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炙羊肉和牛肉索饼
但凡是隶属司农的贱民, 女?奴若是针黹出众,尚可入掖庭做些?缝补的活计,若没有一技之长, 大多是进厨膳, 而男奴则是去官田之中耕作居多。再者, 奴婢律比畜产, 自然可赏赐,任由各种王公侯爵取用。
这些?贱民奴婢依据年岁分为三等,四岁以上?属小口, 满十?一岁则为中口, 年满二十?才叫丁口。
所以明?真瑶和明?真瑜一个属小口,一个属中口。他们刚入司农寺时已经错过了?冬日的袄和袜,眼下能够蔽体的不过是春日发?的一衫一鞋, 明?真瑜还?多一头布一袴子。
两人一季的口粮加在一处, 也不过两升一合。
严观的手?没那么长, 明?真瑶、明?真瑄在司农寺的时候他打听不到太细致的消息, 只知道还?活着?。
但他胜在有些?人脉,兄弟俩一有动向,严观就得了?消息——明?真瑶不日就要被拉去蓝田县的官田耕作。
“这已经是人家打点过的去处了?, 你还?打点什么?蓝田县离长安又近, 多少达官显贵在蓝田县置别业?那官田是驿田来着?,看守得没那么严苛, 克扣粮食也没那么狠。”
坐在严观对面,剥了?一桌子花生蚕豆壳, 穿着?京兆府号衣的王阿活边嚼巴边道。
王阿活的身手?脑子皆比不得严观, 在京兆府的差事是严观替他引荐的,但那么多年过去了?, 他从京兆府的守门?卒子跳进金吾卫,虽然隶属京兆府调遣,但身份却?是高了?一层,可严观却?还?只是不良帅。
两人是打小的交情,王阿活坏笑着?又叫了?一份羊肉,说:“你怎么好?端端心疼起明?二郎来了?,他长得也不怎么样,都没你自己?俊。”
“滚啊。”严观一脚踹在他凳上?,直叫王阿活跌了?个仰倒,捂着?屁股站起来,叫嚷着?要上?一坛子好?酒来活血祛瘀。
在王阿活的怪叫声中,严观显得太过沉默了?一点,等那颤颤巍巍的一大碗白煮羊肉和一大碟孜然炙羊肉被摔上?桌时,他拿起筷子在半空中悬了?半天,瞧着?王阿活风卷云残般吞肉灌酒,道:“谁打点的?可是姓林?”
严观只以为自己?插手?晚了?,心里稍稍有些?懊丧。
“这我没打听啊。唔,你要是在意,我给你打听打听去。”王阿活吃得一嘴油,用手?心手?背随便抹了?抹,见严观那干干净净的吃相,他‘嘁’了?一声,咧嘴笑道:“你身上?这些?被你阿耶打出来的样子,真都刻进骨头里了?。”
“拿荆条把你满背抽烂试试,我保准你也学得好?。”幼时跟严观一起挨严九兴打的记忆可谓惨痛,王阿活赶忙呵了?呵腰以示告饶,小声嘀咕道:“那还?不如杀了?我呢。”
“明?三郎呢?他有没有动向?”严观没理会他的嘟嘟囔囔,拿出一把匕首把胡饼剖开?,拿起炙羊肉夹了?进去,裹起来狠咬一口。
因不加什么胡荽、胡瓜之类的,所以口感膏腴油润,孜然香气?点睛。
这炙羊肉肥瘦相间,渗出来的肉汁肥油黏着?剖开?的胡饼,把那发?韧的面饼浸得酥烂喷香。
“那孩子,五岁?六岁?”王阿活嗦了?几口汤,也抄起一个胡饼效仿严观的吃法,道:“这年岁,应该还?在司农寺里受调教,调教好?了?,七八岁的样子,再送进贵人们府上?。不过他还?在司农寺,我可没那么手?长。”
严观也清楚王阿活的斤两,只是想从别个衙门?摸一下明?真瑶的处境,道:“我早些?时候吩咐过阿季留意,他明?日休沐,我去接他回家。”
王阿活塞了?满嘴,含糊不清道:“有门?,阿季是太医署的低阶医官,常有去给贱籍奴隶看病的。”
刘季同严观也是少时的交情的,他早年间在药铺里做个小徒弟,一天到晚碾药材、搓药丸,除了?这两件事外,还?要替郎中哄孩子换尿布,连个医理的边都没摸到。
严观那时候已经跟着?严九兴当上?不良人了?,替刘季出了?两回头,拿了?郎中的把柄,人家只好?掏了?点真东西教给他,但也只够入门?的。
末了?还?是靠制药丸这一项技艺,再靠严观卖了?个人情进的太常寺太医署,一日日偷听偷学,也算争气?,从个小学徒当上?了?小医官。
严观在承天街的东门?等刘季出来,这小子没有王阿活那么多花花肠子,但凡休沐就是乖乖回家去,行踪很好?拿捏。
刘季一瞅见严观就蹦跳着跑过来,忒大个药箱甩在身后上?上?下下,‘叮铃咣当’地响,把他衬得更瘦了?。
“阿兄!”
刘季这个名字,意味着他是家中最小。
可父母一死,上?头的兄长都当他是累赘,刘季早也断了?亲,在街面上?挣扎长大的时候反倒认了?几个兄弟,其中最受他信服的就是严观了?。
“你在太医署有没有吃东西啊?怎么一点都不长肉?”
严观骑在马上?,看他觉得更矮瘦,然而下来一瞧也没好?多,总感觉那药箱能给他坠一个仰倒。
“当然有吃。”刘季见严观伸手?,就把药箱给他,由他搭在绝影背上?。
刘季和王阿活都买不起长安城中的院子,还?没成家立业,也没有赁一间的必要,平日里都住在官廨衙门?,一两日的休沐,便在借住在严家。
虽是这样,但他们一个个有差事,休沐的时间也不常能凑到一块去,能把他们几个都见全乎的,只能是严家的老?仆吴叔了?。
从前这几个兄弟虽与?严观交好?,却?不怎么敢来严家,只因严九兴的脾性太暴烈,且阴晴不定,一个看不惯的,不论是不是他的儿子,统统一顿打。
严观几个兄弟好?友都被严九兴暴揍过,但严九兴去世的时候,他们跟严观一样守足了?七天七夜。
“我也惦念着?要同你说呢,那个明?三郎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年岁太小的奴隶都是自生自灭的,也没人来太医署请医官。因我偷偷留意着?他,不见人了?,就去下房找他。唉,就躺在一张单席上?,身上?脸上?落些?好?些?蚊蝇都没力气?赶,烧得昏昏沉沉都开?始说呓语了?,‘阿姨阿姐’胡乱叫一通。我给他拧了?块凉帕子,他睁开?眼,还?管我叫阿兄,看着?是真可怜呐。”
“现下那孩子怎么样了??”严观问。
“孩子年岁太小,我请教了?医官拿捏分寸,给他开?了?几副
药灌下去,烧是退了?,就是虚得很,但起码见我不叫阿兄,知道叫医官了?。后日回去,我想着?带些?蔗糖给他吃,补补元气?。”
“好?,但你别全给他,见他一次给他一次,叫他直接吃完。他一个小小人,守不住一丁点好?东西的。”严观皱着?眉道。
刘季连忙应了?,他是个心肠很软的人,说起这事来也是唏嘘不已,直到吴叔端着?两碗索饼搁到桌上?,他深深嗅了?口飘着?的浓香,才唤起他难得休沐的喜悦来。
“牛肉?这可稀罕了?。”严观见他发?馋,笑道:“吴叔也是厉害,怎么弄到的?”
“小郎也别笑我,这只是牛骨头熬汤而已,老?奴在菜市口碰见的,去得晚了?,没什么肉,说是去山头上?吃草的时候不小心遇上?野狼了?,逃跑的时候跌下山去摔死的。”
牛骨上?的肉其实还?很不少,筋头也炖烂了?,两人一吃起来就停不下来,像是被逼着?不吃完了?不许抬头。
与?馎饦的扁面片不一样些?,索饼更纤长柔韧,吴叔是制饼类吃食的好?手?,他面和得好?,汤饼、蒸饼自然都会好?吃,年岁大了?,身上?这酸那疼的,但等自家小郎君回来时给他做一碗,还?是能吃得消的。
严观见吴叔出去了?,才从碗底翻上?一沓从骨上?削下来的牛肉,夹进刘季碗里。
“阿兄你吃,你……
严观直接打断他,问:“有没有法子给明?三郎弄去司农寺的温泉汤监里做活?”
刘季的脑子不能同时做两件事,艰难把脑子从‘真呀真好?吃’转到‘明?三郎的去处’这件事上?,想了?老?一会,道:“温泉汤监还?真是司农寺里难得清闲的地方?了?,可明?三郎还?太小,得找个老?道的人带着?他教。”
“你去访人,若要银钱我来出。”严观说罢才捧起碗来喝汤,扒拉碗底的一片牛肉入口。
刘季不像王阿活那样早早就缠着?严观问这问那,乱开?玩笑,他照看了?明?真瑶多时,直到现在才小心翼翼问一句,“阿兄,你做甚么这样照拂明?三郎啊?”
“我欠他长姐一个人情。”严观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落在了?半空中那几羽细小的尘埃上?,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在回忆什么挺久远的事情。
刘季不是刨根究底的性子,这句解释就够了?,他不再问,把一碗牛骨汤索饼吃得干干净净。
“阿兄,明?日你也歇一日吧,我给你灸两针,松泛松泛。”
严观警惕地看着?他,眼神是不加掩饰的质疑,看得刘季十?分心伤,没底气?地嘀咕着?,“我近来很有些?长进。”
“明?日莲花节,我要去金鳞池南苑盯着?,被你扎瘫了?还?怎么去?”
“我何曾把你扎成……
见刘季还?要再说,严观径直道:“阿活也没空,你找阿尤吧。”
“那我给吴叔推些?药酒好?了?。”刘季叹一口气?,道:“只有吴叔是我知音啊!”
严观见他还?是一副不开?窍的样,就道:“莲花节也难得,金鳞池南苑可不是咱们等闲能进去的,你不约个小女?娘一块看看去?我可以着?人给你留个观莲好?位置。”
“我一身的药味,莲花都被我熏苦了?。”刘季忽然笑得像王阿活,道:“阿兄反正去巡视,也可以带个女?娘去耍耍威风嘛,比如说欠了?人情的某位,要还?干净啊。”
慢悠悠来收碗筷的吴叔就见门?里忽然甩出一个人来,忙伸手?一接,刘季怀里抱着?两只碗,仰在吴叔怀里,抓抓脸,尴尬一笑。
第032章 金鳞池
金鳞池在万年县的?龙首乡金光里?, 其实就是把一串大大小小的?湖泊池塘都圈起来据为己有?,称为皇家别院,不?许庶民出入。
也因皇家别院在此, 很多达官贵人的?庄园、别院也会设在此处, 田亩、山林更是早就被瓜分干净。
明府在金鳞池的?庄子?重又?被赏给了户部侍郎宇文惜, 户部尚书年老体弱, 曾多次想要致仕,皆被圣人挽留,朝中人心知肚明, 不?过是因为宇文惜年岁太轻, 资历略显不?足,所以给弄了个挡箭牌。
他从户部下属的?度支部员外郎一跃成为户部侍郎,全赖圣人一手提拔, 若是径直做了尚书, 未免显得圣宠太过, 遭人诟病。
不?过也有?人说, 圣人能?一举夺得皇位,宇文惜在银钱财政方面的?助益不?可谓不?大,且他在支度部虽是一个小小员外郎, 可每岁的?‘支度国用’皆出自他的?手, 由户籍典册推敲出的?税收来拟定来年朝廷的?支出,盛世兴衰, 不?过账册一本。
明宝清身在草野,这些朝堂上?的?事并不?太清楚, 眼?下她正坐在一辆交两个子?就可以上?车去金鳞池的?骡车上?, 陶二郎坐在她对面捂着脸,竖着耳, 正听人家说‘宇文某人□□之物如何粗壮如蟒,竟能?与真龙交缠,吐信绕丝,顶探撩拨,极尽取悦之能?。’
这是明宝清修饰概括之后的?说辞,那?人的?言语并没有?如此婉转,相当直白火辣,听得车中男男女?女?各个目光晶亮,忘咽口涎。
明宝清则希望自己能?短暂聋上?一会。
她今日穿了身不?分男女?的?胡服,包了幞头,露在外头的?肌肤都沉底的?桐油渣滓细细涂过了,看起来黑黄了不?少?,只要别跟人脸对脸,不?会有?人太在意她的?外貌。
“那?庄子?原先是个什么侯爷的?,现在成了宇文侍郎的?啦。”像是在介绍什么名胜古迹,那?人手一挥,指着那?间庄园。
陶二郎瞧了明宝清一眼?,见她只是顺着那?人所指瞧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不?再看。
众人离金鳞池还有?不?少?距离的?道旁下了车,余下的?路就不?许车马经过了。
明宝清和陶二郎走着走着就离了人群,像是要去林中解手,其实是要绕去蓝草田里?偷苗。
陶二郎不?知是缓解紧张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时不?时说上?一句,听说金鳞池如何如何的?。
这也难怪他,金鳞池还是头回对庶民敞开,明宝清料想今日金光里?的?人都会去凑这热闹,即便不?能?去,也会像陶二郎这样心思散漫。
明宝清来过金鳞池不?少?回,大大小小的?诗会宴会赏花会,男男女?女?的?游玩相看也参加过几次,她与林三郎就是在金鳞池的?游船上?见的?第一面,不?过不?是同一艘,而是交错而过的?两艘游船。
离得金鳞池越远,越见不?到什么人了,陶二郎放心了不?少?,但明宝清一进山里?就犯了迷糊,好几次走错路又?折返。
“明娘子?,”陶二郎擦了擦满脸的?汗,道:“你记不?记得路啊?”
