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两面
宁惠帝听着杨熙的话,他沉默许久,安安静静地坐着,大殿内很冷清,如今已然是入秋了,只是今年的天似乎是冷得快,现下就能感觉到些许寒意了。
“咳咳咳咳咳咳”一阵低低的咳嗽声在大殿内回荡,宁惠帝佝偻着身子,咳嗽令他的身子微微颤抖。
杨熙站在下方,看着宁惠帝这般动静,良久,他迈步走了上去,倒了一杯温水放置在宁惠帝的桌边。
好半天,宁惠帝才平复了这一阵咳嗽,低头看着掌心间染着的一团血色,他习以为常地伸手取出一方帕子,擦去唇边的血迹,又随意地擦拭了一番掌心间染红的血色。
“朕总不能丢给皎皎一个麻烦篓子。”宁惠帝的脸上一片平静,他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他端着水杯,倚靠在椅背上,他的眉眼间是深深的疲惫,苍老的面容上透着一丝不正常的苍白。
“你是看着皎皎长大的”宁惠帝轻轻地叹息着。
杨熙面上的神情略微一愣,他看着宁惠帝,到口的话,怎么都出不了口,良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低低地道:“公主会伤心的。”
“朕知道,可是如今朕别无选择。”宁惠帝眼中透出一抹浅淡的哀伤,他将手中的水杯举起来,又喝了一口水,仿佛是在安慰自己一般,喃喃地道,“皎皎,往后会明白的。”
“等朕走后,你替朕好好护着皎皎。”
杨熙皱了下眉头,他低低地道:“是。”
他看着宁惠帝拧着的眉头,安慰着道:“皇后娘娘也在,公主”
宁惠帝摇了摇头,他轻笑一声,笑里带着一丝无奈,低低地道:“皇后啊,等朕走后,皇后大抵是会去皇陵守着朕的。”
杨熙的眉眼间透出一抹惊讶,而后就转为点点滴滴的恍然。大抵是怕皇后娘娘届时干政吧,他抿了抿唇,心头浮起一抹冷意。
宁惠帝似乎是猜到了杨熙心头的想法,他扯了扯唇角,唇边的笑意透出些许自嘲之意:“对,皇后本就是聪慧之人,朕是有顾虑。尤其现下又留下了谢嘉安只是,这主意,并不是朕的旨意,而是皇后的意思”
他转过头,对上杨熙的双眼,眼中透出的些许怀念,宁惠帝幽幽叹了一口气:“一日夫妻百日恩,朕同皇后,是少年夫妻,走至如今,纵是在这其间有诸多纠葛,也有诸多无奈,但终究是舍不得的”
“朕同她说过,等朕去后,便就替她安排安排,她年轻时说过想去游山玩水,朕说那就将这事儿提上,但是皇后呐,她也是个犟脾气,愣是说要去守着朕。她不陪着朕走,是因为皎皎在,她知道朕走后,皎皎往后更不容易了,她总不能让皎皎一时间就没了父皇和母后的。”
宁惠帝的声音轻轻的,天家无情,这一对帝后,从少年夫妻走来,难得地将对方藏在了心上,纵然是曾经吵过,闹过,甚至夹杂着某些无法融合的尖锐矛盾,但最后还是割舍不掉对方。
便就如谢相爷所言的,宁惠帝有时候又是温情的。
杨熙似是想不到会得到如此答复,他眼中的神情闪烁,半晌,又小声地道:“公主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看着豁然,其实执拗得很,我看着她同驸马大抵是认定了驸马”
“江山社稷,重于儿女情长她是朕的女儿,是宁朝的福慧公主,就该担起这份责任”
“你就按计划行事吧。”
幽幽的话语在大殿里回荡着,同空气里的寒意融合在一起,最后悄然湮灭。
且说楚府那一头,一切都很安静,颇有些许暴风雨前的平静。
哑医端着药,走入书房。这些日子以来,楚延琛待的最久的地方是书房,而不是书房,他仿佛是在赶时间一般,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子,他休息的时间很短,哑医甚至怀疑楚延琛并未好好地在床榻上睡过一个整觉。
哑医走入屋子里的时候,果然看到楚延琛正伏案书写着什么。他走上去,浓浓的药味瞬间就充满整间屋子,楚延琛不为所动,他在书案上落下最后一个字,随后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手中的笔放下,抬头看向站在桌案前的哑医。
“哑先生,又麻烦你了。”楚延琛看着放置在桌案边的药碗,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他伸手将那药碗取过,抿了一口药汁,药的温度是恰好的,应当是在外就特地放凉了些的。
楚延琛自然地将药碗的药汁一饮而尽,而后面不改色地将空碗放置在桌旁,见着站在桌案前依旧是一动不动的哑医,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淡然的笑,道:“哑先生,辛苦了,现下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哑医低下头,想了想,随后低声道:“无论接下来你要做什么,现下你也应该歇一歇的。”
话语的担忧一览无余,哑医在楚家多年,当年也算是多亏了楚大老爷的收留,若不然他当时的处境怕是更为不堪。
他与楚延琛的见面,便是从替他治病开始,第一次见面便是处于楚延琛濒死的边缘,也是他将楚延琛救回来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看顾着楚延琛,自然也知道楚延琛这人有多么不容易,平头百姓有平头百姓的艰辛,世家大族有世家大族的不易外头看着楚延琛风光无限,却不知这人日日夜夜熬着心血,步履维艰。
哑医细细审视着楚延琛,楚延琛是真的长得好,他也知道外头的百姓们称呼楚延琛为‘谪仙’,这个称号是名副其实的。这般美好的人,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陨落,如何不令人心痛?
“好,等等我就去歇着。”楚延琛其实并不是一个不听话的病人,无论是喝药还是医嘱,在能做到的情况下,他都不会让人为难的。
哑医依旧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楚延琛,良久,他才又开口道:“事情,就真的半分转圜的机会都没有?”
话语里透着些许不甘心,作为一名医者,生死之事,他见得多了。本该是淡然面对这一切的,现下却怎么都做不到。
听得出哑医话语里的关心,楚延琛稍作沉默,他好似想到了什么,便就站起身来,站起来的那一刻,脑中略微晕眩,他晃了晃身子,扶着桌子站稳,缓过一阵子,才慢慢地走下来。
“哑先生,陪我走走吧。”
楚延琛迈步往外走,出了门,便就能感觉到些许冷意。他的面色略显苍白,在夜里更是呈现出一抹孱弱感。
哑医随着楚延琛往外走,他的面容一片冷肃,看着楚延琛疲惫的步伐,便也就知道对方应当是身子撑到了极限。作为一名医者,他也很清楚楚延琛如今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若不是那些精贵的药供着,怕是早就卧床不起了。
“公子,听闻你初为人父,便是为了你的孩子,也应当尽力保重”
“想来当年姑父也是如此想着,才会将莫寞留在清风观的吧。”楚延琛忽而间打断了哑医的话语,他面上的神情依旧是一片平静。而淡然的话语落在哑医的耳中,仿佛是一枚响雷,砸得哑医晕头转向的。
他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楚延琛看着,张了张口,问道:“你说什么?”
