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心软
听着楚延琛的询问,重九面上神情略微难看,他的眼中透出一抹难以掩饰的忧虑,躬身一礼道:“回公子,是,江南道一直都没有消息传来。”
楚延琛脸色并不大好看,尤其是听得重九的回复之后,更是眉头紧锁,他低头沉思片刻,随后开口道:“我记得天枢之前就派了人去江南道的,也没消息传来吗?”
“是,派去的人,也没了消息。”
楚延琛的手轻轻地敲着桌子,眉眼间透出些许疲惫,沉吟片刻,道:“暂且先不派人了,等京中的事儿都结束后,让天枢亲自去一趟。”
“是。”重九点了点头,想了想,便就抬头看向楚延琛,轻声问道:“公子,是要出发去宫中了吗?”
“嗯,准备一下,让宫中咱们的人动手。”
重九闻言,又抬头看了一眼楚延琛,楚延琛注意到重九略微迟疑的目光,他抬眸看去,低声问道:“怎么了?”
“公子,您先前不是说过了,宫中的暗线不动,免得被人连根拔除,”重九低首想了一下,又压低声音,道,“陛下,如今真的还健在吗?”
楚延琛看着重九,他面上的神情很是漠然,随后开口道:“如今这情况,若是不动,只怕咱们这入宫也不容易,至于,陛下”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开口道:“咱们的陛下,可是要千秋万代的。”
“那”重九的眼中始终带着些许疑惑,听着楚延琛这话语,似乎宫中的那一位大权在握的陛下早就设好了套,但是如今这个局面,怎么看都觉得不大对劲
楚延琛抬眼看了下重九,便就猜到了重九心中的疑惑,他站起身来,轻轻拂了拂衣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不过是失了一手罢了,走吧,咱们是忠心耿耿的忠臣,总该要进宫护驾的。”
“人死的,也差不多了。这毕竟是京都,总不能闹得太难看。”
楚延琛缓步走出,重九紧随其后,拉开门的时候,夜风拂面,莫名给人一股透凉的气息,此时已然是天幕暗沉。
“府中,让人守好。王家的事,我不想在府中看到。”
楚延琛落下这么一句吩咐便就朝着府外行去。
“是。”
此时皇宫之中,凝重的气氛在殿内越发浓郁,硝烟的气息在太子殿下与谢相爷之间弥漫,然而谢相爷面上的神情丝毫不变,他的目光掠过皇后娘娘,而后对着太子殿下温声道:“殿下心善,这一路行来,死的人够多了,我想殿下,应当是不会想再见到更多无谓的伤亡了。”
“这宫中,总还是有不少殿下挂念的人,比如皇后娘娘”
谢相爷这话说得轻淡,但是话语里却很是冷漠,对上谢相爷的视线,太子殿下的后背一阵发凉,他忽而认识到以往对他很是温和的外祖,有着许多他未曾发觉的面目。
谢家能够在六大世家中名列前茅,自有它的特别之处。谢相爷作为谢家的领头人,又怎么会是他平日里所见到的那般温顺和善?
并未留给太子殿下思虑的时间,谢相爷抬起头来,扬声道:“如今朝中无主,太子殿下为国之储君,还请太子殿下为社稷着想,立即登基!”
随着谢相爷这一段话落下,不知何时已然入殿的叛军齐声附和:“还请太子殿下即位!”
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声中,太子殿下面上的神情越发惨淡,他抬起头,直视着谢相爷的双眼,而站在他身旁的皇后娘娘面如土色,紧紧抿着的双唇泛起一抹淡白色,看着自己的父亲,她知道对方想来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也是,如今早已是图穷匕见的时候,她还在奢望什么?
太子殿下看了一眼身旁的皇后娘娘,又看了一眼拱卫着他的高公公以及朱海,他闭了闭眼,而后睁开眼,向前走了一步,道:“孤随你去,但孤有一条件。”
谢相爷对于太子殿下的回应似乎很是满意,他并不在意此时太子殿下要提出的要求,大大方方地一拱手,道:“殿下,请吩咐。”
“退出盛和殿。”
谢相爷抬眸看了一眼这空空如也的内殿,将目光落在面上神情冷硬的皇后身上,而后轻笑一声道:“殿下,皇后娘娘的安危,老臣总是不放心的。”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但是太子殿下却很清楚谢相爷这话的意思,不放心的哪里是皇后娘娘,不过是怕失了筹码罢了。
太子殿下唇边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冷冷地道:“这毕竟是寝殿,还请谢相爷退出内殿,在外候着吧。”
谢相爷不以为意,他站直身子,看着太子殿下倔强的面容,眼中的神色略微一软,随后他抬手挥了挥,便就令内殿中的人退了出去。
“殿下,请。”
太子殿下并未回头看皇后娘娘一眼,也未曾对着高公公和朱海多做任何的交代,便就朝前走去,他挺直了背脊,脚步略显僵硬,但是不若来时那般踉跄与无力,却是沉重了不少。
看着太子殿下离开的背影,皇后娘娘直勾勾地看着,谢相爷转过头来,朝前走了两步,随后轻轻地拱手一礼,对着皇后娘娘恭敬地道:“娘娘,等一切落定,臣自会前来赔罪。”
