里取了游飞给她做的一个小网兜。
“母亲, 我跟您一道去。”她想去顺便捞点鱼呢。
“不准往溪水深处去。”明宝清坐在?阶上, 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从周家要来?的大锯和刨子正搁在?她足边,明宝珊留下?的那?两只竹镯被她当做了臂钏, 高高推起双袖箍住,露出修长有力的小臂, 手拈着炭枝在?地上描描画画, 是在?琢磨大绣架的样?式。
“知?道啦。”明宝锦小心翼翼避开?她画的那?一块地,蹦蹦跳跳跟出门去。
夏日?白昼, 竹门是敞开?的,篱笆院门虚虚遮着,不挡清风。
‘周小娘同母亲身量相仿,但上身似乎要长一些,绣架的幅面做得稍大一些吧。’
明宝清想得周全,但却没有木匠那?些趁手的工具,只能是一点点锯了再刨。
正当她弄得满身木屑时,忽听见?有马蹄声停在?门口,她拿着锯抬眸看去,就见?那?有一人站在?那?绿帷帐的后头。
不敢进一步,不愿退一步。
即便那?个身影被篱笆墙上的藤萝分?割成了无数破碎的小块,明宝清还是一眼就把人认了出来?。
她有些慌乱,低头看了看铺了一地的木料,想把袖子扯下?来?挡住手,但又不想做的这样?明显。
明宝清的心思波澜不止,却只深深吸了口气,就立即朝门口走去。
院门一开?,就见?林千衡并他随从冯叔站在?外头,一身蓝袍染着灰,神情憔悴,望向明宝清的目光更满是委屈疼惜。
至于冯叔,那?张老?脸上根本就写着‘识趣些,快赶他走’这几个字。
“元娘。”林千衡直直地走进来?,明宝清行了一礼,往后退开?,道:“三郎来?了,那?进来?喝口水吧?马车最好是拴在?外头,我怕它吃了四娘辛苦种的菜。”
她这些熟稔而随意的话语令林千衡很有些恍惚,似乎她就生在?这样?一个山下?小院里。
看着她用竹簪随意挽起的斜髻,林千衡很困惑地看着那?个小苗圃,走进那?扇小竹门里。
明宝清在?木料边蹲下?身,用炭枝在?上头写名‘横一纵二?’之类的编号,然后才?用将其都堆拢到一旁去,拿来?笤帚将木屑都扫拢,用簸箕装起。
“先坐吧,稍待一会。”明宝清拿起装满了一簸箕的刨木花,拿到厨房去备着引火用。
林千衡愣了很一会,忽然跟进去,与出来?的明宝清在?狭窄的门洞里撞在?一块。
他们也曾牵手拥抱,这份浅尝辄止的亲密总是被拖得很长,从来?没有如这般一触即散。
“茶水现烧太烫了,母亲早起煮的茅根饮子已经凉了,不知?你喝不得惯,我倒觉得不错。”明宝清没有看他,侧身从他身边走过后才?道:“厨房里热,快出来?。”
冯叔的表情不知?何时缓和了许多,他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道:“茅根饮子好,清凉败火的,郎君来?喝些吧。”
林千衡跟在?明宝清身后,她叫他坐,他就坐,让他喝,他就喝。
喝了问他如何?林千衡答不上来?,他这些日?子喝琼浆都如白水。
不过明宝清现在?在?他眼前了,林千衡又喝了一大口,品了品道:“微甘清润。”
明宝清轻笑一声,这时才?做漫不经心状撸下?两只箍袖的竹镯,扯平了衣裳。
“跟我回城中住吧。”林千衡有些迫不及待地说:“若你不喜欢,我在?龙门乡上有一处庄园,有下?人有田亩,自给自足,足够你们姐妹住了。”
明宝清捧着杯子转了转,含着一点笑,道:“三郎,这不合宜。”
林千衡快哭了,忍着眼泪急忙问:“怎么不合宜?那?是我的庄子,你知?道的,它原本都在?咱们的……
“是。”明宝清点点头,道:“在?嫁妆单子上,我记得。其中一处庄子还离月牙泉很近,圣人还是公主的时候,夏日?里就住在月牙泉。”
“你若是怕……
“不是怕圣人。”明宝清知?道林千衡想说什么,截断了他的话头,逼着自己去看他那双红红的眼,道:“三郎,自欺欺人不可取,你我之间止步于此,有些心思若说出来?了,就是对我的践踏,你清楚我无法容忍。”
“元娘,有你我不会再娶再纳,你就是我唯一的妻子!”