“按着辈分来算的话,这一声姑父倒也喊得没错。”楚延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凝视着一脸震惊的哑医。
他并未在意哑医的凝滞,笑着接着道:“之前在江南道上,还要多亏莫寞出手相助。”
“莫寞在江南道?”哑医的注意力被楚延琛话语里的‘莫寞’二字所吸引,也不在深究楚延琛先前喊他‘姑父’的意思,他的目光灼灼,自那一年离开清风观之后,他就再也不曾回去见一面莫寞,不是不想念自己的孩子,不过是怕给他带来危险。
及至后来解决了威胁之后,他却又不敢回去了。
楚延琛点点头,他笑着轻言道:“莫寞在江南道,那儿有楚家的支脉,也是姑姑的母家。”
“你若是想去,我让重九他们安排一下。”
听着楚延琛的话,哑医心神一动,知道莫寞的消息的时候,他是想即刻前去,只是回过神来,却又迟疑了起来,一则是楚延琛如今的情况离不得他,二则他不知道莫寞是否会怪他
楚延琛微微一笑,不必哑医说出口,他便就能揣测到哑医如今紊乱的思绪,其实莫寞的事,他回来后本就打算对哑医说的,只是这回京以后,接二连三的出事,他一时间也就不曾顾得上将这事儿与哑医说上一说,而今夜这时机正是恰好,便就将这事儿说个清楚。
况且,现下京中这个情况,哑医还是尽早离开得好。只是他也明白哑医的性子,在这时候,若是直白地让哑医离开,只怕是不愿意的。
“莫寞很想你。”
不过是这么一句话,就令哑医紧张了起来,他看着楚延琛,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
楚延琛面上的笑意加深,倒是极少见到哑医这般模样,他点了点头,正色道:“莫寞心思纯粹,过往的事,他也知道你是有苦衷的,并未怪你。只是很想你,寻了你许久,我当时在江南道,事情太多,有些事并未理清,故而也未曾同他细说。若不然,怕是他也会同我一起回京的。”
哑医摇摇头,沉声道:“还是别回来的好。如今京中风雨将来,他在京城之外,反而更安全。”
“我也是如此想的,故而便就安排他们暂且留在了江南道。”
哑医此时回了神,忽然反应过来先前楚延琛是喊他一声‘姑父’的,他的目光落在楚延琛身上,迟疑地道:“之前你喊我姑父?你刚刚是不是说,按着辈分,你喊我一声姑父,那也就是说,荷娘她”
“姑父口中的荷娘,本名楚咏禾,是楚家支脉三房的嫡次女。故而,我也该称呼她一声姑姑。”楚延琛娓娓道来,他想了想,倒也没有说得明白,其实当年的事,楚咏禾后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确实不知道,而直到这一切的,便也就只有与楚咏禾在一起的哑医。
自然,楚延琛也不想多去深究当年的事,想要知道这一切的是莫寞,哑医纵然是要解释,也是该同莫寞解释的。
第172章 前夕
楚延琛转过头,他走至院子里的石桌处,伸手示意哑医坐下。
“莫寞一直念叨着你。”楚延琛看着若有所思的哑医,随后又低声道,“先前在江南道的时候,他就同我说过一些过往,这些年,他一直想着能够下乡游历,一则是为了历练,二则是想要寻一寻你。”
“只是,倒是没想到,他这一趟的游历,会是如此不容易。”
听到楚延琛这话,哑医心头一紧,他急声问道:“莫寞他是受伤了吗?”
楚延琛沉吟片刻,斟酌着道:“倒也不是说受伤,只是这一次江南道上发生了不少事,对莫寞来说是个考验,他毕竟还小,先前在清风观中过得简单人心莫测”
哑医是知道这一次江南道出了不少糟心事,楚延琛在江南道上险些就栽了个跟头,而莫寞竟然搅和入了江南道这般想着,哑医只觉得心中忐忑不安,若不是惦念着楚延琛的身体情况,只怕现下就想动身去寻一寻莫寞了。
“哑先生,有些事,我倒是想麻烦你。”楚延琛看向哑医,面上的神情略微郑重,沉声道。
哑医回过神来,他同楚延琛的双眼对上,沙哑地问道:“公子,请说。”
楚延琛面色平静地道:“江南道的楚家支脉,林家的当家家主,如今是病重在榻,如今这关键时节,是离不得他的。”
“无忧道长先前来了信,提了这一点,我是想着先生医术高明,暂且先去看看,若是能够稳住他的病情,那是最好不过。”
哑医低下头来,略微沉吟,他犹疑不定地道:“无忧的医术还是不错的,若是无忧这般说,只怕我去了,也是无济于事。”
“就算是尽人事吧。还请先生辛苦一趟。”
哑医听着这话,心中满是摇摆不定,他沉默少许,怎么都无法下决定。他拧着眉头道:“要不,我同无忧写封信,无忧本就是专注于医术一道,如今这个情况,便是再差,应当也能熬一段时间,我等京中的事告一段落,你能安心休养以后,我再动手前去。”
楚延琛摇摇头,他笑着安抚道:“不必,先生给我的药便就足够使用了,现下这京中的事,何时结束,谁也说不准,而病人的情况,怕是等不了哑先生,您还是尽快前去吧。”
“可是你”哑医心头不是不想去江南道,自从知道莫寞在江南道的这一刻,他便就想即刻启程出发寻人,但心里着实是放不下楚延琛。
楚延琛笑着道:“先生放心,我这儿还是有人看着的。”
哑医愣了一下,定定地看着楚延琛,而后听着楚延琛继续道:“您不是一直都说我手中那瓶药配得极好吗?”