“我没来过,只是听下边的?人提过方位,本来想着循着人走过的?小径就到了,可看起来他们好些日子?没来了,路都没了,这庄子?换了郎主,管事肯定也换了,那?苗圃说不?准都被废弃了。”明宝清抬首辨了辨日头,道:“方向不?错就能?找着,费事一些罢了。”
她的?笃定令陶二郎放心了些,俩人又?在这山里?摸了半个时辰,等听见明宝清听着溪流声说‘就是这’的?时候,陶二郎一下来了精神,疲惫尽消。
这块苗圃果?然是被废弃了,虽然大部分的?苗都被移掉了,但遗留下的?根苗还很不?少?,零零散散间在其他的?杂草里?。
陶二郎那?叫一个欣喜若狂,埋头就是一阵刨,他把那?十几株根苗强健的?全刨了裹在包袱皮里?,笑着对明宝清道:“走,咱们快回去,阿耶要高兴坏了。”
“马蓝似乎喜热的?,我记得有?一年霜冻来得早,蓝草就减产不?少?。”明宝清用一根树枝支着自己,往山下走去。
“是,我阿耶知道,”陶二郎三两句话离不?开他阿耶,陶老丈虽只是个
种蓝草开染坊的?,却也得了儿?子?的?真心敬爱,为人父母能?做到这份上?,一辈子?也值了,“我阿耶说这种蓝草产自南边,喜湿喜热,嘿嘿,你那?次一提,我阿耶念叨一个晚上?,说什么若是栽在溪水边,就省力多了,若想收三波,入秋的?时候可以撒点腐叶烂肥在上?头产热试试。”
明宝清轻轻笑了笑,没说话,走了这么久的?山路,她也累啊。
陶二郎觑了她一眼?,说:“明娘子?你放心,我阿耶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他答应种出马蓝来了与你分成,就一定会做到。靠这个发财虽不?行,但给家里?时不?时添个肉菜还是成的?。”
虽写?了文书,但因为这事暂且见不?得光,所有?没有?中人见证。
“我与陶老丈提起这事,是一时兴起,也是想过的?。我家小妹,游家小郎毕竟是年岁小,力不?支,每次带回去的?花草没有?旁人的?多,但陶老丈从不?会在账上?克扣了,而且时不?时的?,陶嫂嫂还管他们半个蒸饼,一碗小杂鱼什么的?。有?一日我带着蓑衣去你家接小妹回来,见他俩窝在你家檐下喝一碗热米汤,陶嫂嫂在给他俩擦头发,我瞧见陶老丈从堂屋里?出来,一眼?瞥见又?赶紧缩脚躲回去装作没瞧见。”明宝清想起陶老丈那?鬼鬼祟祟的?样子?,轻笑道:“他是心好的?人,只是口硬面冷。你家家风很好,能?福祉绵延。”
陶二郎兜头受了这么一通夸,摸着脑袋笑道:“承你吉言了。”
两人正沿着山路往下去,远远瞧见上来有人背着柴刀上来。
“明娘子?,咱们走这边。”陶二郎忙道。
明宝清却站在那里,陶二郎又?不?好扯她,只连声催她。
“你先去。”陶二郎正疑心她是热昏了头,就听她又?道:“这人我认的?,你快走。”
她既这样说,陶二郎不?再耽搁,匆匆离去。
明宝清扬起手喊了声,“有?福叔!”
那?人在山腰处猛地抬眸,找了一圈没瞧见人,直到林间一阵响,明宝清突地出现在他跟前,叫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大娘子?!?”邱有?福一脸不?敢置信,瞧见她这黑溜溜的?打?扮,真是心酸透顶。
“碰上?你真是巧了,邱嬷嬷好吗?我好久没见她了。”明宝清笑起来,问。
邱有?福没有?说话,眼?神闪烁,明宝清的?笑容一点点收起来,因为她看见了邱有?福衣襟处露出的?那?一截麻料。
明宝清不?可置信地望向邱有?福,他艰难点点头,道:“两月前叫我去领的?人,岑府给办了丧事,大娘子?您别伤心,棺椁寿衣都很好。”
“邱嬷嬷身子?素来健壮,怎么会。”明宝清低声说。
“听说是摔了一跤。”邱有?福说。
“听说?邱嬷嬷摔了,你都没去看过?”明宝清不?解地问。
“没给体面,我怎么好进府?本来想叫我家那?口子?去照顾的?,那?嬷嬷又?说她不?过是个侄媳,不?够亲厚,论机灵体贴哪里?比得上?府里?的?婢女?灵巧。”邱有?福为难地说。
“哪个嬷嬷?”明宝清问出口,又?很快自答道:“二舅母身边的?瞿嬷嬷?”
邱有?福点点头。
明宝清看着邱有?福脏兮兮满是泥的?一身衣,愈发困惑不?已,“你,你怎么跑到宇文侍郎的?庄子?做活了?你不?是在祖母漆行里?吗?他,他们把你卖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呗。”邱有?福苦笑道。
“可你是家生?子?啊!”明宝清没料到岑石堂居然做得这样狠。
邱有?福说:“我是老先君嫁妆里?跟来的?家生?子?,不?是岑府的?。”
明宝清愣在那?里?,蹙眉道:“我寻个机会去找六舅舅问个清楚。”
“别。”邱有?福无力地挥了一下手,道:“我听说六郎君在府里?争过了,只是被训斥了一番。二夫人还说是六夫人怂恿了他,要他休妻。”
“什么?!”
见明宝清惊愕,邱有?福赶紧道:“没成,但逼得六郎君交了我们几个的?身契。”
明宝清彻底无言,邱有?福倒是看开了许多,道:“大娘子?别操心我了,这庄子?上?的?活就是累些,其实也还好,要交的?粮没别的?庄子?上?多,管事的?虽严苛,但好歹不?会太饿着我们。我识得几个字,近来帮管事的?记记账,也算得用。”
“那?你怎么还要上?山砍柴?”明宝清不?太相信。
“管事今儿?查账,发现山上?几分蓝草田没人打?理,叫我先去看看。”邱有?福原先在铺子?里?也是一把手,自然也是个机敏洞察的?人。他又?知道这里?之前是明府的?庄子?,看了眼?明宝清鞋侧黏着的?一点蓝草碎叶,只道:“想来荒得厉害,明儿?直接叫人上?来垦开得了,大娘子?蹭蹭脚,我先送您下山去。”
邱有?福在前头给明宝清开路,一路上?闷头走路,走到山脚下的?时候,见明宝清还是一脸郁色,显然没有?从邱嬷嬷已经去世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他终是道:“大娘子?知道我堂弟吗?”
“邱有?喜?我知道他在祖母的?马行里?做二掌柜。”明宝清忙道:“他也被卖了?!”
“那?倒没有?。”邱有?福忙道:“我听说连着马行的?房契地契和所有?奴婢的?身契都没找到,若去官府大张旗鼓地补办,显得二郎君私心过甚,要侵吞隔房婶母的?嫁妆,恐遭御史弹劾,所以这马行的?进项还都是六郎君收着的?,二郎君他虽为家主,也不?好讨要。”
明宝清冷了心,道:“祖母还不?如什么都不?给呢,真是人走茶凉。”
其实邱有?福想说的?重点不?在此处,他犹豫了一下,道:“那?马行曾在您的?嫁妆单子?里?,我疑心是被姑母有?意藏起来了,还有?两间在别县的?小铺子?没找见契书呢,不?及马行点眼?,所以没被发觉。”
桐油顺着汗进了眼?睛,蛰得明宝清睁不?开眼?,她背过去咬牙无声哭了一阵,抹了抹脸转过身来,对邱有?福道:“照这样看来,我即便拿了这份富贵,难道就能?守得住?”
邱有?福见她看得透,倒是什么宽慰的?话都犯不?上?说了,只道:“我只想叫您晓得姑母待您的?心,她一辈子?没成家,把我们几个没娘的?侄儿?当亲儿?子?。临了,我们却连守灵都没给她守,孝服也没穿,腰上?匆匆忙忙扎了一圈的?稻草,追着棺材出城去了,盆也没摔,幡也没打?,遇桥也没赶得及跪!”
他说到最后,也红了眼?。
原来也是有?恨的?,寿衣厚棺又?算个屁。
得知明宝清住在青槐乡上?,邱有?福问:“大娘子?怎么回去?走路得话恐怕赶不?上?天黑了。”
“我去金鳞池道边等回程的?骡车。别担心我,多保重。”明宝清勉强笑了一下,蓦地回过神来,问:“有?福叔,若我有?了桐油,该怎么熬成可以涂在木材上?的?胚油?”
邱有?福送了她一段路,细致地说了熬油的?法子?,见她上?了金鳞池附近的?官道才?折返。
明宝清木木然站在人堆里?,被人擦撞碰挤了也无反应。
她起先拼命记住那?熬油的?几个关窍,但不?多时,满脑子?又?都是邱嬷嬷待她的?那?些好了,把她裹得像个小绒球一样背出去看雪,搂着她坐在膝头敲核桃,那?双慈爱的?眼?睛,同外祖母是一样的?。
主仆又?如何,人心根本没有?贵贱之别。
黑马黑衣人走过时扯开一片阴云,周围的?人声突然消失了,明宝清被这份沉默刺了一下,回过神来,就见那?匹已经走过去的?黑马又?倒退了回来。
严观骑在马上?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俯下身又?贴近看了看,不?解问:“你把自己画成这猫样做什么?”
第033章 小蟠桃和白茅花
桐油不用草木灰或是澡豆根本洗不干净, 明宝清就算是流了眼泪又?抹了脸也不会?擦掉多少,她真不明白是怎么被认出来,望向严观的目光显得有些迷瞪。
严观瞧着她呆呆的样子, 真是想笑?。
明宝清在没想好怎么回答之前顾左右而言他?, “你居然能让马倒着走??”
她一说
?话就发现自己哑了嗓, 原来忍下了哭嗓子也会?哑。
“要在不能掉头的窄道里?练。”严观还真是知无不言, 觑着她又?问:“方才高呼万岁时太用劲了?你这打扮?”
明宝清不知道金鳞池里?众人是否真有高呼万岁,只得含糊道:“只是有些干渴,日头太毒, 怕晒脱了皮。”
严观没被这种女?娘爱俏的说?法?糊弄过去, 但她唇上确实已经有点?起皮了,脸蛋黑油油的,只一双眼睛清清亮亮, 睫毛翘翘, 像是刚胡乱揉过一阵。
这样子分明是一只从灶灰里?捞出来的小猫, 脏兮兮的时候也不惧与他?对视。
严观下意识探手想去马褡子里?取他?的水囊, 可又?立刻想起他?已经喝过了,一时顿住。
明宝清见他?没发问了,就跟着人群上骡车, 骡车去时比来时更多人, 严观见她被人推推搡搡的,忍不住皱起眉。
见她自己瘦高高的, 还费劲提溜着一个快被人踩在脚底的小女?娘,刚把人家推上去, 那小女?娘的婆婆居然使劲把她手给打下去了。
“我一把老骨头, 你这年轻力壮就多走?走?,还跟我们挤!”
明宝清愕然不已, 伸手正要把那老妪给扯下来,可见那小女?娘可怜兮兮抱着她婆婆的胳膊,又?狠不下这心。
“老东西,年纪大了就可以不做人了?骨头那么脆,挤挤就碎了?叫你全家都滚下来!”
严观呵了一句,叫所有人都不敢挤撞了,那老妪埋着头,倒把孙女?推在前头遮挡,小女?娘吓得哭了。
欢欢喜喜来观莲,谁也不想弄成这样,严观别开眼去,皱着眉也不看明宝清,唤了不远处的手下来叫他?下马。
“会?骑马的人你坐什?么骡车?”
严观抽了马鞭甩给她,明宝清只得抬手接住,犹豫了一下问:“我怎么还?”
“会?找你。”严观差事未了不能离开,倾身从马褡子里?摸出一物扔过来,见她捧住了才用双腿轻轻一夹马腹,在‘哒哒’马蹄声中随意道:“今日发了个桃,我不喜欢吃。”
桃子一落进手里?,明宝清就认出是金鳞池桃林里?结出来的,是个扁如磨盘的小蟠桃,她从前没吃过这样小品相的桃,想来是都被筛下去了。
“可这是金鳞池里?结……
严观已经纵马远去,明宝清没说?完的话轻轻从嘴里?飘出来的,“很甜的。”
她攥着桃子摸了摸上头细密密的绒毛,正要放进马褡子里?,又?见一人热切地凑上前问她卖不卖。
“十个子,十个子好了吧?”
皇家别苑长出来的桃子,庶民轻易哪能得尝?
见明宝清还是摇头,翻身上马的时候对方依旧没放弃,“十五个子,二十个子!”
明宝清知道自己很应该答应人家,但她只是摇了摇头,道:“我要拿回去分与家人吃。”
二十个子能另买一篓寻常白桃了,但金鳞池的桃子滋味确有不同。
明宝清只带着明宝珊来过金鳞池宴,明宝盈和明宝锦都没去过。
想到这,明宝清拉起了缰绳,往家中奔去。
小桃哪够那么些人吃呢,摆在桌上的时候就显得更是小小一点?了。
蓝盼晓拿着刀对着小桃比比划划时,明宝清正在水房里?努力往自己脸上头发上搓着草木灰,现下她看起来比原先更像一只掉进灶灰的小猫了,但温水一冲,白肤毕现。
草木灰洗过的肌肤干净得有些发涩,明宝盈端着一小碗的瓜藤水对她招招手道:“阿姐来,坐在蒲团上,仰在凭几上,我给你涂脸。”
明宝清听话照做,轻轻合上眼,一时间只听见风和家人们的笑?谈声。
竹簪被明宝盈轻轻抽掉,湿发被她攥了又?攥,才散落下来。
明宝盈点?着瓜藤水往她脸上涂,像在描一个泥胚小人一样仔细。
瓜藤水滑溜溜的,很清爽,明宝清觉得舒服极了,只听老苗姨笑?道:“夫人这是用刀在桃上雕花呢。我就不吃了,切大点?吧。”
明宝清正要说?话,就听明宝锦道:“不成,大姐姐说?了,人人有份,吃了桃,我把核给种了,到时候年年有桃吃。”
明宝清安心躺着了,过了一会?子,小小的一瓣桃被喂进了嘴里?,她含了一会?,嚼了嚼就咽了。
“好好吃啊。”明宝锦在她耳边高高兴兴地说?,口中转瞬即逝的桃香又?因为明宝锦这句话而回来了。
明宝锦就算没吃桃也是高兴的,因为明宝清带了一匹马回来。
除了严观那匹绝影外,不良人骑的马都是公家的,比拉货的驽马要好一些,但资质也很有限。
看眼睛就能看出来,这匹黄鬃马的目光要呆一点?,没绝影那么灵光。
但当明宝锦把自己拿着的半个甜瓜往它嘴里?喂时,那马儿?的眼神?一下就变得活泛了不少,‘噫噫’叫了起来,耸动着鼻孔开始嚼。
明宝清带马去水边吃白茅草的时候,也带上明宝锦去溜了一大圈。
白茅的花苞早就过了能吃的时候,绒花柔顺洁白,蓬软如云。
马儿?低着头,努力把泛甜的茅根卷出来吃个痛快。
明宝锦在马背上趴了一会?又?直起身子望不远处,马儿?边走?边吃,明宝清牵缰绳走?在一旁,看着白茅花出了一会?神?,伸手摘了一大捧让明宝锦抱住。
她们出来的早,但眼下日头渐渐热了,晒得后颈和头顶都发烫。
明宝清估量着马儿?吃得差不多了,上马就要回去。
路过孟家的田亩时,瞧见好些佃农都在里?头忙活着,明宝清只认得给他?们扔过几回柴的三?兄弟,见他?们其中一个叫黑大直起腰,对另两人说?:“今儿?吃点?水饭吧,过会?子还要热呢。”
“成啊,拿前儿?晾好的饭干一煮就行了。”说?话的这个脑袋大大的佃农叫黑三?。
另一个年岁最小叫黑蛋,他?比明宝清涂了桐油还要再?黑上几分,但与之前相比,明宝清居然觉得他?似乎还白回来了一点?点?。
黑蛋笑?出一口白牙,道:“老东主做的乳瓜鲊和糟杂鱼真是跟我娘做的一个味,佐了水饭一送,没比这更美?的了。”
细看之下,他?们仨除了一样黑以外真是再?没一处相似的,明宝清瞧着他?们满足的笑?容,问明宝锦,“咱们今儿?是不是也吃水饭?”