林千衡没有赌咒发?誓,口吻甚至也不太斩钉截铁,但就是那?种平静的口吻,像是叙述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一个简单的决定。
冯叔惊慌得脸都白了,一边瞧着明宝清,一边对林千衡说:“郎君,您可不能这样?说,婚姻乃人生大事。”
明宝清没有看冯叔,但他那?种催逼的目光实在?灼烧,于是干脆替冯叔更露骨地说了一句,“婚姻,乃祸福之阶。”
林千衡的眸子睁大了一瞬,睫毛又缓缓遮落,显得那?般委屈不甘。
明宝清不忍再看他,垂眸道:“你我若再续前缘,一月两月,只觉失而复得,欣喜交加,一年两年,习以为常,渐渐生倦怠,三年四年,官场之上妾无助益,家宅之中郎君冷待。”
“你到底还是信不过我。”林千衡落下?一行泪来?,明宝清其实信他有真?心,只是不愿这颗真?心被俗事蛀空。
明宝清摸了摸自己干涩的眼睛,硬起心肠问:“明家出事已有半年之久,三郎为何现在?才?回来??”
林千衡果然不好回答,满脸的愧疚颓然。
冯叔欲言又止,看向明宝锦的目光很有些谴责意味,似乎昭示着林千衡在?家中这些时日?也是因她而饱受摧折。
明宝清瞥了他一眼,冯叔稍缩了缩,但还是那?么看着她,只叫明宝清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奈。
冯叔是打小看着林千衡长大,既希望他做出正确抉择,又不忍见?他伤心至此,更不愿他因此事误了科考。
“你回城中安置吧?此番同行的族兄族弟必定不少,你且要忙呢,等把他们都安顿好了,你自己也要多温书。等秋闱得了功名,在?父母眼中也算成材了,我,我也盼着呢。”
明宝清一席话,就好比装了火炭的铜熨斗,仔仔细细将林千衡的怅然悲苦都熨平。
她没有给出什么假设和承诺,但林千衡却以为自己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肯乖乖地回城了。
天空的雨云好像一床散而破的棉絮,正缓缓的侵占着日?光的余地。
“明日?约莫会下?雨,雨日?点灯温书,最惬意。”明宝清收回目光,又看向林千衡说:“备考要心无旁骛。”
这是叫他不要再来?的意思,林千衡弯腰站在?车上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冯叔这下?开?始感?激明宝清,笑道:“明娘子有什么需要的,老?奴备了……
明宝清心下?有些不舒服,可见?林千衡局促难安,又道:“钱自然是好,不过二?娘已经私下?给了我好些,我不缺钱,冯叔若有帮我的意思,倒有几样?东西,我很想要。”
“什么?”冯叔侧眸看了林千衡一眼,警惕起来?。
“茴子白、波斯菜和白菘的种子。”明宝清每说一个,冯叔眸中警惕就消散一分?,而困惑陡生。
“好。”林千衡就算是不明白也会答应。
冯叔也忙不迭道:“明儿就给您送来?。”
明宝清别开?眼抬首看向云,轻道:“多谢,今日?大雨若能浇透,明日?育苗
省两担水。”
天上的云相是雨云无疑,冯叔笑道:“明娘子都已经学会看云了?”
林千衡道:“冯叔,不要乱说。”
明宝清却坦然道:“是啊,同一位老?丈学的,不过我只是学了点皮毛,老?丈若看一眼这云,都能说出这雨会在?几个时辰之后下?,雨大雨小,雨急雨缓。”
游老?丈这观云辨日?的本事,合该去钦天监拿俸禄才?是。
林千衡依依不舍地走了,他将身子探出半个马车,明宝清看着他摇摇又晃晃,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了。
“元娘。”挎着一盆湿衣归来?的蓝盼晓一声唤,明宝清却没有迎上去,而是转身避了避,收拾好了神色才?转脸,又伸手同她一道抬盆。
“谁来?了?”蓝盼晓看着马蹄车辙印,问。
“三郎回京了,来?看看我。”明宝清故作轻松,又问:“小妹呢?”
“同小莲和小青鸟在?溪边玩呢,你放心,苗姨教?他们用草编篓子设陷网虾鱼呢。”蓝盼晓早看出她神色不对,惊喜的声调也落了下?去,“三郎说什么叫你不高兴的话了?”