“它的主人会看着我的。您请放心。”
听着楚延琛这话,哑医将到口的推拒咽了下来,可是却还是没有松了口。那药确实是配得好,他并未见过这人,并不知道这人在哪儿,楚延琛的情况,谁也说不好,现下看着尚好,但是若有些许差池,就怕是
楚延琛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是吴家。”
听到这么一句话,哑医稍稍一顿,而后便就低低地应了一句:“好。公子,那我便就去一趟江南道。”
吴家本就是杏林世家,吴家的医术,哑医是知道的,只是平日里并未见到吴家与楚家走得近,而且吴家有家训,不与朝中势力牵扯太多,故而也想不到与楚延琛交好的竟然会是吴家子弟。
见哑医应了下来,楚延琛面上的神情略微放松,等到哑医离开后,楚延琛开口对重九吩咐道:“天亮之后就将哑先生安全送往江南道林家。顺带着将这一份信一同送去,交给莫寞。”
“是。”重九沉沉地一声。
楚延琛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便就沉默地站起身来,他往屋里走去的时候,心中暗暗思忖着,二叔已经被他遣去接婶娘了,哑医明日就能离开京城便就不知道子瑜那一头
他的眉头微微拧起,子瑜近来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这两日都不出府,虽未曾来见他,但是却总能在不远处看到对方的身影。
这般想着,楚延琛侧头看了过去,果不其然,在转角处也就能看到一处露出来的衣角,子瑜也真是傻,重九以及暗卫们都守着他,子瑜的躲藏算得了什么,若是连这都察觉不到,重九他们早就该换一批了
楚延琛虽然注意到了楚延熙的踪迹,但也不曾走过去。他心中想了想,停下脚步,只是他才转了一下方向,便就看到楚延熙那宛如兔子一般蹿走的身影。他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长长叹了一口气,便就往书房走去,有些事,他还没安排好
在这略显安静的日子里,便就在太子殿下的头七之前,宁惠帝骤然下了谕旨,要开朝会。这么一道消息,着实是令朝中大小官员异常惊诧。
只是想着太子殿下出殡在即,或许是关于这出殡事宜。也或许是谢家谋逆一案有了新进展,毕竟总是要将结果告慰太子殿下的
而对于楚延琛来说,他知道,宁惠帝这一场朝会是要清算一切,为新君的上位铺路。
“公子,公子”略微急促的声音从房门外传了进来,将楚延琛略微出神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抬头看了过去,便就见着门外有小厮匆匆忙忙地跑来。
“怎么”楚延琛的话语尚未说完,便就见到紧随小厮身后而来的男子身影,那冷肃的气息,并未等主人家通传便就闯了进来,这么一看,也难怪小厮慌乱。大抵是没想到有人会如此无礼吧。
楚延琛面上露出一抹笑,他站起身来,开口道:“呈德,怎么在这时候来我府中?”
来人正是从江南道匆忙赶回的常旭。因而府中认得常旭的重九等人并未动手拦截。
常旭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他的步伐很快,转瞬之间就越过了小厮,那小厮急不可耐地想要拦住人,却见楚延琛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拦着。那小厮才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我若是不来,怕是往后就见不到你了!”常旭冷声道。他面上的神情很难看,双眼紧紧盯着楚延琛,看着楚延琛脸上显露出来的轻松微笑,他忍不住气恼地道,“你可知现下是什么情况?”
楚延琛倒是一脸平静地走了过来,随后倒了一杯水递给常旭,温声道:“常老大人怎么肯放你出来了?”
常旭并不是今日才回京的,前两日倒是就回了京城,只是这人堪堪踏入京城,便就让常老大人亲自押回了府邸中。这两日好似被常老大人拘在府中,平日里常旭虽并不会多么听他父亲的话,但是到了这般情况,他倒也不敢直接反抗自己的老父亲。
只是今日吧
“他入宫了。”常旭别开脸,略微不自然地道。
若不是常老大人临时被宁惠帝传召入宫,此时他怕是还出不了府。楚延琛听着这话,他抬眼看了下天色,黑漆漆的天色,看不到一点星子。
“这时候?”楚延琛不由得疑惑道。
常旭坐在楚延琛的对面,他端起手边的茶杯,将茶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重重地将茶杯放置在桌上,冷声道:“我现在就送你走。”
楚延琛正要给常旭添置茶水的手略微一顿,而后低声道:“若是常老大人得知你来了我府中,怕是要马上来逮人了。”
“所以,在他知道之前,我送你走。咱们马上就出城。”常旭懒得听楚延琛同他瞎掰,他伸手便就打算扯着楚延琛离开。
却见楚延琛手上的动作略微一晃,便就避开了常旭的动作。
“楚延琛”常旭急声喊着楚延琛的名字,眉宇间满是冷肃之色。
楚延琛知道常旭是为他好,但是如今他走不得。他垂下眼,低声道:“明日的朝会,我得到场。”
“太子死了,陛下现下便就如同一匹疯狼一般,你以为他不会咬下你一口血肉吗?就算你是驸马爷,可是你看看,如今公主在哪里?自公主回京开始,你就没见过她一面吧,这就是陛下的态度,你”
常旭越说越急,他眼中的烦躁神色越发明显。
“我知道。”楚延琛幽幽应了一句,他抬起头来,眼中的苦涩之意极为显眼,“但是我如今走不得,因为公主在宫中,楚家在京中”
“这种情况,其实早就注定了,世家与皇室的矛盾由来已久,陛下很早以前就想着解决了。千年的世家,要想彻底泯灭这种威胁,谈何容易?而要想瓦解这种庞然大物,最好的做法便是从内部崩坏。”
“楚家,就是最好的崩点。”
楚延琛的双眸里透出一抹淡漠的神色,常旭怔怔地看着楚延琛,对于这么一个答复,他觉得很惊讶,却又似乎觉得理所当然,也是,依着楚延琛的聪慧,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宁惠帝打的算盘,如今,他尚留在京中,便就是因为走不脱。
“若是如此,你当如何办?”常旭轻轻地问了一句。
楚延琛沉默少许,他垂下眼,遮掩住眼中清冷的神色,低声道:“如今我已然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明日的朝会,我会将谢家的认罪书递交上去,还有我的告罪书”
“你疯了吗?你要交什么告罪书?”
听到‘告罪书’三个字,常旭甚至不等楚延琛将话说完,便就径直打断了对方的话语,脸上怒意勃然,话语冷硬地道,“你要告发的是谁?是虞家,是杜家,是秦家,或者是楚家?”