“嗯,但同他?们那个做法?不一样,老苗姨昨晚上就做好了的,粟米汤里?加了一瓢新蒸的米饭,盖上焖了一晚上,我早上吃菜团的时候,老苗姨偷给我尝了一点?点?,酸酸甜甜的呢。”
明宝锦捂着口笑?起来,明宝清也笑?,只忽得听见田里?三?兄弟与别个田头的佃农骂了起来,一会?的功夫就开始彼此推搡了。
这种热闹还是别看为好,可马儿?已经站在了陇上,细细的田埂没有调头的余地,明宝清想使这黄鬃马像绝影那般退出去,可这马又?听不懂人话,明宝清试了一试,只差点?没一马脚栽进田里?去,她只好硬着头皮让马快快往前头去。
但怕什?么来什?么,明宝清从闹架的人群中过,就听人道:“小娘子,上这装相来了?”
说?话的人生得了张能吞天的阔口,明宝清不认得他?,可人家却?晓得她,嘴角只差咧到耳后去,恫吓道:“要踩踏我这田埂了,漏了一点?水我就叫人上你家算账去。”
“你这死狗!这田垄是硬土,塌个屁,你以为像你,软泥一滩!”黑蛋跳上田垄,叫骂道。
黑大信手在黄马臀上拍了一记,道:“小娘子别理他?们,没事找事!”
“怎么是没事找事!?”那大嘴狠了脸,道:“再?敢偷水,叫东主打断你们的腿!别忘了是谁把你们留下来的!叫你们滚蛋也是轻而易举的。”
“谁偷谁的水?你们自己昨晚上偷懒不灌水,早起扒我们的田,倒打一耙,要不要脸!?”黑蛋不服气极了,他?另两个兄长却?沉默了。
明宝清这才听出话里?的意思?来,原来这田垄
两边都是孟家的田,只不过一边是孟大的,一边是孟容川。
同是姓孟的,底下居然生分至此,明宝清不免替孤身一人住在东院的孟老夫人感到忧心。
见三?兄弟堰旗歇鼓,大嘴十分得意,一口啐在一株碧翠稻苗上。
“怎么这样啊?他?们耕的不是孟老夫人的田吗?只要孟老夫人留他?们就行了呀。”
明宝锦一直留意着身后事,甚至歪过身子去看,见到坏人赢了好人,顿感难过。
“可能是身份见不得光。”
明宝清骑着马同明宝锦回了家,路过钟娘子家门口的时候,瞧见她院里?歇着一辆驴车,像是来了客人。
一向少露面的周小娘子也出来端茶倒水了,循着马蹄声惊讶地望出去马上的明宝清。
“明娘子,我的绣架做好了吗?”她细细声问。
“两个小的都做好了,大的还缺点?功夫,不过都还没有刷桐油,你急用的话,我可以先拿一个给你。”
明宝清回周小娘子话时牵马走?近了几步,见钟娘子站在门里?,低着头,屋里?头的阴影里?冒出几人的声音。
“人人都能生,怎么偏就你不能生?”这把声音明宝清从未听过。
“我早说?让她吃些偏方,她又?嫌东嫌西的。”这是周大郎母亲的声音。
周小娘子也转首瞧了一眼,似乎习以为常,摇摇头道:“不急的,做好了大的一并给我。”
明宝清听她这样说?,当即驭马走?开了,不想目睹钟娘子的窘态。
周小娘子一直瞧着她,觉得高头大马真够神?气的。
跟周家的聒噪相比,自家的响动听起来就悦耳多了。
风吹菜苗,乳瓜轻摇,明宝清夜里?无眠时摸索着编的一个竹风车正立在墙头‘呼啦呼啦’转。
蓝盼晓正坐在堂屋桌前绣花,听到马蹄声就笑?起来道:“马儿?吃饱了吧,可别再?喂他?甜瓜了。”
明宝盈和老苗姨正在熨手帕,手持的铜熨斗还是同钟娘子借来的,得用火炭来熨。
烧这点?子火炭可叫人吃苦头,明宝盈守在灶边蒸了一脸的汗。
蓝盼晓看着炭就想起天气转凉后要准备的冬衣冬被还有炭火,只觉得这钱是怎么都挣不够。
“过几日我去驿馆瞧瞧孟参军有无信件,顺便再?买个铜熨斗回来。”明宝盈扬起一张红红的脸,道。
“好。”蓝盼晓歇了手,转了转眼珠解乏,“不过也不用急,钟娘子叫我们尽管使,说?她家要来马匪。”
“已经来了。”明宝清把那一捧白茅花插进坛中,左看右看琢磨着。
“什?么马匪啊?”明宝锦不解地问,众人都只笑?不说?话。
明宝盈望了一眼,笑?道:“阿姐,这白茅花的花绒是白的,可不好做花样子,除非是把帕子染了颜色,而且人家也不一定会?懂这花的意思?。”
“这花什?么意思??”明宝清不动声色地问。
“嗯?这不是《召南》那一篇里?提到的白茅花吗?’明宝盈老老实实道:“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
明宝盈急忙住了口,只觉糟糕。
明宝清瞧着她,问:“怎么不念下去了?”
明宝锦和老苗姨一脸迷茫,蓝盼晓粗通文墨,看过的书就那么几本,但也听得出这诗说?的定然是男女?之情?。
明宝清徐徐念道:“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直到这里?,还都只是以旁白口吻直诉少年用白茅花缚鹿送礼求爱的过程。
但明宝盈脸更红了,明宝清笃定她知道这后边几句,‘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盼君勿急忙,莫脱吾腰裙,惹得狗儿?汪汪叫。
明宝清摆了一会?脸,终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明宝盈大松一口气,嗔道:“阿姐!”
这里?没人会?像钟娘子那样低着头挨训。
第034章 祈雨歌
周大?娘子这次回娘家是备着?要?多住几日的, 她有一双儿女?,但只把儿子带回来了。
那秦小郎与卫小莲同岁,生得很像周大?郎, 外?甥肖舅本是常事, 但周大?娘子那股得意劲有些过了头。
蓝盼晓一连几日都没与钟娘子说上话, 见倒是见到不少次, 她们一家子近来总是去这个庙那个观的,每次回来,周大?娘子总是大?包小包的, 骡子还没停, 就?听?见她嚷嚷着?让周大?郎或秦小郎出来给她提东西。
钟娘子却两手空空,低眉顺目地跟在姑子和婆母身后进,时不时还捂着?胸口, 像在忍恶心。
周大?娘子瞧见了一回, 当?即骂道:“呕什么?符水刚喝下去就?有了?少在这给我装相!这还不都是为了你!那张生子符足要?二十个子!败家的东西!”
蓝盼晓每每瞧见钟娘子这样, 心里总是不好受。钟娘子娇气爱笑, 常‘姐姐’‘姐姐’的唤着?她,周大?娘子一来,愁苦无奈怎么就?烙在她脸上了?
“十里八乡的庙都叫她们拜遍了吧!”陶二嫂利落地卷着?一匹晾好的蓝布, 说。
“是啊, ”蓝盼晓在另一头给她抻着?布,道:“周大?郎也不说管管他那姐姐, 这架势真比婆婆还厉害!这几回除了去进香外?,我都不见钟娘子出门了。”
“她哪出得来呀。”庭中正在捣煮黄栌木的卫二嫂说:“定被周大?娘子指使得团团转。”
“平日里瞧着?周大?郎待钟娘子也颇体贴。”蓝盼晓有些郁闷地说。
陶二嫂‘嘁’了声道:“谁不想要?孩子呢, 自己虽狠不下心催逼, 但有别人代劳,他还能不乐意?”
明宝盈觉得陶二嫂这话极有道理, 下笔略顿了顿。
“忘字了?”陶老丈揶揄道。
明宝盈坐在桌前回一回神,又继续边写边道:“孙儿志气高尚,体质亦佳,置之阛阓,未免可惜。吾于?孙儿有厚望焉。故生送入书塾之意,料想汝儿当?亦以吾之所见为然?也。故此布意,顺请旅安。”
陶大?嫂前些年病逝后,陶大?郎一直郁郁寡欢,陶老丈索性?赶他去陇右做生意,天?地开阔,也好叫他别钻了死脑筋。
孩子一应都托给陶二嫂照顾,因?是从襁褓中带大?的,陶二嫂待侄儿同自己的女?儿没有分别。
“等我孙儿学了字,你可就?挣不到我这两个子了。”陶老丈一边说一边从手心掉下两个铜子。
明宝盈看着?在院里张牙舞爪作势要?抓人的明宝锦,又看看抓着?卫小莲衣裳躲在她身后大?笑奔跑的小儿女?们,笑道:“那可还有几年呢,从开蒙识字到手书成章,再到博取功名,即便陶小弟天?资聪慧,也是要?下苦功夫的。”
陶老丈目光中有希冀怅然?,他叹了口气,起身道:“做老黄牛赚束脩嫁妆去喽。”
明宝盈将铜子收进腰间的荷包里,又把桌上笔墨纸砚一一收进小书箱里。
她望向?半空中蓝波荡漾,嗅闻着?空气中草木清香,在心里默默算着?女?学开试的日子。
‘还有五日。’明宝盈记得很牢。
刚写过信的桌上忽然?落下几碗炒米来,明宝盈一抬头,就?瞧见卫二嫂的笑脸。
因?她与家中叔伯妯娌都闹翻了,又实在担不起田中的农事,就?只种了一角的小菜圃,还分了灶,自己养三个孩子。
陶二嫂看她可怜,染坊里若忙起来,短了人手,就?喊她来帮佣。
卫二嫂是个细致人,其他要?经验、手艺、力气的活计一下拿不起,但晾布叠布总还可以,再者就?是三餐厨事,她也很拿的起来。
陶家也不论钱,只管她们娘仨的吃喝,干的多了,再扯几尺布,蓝盼晓来帮手也是为了抵几尺的棉布和绸缎白胚子的价钱,眼下她忙着?卷整的这批蓝布就?是要?赶着?装车,在天?黑前送到城里布铺去的。
陶家布坊染布最多的其实不是蓝色,而是土灰棕褐之类耐脏的颜色,绿红之色则不能染得太正,正色是做官服用的,百姓要?穿,色要?稍微偏一些,例如豆绿莲红之色。
卫二嫂起先捣搅的黄栌木是为了染出
牙白色,这颜色要?的少,偶尔定一批,陶老丈才做。
墨黑一色自然?也有,不过不是在这个时候,等秋后收了莲子壳和栗子壳,就?能瞧见陶家染坊半空中黑压压的乌云了。
“多谢嫂嫂。”明宝盈对卫二嫂道。
陶家的炒米是用姜丝一块炒的,甜味虽淡,但很香。
众人紧赶慢赶,把几十匹蓝布都装上了车,陶二郎就着陶二嫂的手吃光了碗里的炒米,同长工一道赶车进城去了。
陶二嫂目送他远去,这才转身,见众人都在等她,忙道:“吃啊,等我做什么!”
众人吃开了,只卫二嫂总瞧着明宝盈,但又不开口。
“她呀,想叫你给她念卫二郎寄回来的信。”陶二嫂替她开口,用胳膊肘碰碰她,笑道:“给她吧。你家二郎知道分寸,还能把夫妻夜话倒在信纸上?”
卫二嫂红了脸,小心翼翼把信从怀里取出来递给明宝盈,道:“是陶二郎顺路给我捎来的。”
明宝盈看见信封的瞬间就?猛地站起了身,神色惊愕非常。
明宝锦与她同挤在一张椅上,当?即就?跌了下来,只把手里的勺举得高高的,免得摔碎了。
“怎么了?怎么了?”众人被她吓得不轻,尤其是看到明宝盈拆信时手抖得信纸都发?颤,卫二嫂的心都绞起来了。
明宝盈缓过神来,忙道:“这,这是阿兄的字!他,他替卫二郎写的这封信,他们,他们都好,同,同在一队中,阿兄,阿兄是卫二郎那一队的队正,他们,他们都好,也,也问咱们好不好。”
她说完这些话,重又跌回椅上,把信纸捂着?在胸前哭了起来。
众人这一下都哭了,陶二嫂是陪哭的,抹着?眼角的泪起身去厨房给她们倒水。
“卫二嫂,我能不能,把这信拿给我大?姐姐瞧瞧?”明宝盈哭得太猛,一下压不住情绪,抽抽搭搭地问:“我,我等下给你拿回来,咱们一块给他们写,写回信。”
卫二嫂哪有不肯的,只不住地点头。
明宝盈一出陶家的染坊就?耐不住急切跑了起来,她很少这样疾奔,还边哭边抹眼泪。
当?她从老槐树的浓阴下跑过时,躲在树上偷闲的卫小郎一眼瞧见,顿时坐直了身子,吐掉嘴里的草根叫了她好几声。
明宝盈根本没听?着?,卫小郎跃下树跟在后边她也没留意。
“阿姐!”她叫着?跑进去,声音明显是喜悦的。
院里,正在翻晒河沙的明宝清转脸看去,坐在一起剥豆子的老苗姨和林姨也望了过来。
明宝盈脸上的泪已经被甩得差不多了,她扬起笑脸,却见明宝清肃着?面孔朝自己走来,然?后越过她去,对她身后人道:“卫郎君有何事?”
明宝盈这才回头瞧见卫小郎,他半个身子都站到篱笆墙里了,抬手一搭篱笆门,被刺‘嗷’一声缩回手来,眼看着?血珠子就?冒了出来,那样子颇像只被夹的老鼠。
卫小郎摆摆手道:“我见她哭着?跑回来,以为有什么事呢。”
明宝清侧眸看了明宝盈一眼,道:“她既到家,就?不劳卫郎君操心了。”
卫小郎碰了个软钉子,自讨没趣,只好摸摸鼻子道:“往后别边哭边跑,吃一嘴的冷风容易肚子疼。”
明宝盈觉得他这人好奇怪,说话口气像是自己与他很相熟,出于?教养礼貌,她还是道:“多谢。”
明宝清眼瞧着?卫小郎离去,转身就?看见明宝盈双手奉上了一份信。
“这是阿兄替卫二郎写的信,他从卫二郎口中知道我们同卫家是邻居,往后书信就?能来往了!”
明宝清怀着?一种不可置信的心情看完了这封信,闭了闭眼道:“真人保佑。”
说完这句话后,明宝清沉默了好一会,轻轻对明宝盈道:“还以为兄长会去边境守烽墩呢,竟是与卫二郎在一处。”
“护鳞军是陇右第一军,挑的都是精锐,会不会是哥哥体健善使长枪,所以被选上了?”