“若是叫我不高兴的话,又何必马不停蹄地跑到我跟前来?讲呢。”明宝清在?晾衣的竹竿前停下?,弯腰拿起一件明宝盈的衫子抖开?。
蓝盼晓觑着她的神色,揣摩着说:“三娘和四娘乖巧,我带着她们也不吃力。三郎若有那?份心,其实……
“在?别人看来?,我其实唤您姐姐更合适。与我相较,您才?是那?个本可以不挑担的人。”明宝清抻了抻衣裳,说。
两人都红着眼不去看彼此,蓝盼晓道:“我是个没地方去的人。”
“这是浑说了,我们都是因为您才?有了这个落脚地。”明宝清蹲下?身,拎起一条湿淋淋的床单说,“母亲别以为我为了妹妹们舍弃了什么,三郎有心又如何?多的是人不肯。”
“跟着三郎来?的还有谁?随从也敢同你摆脸色?”蓝盼晓追问着,接过床单另一头开?始拧。
“摆脸色虽不至于,可,”水滴滴答答落下?,明宝清忍了很久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既想我磨灭三郎的心意,又要我不伤他,既不能使他对我太过不舍,又不能泯灭他的心志,误他前程。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要求这样?多?”
明宝清说得声音发?颤,整个人也终于支撑不住,但也只是扶着墙头哭了几声,蓝盼晓搂了她一会,她便抬起头,抹掉眼泪,抖开?衣衫,道:“明日?恐会落雨,能早晾干一分?是一分?。”
第029章 静宁观
明宝清所?估计的?那场雨寅时就开始下了?, 下到天亮还在下,明宝锦迷迷糊糊坐起身?以为还在日?暮,又倒头睡去, 只是?片刻后她忽然发觉明宝清不在, 起身?出去看, 发现?蓝盼晓也不在花厅榻上歇着?了?。
因?为烛火摆在花厅可以分光给左右, 蓝盼晓还能多绣几?针,所?以她就一个人睡在了?花厅,让明宝清和明宝锦睡在了?内室。
推开屋门, 雨声一下逼近, 蓝盼晓和明宝清正在檐下做活计,绣帕子凿榫卯,偷那云缝雨幕里的?一点光。
小鸡们被?放进了?堂屋里, 正探头探脑的?啄着?石头缝里新冒出来?的?杂草, 偶尔一滴雨落在脑袋上, 惊的?它们一蹦。
方桌边所?有的?椅都空着?, 明宝锦偏偏拿着?一个菜团子挤在蓝盼晓和明宝清中间。
菜团是?蓝盼晓早起现?蒸的?,苋菜粒和豆角都剁成细粒粒,裹上一点点的?粗麦粉。
豆角是?种出来?的?, 苋菜却是?沿着?墙缝长出来?的?, 掐了?几?回?了?,越掐越繁茂。
明宝锦越嚼菜团子越觉得?有股子鲜, 问:“母亲把我昨天捞回?来?的?小虾米也剁进去了?吗?”
“你这小嘴怎么就这么灵?”蓝盼晓笑道?。
小鸡们据守在明宝锦下巴底下,等着?她漏嘴巴掉食下来?, 但很?可惜的?是?, 明宝锦的?嘴巴不漏,一粒菜也没掉地?。
它们不依不饶地?追着?明宝锦, 直到她进了?雨里才罢休。
弯弯曲曲的?乳瓜藤叶爬满了?整架,在雨水的?击打下轻颤着?,明宝锦搭着?斗笠去数乳瓜崽,每天早起都要数一回?才安心。
雨水渐渐停了?,日?头也干脆地?露了?面,残余的?水汽消散飞快,不知是?哪只最勇敢的?小鸡试探了?一下,随即欢快地?带着?大家?蹦进地?里找食去了?。
明宝锦也是?那群小鸡中的?一员,她要同游飞去采山槐。
除了?蓝草之?外,陶家?染坊还收槐花,未开的?花苞能制出嫩绿色,若是?已开的?花,则可以绞出黄绿色来?。
“这才下了?雨,山上湿滑滑,怎么好摘呢?”蓝盼晓问:“而且槐花串上都是?水,会压秤,陶家?不肯收了?怎么办?”