“玉莹,你素来是识大体的,想来如今这情况,你应该是会理解的。”
谢相爷轻轻地落下这么一句话,视线掠过不为所动的皇后娘娘,他眼中闪过一丝的复杂,很快便就归拢为一片冷漠,随后转身朝着殿外行去。
殿外此时一片冷清,空气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腥甜气息,谢相爷看着已然走在前方的太子殿下,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他的目光落在身旁候着的年轻公公,沉声开口道:“还不快给殿下准备冕服。”
“是。”年轻的公公笑着应声回答。
谢相爷踏步上前,他行至太子殿下的身后,便就停了下来,并未越过太子殿下,而后落后半步,随着太子殿下缓缓前行,两人朝着正殿行去。
太子殿下先前来的时候,太过焦急,并未认真看过这周边的情况,如今这时候,反倒是认真审视着,他的双眸扫过四周,看着那青石板上尚未冲洗干净的血迹,可以想见先前这儿是有如何惨烈的景象,虽然那些尸体都被收拾掉了,但是空气里的血腥气息却还未散净。
“外祖,孤早晚都会登上这个宝座的,父皇不会另立继承人,你这又是急什么呢?”太子殿下脚下的步伐不疾不徐,他面上的神情已然都平静了下来,目光落在前方,开口的话语清冷至极。
似乎猜到了太子殿下的疑惑,谢相爷的语调依旧是平淡的,他的眉眼间透出一抹狠辣和冷意,低低地道:“殿下,陛下留不得谢家了。”
“纵是如此,有孤在,父皇总会给谢家一条生路的。”太子殿下沉默地想了想,接了一句话。
谢相爷的双眼望向太子殿下,注意到太子殿下面上柔和的神态,他的神色也略微松弛,笑了一笑,只是这笑并未达到眼底:“殿下,您心思醇厚,您并未见过年轻时的陛下,陛下从来不是一个仁厚之人。”
“如果殿下您的身子康健,能够熬得住二十载,那么陛下必然不会动谢家,纵然是动,也会留谢家一条生路。”谢相爷看向不远处正在收拾尸体的护卫,他幽幽叹了一口气,直白地道,“可是,殿下,您身子抱恙”
谢相爷的话并未说完,太子殿下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他自嘲一笑,喃喃自语道:“可惜,孤命不久矣,主弱仆强,父皇怕这百年之后,江山易姓。”
他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相爷猜到了父皇的想法,所以,谢家动手了。”
谢相爷面上的神情很冷淡,他随着太子殿下步入正殿,淡然地道:“不过是自保罢了。”
恢弘的正殿此时是一片安静,殿内早就有内侍点燃了高烛,一片通明的大殿里看起来极为光鲜亮丽,这时候尚未离早朝还有些许时间,太子殿下入了大殿,他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宝座,心头涌起些许的冷意,他低下头,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一股疲乏的气息自心头涌了上来,他侧目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谢相爷,在注意到谢相爷冷漠的目光时,太子殿下忽然有一瞬间的错觉,在某一刻,太子殿下忽然发现谢相爷同他的父皇很像,都是足够的心狠手辣吧。
如今这境地,大抵便是成王败寇。
太子殿下站了一会儿,便就朝前走,只是才走了两步路,便就见着一名护卫匆匆从殿外赶来,凑近谢相爷的身边,拱手一礼,耳语数句。
谢相爷的眼神微变,便是自先前从未有过便会的神情,在这一瞬间变得异常难看,眼中透出一抹哀戚之色,双唇微微发抖,虽然只是一瞬,可是却都落在了太子殿下的眼中。太子殿下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谢相爷。
半晌之后,谢相爷长吐出一口气,他挥了挥手,让那一名护卫退下,身上的精气神在这一刻好似被抽离了不少,太子殿下停顿些许,还是朝着谢相爷走去。
“外祖?”太子殿下的声音气息不足,大抵是病得久了,话语间总是带着点有气无力地。
谢相爷抬起头来,他对上太子殿下的视线,或许是被太子殿下眼中无意间透出的担忧触动,他勉强扯了扯唇角,想说什么,话到了唇边,便就换了一番说辞:“殿下,时候不早了,您先换冕服。”
太子殿下面色一沉,只是到了这时候,他并未如先前那般犟得很,顺着谢相爷的话转身朝前走,落下一句清浅的话语:“外祖,若是此时收手,尚来得及的。”
听着太子殿下这语重心长的劝阻之言,谢相爷惨淡一笑,收手?如何来得及?若是此时收手,那么死的人不就白死了
“殿下,公主殿下要回来了。”谢相爷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太子殿下一脸莫名地回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到了。
谢相爷看着太子殿下,他一字一句地道:“殿下,陛下从来都不是一个仁厚之人。您可知为何在这个时候,陛下会将公主殿下接回京?”