明宝清沉吟了一会,道:“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明宝盈接过她手里的耙子扒拉着?河沙,小声道:“范姐姐的叔父是肃州刺史……
“嘘。”姐妹俩对视一眼,目光轻柔。
蓝盼晓带着?明宝锦从染坊回来时已晚霞漫天?,明宝清正摇摆着?竹筛,好筛除河沙里过于?粗糙的小石子。
河沙是用来打磨绣架木胚的,已经晒了两日,筛过之后摸起来细绵绵的。
筛河沙的声音听?起来像在下小雨,青槐乡也该下一场小雨了。
老苗姨在这阵沙沙声中唱起一首祈雨歌,“地里青苗渴水耶,清风细雨快快来,地里青苗着?火耶,清风细雨快快下,地里青苗晒干耶,清风细雨淋头浇。”
她唱了两遍,明宝锦就?会了,甜甜的童声唱起这歌来,似乎更?能叫老天?垂怜。
饭后,游飞端着?一小碗炸黄豆来了。
今白天?太阳火辣,晚上也闷热,而进了这小院,竟还能更?热一层。
蓝盼晓把他迎进来之后就?关上了篱笆门,院里透着?一股似油似漆的味道,不算太好闻。
游飞好奇地凑过去,问:“大?姐姐,你在熬桐油呀,打算刷什么?”
“刷绣架。”桐油在木胚上干透后,会呈现出一种很朴拙的黄,红漆家具虽好,却不是寻常百姓受用得起的。
明宝清听?出他语气中的些微试探,一边搅油一边瞧他,“怎么?”
“嘿嘿,大?姐姐,给我搅一棍呗,我想去粘知了。”
游飞笑脸映在火光里,实在叫人很难拒绝,可明宝清偏偏是最能抵得住他笑脸的人。
“不是弄点桃胶就?行了吗?”
“没有桐油黏,桐油最最最黏了!”游飞没皮没脸地撒起娇来,掐了手指说:“大?姐姐,就?一点点。”
明宝清失笑,道:“好吧,就?一点点。”
游飞心满意足地端起炸黄豆往堂屋去,明宝盈正在收拾方桌,笑道:“来啦?等我整理一下。”
“三姐姐。”游飞喊了一声,问:“小布头呢?”
明宝盈指了指后边,游飞把炸黄豆放上桌就?往后去了。
金黄的圆豆被炸泡了皮,还撒了一点盐,嚼起来非常香。
游飞在明宝盈处学字,自然?没有束脩一类的,但游老丈隔三差五就?会弄点小东西送过来。
炸黄豆看起来没什么,可是又油又盐的,也颇耗费。
游飞迈过门洞的时候,被山风一吹,总算是凉快多了。
明宝锦正拿着?游老丈磨的一个葫芦瓢在给菜地浇水,她脚边地里冒着?点点的绿,她头顶天?空透着?幽幽的蓝,游飞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的同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歌声。
“地里青苗渴水耶,清风细雨快快来,地里青苗……
直到明宝锦唱完第二遍转过身来,才发?现了站在门边呆住的游飞。
“小青鸟,你来啦。”明宝锦笑着?说,她没有立刻过去,而是把菜圃都浇透了才走上前,不解问:“你怎么了?”
游飞愣愣看着?她,问:“你怎么也会这首歌?”
“祈雨歌?苗姨教的。”明宝锦看出游飞的不对劲,牵着?他往屋里去,又问:“你怎么了?”
游飞摇摇头,笑了一笑,道:“没,这歌我阿娘也唱,跟咱们这的祈雨歌不一样。”
“咱们的歌不好听?,”明宝锦摇摇头,道:“什么‘老天?爷,求你溺一泡’。”
“淋泡大?的灌秧苗!”游飞跟着?唱。
明宝盈虽不及头次在田里听?见人唱这首歌时的震惊了,但还是睁圆了眼,有些激动地说:“不许说这是歌。”
俩小人捂嘴‘吃吃’笑起来,厨房里,庭院中,笑声也冒了出来。
第035章 芥末籽冷淘
盛暑天气, 鸟儿都?蜷在叶片底下纳凉,但农活却是做不完的,众人都?是早起贪黑的干活, 贪一点可以?透气的凉爽。
游飞同游老丈干完农活回来的时?候, 地已经有些烫脚了, 太热太累, 胃口都?会差一些,但冷淘总是令人开胃的。
更别说游飞还在那捣捣磨磨一小把芥末菜
籽,微微冲鼻的香气勾得游老丈焯豆芽都?没心?思了。
“麻烦呀。”游老丈念叨着, “芥末籽要碾细, 蒜头要剁成?茸,还煸小鱼儿小虾吊汤底,还……
“好吃啊, 还有那点炸豆也都?倒进来, 上回蓝娘子就是那么做的, 噢, 她们?还放了螺肉和乳瓜丝呢!”
“这么多细功夫,能不好吃吗!你这嘴都?吃刁了。”游老丈把自己碗里的面片夹到游飞碗里一些,说。
“我是想叫您尝尝!”
“我这年纪了, 还吃那么讲究做什么?”
“就是要吃的好, 等?我再攒点蝉衣拿去?卖,换了铜子就几两香油回来, 年底再宰了猪,咱们?就能用肉臊、油渣做浇头了!”
游老丈被他说的馋虫乱爬, 没奈何游飞一定要拌匀了才肯叫他吃。
爷孙俩一人捧着一碗冷淘, 坐在台阶上大口大口吃着。
冷淘最?好吃的,总是第二口, 第一口吃得太急了,芥末籽又冲,十次有九次都?会呛着,但这一呛,胃立刻就醒了,再扒拉一筷子进嘴,蒜末的微微辛辣,面片的柔滑清凉,炸黄豆的脆香,汤底的鲜美,种种滋味一样不落,爽透极了。
游老丈被这碗冷淘哄得是服服帖帖,跟洗完凉水澡又啃了个大西瓜一样通体舒泰,他在堂屋地上抖开一卷竹席,往上一歇,游飞洗两个碗的功夫他就睡着了。
游飞拿过一件单衫盖在游老丈身上,又把自己扒了个精光,去?缸里舀了桶水开始洗自己。
祖孙俩晨起去?劳作时?只喝了碗凉浆,回来时?饿得发慌,在溪边匆匆洗了洗手脸就张罗饭食了。
游飞的脚丫还全?是泥巴,腿伤全?是稻叶割的小口和蚊虫咬出来的红包。
他仔仔细细地搓着脚,竭力洗干净脚趾缝、指甲盖里的泥,换了条干净裤子才出门去?找明?宝锦玩。
明?家的女娘们?都?喜洁,游飞打头一回见?明?宝清时?就知道,她不喜欢自己脏兮兮地挨着明?宝锦。
可游飞很喜欢明?宝锦,也喜欢她们?家其他的阿姐阿姨们?。
幸好,脏是可以?洗掉的,青槐乡密布的溪流轻易就能达成?游飞的愿景。
“小青鸟,你来啦。”明?宝锦、卫小莲一起朝他招呼着,卫小荷一见?游飞来了,高兴地奔出来迎他。
游飞被瓜棚下甩出来的马尾狠扫了一脸,他知道是衙门的马,噘着嘴想骂又不敢骂,可走进去?的时?候瞥见?搁在门边的一小碗桐油,又立刻傻笑起来,把自己的头上的草环反手一抛丢给马吃,说:“等?日头稍歇一点,咱们?去?黏知了。”
“我去?我去?!”明?宝锦忙道:“小莲和小荷也去?吧!”
卫小莲瞧着卫二嫂,见?她点头了才腼腆地笑起来。
孩子们?簇在一块逗乌龟,大人们?则在桌上写给明?真瑄还有卫二郎的回信。
卫二嫂打了一夜的腹稿,但要说的东西其实就那么很简单。
‘孩子们?都?好,我也很好,只是挂念你,盼你珍重。’
明?宝盈写好后又问卫小莲,“你有什么想同阿耶说的?”
卫小莲正?从?明?宝锦手里拿过一粒小虾米喂乌龟,天热后乌龟活泛多了,吃的也多了,明?宝锦用竹篓子抓回来的小鱼小虾都?有它一份,日日吃新吃鲜。
“让阿耶早些回来。”卫小莲说着被等?不及要吃的乌龟咬了一口,她‘哎呦’一声,蹦得辫子也飞起来了。
“没事吧!”明?宝锦用树枝敲了龟壳几下,卫小莲笑起来,道:“没事。”
乌龟是冲着她手指上黏着的虾肉去?的,细密密的牙齿刮过指头,只红了一点点。
卫二郎离家后,难得见?她露出这等?孩子气,卫二嫂觉得心?里有点酸。
她二弟卫小荷倒是有一堆话说,不是卫大嫂偷摘了他们?种的菜,就是卫小石如何欺负了他。
“你阿耶在外?头,怎么好叫他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操心?呢。”卫二嫂低头看看已经睡熟的小儿,说。
老苗姨说:“给我吧,我也困了,搂他进屋睡一觉。”
换了把手,孩子依旧睡得很沉,老苗姨很久没搂过这么小的孩子了,只觉得心?肠都?软了下来。
卫二嫂说:“真不知我这孩子怎么算闹人呢?您抱他,瞧他睡得多稳,偏阿家一抱就哭得厉害。”
“是不是不想带孩,偷偷拧他了?那俩娃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老苗姨随口一句,把卫二嫂说愣也说哭了,当着孩子们?的面,她忙也掐了自己一把,把泪憋了回去?,道:“都?是我蠢,可人心?怎么能这样歪!”
老苗姨见?怪不怪,边往里走边说:“我叔母从前也是这样,不喜欢小三子,觉得他长得和我阿婆一个样,晦气添堵,小三子从小就是我带大的。”
明?宝锦抬起头,看着老苗姨的背影,忽听卫小荷委屈道:“可,可阿耶给我做的弹弓也被他抢走了啊!”
“你怎么这么笨!”卫小莲叫起来,“那是阿耶用牛筋给你做的弹弓啊!你还不去?抢回来!”
“小莲。”卫二嫂轻声制止。
蓝盼晓惊讶地看着这个忽然炸了脾气的小女娘,与明?宝清对了一眼,见?她在笑,似乎是觉得小女娘有点脾气挺好的。
“我去?要了。”卫小荷缩了一缩,“可卫小石藏起来了,大伯又说他不管孩子的事儿。”
“他不管是吧。”游飞摸了摸小乌龟的龟背,淡定自若地道:“那我给你抢回来。”
“真的!?”卫小荷有了靠山,喜不自胜。
卫二嫂刚想说什么,明?宝清就道:“二嫂,人家说了,不管孩子的事儿,那咱们?也别管。”
穿堂风阵阵,蓝盼晓被发丝拂得发痒,伸手挽了挽,卫二嫂坐在她边上,正?给几块裁好的帕子锁边。
孩子们?懒懒散散地睡了一席地,卫小莲和明?宝锦脸对脸睡得乖甜,游飞半条腿都?撇到外?头去?了,肚脐也露在外?头,明?宝盈蹲下身,给他扯了扯衣衫。
明?宝清正?准备收拾笔墨,明?宝盈走了回来,小声说:“阿姐,能不能问问阿兄,有没有阿敏、阿柔的消息?”
方?时?敏和方?时?柔就是通直郎家的三娘、四娘,通直郎与太子走得近,私下里做了不少沾血的脏事。
这脏事搁在胜者一方?,可谓功劳,若在败者这一方?,就是罪状,所以?抄家流放,一丝斡旋的余地都?没有。
明?宝盈与方?时?敏最?为要好,那小女娘生了张冷脸,可却极爱笑,每笑时?,如拨云见?日。
明?宝清也很喜欢方?家两位小妹,但却垂了眉眼,只道:“阿兄的性?子你知道,他不会粉饰太平,你若问了,他若知晓,定是答的。”
“我知道,我只要一个消息,要真的。”明?宝盈说。
明?宝清喜欢看到妹妹眼里那种不退缩不畏惧的神采,移了位置给她,说:“自己问,自己写。”
明?宝锦顶着红红的草席印子醒来时?,一切都?跟她刚睡着时?没太多的变化,蓝盼晓和卫二嫂依旧忙着针线活,明?宝盈在桌前细看自己默出来的几份试卷。
明?宝清倒是换了地方?,正?在后院给绣架一层一层的刷桐油。
写好了的两封信被风一吹,落到了明?宝锦脸上,被她汗湿的额头牢牢贴住了。
明?宝锦笑了起来,道:“阿姐,什么时?候去?城里寄信呐。”
“后日。”明?宝清的声音从?后头冒出来,明?宝盈随即感到一阵紧张,明?宝清是预备着陪她进城去?参试,然后顺便寄信。
明?宝锦见?是两个姐姐同去?,有些心?痒,她虽在长安城里住了那么些年,可待的地方?也只有小小一隅。
小女娘的心?思都?在脸上,眨巴着眼,又是一脸纠结。
“后日,若严帅还没来牵马,咱们?可以?骑马进城。”明?宝清说,“多你一个也还轻便。”
明?宝锦只差要欢呼起来,时?时?刻刻都?盼着严观别来,严观也不知道是遂了她的意还是没遂她的意,他们?竟是在半道
上遇见?了。
明?宝清吁停了马儿,神色稍稍有些局促。
虽是打着还马的由头,但这马背上挨挨挤挤地坐了三个人,怎么就不是蹭便宜呢?
不过严观唯一一句讽刺的话是冲着马去?的,他对黄鬃马儿说,“你还挺听话。”
随即他又掉转了马头,问明?宝清,“你小妹要不要坐我这,你马鞍子坐三个人多挤得慌,这日头也太晒,马负重太多跑不快。”
明?宝锦被两个姐姐夹在中间,的确是不太舒服。
她趴在明?宝清背上瞧着严观,见?他没穿官服,身上只是一件寻常青蓝圆领袍,蹀躞挂着的短剑在另一侧,而明?宝锦能看见?的这边,只挂了一只灰绿无纹饰的药包,用以?驱蚊避暑的。
他虽被日头晒得皱着眉,但看起来还是比以?往平易近人了些。
明?宝锦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朝他伸出了手,扑了过去?。
严观的惊讶不比明?宝清少,他驭马走近了些,轻轻巧巧把明?宝锦提到了自己身前来,用双臂护住,道:“走吧。”
明?宝锦从?中间坐到了马儿前头,一切好风光都?在眼里,日头灿烂无比,马儿追逐着一团又一团的树荫,稻子挂穗,绿涛阵阵。
时?不时?的,明?宝锦还闻到一种干净透彻的香气,是皂角。
‘怎么会在出门前洗澡?不白洗了吗?’明?宝锦抬头看看严观,很不解。
到了城中,几人都?下了马,等?牵马走过半条街的时?候,马儿心?跳吐气都?平了下来,严观和明?宝清几乎是同时?走到马侧,从?马褡子里取水。
不过严观储水的物件是水囊,明?宝清则是游老丈给两只葫芦,她们?姐仨一只,马一只。
“马倒金贵,独占一个。”严观笑了一声,道。
“严观和马喝一个水囊?”明?宝清问。
“是也不是。”严观亮出手里的一个木盏,把水倒进去?让绝影慢慢吸吮。
明?宝清牵着马走过去?,想等?绝影喝完水之后,把手里的缰绳还给他。
“不送回官署?”严观垂着眼专心?致志看马,没有看她。
明?宝清想想也是,就收回手道:“三娘,你带着小妹先去?法云尼寺安置下来。”
严观的眼神闪了闪,道:“舍近求远,骑了这么远了还差这一点路?法云尼寺在宣平坊,万年县县衙在宣阳坊,还算近。”
“也是,今日左右是占了严帅的便宜,反正?也是占了,不差这么一点。”明?宝清笑道。
这话好似是服软的,但又被她讨回去?了一点。
严观心?底有些小小郁闷和大大欢喜,绷着一张脸骑马慢行。
“严帅,”跟着他绕了两处远路的明?宝清有些不解,“这是在自己的辖地迷路了?”