“小青鸟说,下了?雨槐花上就没有树蚁了?,天晴的?时候一串花上全是?,抖都抖不完呢。因?为下雨天路难走,槐花串子也比晴天的?要干净,所?以他家?还是?一样的?价呢。”明宝锦同游飞在一处,倒成了?个杂学家?。
陶家?除了?收槐花之?外还收蓝草,陶家?的?山头和田地?全种了?蓝还不够,青槐乡上有不少人家?替他家?种蓝。
种蓝这营生不差,十亩的?收成抵得?过稻谷一顷,但蓝草侍弄起来?绝不比水稻简单,同样需得?一遍细耕,三月浸种始发芽,五月新雨后,亦得?开辟分栽,若雨水多久浸则色不佳,若久旱则减收无收。
明宝锦零碎的?时间都在陶家?田里采蓝,夏日?天亮得?早,游飞会先来?叫门,进来?喝上一碗稀粥,有时候卫小莲也会偷偷从卫家?出来?,掩在树后等他俩一起去采蓝。
与去山里采摘蓝草相比较,在田地?里采蓝的?工钱要低一些。
蓝草喜阴,但若在山阴面种植,大部分山地?粗粝又不适宜,所?以在山间的?蓝草田都是?零零碎碎,光是?走过去就要耗费不少力气,更何况山头还有野物?出入,莫说明宝清不许了?,就是?游老丈也不肯游飞为多挣几?个钱而去犯险。
青槐乡上的?槐树虽说到处都有,不似蓝草田在冷僻处,但明宝清还是?不放心明宝锦和游飞两个孩子进山去,只怕他们越走越深,就起身?抖了?抖木花,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卫小莲今日?不能同去,卫三嫂下田去了?,她要照看两个弟弟。
小婴孩包在被?褥里,栓在她背上睡着?,小童亦趋亦步地?跟着?她走。
卫小莲自己还没长大,就先做了?娘。
“明娘子。”卫小莲仰着?脸对明宝清说:“我阿娘想托你给我阿爹写封信。”
“等后天吧,三娘去城里买纸了?,现?在家?里没信纸。”明宝清说的?是?实情,卫小莲却以为只托词,愣愣地?看着?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直到明宝锦笑嘻嘻道?:“等三姐姐回?来?了?,我就喊你去!”她才松了?口气,又拖着?两个弟弟回?去了?。
被?惦念着?的?明宝盈此时已经在东市的?坟典行里抄了?小半个时辰的?书了?,临出门前从昨夜的?寄宿的?道?观里借来?的?油伞就搁在她脚边,雨滴沿着?伞面滑下来?,在她脚边蓄成了?一汪浅池。
因?法云尼寺屋舍瓦漏正在修缮,所?以暂不接待外客。
那时已经快宵禁了?,明宝盈想起自己在法云尼寺边上见到过一间小道?观,上书‘静宁’二字,就向比丘尼打听是否是坤道道观。
“是?倒是?,只不过那间静宁观是私家所?有,平日?少见其招待外客,小娘子去问问也好,总不好耽了?宵禁。”
明宝盈敲了?许久的?门都未开,只有门上小洞忽露出一只眼来?,骇了?她一大跳。
听她说明来?意,对方起先是?不大肯的?,但忽得有人问了一句什么,这声音似曾相识,但明宝盈又想不起来?,而且门洞当即拉上了?,隐隐有问答交谈声
响在门后。
明宝盈说了?声‘打搅’,正要走时门洞又开了?,里头人问明宝盈家?门。
听她说了?,又不知为何沉默了?一阵,过了?会子,却又就将门打开了?,门后是?个老嬷嬷,向她敞开满院的?幽静雅致。
明宝盈抬眸看了眼‘静宁’二字,只觉得?这道?观名副其实得?很?。
引路的?嬷嬷不怎么说话,吃喝却很?周到,床褥也干爽洁净。
明宝盈一夜好睡,早起吃过的?芝麻胡饼和甜糜子留香到现?在,可以供她支撑整整一日?。
坟典行收录的?卷子并不是?白白拿出来?给人抄的?,明宝盈又舍不得?那几?个钱,只能是?抄书来?替。
初来?时,坟典行掌柜理也不理她,明宝盈面红耳赤地?站了?好一会,捡了?张废纸上用指尖蘸墨试字给他看。
掌柜忙好手头上的?账,扫了?眼她的?字,娟秀端丽;又看了?眼她的?人,斯文清新,就从脚边书堆里抽出一本传奇掷给她,道?:“这本传奇抄三本来?,就让你抄卷子。”
这是?近日?长安城里卖的?最好的?传奇,叫做《春闺梦》。不过这个‘最’,只是?私底下的?。
明宝盈都还没打开这本书,就听见身?后那些扎堆抄书的?穷书生发出闷闷的?窃笑声。
粗略一翻,书页闪动间淫词艳语句句迸现?,明宝盈努力驱开攀上面庞的?热意,定了?定神道?:“如果抄四本的?话,可以再让我抄一本《开蒙要训》吗?”