他看着内侍为太子殿下换上冕服,谢相爷对着太子殿下深深一躬身,颤声道:“殿下,臣如今,早就退无可退了。”
“退无可退?谢卿这一手感情牌倒是打得好!”一道威严中难掩虚弱的声音从殿外传了进来。
第162章 意外来人
这一声问询声出现得很突兀,自先前起就未曾有丝毫变化的谢相爷在话音出现的那一刻,面色一变,他的神情异常严肃,双眸定定地看着大殿的正门口。
门口在高公公的搀扶下缓步走来的人,正是那一位本该驾崩的帝王。然而此时本该长眠的帝王,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纵然宁惠帝的面色极其苍白,双唇失了血色,脚步也蹒跚了许多,但从他的双眸中,依旧可以看出一位帝王的威严。
“是陛下啊。”谢相爷呵呵一笑,忽然间叹息了一声,抬首对上宁惠帝的视线,轻声道,“还是陛下棋高一着。”
宁惠帝一步一步走近,他的目光扫过阶梯之上已然换了冕服的太子,大抵是太过匆忙,那一身的冕服穿在太子的身上,并不太合身,这一段时间,太子病了太久了,身子骨较之过往更加单薄,那厚重的冕服穿在他身上,看起来异常沉重,似乎随时都要将他压垮。
太子的面色苍白中带着些许青色,对于宁惠帝的出现,他的眼中并未有丝毫的惊诧。最开始他赶到盛和殿的时候,是惊慌失措的,那时候他是真的以为宁惠帝驾崩了的,只是在皇后娘娘出现之后,在皇后娘娘的握着他的掌心中,悄然传出了些许消息。
宁惠帝并未死去。
正是这么一则消息,令他暂且安定下来。他不愿谢家落得一败涂地的地方,故而在先前的话语里三番四次地稍作提点。谢相爷从来都不是一个愚钝之人,太子殿下纵然有心提点,却也不敢露了端倪。
与谢相爷的周旋,不过是给宁惠帝争取时间罢了。
谢相爷静静地站在那里,他并未有什么慌乱,眼中的神情除却最开始的惊诧之色外,便就是一片坦然了。他在朝这么多年,一路随同宁惠帝走过来,又如何不懂得宁惠帝的心思与手段?
“既然陛下此时出现在这儿,想来臣的人,陛下是尽数拿下了。”谢相爷温声道了一句。
宁惠帝站直身子,他的面色也是一片惨白,平日里总是挺拔的身姿,此时略显佝偻,唇上带着一丝极淡的乌紫色,或许是体内的毒素并未清楚干净,黝黑的瞳子里含着一片漠然。
“谢卿,朕也想不到你竟会如此地迫不及待。”宁惠帝的眉眼间带着些许疲惫,随后挥了挥手,便就只见一连串的黑甲卫军涌进殿内。
谢相爷面上依旧是一片平静,紧围在他身边的护卫拔刀而出,拱卫着谢相爷,一脸戒备地看着蜂拥而来的黑甲卫军,似乎只要等着谢相爷一声令下,便就能会护着谢相爷冲出这重重包围的卫军。
在这殿内,随同谢相爷行事的都是谢家蓄养的护卫,世代效忠于谢家,故而纵然是面对如今这令人心颤的局面,也不曾弃了自家主子,为活命而投降。
殿内的气氛愈加沉重,一场困兽之斗,似乎是一触即发。
朱海和高公公护着宁惠帝走近,而搀扶着宁惠帝走上前的皇后娘娘,沉默地站在宁惠帝的身旁,她垂着眼眸,并未朝谢相爷那儿看上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只是若是有人注意的话,便就能发现宁惠帝的手紧紧地握着皇后娘娘,看似是皇后娘娘在搀扶着宁惠帝,然而应该说是两人是相扶相携的。
谢相爷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太子殿下,他转身走到太子殿下身边,伸手扶着太子殿下往后走了两步,太子殿下一脸木然地看着谢相爷,任由写相爷带着他往后走。
他扶着太子殿下来到龙椅处,而后摁着太子殿下坐下,谢相爷轻轻地伸手替太子殿下整理了下冕服,他的目光落在太子殿下苍白的脸上,开口道:“殿下的身子,还是需要好好调养的。”
听着谢相爷的话语,皇后娘娘抬起头,她注视着谢相爷的举动,不由得想要上前说些什么,然后却让宁惠帝拦了下来。
谢相爷看着稳稳当当坐在龙椅上的太子殿下,他的目光转了回来,看向宁惠帝,视线扫过宁惠帝身旁站着的满眼忐忑的皇后娘娘,他长叹一声,道:“陛下,臣还未输。”
他面上的神情却还是平静淡然,轻描淡写般地道:“陛下,皇城之内,臣令人埋了不少的震天雷,只要”
谢相爷朝着殿外看了一眼,注意到天色已然暗了下来,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只要在戌时之前,臣没能发出信号,那这满宫的震天雷便就都要炸了。”
听着谢相爷这话,皇后娘娘心头一惊,她的眼神中盛满了不可思议,只觉得寒气入骨,颤抖着声音道:“父亲,女儿与秉德都还在这宫中,您”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谢相爷面上挂着浅淡的笑,可是出口的话语却很是冰冷。皇后娘娘面上的神情甚是惨淡,久久不曾再言语。
听得出谢相爷这话语里的决绝之意,高公公眉心一跳,似乎是想不到谢相爷竟然会有这么一手,若是照着谢相爷这话,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了。如今,却不知道那一位危难时刻进宫勤王的驸马爷,是否有什么奇招能够力挽狂澜了?