严观回头看她,就见?明?宝清微微歪了脑袋,一扯缰绳挑眉示意他走夹弄小径。
不远处,还有喜乐声越来越近,明?宝锦自然是想凑热闹的,仰脸看严观道:“好像还有热闹可以?看呢!”
而严观正?看明?宝清,不知是不是仰望的这个视角让明?宝锦产生了一点错觉——他的神色似有一点微微的怅然。
在他垂眸看向明?宝锦的时?候,那种哀怜的意味就更明?显了。
明?宝锦困惑极了,她下意识看向明?宝清,竟想叫她别过去?。
但明?宝清已经进了夹弄,从?夹弄的一竖光里,她看见?长长的红妆木箱铺了满街。
严观的声音被绝影的马蹄声敲得有些碎,但明?宝清还是清晰地听见?他在说,“范娘子今日大婚。”
第036章 紫薇书苑
与其让明宝清从围观百姓口中突兀地得知这个消息, 严观觉得还不如先告诉她,免得她失态。
严观看不见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的第?一反应,只有牵着马儿站在街边看送嫁队伍时, 才能侧眸瞧见她略有些恍惘的神色。
她尚算镇定。
“范姐姐本就因守孝耽误了?年岁, 如今能顺利出嫁, 真?好, 真?好,我们可以来送一送她。”明宝清说?这话时的真?心不假,难过也不假, 她轻声问严观, “严帅可知范姐姐嫁的是何人?”
“是她一个隔房的表弟,他?那一脉只剩下他?一人了?,所以自?小是在范家长大的, 听?说?倾慕范娘子许多年。”严观信手拈来, 熟悉地像是他?仔细打听?过。
明宝清回忆了?一下, 道:“是徐凌徐博士?他?确是个好人, 原来他?喜欢范姐姐,难怪我偶在阿兄和范姐姐身边见到?他?时,总觉得他?笑容惆怅, 我还以为?是他?天性多愁善感的缘故, 呵,我真?傻, 他?遮掩得也真?好。”
“现在是徐少尹了?,范娘子婚后要?随他?去江都上任。”严观道。
“江都是个好地方?, 范姐姐冬日有咳疾, 落雪融雪时更甚,江都少雪温暖, 于?她的身子有益。”明宝清笑了?起来,道:“范姐姐聪慧坚毅,她值得。”
她说?着,就看见穿着新郎服的徐凌出现在视野中,白马红鞍,精神极了?。
他?的笑容甚至透着一股子傻气,时不时回望,看着身后的花轿。
“三娘、四娘。”明宝清唤了?一声,随即垂首叉手行礼。
徐凌看见明宝清三人,怔了?一下就立刻俯身对身边的随从说?了?句什么。
随从奔向花轿,随即花轿侧边的帘子被快速掀开,隔着一层薄绿的竹纱,明宝清抬眸与范娘子对望,她扬起灿烂的笑容,轻轻挥了?一下手。
看着渐渐回归平静的街道,明宝清闭上眼稍稍仰起了?脸,感受着阳光的灼热,她在向上天祈愿,真?心祝祷范娘子婚姻和睦,此生顺遂。
严观就那么看着她,他?感觉时间似乎凝在了?这一瞬。
她的眼皮在光中轻轻颤着,细细的青绿血络显得分外清晰,她的眉毛里?原来藏了?一颗褐色的小痣,就在眉尾处,捎描出一笔风流。
在明宝清睁眼的瞬间严观移开了?眸子,然后就与歪着脑袋打量他?的明宝锦碰了?个正着。
这姐妹俩长得其实并不像,连瞳色都很不一样,明宝清的瞳色很黑,深邃静谧,明宝锦的眸色如茶,清透见底。
严观的眼神虚了?虚,这不太寻常,刑讯时他?常有与穷凶极恶之人对视,鲜有落败的时候,此刻却被明宝锦盯得很不自?在,像是被看透了?内心。
“要?不要?吃糖脆饼?”他?拙劣地掩饰着。
“唔,小妹都没吃过呢。”应他?的却是明宝清,她走到?对街的摊头,买了?两个糖脆饼又走回来,递了?一个给明宝锦,递了?一个给严观。
“劳烦严帅走一趟。”明宝清笑道。
严帅瞧见明宝锦在扯分糖饼,就撕开一半递给明宝清。
明宝清下意识推拒,就听?严帅道:“两个饼四个人,当?然是这么分。”
“很讲道理嘛。”明宝清的情绪看起来已经?平复了?,望向叫着‘好好吃’的明宝锦时,更是柔和带笑。
“阿姐,这个糖脆饼是用什么做的?”她把嘴角的一粒芝麻抿进去,问。
“不就是面粉和糖么?”明宝清答得简单。
“胡麻油,糖粉里?要?掺一点烤过头的饼碎,这样才会酥脆。”严观一口将没他?半个手掌大的饼吃完了?,道“下回我请你吃东市的油渣糖饼,那个更香。”
明宝锦悬在马腹上侧的小腿晃荡着,似答应又没答应地笑了?笑,笑容甜甜的,并不敷衍。
‘小滑头。’严观在心里?想,又觉得小女娘是该这样,警醒一点好,明宝清教得很对,他?若有妹妹有女儿,一定也是叫她多提防人。
法云尼寺已经?修缮好了?,也还有空余客舍供她们居住。
严观瞧着明宝清对比丘尼道谢,忽然觉得身后有目光在窥视,蓦地转首看去,隐约瞧见不远处的一扇门上有眼睛闪过。
严观正要?走过去看个究竟,就听?明宝清不解道:“严帅?”
“嗯?”严观回头,明宝清走过来,把手里?的马缰绳递给他?,“多谢。”
严观简短地点了一下头,问比丘尼,“请问问师父,那是什么地方??”
“噢,是静宁观。”比丘尼侧身看了眼,说?。
万年县是严观的地盘,他?了?然道:“御史中丞殷家的私观?”
“正是。”比丘尼道。
“走了?。”严观扬扬手上缰绳,道。
明宝清目送了?他?一段,转身就瞧见明宝盈脸上那若有所思的表情。
法云尼寺将一间小客房给她们姐妹三人,虽说?小了?一些,可关起门来就没有别人了?。
“运道真?好。”明宝清道。
明宝锦左顾右盼地张望着,明宝盈也道:“是不错,但这样比起来,我上回在静宁观住的那一间,实在有些过分雅致了?。”
“我先前听?你说?起静宁观,倒不知是殷中丞家的私观。”明宝清说?。
“我也是才知道。”明宝盈脸上又露出思索的神色来。
“怎么了??在想什么?”明宝清问。
“我同阿姐说?过,静宁观起先不容我进,是听?我报了?家门之后才允准的,且我住在那的三日里?,吃喝实在太好了?些,我总觉得自?己被人照顾着。可咱们与殷家之间没什么关系,若非要?说?的话,”明宝盈沉吟了?一会,道:“那就是方?姐姐,她嫁了?殷大郎。”
明宝盈口中的方?姐姐就是方?家的大娘子,也是方?时敏的姐姐。
“许是她那夜恰好在观中,认出你了?。”明宝清揣测道。
明宝盈也觉得应该是这样,瞧着自?己搁上桌的小书箱,轻轻问:“范姐姐成婚的事,要?不要?添到?信上去?”
“阿兄若有问起,咱们再说?吧。”明宝清道。
法云尼寺是个大寺,居士、香客除了?添香火之外,有时也会直接送来一些食物用具以做供养之用。
在明宝盈次日去女学参加考试的时候,明宝清和明宝锦先是在仓库里?忙了?一整日,又坐在一堆老妪里?择菜拣豆子磨豆腐。
虽然累出一身的汗,但明宝锦太讨喜了?,‘阿婆阿婆’叫着,谁看她都是笑眯眯的。
寺庙中用水并不方?便,不过她俩还是想尽办法擦了?擦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裳去接明宝盈。
女学在永崇坊,离宣平坊不过一条街,明宝清是听?旁人议论才知,原来用来办女学的这间宅子是圣人做公主时的一间别院,闹中取静,清幽别致。
“难怪是满园的紫薇,又叫紫薇书苑。”明宝清仰首看着那些垂在墙头的紫薇花藤,可以想想里?头该是如何繁花似锦模样。
门口的护卫全是女娘,穿着一身利落胡服,有人额上画了?花钿,有人腮边勾了?笑靥,也有人素面朝天,不加半点红妆,但所有人都是一脸严肃,目光锐利。
明宝清私下听?人议论,说?她们都来自?是圣人的一支私军。
坊间传闻,当?年杀太子的,也是这一支私军。
‘用那样厉害的人来守门,未免太大材小用了?些吧。不过出自?同门,倒是有可能的。’
正想着,其中一人扫了?她一眼,看似漫不经?心却又上上下下看了?遍。
明宝清心中没有鬼祟,任由她看。
门口等候着的人比明宝清估计的还要?多,其中也不乏好些一骑二骑的马车和小轿子在等候着主人。
女学的门一开,却没有人出来,原来是到?了?可以交卷走的时辰,但并不是考试结束的时辰。
第?一个走出来的女娘一脸轻松,在明宝清想着她是不是很有把握的时候,就见她朝父母飞扑过去,嗔道:“阿耶阿娘啊,太难了?,我实在憋不出字了?。”
明宝盈大约是第?七个走出来的,她的表情有些垂头丧气的。
当?然了?,比她更沮丧的人也有。
明宝清直截了?当?问:“怎么了??不会答?考的内容是什么?”
“也不算,就是不知道答得怎么样。考都是一些诗书策问,有些题简单易答,有些题则要?斟酌,”她转首留恋地看着女学,道:“题目比国子监的要?,唔,有意思。”
“答过就算,快些回去,今日晚斋的豆子剥得我手疼,居士婆婆说?晚上是菜干豆子焖饭,一定要?吃!”
若说?明宝清的话主要?是为?了?分散一下明宝盈的注意力,明宝锦是真?的有点着急。
她在两个姐姐中间蹦跶着说?:“是啊是啊,婆婆说?会煮老一点,给我烙点锅巴呢,还有豆腐是现点现压的水豆腐,很嫩很香,婆婆说?会淋芥末籽油呢!”
明宝盈彻底笑起来,同明宝清一人一只手牵起明宝锦,摇着手往外头走。
女学里?最后一人走出去后,那些护卫一个接一个走了?进去,大门缓缓合上。
皮靴踏在砖地上的声音听?起来整肃而具有威慑力,一干人等齐齐朝对面走来那人行礼,道:“荆统领。”
“晚上师长要?在此阅卷,我要?回宫,你们自?己排班巡夜,小心烛火。”荆统领吩咐道。
“是。”众人齐声道。
等荆统领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众人终于?松泛了?几分,其中一人提了?提腰间的蹀躞,说?:“那今儿晚膳也是在这吃?”
“整日说?些废话,咱们这一小队往后应该都是在这当?差了?。”另一人说?。
“哎,这灶上的婆子煮饭手艺好一般啊,晨起那粥里?一股焦糊味,蒸饼里?还有头发丝。”那声音抱怨着,又道:“我也想吃淋芥末籽油的水豆腐和菜干豆子锅巴饭。”
“嘿。”另几人都笑了?,想起那三姐妹,觉得还挺逗趣,斋菜斋饭也像盛宴一样盼。
第037章 三娘五郎
这次进城除了考试之外, 另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寄信。驿馆这一日很忙,人头攒动。
因为还?要算上?路上?耗费的时间,所以?大部分的人都是来寄送中秋礼物和问候书?信的。
明明离中秋还?有些时候, 但一想起这个节日, 悲凉怀念的感觉油然而生。
蓝盼晓和卫二嫂也已经在缝制缊袍和鞋子了, 光是这些针线活就?能占掉她们所有的时间。
“这是孟参军的包袱和信件。”驿丁着人把东西从后面传递出来交给?明宝清, 那包袱挺大的,有些分量。
明宝清牵着明宝锦走到人少的角落里,重新整理包袱, 好捆在自?己背上?。
明宝盈则揣着信上?前, 道:“这封信是寄给?陇右护鳞军周校尉麾下卫二郎收。”
驿丁没有收,而是撇了下眼角。
“十五文,您数数。”
明宝盈忙把铜子放在碟中, 驿丁用笔头数了数, 这才伸手接过明宝盈的信。
本来应该明真瑄一封, 卫二郎一封的, 但十五文一封信,眼下对于她们两?家人来说?,都不?是甩甩手就?能挣到的钱。
在这一点上?, 孟老?夫人就?要阔气多了。
不?过她们还?能凑一凑, 同卫二嫂分担一下寄信的负累,多得是人连一封信都写不?起, 更别说?寄了。
“要多久阿兄才能收到啊?”明宝锦好奇地问。
明宝清走到驿馆侧边看了眼后头的马厩,隐隐闻到草料和粪块的气味, 说?:“如今天气热, 驿丁们不?会迫使马儿赶路,若是马有个万一, 都要摊到他们头上?来算。不?过往返陇右的路途上?,馆驿算是比较多了,嗯,个把月吧。什么时候能有回信就?说?不?清了。”
这封薄薄的信被驿丁随手扔进写着‘陇右’的木箱里,颠颠晃晃好些天了,才终于重见天日。
这里的味道闻起来同长安不?大一样,带着一点干巴巴的土味,信纸摸起来都有点发脆,它被几双有些发汗的手传来递去,又稍微濡湿了一点。
某个驿丁攥住了它,将其与另几沓信一道塞进马褡子里,朝护鳞军军帐奔去。
驿丁可没有一封一封分发过去的精力?,只?将信件都送到一位孟参军的帐中。
此时帐中无人,孟参军正在主?将帐中禀报
一些杂事,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就?瞧见书?案上?搁着五、六封信。
他走过去翻捡一番,并没有发现自?家的信,但瞧见了卫二郎这个名,知道是同乡,便站起身亲自?给?他送去了。
兵卒的帐中气味一向是不?怎么好闻,孟容川在门口喊了几声?,却是把明真瑄给?叫出来了。
他肩头还?搭着一块汗巾,朝他行礼道:“孟参军?卫二在在操练场上?加练呢。”
明真瑄半脸干净半脸脏,看起来颇滑稽,偏他又丝毫不?察,一脸正色道:“后日要选越骑,但他射箭准头太?差。”
“这要怎么练?”孟容川微微笑了笑。
“我让他放空弦呢,然后多打打水漂、飞镖练练指力?,他背上?有力?,手上?劲太?紧。”明真瑄知无不?言。
孟容川点了下头,递过信去,却道:“你的信。”
明真瑄怔了一下,很快接过来,看了信封上?的字,道:“多谢,晚些时候,能否再借参军纸笔一用?”