“可。”掌柜本以为明宝盈会央求换一本,换一本他是?不肯的?,现?下就这本书卖的?最好,供不应求,别的?书犯不着?用她来?抄。
“那好,劳烦您给我一副纸笔。”
她既干脆,掌柜也干脆,叫店里杂役从后头搬来?自家?小女儿的?矮木案给她用。
明宝盈寻了?后窗边上的?角落,拿来?蒲团坐下抄录。
“她抄的?这几?本,掌柜可得?卖高价了?!”有个总往明宝盈这边看的?书生倚在柜台前,一边看掌柜算钱给他,一边玩笑道?。
“她又不是?柳公颜公,能卖什么高价?”掌柜捋捋胡子,用短杖勾出几?个铜子递给书生。
“《春闺梦》这书,再配上女娘的?笔迹,那可惹人遐想多了?,多要十个子不为过吧。”书生一边说一边拧头看明宝盈,想看她窘迫羞恼的?表情。
明宝盈应该听得?见,可她像是?没听见一般,只挽了?挽垂到眼前的?碎发。
掌柜懒得?搭理那书生,叫他拿了?钱走人。
抄书抄至午膳时分,好些人散去觅食果腹了?。明宝盈不吃也不喝,直挨到坟典行晚上关门才回?静宁观吃了?一大碗的?葱油菌丝斋面。
次日?又来?继续抄,她抄过一本之?后,速度愈发快,已经能半抄半默了?。
掌柜见她下笔如飞,深怕她糟蹋了?自己的?笔墨,不过一看她交上来?的?书,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疏落得?当,即便没有朱砂红印划行,字也是?一竖一竖,端端正正的?。
“可以抄卷子了?吗?”明宝盈小心翼翼地?问。
她倒不是?惧怕眼前这个留着?长髯的?掌柜,只是?这坟典行里往来?的?客人全部是?儿郎,就算是?书生,也不是?各个文质彬彬,得?体有礼的?,他们虽做不出太无礼的?举动,但光是?那一种戏谑油滑的?目光就令明宝盈很?不舒服。
掌柜长了?些年岁,妻小又住在铺后,他望向明宝盈的?目光就要平和端正得?多。
“卷子抄好没有,先给人家?匀一匀。”掌柜朝她身?后那群书生喊道?。
明宝盈又费了?一日?去抄卷子和《开蒙要训》,笼统算起来?在静宁观白睡了?三夜,白吃了?六顿。
临出门前蓝盼晓给她的?铜子都没怎么用上,纸笔就是?在坟典行里买的?,掌柜给了?便宜,还说让明宝盈有空的?时候再来?抄书。
明宝盈道?了?谢,用剩下来?的?铜子买了?一小袋绿豆,打算捐给静宁观。
这几?日?明宝盈在静宁观吃得?太好,好得?都叫她有些心慌了?,当她说只要素面就可以,那老嬷嬷硬声硬气道?:“吃你的?吧,就你还能吃得?了?多少?”
