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一章
按道理江芸芸这次是升官了的, 今后可以领正二品的俸禄,但江芸芸今日一大早就递了推辞的折子,主要倒不是自己的问题, 而是江渝的官职、
虽然现在突然多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比如像江芸这样的情况,因为没有子嗣后代,甚至没有兄弟叔伯, 只有一个亲妹妹,故而她的荣耀就视为朝廷为嘉奖中心, 转移到她妹妹身上,从而为她妹妹遮风避雨。
这样的规矩,江芸并不反对, 时间久了,其他人也因此多了很多想法。
——毕竟家中子弟不成器是常有的,但荣耀却又是难得的,又自来都是别人家的孩子看着眼热, 若这份荣誉的流传真到了没办法的时候,不论是因为男女,还是因为嫡庶旁支, 只要这份荣耀能延续下去,对于整个家族来说都未必是坏事。
但江芸芸上辞是因为江渝的品阶。
之前杨廷和和李东阳都想给自己孩子得到一个正六品的官职,从而上了无数道折子, 但都被驳回了, 后来因为李东阳致仕,朱厚照这才给了正六品的官职, 可见自来恩荫的惯例大都是六七品这样的小官, 但这一次江渝的职位却是正五品。
虽说自来四品是官员上升的一道坎, 但多少考取功名的人,汲汲名利想要得到一个正五品的位置也是求而不得。
江渝确实在兰州做出很多贡献,如今九边就兰州的边贸做得最是蒸蒸日上,汉蒙调解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如今兰州有一大批会蒙古语的汉人,双方矛盾能很快被化解,江渝也为此付出很多的努力,但一下子从从六品到正五品,对她而言不是好事,只会让她的信服力逐渐降低,从而耽误她的工作。
江渝需要的是真正的历练。
大树底下生不出大树,她必须自己去争,去抢,才能拿到属于她自己的荣耀。
朱厚炜和她走在一起,手指时不时去拉她的袖子,嘴里碎碎念着:“怎么不合适,小鱼儿这么厉害,当官也是应该的。”
“别不好意思,其他人想要给他们的小孩争取官职的时候,那说的可都直白了,你就是太认真了。”
“小鱼儿也辛苦,你也辛苦,这是荣誉,你为什么要拒绝啊。”
朱厚炜忍不住去紧紧拉着她的袖子,手指无意识的勾勒出她袖间的花纹,时不时扫了一眼,嘴里却还是不解问道。
江芸芸垂眸看着面前天真无邪的天潢贵胄。
总有人一出生就在终点,他们想要的东西触手可得,他们想做的事情轻而易举,哪怕他们已经足够敏感,依旧无法完完全全地感知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是由平凡人组成的。
规则的运行应该是大部分人适用,这才是一个良好社会需要的基石。
“她可以自己去得到正五品的官职。”许久之后,江芸芸平静说道。
朱厚炜不解,扭头看她,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我是说,江渝,她很厉害,也很努力,迟早有一天,朝廷会看到她的成就,未来的史书上会看到她的奋斗。”江芸芸想了想,笑意温柔,“不是靠我这个姐姐。”
朱厚炜眉毛一动一动的,最后忍不住反问道:“可她是女孩,她要不是你妹妹,她……她也没不会被人知道啊,她甚至不会出现在兰州。”
江芸芸叹气:“那我希望,我能让更多人被看到吧,像江渝一样。”
朱厚炜一知半解,摸了摸脑袋:“我听不懂,江芸,你总有很多我们听不懂的话。”
江芸芸没说话。
朱厚炜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捏着她袖子上的花纹,来来回回翻看着。
两人一路沉默地来到文华殿。
守门的小黄门又换了一波,甚至就连大太监都是新鲜的面孔,那人一看到江芸芸和朱厚炜就快步走了过去。
“二殿下,江阁老!”
他的眼睛一看到江芸芸明显亮了起来,声音都跟着谄媚起来。
江芸芸收回手,对着他和气一笑:“公公瞧着是新面孔。”
大太监矜持又忍不住得意一笑:“张公公病了,一直不见好,奴婢这才替了他的位置,奴婢叫毕真,原是尚膳监的人。”
“这奴才做菜还不错。”朱厚炜回过神来,淡淡说道,随后拉着江芸芸上了台阶。
守门的锦衣卫也是不认识的人,江芸芸多看了一眼,随后看到牟斌的孩子牟励。
牟励继承了他爹的职位,一开始是锦衣卫百户,听闻年前升到了千户,算是恩荫子嗣中非常努力的榜样。
他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偏又目不斜视。
两人刚在门口站定,守门的小黄门一脸高兴,伸出手就打算去开门。
朱厚炜突然拉着江芸的袖子停下脚步:“你是觉得若是小鱼儿因为你的庇护才到正五品,会被人看不起,但你也知道没有你,小鱼儿是做不到现在的位置,那你们不是相互成就吗?自来正四品以上的官员,若是为朝廷做出很多贡献的,都会有一个孩子被荫恩,这是奖励,可你是觉得不好是吗?”
江芸芸错愕,侧首去看朱厚炜。
朱厚炜年轻的面容上满是认真,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江芸芸:“可我觉得,只有官员的孩子才能得到更好的教育,读书很耗钱,我之前听人说起过,一般家庭都供不起科举之事,我是说,这世上有你这般的神童本就凤毛麟角,三年一次的筛选已经足够挑选出来,可依旧不够用,再者你们为国家做了很多事情,故而才会有这样的政策。”
江芸芸笑了笑:“若代代相传是极好的家风,那在此之前的门阀为何退出,又或者这些子弟能否因为父辈的荣耀,从而有了更好的品行吗?就像江渝一般优秀。”
朱厚炜瞪大眼睛,和江芸芸四目相对。
——那大部分是没有的。
“外面什么动静。”里面的人已经故作平静的,迫不及待地开了门。
小太监对着守门的小黄门瞪了瞪眼,暗骂他真是不识趣,什么人都敢拦在外面。
小黄门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好偷偷用眼神指了指二皇子。
小太监了然,脸上露出热情的笑来:“二殿下,江阁老,都来了怎么还站在外面啊,外面多热啊,快进来坐坐。”
朱厚炜回过神来,背着小手心事重重准备离开,结果刚一抬脚又觉得不对劲,小脚一拐,立马站在江芸芸背后,伸手戳了戳她的后背,嘴里嘟嘟囔囔着:“你进,你进,你先进。”
江芸芸哭笑不得,几乎是被朱厚炜推进殿内的。
将近半年不见,朱厚照确实瘦了很多,不笑起来眉宇阴郁,可当他坐在过分高大宽阔的龙椅上,也显出几分空空荡荡。
江芸芸正打算行礼,一旁的朱厚炜就把人拉住,咳嗽一声,大声喊道:“先说一说我的想法啊。”
江芸芸不解,疑惑地看着他。
朱厚炜却不是盯着她看的,只是不错眼地盯着他哥看:“江彬太过分了,张永识人不清也不行,但是我哥训练的六千精兵确实还是很不错的,也是值得夸奖的,再者乾清宫大火,工部尚书想要增加今年赋税,你猜我哥怎么说,不同意呢!”
后面那句话有事对着江芸芸说道。
“我哥自掏腰包修好了。”
他说完,目光炯炯地看向江芸芸,一脸期待。
江芸芸便顺势无奈说道:“陛下不忍百姓劳累,有尧舜仁义之风。”
朱厚炜满意点头:“是吧,我也觉得,那我去玩了,你们继续聊。”
他自觉自己完成任务,就蹦蹦跳跳自己跑了,但走了几步,他突然胆大包天把史官拉走了。
本正在奋笔疾书的史官自然是愤然抵抗。
朱厚炜暗恨这人不识趣,但是幸好小黄门还是很识趣的,涌上前去,把人架走了。
“外面天色这么好,你去记录记录这事。”最后能听到朱厚炜非常糊弄人的声音。
殿内只剩下江芸芸和朱厚照两人。
两人都没开口,朱厚照瞧着臭着一张脸,到最后还是江芸芸先一步开口:“陛下怎么瘦了,可要保重身体。”
朱厚照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瘪嘴,有点委屈又有点心虚,也有点江芸明明利用他了,怎么不对他说说好话的复杂心理。
“乾清宫偏殿已经修缮好,陛下不若移驾乾清宫也好安心处理折子。”江芸芸还是时刻牢记朱厚炜的小心思,笑说着,“二殿下如今也到了封王的年纪了,如何能一直和陛下待在一起。”
“他的事情我自由安排。”朱厚照紧盯着江芸芸看,最后忍不住说道,“你,你是不是在生气?”
江芸芸错愕,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
“微臣为何……”
朱厚照打断她的话:“你又在敷衍我。”
江芸芸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微臣真没有在生气,只是陛下之前陷自己于险地,于朝政不安。”
朱厚照哦了一声,忍不住又口出狂言:“不就是因为我没成婚,没小孩吗?担心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朝政没法交差嘛。”
江芸芸真是一听这话就头皮发麻。
谁知今日朱厚照格外平静,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有点得意:“这事我有自己的打算,你们都少管。”
江芸芸自然是巴不得如此。
两人说完这话又无话可说了。
朱厚照自己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过来,绕着她走了几圈,最后为自己解释道:“那天他们说放花灯给我看的,那些烟花本来是打算和花灯一起放的,后来有个小太监偷懒睡觉不小心撞到了蜡烛,这才烧起来的……”
他低头看着江芸芸,小声解释道:“那天布置了这么多花灯,我本来想拉你一起欣赏的,我们以前一起看过烟花,你还记得吗。”
江芸芸垂眸,看着倒映在脚边的影子,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年幼的朱厚照,少年的朱厚照,乃至现在年青的朱厚照,似乎在这一刻融为一体。
历朝历代的宫廷风云,在这位年少帝王身上完全不存在。
他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后宫只有他的生母,哪怕后来有了亲弟弟,兄弟两人关系只好,史书难见,他的人生顺风顺水,所有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
他的脾气,他的骄傲,他的放荡不羁,自由散漫,便在这样的环境中被无限滋养放大。
“记得。”江芸芸抬头,认真说道,“那是一朵很大的烟花。”
朱厚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 ——
朝堂的日子终于又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
七月初,云南发生了大地震,城郭和民宅尽毁,著名古刹崇圣寺三塔裂开了三尺余,崇圣寺除雨铜观音殿外,其余殿堂尽毁。
朝廷紧急下拨银子去赈灾,御史也紧跟着赶赴云南救灾。
八月末,小王子率部五万进攻宣府,攻破怀安、蔚州、纵横百里,肆意抢掠,无人可挡。
“蒙古人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们与他们友好交往,他们却拿着从我们这边换到的东西,扭过头来咬我们,依我看就应该把九边贸易全部都关掉,免得养肥这群人。”
这样的舆论甚嚣尘上。
只是内阁还没理出个所以然来,朱厚照直接不悦骂道:“有人打过来就知道关门,等会他们放把火,你们怎么出来救火。”
这话其实问题不大,但第二天,朱厚照尤嫌不过瘾,一本正经找来兵部尚书质问道:“是不是边境找不到能打仗的人?”
何鉴一脸不解,但还是非常犹豫谨慎说道:“小王子的骑兵非常快速,我们的防守来不及,并非缺人。”
朱厚照直白说道:“那也是他们太没用了。”
何鉴不敢说话。
“若是没人,我想御驾亲征。”朱厚照一脸期待地问道。
何鉴膝盖一软,直接跪了。
朱厚照非常热情说道:“我有六千的精兵,正好可以试一试。”
何鉴大呼:“陛下三思。”
江芸芸的得知消息的时候,正是何鉴一出文华殿就直奔内阁,拉着她诉苦的时候。
原是朱厚照拉着何鉴唠叨了半天,非要御驾亲征,何鉴愣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江芸芸一听这话也很是头疼。
“这可如此是好啊,陛下的兴致如此之高。” 何鉴唉声叹气,“出门前,我瞧着是陛下有些不高兴了。”
江芸芸更是头疼。
“要不您劝劝,就是让这次防守不利的指挥领罪也是可以的。” 何鉴老泪纵横,“御驾亲征是万万不可的。”
—— ——
朱厚炜深受江芸所托前来,其实他也对于朱厚照一直想出门打仗的想法也是颇为不解的。
在他看来打仗真是又辛苦又吃罪,那有在家里吃吃喝喝来得痛快。
“不去就不去了呗,回头找个厉害的打回去不就好了。”他懒洋洋安慰着,完全不往心里去。
朱厚照还是一脸不悦:“他们就是不信任我。”
朱厚炜对此心里表示非常理解,但嘴里还是敷衍的安慰道:“怎么会呢。”
朱厚照一把把他懒惰鬼弟弟揪起来,咬牙切齿说道:“你敷衍我?”
朱厚炜和他哥大眼瞪小眼,一脸无辜:“没有啊。”
朱厚照不悦,盯着这个碍眼的弟弟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来。
朱厚炜警铃大响,拨开他的手就要跑。
朱厚照把人拉回来,笑眯眯说道:“跑什么啊,好弟弟。”
“救命啊!!”朱厚炜死命挣扎着,暗恨自己今天来的不是时候,“干嘛啊,你欺负我,太过分了!!我要去找江芸,我要去找江芸!!!”
朱厚照直接把人拉走,往后宫拖去,语重心长说道:“你都十九了,有个很重要的事情差点忘记了。”
后宫
张太后养病已经许久不见外人了,一开始她还哭过,闹过,但奈何她的儿子不是她的夫君,烦起来了,索性很长一段时间不去见她,时间久了,她也就消停了。
今日朱厚照和朱厚炜一起来时,张太后还阴阳怪气了一句:“什么好日子,竟然让日理万机的陛下亲自来了。”
朱厚照也不生气,笑眯眯说道:“你小儿子十九了。”
张太后没想到是这事,和脸颊还红扑扑的小儿子对视一眼。
朱厚炜性格懒散,走路一直慢慢吞吞的,这次被人拖着走这么久,又气又急,一见到他娘就立马大声告状:“哥欺负人!”
张太后把小儿子抱在怀里:“说来听听,怎么欺负人了。”
朱厚炜哼哼次次说不出来。
——虽然不清楚他哥要做什么,但感觉多年兄弟经验,基本没憋好屁。
“之前储秀宫的秀女呢,给他选个当王妃去,什么年纪了,还整天吃吃喝喝睡睡,没出息。”朱厚照两手一叉腰,直接说道。
张太后猛地抬头,脸色大变。
朱厚炜想也不想就哭道:“我不要,我不要!!”
“胡闹!”张太后呵斥道,“这人是给你选的,你把人耽误了这么久,一个个都过了试婚的年纪,还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
朱厚照不甚在意:“怎么会过了年纪,不都是大好年华嘛,我以前看过唐朝有一个女皇帝,她妈还是四十岁生的她呢,听说那个女皇帝活了七八十岁呢。”
张太后听得眼前一黑。
她现在已经非常敏感了,她现在听不得什么年纪啊,女人啊,尤其是连在一起的‘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心中一个咯噔,今日一听这些话题就心中大为不妙。
朱厚照不以为然:“就这样吧,也都十九了,不小了,也不用再花费力气去民间选秀女了,我一说起钱,这些百官就有哭又闹的,我也害怕,所以就从之前那群人中找一下吧。”
朱厚炜对于自己的婚姻大事这么草率,勃然大怒:“江芸,我要去找江芸。”
“闭嘴。”张太后和朱厚照齐声呵斥道。
—— ——
赶在入冬前,陛下又突发奇想,说要给二殿下找王妃,按道理二殿下年纪也不小了,先帝就两个孩子,现在一个孩子都没成婚,百官都看急了,奈何两位一个比一个不听话。
一开始大家听说二殿下要选妃,都高兴坏了,但是又一听是从之前选秀的那一波秀女里找,大家又都大喊不可啊。
朱厚炜站在江芸芸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太过分了,我不要成婚,我哥自己不娶妻,干嘛压着我娶妻啊,我不服,你去跟我哥说,而且那群秀女我都没见过,我不要!江芸!他们欺负我,你帮不帮我,我哥太过分了……”
周发察觉到江芸芸的目光,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凑上来说道:“殿下坐下来休息休息,喝口水缓缓。”
“我不喝。”朱厚炜义正言辞说道,“我渴死算了!”