孟容川背手在身后抖了抖袍袖,笑道:“那我可要让明三娘子少收我母亲一个子。”
明真瑄笑了一笑,道:“多谢参军。”
操练场上?永远都有人,明真瑄初来时曾被罚加练了整整一夜,累得直接趴睡在场上?,日头都晃不?醒他,是晨练队伍的脚步声?把他震醒的。
甫一醒来,水米未沾就?开始继续操练。
这样的日子明真瑄过了小半年?,才得到了校尉的些许认可。
“队正。”卫二郎拿着弓朝他走来,明真瑄扬一扬手里的信,靠着墙坐下,眼皮一撩,瞥了眼操练场上?那个正在耍长枪的小兵卒子。
“你娘子说?自?己都好,孩子们也好,只?叫你好好保重自?己,不?日会给?你寄冬衣。你女儿说?,想你早日回去。”
明真瑄看信比念信要快,盯着信上?某一段看了半晌,又蓦地抬眼看向那个正在背上?滚枪的小兵。
“队正?”卫二郎不?解地看着他,明真瑄回过神来,继续道:“你儿子说?你给?他做的那把牛筋弹弓被堂兄抢了,不?过‘小莲’、‘青鸟’和‘布……
明真瑄又语塞了,卫二郎急得直抓耳朵。
“和小布头帮他抢回来了,还?叫他堂兄吃了一嘴的知了尿。”
明真瑄一边说一边努力在回忆中搜罗着明宝锦的模样,但只?想到一张小小的怯生生的脸。
卫二郎又气又想笑,气的是没爹的孩子遭人欺负就?算了,还?遭自?家人欺负,孩子尚且如此,更别论大人之间了。
笑的是孩子有仗义朋友,卫二嫂还?有明家几个女娘可以?说?说?话?,彼此帮衬一把,他真的很庆幸明宝清她们在青槐乡落了脚。
想到这,卫二郎对明真瑄道:“队正,多谢您。”
明真瑄还?在看信,卫二郎知道这是两?家人共同写的信,见他神色纠结,问:“怎么了?明娘子说什么了?”
“没什么,都好。”明真瑄一抬下巴,道:“你帮我把方五郎叫来。”
“噢。”卫二郎知道方五郎原先也是京中的官家子弟,同明真瑄一样是被贬到军中为奴的。
明真瑄是靠武艺才操练场上?打上?来,而方五郎原先不?在主?营中,他那一团的兵在外出运粮时被一支敌军所袭,几乎全灭。
唯有他生生疾跑了二十里地来报信,抢回了粮草立了功劳,也彰显了能力?,这才从沉重而浊臭的脏活重活中解脱出来,连带着他的妹妹也被拨到随军的家眷营房中做些浣衣针黹的杂活。
卫二郎觉得方五郎挺牛的,瘦成那样,耐力?居然这般好,狂跑了二十里地回来,脖子上?血糊糊的,还?能清晰地指出方位,汇报敌情。
对了,他还?是光脚。
军帐前那两?个血脚印还?是明真瑄去蹭掉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明真瑄对方五郎的态度很奇怪,头回见到时,他就?一脸撞鬼的表情。
方五郎越是嬉嬉笑笑,凑过来用一把破锣嗓子叫他兄长,他越是面色铁青,像是方五郎说?了个惊悚无比的鬼故事给?他听。
卫二郎起初以?为明真瑄与方五郎有过节,他不?喜欢人家,但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方五郎被他同队的人挑事寻麻烦的时候,明真瑄想都没想就?冲过去了,几人打成一团,被罚了连着一个月巡大夜。
这事之后,卫二郎觉得他们关系缓和了些,但明真瑄每每见到方五郎,总像是有一口大气憋在胸口叹不?出去。
“做什么?”方五郎拄着枪歪歪地站在明真瑄跟前,转脸看了眼继续训练的卫二郎,道:“想干扰我,不?让我进越骑啊。”
明真瑄一见他那张脸就?堵心,把信给?他,让他自?己看。
信一展开,方五郎是很疑惑的,可当他瞧见信上?那句‘方家三娘四娘安否?惟愿阿兄以?诚相告’,他的神色立刻柔软了下来,从方五郎变回了本应该烂在尸坑里的方三娘方时敏。
“别那样抿着唇翘着嘴笑!太?女娘了!”明真瑄咬牙道,四下警惕地看着。
“哈哈哈。”方时敏被明真瑄紧张的神色逗得大笑起来,她的嗓子早废掉了,笑声?喑哑嘶鸣。
不?过废她嗓子的人也死了,方时敏觉得算是一箭双雕吧。
“好了,好了,别笑了!”明真瑄从腰间取下水囊递给?她,方时敏一把接过,不?客气地全部喝完了。
她小心地抹掉信上?沾到的一滴水,又细细摸着明宝盈的字。
明真瑄看着她几个凹凸不?平的指甲盖,道:“手指又怎么了?”
“不?小心掀翻了呗,指甲又不?是指头,能长出来就?行。”方时敏轻描淡写地说?。
明真瑄皱起眉来,憋了半晌,小声?道:“这该怎么回给?三娘?信里总不?能明写吧?还?是说?你死了。”
方时敏见他一脸纠结,颇为好笑,道:“方三娘当然是死了。”
明真瑄怅然地点点头,又听方时敏道:“我来写。”
他眼睛一亮,就?见方时敏斜过来一眼,说?:“屁大点事也叫你发愁!”
“你这蠢獠!少得意忘形!”
明真瑄气得口不?择言,令方时敏捧腹大笑起来。
“天呐,阿兄啊,你终于说?了句粗口!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她的眼睛一旦真心发笑,就?会特别特别弯,一口白牙犬齿尖尖,即便在黑黢黢的一张脏脸上?,也灿烂得厉害。
方时敏起初喊明真瑄阿兄,是有些狡猾心思的,希望这一声?阿兄,能让他将对自?家姐妹的情分移到她身上?一些。
再不?济,也能让明真瑄看在她与明家姐妹相熟,与明宝盈要好的,与她们年?龄相当,比她们处境更差的份上?,不?要揭穿她。
这的的确确奏效了,明真瑄没有检举她。
据方时敏的观察,他似乎没有生出过要揭发她的念头,而且他还?很担心她,担心她会被发现,所以?很卖力?地替她解围遮掩。
其实以?方时敏从前对明真瑄的了解来看,他应该还?算个正人君子,起码他对明宝清是掏心掏肺的好,对明宝盈也好,但总不?及明宝清那么好,他是个会在心里划拉亲疏远近的人。
不?过,在方五郎为了一块干饼,就?想把她和四娘都杀了,还?冠冕堂皇得说?免得她们活着玷污家门后,方时敏就?很难相信所谓的兄妹情意了。
她总觉得,那只?是未到绝境时的一种粉饰。
每当她看着明真瑄的时候,总忍不?住想,如果是他和明宝清、明宝盈陷在那种境地之下,他会怎么做呢?
“走吧。”明真瑄不?知道她有这么多的心思,只?招了一下手,道:“练练。”
方时敏一下来了劲,叫道:“拿真枪别拿棍!”
第038章 地木耳和碾硙
今年雨水不算多?, 但老天爷还算垂怜,亮堂堂的大晴天里中会杂着一两日?的阴雨,让秧苗勉勉强强熬过了穗期, 可等水稻花期结束, 开始结谷的时候, 稀稀拉拉的雨水可太不够了。
最旱的时候, 渠里只剩一个浅底的水,盛满了枯枝烂叶和孑孓,用瓢都舀不起来了了。
酿白河下游的水又浅又缓, 鱼虾就跟白捡的
差不多?, 游飞和明宝锦只是用淤泥和石块拦了一条矮矮的坝,就轻易地拖了两篓鱼回去。
老苗姨用水洗刷着竹篾,打算一会拿来晾鱼干, 她?一边刷, 一边问:“你翁翁可愁坏了吧?”
游飞正蹲在她?脚边用小刀刮着鳞片, 揪出鱼肠扔给乌龟、小鸡吃, 花狸狸在门槛上卧成一条,吃着明宝锦喂到它?嘴边的小鱼。
“我昨晚上起来撒尿,他迷迷糊糊一下子蹦起来, 冲到院里去说下雨啦下雨啦!吓得我尿都憋回去了。”
老苗姨哭笑不得, 蓝盼晓在井边汲水,井水浅了很多?, 木桶又轻,她?一桶下去要摇晃个半天才能舀到半桶, 放下去的井绳太深了, 扯上来又勒手。
“有口井真好。”游飞说:“咱们乡上有井的人家都没五户吧。近旁的好像就这里,还有陶家有。”
“陶家是开染坊的, 没井怎么开染坊?”蓝盼晓说:“我阿耶当初买这间小院子和田地,也是看在有井,有河的份上。”
游飞没把自?己捞回来的鱼儿带回去,怕游老丈看了觉得糟心。
明宝清见他要回家了,就道:“过来。”
游飞乖乖走过去,就见明宝清从屋里拿出来几?块杏脯和三?个核桃。
“你们还没吃完啊。”游飞咬了块杏脯,转身喂了明宝锦一块,又拿了一个核桃,剩下的就不肯拿了,“上回我也吃了,本来就是孟老夫人给你们的。”
上回明宝清她?们从驿馆背回来的那个大包袱里都是陇右的土产好货,孟容川附言,‘另有杏脯两斤,核桃两斤,供阿娘闲时剥食用,黑瓜子两斤,予堂兄堂嫂。’
孟老夫人拿到东西?的时候很高兴,狠狠抓了两大把给她?们。
明宝盈原本担心自?己在上一封信结尾添的那一句‘凄凄寂寂,囿于方?寸院墙之内,还望汝来信多?诉陇右之风土人情,军中小事小情,权做为母解忧’会太僭越了,孟容川一定看得出是她?擅自?添加的,为人母不会向子女提什么要求。
可老人家只要心情好,比什么仙丹妙药都要管用,更何况杏脯酸甜开胃,核桃则要人用小锤轻敲慢剥,可以消磨辰光,而且信中多?了好些啰嗦闲事,明宝盈想?,孟容川是个从善如流的人。
正当明宝盈出神的时候,跑回家的游飞又很快跑了回来,喘着气道:“我翁翁说后半夜可能会下雨,你们要不要整一整菜地?”
老苗姨看着自?己晾在墙头的鱼干,心道,‘罢了,晾不成就晾不成吧,还是下雨要紧。’
她?下意识哼起了那首来自?福民乡的祈雨歌,游飞听?着,跑回家的路上也一直在哼。
蘸水在石板上练字的时候在哼,拿着梭子补渔网的时候在哼,喝糜子的时候在哼,睡着时发出的梦呓近似祈雨歌的旋律。
雨落下来了。
游老丈霍然睁开了眼,将被游飞踹到腿边的薄衫拿回来盖在他肚子上,这才重?新?闭上眼,又沉沉睡去。
这场雨下了一夜又半日?,田里的秧苗喝饱了水,沟渠里的水‘哗啦啦’淌。
卫小莲说想?去酿白河边上采地木耳,孩子们都想?去,明宝清怕他们贪玩水,就跟着他们一道去了。
孩子们跑得快,她?跟在后边慢慢走。
河水流淌的响动愈发急促,雨后水浊,酿白河大部分时候都很清澈,但今日?浑浊得像一条土龙在翻腾。
孩子们已经?发现了地木耳,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摘。
地木耳又薄又滑,一滩一滩长,明宝清跟上来的时候,明宝锦已经?摘了半篓子。
“游飞呢?”明宝清弯腰摘了几?朵,再抬起眼来,人就少一个。
其余几?个孩子也是这时才发觉游飞不见了,明宝清低头也就一会的功夫,游飞能去哪?山上?水里!?
明宝清将目光投到不远处的那座桥上,果?然就见游飞在单薄的,没有半根围栏的平板竹木桥上奔跑。
“游飞!”她喊了一声,但设桥的那处河道最窄,水势也最猛,水声嘈杂,游飞没有停住脚。
明宝清叮嘱小莲照看大家,不许跟过来,自?己则飞快地跑了过去。
到了桥边,明宝清能看到那块块拼凑在一起的桥面因游飞的跑动而震颤。
河对岸有很多?人,像是匠人,游飞冲过去,不知在大叫大嚷什么,有个管事模样的人走过来,像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
游飞没有退,反而想?更进一步,冲过去要阻拦他身后的那些匠人继续他们所在做的事情,但被人拦住了。
此时明宝清也已经?赶到了,她?看清了那些匠人在忙碌的事情,也明白了游飞为何会这么大反应的原因。
她?将游飞护到身前,问:“你们要设碾硙?这一块地,原先是游家的吧?”
管事瞧了她?一眼,道:“是又怎么样?真金白银买回来的!”
“姓邵的答应过,不设碾硙的,静安寺已经?在上游设了一个大碾硙了,你这还设碾硙,渠里都会是泥沙!”游飞吼道。
管事诧异地看着他,道:“你知道个屁!”
游飞挣扎起来,叫道:“我阿耶说的,山樱乡就是这样被十几?座碾硙给毁了河渠!”
碾硙是用水流冲势推动石磨碾粮用的,水流在这里被截走了势能,流速变缓,泥沙沉积,淤堵河渠,不过是时间问题。
“算上静安寺里的也才两座!”管事不耐烦与游飞废话,摆摆手说:“再不滚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酿白河要窄得多?啊!”游飞听?他阿耶说过酿白河上游中游落势大,可河面细窄,万不能搭建碾硙。可偏偏就是有人视若无睹,游飞喉咙里几?乎要迸出血来,他脖颈上青筋暴起,吼叫道:“姓邵的就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王八!”
管事勃然大怒,有人一把将游飞从明宝清手里扯了过去,抬手就是一记很重?的耳光,游飞还是个孩子,一下就被打飞出去,趴在地上,好一会没动静。
“邵阶平知不知道你们这样胆大包天!”明宝清气愤至极,将游飞从地上搂起来抱在怀里,揩去他口角流出的血,可那些血还一直流,流了明宝清满手,她?看着那些血,又看向这一帮围着他们的人,只觉得他们背后的青山蓝天全变红了,怒道:“这里是万年县青槐乡!天子脚下,你们这些狗以为姓了邵就能无法无天?邵阶平自?己在皇城里都算不得什么东西?!无根浮萍而已!”
管事的本就觉得明宝清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度,又听?她?直呼郎主的姓名,直戳邵家根基,心底十分惊愕,只是她?骂得实在太过分,不教训的话面子都下不来。
“留心你们的拳脚!”见他们有逼上来的意思,明宝清不惧更怒,道:“仔细你们的言行!你们郎主年纪轻轻就爬到少卿的位置上不容易,呵呵,软饭不费牙,但伤胃啊!你们这样肆意妄为是要拖他后腿的,做人做事要掂量掂量后果?,青槐乡不是什么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爬都能爬到京兆府!”