这般想着,高公公的目光不由得落到后方的楚延琛身上。
此时的楚延琛,他却是在注视着龙椅上的太子殿下。自从他们入殿之后,太子殿下似乎就未曾出过声。坐在上首的太子殿下,微微垂眸,面色呈现出的是一片青白色,坐在那儿的姿态略微僵硬,楚延琛久病成医,便是不用把脉,也能感觉得出来,太子殿下的情况不大好。
如今的安静,或许不是太子殿下的妥协,而是无力说什么。
楚延琛稍作琢磨,他往前走了一步,开口道:“相爷。”
谢相爷仿佛是才看到楚延琛一般,他的视线落到楚延琛的身上,对于楚延琛这个人,他的感觉是很复杂的。若是这人是他们谢家的儿郎,那么他当是欣慰的,可这是楚家人
他呵呵一笑,随口道:“是驸马爷啊,倒是想不到驸马爷来得如此快。我还以为驸马爷会再等等,等到”
“等到鱼死网破。”
便是到了这个时候,谢相爷这话语里的机锋,却还是带着对楚家的敌意。
楚延琛并不在意谢相爷的话语,他上前一步,躬身一礼,道:“相爷的步步为营,确实是精妙。只可惜,美人膝英雄冢。我曾听闻相爷与夫人,曾有一段缠绵悱恻的过往,便是到了如今,也是难得的伉俪情深”
听到楚延琛提及谢老夫人,谢相爷的面色微沉,他眸中的神情透出一抹意味不明。
“我本以为,那不过是些许才子佳人的传闻罢了,现下才知道,那原来不是流言蜚语,而是刻骨铭心。”楚延琛柔声接着道,“谢家人中,相爷特地寻了人,秘密将老夫人送出皇城,便是担心行事失败后,牵连谢家,累及老夫人”
“只是,老夫人同相爷也是夫妻情深。”楚延琛说道这里,话便停了下来,轻轻地拍了下手,却见殿外忽而间有脚步声行来。
脚步声并不重,谢相爷听闻这声音,心头一沉,面上的神情全然褪去了先前的淡然,他的视线落向殿外的身影。
人影未及,谢相爷眼中的怒火便就涌了上来,只是他素来沉得住气,这怒意一闪而逝,随后便就对着楚延琛,冷声道:“驸马爷,你这是何意?”
“只是送老夫人来见一见相爷罢了,希望相爷能够怜惜老夫人,也怜惜怜惜皇后娘娘还有太子殿下。”楚延琛静静地回了一句。
大抵谁也想不到谢相爷竟然会是一个情种。而谢相爷也想不到自家夫人竟会让楚延琛半途拦了下来。
谢老夫人是在重九的搀扶,或者说是挟持之下走入大殿的。她扫过大殿内的情景,注意到自己闺女那含着泪水的视线,也注意到坐在上首垂眸不语的太子,最后的目光是落在了与自己恩爱多年的丈夫身上。
“阿昭,”谢相爷凝视着自家夫人,语气略微放柔,“可是吓到了?”
谢老夫人看着恩爱多年的丈夫,她与谢相爷的过往,确实是如传闻中的那般缠绵悱恻,甚至更加的戏剧,才子佳人,英雄救美,生死相依他们都经历过,正是轰轰烈烈过,他们之间并不如其他世家夫妻那般同床异梦。
这么多年来,无论谢相爷做什么决定,她都是站在他身边的,到了现下,亦然。
“老爷,还是我拖累你了。”谢老夫人轻轻喘了一口气,眼眶微红,眼中水色涌动。
谢相爷看着架在老夫人脖颈处的刀锋,眉头拧起,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阿昭多虑了,成王败寇而已。要说拖累,那也是我拖累阿昭了。”
谢老夫人抬眸看向皇后娘娘,接着道:“玉莹,你莫要怪你父亲。”
“娘”皇后娘娘似乎想不到自己的母亲到了此时此刻竟是如此言语,她张了张口,只是喊了一声娘,接下来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谢老夫人微微低头,泪水滑落,她伸手拭去,面上勉强挤出一抹笑颜,道:“老爷,幼微没了。”
这一句话仿若是一块巨石,将场中某些人的心绪搅乱。谢相爷的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之色,而后是一层浅浅的哀伤涌起,他分明是派了人去将次女并外孙以及外孙女接回的,怎么会
第163章 落幕
谢老夫人面上的笑意很是苦涩,只是眼底却始终不见半分对谢相爷的责怪,便是那一句‘幼微没了’也不似怪罪,好似只是告知一声罢了。
倒是皇后娘娘听闻此言,身形一震,她睁大了双眼,定定地看着谢老夫人,颤声道:“娘,你说什么?小妹怎么了?”
谢老夫人的目光转向皇后娘娘,她的眼圈是红的,平日的优雅大方在此刻略显得狼狈,她扯了扯唇角,哽咽着道:“玉莹,幼微一家都没了。”
殿内一阵死寂,皇后娘娘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她眼角的泪珠滑落,跌碎在冰冷的地上,似乎是没有听清一般,她看着谢老夫人好一会儿,浑身颤抖着道:“娘,你说幼微、一家子,都没了?”
她说得艰难,一字一句,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谢老夫人垂下眼眸,她并未再应话,谢家二小姐,那也是她的女儿,如今是晚年丧女,她又怎么会不悲痛?
皇后娘娘仿佛是反应过来了,她转头看向谢相爷,冷声道:“幼微,是你杀的?”
这时候,她甚至连一声‘父亲’都不愿再称呼了。
谢相爷并未回答皇后娘娘的质询,他的目光落在谢老夫人身上,由谢老夫人带来的消息令他一时间有些失神。
“不,”谢老夫人的视线同谢相爷对上,她轻声地解释道,“你的父亲不是这样的人。”
皇后娘娘呵呵一笑,她泪眼婆娑地看着谢老夫人,哑声道:“不是?若不是,那如今站在龙椅旁挟持秉德的人是谁?若不是,他又怎么会在这宫中布下震天雷?若不是,他又怎么会利用我宫中的人来毒杀我的丈夫”
她仿佛是心里堆了无数的委屈,泪水簌簌落下:“自小到大,便是如此,娘亲永远都是站在父亲那一头,无论父亲是对还是错,我们永远都是排在父亲之后,无论何事,娘亲都不希望让父亲为难,便是到了如今娘亲,也还是如此地偏颇父亲。”
“既然如此,当年,娘亲为何要生下我们呢?”