江芸芸咳嗦一声,和颜悦色说道:“给二殿下来一碗热茶,润润喉。”
朱厚炜看了她一眼,紧跟着也就熄火了,嘟嘟囔囔地坐了回去,一脸不高兴。
这事吧……
江芸芸一点也不想掺和。
所以,她镇定地转移话题:“宗藩条例初稿拟好了,二殿下要看看嘛。”
朱厚炜还是个乖小孩,一听是自己的工作便点头说道:“拿来我看看吧。”
江芸芸从折子里抽出一本蓝皮书,递了过去。
朱厚炜一看就忍不住皱眉,小心翼翼看了江芸芸一眼,随后不高兴说道:“怎么这些处罚限制把亲王也都算进去了,那我以后不是没钱了,那我以后怎么好好吃饭啊。”
按常理,若是朱厚炜就藩,那就是亲王。
江芸芸笑说着:“您在仔细看看,您是张太后所生,是嫡系,自然是有钱的亲王那一类。”
“那我以后的小孩呢?”朱厚炜又皱着眉头问道。
“若是王妃所生,也是嫡系,那就根据太祖高皇帝所设想的,一代代传下去。”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那我要是没生男孩呢?”朱厚照又问。
“男女都可袭爵,一定要保证嫡系血脉稳固传承,微臣查过了,不少藩王都没有嫡系男孩,但若是断了血脉,那不是对不起高皇帝的设想,女孩若是好好教导也能安邦定国,只要能把这份荣誉稳定下去,那自然是极好的。”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朱厚炜啊了一声,继续看了下去:“那不是王妃生的小孩,以后就不当皇亲吗?那不是也要饿肚子了”
“实非微臣不愿,但国家财政实在支付起这么大的支出,如今不是也有不少藩王饿着肚子,微臣看了那些声泪俱下的折子也忍不住忧心,更想为他们寻一条生路,让太祖的愿望可以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庶出可以传承三代,那庶出的嫡子呢?”朱厚炜又问。
“都是庶出了,哪来的嫡子,自来香火不是只有一脉吗?庶出可以传承三代,只要三代之内能有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人,难道国家还会亏待了这些人吗?”
朱厚炜似懂非懂,但到底没这么快下结论,把折子一揣:“我回去好好看了。”
“二殿下一定要仔仔细细地看,若是有哪里不满意,要和微臣说。”江芸芸和颜悦色把人赶走。
朱厚炜胡乱应了一声,只是等走出大门,突然回过神来。
——不对啊,我来这里不是干活的!
—— ——
朝廷因为给二皇子选妃过于胡闹的事情,闹了好一会儿,但有些人在无意得知二殿下也闹着不想成婚后,吓得魂飞魄散。
——这两兄弟什么毛病。
“我是觉得抓紧时间给他成婚的,免得他抓紧时间跑了。”又某一日,陛下当着王鏊面,故作无意说道。
消息也不知怎么传了出去,众人一听,有道理啊,这一选妃又要耽误大半年呢,二殿下的性格也太跳脱了,可别真跑了。
等朱厚炜从宗藩条例里抬起头来时发现,天塌!
他一时间又气又急,不知是先处理自己捏着手里的藩王意见,还是先消灭他哥那张可恶的嘴脸。
最终,张太后病了好几年终于痊愈,开始张罗着给二殿下选妃。
朱厚照这混小子没一句话中听的,但有一句说的对——总不能绝了我老爹的后了吧!
江芸芸更是敏锐,老早发现情况不对,一扭头,跑去处理祥瑞异变了。
——说是河南林县有一头牛生下一只麒麟,她去看看怎么个回事。
朱厚炜两眼一睁,发现左右都是敌人,哭都哭不出来,只能垂死挣扎,每日都去找他哥去哭。
不去找他娘是因为他娘宫里现在全是秀女,他不敢过去。
朱厚照一边看着江西递来的折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哄着小孩,非常敷衍。
宫内宫外一起热闹,日子就来到了过年前后。
江芸芸赶在年前最后几日回来,惊讶发现发现朱厚炜的正妃选好了。
“说是南直隶应天府上元县一位举人的女儿,之前进宫时已经十九了,本来是错过了,幸好当年扩大年龄到二十了,便又被选上来了,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听说都二十四了。”张道长速来八卦通,在江芸芸耳边念个不停。
“大五岁呢,太后一开始都没把她放在候选名单里的,但据说这个夏姑娘性格温柔,某一次二殿下不小心见了,结果就一眼喜欢上了。”
江芸芸一听来了兴趣:“一见钟情!一开始不是很抗拒嘛。”
张道长挤眉弄眼:“据说此女容貌翘楚,又是书香门第,故而学问也极好。”
江芸芸和他对视一眼,随后了然点头。
“那什么时候成婚?”江芸芸又问。
“太后怕年纪太大了,不好生养,故而打算再找几个侧妃,谁知道二殿下念叨着什么嫡嫡庶庶的事情,死都不肯要,还说了先帝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事,太后大概也是心有所感,所以这次只要了一个正妃。”
江芸芸眼睛微微一亮。
——宗藩条例有戏!
第五百二十二章
宗藩条例的本质是让减少吃国家国库的藩王数量。
这份条例脱胎于推恩令的设想, 但推恩令的推行有三大要素促成,第一是当时的诸侯王有一定的政治、军事势力,是内部不稳定的因素;第二是土地兼并日益严重, 百姓无处可走,社会动荡不安;第三则是匈奴不断入侵,导致边境事端不断,外部力量强大。
后两者颇为相似, 但第一条却略有不同,但这也意味着明朝的藩王更好拿捏, 因为在前几次削藩后,全部藩王都没有护卫队,在地方上也没有太多的影响力, 但藩王的角色本就意味着高人一等,故而他们在当地为非作歹的频率非常之高。
虽说情况略有相似,但完全照抄很容易引起藩王的动乱,毕竟大明朝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所以江芸芸在此基础上做出了些许的调整,却也有一些让步。
譬如爵位自此有嫡子继承,且今后男女不限, 也就意味着只要你的正妃生的出小孩,那这个爵位就能世世代代延续下去,之后的庶子可以传承三代, 三代之后或进入正常流程考取功名, 或从嫡系的公田中分配土地,自给自足。
这样最直观的问题就是能抑制藩王不断生孩的问题, 毕竟每生出一个小孩, 本质上伤害的是嫡系的利益。
第二点则是在藩王发生问题的惩处上, 主张仁义为先,但格外强调法制,也就是把藩王目前存在的荒淫无度,侵占土地等等问题,纳入统一的考核管理,碍于亲王这一特殊存在,故而亲王虽进行统一管理,但主打先教育再惩罚,但其余藩王则是一视同仁。
且江芸在此类问题中同样规定当地官员不可为藩王聚敛财富;不能和藩王过多往来等要求,从内而外,孤立藩王。
第三点原本藩王享有田地、湖泊、商税及支盐等经济优待全部收归国有,进行统一管理,从而解决宗禄告匮,牺牲民生的问题,也就是说今后宗禄自国家出,而非当地出,但藩王就藩前赏赐的庄田并不需要回收,只需要严格管理,不可随意扩大也不能肆意减少,以保证后续庶子的生活保障。
这些都不是江芸芸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因为太、祖把对待皇室的规则撰写得颇为简略,所以后来的皇帝们都巧妙利用这个漏洞,极力缩减朝廷所需承担的责任。
譬如宗位继承,有“袭封”和“进封”两种。
袭封是说老藩王归西后,儿子或者孙子继承爵位,而进封则是老藩王无子嗣,这份荣誉就要转交给弟弟或者侄子这些旁支身上。
按理这两件事情是可以依次进行的,但又因为太、祖并未明显规定,不少后世皇帝为了削减开支,表面上不会拒绝藩王的过继要求,却会在老藩王死后,拒绝承认这位被过继过来的人。
譬如最早的一例为广昌王第二代王爷朱美坚,就因为无子过继了弟弟的儿子,但在他去世后,景泰帝就以‘往昔并无过继子封王之先例’为由,断绝了过继袭爵的康庄大道。
甚至在孝宗朝就因为岳阳王爵位的事情特意颁布旨意强调——“往后若有请封事宜相仿此例者,一律遵循此规。”这意味着只要大宗无嗣,小宗间想要以“侄承叔伯之爵”的路径彻底无法实现。
江芸芸参考了历代帝王对藩王的限制,从而整理成册,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但她也考虑若是一下子给出太多限制规定,会让藩王们有意见,所以选择分而治之。
譬如男女都可袭爵,只要王妃能生下一子,就能保住这一脉的荣华富贵。
但她同时加剧了嫡庶之间的矛盾,分化了整个王府的实力。
皇权和藩王注定不相容的,只要皇权想要长大,藩王势必会受损,幸好,当今皇帝正是锐意进取的年轻人。
“有些苛刻了吧。”朱厚炜解决完自己的人生大事,就揣着折子来找江芸芸,开口就定下基调,“到底是叔伯兄弟,这样有失情面。”
江芸芸早有准备,把历朝历代,各地藩王对于禄米的需求增长图拿了出来。
她不仅贴心算出具体数据,甚至还画了折线图,是以更加客观直接,看得人触目惊心。
“要花这么多钱?”朱厚炜瞪大眼睛,随后质疑,“真的假的?”
江芸芸又慢条斯理指了指右手边一叠高高的折子:“这是历任官员对于藩王岁禄越来越多,朝廷难以支付的折子。”
朱厚炜震惊,随意打开一本,只看一眼就感觉到写折子那人的愤怒和不安,里面关于为了诸位藩王的岁禄,百姓如何家破人亡的描写令人触目惊心。
“这,这是不是江西湖广藩王本来就人数多的问题啊。”朱厚炜嘟囔着把手边的折子翻开一本又一本,简单看了几眼就去看下一本,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
他虽然还未受封亲王,但之前早早就和他哥说好了,要选一个可以养鱼养花的好地方养老,故而他觉得这个宗藩条例实在太多针对人的地方了。
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些藩王很多都不是东西,但他朱厚炜可是乖孩子,怎么就好端端被这些人牵连了,真是不甘心。
“初代藩王二十五位,如今亲王之数只有三十一位,看似增长不多,但各支亲王下面的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却已经是过度膨胀,光是郡王就有两百人,到镇国将军又翻三倍、辅国将军又翻三倍,如今在籍宗室人数已有十万人。”江芸芸斩钉截铁说道。
朱厚炜拿着折子的手一顿,半信半疑地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了然,又掏出一本折子递了过去:“这是礼部在籍的各处藩王的名单,陛下可以数一下,有一些藩王为了多拿一些岁禄,生了一百多个孩子,这样的事情,您应该也是听说过的。”
庆成王朱济炫,虽然此人并没有光辉的战绩,反而因为行为不端多次被申斥,甚至被来回迁徙封地,但人家已经有最出名的百子图而闻名历史,没错,他生了一百个孩子!甚至全都活了下来!以至于在宴会上父子不相识,兄弟不相认!
“可,可我们老祖宗不是说一字也不能改吗?”朱厚炜不高兴收回手,大声嚷嚷着。
江芸芸微微一笑,又掏出一本折子:“这是洪武年间,历代藩王的发放情况,几乎没有按照惯例发过,老祖宗提的是设想,希望所有子孙都能过上好日子,但显然现在还没到这个时候,故而还需要诸位藩王努力,才能朝着老祖宗的设想走去才是。”
朱厚炜盯着那本折子,想了想没接过去,只是嘟囔着:“你早有准备!江芸!你早有准备!”
江芸芸和气解释道:“微臣对藩王并无任何意见,高皇帝希望后世子孙永享富贵也并无不妥,只是如今朝廷自己收支都颇为困难,宗藩还要要维持如此高的生活要求,伤害的是百姓和高座上的陛下,甚至是您这样只想自己好好过日子的亲王,自来,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
朱厚炜没说话了,索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捧着自己写的意见本,其实里面还有很多问题,但看江芸的准备,说不定早早就准备好拿捏他了。
“若是觉得刑法过重,这事历代藩王违法乱纪的折子,抢占民田,欺男霸女都算小事,杀害兄弟,欺辱后院,插手政务,比比皆是。”
“若是因为田地问题觉得不行,这是藩王们每年讨要田地的折子,这是各地的税赋逐渐减少的数据,还有因为田地产生的纠纷。”
江芸芸果然早有准备,一本接着一本的折子递了过来。
朱厚炜叹气,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中的折子。
他自小就喜欢粘着他哥,所以也算是江芸教大的小孩,江芸这人,你看着说话温温柔柔,也总是笑眯眯的,但做事素来是不打没把握的仗,毕竟那些年她在琼山县、兰州和徽州的事迹,他哥可不单是自己看了很多遍,也拉着他念了很多遍。
她既然写好了这个条例,那定然是做了充分准备来堵住所有人的嘴。
其实他也相信,江芸不是那种赶尽杀绝的人,她是对所有人都非常温柔体贴的人。
藩王之事他听了这么多年,自然也知道这些人的不好,但到底……是亲戚啊。
“这十六本折子是秦藩、庆藩、代藩等地的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和奉国中尉找人递来的,他们说自己生活困难,至今尚未娶妻,希望可以从事士农工商的行业。”江芸芸又找出最后一叠折子,认真说道,“藩王中也有想要为国效力的,他们是朱家子嗣。”
朱厚炜忍不住伸手拿起一本看了起来,许久之后才喃喃自语,神色震惊:“饭也吃不上啊?怎么会这样啊。”
“亲王都供应不上,如何能照顾到这些中尉。”江芸芸低声说道。
“可我们不是藩王吗?”最后,朱厚炜握着手中的折子,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忍不住看向江芸芸不解问道。
——为什么这样尊贵的身份,还要收到这么多的约束,甚至还有这么苦的日子。
“以江山社稷之重,不是朱家子孙的使命嘛。”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 ——
正德十年的春节注定热闹。
宗藩条例一出来,举国震惊,各有纷争。
朝臣对藩王三代后可以科举颇为不满,认为此事和前宋并无区别,乃是大祸的伏笔,大骂江芸收了人家好处,全然不顾朝政,简直是蛊惑人心,不是好东西!!