抱着?绿豆从街市口穿过时,明宝盈看见一位女官手举布告骑马而来?,她好奇地?站定,看着?那位女官翻身?下马,展开布告通读一遍后,又令人张贴在板上。
在皇城中,张贴布告不是?什么新鲜事,昨日?明宝盈还见到一张告知圣人将于六月莲花节那日?开放城郊皇家?别院金鳞池南苑的?布告,意在与民同乐。
那张布告一出,街市口可谓是?人头攒动,百姓们喜不自胜,奔走相告,哪像今日?这布告,只引得?众人偏了?一下头,驻了?一瞬足。
不过明宝盈不一样,她直直朝布告走去,仰视着?布告上的?每一字。
‘于永崇坊设女学,以考取录。’
‘三甲得?五十银,前二十免除束脩。’
‘身?家?清白者皆可参试。’
明宝盈站了?太久太久,久到武侯都开始狐疑地?瞪着?她,驱赶她走。
她满心满眼都是?这件事,直到那冷刀在她眼前一撞,她才抱着?绿豆袋跌走了?几?步。
“啊老人家?,对不住。”她恍惚间险些撞到了?一个老者,连忙侧身?避过,继续穿过街市要回?静宁观去,不曾留意那老者惊愕的?目光一直跟着?她。
冯叔刚从坟典行里买了?春闱前几?名的?卷子,明宝盈打他跟前擦过,叫他捏着?试卷一时怔住,刚想辨一辨清楚,就见林千衡撩开车帘伸手接卷子。
冯叔连忙收回?目光,将卷子递给林千衡。
林千衡丝毫不察,粗粗一览手中试卷,下了?论断,道?:“十三郎的?确是?不及人家?,不过他年岁还小,也不急。”
冯叔心不在焉地?附和了?几?句,觑着?明宝盈的?背影。
她似乎怀抱着?什么东西,所?以微微佝着?背,靛蓝的?布条缠裹着?发髻,垂在肩头,从背影看,只是?个单薄了?些的?寻常女娘。
冯叔想起方才匆匆一瞥时,她面上那种满是?表情迷茫困恼的?神色。
‘可怜呐。’
冯叔在心里发着?慈悲,又想起前日?送种子给明宝清时的?情景。
明家?的?那个小小女娘高兴地?像是?天上掉银子了?,笑眯眯地?请他坐下喝茶吃,一口一个‘冯翁翁’‘冯翁翁’的?叫着?。
明宝清出言纠正她,冯叔替明宝锦捏一把汗,却听明宝清只是?觉得?在冯叔和冯翁翁这两个称呼之?间差了?辈分。
其实他这样的?人,仅仅只是?在下人堆里有些脸面。
‘冯叔’不过是?府里郎君、娘子们看在他是?经年伺候的?老人了?,算是?给脸面的?一个叫法。
论上他的?年岁,这小女娘是?该喊一声‘翁翁’了?。
‘可怜呐。’冯叔又大发感慨,‘明家?的?小娘子们竟都把自己当做和我一样的?人了?,唉。’
第030章 蓝草
每当槐花花期来临时, 陶家染坊的院中总是扬着黄绿、嫩绿的布帛绸缎,有时候没地方晾,杆子就会撑到门口去。
若是晴好有风的日子, 那些布帛绸缎就会在风里高高扬起, 翩翩落下, 像是山的波浪或者是风的颜色。
因为陶家刻意种植的缘故, 蓝草可供采摘的时期比槐花长很多。
除了低阶官员的官服以蓝绿居多这一缘故之外?,蓝草染色经久耐用,还有驱虫消炎的效用, 蓝色是平头百姓少有的几种可以穿得起的颜色。
侯府的庄园里也有种蓝草, 明宝清虽只巡过两次蓝草田,但每年都能在账册上瞧见蓝草的进项。
“蓝草,不是可以一年两摘甚至三摘的吗?”
出来监工的陶老丈上下扫了她一眼, 表情?有些鄙夷。
他的儿媳陶二嫂是个笑?面人, 正准备打圆场, 又听陶老丈没好气对明宝清道:“你知道什么??!”
明宝清想了一想, 据实答道:“我不知道蓝草的习性,只是依据账上出入可知,蓝
草最多时一年可三采, 端午后?一采, 立秋一采,寒露一采, 不过卖价稍有不同,立秋时采的蓝草称作优叶, 可代税征, 不过大多是年份还是只有两采的。”
“不一样?的。”陶老丈俯身细细整理?草叶,将它们一叶一叶的捋好, 堆在竹编筐里,道:“你说?的那种蓝草应该都是贵人庄子在种,我这小门小户的买卖,哪弄得来?”
“您可有试过去弄?”明宝清问。
陶老丈直起身,鼓着一双牛眼看明宝清,警惕又困惑。
“老朽是有什么?地方招惹小娘子了不成?竟要这样?陷我于不义?”
陶二嫂听他越说?越离谱,忙道:“明小娘子不过是闲话罢了,您又何必说?这样?的话来吓她?”
“我怎么?是吓她?那巡田的汉子举锄举耙的,你吃得消还是我吃得消!?”陶老丈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激动,就彷佛他曾被人那样?追打过。
明宝清瞧着这个藏不住心思的坏脾气老头,又听他硬声硬气道:“人家是落毛凤凰,咱们是走地山鸡,你同她们攀什么?交情??!”
明宝锦和游飞刚从陶二郎处结了工钱,正高高兴兴从黄绿飘摇的光影下飞奔出来,叫道:“阿姐!”