皇后娘娘话语里的埋怨与怒意似乎已经藏了许多年,直到今日,或许是幼妹的亡故,也或许是突然而来的宫变,刺激着皇后娘娘将藏在心底的怨愤吐露出来。
这一句问话,没有人回答。
谢老夫人听着皇后娘娘的问话,她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歉意与愧疚,而后对上谢相爷的视线,她低声道:“老爷,阿昭不想为难你。”
她的唇边绽开一抹浅淡的笑,眼中始终是带着柔和的光芒,只是这一句话堪堪落下,谢相爷的眼中陡然闪出一抹惊慌。
楚延琛一直看着谢相爷,在看到谢相眼中透出的难得的惶然时,他心头一跳,疾声道:“收剑!”
重九对于楚延琛的命令素来是第一时间听从的,然而这一次他收剑的速度却比不上一名老妇人撞上来的速度。由此可见,对方赴死的决心是有多么坚决。
利刃切入脖颈,血花溅落在地上。谢老夫人徐徐倒了下去,这一瞬间的变化惊得殿内的众人不由得呆滞在一旁。
谢相爷沉默地自上首走下来,面上的神情倒还算镇定,一步一步地走进,他行至谢老夫人倒下的地方,重九此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手中染血的长剑几乎要握不住。看着沉默走至眼前的谢相爷,重九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三步。
楚延琛当即朝前走了两步,不着痕迹地将重九挡在身后。谢相爷蹲下来,他动作轻柔地将双眼紧闭的谢老夫人揽进怀里,颈边涌出的血水将他们身上的衣裳染红,谢相爷的手在颤抖着,他轻抚过谢夫人的面颊,大抵是太过突然的哀伤情绪涌了上来,竟是一时间整个人都木讷了。
手中触及的肌肤尚还带着温度,可是怀中的人却已然没了气息。
“娘!”皇后娘娘嘶声喊道。
她踉跄着脚步扑到谢老夫人的身边,粘稠的血液顺着衣裳滴落下来,看起来异常刺眼。皇后娘娘颤抖着手握住娘亲垂下的手,呜咽声在大殿内响起。
谢相爷愣愣地看着怀中的夫人,好一会儿,他轻笑一声,抬眸看向皇后娘娘道:“你娘亲素来不喜欢为难我,也就这一回,为了你们呐”
皇后娘娘并不明白谢相爷的话,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谢相爷,颤声道:“父亲,你”
谢相爷低下头看着夫人,他伸手拂开她面上的碎发,眼中的神情很是柔和,低声道:“陛下,臣只有一个要求。”
宁惠帝听到谢相爷的话,他知道这是妥协,宁惠帝倒是并未有丝毫的怒意,平静地道:“你要什么?”
“谢氏一族,可以贬责,可以流放,可以不入朝,但是不能死。”谢相爷一字一句地说道。
宁惠帝的眉头拧了起来,他知道谢相这话的意思,只是谋逆之罪不死人,如何能够安抚人心
谢相爷似乎察觉到了宁惠帝的想法,他轻笑一声,定定地看向宁惠帝,沉声道:“谋逆之最,罪在老臣一人,只诛首恶,更能彰显皇室胸怀。况且,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以及公主殿下,皆与谢家息息相关。”
他的眼眸垂下,将目光落在仿佛是睡着了的妻子面上,轻声道:“陛下,如今臣并不是在恳求您,而是同你做一笔交易。”
谢相爷的话轻飘飘的,并无半分威胁的语调,但是这字字句句却都是令人战栗的胁迫感。
宁惠帝眼神闪烁,轻叹一声,低声道:“朕,自有分寸。谢卿放心。”
及至到了此刻,宁惠帝也未曾松口,但是谢相爷却知道宁惠帝已然是动摇了念头,也对,宁惠帝最初的想法,应当也不是想要将谢氏一族夷灭干净,毕竟太子和皇后的颜面还是需要的。
谢相爷转头看向紧随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死士们,他打了个手势,一道脆响在殿内响起,而后便就听得殿外一道耀眼的烟火朝天而起。
“这一切,还是如了陛下的愿。”谢相爷呵呵一笑,也不再看皇后娘娘,只是安安静静地抱着谢夫人的遗体,跪坐在冰冷的地上。
“朱海,将人都押下。”宁惠帝转而看向站在一旁的楚延琛,道,“楚卿,谢相谋逆一案,便就交由你去彻查。”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也由不得楚延琛推却,他沉声应了一句:“是。”
只是大殿内,若是有人注意,便会发现少了一个人,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谢老夫人的死所吸引的时候,楚延琛便就悄无声息地给重九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下去。
纵然谢老夫人是自刎而亡,但是毕竟是死在重九的剑下,且谢老夫人无论如何都还是皇后娘娘的母亲,保不准稍后便会迁怒下来。
“太子殿下!”一声惊呼自大殿内响起。
站在太子身边的小内侍伸手扶着骤然倒下的太子殿下,大声疾呼着,殿内众人的目光不由地看过去,只见太子殿下无声无息地自椅子上滑倒下来。
“秉德!”
“殿下!”