藩王们中有人因为女孩也能袭爵而欢欣雀跃,也有人因为孩子太多要分走自己的土地而震怒,甚至有亲王上折子大骂江芸祸国殃民,置朱家子弟于死路,就连肃王也颇为不满,认为自己的岁禄这么少,没了别的营收如何过日子。
——“江渝!江渝呢!我要去找她说理去。”他骂完江芸还觉得不过瘾,扭头就打算去找江渝说情去。
——“去蒙古了,早就避着你了。”王妃抱着孙子,叹气说道。“我们出什么头,再看看吧,看看我们陛下的态度。”
但早已和朱厚照这支亲缘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尉们却是格外高兴,既可以得到田,还可以去考试,可不是今后有了两条路可以走。
春节就是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悄然而至,江芸芸大门一关,盯着自家小毛驴发呆。
陪了她这么十来年的小毛驴老了。
它躺在稻草上,嘴巴一圈早已发白,呼出的气沉重而缓慢。
它的小舍友小白马正低着头努力用脑袋拱了拱小毛驴的脑袋。
江芸芸一下午就呆在小毛驴身边,一下又一下拍着它的脊背,手里是一颗被舔的湿漉漉的糖果。
“吃吧,吃了就好好睡觉。”她低声摸着小毛驴的脑袋,“下辈子要乖一点的。”
小毛驴不再暴躁,反而轻轻拱了拱江芸芸的腰间,那双大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江芸芸满是眷恋。
乐山红着眼睛看着小毛驴,眼底的眼泪几乎要落了下来。
顾知和陈禾颖也跟着泪流满脸。
张道长坐在小板凳上直叹气。
小白马时不时发出嘶吼声,声音低沉悲凉。
年岁已至。不知是谁家的炮竹开始第一声响起来,小毛驴的耳朵一闪一闪的,江芸芸伸手捂住它的耳朵:“是过年了,别怕。”
小毛驴贴着江芸芸,最后艰难地发出最后一声,随后缓缓闭上眼。
湿哒哒的糖果狼狈摔落在稻草上,在昏暗中隐入尘埃。
“过年了,咱们也是十五岁的小毛驴了。”江芸芸贴着它的脸,低声说道。
乐山也紧跟着流下泪来,张道长更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当年他们没钱买马这才选了小毛驴。
这只小毛驴因为脾气不好,老是顶撞客人,主家实在不想养了,就打算把它杀了卖肉,乐山图便宜,大砍一刀,只花了一两银子就把这只瘦骨嶙峋的小毛驴买了下来,又好吃好喝养了几天,这才带着它前往千里之外的兰州。
这一牵绳,就是十五年。
现在,它也走了。
“至少是无病无灾的。”乐山也跟着摸了摸小毛驴的脑袋,哽咽说道,“下辈子,别做驴了,这个破脾气,除了我们谁受得了你。”
隔壁院子开始放烟花,不知是何种绚丽的烟花,跟着不要钱一样,一直往上放着,照得整个天际都格外亮堂,五彩斑斓的烟花落在夜色中,就连沉默的江家小院也多了几分新年的快乐。
隔壁院子。
“她看得到吗?”一个熟悉的声音站在夜色中,鬼鬼祟祟问道。
“肯定行啊!这么近!又不是瞎子!”他边上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叉腰,声音理直气壮。
“那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啊,怎么没有尖叫!那匹懒马在叫什么啊。”
“被震惊了吧!这么好看的烟花!”
“是嘛?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
“怎么会不对劲,那就再放几个,多放几个!都放了!”
第五百二十三章
江家的悲伤还没维持太久就不得不取消了。
因为隔壁邻居着火了。
乐山看着那些火苗突然在墙角窜了出来, 慌得不行,连忙喊人去救火,张道长也赶紧带两小孩去巷尾的道观放着, 转头又带着师兄弟出门救火。
原本充满阖家欢乐的小巷瞬间热闹起来,尖叫声四起,也有不少邻居出面来救火,喧嚣声不断。
江芸芸是见识过冬日火灾的厉害的, 只要北风不给人间情面,一眨眼的功夫, 一整条小巷都会被祝融拜访,故而她火急火燎把把小白马牵走,又找了条毯子给小毛驴盖上, 这才提着水桶冲从出了大门,只是刚一出门,就看到谢来急匆匆拉着两个乌漆墨黑,灰头土脸的人出了人群,
江芸芸和谢来对视一眼。
谢来移开视线。
江芸芸又和那两双躲躲闪闪的目光对上。
那双眼睛更是飘忽不定。
江芸芸还能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可不是直接气笑了。
“可以进门吗?”谢来弱弱问道。
江芸芸看着隔壁院子来来回回的人,又看着身边并无熟悉的锦衣卫和太监, 一口气吊在胸口愣是下不来。
“灭了灭了,还好是小火,谁大过年这么不安心啊, 明年倒大霉啊。”张道长也被烟烧得面容发黑, 手里拎着木桶骂骂咧咧道,目不斜视, 匆匆离开, “我去接知知和穟穟回来吃饭。”
乐山也摸了一把脸, 带下一脸灰:“都是烟花,哪有人在树边放烟花的,到底有没有常识,还好今年冬日不太冷,也没什么风……陛,陛下……”
水桶咣当一下摔在地上,剩下的水渍被地面上的黑灰一染,也跟着黑漆漆起来。
“你们先洗澡,衣服留着洗,张道长回来后让两个小姑娘去热菜。”江芸芸安排道。
乐山不敢说话,拎起水桶匆匆离开了,临走前,还一脸担忧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你也来洗漱一下吧,都是灰,乐山的身形和你差不多,让他拿一套干净的衣服给你。”江芸芸又对谢来说道。
谢来连连摆手,咳嗽一声,悄悄对着她打了一个眼色。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他。
谢来落荒而逃。
江芸芸便去看向兄弟两人。
两兄弟衣服头发都被撩了,垂头丧气挤在一起,愣是在江芸芸面无表情的注视下不敢说话。
朱厚炜悄悄推了推自家哥哥的胳膊。
朱厚照则反手把自家弟弟推了出来。
朱厚炜瞪大眼睛,和江芸芸四目相对,随后瘪了瘪嘴,委屈坏了:“大过年的,我也不想这样的,别骂我了。”
江芸芸叹气:“进来洗把脸吧。”
朱厚照和朱厚炜对视一眼,唉声叹气入了江家大门。
乐山很机灵地端了一盆热水,拿了两块干净的毛巾,顺手把谢来拉走去后院悉数了。
江芸芸拧了毛巾递给朱厚照:“隔壁的院子,陛下买走了?”
朱厚照借着呼噜脸的功夫,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有没有哪里烧到?”这话是问朱厚炜的。
朱厚炜一边左手接过毛巾,一边理直气壮把右手递过去,大声抱怨着:“烟花溅到了,你看都红了。”
江芸芸看着二殿下细皮嫩肉的手背还真红了一大片,无奈叹气:“宫内的烟花不好看吗?怎么还来这里放了,也太危险了。”
“给你看的。”朱厚炜得意说道,“我哥选的,最好,最大的烟花,我都给搬出来,刚才你看到了吗?”
江芸芸眼神波动,但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正在装深沉的朱厚照立马看了过来,紧张问道:“你怎么没看到?刚才不在院子里吗?可我看后院没点灯啊?”
江芸芸低声说道:“小毛驴年岁到了,没注意别的事情。”
朱厚照下意识去看马厩的位置。
马厩空空荡荡的,那间原本应该关着小毛驴的地方也不见了那个熟悉的驴脸,但借着屋檐下的光照能隐隐约约看到地面上有一坨黑影,上面盖着被子。
他有些震惊也有些不可思议。
每次来江家,这只好吃懒做,被养的皮娇肉嫩的小毛驴总能对着他发出各种声音,甚至回大胆包天跑到他边上蹭了蹭。
“不是说驴能活二十几年吗?还有活了五六十年的驴吗?”朱厚照喃喃自语。
江芸芸目光落在那片黑影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兰州太远了,徽州也太颠簸了。”
院子三人齐齐陷入凝重的气氛之中,有这么一瞬间,众人当真感觉到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的恍惚。
“我还给它带了糖呢。”朱厚炜从兜里掏出一包包得严严实实的桂花糖,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不是浪费了。”
“不浪费,给小孩吃。”江芸芸笑说着,“宫内的糖可都是好东西。”
朱厚炜叹气:“那我等会和知知她们一起吃。”
说话间,顾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去洗澡,我来热菜,别让我知道是谁这么不小心,大过年差点没吃上年夜饭……”
江芸芸咳嗽一声,打断顾知的话:“家里来客人了,你们两个去热饭,让张道长洗漱去换衣服,锅里有热水,自己打一盆。”
“谁啊,大过年的……”顾知口无遮拦。
陈禾颖一下就捂住了她的嘴巴,把人拉去厨房了。
张道长一看到院子里灰头土脸的两人还没走,心中立刻警铃大响,但想着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便只当眼瞎一般,头也不回就跑了。
“隔壁院子有换洗的衣服吗?”江芸芸又问。
朱厚照摇头。
“如何通知谷公公?”江芸芸又问。
“把人赶走了。”朱厚照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不要他来,吵死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陛下太高了,我们院子没有合适的衣服。”
朱厚照悄悄看了她一眼,有点不服气。
“那我和你差不多,嘻嘻,我穿你的……啊啊啊啊……”朱厚炜脸上的嬉皮笑脸瞬间变成了惨叫。
朱厚照沉着脸,把人一瘸一拐拉去洗脸了。
“穟穟,你去道观借两件衣服来。”江芸芸对着出来支桌子的陈禾颖说道。
陈禾颖点头,提了一盏灯笼,快步离开。
江芸芸不理会两兄弟的小动作,开始摆起桌子和椅子,进厨房拿碗筷的时候,又对着蹲在灶边的顾知提醒了几句。
“等会换好衣服,洗好手就可以来吃饭了。”江芸芸分好筷子时,随口说道。
朱厚照走到她边上,哦了一声,最后还是不甘心问道:“真没看到?”
江芸芸抬头,无奈笑了笑:“真没注意,下次陛下若是想要给我惊喜,可以直接和我说。”
朱厚照失望极了,但到底也不好说什么,接过陈禾颖递来的衣服,心事重重走了,还顺手把洗个脸也磨磨唧唧的朱厚炜拉走了。
朱厚炜一手水还没擦干净,骂骂咧咧地被他哥拖走了。
陈禾颖见人走远,这才凑过来,小声问道:“陛下怎么来了?还这么灰扑扑的。”
“刚才有看到烟花吗?”江芸芸安静片刻,随后抬眸不经意问道。
陈禾颖摇了摇头。
“看到了!好漂亮的烟花!!就在我们边上放的吧,好大好鲜艳的颜色,跟一朵花一样。”顾知端着饭菜走了过来,眼睛亮晶晶说道,“没听说这一带有这么有钱的人啊,而且放了好久好久。”
江芸芸看着已经黑漆漆的夜空,笑着摇了摇头。
年后没多久,杨廷和因父丧,上折子请求归家守孝,朱厚照不同意,就这样按照惯例来回推拉了好几次,最后朱厚照答应派宦官护送他回乡,并且热切希望他能早点回来。
“早些回来才是。”杨家,王鏊心事重重说道,“你一个能力出众的次辅走了,内阁人少。事情就多了。”
杨廷和换了一身孝服,不知为何,反而还多了几分年轻之色:“内阁本就缺一人,你可以让陛下再进一人来。”
王鏊叹气:“你当我没说过嘛?”
杨廷和眉心微动。
“先这样吧,想来不久,陛下就会下召请你回来,阁臣自来为难,若是为父母完全守丧三年,耽误政事,若是不守,又心情难安。”王鏊安慰道,“你的孩子会替你尽孝的。”
杨廷和捏着袖口的花纹,半晌之后低声说道:“我想守孝三年。”
王鏊震惊。
“京城的风太喧嚣了,我总是无法冷静。”杨廷和神色平静轻松,眉眼低垂间皆是瞬间的释然,“人人都说这事来的不巧,我却觉得正是时候,我想回家,回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想清楚这些年的是是非非。”
王鏊摸着胡子,看着面前的同僚,心中了然。
按理他是不该多说的,但此情此景还是忍不住低声宽慰道:“看三国史时只觉人才辈出,依然让人恍神,更恨其中有周瑜和诸葛亮在同时代,如此熠熠生辉,令人难忘,却都难得善终。”
杨廷和不免露出心有戚戚之色。
“他们立场不同,故而令人遗憾,但你们至少都抱着为国为民之心。”王鏊伸手,拍了拍面前晚辈的肩膀,“别想岔了路。”
杨廷和低头沉默。
—— ——
杨廷和走后,原本一直不同意再有人入阁的朱厚照,突发奇想替补了阁老,还一下就是两位——靳贵和杨一清。
“那也是热闹起来了。”得知消息的午后,王鏊吃好饭,端着茶,笑眯眯晃到江芸芸的房间,和人闲聊着,“充遂心地清静,沉默少言,应宁晓畅边事,侃侃而谈,可都是人才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之前在詹事府和充遂有过几次交流,学识渊博。”
“说起来,应宁和你同拜黎公为师,可这几年见你们几乎从不往来,可是有什么顾忌,我们也好早些把你们隔开。”王鏊打趣道。
“按理该称呼一声师兄,但我和杨师兄却有缘无分,这些年一直在错过,他在三边时,我还未去兰州,等我走了,他又被调回京城了,等我回了京城,他担任陕西巡抚,负责督理陕西马政了。”江芸芸无奈一笑,“好不容易在京城遇见了,却正值多事之秋,大家也都是闭门不见客的,首辅不知这几年也鲜少赴宴了。”
王鏊摸了摸胡子,笑眯眯说道:“我这是年纪大了,你们年轻人像你这么不爱出门的,可是少数,多少人想来拜访你啊,不少扬州人都来到我家了,我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起此事。”
江芸芸只是笑着没说话。
只是新人来内阁的事情还没热乎,新阁老靳贵上了一道其他人一直不敢多言的折子——劝陛下择宗藩中亲近且贤惠之人,置之京师,以安抚海内人心,待大婚后皇子降生,再让宗藩之亲复归藩王。
朱厚照气笑了。
——我给你阁老的位置,你回我一个当头大棒。
第五百二十四章
众所皆知, 这位陛下年轻有脾气,平日里倒也好说话,但就是有两个禁区, 一提就暴、雷。
一个是大婚,一个是子嗣。
谁提都炸,江阁老都不例外,这些年就因为这两件事情, 平白生出了很多是非。
时间久了,至少内阁的几位阁老为了不耽误事情, 也都学会了避而不谈,哪怕外面骂声再多也都不会主动开口,就连最是刚正的梁储也都学会了视而不见。
“怎么人还没来, 就闹这么一出啊。”周发不悦说道,“平白惹得大家心惊胆战的,听说文华殿今日还有人挨骂了呢。”
江芸芸笑说着:“你人在内阁看大门,消息倒是多。”
周发悄悄看了她一眼, 随后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来解释着:“午后换值了一拨人,不小心听到的,我可没有出门乱说。”
江芸芸无奈摇头:“杨阁老的院子不能动, 还要多出一间屋子,都收拾好了?”
“就隔壁两院连接的地方有一件空屋子,本来是放内阁杂物的, 现在都搬到中书舍人的那个院子里去了, 新置的书桌书柜都搬进去了,下午会有人来收拾的。”别看周发只是一个看门的, 但对两个院子的事情看得门清, 消息最是灵敏。
“就是不知道是谁住哪里?”
周发意味深长说道。
本来这一排一共并排五间屋子, 中间为阁老的位置,次辅的位置一般在首辅左边那间,剩下的三间就是按照进阁顺序依次替补的,比如江芸芸就在李东阳致仕后,往前挪了一位。
那个拐角处的位置就格外尴尬,他距离五间主房虽不太远,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但这一次一下来两个,这个位置给谁,都担心那人会有意见,故而有些有点不伦不类。
王鏊作为首辅,对此事目前很是担忧。
“我甚至想着自己搬过去住,也免得同僚间因为此时生了嫌隙。”王鏊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笑着安慰道:“那外面的人要如何看他们,堂堂首辅若是都被排挤了,更难收场,且让他们入阁那一日,自己选择就是,内阁的位置本来就不大,能腾出位置已经很不错了,他们会体谅的。”
王鏊叹气,端着茶盏:“你是个年轻人所以看得开,他们……罢了,那就依你了。”
江芸芸笑了笑,把手中的银耳汤一饮而尽,随后问道:“不知他们入阁的时间可是定了?”
王鏊眼神闪烁了一下。
“按理今日应该通知我们,他们过来的时间才是。”江芸芸又说。
王鏊把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身形微微前倾,紧盯着江芸芸看:“真不知道还是跟我装糊涂呢?”
江芸芸同样身子往前伸了伸,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一本正经说道:“装的呢,不是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嘛。”
王鏊这才露出了然地笑来:“我就早上看到周发在你屋子里嘀嘀咕咕了许久,你江其归还当真是巍然不动,清心寡欲不成。”
江芸芸哭笑不得:“我晚上要留下来看折子,江西那边匪患越来越严重了,各级官员上的折子还需谨慎分辨,也需要后续处理,百姓已经耽误了一季早稻了,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朝廷还是要尽快拿出一个章程来,所以要他帮我多拿一道肉菜来。”
王鏊和她大眼瞪小眼,随后哎了一声,坐了回去:“和你开玩笑呢,怎么还这么认真,你这人素来坦荡,我也是知道的,周发那小子也八卦,就算真跟你说了,你这嘴跟缝了一样,一个字都不会对外说的。”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笑。
其实别看各位阁老对太监们都格外排斥,但各位私下都有关系还不错的太监,帮忙盯着点宫内的动静,也好第一时间掌握内廷的动静。
不过江芸芸一直没找,但耐不住她身边一直有大小太监围上来,其中周发就因为靠得近,人也八卦,所以时间久了,大家都以为周发是她在宫内的眼线。
王鏊只好自己说回刚才的事情:“充遂的折子递上去后陛下生气了,本打算拟的圣旨就耽搁了,就连应宁的也一起耽搁了。”
江芸芸叹气:“只愿不要多生事端。”
“但我听说二殿下被陛下叫走了?”王鏊又说。
—— ——
朱厚炜真的累了。
他朱厚炜可是早早就立志要做一个好吃懒惰,能躺绝不坐,绝不危害百姓的好亲王。
可现在呢!!