这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他的牙缝间挤出来。他双眼狠狠地盯着对方,随后接着道:“这事儿,还没到这地步,我去同父亲再说说,定然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真等你将那一份告罪书递交上去,就一切都晚了,你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谁都保不住你,便是楚家怕是也恨不得你死”
常旭说的这些事,楚延琛自然是知道的。但是他却别无选择。
“呈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楚延琛笑着喝了一口茶水,口中的茶水是温热的,只是入了喉,却令他觉得冰冷,“你也知道常老大人这两天都拘着你,为何?便是不想你同我多有接触。”
“今夜,你不该来。”
楚延琛轻轻呼出一口气,他靠着椅子,而后看常旭,面上的神色在跳跃的烛火之下显得苍白而孱弱,他的眼底是深深的疲惫。
“但是,谢谢你,呈德。”楚延琛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无奈的笑,“皎皎,她毕竟年轻,往后要担着这么重的担子你若能”
话说到这里,楚延琛忽然愣一下,他倒是忘记了,常家本就是帝王的心腹,等到皎皎登上宝座之后,这常旭自然便就是皎皎的心腹重臣了。
“罢了,若是可以,你往后帮我看顾着点子瑜吧。”
“子瑜年幼,脾气又犟,我二叔性子简单,在朝中多年,都是我父亲护着”
“我管不了那么多,”常旭面上的神情很难看,听着楚延琛这般交代后事般的说法,他的语调很是烦躁,“那是你媳妇,楚延熙也是你弟弟,二老爷更是你的二叔,这都不是我的事,你自己好好活着,你的人,你自己守着我可没那闲情给人当护卫”
听着常旭的话,楚延琛轻笑一声,低声喊了一句:“呈德。”
常旭这人平日里倒是桀骜不驯的老虎,但是到了楚延琛的面前,却是成了乖巧听话的小猫。他垂下眼,闷闷地喃喃着:“行了行了,你说的,我都应了。”
“只我还是那一句话,你好好活着,这些事,都不是事儿。明儿你先避一避吧,咱们再想想法子。”
楚延琛并未正面回答他的话,他看了一眼天色,随后道:“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不了,我不回去。今夜我就在你府中歇着,明天我同你一起上朝。”常旭板着脸,正色道。
楚延琛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呈德。”
常旭一脸严肃地对上楚延琛的视线,而后郑重地道:“你别赶我走,我说不走便是不走,你知道我这人的性子的,你若此时让我出府,我就在你家大门口守着,便是我爹来了,我也不走。”
“你放心,朝上的事,我知道,我管不了你,我也知道,明儿这早朝,我爹定然是不会让我上殿的,但与你同行一路总还是可以的。”
有些事,不需要明说。这就是他的立场。
楚延琛知道常旭这话出了口,那就是会这般做的。他的唇边勾出一抹笑,随后点了点头,道:“行,那你今夜便就在府中歇一歇。”
常旭紧绷的心神略微松懈,想了想,在转身离开前,忽然又开口勉强道:“我听闻公主殿下产下一子,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听着这话,楚延琛脸上的笑慢慢敛去,他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暗沉沉的天空中一轮明月高高挂起,银白色的月辉洒在院子里。这一片如霜似雪的月色,给人一种莫名的凄凉感。
“见不到的。”楚延琛的声音很轻,唇边带着的笑透出一抹苦涩。
常旭看向楚延琛,对上他的双眼,眼底遮掩不住的惆怅与不甘,令他略微一怔,这么多年以来,这般模样的楚延琛,倒是第一次见到。他过往的记忆里,楚延琛素来都是运筹帷幄的,都是自信的。
他缓缓叹了一口气,恨声道:“这都是个什么事儿!你好歹也是他的女婿,他这真/他/娘/的/操/蛋!”
言罢,常旭大步往外走去。
看着常旭离开的背影,楚延琛安静地坐着,良久,他才又起身回了桌案前,将先前还未写完的东西,继续写了起来,他握着的笔,在偶尔的晃神间,停在了半空中,顺着笔尖落下的墨汁,滴在了素白的信纸上,而后慢慢的晕染开来,幽黑的墨汁将素白的信纸一圈一圈地染黑,楚延琛看着慢慢浸透墨汁的信纸,沉默地放下笔,将那一张信纸揉做一团,扔在了桌案的角落旁,他靠着椅子,微微闭眼,而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第173章 回不去
天堪蒙蒙亮,楚延琛整了整衣裳,收拾妥当后从寝室的里间走了出来,行至门口又思忖须臾,还是从随身携带的药瓶里倒出所剩无几的药丸,服下两枚,随后就走出了房门。
楚府里很安静。这些日子,楚延琛将府中的仆从都安排了出去,现下也就留着些许老仆在府邸里。
楚延琛走出来的时候,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入秋之后天冷得极快,尤其是今日,更是添了不少寒意。他抬眼看向长廊外老早就等着的人,面上透出一抹无奈的笑,而后就走上前去。
“你这不会是一宿没睡吧?既然应了你,自然会同你一起入宫。”楚延琛看着常旭衣角处那沾染着的些许雾气,低声道。
常旭看了眼穿着一身绯红官服的楚延琛,转过头来,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觉得今日看来,楚延琛的气色倒是比昨夜里好了一些,他撇了撇嘴,沉声道:“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就忘了?”