明宝清扬起双臂搂住了扑过来的小人,从袖中竹镯上抽出帕子给明宝锦擦汗,“老丈别生?气,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陶老丈睃了她一眼,见她拈着帕子越过明宝锦去擦游飞额上的汗珠,又是意味不明的一声冷哼,随即拿过扁担,要挑这满满两筐蓝草进去,才?出来的陶二郎见状忙阻止,道:“阿耶,我来我来。”
明宝锦笑?眯眯把?几个铜子倒进明宝清手里,眨着眼睛像是期盼着她的夸奖。
“小妹真是能干极了。”明宝清从来不吝啬夸赞,摸着明宝锦手上那些一时难洗净的蓝斑,只觉得像受伤后?久久不退的淤青。
她望着明宝锦笑?弯的眸子,像是自说?自话般道:“明家的蓝草田有很大一部分在山头上,位置虽然比较隐蔽,但知道大概方向?的话,也不难找。”
陶家父子顿住脚,彼此看了一眼,又扭脸看她。
回家的路上,俩小孩一直在偷偷打眉眼官司。
明宝锦眨眨眼,游飞努努嘴;明宝锦皱皱鼻子,游飞摇摇脑袋。
“当然算偷。”明宝清忽然出声,像是给自己判了罪责。
俩小孩顿时安静了,不敢搞什么?小动作了。
“不算不算。”游飞小声嘀咕,见明宝清瞟自己,他又抬高了些许声音,斩钉截铁地道:“算劫富济贫。”
明宝清忍不住轻笑?,道:“你啊,总能说?通一番道理?。”
“本来就是嘛。”游飞越说?越有底气,道:“就当是风刮来的,鸟叼来的,马蹄碾来的。婆婆丁的种子会飞,苍耳的种子带刺,种子生?性就想四处跑,人是拘不住它们的。”
明宝锦不住点头,道:“冯叔不是也把?白菘、波斯菜和茴子白的种子带出来了吗?”
“啊,那些种子。”难得见游飞捂上了嘴,小声道:“我翁翁说?等秋日里有了收成再谢谢你们。”
这油滑小子刚还说?种子长腿四处跑,但明宝清给他的那点菜种子,他和游老丈也是偷偷摸摸种在屋后?头的。
冯叔带来的种子毕竟太少,两家一分就不剩了。自顾不暇,哪有兼济天下的善心呢?
小院屋前屋后?都重?新整了地,明宝锦把?白菘种在前院,把?波斯菜和茴子白的种子种在了后?头。
白菘虽稀罕,但初生的芽叶瞧着和寻常菘菜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口感更好罢了。
这两日她和老苗姨盯鸡好似盯贼,生?怕它们偷吃了种子。
明宝盈昨个晚畔才?从城里回来,走了半日,又连着几日抄书费精神,她生?睡了一夜又半日,起来时瞧见林姨坐在她边上,捧着那本《开蒙要训》在看。
林姨不太识字,但偏就这一本她还认得,因为明真瑶满五岁时正要开蒙,备好的书册里就有这一本。
“阿姨。”明宝盈轻唤一声,正想把?书抽回来,林姨却忽然搂紧了书,笑?着看她,“你见到阿瑶了?”
林姨好久没有这样?对明宝盈笑?了,那一瞬,明宝盈甚至以为自己在梦里。所以等明宝盈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点了头。
“他好不好?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他?”林姨欣喜地问。
明宝盈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咽刺,“好,次兄护着他呢,只,只是他们不大能出来。”
明宝清和明宝锦此时走了进来,想要寻那本书。
林姨对身后?的响动充耳不闻,满眼失落地问:“我儿,你怎么?寻到你弟弟的?”
明宝盈看着林姨眸中神采,实在不忍这种光芒退灭,嚅嗫说?了个谎,“他,他叫司农寺分至学寮做洒扫的活计了。”
对上明宝清不解的目光,明宝盈垂下了眼眸。
饶是这样?,林姨还是露出了颓然的表情?,片刻后?又追着明宝盈问:“我什么?时候能见他?”