他的哥!完全让人不省心的皇帝陛下,整日拉着他做什么啊!!
他只能接受和他哥一起玩,完全无法忍受被他哥拉去干活。
被人从荷花池的游船上叫醒的朱厚炜不得不神色凝重赶来,一踏入殿内,就感受到殿内的气氛就知道不太美妙,便强打起精神,露出亲切的笑来:“哥,你又怎么了。”
朱厚照抬眸看了过来。
朱厚炜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有人催我生孩子。”朱厚照声音低沉。
朱厚炜和他大眼瞪小眼,随后气笑了,抬脚就要离开:“又不是第一次了,这些小事有什么好激动的,谁爱生谁去生,再说了,我又不能生,跟我说什么,我要回去了。”
只是他转身,就听到他哥轻轻的,从鼻子里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哼。
朱厚炜脚步一顿,随后警铃大响。
——生气了!真生气了!生大气呢!
——我的好哥哥,到底怎么又又又生气了嘛。
朱厚炜一脸深沉地扭头,朝着他哥走去,然后一屁股坐在他边上,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是谁这么没眼色,蠢掉渣了,你尽管说,我来骂,我给他选个偏远的地方当官去,给我哥不痛快,那简直是太!过!分!了!”
朱厚照脸色稍微好看一点:“你跟江芸一样,就知道哄我。”
朱厚炜义正言辞:“我哪里能和江芸比啊,实在不行,我去请江芸来。”
朱厚照一肚子心思,毕竟最不能被人知道的就是江芸,是以眼疾手快,一把把火急火燎的人拉住:“你以为人家和你一样没事干啊,少给我惹麻烦。”
朱厚炜算盘落空,只能叹气,继续提笔:“那你说吧,想要贬谁?”
“靳贵骂我!”朱厚照委屈抱怨着。
朱厚炜已经下笔写了一堆骂人的套话,但是一听到这个名字,还是笔锋一顿,皱了皱眉:“这不是新阁老吗?”
朱厚照点头:“太不上道了。”
“这人太过分了!!”朱厚炜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今日倒霉的缘由,立马大怒,“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自己到现在不是还没生出儿子吗?还不努力努力,怎么还管上我们了!”
朱厚照饶有兴致点头。
“怎么说,打算贬去哪里?湖广行不行,那边番民闹得厉害呢,实在不行去九边,蒙古人和我们老是有摩擦……”朱厚炜撸起袖子就开始跃跃欲试,“两广呢?不是说两广打算清丈土地嘛?这么头疼的事情正好让他去,免得没事干,一直惦记你的事情……”
朱厚照哎了一声,摸了摸脑袋:“算了吧,贬了回头还给人得意上了,倒是我挨骂了。”
朱厚炜震怒:“那我……我们今天受的委屈算什么!”
“算你好日子要来了。”朱厚照突然扭头看向他弟,非常认真问道,“你能一大婚就立马生小孩吗?”
“嘎?”朱厚炜震惊,茫然眨了眨眼。
一侧伺候的毕真瞪大眼睛,下意识去看懵懂的朱厚炜。
帷幕后记录的史官已经被吓得冷汗淋漓,后背汗毛直冒,写的字也乱得不行,根本不敢抬头去看。
—— ——
朱厚炜和他哥大吵一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朝野。
王鏊震惊:“二殿下这脾气如何会和人吵架。”
毫无疑问,先帝的两个孩子,脾气最好的是二殿下朱厚炜,许是家庭关系过于美满,爹娘宠爱,又是幼子,故而天真浪漫,甚至还有些稚气。
他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平日里见了人也都是和颜悦色的,听说对殿内的宫娥黄门都颇为仁慈,从不打骂,甚至纵容他们和自己起玩乐,便是自己输了也不生气。
“怎么会吵架呢?”江芸芸也颇为震惊。
朱厚炜开始戳一下动一下,能不动就不动,能不生气就不生气的人,就是面对顾知这样的暴脾气都能笑眯眯的人,怎么会和人吵架,还是他哥朱厚照!
许是父母和睦的家庭总能养出更好的子女情分,两兄弟的感情是真得好。
——这兄弟的感情好到放火都是一起的,怎么会没任何缘故就吵起来了。
“你要不去看看。”王鏊忧心忡忡递过去一本折子,“可别是因为靳充遂事情,那可是大罪过了,这是今年大婚的流程,你去看看虚实。”
江芸芸也担心这事坏了兄弟两人感情,只好忧心忡忡去了文华殿。
不曾想朱厚炜不在。
“殿下去找太后了。”守门的小太监把人拦住。笑说着,“阁老可是有事情?”
江芸芸笑说着:“礼部拟了一个大婚的初稿,还请二殿下看看。”
小太监热情接了过去:“奴婢一定亲自交到殿下手中,阁老是要在这里等着,还是等殿下回来了再去通知您。”
“也不急,殿下看了有什么要求,直接派人来内阁传话就是。”江芸芸笑说着,不打算久留。
不过她刚走了几步,就看到朱厚炜心事重重地背着小手走了回来,身后的小太监们难得不是嬉皮笑脸的,一个个都眉眼低垂,瞧着严肃得紧。
“江芸。”他惊讶说道,随后下意识看向东面,“我哥不在这里。”
“大婚的初稿礼部写好了。”江芸芸笑着吧刚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殿下仔细看看,有哪里不满,可以让人去内阁说一声。”
朱厚炜一听这事就哦了一声,没说话了。
江芸芸一看这个小表情就感觉不对劲。
过年那次在饭桌上,几人吃完饭无意说起婚事,他还是非常害羞雀跃的,眼睛都亮晶晶的,满心满眼都很欢喜,可不是现在这个萎靡的样子。
“怎么了?”江芸芸柔声问道。
朱厚炜低着头,看了一眼周围围满了人,随后上千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又对着其他人严肃说道:“不要跟上来。”
江芸芸的袖子被人紧紧拉着,一侧的朱厚炜脸色凝重,瞧着心事重重。
两人走出文华殿,来到当年江芸芸第一次捡到二殿下的小花园。
朱厚炜也像是突然想起这个年幼时的糗事,但还是笑眯眯地指着其中一处位置说道:“我当时爬狗洞出来,结果走迷路了,摔倒在哪里,还是你把我抱起来的。”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
年幼的二殿下坐在草堆里一个人悄悄摸眼泪,别提有多可爱了。
“那个时候我一看到你,我就想怪不得我哥哥一直念着你呢,你长得真好看,身上也香香的,笑起来更好看。”朱厚炜笑说着,还手舞足蹈比划着,“我那个时候看你,你有这么高,穿个绿衣服,翠翠的,跟个小竹子一样。”
他说着说着,自己又先叹了一口气:“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
江芸芸侧首看他:“长大不好吗?”
朱厚炜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后又跟着笑了起来,认真说道:“我挺好的。”
“走,去那个湖边坐坐,我没事就喜欢躺在那条船上晒太阳,真是快乐的日子。”朱厚炜指了指不远处湖边的那一条简单的乌篷船。
两人来到池边,朱厚炜直接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又对着江芸芸拍了拍边上的位置,目光环视一湖的半残荷半绿叶。
春日来了,荷花也跟着郁郁葱葱起来。
江芸芸刚坐下,就听到朱厚炜一只手揪了一根草,故作随意的问道:“你真的不打算成婚了吗?”
第五百二十五章
江芸实在是一个奇特的存在。
在她还未暴露身份之前, 她可是全大明闺阁女子最想要嫁的小郎君,蝉联数年未婚小郎君榜,南北两直隶榜单中更是远远甩了第二名, 十五岁的小状元,六、元及第,脾气温和,容貌俊秀, 一副打马游街图至今都在各大商行流转。
在她暴露身份之后,她又成了小郎君心中最想嫁的小娘子, 位高权重,人品贵重,家中清白简单, 为人和气温柔,回京那一年,谁家没抱着这样的几分心思在江芸面前晃荡,如今江芸喜欢什么, 京城流行什么,那身大红色的衣服至今每年过年都在衣行供不应求。
她实在太耀眼了,任谁见了都要心折三分, 偏她自己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样子,这些年都没个动静,任由那些人媚眼抛给瞎子看。
“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小同窗, 又或者情同手足的顾幺儿。”朱厚炜凑了过来, 小声翼翼问道,“他们不好吗?容貌家风门第, 都算翘楚, 难得的是, 他们对你也是一心一意的。”
江芸芸侧首看了过去,那双漆黑的眼睛倒映着春日明媚的日光,也潋滟荡漾出无限生机,令人炫目忘神。
“不好吗,那王首辅家的小孩呢,那些年你赴宴见过的小郎君,就没有一个喜欢的,是容貌不好,还是家世不行,又或者文风不盛,难道是人品不好,那可是南北直隶最优秀的小郎君了,一个个花枝招展,你就当真,当真一点也不心动。”
朱厚炜犹犹豫豫问道:“又或者,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江芸芸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那么一瞬间,落在她脸上的万千春光也跟着黯然失色。
“都很好,是我自己并不想成婚。”她认真说道。
朱厚炜脸上的失落不可抑止,甚至有些难以接受,声音高了起来:“怎么就不想,有人照顾你,有人理解你,又或者是有人保护你,这也不行吗?”
江芸芸看着朱厚炜眼中的自己的影子,二十多年的岁月,她从一个稚气年幼的孩子到了如今这般成熟稳重的大人,她也从不敢面对自己的面容,到现在堂而皇之地看着自己,飘然无依的感觉再也不复存在。
从迷茫到不知前路到底是为何,到清楚明白自己到底要走上怎么样的路,她走了整整二十三年,这一路上风雨交加,大雪压身,路中坎坷,心中折磨,她不是没有后悔犹豫过,也不是没有胆怯后退过,但最后她还是朝着那条路走了过去。
她不能辜负那些托举她走到这里的人。
“世间桎梏之深,偏见之重,女子之难,我难以描述,只是这些都不是我要走的那条路。”到最后,江芸芸只是平静说道,“有人相伴一生的路极好,但孑然一身的路也不见得有多不好,殿下,我这一路走来,前途漫漫,我如何敢回头落入这样的窠臼之中。”
朱厚炜眨了眨眼,这么个一瞬间,明明春日拂面,他却只感觉到满心肃穆,坦荡萧瑟,她江芸是个不回头的人,所以在多年前的某一日,她走上这条注定无法和其他人产生羁绊的路。
他突然明白他哥为什么就这么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了。
——太迷人了,这样的人就像春日的太阳,秋日的月亮,高悬深空,令人仰视,无法自拔。
“就是因为我与他们相交多年,我待他们自有情义,便是因为如此,我更希望他们应该去往更好更高的地方,而不是被我桎梏在小院中,不要落入我不想落入的境地。”江芸芸话锋微微一变,温和说道。
朱厚炜茫然地看着她。
——他又听不懂江芸的这话。
江芸芸轻笑一声,就像儿时一般,胆大包天地伸手点了点二殿下的额头:“那殿下喜欢未来的王妃吗?”
朱厚炜脸色微微发红,眼睛却格外明亮:“她很好,我不是说外貌,也不是才学,我是说品行,她性格温和大气,还有些洒脱,是个极好的人,我和她在一起,我总觉得开心。”
江芸芸笑说着:“美好的品质需要相互滋养才能长久,殿下要记住今日的话。”
朱厚炜用力点头。
两人并肩坐在湖边的小石头上,任由春日的风,湖面的水轻轻抚慰着自己的脸庞,看着马上就要郁郁葱葱的荷花池,看着闲适慵懒的乌篷船,又是舒服自在的一天。
“那你,你……”朱厚炜突然靠了过来,小脸红扑扑的,磨磨唧唧问道,“我哥,我是说我哥,你,你觉得,哎,我的意思是……”
他哼哼次次说了半天,可在眼神一触及江芸平静的视线时突然又哑然,没说下去,只是脑袋一下就撞到江芸芸的肩膀上,长长叹了一口气,破罐子破摔:“太没意思了,算了,江芸,我以后做一个好吃懒做的亲王,你也做一个名留青史的首辅。”
他这几年作为旁观者对于这样是是非非的纠缠左右为难,非常想要给他哥讨一个身份来,因为他们是从小一直长大,手足情深的兄弟。
可他也不想要江芸为难,因为江芸对他而言是老师,是他非常敬佩喜欢的人。
——算了,情情爱爱的事情,还是交给当事人吧。
他百无聊赖地揪着江芸袖口的花纹,大人模样地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盯着湖面上荡开的涟漪出神。
她从未深入想过情爱这方面的事情,毕竟她有太多事情要思考了,她的未来也并未将这件事情考虑进去,所以她对楠枝和幺儿隐晦的要求也只能做到点到为止。
她们走到这一步都格外艰难,所以更应该努力地往上走,而不是止步于这些片刻的欢愉。
相比较其他人,朱厚照又有些不同,大概是他太主动了,也太热情了,属于他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充斥着这座宫殿。
“你哥很好,但我希望他能更好。”江芸芸并没有回避这样的问题,反而第一次认真想了想两人之间的关系,“百姓供奉天下之主,天下之主为百姓安居乐业而努力,我以前和他说过各司其职的道理,当年是一个小小的东宫,今日是整个大明,他应该担起这份责任。”
朱厚照算是他第一个徒弟,她总是对他多看一眼,希望他能更好。
少年时候的感情总是格外赤城真挚,一次次的相遇的羁绊成就了难以忘怀的时光,朱厚照是个极好的孩子,他虽然桀骜不驯,放荡无畏,但至少底色是善良的。
朱厚炜万万没想到江芸会回答这个问题,错愕地抬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的面容依旧平静温和,阳光落在她脸上,漂亮得好像瓷器一般,显然她说这话并无任何恭维的意思,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朱厚炜思索后忍不住追问道:“只有责任吗?”
——毫无任何私情?
“你为黎循传铺就了平稳安顺的路,为顾仕隆争取他的爵位,甚至是谢来都因为你得到了指挥使的位置,你的妹妹成了大明第一个真正的大明女官,你算来算去就没算到我哥哥嘛。”
他深吸一口气,认真问道。
“你知道我哥为什么到现在也不愿意结婚生子吗?他想要把我第一个孩子过继过去,我不同意,我认为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背负起这样的使命,当皇帝太辛苦了,可他说,他想和爹一样,只娶自己喜欢的人。”
他的手紧紧握着江芸芸的袖子,目光真切而悲恸,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说了出来:“你愿意为天下人谋,为你的亲故好友谋,我哥不需要这些,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那为什么不能也回头看看他。”
“他,他一直都很喜欢你。”
朱厚炜呼吸缓缓沉重,到最后又逐渐安静下来。
江芸芸依旧是无声地呼吸着,面容沉静,涟漪水光倒影在她脸上,波光粼粼之下像一座慈悲又像无慈悲的玉雕。
两人坐在暖洋洋的春日中沉默着,听着乌篷船在风中轻轻触碰着岸边,发出清脆的声响。
“怎么会不需要呢。”许久之后江芸芸低声说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我想要为他谋一个更大的盛世。”
朱厚炜哑然,看着面前近乎有些无情的人,又好似突然明白过来,轻轻叹了一口气:“爹以前说你大明的文曲星,还真是一点也没错,你这心里装满了东西,黎楠枝进不去,顾幺儿进不去,甚至你的家人也很难进去,你所谋的是天下万事……江芸,你可真无情啊。”
江芸芸笑了笑:“不是只有爱情才是感情的。”
朱厚炜叹气,一脑袋又重新撞倒她肩膀上,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你就对我哥好一点吧,我瞧着我哥都要哭了。”
江芸芸笑:“胡说八道。”
朱厚炜一听这话就又是叹气。
—— ——
兄弟两人又莫名其妙和好了,内阁总算松了一口气。
半月后,两个新阁老也一齐入职了,瞧着两人交谈自若,神色镇定,并没有因为这个小小的风波而有矛盾。
陛下虽然当时大怒了一下,但折子留中不发,并没有任何处置意见,也就是高举轻放了。
王鏊大为高兴,甚至请人一起去吃了顿饭,颇为破费,几位阁老其乐融融,一点也看不出哪里不对。
“听说了吗?南京吏部尚书王华的儿子,王守仁要回京了,景泰城已经修好了,算大功一件,能升好几级。”某一日,王鏊突然神神秘秘凑过来说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这不是巧了,我江西正缺人呢。”
王鏊哎了一声:“怎么说?”