“天冷了不少,你也不多穿一件,重九,去给你家公子添一件厚披风。”常旭随口吩咐着。
重九本也是觉得楚延琛穿着单薄了些,现下听着常旭的话,自然是顺势而为。
“不必了,待会儿出发的时候,也就坐着马车,入了宫,上朝的时候不能披着披风,也就中间一小段路,哪里还需要这么麻烦地倒腾。”楚延琛制止了重九,他笑着往前走。
常旭知道楚延琛说的是对的,他拧了下眉头,就不多言,只沉默地随同楚延琛往外走。
“回头到了宫中内城,你就别进了。”楚延琛面色如常地道了一句。
常旭稍稍一愣,他看着楚延琛清瘦的身影,往前急走一步,低声道:“我本也是朝臣,上朝会是理所当然的。”
楚延琛并不想常旭今日入朝,想来常老大人也是如此考虑着的。今日的朝会上,定是要掀起一片轩然大波。他不想让常旭搅和进去。
“常老大人怕是早就派了人在宫门口候着了,况且,昨夜里你不是还同我说得好好的不要难为了常老大人,他如今的地位很敏感,陛下看着呢”
常奎大人是宁惠帝放在明面上的刀,刀是要听主人的话的,若是刀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么它的主人要么弃刀,要么断刀。
常旭听出了楚延琛这话语里的深意,很多事,他不是不知道,便就是不甘心不忍心罢了。或许是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性,昨夜里常奎老大人倒是没有来楚府逮人,只是派人将常旭的佩刀送了过来。
他摩挲着手中握着的冰冷的佩刀,半晌没有反驳。
“你也知道的,到了朝会上,其实你什么都做不了。”楚延琛转过身来,一脸漠然地吐出这一句残酷的话语。
常旭握紧手中的佩刀,垂下眼眸,心中的烦躁油然而生,楚延琛说的他都知道,他抿着唇,盯着楚延琛看了一会儿,随后哑然道:“行,我不上朝,就在内城门口等着你。”
“事没到最后,总是会有办法的。”常旭咬牙道。便是楚延琛往后成了这人人眼中的肉刺,大不了他整一队护卫守着人,保他一命总是做得到。况且,公主殿下常旭心思一转,他不上朝会也好,去寻一寻公主殿下,这可是她的驸马
楚延琛并不知道此时常旭的想法,只是见常旭应了下来,心头松了一口气,他就怕常旭犯起轴来。他点了点头,轻声道:“放心。”
而后,他就转身继续朝前,径直上了马车。
常旭并未入了马车内,而是上马跟随在马车旁,曦光微亮,车马从楚府中行了出来。
京中的街巷上还算安静,偶有些许炊烟袅袅,是早市的商贩出来讨生活。马车在街巷上稳稳地行进,紧跟在马车周边的,不仅仅有常旭以及重九,还有些许护卫。
在略微清冷的街道上,一行人显得孤寂而冷漠。
骤然,一丝破空之声划拨这片宁静。
“噌——”骑在马上的常旭抽刀击飞疾射而来的弩/箭,强大的反震力让他的虎口略微发麻。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马车,一声尖锐的哨音骤然响起。
眨眼之间,从四面八方跃出数道人影,刀剑相交的铿锵声,人员倒地的沉闷声,以及齐射而来的箭矢穿透马车车壁的声音在隔着皇宫不过一条街的路**织着
重九和拱卫着马车的护卫身形极快地反击,利刃狠狠地扎进了刺杀者的身体和头颅,在那些刺杀者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隐藏在暗处的楚府死士寻觅到了躲在暗处的那些弓手的位置,手中的匕首扎穿弓手的胸腹脖颈,将这些活生生的生命化作一滩死肉。
空气里弥漫开令人作呕的血腥,一阵风过,刺杀者前仆后继。
忽然一道剑光从不远处劈了过来,径直劈向那一辆马车,眼瞅着要马车斩成两半,突然间,听得一道嗡鸣声响起。
“噌——”
一阵强烈的劲气从马车的侧方呼啸而过,暗色的身影一闪而过,便是这一刻,被人围困住的重九心头微微一松,刀光划过,凌厉而来的剑光刹那间顿了一下。
常旭握着刀,凌空跃过,手中的刀气迎着剑光劈了过去,剑光好像被斩断了一样,在空中就骤然消失,劈出这一剑光的刺客甚至来不及挥出第二道,喉咙上一凉,飙出一道血气,睁大双眼,看着从他身边越过的身影,不甘地倒了下去。
常旭没有停下身影,手中的长刀冰冷锋利,他如同一只幽灵似地扑进厮杀的战团里。他的攻击是快速而残酷的,刀光所至,就能收割一道生命。
迟则生变的道理,他很明白。速战速决,若不然怕是要误了楚延琛上朝会的时间了。
在纵横交错的密集战斗里,常旭一掠而出,手中的长刀在那些结成战阵的刺客咽喉上划过,随后骤然提气,右手一脱,那柄长刀直接飞射过去,扎穿了冲破防线接近马车的一名袭击者的胸膛,那血斯拉地喷涌出来
忽而间,一道尖啸声从外围闯了进来,常旭此时正处于旧力已消新力不济的时候,他看着凌空砸来的火筒,双瞳一缩,眼看着这一枚火筒即将落下,一缕凌厉的劲气冲着那一道火筒呼啸而去,那一枚火筒随之回倒。
轰然一声响,气浪随着浓浓的火光以及烟雾炸开。等到硝烟慢慢地褪去以后,楚延琛缓步走了过来,刚刚那一道凌厉的掌风正是他的出手,或许没有人想过从未出手的楚延琛竟然有着如此功夫,因此刺杀在他的插手下,结束地猝不及防。
楚延琛安静地站在街道的一端,那挺直的背脊,仿是列松如翠。微风拂过,撩起他的衣角,在曦光的光晕之中,端的是积玉如石的风范。如若不是身上尚未褪去的杀意,真可谓是郎艳独绝的翩翩贵公子。
他看着街边的一片狼藉,些许不知死活的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在猩红的血水中,呜呜咽咽的哭声顺着风声传了过来,两侧的阴暗角落里,街边檐下,三三两两地倒着布衣百姓,时有时无的痛苦**声传来,这些人,或许是早市摆摊的货郎,或许是无意卷入的路人好端端的,却因着他,遭了这无妄之灾
楚延琛的眼神扫过地上杳无声息的一人时,心头微微一紧,那人,若是他没记错,是那一日送他红鸡蛋的早市老板,他还送了那老板一份礼物的只是如今,却是无端牵累了人
何必呢?他总会死的,陛下就这般迫不及待吗?