血腥而又突然的兵变叛乱在黎明到来之际,便就彻底被平定了。昔日最为荣耀的谢氏一族,顿时间便就倒台入狱。而这一场叛乱,却也令宁朝损失惨重,护卫京都的禁卫军损失过半。而最得宁惠帝信任的金吾卫更是全军覆没,京中的世家大族,王家满门缟素,至于其他的世家,大抵除了楚家,多少都有折损。倒是朝中重臣,因为时间上来不及,并且尚未到达早朝时间,多数人留在家中,故而并未有太多损伤。
然而当时在皇宫中的内侍与宫娥们,却是无辜牵累死了大半。一时间,审理谋逆之案,安抚人心,填补空缺,都是迫在眉睫。加上太子殿下病重,皇后娘娘悲痛过度无力支撑,宁惠帝便不得不拖着病体处理这些宫内朝上的繁杂事务。
“驸马爷,陛下有请。”高公公躬身对着楚延琛一礼,而后沉声道了一句。
楚延琛沉默地随着高公公朝书房内行去。
稍作整理的书房显得亮堂干净,只是空气里还是飘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昭示着这座宫宇先前所发生的一切。
“臣,见过陛下。”楚延琛入了书房,便就对着宁惠帝恭敬地行了一礼。
宁惠帝的目光落在楚延琛身上,眼中的神情很是复杂,他怎么都想不到谢家竟然会反得如此突然,或者说是他错算了一着,这才让事态发展成如今这般模样。而楚家
宁惠帝眼中的寒意越发凝重,许久,他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挥了挥手,道:“坐着吧。”
他定定地看着楚延琛,仿佛是在思量着什么,忽然间,他缓缓一笑,道:“怀瑾,这一段日子怕是要辛苦你了。”
“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职责。”楚延琛并未多言,他的回答似乎有些过于一板一眼了。
宁惠帝端起桌边的茶杯,抿了一口,随后接着道:“谢家一案,怀瑾可有什么想法?”
听闻宁惠帝此言,楚延琛心头一紧,他站起来,躬身一礼,道:“回陛下,臣定会秉公办理的。”
宁惠帝摆了摆手,他站起身来,眼眸朝着书房外看去,看着外边阳光明媚,给人一种莫名温暖的感觉,可是他吐出的话语,却是携带着一丝寒气:“毕竟是世家大族,若是枭首,着实难看了点。”
楚延琛面上神情不变,心中思绪纷纷,对于宁惠帝这莫名的一句话,他不必多问,便也就明白,宁惠帝对这谢家嫡系一脉怕是不会放过的了。
“陛下,小谢大人尚未回京,是否”楚延琛看了一眼宁惠帝,试探地问道。
宁惠帝朝着窗子处走去,阳光透出窗子照进来,笼在他身上,带来了些许暖意,宁惠帝鬓角处多了不少的白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冰冷的色泽。
他长叹一声,道:“那就等他回京”
宁惠帝的话还未说完,便就见着高公公匆忙入了书房,对着宁惠帝躬身一礼,而后上前,在宁惠帝的身边耳语数句,宁惠帝面上的神色瞬间变得难看,只是一瞬,他便就又恢复正常。
他的目光扫向楚延琛,疲惫地道:“怀瑾,且先审理谢氏谋反一案,尽快结案。”
“是。”
“去吧。”
楚延琛躬身一礼,退出书房。或许是宫中死了大量的内侍和宫娥,长廊上偶尔有内侍匆匆来往,却不若往日里那般热闹。
楚延琛行过数步,在拐角处停下,一阵压抑的闷咳声自掩着的唇间吐出,在空荡荡的回廊上响荡,他扶着墙稳了稳脑中的晕眩,后背沁出的汗渍经风一吹,便是冰冷一片。
在书房里的时候,他敏锐地感觉到,有一瞬间,宁惠帝对他是动了杀念的。这些日子,他睡得少,吃得也少,到了此时,那靠着打量的药物压制的痼疾似乎瞬间爆发了出来,绵延的咳嗽一时间停不下来,他微微佝偻身躯,不过一会儿,口腔内便充斥着铁锈儿的腥甜味。
“楚大人!”
第164章 得知
一道清朗的男子声音自身后传来。这道声音里带着些许关切与担忧,听着极为熟悉。
楚延琛勉强压下内腑间的隐痛,伸手不着痕迹地拭去唇边的血渍,抬起头来看向来人。见到来人的那一刻,他戒备的心神略微松懈,沙哑的嗓子道:“吴大人。”
吴江疾步走上前来,看着楚延琛不甚好看的面色,眉头一皱,躬身一礼道:“楚大人,我看你身子似有不适,若是现下得空,随下官去太医院诊诊脉。”
楚延琛略微沉默,他本是想要拒绝的,只是拒绝的话尚未出口,突然身形一扯,便就觉得手腕处一阵温热,是吴江干脆地出手拉着楚延琛的手腕,不由分说地‘请’人前去太医院。
楚延琛倒也不挣扎,或者应该说是他也没什么力气挣扎,顺着吴江的力道安静地前往太医院,宫中的叛乱看看平定,最为繁忙的不是禁卫,更不是百官,而是忙着救人的太医。
吴江知道楚延琛身份不一般,特地选了幽静的小道拐入内堂。看着楚延琛坐下,他伸手搭在楚延琛的手腕上,指尖下的脉息令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收了手,一脸严肃地盯着楚延琛。
楚延琛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是清楚的,这段日子确实较之过往更加糟糕些,只是对于他来说,倒还是撑得住的。
“你这是不想活了?”吴江语气不佳地说道,“才多久时间,身子就差成这样?你家那一位神医若是医术不佳,你就在我这儿治!”