“江西中南部盗贼蜂拥四起,为祸四方,百姓不得安宁,也有一些人蠢蠢欲动,我正需要有人去化解这件事情,实地探查。”瞌睡来了就有枕头,可把江芸芸激动坏了,“他不是会打仗嘛!正好去试试水,练练手。”
“什么时候听说的,我怎么不知道?”王鏊震惊。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大脑中已经不甚清晰的历史知识还在因为这个名字艰难发光。
——王阳明平叛!
“是会的,肯定会,按道理还很厉害,你别管,让他去看看,而且他不是江西女婿嘛,回老家转转也不错,而且江西巡抚也一直空缺,干得好正好也给人填补上去。”
王鏊吃惊,盯着江芸芸看,随后凑过来,一脸八卦:“怎么对这个王守仁这么看重?”
江芸芸一本正经解释道:“他以后是要做圣人的人。”
王鏊瞪大眼睛,随后喃喃自语:“王守仁自己知道吗?”
第五百二十六章
修建景泰城是个苦差事, 天高皇帝远,未必能修成不说,修成了也未必能捞到什么好处, 而且更让人担心的是,这事其实还很危险,毕竟太靠近蒙古了,距离大明的卫所又太远了。
蒙古人喜怒无常, 若是大肆略劫,必定会有人员伤亡。
景泰城的修建也格外艰难, 断断续续好几年,又碰上蒙古强攻兰州,又碰上兰州边贸大开, 所以这座藏在大小松山间的城镇时不时会有无法言喻的孤寂感。
大明人不敢靠近,蒙古人视他们为异端,朝廷的钱银也断断续续,难以为继, 幸好后来江芸进了内阁,对此事非常看重,后续一切才开始进入正规。
王阳明当年一腔少年意气, 一条心就想往边关跑,完全无视他爹给他规划的路,最后甚至还托了江芸的福, 这才一溜烟跑到兰州。
刚到景泰城, 这里荒芜得连木头都没有了,黄沙随风而动, 破旧的城墙用脚都能踹倒, 任谁看了一眼会这块土地丧失信心, 这里还依稀有着汉人和蒙古人落脚的痕迹,可偏就是这样的地方,历经十数年,在他王守仁的手中,这座小小的孤城从废墟中重新站了起来,隐约可见当年作为大明防备蒙古战略第一线的辉煌威猛。
当他站在城池上,往东看去,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往后是万千百姓的兰州城,他突然大笑起来,只觉得一直萦绕在他心口的那阵阴霾终于散去。
整整十三年的时间,他王守仁无数次坐在这个破旧的城池上,听着来来往往的消息,感受着似而非似的窥探,更甚至是无数次面临停摆的攻城。
他百思不得其解。
景泰城怎么就修不起来了?
那他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这些是是非非到底是为什么?
直到王守仁终于千辛万苦回到京城,第一次坐在江家小院中,一脸惊奇地打量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许久之后,脸上终于露出笑来:“好久不见啊,江其归。”
景泰城修建好的消息传来,内阁很快就要求周边卫所各出十小队入住景泰城,很快又确立了新的指挥使千万,其中锦衣卫的指挥官是陛下奶嬷嬷的儿子李新。
没多久,这些年修建景泰城的官员就被大肆封赏,其中王守仁作为总修建师,直接升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安、赣州、汀州、漳州等地,不日赶赴江西。
此刻,王守仁在百忙之后,终于再一次站在这间被世人称为大明真正心脏中枢的小院中,那多年求而不得的困惑似乎也终于要完成最后的破蛹。
江芸芸同样打量着面前亦然不似从前的王守仁。
初见这位被记在历史书上的人物时,只觉得激动亢奋,那是她截至目前为止遇到的最有名的人物。
那是一种被历史拥抱过的感觉,她在还无知无觉时,和一位早早就在历史上定靶的人物有了交集,这才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觉。
可今日再一看,那一份的激动随着漫漫时间流失,到现在只剩下无穷的感慨。
这样在她记忆中名垂千史的人,如今正和自己坐在一起,她不再是历史的见证者,她是其中的参与人,甚至是决策人。
多年不见,两人少年相遇时的稚气早已消失不见,北方的风猛烈而激昂,吹得年轻朝气的人都会迎风长大。
当年悠然自得的江其归,后来意气风发的王阳明,无不不是受过它的滋养。
王守仁的身形依旧消瘦,但眉宇间的坚毅却能挣脱□□的孱弱。
“瞧着是心性大成。”江芸芸亲自给他到了一盏茶,笑说着。
王守仁便也跟着笑,目光落在茶盏透出的袅袅的白烟上:“这些年远离朝廷,心中反而看得更清了。”
江芸芸看着他笑:“倒要好好听听你的故事了。”
王守仁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原先你要和蒙古人谈和,有说你通敌卖国的,也有说你畏战胆小的,后来你又主张开边贸,促成两国多年来的和解,那些人的论调还是如此,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这些人吵来吵去,喋喋不休,听得我都烦了,而你身处在这个巨大的漩涡中心,竟然还能做出这么多事情。”
他一脸钦佩:“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江其归,致其良知啊,你的处境也太高了。”
江芸芸眨了眨眼,虽然心中并无太大的波澜,但还是忍不住凑过去问道:“你是不是在景泰城这么多年感悟出什么?比如心学?”
多稀奇啊。
难道历史的痕迹不容改变,哪怕圣人的发展路线已经被她改变,但属于他的成就还是会不期而至。
未来的心学大成者,注定要彪炳显赫的哲学理论,自明之后,唯此一人而已的大圣人,到底还是来了?!
王守仁眉心微动,没说话。
“是不是朋友了,怎么还跟我支支吾吾的?”江芸芸急了。
王守仁委婉说道:“自来理学才是王道。”
江芸芸了然,笑眯眯说道:“咱们是理学子弟啊,只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理学如今的分类也不少啊。”
王守仁一看她这样子,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确实,我还打算写本《朱子晚年定论》,也好多学习学习分类不少的理学。”
江芸芸见他不愿多说,便也不多问,但心中还是有片刻的触动。
——历史的轨迹真的可以改变吗?
小院因为这个突兀的话题,而陷入沉默之中。
“我非不愿与你多说,只是这几年我的感悟,我自己也并未想的太明白。”王守仁解释道。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我说过,你会成为一个圣人的,你好好走你的路,我自有自己的路要走,本就无需多做解释。”
王守仁看着她并无生气的样子,这才笑了起来:“是,这是我的路,景泰城注定会成为我顿悟的地方,临走前的那一夜,我突然想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我环顾着焕然一新的城池,只觉得这十三年的困顿和磨难,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知行合一’是我的路,幸好,我一直走在这条路上。”
江芸芸被触发了关键词,立刻眼睛大亮,一把握住他的手:“心学!王阳明!我就说你会成为大圣人的!”
王守仁一看这个熟悉的表情和动作,突然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江芸芸的胳膊:“江其归,外面的人都说你狡诈如王介甫,面慈心狠,可你明明一点也没变啊。”
江芸芸咧嘴一笑。
这一刻,历史的走向已经全然不重要,因为她走的路就是她要的历史。
江芸芸被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激得大笑起来。
两人之间的气氛浑然一变,再也没有多年不见的生疏。
王守仁的目光看向面前已经气质大变的江其归。
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的江其归,还是喜欢一把握住他的手的读书人,嘴里说着奇思妙想的话,可如今她也长成了渊渟岳峙,巍然不动的阁老。
——但,江芸依旧是那个江芸。
——幸好,她的心依旧没有变。
直到夕阳西下,聊了许久的王守仁这才起身,江芸芸把人送到门口,站在门口的王守仁看着巷子里走路的一对母女,突然说道:“我原本也不解到底你到底为何非要和蒙古人好好相处?”
江芸芸安静地看着他。
“蒙古人心狠,杀过无数汉人,抢了我们的土地和牛马,简直是不可饶恕。”
王守仁的视线收了回来,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面容被夕阳的光照耀着,充满无尽的哀思。
“景泰城,整个大小松山有无数汉人。”许久之后,他低声说道,“他们回不到兰州,去不了蒙古,就像幽魂一样飘荡在无人的景泰城,逐渐成了见不得光的草芥,其归,我们得把他们找回来。”
“每当景泰城修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去看这些人,看着他们从戒备警觉到喜爱,笑颜以对,我就跟自己说,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我答应了他们带他们回大明,那我就决不能后退。”
江芸芸笑了起来:“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
王守仁眼睛一亮:“是,静亦定,动亦定,外面纷纷扰扰又如何,我就是要带他们回大明,我不能让他们在颠沛流离,旧土难归,江其归……”
他的眼眶微微发红,注视着面前的多年相识的朋友:“此心安处是吾乡,我不知景泰城是否是我的百世之业,但我,没去错。”
江芸芸心中触动。
“打仗不能带他们回来,但和平可以。”片刻后,她的目光透过那双通红带泪的眼睛,温和而平静说道,“伯安,你做的很好。”
八月底,王守仁离开京城,先是去了一趟南直隶,再坐船前往江西。
“你似乎对江西很是关注。”内阁中,杨一清笑问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解释着:“江西如今匪患屡禁不止,匪首谢志山占领横水、左溪、桶冈,池仲容占领浰头,同时还有大庾的陈曰能、乐昌的高快马、郴州的龚福全,这些人私下交结,相互支援。”
她忧心忡忡地掏出几本折子:“半个月前,谢志山联合乐昌的盗贼夺取大庾进攻南康、赣州,赣县主簿战死,县令望风而逃,百姓伤亡惨重,这是巡抚文森托病去职的折子,再看这个,前些日子送来的折子,说是福建大帽山的盗贼詹师富听闻江西的盛况,也起兵攻占剽掠,朝廷自然是要多多关注。”
杨一清看着那满满一叠的折子,眼神微动:“我还以为你是担心藩王问题呢?毕竟宁王一直风评极好,不少藩王都私下去了折子给宁王,希望他站出来说话呢。”
江芸芸不甚在意。
“触及到了他们的利益,自然争论不休,只是他们毕竟是朱家子弟,高皇帝的祖训难道不记得了吗?”江芸芸平静说道,“总不能只享受好处,不承担朝廷的困难吧。”
江芸的宗藩条例有个最厉害的点就在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藩王叫冤,扯的是太祖高皇帝的善待宗室的棋子,但江芸的折子却也是义正言辞说起太祖高皇帝要求各宗藩有维护国体的责任。
所以两边人一直打得有来有回,奈何最后做决定的人一颗心都是偏的,故而目前藩王们胜算不大。
“宗藩条例引起的纠纷不少,不少亲王的折子都是直接送到陛下案桌前的。”杨一清悄悄看了一眼她镇定自若的样子,无奈一笑,“还有的闹呢。”
江芸芸不甚在意,直到午后,谷大用亲自来到内阁,蹑手蹑脚走到江芸芸的阁房之中,态度谦卑,低声说道:“宁王上了一道折子给陛下,陛下请您过去呢。”
第五百二十七章
宁王上折子也不奇怪。
宗藩条例去年过年前下发的, 到现在各个藩王都轮番上折子大骂江芸祸国殃民,要求废除这个条例。
其实朝廷上下对这个条例都是颇为赞同的,毕竟藩王损害的是朝廷的利益, 现在江芸愿意冲在最前面,那肯定是极好的。
朱厚照也觉得这个宗藩条例不错,毕竟他才是最直接的受害人,奈何他的叔叔伯伯, 侄子侄女等等都上折子来哭,一天的时间就能垒成一叠, 他又不得不处理一下这些人。
“朱宸濠没憋好屁。”朱厚照一看到江芸芸进来就大声嘟囔着,一脸不悦,“他说他要为国分忧, 要主动让宁王一脉做好表率,已经一个个把下面的藩王都召集过来问了,还叫我要体谅其他藩王的不易,说他们也不容易, 正反话都让他说了呗。”
江芸芸对此充耳不闻,接过谷大用递来的折子,仔仔细细看完, 随后眉心微动,似笑非笑:“果然是以仁义著称的贤王。”
朱厚照小脸臭着,背着小手, 一脸凝重地走了过来:“什么仁不仁义, 我还不认识他,要不是当年你们拦着, 我早把他杀了。”
这事还要从先帝临终时说起, 当日情况复杂, 新旧交替,内阁为了保新皇平安登基,就把朱宸濠的事情高举轻放,此后朱宸濠就像是潜入水中的鱼,安分了十来年,任谁也抓不到他的把柄。
这几年朝中也是是是非非不断,等众人回过神来,发现‘宁王乃贤王’的论调,不知何时突然在京城广为流转。
因为朱厚照迟迟不肯大婚,国嗣空缺,一直和陛下一起长大,至今还未册封王爷的二殿下是皇储的有力人选之一,同时,仁义贤德的宁王也是诸位大臣口中最合适的人选。
太子空悬,陛下的态度又模糊不亲,诸位藩王难免蠢蠢欲动,但胜在皇帝还年轻健康,一切又都是暗潮汹涌,无法言喻。
这件事情大家心照不宣。
江芸芸心平气和合上折子,笑说道:“宁王身为主藩,还能如此大义,陛下已经把这份折子抄送各大藩王,以示表彰才是。”
朱厚照叹气,绕着江芸芸溜溜达达叹气,随后一脸凝重:“这也就是恶心恶心人,我感觉不够治本。”
江芸芸笑问道:“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我想揍他很久了。”朱厚照抱臂,板着一张脸站在江芸芸面前,大声宣布道,“在我爹还在的时候。”
“宁王目前并无错处。”江芸芸提了一句。
“锦衣卫去江西这么久了,我就不信什么毛病都没有。”朱厚照也不知在想什么,不错眼地盯着江芸芸看,小眼神一闪一闪的。
“谓皇家袒免以上亲,及太皇太后、皇太后后缌麻以上亲,皇后小功以上亲,皇太子妃大功以上亲。”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藩王亦属于此类此为‘议亲’,这些人的定罪流程为——“凡八议者犯罪,实封奏闻取旨,不许擅自勾问。若奉旨推问者,开具所犯及应议之状,先奏请议。议定奏闻,取自上裁。”,也就是说:“言官不得告,司法不得审,重罪不加刑。”,锦衣卫查出来小问题并不能如何宁王。”
朱厚照一听这话,头都大了,又开始绕着她着急打圈:“哎哎哎,别念了,头疼,你就说这么能把他打一顿吧。”
这大半年,他一睁开眼,看的折子就是‘太、祖有言’,一打开耳朵就是‘我们可是皇族贵亲’,时间久了,他已经看不得听不得这些话了。
——这老祖宗也太能说了吧!!