楚延琛的脸色很苍白,面上的神情倒是还算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中,带着些许漠然。他抿了抿唇,体内汹涌的寒意冲击着血脉,血气再肺腑间不断翻涌着,胸口处涌起一丝深入骨髓的疼痛,令他不由自主地低头呕出一口血来。
“公子!”重九疾步上前,惊呼声里夹杂着慌乱。他记得哑医说过的,楚延琛如今的身子是半分都动不得武,是他太过无用,才让公子动手相助。
常旭稍稍平复了**内紊乱的气息,担忧的目光看向楚延琛。他很早就知晓楚延琛并非如表面上看到的这般柔弱,只是他也知道楚延琛的身子并不好。此刻见着楚延琛呕血,他心头一沉,眸中的担忧越发凝重。
楚延琛摇了摇头,勉强平复体内紊乱的呼吸,他抿着沾染着血色的唇,伸手拭去唇边的血渍,不着痕迹地给自己服下一枚药,而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走吧,该上朝了。”楚延琛垂下眼眸,冷淡地开口,又抬眼看了下道路旁哀哀哭泣的五无辜百姓,常旭站在不远处,手中的佩刀沾染着不少血色,他沉默片刻,交代道:“留两人下来,协助京畿卫处理这儿的事儿。能治的尽力治,该给的赔偿,便就多给点。”
“是。”重九低声应道。
他又看了一眼重九手臂边破开的衣裳以及鲜血淋漓的臂膀,沉声嘱咐道:“你先去包扎下伤口。”
言罢,楚延琛大步走向马车,经过街角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青苗乖,青苗乖,不怕不怕,阿娘在这里。”
楚延琛顺着这一道声音看过去,看到街角的地上坐着一名妇人,那名妇人头发略微凌乱,衣着朴素,跌坐在地上,因此裙裳上沾染了不少的尘土。
那名妇人的怀中搂抱着一名婴孩,只是那名婴孩太过安静,这般安静的模样,并未给人一种乖巧的感觉,反而是一丝怪异的违和感。
楚延琛顿了一下脚步,他漠然地看着状似疯癫的妇人。他的记性素来很好,这一名妇人,他是见过,那时候她还是一名温婉大方的大家闺秀,便是沦落到了大牢中,却也依旧能够维持着世家风骨。
自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不仅仅是女子的聪慧,更有她的狠辣手段。他本以为她同谢五郎外放之后并不会回京,却怎么都想不到对方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京中。
王媗注意到楚延琛的视线,她抬起头来,显露出略微发红的双眸,姣好的面容上遍布泪痕,眼底藏着一抹疯狂与决绝。看着近在眼前的楚延琛,她的眼神微微闪烁,而后伸手轻轻地拍着怀中的婴孩,喃喃道:“青苗乖,阿娘在这儿,不怕了”
顺着她的动作,楚延琛看了过去,此时,他终于明白先前感觉到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那名婴孩不哭。刚刚这般凌乱的打斗,现下还残留着的哀嚎声,这般嘈杂的情况,普通的孩童都会被惊醒哭泣,可是这名落在王媗怀里的婴孩却是始终熟睡不醒。
楚延琛的双眼望向王媗怀中的婴孩,孩子的面容上的神情很安静,但是仔细看去,便就会发现白嫩的皮肤上笼着淡淡的青紫色,他似乎察觉不到这婴童的气息。
那仿佛是一个死婴楚延琛的心中一窒,当了父亲以后,内心里对于孩童总是持有一份异常的柔软。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抹伤感,慢慢地走过去,蹲了下来,他看着王媗,眉眼间的怜悯令人动容:“你怎么回来了?这孩子”
他顿了顿话语,悄然道:“应当去医馆看看。”
王媗的眼中透出一抹嘲讽的笑意,面容上带着丝丝缕缕的倔强与恨意,她抱着婴孩的手一点点收紧,而后咬牙道:“医馆看不了的,看不了的”
她的面容上透着一抹疯狂与扭曲,轻轻地道:“王家覆灭是你吧?”
这话说得突兀,令楚延琛不由得一晃神。一抹浅淡的银光在阳光下略微闪耀,听着王媗这肯定的询问,楚延琛沉默不语,心口处微微发凉,而后一股难忍的剧痛涌了上来,他看着王媗那双略显麻木的空洞双眸,面颊上的泪痕斑斑,让她看起来很是狼狈。
王媗确实是一名聪慧的女子,她会回京,便是因着王家灭门一事,不同于其他人的想法,她当时的念头,便是楚延琛果真是好算计。所有人都以为那是谢家的手段,可是她却是直觉得认为是楚延琛暗中动了手脚。
“你这是要报仇吗?”楚延琛顿了一下,平静地问道。
王媗摇了摇头,垂眸看着怀中的孩子,吃吃地一笑:“王家那些人,死不死的,我不在乎,若不是我阿爹阿娘也在其中,说不得我还要感谢你的。”
她伸手摸了摸小小的婴童的面颊,摇了摇头,道:“至于报仇,不,我这人最是识时务。我便是想报仇,也不该是现在,以卵击石,太傻了。我可以等,等待时机但是,我今日来,并非是为着王家报仇,只是因为我是一名母亲”
“我的青苗等不了啊。”王媗抬眸看向楚延琛,眸色深沉,话语冰冷,“只有你死了,我的青苗才能活的。”
闻言,楚延琛缓缓一笑,而后伸手握着王媗颤抖的手,将其手上的血迹掩去,一块玉牌递送到她手中,道:“我也是一名父亲。很抱歉,身上没带多少东西,这算是给孩子的见面礼吧。往后,别回京城了。谢五郎,谢家还是保得下的,你们寻个安静的地儿,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
“别再回来了。”
楚延琛的声音低低的,王媗的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她看着楚延琛站起身来,手中的玉牌在模糊的泪眼中显示出来的,那是一块雕着锦鲤戏荷模样的牌子,玉质圆润,握在手中尚还能感受到些许暖意,是一块上好的暖玉。
半晌,她抱着孩子,伏低身子,细细的呜咽声响起:“谢谢。”
王媗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着,喃喃得也不知道说着什么,唯有那一声浅淡的道谢声在空气里飘落,不知楚延琛是否听到,只见他渐行渐远的脚步略显不稳,重九刚刚胡乱包扎了下手臂上的伤口便就匆匆跟上。
常旭与赶来的京畿卫交代了两句后,就将目光落向楚延琛的身上,一丝异样感落在他的眼中,他奇怪地又看了一眼楚延琛,心头涌起的不安感让他无暇顾及身旁还在询问的京畿卫。
他一把丢下话还未说完的京畿卫,朝着楚延琛大步走去。刚刚楚延琛同那女子的对话并不长,停留的时间也不多,不过是一名抱着孩子的饱受惊吓的女子,常旭故而也未曾多想,但是在楚延琛起身的这一刻,他忽而觉得有些许不大对劲。
“怎么了?”常旭的视线扫向伏身在地的哭泣女子,而后又转回楚延琛的身上,空气里散落着淡淡的血腥气,楚延琛的面色极其苍白,同他身上的绯红官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没事,时候不早了,尽快入宫吧。”楚延琛轻声回了一句。他便就沉默地朝着马车而去,搭了一把重九的手上了马车。
常旭看了一眼四周,凌乱的街巷此时在京畿卫的维持下开始恢复秩序,有医者正在医治伤员,而死者也盖上了白布,由人抬了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就翻身上马,跟随着缓慢而行的马车一同往前走。
车马缓慢行过,接下来的路途便就安宁了许多,也或许是先前闹腾的太过头了,此刻京畿卫都盯着,其他人便是想动手也不敢轻易动手。等到了皇宫的内城门处,便就安全了。没有人会不开眼再在宫中动手,除非那人想反了。
马车晃晃悠悠地在皇宫内城门处停下,看着略微斑驳的车马,以及重九一行人身上带着的伤,门口的卫兵并未有丝毫的惊诧,他们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等着车内的人员下来接受检查了。
“公子,到了。”重九低声喊了一句。
只是等了一会儿,却不见马车内有什么动静,重九疑惑地抬头看向车帘,里边太过安静,似乎连呼吸都感受不到,重九朝前一步,又喊了一句:“公子,到了。”
而车内依旧是未曾有回应,重九心头涌起一抹不安,他尚未走上前,便就见着翻身下马的常旭大步上前,伸手掀开车帘。
车帘还未掀开,便就看到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了出来,擦过常旭的手背,冰冷的触觉令常旭不由得一颤,他抬眸看去,对上楚延琛的双眼,眼底的漠然使他看起来宛若冰雕霜动的石人。
楚延琛的面色太过苍白,唇色淡得几近灰白,常旭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他记得早前出发的时候,对方的气色并未有如今这般难看,现下怎的会是如此模样?