“老子打断你的腿,看你……
底下的人不当回事,管事却是心有忌惮,由着手下人胡咧咧发了顿虚火,却是做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让明宝清快走。
明宝清心里怒火无法消散,奈何寡不敌众,做不得什么事,她?盯着那些堆在那里的石料、木料看了一会,将迷迷糊糊还要挣扎起身的游飞背在背上,重?又踏过那座摇摇晃晃的桥。
游飞被打翻在地的时候碰到了额头,嘴里也破了好几?处,全是血,刚把他背回去时众人都吓了一大跳,不过人好歹是清醒了,坐在胡床上一声也不吭。
老苗姨帮他擦身子,捣烂了草药糊在他额头隆起老高的肿包上,说:“还好是前额,若是后脑磕成这样,真是要求神拜佛了。”
明宝盈端水给他漱口,漱了三?次血色才褪掉了。
明宝锦和卫小莲他们几?个都不敢说话,傻傻地拎着装了一半地木耳的篓子站在那瞧着游飞。
“蓝娘子,小莲、小荷在你们家呀?”
屋外头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明宝清透过竹门瞟了一眼,瞧见个笑着的郎君正摇摇摆摆朝这边走过来。
“五叔!”卫小荷张了张口,却发现声音不是从自?己嘴里冒出来的,而是卫小石叫的。
卫小石刚才瞧见明宝清背着游飞回来的,而游飞又像是受伤挨打的样子,所以急着来看他笑话,结果?在门口碰上了回来的卫五郎,瞧见他手上拎着油纸包,这才如此亲热。
可怜卫五郎本来腿脚就不好,走了这么一路,累得快死了,被卫小石一下扑撞过来,腰都要断了。
“慢点慢点,回去再分,回去再分,别抢别抢啊!小石!不是都给你的!你撒手撒手!”
卫五郎叫嚷了半天也于事无补,卫小石把他那一包菜干饼都抢走了,甚至把他手背都抠出血了。
卫小荷气红了眼要追,卫五郎一把抓住他,从衣裳里掏出一小包饴糖来,道:“嘘!嘘!糖!拿去给你娘!塞进去,藏好了!”
卫小荷掉下眼泪来,扑进卫五郎怀里哭了起来,胡乱叫着,“五叔,呜呜,五叔,阿耶,你回来了,呜呜。”
卫五郎也被他哭红了眼,抱着他,伸手摸摸卫小莲的头。
明宝盈和蓝盼晓走出来寒暄几?句,卫五郎一见她?们,谦卑地笑了起来,冲明宝盈说:“三?娘子,给您道喜了,您考上了!还是前三?甲!”
明宝盈被这个好消息盖了一脸,有些不敢置信,“你,你瞧见榜上有我的名字?什么时候放的榜?”
“应该有几?日?了。”卫五郎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又不识字,是严帅跟我说的。”
“严帅?”蓝盼晓诧异地问:“你是在万年县衙门里做活吗?”
“只是在官爷们歇脚的廨舍里做点砍柴烧水的粗活,严帅知道我今日?回来,赏了我一包糖,还叫我把这消息告诉您。”
卫五郎还是那个模样,没胖没瘦的,但性子似乎活泛了几?分,脸还白了点,应该没受什么嗟磨。
“多?谢。”明宝盈对他行礼,卫五郎连连摆手,还想?说什么,就听?见卫大嫂远远迎了出来,嘴里亲亲热热地叫着,“五郎,五郎!”
卫五郎眼皮子抽了抽,对卫小荷、卫小莲说:“把糖藏好了。”随即又丧下一张脸,颓着身子往家走去。
明宝盈心跳得厉害,她?自?然是欢喜的,喜得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转身往屋里一去,心又沉郁下来。
沉默的不只是游飞,明宝清也不说话,正用小刀削着一根根尖尖的木刺。
游飞脸上的肿胀一时半刻消不了,他也瞒不过游老丈去,歇了这一阵,默默低头穿了草鞋,道:“蓝娘子,阿姐,我回家了。”
“小青鸟。”明宝锦蓦地叫住他,却又无话可说。
游飞望过来的眼睛是干干的,可能是因为流了血就不流眼泪了,他垂眸看着明宝锦拉住他的那只手,轻轻晃了晃胳膊,又抠掉她?手背上一片干掉的地木耳,说:“我没事。”
小郎君挺着腰板迈着步子回家了,做出坚强的样子来,不肯叫别人替他担心。
明宝锦替他哭了,被蓝盼晓搂在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明宝清在哭声中闭了闭眼,觉察到明宝盈在身侧坐下,她?道:“三?娘,明日?进城去女学,你要在女学里待下去,人不能只有一条路。”
第039章 缫丝车
卫五郎没有?说明宝盈的名次, 但既是三甲,就?意味着五十两银子到手。
五十银,对于?寻常人家来?说可谓巨款, 而且来?路又正, 完全可以抵给柜坊或者商贾, 折换铜钱。
明宝盈有?了?这笔钱, 自然想到要打听?明真瑜、明真瑶的处境。
夜里,她悄悄与明宝清睡在一处,商量着明日进城该怎么办事。
蓝盼晓隐隐约约听?着她们议论, 是找家宅在光禄坊的某位‘很乐意为人效劳的’宦官, 还是去直接寻司农寺里的小?官比较妥当。
“我曾听?二娘无?意间提起过,她傅母的儿子在司农寺当录事,虽不一定能做什么, 但探个?消息约莫还做得?到。”
“可是二姐的傅母是被朱姨赶走的, 凡事讲究好聚好散, 人家也?是耕读世家, 撕了?人家的体面?,怕是没那?么好说话。”明宝盈轻声?说。
明宝清顿了?一顿,道:“所以是拿钱求人, 不是讲情分。”
这些舍下脸面?求人的事光是一听?, 蓝盼晓就?觉得?面?皮发烫,如芒刺在背, 她觉得?自己是个?很没用的人,远不如两个?女儿有?担当。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榻, 轻轻推开内室的门?, 迟疑着开了?口,“其实……
明宝清一听?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很快道:“母亲不必勉强自己的。”
蓝盼晓一时间没有?说话,却走了?进来?,坐在她们三姐妹的床边,轻道:“元娘还记得?,我阿兄是都水丞,掌河运灌溉,监管碾硙水车,与司农寺一向?有?些公务上的往来?。录事只是书吏而已,都水丞再怎么说,也?是七品官了?。”
明宝清和明宝盈自然知?道无?品的书吏比不得?都水丞有?人脉,但也?知?道蓝盼晓跟兄嫂的关系很僵硬。
“母亲。”
她们这声?轻唤太过温柔怜惜,令蓝盼晓生出几分坚定勇气来?,她故作轻松,道:“不是说了?么,是拿钱求人,不是讲情分。这于?我的嫂嫂来?说,可是太对症下药了?。”
在明宝清的坚持下,她陪着蓝盼晓一道站在了?蓝家的偏门?口,怀中的包袱里装着二十串沉甸甸的铜子。
五十银还没有?换完,暂且存了?一部分在东市的柜坊里。
开门?的老妪是蓝家的老人了?,自然认得?蓝盼晓,一见她便蹑手蹑脚躲出来?,一只手虚搭着门?,问:“小?娘子,您怎么回来?了??夫人她可在家呢!”
“阿兄呢,他在不在?”蓝盼晓问。
“阿郎还没下值呢。”
“你同嫂嫂说一声?,我不是来?打秋风的,我有?件事想请阿兄帮忙,但这个?忙不会白帮。”
蓝盼晓说话一向?是委婉柔和,留有?余地的,这样直截了?当,和盘托出,也?是少见。
由此,可以想见她那?位嫂嫂的性子,不会是弯弯绕绕的人。
老妪为难地站了?一会,还是替蓝盼晓传话去了?,过了?片刻,她来?请两人进去,但又说:“小?娘子,你们今日来?得?也?不巧了?。小?郎君在书塾遭了?先?生斥骂,夫人她正烦扰呢。”
“阿瑞也?在家?”蓝盼晓的声?音闪动着一丝期待,但很快就?落了?空,庭院里只有?她嫂嫂和一个?仆妇。
满院缫丝声?,并不嘈杂,听?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宁静。
蓝盼晓这位嫂嫂姓支,叫如玉,一个?书香气极重的名字,却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养蚕女。
“妹妹的闺房拿来?做蚕房是真好啊,坐北朝南,通风好又敞亮,还安静。”
“嫂嫂合用就?好。”
支如玉哼笑一声?,都没有?抬头看她们,只是用竹签在热锅挑起丝绪,手指一绕似捕风,却已经提绪入手,再轻轻一甩,就?勾入了?一枚弯头的竹针之中,然后由送丝竿勾挂, 被转动不同的丝筒缠绕住,一圈圈银白似雪。
明宝清还是第一回见人缫丝,看得?专注入神,支如玉绕了?七八个?茧子才抬头瞧她们。
见蓝盼晓还是一脸逆来?顺受的样子,好似全天下就?她最委屈!她嫌恶地移开眼,看向?明宝清。
支如玉其实早就?想抬头了?,只是要作势摆谱,眼下架子端够了?,她难掩好奇地看向?这个?跌落云端的高门?贵女,见她似乎黑瘦了?一些,个?头高了?一点,也?不知?是因为瘦还是长了?年岁,她的眉眼更清晰了?,脸庞的轮廓也?更分明了?,肌肤也?不再是那?种柔腻搓粉的感觉。
支如玉从前对于?明宝清的印象就?是高高在上,冷冷淡淡,但很大方。
她还记得?明
宝清给蓝瑞的生辰礼,每年不落,不是贵重的,就?是适用的,倒是很合她意。
如今,支如玉能看到她眼下的淡淡青痕,下巴上的细细粉疤,鼻尖上有?汗,面?庞发散着通透而真实的光泽。
那?些金银珠宝折射出的光辉不再照耀着她,那?些锦缎香膏也?离她远去,她变得?更素净了?,更真实了?,每一寸都美得愈发清晰。
支如玉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什么好了?,顺着明宝清的目光,支如玉又看回自己的缫丝车上。
她实在不明白这陪了自己多年的缫丝车有?什么独到之处,瞧着明宝清,故意道:“我这坐的腰腿也?疼了?,明娘子来替我缫丝吧。”
“嫂嫂,我来吧。”蓝盼晓急忙说。
“我不要你。”支如玉嫌恶地斜了?她一眼,又看明宝清,本以为对方要羞恼,却只见她只是很认真地问:“我要是把丝弄断了?怎么办?”
“本来?就?容易断,这是丝,又不是麻绳,”支如玉说着拈一根断丝就?抛了?上去,“照样是能黏附上的。”
“原来?如此。”明宝清面?上没有?一点遭到刁难的不甘和局促,很干脆就?把把怀中的包袱递给了?蓝盼晓。
换手时,钱串子清脆短促的撞击声?落进支如玉耳中,她眼睛一扫,作势伸了?懒腰,起身?给明宝清让位置。
明宝清提裙走了?过来?,小?心避开正在煮茧的热锅,坐到盛着温水的盆前头,学着支如玉的动作挑丝、提丝、勾丝,练了?几回,很快就?不见生涩。
丝筒是专门?要一人手摇转动的,明宝清盯着看了?一会,忽然伸手去握柄端。
“小?娘子,”那?仆妇道:“这事儿你一个?人可做不了?,得?要有?人摇着。”
乍一看,的确是无?法兼顾的,但明宝清总觉得?应该有?更好的法子,一边挑丝一边琢磨着。
等那?丝筒上的丝套被滚满了?两次,支如玉在明宝清脸上始终没看到她料想中的羞愤,觉得?很无?趣,才另叫来?一个?仆妇替了?明宝清。
直到进偏厅的时候,明宝清还回头看了?那?缫丝车一眼。
支如玉自顾自坐下了?,没有?让她们坐,也?没有?茶水奉上。
蓝盼晓轻声?道:“嫂嫂,我就?直说了??”
“我们夫妻两人在蓝家不就?是让你使唤的嘛,何必说得?这样客气。”支如玉阴阳怪气地说,言辞中透露出些许旧日恩怨。
听?蓝盼晓说想请蓝正临打听?一下明真瑜和明真瑶的处境,支如玉紧紧皱起了?眉头,道:“你有?几个?钱,好开这个?口?不只是打听?那?么简单吧!”
“能照看一二自然更好。”蓝盼晓说着就?将包袱搁到桌上摊开,道:“一串是一百个?子,这里一共有?二十串。”
差不多就?是蓝正临半个?月的月俸,支如玉自问还把持得?住,冷笑道:“二两银子就?想……
她话未说完,就?见明宝清又从袖中掏出一条银块搁到她眼前。
“这是整十两的官银,来?历清白,您随时可以去柜坊兑换。那?两千铜子,只是想方便舅母花用。”
支如玉皱眉看着明宝清,又看看蓝盼晓,看得?出她们绝没有?走那?歪路子,但又实在想不通女娘是怎么靠自己弄到这么些钱的。
“从前剩下的?”她试探着问。
明宝清想着明宝盈脑子的学识也?的确是从前剩下的,道:“算是吧。”
支如玉了?然地一挑眉,瞧着眼前的铜钱银块。
明宝清趁着这时候也?细细打量支如玉,她坐没坐相,样貌也?不算出挑,眉眼倒有?一股天然媚态,只是俗气了?些。
再想到她的出身?,明宝清心里有?些困惑。
她想起蓝正临那?不苟言笑,心思沉郁的样子,觉得?从面?上看,两人是不相配的,怎么就?会做了?夫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时候定下这婚事的,应该是蓝家的主母吧。’明宝清没有?去看蓝盼晓,只是心想着,‘庶兄,嫡妹啊。’
“这是成不成,还要当家的拿主意。”
支如玉在这句话里没有?称蓝正临为‘郎君’,更没有?说‘你舅舅’‘你阿兄’之类的。
她虽看起来?浅薄,但并不是一个?见到银子就?昏了?头脑的人,依旧是寻到话头就?要刺蓝盼晓一箭,叫她这个?昔日的嫡女瞧一瞧,蓝家如今是谁的蓝家!
“这个?自然,那?我明日再来?一趟,可好?”蓝盼晓极尽谦卑地说。
“后日。”支如玉有?些愉悦地哼了?一声?,指尖在银块上抚过,懒洋洋地说:“送客。”
离了?蓝家,蓝盼晓和明宝清还要去女学接明宝盈。
女学上回参试者足有?四五百人,但只取六十名,且入学还要再考。
卫五郎上回之所以说明宝盈中了?三甲,并不是严观没看清楚榜,而是那?份卷子没有?分出高下,等入学这一考,再分高下。
蓝家离女学不算近,可明宝清和蓝盼晓一个?往返,明宝盈竟还没有?考完。
又在外头等了?半个?多时辰,明宝盈才带着一脸思索的表情慢吞吞地走出来?,看起来?居然还有?点意犹未尽,像是没答够。
她想得?出神,即便走得?慢了?,也?还是被女学的高门?槛差点绊倒,被门?边的护卫一把接住。
明宝盈腰上被臂甲一箍住,下意识就?要挣脱,等看清眼前人柔和舒朗的面?庞,她才意识到人家是女娘,浑身?一松,揽着对方的肩膀轻轻落下双脚,小?声?道:“多谢您。”
那?护卫短促地颔首,见明宝清和蓝盼晓着急地走上台阶,神色又变得?锋利起来?。
明宝清顿住脚,见明宝盈快步走下来?,轻道:“想什么呢?这样不小?心。题比上回难了??”