“《皇明祖训》言藩王之罪——“虽有大罪,亦不加刑;重则降为庶人,轻则当因来朝面谕其非。或遣官谕以祸福,使之自新。”,也就是说面向所有人设定的《大明律》的“笞杖徒流死”五种刑罚,并不适用藩王。”江芸芸心平气和说道,“陛下要把人打一顿,还不如直接把人召入京,悄悄指使锦衣卫将其打一顿比较合适。”
帷幕后奋笔疾书的史官悄悄龇了龇牙。
谷大用借着上茶的时间,茶盖发出轻轻的一声动静,也算打断了这个对话。
朱厚照再胆大包天也不敢这么做啊。
他苦恼地站直身子,最后还是忍不住叹气抱怨着:“他那个折子上怎么还提到你了,还一直夸你。你看到了吗?”
江芸芸失笑:“不如此,如何体现他的贤良。”
朱厚照冷哼一声,嘟囔了一句:“他贤不贤良,何必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的,官员。”
——朱宸濠对江芸图谋不轨。
朱厚照看完折子,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那肯定是朱宸濠有问题,江芸才不会喜欢这些阴侧侧的人呢。
他心里颇为不忿,来来回回把人骂了一顿,到最后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把这个折子从江芸芸手中拿了回来。
“据《皇明祖训》规定:“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除谋逆不赦外,其余所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江芸芸盯着那本折子,冷不丁说道。
自来有十恶不赦的成语,其中十恶为——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
明朝藩王作恶无数,大都轻飘飘地放下了,唯有谋反一事,会被上位者正眼以待,严肃处理。
永乐朝,谷王涉嫌谋逆,太、宗朱棣将谷王朱橞谋逆事条示诸王,令诸王议谷王罪,随后楚王朱桢等人便上疏议罪曰:“橞违弃《祖训》,阴结□□,谋为不轨。此天地之所不容,祖宗之所不佑,国法之所不恕者,按法诛之。”
其实江芸芸心里一直悬着一个事。
——历史书上的王阳明到底平了哪位王爷的乱。
也就是说是谁,曾谋反过?
江芸芸一直对藩王之事非常上心,就是为了找出这个最大的嫌疑人。
其实算起来几位亲王的可疑性都不小,毕竟大明这个头一开始就有点歪了,再加上朱厚照也不是规矩的帝王,年轻反叛,难免会有人心生异样。
朱厚照不可知否,但也非常不屑一顾:“他又没兵,之前请求重建护卫队的折子,我可一个没同意。”
江芸芸脸色却没有轻松起来。
虽然太宗朱棣立下不少限制藩王的规矩,比如不能领兵打仗、不得擅离封地、非奉诏不得入京,二王不得相见等等,造成亲王的势力大幅缩水,几乎要一蹶不振。
但自来藩王造反几乎是历朝历代都有的存在,可见只要有想法,总能添点乱。
若是她没去过兰州,肃王等目前还散落在九边的亲王自然是她第一时间会注意的。
毕竟他们距离兵权非常近,但实际接触过,这样的想法紧跟着烟消云散,因为九边的亲王往往是看管最为严格,就比如肃王,出个门,各路御史太监就会闻风而动,陛下案桌前的折子根本不会少。
目前在位有三十一位亲王,她一个个排查过去,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宁王身上,其实成化帝册封了十位亲王,也非常值得怀疑。
自来最亲近陛下血缘的藩王,才最有起兵的号召力,但这些人兴王沉默寡言,至今都对宗藩之事毫无反应,岐王无子除藩,益王生性俭约,爱民重士,剩下的衡王、雍王、寿王、汝王、泾王、荣王、申王各有各的疑点。
但宁王实在是她最怀疑的一个,倒也不是因为多年前的私人恩怨,而是江西的匪患实在太严重了!
这样的匪患竟然维持了十来年还未平定,甚至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大明牺牲了一波又一波的官员倒在剿匪的路上,可那些土匪就跟不怕死一样涌了上来。
可江芸是去过江西的,土地肥沃,文教浓郁,这是一个教化程度颇高的地方。
如今既非乱世,又无天灾,各地清丈土地的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过来,她曾借着清除马政,清丈河北土地的时候,放出风声,下一步就是江西和福建。
半年后,江西匪患数量暴涨。
江芸芸的视线瞬间锁定远在南昌的宁王。
“只怕是暗渡陈仓。”江芸芸平静说道。
—— ——
宁王的折子被下发给各亲王后,自然也是一番热闹,但很快京城就无人讨论这件事情了。
因为二殿下朱厚炜大婚!
京城好久没喜事了。
朱厚照大喜,给了自己弟弟近乎太子娶妻的婚礼规格,一时间朝野震惊。
江芸芸被选为正使,杨一清作为副使,出现在喜气洋洋的文华殿内。
鉴于朱厚炜直接还未册封,所以一切的开始就从宫内开始,江芸芸直接手拿制案和节案,从距离文华殿最近的东华门中门出,一箱箱的彩礼紧随其后。
她先把制案和节案放到迎娶王妃的彩舆中,念了一长串的圣旨,又做了无数礼节上的流程,最后赶在长香燃尽前,飞快把朝服脱了,换上大红色的吉服,随后乘马而行,带着一条长长的乐队从正门出发,一路直奔王妃如今安置在京中的家中。
早早就有风声传出来,今日是江芸作为正使引亲,整个京城挤满了各处赶过来看热闹的人,两侧的酒楼上更是坐满了花钱找位置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一个个花枝招展,穿红戴绿,隆重得完全不输今日的主角。
那个大红色的身影一出现在街头,人群中就爆发出巨大的动静,小娘子们把手中早已准备的手绢和鲜花朝着她扔过去。
五城兵马司的人看得头都大了,维持秩序的人不得不大声呵斥这些试图往前挤过去的人。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自己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多人围观,拿起怀中一朵不知谁扔来的牡丹,茫然抬头看了看。
“江小鹤!!”扔花的小娘子立马激动地脸都红了,“白鹿洞书院!读书!!”
当年江芸芸在白鹿洞书院读书,因为总是考第一,后面几名就曾聚在一起自嘲这是鹤立鸡群,自己永远也越不过这座高山,此消息不胫而走,从此江芸芸就读了个外号叫江小鹤。
江芸芸看向那个年轻的小姑娘,突然歪头,笑了起来,把手中的牡丹朝着她的方向晃了晃。
那个小娘子喊得更大声了,把手边装麻袋里的牡丹花,朝着她疯狂扔过去。
“你可悠着点。”杨一清也被无辜波及,劈头盖脸的一身香味,不得不上前一步,提醒着,“我这个老树皮,自小就不好看,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你看看……”
他把手中的帕子鲜花递了过去,眨了眨眼,促狭打趣着:“多亏了我们江状元给我开眼了啊。”
江芸芸失笑,捏着手中的牡丹花枝来回转着,突然说道:“我以前在江西白鹿洞书院读书,那里开了大明第一所女学。”
杨一清看了过来。
得益于江芸的身份和成就,如今大明各地的女学如雨后春笋,络绎不绝。
“师兄。”她把手中那朵艳丽盛开的牡丹小心翼翼别在胸口,“这是我的学妹。”
杨一清脸色的笑意缓缓敛下。
—— ——
江芸芸跟着走完程序,早就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还因为年轻把师兄先送回家,这才独自一人回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小院只剩下一盏幽幽的小灯挂在树上,院子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今日全城彻夜狂欢,路上还都是不愿散去的人群,刚才经过巷子口,远远看了一眼,就看到乐山的小食铺生意极好,人山人海,还有人排队等吃饭,家里人就都去帮忙了,一个个也都是忙得脚不沾地。
宫内的宴会轮不上她,所以她饿了一天,现在早就饿得饥肠辘辘,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去厨房找东西,果然找到一碗热在灶间的面。
不过柴火早就灭了,面有些冷了,江芸芸歪着头想了想,撸起袖子打算自己热一下,但她从小就没进过厨房,最多就是躲在门口盯着家里人做饭,当真可以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哎,这个火怎么烧不起来。”
“柴火有点粗啊……”
“对了,好像要点稻草引火的……哎哎哎,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江芸芸点个火但是手忙脚乱,连忙去灭火,好不容易把火踩灭了,又泼了不少水,不料一个转身,不小心打翻了尽心准备的一碗面。
她动作一顿,瞪着一地狼藉,一脸震惊。
——我的面!!
“原来你也有不会的地方啊。”门口传来得意洋洋的嘲笑声。
江芸芸扭头,眼睛瞪大,更是不可置信:“你怎么在这?”
朱厚照背着手,站在门口,下巴一抬:“我就要在这里。”
第五百二十八章
朱厚照自然也没下过厨, 他比江芸还夸张,皇宫厨房的大门往哪边开,他都不知道, 但他就是胆子大,硬着头皮说要再给江芸做碗面吃。
江芸芸百般阻止,但还是被朱厚照赶了出去:“你去收拾收拾地面。”
他叉着腰站在灶台前,来来回回扫视着, 一时间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做,脑袋来来回回转了一圈, 最后,他拿起了一把刀。
“要不还是算了。”
江芸芸刚勉勉强强把厨房里的一地狼藉都收拾好,一抬头, 就看到朱厚照拿着一把刀犹犹豫豫地比划着,胆战心惊开口。
朱厚照举着刀,不悦扭头:“你不信我?”
江芸芸和他对视一眼,然后抹了一把脸, 唉声叹气:“这,这,可如何说呢。”
——信肯定是不信, 但这话说出口,面前这人能蹦起来三尺高。
朱厚照信誓旦旦,拿着刀比划了一下篮子里的蔬菜, 在砧板上哐哐就是两刀, 然后又从柜子里掏了又掏,最后扒拉出一块腊肉, 一脸嫌弃地放在刚才已经切好的蔬菜上, 又是哐哐两刀。
腊肉颇硬, 第一刀还没砍断,直接把刀咬住了。
朱厚照下意识想叫江芸,但一扭头就看到她靠在门口,抱着手臂,懒洋洋看着他的样子,院子里的那盏幽幽的光落在她那件大红色的吉服上,金丝绣成的花纹在此刻暗影流动,金光闪烁,漂亮得好像在夜色中在发光。
“怎么了?”江芸芸看他瞪着眼睛发呆的样子,便随口问道,“要我来帮忙吧。”
她虽是这么说,但脚步愣是停在原地没动。
朱厚照回过神来,眼神飘忽了一下,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才不要,小小腊肉。”
他硬着头皮把刀从油腻腻的腊肉里拔出来,继续哐哐几刀。
“切小块一点,不然煮不熟。”江芸芸虽然不会做饭,但是派头不小,叉着手,下巴微抬,慢条斯理提醒着。
朱厚照低着头没说话,吭哧吭哧继续砍肉,动静不小,砧板被敲得哐哐直响,原本整齐切口的一条腊肉也跟着四分五裂。
等蔬菜和肉都被剁好了,整个灶台已经一片狼藉,朱厚照却完全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一脸满意地拎着刀:“怎么样还行吧!”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这顿面的架势不小呢。”
朱厚照感觉自己被阴阳了,但一看江芸那笑脸盈盈的架势,眼波也跟着闪动了片刻,冷哼一声,决定宽宏大量原谅了她,只是他盯着那一堆东西,忍不住挠了挠脸,好学问道:“怎么煮面来着?都放进去一起煮吗?”
“先把火烧起来,再倒水,等水开了,把这些东西外加面都放进去就可以了吧。”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提出最后一个问题,“但你会烧火吗?”
朱厚照和她四目相对,感受到了嘲讽,紧接着不高兴地反问道:“难道你会?”
江芸芸哎了一声,也跟着挠了挠下巴,唉声叹气:“那我肯定是不会啊,我刚才不就是烧不起火来,还把面掀翻了吗?”
朱厚照一看原来一向无所不能的江芸也有不会的时候,立刻生出无限的信心,拍着胸脯,大声说道:“我之前训练士兵的时候,看过他们烧火,我会。”
他撸起袖子,捡起一根柴火,来来回回看了几眼,然后塞到灶膛里,没一会儿就塞得严严实实的。
江芸芸一眼,就摇了摇头,许是白日那上千坛美酒隔着空气也有些醉人,她今日也难得有了兴致,笼着吉服宽大的袖子,姿态闲适懒散,倚靠在门框上,歪着脑袋,看着他蹲在灶台前,一个人来来回回折腾着。
到最后,眼睁睁看着那张小白脸染上了灰尘,变得灰扑扑起来。
“是你家柴不行!”倒腾了好久还没生火的朱厚照扔了手里都要烧成炭了,还是没点着火的木柴,开始大声甩锅,又气又急,“乐山开了店,怎么就不管家里了。”
小花猫脸一动一动的,头顶的碎发都落了下来,跟个小猫胡须一样说起话来也跟着颤颤巍巍的。
江芸芸盯着他看,最后胆大包天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朱厚照先是茫茫然然地看着她,后来回过神来发现她是在笑自己,恼羞成怒,风风火火上去,就要把人拉起来,骂骂咧咧道:“笑我!江芸!你是不是在笑我!”
江芸芸看着他大红色的衣摆也都黑漆漆的,整个人跟在泥地里打了一个滚一样,笑得更开心了。
“别笑了!!”朱厚照制止不了,只能用手捂住她的嘴巴,瞪大眼睛,企图非常威严地呵斥道,“我是皇帝!你怎么笑我!!大逆不道,太大逆不道了。”
江芸芸笑得眼泪都出来,但是一抬头看到他板着个小花脸就又想笑,眼看朱厚照真的要急了,最后只好伸手,随意抹了一把他的脸,免得自己一看就忍不住发笑。
原本还怒气冲冲的朱厚照猝不及防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大红色的宽袖在眼前一闪而过,艳丽复杂的花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出现在他眼前,只是他还未细看,就感觉到那只手在他脸上一闪而过,随后被她触碰过的地方瞬间滚烫发红。
他僵在远处,却又在江芸芸抽手离开的时候,下意识去抓她的袖子。
谁知江芸芸顺手往后退了一步,抱着手臂,姿态随意,神色平静,站在屋檐下,任由头顶的那点阴影笼罩着脸颊。
“还是等乐山回来做饭吧。”她含笑的声音隔着夜色传了过来。
朱厚照只能顺着声音,企图看清不远处这人脸上的表情,那张脸哪怕在斑驳的烛火下已经能看到灼热的红意,偏他已经无暇自顾。
他今日看到朱厚炜大婚,看着一对新人在他面前如胶似漆,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却只看到站在人后角落里的江芸。
她穿的衣服是宫内特质的大红色吉服,衬得她面如美玉,眼似秋水,腰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偏两侧落下两个宽大的袖子,原本雅致富贵的气质便又多了分璀璨从容。
肩膀上用金丝银丝勾勒出一龙一凤盘绕的造型,羽毛和鳞片栩栩如生,唯有那双眼睛是用大红色的宝石点缀着,初看并无异样,只是当她行走间,在亮如白昼的烛火下就好似一对偎慵堕懒的龙凤终于在人间缓缓睁开眼,平静威严地注视着今日的热闹。
明明此刻的文华殿人群喧嚣,声音鼎沸,但他还是一眼就穿越人海看到了念念不忘的人。
这是一场浩大的,足以载入史册的婚礼,他的弟弟牵着他的新娘为他敬酒,他的娘笑得合不拢嘴,所有大臣终于松了一口气,历代藩王难有这样的辉煌,但他看着悄然离开的背影却开始坐立不安。
——他想去找江芸。
——这身大红色的衣服明亮鲜艳。
可现在他真的见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万千心绪却又无法宣之于口。
随着两人的沉默,小院也跟着陷入安静,小小的灯笼逐渐变暗,连带着厨房这一块的光照也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轮廓,。
外面热闹的欢笑断断续续传了进来,今日彻夜狂欢,不知是谁家放起了烟花,照亮了半边夜空,连带着两人的脸上也有一闪而过的阴影。
“是烟花。”朱厚照仰头,盯着不远处转瞬即逝的烟花,喃喃自语着。
江芸芸却没有回头去看,只是笑说着:“今日不禁烟花,大家自然是开心得玩。”
“不扭头看一下吗?”朱厚照想要面前之人的面容,可脚步却又格外沉重,不敢靠近她,“很好看的。”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袖子便也跟着晃了晃,微光中的红宝石眼睛光影泯灭,却也沉默不语。
朱厚照喉结微动。
“回头去看的烟花,所以总是在错过。”她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温柔,
朱厚照不甘,终于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低沉,带着细微的请求:“你就回头看一眼。”
江芸芸没有说话。
她注视着面前的年轻帝王,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朱厚照被那一口气点燃,压抑在心口多年的万千情绪涌了出来,想要把人拉过来,强硬要求她和自己站在一起去看烟花……
“今天也太忙了,我的老腰要断了……”
“好多南直隶的人都赶过来看热闹了,可不是人多。”
“别说了,休息去……哎,你怎么站在这里。”
众人说话间,大门咯吱一声打开,张道长等人手里提满了东西,叽叽喳喳涌了进来。
乐山一眼就看到站在台阶下的江芸芸,惊讶问道:“面吃了吗?怎么不去休息……陛,陛下……你,你你……”
乐山震惊地看着站在厨房门口,一脸狼狈的朱厚照,磕磕巴巴说道:“怎么,回事啊。”
江芸芸笑着解释道:“面冷了,想要热一下,面撒了。”
“伤到没?”乐山紧张问道,“厨房的柴火有些湿了,有没有熏到你啊。”
江芸芸摇头,欲言又止。
张道长带着两个小姑娘,凭借着多年练就的利眼,一眼就看出不对劲了。
——主要是陛下的脸实在是藏不住事。
“我带她们去休息。”张道长连忙把两个小姑娘拉走。
陈禾颖看了一眼自家老师,又看了一眼站在阴影处的朱厚照,还未说话,就被张道长拉走了。
“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张道长拉着两人走回内院,想了想还是压低脑袋,对着两个姑娘,严肃警告着,“你们不是你们的老师。”
“陛下为何总是深夜来找老师。”陈禾颖忍不住问道,“这对老师不好。”
张道长看着两个几乎是一手拉扯到的懵懂小孩,闻言只是叹气:“隔壁秃驴们说别的话,我都觉得不中听,但有句话说的对,多欲为苦,苦海无边,欲望其大无外,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矣。”
顾知敏锐,摸了摸下巴:“你这话说的,我怎么觉得陛下是不是对我们老师有点……”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乐山的尖叫声:“我的厨房!!”