楚延琛随手脱开吴江搭脉的手,他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给吴江倒了一杯水,道:“等这阵子的事儿忙完了,我会好好休养的。”
吴江面色不善地看着楚延琛,他举起茶杯喝了一口,很快便就放下水杯,拦住楚延琛要喝水的动作,他将楚延琛手中的水杯取走,径直倒走里边的茶水,开口道:“隔夜茶,冷了,别喝。”
“我给你换一壶。”说着,吴江就站起身来,将桌上的水壶拎走。
楚延琛看着吴江的动作,他笑着摇摇头,伸手揉了揉额角,冰冷的手触在额上,脑中的晕眩却是越发浓郁,他闭着眼,靠着椅子坐着,轻声道:“不必费事,我坐一会儿就走。”
吴江拎着水壶走过来,又给楚延琛倒了一杯热水,而后取了药包出来,打开药包,呈现出里边整齐的一排银针,开口道:“等等,我给你扎个针。”
楚延琛睁开眼,看了一眼摆在眼前的银针,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将桌上的水杯捧起来,小口抿了一口,温热的水入了喉,给他带来些许温暖。
“不用了。你也知道的,现下这个时候,我的行踪本就是一堆人盯着,尤其是宫中,陛下可是看着呢。你今儿这般把我带来,不妥。”楚延琛捧着水杯,汲取着杯子的温度,他微微垂下眼眸,轻声说道。
其实,他是应该拒绝的。只是刚刚他确实太累了,这才任由吴江带着他入太医院,歇了这么一会儿,倒是觉得缓过劲儿了,也该离开了。
萍水相逢,不该多做耽搁。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吴江,都不是一件好事。
吴江听出楚延琛话里的意思,他瞥了瞥嘴,不以为意地站起身来,扯了扯楚延琛的衣裳,开口道:“要么你自己动手宽衣,要么就我扒了你的衣裳。你自己选。”
楚延琛察觉到吴江这语气中的倔强与不满,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便就自己动手,将身上的外衣褪下,单薄的单衣在太医院里感觉到些许的凉意,楚延琛抬起头,看着吴江道:“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痼疾嘛,你知道的,大抵是最近太累了点唔”
他的话语尚未说完,在吴江落针的时候,一道尖锐的痛楚自后心处传来,猝不及防之下令他不由得闷哼出声。
听着楚延琛这低低的闷哼声,吴江落针的动作稍稍一顿,但很快便就继续动手。他低着头,解释道:“你体内的寒毒凝结,若不会是现下早就入了夏,你的情况怕是更糟糕。你就是太能忍,这些天,应当是寒邪入骨,疼你或许察觉不到多少,但这不是什么好事,是气血凝结淤堵,所以你才察觉不到痛,换句话来说,就是痛到麻木了。”
手中的银针落得很快,只是到了最后,便就缓了下来,等到仅仅剩下最后两针的时候,吴江干脆就停了下来,他安静地凝视着楚延琛,注意到楚延琛面上的神色由苍白转为青白,而后变成了灰白,便是唇色也是一片惨淡的浅灰色,他才急速连下两针,银针入体,楚延琛的额上沁出冷汗。
吴江瞥了一眼楚延琛,低声道:“这一口血,是要吐出来的。”
话语落下,便就见着一道血花在地上绽开,楚延琛的唇边沾染着些许血迹,闷闷的咳嗽声随之而出,吴江看着楚延琛吐出这一口暗红色的血,他面上眉头稍稍一拧,随后慢慢地将银针收起。
将最后一根银针收起来以后,他又伸手搭了把楚延琛的腕脉,手腕上冰冷的触觉,令他紧皱的眉头更是拧紧了些许,他将楚延琛脱下的外衣给人搭上,又将热水推了过去,在楚延琛整理衣裳的时候,他回身寻了一瓶药出来,也不与楚延琛多言,便就打开瓶盖,倒了两枚出来,丢进水杯中。
雪白的药丸遇水即化,而那水杯中的水便就成了乳白色,散发着些许清甜的气息,仿若是凝脂般的色泽,给人一种诱人的感觉。
“呐,先喝了。”吴江抬眸对着楚延琛道。
他的目光落在楚延琛的面上,看着对方原先的灰白色逐渐转为气色不甚好看的霜白,心头的忧虑稍稍缓解,将手中的药瓶递了过去,对着楚延琛叮嘱道:“这药你且先用着,用热水送服就可以。这段时间先用吧,一日两枚,用完了你再来找我拿。与你家神医的药不会冲突的。”
“如今尚能有效,说明情况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吴江平静地道:“我知道你如今忙着很,但你多少还是注意点,你这情况,不是歇一歇就能缓过来的。”
“那一位的情况,也很糟糕,只怕也就这一两天了。”吴江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楚延琛的眉眼微微一凝,他知道吴江说的‘那一位’是指太子殿下,之前在大殿上,他便注意到太子的情况不大好,他本就是久病之人,对于观病情况,多少还是懂的。太子殿下当时的面色呈现的是衰败之相,也就是所谓的死者气相。
一旦出现这般神色,便就说明一个人活不长久了。
及至后来太子殿下无声无息地晕倒的时候,楚延琛便就确定了这一位寄以厚望的储君只怕是没时间了。而宁惠帝应是要苦恼了,但是这个消息却不能透露出来,至少不能在刚刚遭遇了一场叛乱的这个时候透出来。
吴江同他透出这么一个消息,是冒着风险的,要知道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这个皇宫之中。
楚延琛叹了一口气,担忧地道:“这一道消息,你不必冒险告知我。我猜得”
吴江看了一眼楚延琛,他忽而截断楚延琛的话语,压低声音,出口的话语似乎是含在喉咙里,模糊地道:“龙椅上的那位,是真的中毒了。”
听到这一句话,楚延琛面上的神情一肃,他抿了抿双唇,眼中透出一抹犹疑,随后便就轻微地回道:“当真?”