明宝盈自然是在想题目,她一手挽着明宝清,一手挽着蓝盼晓,道:“还好,只是多考了?几道算术题,大多是《张邱建算经》、《九章算术》里头几个?换汤不换药的题,末了?还有?一道是《缉古算经》里的变体题,有?些难。不过也?简单,答案只有?一个?,不用考量其他因素。”
明宝清见明宝盈眉头微蹙,眼神却含笑,觉得?这世上应该没几个?人能如她一般把卷子做出趣味来?。
几人离了?女学好几条街,裹着闹市人声?中,明宝盈才又轻声?道:“阿姐,还有?一道题很有?意思,归在算术中,但又好像不是。”
“什么?”明宝清听?明宝盈斟酌迟疑的口气,也?生出几分好奇来?。
“自古长安西风雨,雨急水浊,雨歇水清,何为?”明宝盈复述着卷子上的话,同时也?是在问明宝清。
蓝盼晓十分不解,道:“这,这本来?如此啊?有?何值得?一问的?”
在明宝清看来?这问题委实很有?意思,如果想得?复杂,这问题就?充满了?各种暗喻,但若是想得?简单,那?也?就?落的一句‘本来?如此’。
“你如何答?”
“我答,‘水急沙滚滚,水缓泥沉沉。故此,水流滚滚,浊反是清,水流转绕,清反是浊。’
“水流绕转,你想说碾硙的事?会不会委婉了?些?”明宝清一双长浓睫乌瞳望着明宝盈一对细淡眉悬珠,截然不同的眉眼,但有?着相似的神韵。
明宝盈咬唇笑道:“阿姐,本就?是用自己心思去贴出题者的意图,若是揣摩对了?,出题者自然看得?懂,若是不对,也?无?麻烦。”
明宝清赞同地轻哼了?一声?,瞧着明宝盈,忽拧住她的腮帮,道:“话是不错,但始终要记得?自己的心思,别一味遵照上位者的意图,而扭曲了?自己的判断。”
第040章 庶兄嫡妹
在法云尼寺里借宿是要干活来抵的, 这一日,明?宝盈去女学了?,蓝盼晓去前边整理线香, 明?宝清则被一位师父领到库房边上的一处小屋里, 这小屋是里有一架很大的踏碓, 是用来舂米的, 由石臼、碓马和支架组成,连着屋子的贝壳灰地?是做在一块的。
“会不?会用?”比丘尼问她们。
“师父既说这叫碓马,”明?宝清走上前去, 站到碓马上,
手抓住支架,脚下施力?一踩踏板,看着碓头被翘起, 又松开力?道让碓头自然落下, 舂进石臼里, “这样?”
“是了?。”比丘尼指了?指墙边的一筐谷粮, 道:“施主今日只?要舂好这一筐谷子,就可以了?。”
这活不?算轻,若是搁在从前, 没两下明?宝清就该受不?住了?。
‘今时不?同往日啊。’明?宝清明?显觉得自己?力?量足了?很多, 有些自得。
看着脚板一踏,碓头扬起, 脚板一松,碓头落下, 明?宝清脑子里忽有一道灵光闪过, 想到了?该怎么改支如玉的缫丝车。
‘若能改成,也算卖个好。’明?宝清如是想着。
只?是没想到, 等她们午后?去了?蓝家,支如玉却把铜子和银子又都摆了?出来,有些不?舍地?瞟了?一眼,蹙眉道:“郎君说了?,你们自有神通的,不?都打点过了??还要几双手去护着才?肯呢?”
“打点过了??”明?宝清不?算太惊讶,她问:“舅舅可说是谁人?打点的?”
“废话真多,我哪有功夫跟你说这些?把这些银子拿走,”支如玉瞥了?蓝盼晓一眼,讥道:“我也是讲理的人?,谁亏我的别想赖,没欠我的我也不?贪。”
她起身又往院中的缫丝车走去,明?宝清缓步跟过去问:“舅母,家中可有多余的木料?”
“做什么?”支如玉问。
明?宝清提起裙角在手上一绕,屈膝蹲了?下来,握住缫丝车绕筒的手柄道:“我有个念头,只?要这处做个脚踏支臂,就可由脚踩代替手摇了?,足能省下一个人?工呢。”
支如玉张口就要讥刺,可明?宝清望着她的眼神很真诚,她又是蹲着的,并不?介意矮她一头——矮她这个目不?识丁的养蚕女一头。
“有倒是有,要怎么弄?”她迟疑着说。
见她同意了?,明?宝清笑了?起来,支如玉心道,‘笑得这样讨喜做什么!还不?是蓝氏的女儿!’
如此这般,待蓝正临从都水监衙门回来的时候,只?听到院子里传出支如玉惊讶又欢喜的声音。
“真被你弄出来了??几根棍子而已,居然这样好使?!?诶,踩着好像有些涩。”
“有没有桐油?涂点桐油润一润,我有些细节没磨好,舅母先别踩了?,我再磨磨,多用用应该会更?顺。”
他纳闷地?走进门,居然看见蓝盼晓和支如玉凑在一处,被她们看着的那个女娘抱着几根木头拼凑成的曲折长棍正用指尖抵着砂石在细磨。
“阿兄。”蓝盼晓先看见了?她,局促地?行了?一个礼。
支如玉抿了?抿唇,轻道:“大郎回来了??这,这是明?家的大娘子给我做的脚踏摇臂呢。”
都水监是实务衙门,蓝正临很通熟某些借水运转的器具,明?宝清的做法他看一眼就懂,简单灵巧。
明?宝清起身给蓝正临行礼,道:“给舅舅请安。”
“不?敢当。”蓝正临扫了?蓝盼晓一眼,皱了?皱眉。
明?宝清揣测着她们兄妹的关系,应该就是嫡母不?慈,嗟磨庶子,庶子长成接手家业,哪里还有嫡妹的份呢?
“大郎,我同她们都说清楚了?,她们也确不?知道有人?打点过了?。”支如玉同蓝正临的夫妻关系似乎不?错,依过去的时候,柔情满满。
明?宝清趁着他们说话的之时重又把踏板装上,支如玉忙不?迭去试,脚踏臂摇,嘎吱嘎吱响,她像孩子一样欢笑不?已。
蓝正临瞧着,嘴角微微一牵。
“明?二郎在蓝田县的驿田里做活,范家先前一应都打点过了?,不?会让他太劳累。”蓝正临蓦地?开口,对?上明?宝清惊讶的眸子,他面无表情继续道:“至于明?三郎,也有个小医官私下照拂着,还疏通了?人?脉去温泉汤监里做事,那里一年只?忙一季。”
“医官?”明?宝清既喜又愁,忙问:“也是范家打点的?
蓝正临不?确定?地?摇了?摇头,道:“似乎不?是,我没去探问。”
范娘子嫁人?后?,范家就不会再插手明家儿郎的事情了?,明?宝清知道她做得已经够多了?,心里只?有感激。
“知道这些已经很好了?,”明?宝清真心实意地说:“多谢都水丞。”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青槐乡上酿白河上新设了?一座碾硙,此事都水丞……
“明?娘子太看得起在下了?。”闻言,明?宝清闭了?口。
能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不?能知道的,再待下去也不?会知道。
明?宝清和蓝盼晓不?好久留,只?是那一包袱的铜子摊在桌上,看起来很尴尬。
蓝正临坐在屋里品茶,看着支如玉在庭院里乐滋滋地?缫丝,冲明?宝清轻一摆手,道:“抵过了?,把钱拿走。”
两人?走出蓝家时,蓝盼晓回头望了?一眼,毕竟是她待了?那么多年的家,怎么会没有一丝留念呢。
“这棵树其实是阿娘种的,阿兄不?知道,他若知道,一定?早就砍了?,”蓝盼晓望着从墙头越出来的一棵石榴树,想伸手摘那个微黄泛绿的石榴,但她够不?到。
感受到明?宝清正用难言的目光看着自己?,蓝盼晓轻轻摇了?摇头,道:“一切都是我该受的。我娘发?卖了?阿兄的生母,等他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又发?卖了?他的乳母,我嫂嫂先头还有一个女孩,在肚里的时候没留住,是因为受了?阿娘的嗟磨,若长到现在,该有四娘那么大了?。阿娘去世时,我不?知道嫂嫂已经怀上瑞儿了?,只?斥责嫂嫂不?肯跪灵,被阿兄掴了?一巴掌,他盛怒之下说出了?这些事,说要与我断亲。要知道,从前阿娘在我眼里,是很温柔慈爱的,我从未想过她会有那样一面,其实我到现在都不?愿意相?信阿娘真的做了?那些事,可有些恨,总是有缘由的。”
明?宝清也算能言之人?了?,可此时却也很难找到合适的措辞来安慰蓝盼晓。
“其实我阿兄阿嫂是不?错的人?,对?不?对??”
明?宝清张了?张口,蓝盼晓苦笑了?一下,眼里有泪光闪动,“若不?是我,你的性子应该很投嫂嫂的脾气,若不?是我,是我,是我拖了?你的后?腿,是我……
“母亲,母亲。”明?宝清握住她的手,“你听我说,若不?是你,我都不?会在这里,因为你姓蓝,所以我们才?进了?蓝家的门。你别想那些事了?,我们为人?子女的,大多很难干涉父母的为人?处事,我们自小仰望着他们,以他们为天,为依靠,以为他们做什么都不?会错。可细想想,父母也不?过就是比我们虚长了?十几二十岁。”
蓝盼晓无法自拔地?陷入自责难堪的情绪中,被明?宝清摇晃着身子扯了?回来。
“父债子偿,在世人?眼中,我们都应该背负偿还父母的罪责,那好,我们认了?,可我们也应该知道,这不?代表我们有多么的不?堪,我们还是本?来的我们。”
蓝盼晓腮上的泪水被明?宝清用帕子擦掉,她抬头看了?看,扯下自己?的裙带甩到树梢上,轻轻把坠着石榴的树枝拽了?下来。
“母亲快来,摘呀。”明?宝清回头对?她笑。
蓝盼晓踮起脚,把石榴摘到了?手心里,她握得紧紧地?,像是握住了?自己?的心。
回去路上,蓝盼晓整理着自己?的心绪,轻声问:“费心让医官看护三郎的会是谁呢?”
明?宝清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猜测——林千衡。
蓝盼晓也是那么想的,道:“你也别多思多虑,只?当是全了?你们以往的缘分吧。”
“只?怕是我有心要偿还,人?家还担心是我借这个由头又去撩拨他呢。”明?宝清总是一句话戳到痛处,哪怕是她自己?的痛处。
巷道里有一辆小巧的马车驶过来,明?宝清揽过蓝盼晓靠边躲了?躲,继续朝前去。
她们没有回头,自然也没看见那马车悄悄挑起了?一角车帘,露出一双熟悉的柳眉俏目,额中描着金翠花钿,眼尾斜红如晚霞。
这双怅然的眸子望着明?宝清和蓝盼晓互相?扶持的背影,直到她们先转了?弯,看不?见了?。
此时,明?宝盈还在女学里,在红白妍丽的紫薇花海里,未来的几位同窗姑娘经过她身边,其中一个笑道:“探花娘,你家在哪里?九娘要去昭国?坊,我要去青龙坊。”
另一人?道:“我家住城西,你要去城西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程。”
明?宝盈道:“多谢,只?是我要去宣平坊,走去就好了?。”
离皇城越近的坊市越是房价高,贵人?多,众人?望向明?宝盈的目光明?显就多了?一点带着探究。
“我住法云尼寺。”她补全了?自己?的话。
女娘们的年岁都还很轻,面上七情掩不?住,吃惊、戏谑、好奇、鄙夷、轻蔑,甚至还有欢喜。
明?宝盈看在眼里,觉得人?真的很有意思。
周九娘报了?家门之后?就再没跟她说过话,可听到明?宝盈说自己?借住在寺庙时,她眸中有惋惜之色。
而那位看起来很宽和开朗,一口一个明?姐姐叫着的秦五娘眼底却有欢喜一闪而过。
“庙里不?能长住吧?”秦五娘说。
“你要不?要去问问苏先生,可不?可以住在女学里。”周九娘看着明?宝盈,很快回过神来说:“噢,你在这等着就是为了?……
她觉得很不?好意思,行了?一礼道:“开学见。”
明?宝盈面上平静,回礼道:“开学见。”
女学里一共有两位先生,温先生和苏先生。
温先生暂时只?见了?一面,苏先生和院里其他人?都称她为师长,往后?的课业也多由她来教授。
苏先生只?教一门算术,但女学里的一些杂事也归她管。
“住在女学?”苏先生稍稍犹豫,道:“女学里没有设廨舍的打算,而且入夜后?除了?轮值的护卫外,温先生也住在这里,她喜欢清静,身边连个伺候的人?也不?愿留。”
明?宝盈忙道:“没事的,学生只?是问一问。”
苏先生隐约知道明?宝盈的来历,知道她住在城外,往来不?便,也知道她的两张卷子都被单独抽出来过,因为答得漂亮,也因为她这个人?。
正因如此,愈加不?落忍。
“我替你问一问温先生,要她定?夺。不?过……
“不?用。”明?宝盈忙道:“既然已经知道温先生喜欢清静,还用这个请求去烦扰她,那就是学生的不?是。苏先生,请您不?要去问,好不?好?”
苏先生点点头道:“你不?是得了?五十银的奖赏吗?离女学正式开课还有半月,赁一间屋子总还可以。”
明?宝盈不?好说那些钱要留着救弟弟,只?笑了?笑,附和道:“是。”
她出了?女学,往法云尼寺走去,明?宝清换了?钱之后?,给了?明?宝盈两百子,好让她买些文?房四宝。
明?宝盈在一间豉椒行门口停了?脚,进去买了?一瓶上好的茱萸红油豆豉,继续往法云尼寺走去。
离寺庙只?差几步的时候,明?宝盈却转进了?另一条路,那路只?通向一处——静宁观。
叩响门后?,明?宝盈等门后?响起脚边声后?才?道:“我是明?家三娘,想谢谢主人?家那日收留,有小小心意想要奉上。”
那嬷嬷隔着门道:“不?用了?!”
“是茱萸红油豆豉。”
怎么会给修行之人?送这种辛辣之物?
可过了?一会,门却开了?,明?宝盈把豆豉递过去,轻道:“嬷嬷,您替我多谢方姐姐。”
那嬷嬷什么话也没有,收了?豆豉缓缓掩上了?门。
从前每到秋冬制做豆豉的时候,方时敏总会派人?给明?宝盈送好几罐子,香辣浓鲜,佐粥下饭都很好。
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也希望别人?能吃到。
明?宝盈见自己?猜对?了?,轻轻呼出一口气,却又紧紧蹙起了?眉头。
那嬷嬷一直都在,是不?是意味着方大娘子也长久地?住在这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