—— ——
十一月初。
某一日,朱厚照不知从哪里听人说西域有一个胡僧能知三生事,人称之“活佛”,突然来了兴致,让人去查找永乐、宣德年间候显入番故事。
礼部尚书毛纪吓得立马上折子劝解,谁知道陛下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定要派司礼监太监去往乌思藏迎“活佛”入京。
“陛下可是有什么心思,是打算算什么?”内阁中,王鏊震惊问道。
梁储板着脸,脸色难看:“定然是身边有奸佞蛊惑的,闻所未闻的活佛,如今倒要闹出在这么劳民伤财的动静。”
杨一清心思凝重:“听闻陛下已经选了司礼监太监刘允作为使者。”
靳贵神色严肃:“当务之急是让陛下收回成命。”
“从京师到乌思藏有三万多里,往返一次就需要三到五年,一路上供应烦扰耗费,不可胜言。而且从四川雅州出境,经过长河西部,向西到乌思藏,这几个月的路程所经之地全都是黄毛野蛮之地,一路上也没有州县驿递,市镇村落,全靠四川都、布二司和各土官衙门供应钱粮、护送军马。”王鏊茶也不喝了,捏着胡子心事重重。
“四川这些年连年用兵,流贼刚平定没两年,西部番蛮贼寇又来作乱,如今已经是财用缺乏,军民困顿,再加重这种负担,只怕会发生意外变故。”杨一清认真说道,“此事必然是要阻止的,不然我们这群内阁之人当真是无颜见人了。”
王鏊的眼珠子下意识往江芸芸身上瞟了一眼。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察觉到众人隐晦的视线,笑说着:“此事还是二殿下去说的好。”
“说起这事,二殿下为何还未封亲王?”靳贵不解问道。
“折子上了一道有一道,又请拟国号的,有要求尽快就藩的,也有请求立二殿下为太子的,可陛下全都留中不发,不知是何意。”梁储也跟着为难,“从未有过成婚的藩王留在京城的道理,之前荣王妃有孕也强制就藩了。”
“还是先把活佛的事情弄好吧。”王鏊对这事一直有一个隐晦的猜想,但奈何实在是不可对人言,便只好扫了众人一眼,打断这件事情的议论,起身说回正题,“马上就要过年了,你们把手中的工作都弄好,准备休息休息吧。”
江芸芸含笑点头,第二个起身离开。
众人一看也跟着走了。
“上次二殿下大婚,你可是出了好大的风头。”杨一清跟在她身后,笑说着,“画像永流传啊,一两银子一副呢。”
江芸芸失笑:“都是给他们无聊的,少打趣我这些了,福建清丈土地的人选选了吗?”
“选好了,只是江西现在多匪患,一时还真找不到愿意来接受这个烫手山芋的人。”杨一清说起正事也跟着眉心紧皱。
“先绕过江西吧,这事不急。”江芸芸说。
杨一清眼神微动:“我听闻黎师侄如今就在江西任职。”
“江西现在乱得很,我叫他出门都要小心一些。”江芸芸站在自己的官獬门口,看向杨一清,微微一笑,“杨师兄不是也有很多学生在江西嘛。”
马上就要到新年了,内阁挂印的那一日,前几日二殿下把陛下堵在寝殿,两兄弟关起门来也不知说了什么,终于是劝好了一条筋的陛下撤回成命,打消了这个念头。
江芸芸是最后一个离开内阁的,得知周发递来的消息后,伸手接住终于飘下来的冬日雪花,轻轻突出一团白气。
“李府……李府请您速速过去一趟。”她刚出皇宫大门,就看到乐山撑着一把伞站在马车边,见她出现,快步上前,神色凝重,“张道长也过去了。”
第五百二十九章
李东阳确实一直体弱多病, 之前为国事强撑了数年,致仕后就一直大门紧闭,谢客养病, 之前听闻江芸受伤是他难得主动出门的一次。
那一次,李东阳身上的病弱已经很是明显,身形孱弱,面容憔悴, 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佝偻着,呼吸是不可抑制的沉重, 那一日,他强撑着病体坚持亲自来找江芸,用充满腐败老病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江芸芸的额头, 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叹了一口气。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李东阳的年岁已经看到头了。
江芸芸赶到李家的时候,李家愁云惨雾, 李兆先失魂落魄站在门口,对面的朱夫人双眼通红,被人扶着才勉强坐稳。
空气中是挥之不去的浓郁刺鼻的药味, 屋内明明有不少人,却连着呼吸声都微不可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张道长坐在李东阳身边, 摸着胡子, 眉心紧皱。
李东阳躺在床上,年岁垂垂, 起伏的胸膛都格外微弱。
“怎么样了?”江芸芸上前一步, 呼吸逐渐放轻, 低声问道。
张道长摇了摇头,抬头看她,片刻之后面容悲悯,但又有些平静:“年岁已至。”
江芸芸身形一晃。
李兆先眼疾手快把人扶住,声音是强忍住的哽咽:“爹早就说过这一天了,当时就交代我,想要见你最后一面,今日午后刚吃了饭突然昏迷,我就赶紧来找你了。”
江芸芸听得脑子嗡嗡的,有这么一瞬间,她似乎闻到了那股在浓郁药味笼罩下的腐朽的味道。
那样的味道,她在当年那间灰暗,不透风的客栈中第一次闻到。
那个时候她还懵懵懂懂,不知这样的味道代表什么。
张道长环顾四周,就打算拎着药箱准备离开。
“张道长,不再开点药吗?”朱夫人见状,连忙起身把人,口气卑微地请求着,“马上就要过年了,再让他……让他过个年吧。”
距离过年还有五日。
张道长为难,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又见江芸芸似乎心思不在这里,便又自己想了想,委婉说道:“怕有些难了。”
朱夫人捂着嘴巴抽泣着。
江芸芸回过神来,艰难眨了眨眼,对着张道长恳求道:“还请帮忙。”
张道长左右为难,但看着屋内凝滞的气氛,只能哎了一声,把肩上的药箱拿了下来,叹气说道:“那我去拟药方,只是这方子肯定是不便宜的。”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我们愿意出钱的。”朱夫人赶忙应承下来,“张道长这几日辛苦了,定不会亏待您的,小娟,你带张道长去隔壁屋子写药方。”
“爹,江阁老来了。”等人走后,李兆先轻轻推了推李东阳,喊了好几声,原本昏睡的人这才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神浑浊空洞,片刻之后才看清面前的人。
“师妹。”他轻声喊了一声。
江芸芸勉强露出笑来,坐在他床边的圆凳上,握着他颤巍巍的手:“在呢,前几日楠枝来信,说找来一块婺源的墨,名叫桐油烟,我还打算今年拜年的时候给您带过来呢,都说那个婺源墨是留取乌金千秋照,墨痕经久不褪、磬香浓郁,最合适师兄写字画画了。”
李东阳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回应着,脸上也跟着露出细微的笑来了:“有心了。”
江芸芸紧紧握着他的手,盯着那张已然衰老得走到人生末点的人,突然哽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孩子。”李东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
李兆先也不墨迹,直接站了起来,带着继母和一大家子人都出去了,只是出门前,忍不住红着眼睛往里面看去。
他和他爹的关系起起伏伏,一开始的紧张和冲突,到后来的平和交心,这些年经历了无数是是非非,家人又相继离开,当年辉煌的李家,到现在人丁萧条,门口冷清,到此刻也终于要归于平静了。
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
他的窗户前再也不会出现这道熟悉的身形了。
屋内,江芸芸和李东阳师兄妹两人相对无言地对视着,其实说是师兄妹,偏两人的年纪却也能做父女了,李东阳过了年就六十有九了,江芸芸也不过三十四岁,她甚至比李兆先还要小上几岁。
“我曾有过三子三女,如今只剩下徵伯一人,如今他的膝下也无子嗣。”李东阳神色寂寥,“天不佑李家。”
江芸芸安慰着:“儿孙自有儿孙福,师兄不必担忧。”
她想了想,低声保证道:“我会照顾好徵伯的,就像当年师兄照顾我一样。”
李东阳笑了起来,眼中含泪地看向江芸芸:“这是我的私心。”
李家就剩下一个被他恩荫到中书舍人的李兆先,他考不上科举,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一眼望到头了,但他又不幸出生在李东阳膝下,和江其归牢牢绑定在一起,就注定要和江其归一样饱受风云磨炼。
若是没有内阁阁老江芸的庇护,他的下场大抵要历经千辛,甚至归于尘烟,不得善终。
这样太苦了,他舍不得,舍不得自己艰难养大的孩子要经历如此残酷的政治风云。
“是人就有私心。”江芸芸也跟着满含热泪,认真安慰道,“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你为他顾其周全,乃是人之常情。”
李东阳看着头顶床帷上的花纹,半晌之后才说道:“赵太后送嫁燕后希望其子孙相继为王。”
江芸芸安静听着。
江芸的未来注定不能后退,她后面已经站满了无数人,他们受江芸庇护,得江芸恩惠,已经是一条战船上的人,一旦江芸倒下,必将牵连出震惊世人的血案。
这一点,人人皆知,但又人人心照不宣。
李东阳不得不在临终前,再一次提醒着自己的师妹。
“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守金玉之重,而况人臣。”年迈的人艰难侧首,浑浊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面前过分年轻的大明肱骨之臣,一颗心也跟着不安起来。
当年他的老师临终前,对着江芸的未来是如此痛苦难过,他虽然痛哭流涕,却并不能理解。
毕竟人只要还活着,嘴里也只是念叨着‘儿孙自有儿孙福’,可现在,他们一个个都走了,他们的儿孙便是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这世上的每一条路都充满荆棘,他的儿子,他的师妹,他再也照看不到了。
那一日他听闻江芸闯入火场去救人时,藏匿多年的满腹心思瞬间被激化,一颗心直勾勾地往下掉去。
他担心江芸的安全,担心陛下的态度,更担心江芸是不是要自毁。
他的师妹,他纵然有千多万多的不解,可不论是谁看到她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那些质疑和曲解都会消散。
到最后,他只能握着江芸的手如是说道:“少年心思当浮云,可你是芸草,当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他用尽所有力气,紧紧握着江芸芸的手,目眦尽裂,紧紧盯着面前的年轻人看:“其归,我行四方,以日以年,你当如荞麦,如芸草才是。”
江芸芸哽咽应下:“我知道的,师兄,我知道的。”
李东阳满眼含泪,看着她的眼泪却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的,你一向最有主意,往前走……少年心思与你何干,我只想看看你……江其归,如何名留青史。”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的热泪瞬间流了下来。
她江其归如何有幸,能在这个异世遇到这样的老师和师兄,至诚至热。
“这一路这么辛苦……”李东阳重重躺回枕上,喘着粗气,眼睛微微合上,口气轻浮缥缈,“别辜负你自己。”
江芸芸再也忍不住,伏在他手边,紧紧握着他的手,放声大哭起来。
—— ——
正德十一年的春节,整个李家度日如年,江芸芸也闭门谢客,不再见人,两个小孩因为张道长不在家,担起了家里打扫的重任,一个个也不说话了,只是眼神交流着,乐山也看着不再拥挤的饭桌,突然来了句:“人越来越少了。”
幸好,李东阳到底是熬过了春节,在大年初三溘然长逝。
朝廷对于这位历经三代的阁老给予极大的体面,只是在给谥号的时候颇有争议。
“为何不给文正?”江芸芸敏锐抬头问道。
外面的人不少人都认为应该给‘文正’的谥号,以褒奖他这些年的功绩。
宋朝司马君实曾说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他认为这样的谥号要慎重,自宋朝以后,文正的谥号便格外珍贵。
大明至今还未有一人得到文正的谥号,人人都在想李东阳会不会第一个得到。
王鏊摸了摸胡子:“文忠不是很好嘛?”
“文为道德博闻,正为靖共其位,李首辅创茶陵诗派,宰臣以文章领袖缙绅者,除杨士奇外,难道不是李首辅其后吗?当时内阁三人去二,天下荫受其庇之人不计其数,虽有气节之人非议之,但朝政之事,其实只言片语,毛皮所见能解释清的。”江芸芸据理力争。
王鏊睨了她一眼:“这事陛下同意了。”
江芸芸想了想,明白他的意思。
“那我去找陛下。”她齐声说道。
“等会。”王鏊见她当真兴冲冲要走了,连忙把人拉住,“外面的人都说,他以诗文延引后进,当今海内名士,多出其门,往往破格不次擢用,浸成党比之风,你难道没听说过?”
江芸芸叹气:“听过,我还听过他们说的更过分的,说这些年不能迪知忧恂,举用真才实学,诗文之徒,必误苍生。”
王鏊并不对此评价,只是继续问道;“那你还坚持你要为你的师兄讨一个‘文正’的谥号来嘛?你就不怕真的落实了这样的名头,与你师兄有碍,与你也有大碍。”
江芸芸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当年之事,若非有李首辅潜移默夺,保全善类,恕我直言,在场的诸位怕是早早就换一轮了。”
王鏊脸色僵硬。
“贪枉兮党比,贞良兮茕独,可李首辅可有贪赃枉法,他素来清廉,不能得此污蔑。”江芸芸认真说道。
王鏊沉默许久,随后叹气说道:“你话已至此,我也提醒一句,陛下左右有对李首辅颇为不满的人,他们借的是你的由头?”