常旭看着楚延琛自马车上下来,陡然间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只是常旭先前刚经历了一场厮杀,他杀了不少人,若不是穿着深色衣裳,只怕现下便就是满身的血迹了,因此对于这般浅淡的血腥味并未多有想法,低声问道:“是不是刚才的提气,引发了旧疾?要不,先去吴江那儿看一看?”
“不必。”楚延琛的话语说得很是简短,好似气力不足一般。
他抬头看着宫门,而后低声道:“你先回去。”
“重九,你也不必在这儿等我。”
听着楚延琛这般说法,重九愣了一下,他抬头看向楚延琛,常旭眉头一拧,半是开玩笑地道:“你这把我俩都打发回去,是打算不回来了吗?”
“回不去了。”楚延琛幽幽地吐出一句。
常旭面上的神情一凝,定睛看着楚延琛,他张了张口,“你说”
楚延琛轻笑一声,道:“开玩笑的。只是此次入宫,怕是没这么快结束,你们就不必在外空等了。”
“算不得什么空等,反正我现在闲着也是闲着,要不,我回去整俩好茶,在这儿边喝边等。”常旭看了一眼四周,确定没有他老爹在,便就肆意地道,“就倒腾我爹那儿珍藏着的金玉缘,那茶可金贵了,我爹藏着紧,不过我知道在哪儿。”
见着常旭这般自得的模样,楚延琛扯了扯发白的唇,轻声道:“你小心惹着常老大人,回头打断你的腿。”
楚延琛说的不是笑话,当年常旭犯了错,常奎老大人确实是下手狠了点,打折了常旭的腿骨,让常旭在府中躺了三个月。
好似想起了过往那不甚愉快的场景,常旭撇了撇嘴,嗤笑一声道:“不会,现下他追不上我。”
听着常旭的话,楚延琛摇了摇头,眼前略微发黑,他顿了下,随后若无其事地道:“好了,不说这些,时候不早了,我就先走一步。”
说着,他摆了摆手,就往内城行去。
常旭站在原地,看着渐行渐远的楚延琛,他的背影笼在光晕下,进入城门的时候,阴影倒下,将他的身影吞噬,那一刻,常旭似乎觉得楚延琛真会如他先前说的那般回不来了。
他甩了甩头,将脑中浮起的这一抹不祥的念头晃去,抿了抿唇,转头对重九,道:“你在这儿等着他出来,我去找公主殿下。”
“是。”
重九利索地走回马车旁,正打算将车马驾驭到城门的角落处,只是走近以后,他忽而看到马车的车辕处有一抹猩红,他稍稍一怔,便就往前一步,伸手触碰那一抹鲜红的色泽,一丝冰凉的感觉触在指尖,沾染着殷红的指尖凑近鼻间,一股浓郁的铁锈味儿扑了过来。
这是血。
重九急忙探身向前,他一把掀开车帘,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甜气息,重九的脸色一变,他的目光望向那一座巍峨的宫殿,心底涌起一丝不祥的预兆。
第174章 见不到
朝会开始之后就很沉默。寥寥些许奏请上报,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楚延琛安静地站在正殿上,他的身形带着一丝明显的虚浮感,这一座巍峨的宫殿里,经过了那一场谋逆之后,似乎总是飘荡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便是用着上好的熏香也无法遮掩。
他握紧手中的折子,眼前的景象一阵阵发黑,喉咙间的腥气一点点地涌上来。
时间不多了,想来陛下也在等着他,楚延琛抬起头来,对上宁惠帝的视线,那双眼很冷静,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陛下,臣有本奏。”楚延琛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在空寂的大殿内,却是莫名地给人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仿佛这一位气度非凡的谪仙接下来说出的话将是可怕而会令人绝望的。
楚延琛躬身将手中的折子递呈上,清冷地道:“谢府谋逆一案,谢晋城已认罪,这是其认罪书。罪臣谢晋城幡然悔悟,心有愧疚,将罪行一一供述,并将其同党供出,其间,涉及王家、任家、以及秦家”
这一句话出了口,顿时整个大殿轰然喧嚣,仿若是滚滚沸油里砸进了一桶冰水,朝堂上站着的某些大臣神色莫名,面色极为难看。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
“除此之外,臣”楚延琛微微闭眼,疲惫与疼痛一点点地浸透他的周身,他衣襟前的大红官服浸透血色,一点点地沿着衣裳滑下,有血珠滴落在地上,只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楚延琛先前所言而震动心神,一时间无人察觉。
“臣揭告楚家,虞家、林家、杜家结党营私,私冶铁,盗铸钱,私煮盐”
此言一出,本是一片喧嚣的大殿,忽然就沉寂了下来,这一份沉寂透出一抹惶然。
“胡言乱语!”
“污蔑!”
“疯了!简直是疯了!”
“陛下,臣绝无此心,请陛下明鉴。”
“陛下,定然是这段时间楚大人太过疲惫,而心神失常”
大殿上的大臣们须臾间就喧哗了起来,嘈杂的声音在殿内嗡鸣回荡,楚延琛听不清,但是却也感受得到那些如芒在背的尖锐目光,他扯了扯毫无血色的唇,勉力道:“这是臣的告罪书,以及证据。臣辜负陛下的信任,心中有愧,如今御前告罪,上达天听”
最后的话,楚延琛并未说完,他实在是累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冰冷浸透周身,胸口处的伤感觉不到什么痛,大抵是失血过多,略微有些麻木了。
耳边的吵杂越发模糊,手中的折子随同它的主人一起倒在了地上,殷红的血色一点点地蔓延开
“楚大人!”