“学寮也是官家地方,不好进的,等我攒些钱,再做打算。”明宝盈柔声宽慰着林姨,伸手缓缓将《开蒙要训》从她怀里抽了出来。
明宝清接过那本书,没有当着林姨的面再问什么?问题,就与明宝锦一道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明宝盈也走了出来,有些局促地在明宝清身边坐下,看着她蘸水在一块平整石板上教明宝锦写?好一个‘真’字。
“我刚睡醒,糊里糊涂的,被阿姨一问,竟顺着她的意思说?见到三郎了,还说?瞎编了一通,说?三郎被司农寺分到学寮里做奴仆了。”
“贱籍奴隶若没有打通关节的,哪有这样?好的去处,学寮里的下人大多是清白身,或是色役充任,或还拿月钱呢。”明宝清看着明宝锦笔下的‘真’字慢慢落成,微微蹙眉又道:“虽是扯谎,可怎么?会忽然想到说?是去学寮里做奴仆?”
明宝盈犹豫着没有说?话,明宝清也不催她,半晌后?才?听她道:“许是因为在城中看了一张布告,上头说?圣人要开办女?学,所以记着了。”
“女?学啊。”明宝清轻叹一声,道:“圣人登基,于女?娘来说?还是有些好处的。小妹,写?个‘女?’字我看看。”
明宝锦忽被抽查功课,连忙蘸水写?‘女?’,一写?出来她就苦了脸,怎么?扁扁矮矮,像是肩负千钧,不堪重?压?
明宝清被这个难看的‘女?’逗得笑?了一声,握住明宝锦的手助她运笔。
“女?之一字,似人屈膝抱胸跪,虽有妖娆之美,却无中正气节。”明宝清轻轻摇头,道:“其实我也写?不好,三娘,你来试试。”
明宝盈接过笔时,神态举止就变了几分,明宝锦说?不上那是种什么?感觉,只见她目光之中有种别样?神采。
“写?‘女?’又不是写?‘男’字,男字分‘田’与‘力?’,意味在田间出力?者为男,所以写?‘男’字时落笔分上下,而女?‘字’则可以一气呵成,若不喜妖娆之态,可仿小圣的行书。”
明宝盈说?着话,也不耽误写?,笔尖写?出的‘女?’字端正清逸,横勾有力?。
明宝锦再看看自己写?的那个‘女?’,无比庆幸青石板沁水快,已经模糊了好多。
明宝清看着明宝盈写?的那个‘女?’字渐渐变淡直至消失,缓声道:“那布告上还写?了什么??”
明宝盈自然盼着明宝清问,但她问了,就意味着她早就看破了明宝盈的那点心思。
她有些羞愧地看向?明宝清,道:“以考取录。三甲得五十银,前二十免除束脩。大姐姐,咱们要不要去试试?”
明宝清与自己姐妹说?话,从不打些弯弯绕绕的主意。
“既设了女?学,又是以考取录,总不可能考针黹厨艺。若论文章学识,我不觉得自己能考到前三甲。”明宝清道。
她并不是不聪明,只是对那些咬文嚼字的文章没什么?兴趣,更别论明宝盈代明真瑜写?的那些官样?文章。
“这女?学初设,未必会有那么?些女?娘去考,越是出身贵重?的,越要谨慎揣度,我觉得参试者多会是一些商贾、小官家的女?娘。若是这般,咱们还请了正经女?师在家中教过的,怎么?会考不过?。”
明宝盈说?话表情?和口吻皆是认真笃定的,明宝清瞧了她一会,笑?道:“唔,且某人还勤奋好学,兼做国子监的课业。”
“阿姐。”明宝盈歪在她身上嗔道,顺便把?明宝锦也搂进怀中。
明宝清摸摸两个妹妹的脑袋,对明宝盈道:“那你去考吧。不必操心家里,万事有我在。”
“阿姐不去试一试吗?”明宝盈觉得很遗憾。
“你既是揣摩到这女?学背后?的牵连,若你我都去考,考不过便罢了,但说?的自大一点,若名列三甲,拿了银钱回来虽好,可会不会太点眼了些?三甲是要给谁看的?”
其实明宝盈应该想得到明宝清这些话,她甚至连考生?的出身都揣摩得七七八八了,怎么?会想不到圣人有很大可能会过问三甲的文章,她只是太在意女?学这件事了。
“那我也不去了。”明宝盈很不甘心地说?。
“你去呀。”明宝清可不是要磨灭明宝盈意气的意思,她柔声解释道:“你没有我那样?刺目,也不会太令岑家的某些人觉得如?坐针毡。”
明宝锦懵懂地眨着眼,只是望着明宝清平静的面容。
而明宝盈的眉头松了又紧,她替明宝清觉得委屈,忍不住趴在她膝头悄悄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