“我的?”江芸芸吃惊。
—— ——
朱厚照有些不高兴。
因为他身边毕真前几日悄悄跟他说,原来李东阳一直在江芸面前说他坏话。
朱厚照一开始还不相信,但后来他又举出例子,当日江阁老被火烧伤,他就对此颇为不满,拖着病体都要去劝说江阁老要考虑自身。
——“江阁老可是为了救陛下才进火海的,他却说什么文曲星不常有,要江阁老保重自身,岂不是胆大包天。”
朱厚照果然生气了,但他不是因为这句话生气的,他是有种恼羞成怒。
当日的事情就这么被江芸用更大的事情盖过去了,外加外面推波助澜的一些造势这才勉强盖过,但像李东阳这样浸染内阁多年的人精自然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
所以他当日赶往江家,根本就不是去看病的,他是去告诫江芸的。
一旦有了这样的前提,他就清晰地明白,李东阳在江芸面前说的那些话就是拦住他和江芸中间的一把刀。
少年心思原来如此不堪一击,无法被人知晓,不能让人理解,他不可抑制地愤怒起来。
“爷,江阁老求见。”谷大用蹑手蹑脚走进来,低声说道。
朱厚照那一股气立马就飞快地散了,他甚至还有些难以言诉的心虚,坐在椅子上,捏着手中的折子,犹豫问道:“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谷大用委婉说道:“王首辅刚拿走了李首辅谥号的折子。”
朱厚照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之前杨阁老对李首辅谥号的事情颇有意见,上了折子,正是陛下手中的这一本。”谷大用提醒着。
朱厚照火急火燎把折子扔了,和隐隐约约要掉下去的折子大眼瞪小眼,随后垂头丧气说道:“大明自开国就没有文正的,文忠已经是最高了,不是很好吗。”
谷大用低眉顺眼,没说话。
殿内沉默了好一会儿,谷大用站在一侧,突然对着一侧的小太监说道:“今日北风紧,门窗都去仔细检查一下,别让爷冷到了。”
朱厚照回过神来,连忙说道:“我都吓忘记了,快把人请进来,再给她倒一盏热茶。”
江芸芸一入内,朱厚照就先一步提醒着:“说正事哦,我事情很多的。”
江芸芸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
朱厚照板着一张脸,一脸严肃。
“是户部说有商人梁相,奏请开卖河东余盐的事情。”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嘴里哦了一声:“听说了,户部不是说山西地瘠民贫,用繁赋重,禄米、俸粮供应不敷,皆赖盐利补助,不能利归私人。”他说完甚至大声强调着,“而且你不是一直跟我说,不能随意把盐铁这些东西放手给私人吗?我记得呢,我驳回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原是如此,折子还未送到内阁,户部的人颇为着急,微臣想着此事不小,本想着给陛下讲一个故事提醒一下呢。”
朱厚照最爱听故事,果然来了兴趣,兴致勃勃说道:“你要给我讲故事,那你讲吧,我听听。”
江芸芸笑说着:“说的是唐朝宰相张说的故事呢。”
“好耳熟的名字。”朱厚照对四书五经一向是看个眼熟的,故而摸了摸下巴,“他干了什么事情吗?”
“岳父泰山的故事。”江芸芸简简单单把这个故事说了一句。
说的是唐玄宗封禅泰山回来时,张说作为当时的封禅使,按照惯例,封禅之后,三公以下所有官员都要迁升一级,这事情就是要他主持的。
又说这个张说有一女嫁给一个九品小官的郑镒,他利用这个特殊事情,竟直接把这位女婿升至五品,并赐绯色朝服。此事很快就被人发现,玄宗觉得非常奇怪直接问道,郑镒无言以对,当日随侍左右的戏子黄幡绰则阴阳怪气说道:“这都是泰山的功劳啊!”
“听上去不像个好人。”朱厚照嘟囔着,“唐玄宗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还选了这样的人做宰相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玄宗多情,此人死后,谥号还是文贞呢。”
文正就是文贞避讳后的说辞。
朱厚照原本还满肚子的心思,立马被触发关键词,耳朵都警觉起来了,嘴巴紧闭。
江芸芸笑说着:“功过是非,后人说之,但欧阳永叔说过,此人发明典章,开元文物彬彬,说居力多,又是不容磨灭的。”
朱厚照眼波一闪一闪的。
“张燕公于玄宗,最为有德。及太平用事,纳忠惓惓,所与秘谋密计甚众。朝廷大述作,多出其手。善用人之长,引天下知名士,以佐佑王化,粉泽典章,成一王法。”江芸芸叹气,话锋一转。
“据传当日谥号被定为文贞后,左司郎中杨伯诚等人和工部侍郎张九龄吵得不可开交,到最后还是唐玄宗亲自动手给张说写神道碑,确定了文贞之名。”
朱厚照一听这话,字字说前朝,句句点今朝呢,心里有些犹豫,又有些不高兴。
——他就是不高兴有人在他和江芸中间搅弄是非。
“陛下,李首辅对您之情拳拳,对国事之心勤勤,历经三朝,为国为民,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不曾有过一丝懈怠,功业施于天下而人不知,风节表于一世而士咸服,还请陛下三思。”江芸芸目光诚恳地看向朱厚照,认真说道。
“他也曾教过您,您忘记了吗?”最后,江芸芸抛出杀手锏。
朱厚照果不其然,抿了抿唇。
李东阳确实是脾气极好的人,当年只有他愿意好声好气和他说话,也是他愿意让江芸回京,其实他对李东阳真的还是挺喜欢的,他是个面面俱到,圆滑也善良的人。
“算起来,这也是爹留给我的顾命大臣,是我考虑不周,传旨,改谥号为文正,朕亲自撰写碑文。”许久之后,朱厚照低声说道。
江芸芸神色却又没有很惊喜的样子。
朱厚照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不解:“你不高兴?”
江芸芸笑说着:“说公事呢,这不是还没说完吗,才说了一件呢。”
“真有工作啊!”朱厚照震惊。
“当然。”江芸芸笑说着,从袖子里慢条斯理掏出一本折子,“河南巡抚李充嗣弹劾各地镇守太监进贡之事。”
一直沉稳不动,站在阴影处的谷大用后背一紧。
——就说这些不长眼的人,不要胡乱开口,企图挑拨离间,真撞到这位祖宗手中,整治几个太监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
第五百三十章
镇守太监是洪熙元年设立的职位, 以王安为甘肃镇守太监始。
此前镇守中官未用镇守太监之名义,之后宦官总镇一方以此开始,直到正统间, 各省各镇皆有镇守太监。
他们本限于军事,后随着地位逐渐提高,推及到地方行政,权力益重, 造成的祸害也就越大,到现在已经成了不可言说的阻碍。
河南因为被纳入今年的清丈土地的范围中, 又因为河南自古就因为地处中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百姓人口密集, 故而不可生乱,所以前几年就先行派了巡抚先去视察,整顿吏治。
李充嗣以治行卓异被江芸芸一眼发现。
他是成化二十三年的进士,后选入翰林院庶吉士, 两年后就授刑部河南司主事,审鞫多所平反,但后来受刑部“索囚贿案”的牵连, 调任岳州府通判,期间又因为监督粮食储备有方,而被大肆褒奖, 后因调查九溪地区的夷人案件, 使得汉夷矛盾得以化解,从而在弘治九年移随州知州, 功绩卓越。
其中最让江芸芸多看一眼的是, 当时正值饥荒, 街巷凋敝,他曾推行一种义仓制度,鼓励民间捐赠粮食,从而灵活执行赈灾标准来应对饥荒,江芸芸一看他的履历,就知道河南的事情应该让他去。
这次李充嗣上折子弹劾这群太监,理由是——近来镇守太监进贡,有古铜器、窑变盆、黄鹰、角鹰、锦鸡、猎犬、羔羊皮之类,皆假名科敛,为己行私取财。此外,又有拜见银、须知解、图本银、税课司银、以及椿草、马价、甲夫、河夫等银,动以数十万计。而左右随从,卖马,卖布,卖纸钞铺陈,又沿途抽索客货,其弊甚多。请行禁止以甦民困。
江芸芸把折子掏了出来:“此事最严重要要追究到镇守宦官廖堂。”
朱厚照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这人是谁推荐的?”
谷大用知道这是问自己的,但心中犹豫不定,沉吟片刻后才谨慎开口:“是已死的罪人刘瑾。”
江芸芸面无表情站在下面。
朱厚照接过折子看了看,皱了皱眉:“下旨,不准下人假名科取,若是再有巧立名色,科敛剥削者杀无赦。”
谷大用悄悄松了一口气:“奴婢这就去拟旨。”
江芸芸笑说着:“还请谷公公稍等。”
谷大用停下脚步,心中警铃大响、
他身边也有不少徒子徒孙在各地镇守,这些年也不算太安分,但他本人其实并不想和江芸对着干。
不仅是江芸当年的那一番话,给足了他往上爬的动力,更是他是跟在陛下身边最久的一个太监,从一个小小的长随到如今在司礼监说一不二的大太监,他太清楚,江芸此人对陛下的影响力了。
这样的感情不单单是陛下汹涌澎湃的爱意,更多是自年幼起就开始耳融目染的教育和爱护。
江芸对陛下的感情,他不想评价,但这些年江芸对陛下的照顾并不比先皇太后少,甚至可以说,她是最懂陛下的一个人,纵容偏爱,给了年少孤单的太子殿下最大的关怀。
先帝太后,甚至二皇子都很好,但江芸总是不一样的。
朱厚照不解:“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江芸芸笑说着:“守备太监的设立最早在南京、凤阳和天寿山,这三个地方,一个是太祖陵,一个是太祖父陵,一个是自太宗到历代皇帝的陵墓,留下守备太监是为了大明江山永固,无可厚非。”
朱厚照像是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自来边关多变数,我们身居京城不得不防,自仁宗一来,大明九边就都有镇守太监,譬如甘肃,离京城偏远,又为九边最西之地,同时还需要负责监控西域和蒙古,地位相当重要,且当地百官尽不尽心,士兵是否兵强马壮,也需要镇守太监来约束监督。”
出人意料的是,江芸芸并不是如李充嗣一般大肆批评镇守太监,反而点出了他们存在的必要性,甚至对此报以极大的赞同。
谷大用眼珠子微微一转。
朱厚照对此并不意外,江芸是他见过对太监最友好的文官,甚至还会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每年宫内放出的大量太监和宫娥,她都会妥善安置好。
“那,听上去你是不赞同李巡抚的意见?”朱厚照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问道。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笑:“根据《大明会典》所说——总镇一方者曰镇守,守一路者曰分守,独守一堡一城者曰守备,陛下应该对这些内容也很熟悉吧。”
“武将的升官体系,这些镇守太监看的就是这些人。”朱厚照点头说道,“朕觉得并无问题,边关之将素来变数多,自来边关叛变者不计其数,勾结当地官员也是常事,京城要对边关了如指掌,光靠御史可不行,这些太监对朕最是忠心。”
江芸芸颔首:“自然,微臣并不疑心这些守备太监的忠心。”
她甚至还举出一个例子:“听闻宣德十年,宣府镇守太监赵琮在任期间就极力主张,整备军武、修筑堡垒,使得寇闻远遁,边徼为之晏然,可谓是为宣德帝牢牢守住边境安全,令人敬佩。”
朱厚照点头,果然对此也非常上心,脱口而出:“不止是他一人,天顺年间,湖广镇守太监就曾随军去辰州平叛,可见他们也不是光光躲在后面的。”
江芸芸颔首:“他们的用心,陛下自然都是看在眼里的。”
朱厚照没说话,继续等着她说下去。
“微臣认为当年仁宗选择让太监去监督百官之事,是为了国家更加稳定。”江芸芸温和说道,“但陛下可有想过,为何明明出发点是好的一个政策,为何到现在不论在官员还是百姓口中,风评都不好呢。”
朱厚照果然顺着她的话思考下去。
“太祖有言:内外官满三年为一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黜陟,这些镇守太监却一直都没有这样的制度,如此只要有一颗老鼠屎,那就会坏了全部的粥。”
江芸芸终于说出今日的目的。
朱厚照不解:“太监也要考核,听上去也很是很荒诞?”
江芸芸平静又坚定说道;“为何荒诞,我们科举靠上来的是官员,那太祖设立十二监、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门,这些人从刚入宫开始就需要读书明礼,最后一步步走到司礼监,最后被陛下信任,派往各地,我们称之为内臣,既然都是臣,为何不能考核。”
谷大用一听,逻辑完美,心中顿时紧张起来。
朱厚照果然听进去了一二,但他其实也心知这些太监的晋升可和文武百官的晋升不能比,故而委婉说道:“他们这些人,论事读书识字,还是做官做人,如何能和你们这些寒窗苦读的读书人相比。”
江芸芸笑说着:“陛下觉得他们学识不好?”
朱厚照点头。
“那要做的是提高内书堂的读书效率,让他们也学会四书五经,做人道理。”江芸芸一脸严肃说道,“这些小黄门都是因为无法生活才入宫,明明是皇宫并不嫌弃他们的粗鲁无知,大胆地接纳这些人,那他们就该好好读书,报效陛下才是。”
朱厚照第一次听说这个理论,听得眼睛微微睁大。
“再者,这些人深受皇恩,就应该知道陛下的不易,也要深知自己若是在外面做的不好看,丢的是陛下的脸面,微臣认为大部分的镇守太监一定是想好好为陛下做事的。”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谷大用听得后背直冒冷汗。
“先帝时期,福建两广总有倭患为患,但当时的福建镇守太监邓原为君解忧,极力督促福建各地勤加训练。请求备倭指挥五年一换,以免勾结倭寇,又坚持巡海官三月一巡,不留余力地宣扬大明对边境的威慑力,种种举动大力减轻了倭寇对福建沿海的危害,保护了百姓的安全和财产,如此行径,知道的人却又不多。”江芸芸一脸惋惜。
朱厚照点头:“只可惜邓原前几年病退了。”
江芸芸话锋一转:“可见宦官之中并非都是无能之辈,反而也充满了能人,期望为陛下尽忠,为大明效力。”
朱厚照又是跟着点头,甚至颇为满意:“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谁知,江芸芸笑着看向谷大用,和气说道:“就像谷公公对边境之事也颇为了解,解了不少陛下的疑惑,不是嘛。”
谷大用不知何意,听得冷汗淋漓,面色微微发白,愣是不敢说话。
“故而,微臣认为如今外臣和内臣并行的双轨制度依然无法改变之下,既然对外臣的考核亦然严密严苛,那对更关系陛下声誉的内臣的考核也不能落下。”
江芸芸顺势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折子:“还请陛下推行内官考核制度。”
朱厚照看着还未大干的墨迹,瞪大眼睛:“刚写的?”
江芸芸平静说道:“不过是略有感想而已。”
谷大用对此无能为力的闭上眼。
——什么略有感想?只怕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罢了。
—— ——
一场轰轰烈烈的太监考核在鸟语花香的四月拉开了帷幕。
江芸芸的考核逻辑是,内外官员不能成为上下级关系,但两角关系自来就很脆弱,所以这套关系一直出了问题,所以她引进了御史。
是的,自此延续大明官场直到覆灭的,最稳定的考核三角关系出现了。
御史考察百官,百官监督太监,太监死盯御史。
也就是现在的太监再也不能像正统时的宣府独石一般,一个小小太监越过总兵和巡抚,直接弹劾宣府所有官员玩忽懈怠的滑稽之事,今日他们只能弹劾御史,如此权力缩了近一半。
整个太监群哀嚎遍野,一场权利的洗牌自江芸拉开帷幕,内部开始自我厮杀起来,再也没空管外朝的事情,不过半年,大小太监焕然一新。
又一月,翰林院突然多了新规,原是每年教授内书堂小黄门的读书也有考核指标,不能再敷衍了事,甚至恶言相向。
虽然太祖定制,不许内侍识字,以防干预政事,但后来永乐时,开始选内使十岁上下者二三百人学习,通常老师选翰林官四员来教习,但自来读书人看不上太监,故而教书都很是敷衍,这些太监也只是粗通文墨而已。
“你倒是给我们翰林院找了个好活计,一个个都没有人愿意出面的。”某日,刚升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的顾鼎臣把人拦下,叹气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总会有人愿意的,这可是陛下亲自开口的事情。”
“自然有,惟中第一个响应了。”顾鼎臣说完,又想着两人大概是不认识的,就解释着,“惟中是和我同一届考上来的进士,姓严名嵩,袁州府分宜县的。”
江芸芸雷达立马被引动,一下子来了精神:“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