“小楚大人”
“楚怀瑾”
宁惠帝坐直身子,看着殿下乱作一团的人群,以及那一道生死不明的绯红身影,他的手略微颤抖,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之下透出了一抹衰弱与苍老,然后轻轻地对着身旁站着的高公公点了点头
朝堂上的混乱与惊雷并未传至后/宫中。
赵清婉抿了一口药,苦涩的药令她皱起了眉头,她并未将药喝完,而是将药碗放置在一旁。
“公主,这药,要趁热喝的。”侍女见赵清婉倚坐在床榻上,直勾勾地盯着药碗看,不由得轻声提醒着。
“嗯。”赵清婉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她的脑子略微有些昏沉,自那日因为骤闻太子薨逝而动了胎气,早产之后,她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倒是比较少,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过了多久。
这般长时间的昏睡令赵清婉无暇思虑更多,那些悲痛与担心都成了浑浑噩噩。
起初,她便只是以为自己一路奔波,身子亏损,早产之后又气血两虚,才会有如此情况。但是这两日她慢慢地醒过神,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药赵清婉定定地看着乌漆漆的药,心中的疑惑越发浓郁,忽然,殿外有些许吵闹声传来,扰乱赵清婉的思绪。在赵清婉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就见着一道人影匆匆冲进了寝殿。
“公主!”带着哭腔的声音传了过来。
赵清婉看着跌撞冲进殿内,而后跪在她面前的妙锦。妙锦面上满是泪痕,眼中的惶然与无助映入赵清婉的双眸。
妙锦其实是一个沉稳的姑娘,如若不是真的遇着什么难事,是不会这般失礼,更不会哭成这般模样。赵清婉扶着床栏下地,看着涌进来的内侍,似乎是想将妙锦带走。
“公主,驸马要死了。”妙锦的声音凄厉而嘶哑,在那些内侍要将她拖离出去的时候,她朝着赵清婉大声喊道。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话,赵清婉满心的茫然,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听错了,看着被内侍捂着嘴拉扯着出殿的妙锦,她疾步上前,厉声喝道:“住手!”
她走上前,将内侍推开,伸手拉住跌坐在地上的妙锦,颤声道:“你说什么?”
“驸马要死了,公主,您快去”妙锦浑身发颤,双手紧紧地握着,指甲掐进掌心,她直直地望着赵清婉,糊了一脸的泪水,脸色极其苍白,支吾地道,“再晚,来不及了”
赵清婉怔怔半晌,这个消息来得太过匆忙,直直地砸进她的心坎,她只觉得耳畔一阵轰鸣声,妙锦的声音分明是那般尖锐,可是她却怎么都听不清。周遭的人似乎很安静,安静地让她想吐,她觉得浑身都在发冷,冷得发颤,额上的细汗沁出
一道细细的婴儿啼哭声将她惊醒,赵清婉紧紧地拽着妙锦的手,喘过一口气,她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妙锦,急怒道:“他在哪儿?”
“驸马,在哪儿!”
“明和殿”妙锦的声音在颤抖,落入赵清婉的耳中,刺着她心口发闷。
赵清婉来不及多想,她踉跄地爬起来,脚下的鞋子也未曾穿上,仅着单衣,便就往殿外跑去。
“殿下!”
“殿下,不可”
“殿下,皇后娘娘有令”
“殿下,您身子尚虚,殿外风大,不可”
殿内的婢女和内侍匆忙上前阻拦。
楚延琛要死了?
当时不是说好要接她回去的?他们的孩子,他一眼都未曾见到,他们的念念脑中纷乱的思绪在她的脑内搅动,搅得她脑门生疼,眼眶一阵酸涩,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是泪花沁出。
脚下虚软,她只觉得手脚绵软得厉害,天旋地转着,她几乎都站不住。
是的,是她的错,她怎么就忘记了?怀瑾的处境很危险的,她回京的时候就猜到了,可是她却昏沉了这么些日子不,不会是真的,怀瑾那么聪明,不会的,他一定有法子自救
脑中的想法混乱不堪,她咬了咬唇,刺疼感令她清醒,她拨开阻拦的人,喃喃地道:“我要去见他,我去见他”
赵清婉毕竟是公主,身份尊贵,尤其是如今,很可能会继承大位,那些阻拦的婢女以及内侍自然也不敢冒犯。故而虽然赵清婉动作并不利索,但是却还是出了寝殿。
殿外是刺眼的阳光,以及扑面而来的凉风。赵清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也顾不得此时自己衣裳不整,未着鞋履的不得体模样,便就摇摇晃晃地往前奔去。
她以为自己动作很快,但是却是极为迟钝的。长廊还未走完,便就听着不远处有纷乱的脚步声行来,赵清婉尚未走出宫门,就被人拦截住。
“皎皎。”一道轻柔的声音传了过来,赵清婉抬眼看去。
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清瘦了很多,身上的衣裳被风吹起,颇有些许形销骨立的感觉。她看着一身单薄的赵清婉,上前一步,怜惜地抱住赵清婉,低声道:“皎皎,你身子还没好,怎么就出来了?”
赵清婉任由皇后娘娘抱着她,自皇后娘娘身上传来的温暖,与她身上的冰冷形成了鲜明对比,可是却半分没有暖和她的身子。
“母后,我要去明和殿。”赵清婉沙哑地道。她要去明和殿见怀瑾,她要告诉他,他们的念念虽然早产,但是却很健康。她要同他一起回去,她还没告诉他,她很想他
“你要去明和殿,可以,先同母后回寝宫,喝了药,换了衣裳,母后让人用软轿抬你去。”皇后娘娘的声音依旧温柔,但并未阻拦赵清婉,仿佛只要赵清婉随她回去喝了药,换了衣裳便就带人去了。
喝药?赵清婉不由得一顿,母后又是怎么知道她今日还未喝药的?忽而间脑中有一道念头闪过,她蓦得一震,推开皇后娘娘,往后退了一步,她直勾勾地盯着皇后娘娘,一字一句地道:“我这些日子喝的药有问题。”
自然,那不是什么伤身的药,大抵是加大了安眠的药效,故而她用了药以后,便就总是昏昏沉睡,今日她只喝了一口药,现下只是觉得手脚略微绵软,而皇后娘娘会知道她未曾服药,便是因为此时此刻,她没有睡下!母后为何对她的药动手脚,或许是想绊着她,不,不是或许,就是为了拦着她,将她留在宫中,他们要对怀瑾做什么?
她不敢深入去想,她怕得到那呼之欲出的答案。满心的惶然,令她此时此刻只想见到楚延琛。
皇后娘娘知道赵清婉聪慧,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她呆了一瞬,眼中闪烁的神色一时间就暴露了她的想法,她往前一步,轻轻地伸手抚过赵清婉的面颊:“皎皎,你在说什么呢?母后怎么会”
“母后,是你让人给我的药动了手脚的。”赵清婉躲开皇后娘娘的手,她面上的神色浮起一抹哀恸,而后不等皇后娘娘反应,便就疾步绕过皇后娘娘,往外跑去。
皇后娘娘似乎没想到赵清婉竟然会如此直接地反抗。她转过头来,看着竭力奔至宫门处的赵清婉,面上的神情微微发冷,开口吩咐道:“拦住公主!”
她不可能让赵清婉此时去往明和殿,便是要去,那也当是楚延琛死了以后。有些事,容不得他们两人相见,有些话,容不得楚延琛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