这一场局结束,他一直以为宁惠帝是为了将谢家彻底铲除,以为宁惠帝是做了一场以假乱真的局,可是怎么都想不到宁惠帝竟然是真的中毒了。
无怪乎当时宁惠帝的气息那般不稳,他还以为宁惠帝是为了示敌以弱,为了让谢相爷放松警惕,并且让谢相爷自投罗网的,现下看来,是失手了。
只是不知道这毒对宁惠帝的影响到底是什么。
吴江看了他一眼,便就猜到楚延琛心头在想什么,他握紧双手,双眼微微飘移,扫视了四周一圈,而后轻飘飘的声音传入楚延琛的耳中。
“这毒,伤及根本。”吴江便也就只能探知到这么多了,这还是他的医术极高,从那药味中揣测出来的。替宁惠帝诊病的人并不是他,熬药的人也不是他,他只是嗅觉好,恰好在这宫中乱成一片的时候,去了一趟内殿,嗅了这么一鼻子。
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么一鼻子,竟然能够让他辨别出宁惠帝的情况不是很好。
听着吴江的话,楚延琛面上的神情一片冷凝,他的眼中满是沉思,似乎是在琢磨着什么,好一会儿,他忽然放下手中的水杯,站起身来。
“这事儿,你不必多搅和。虽然叛乱已定,但是这才是乱局的开始,你不要凑过去,踏踏实实地做你的小太医便好。”楚延琛盯着吴江的双眸,一脸严肃地叮嘱着。
吴江知道楚延琛这是在关心他,他点点头,回道:“明白,我人微言轻,还能搅和什么?”
楚延琛摇摇头,对着吴江继续道:“不要再靠近内殿以及太子的寝殿,知道吗?我怕宫中要有大变故了。一旦太子殿下薨逝”
这一句‘薨逝’,他说得很轻微,仿佛是嚼在口齿间,若不仔细听,几乎都听不到。
“从今日起,”楚延琛双眸微微眯起,他对着吴江摆摆手,道,“你不要再寻我,也不要与我有任何交集。”
“嗯?”吴江不由得一怔,似乎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楚延琛迈步往外走,他的声音清冷冷地落在屋子里。
“这天,要变了。”
吴江看着楚延琛离开的背影,他倒是明白自己这一位挚友对自己的呵护之情,叹了一口气道:“变不变天的,我不知道,但是你若是再熬下去,只怕最先扛不住的是你的身子了。”
他的眼中蓄满了担忧,然而却是无能为力。作为医者,最为无奈的便是如今这般境况,他几乎是一步步看看楚延琛往绝境中走去。然而他却半分举措都使不得,因为楚延琛身上背负的永远不是他自己一条命,而是楚家以及相信楚家站在楚家这一队中的无数人命。
“哎”
幽幽的叹息声在屋子里飘荡开来。
楚延琛一脸平静地走在出宫的路上,面色虽然苍白,可是却不若先前的死气沉沉,便是脚步也少了些许的凝重。然而眉宇间的凝重却还是给人一种莫名的愁绪。
若是太子殿下熬不住,不,应该说是太子殿下的死是必然的了,那么宁惠帝留下的子嗣能够登上宝座的,便就只有赵清婉了。
而如今,赵清婉身怀六甲,宁惠帝的心思应当是在那一个未出生的孩子身上。那么,现下最重要的事,便是拖过去,只要赵清婉尚未回京,一切都好掌控。
至于宁惠帝的身子楚延琛的心头一沉,宁惠帝到底还能活多久?他需要尽快做出一个决断。或许
一道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出了皇宫。
重九迅速迎了上来,他扫了一眼楚延琛的面容,察觉到楚延琛面上的神情虽然苍白,可是气息却稳了不少,他心头的担忧略微落地,而后对着楚延琛躬身一礼,道:“公子。”
看到恭候在一旁的重九,楚延琛眼中眸光微微闪烁,开口道:“我不是让你这一段时间暂且出京,去庄子上吗?”
当时谢老夫人的死,虽说并不是重九下的手,但确实是死在重九的剑下,如今这宫中,都在忙着处理乱局后的事儿,一时间是没能同重九秋后算账。
那谢老夫人无论怎么说,都是皇后娘娘的娘亲,等到皇后娘娘从悲痛中缓过来,只怕便就会想到重九了,届时,总是不大好收场的。
故而,楚延琛便就让重九先出京,人不在京中,他总有办法糊弄过去的。
重九拱手一礼,低声道:“公子现下人手不足,属下应当在公子身边的。”
楚延琛看了一眼重九,看着重九那倔强的姿态,他叹了一口气,此刻他尚还有事需要处理,便也就不同重九多做争执,等回到府中以后再说。刚刚从吴江那儿得来的消息,令他思绪纷乱,他的心底空落落地浮起一丝莫名的不安。
“罢了,先同我去一趟诏狱。”
楚延琛要去见的是入了诏狱的谢相爷,这叛乱一案,如今是落定了,但是尚需要谢相爷的一份认罪书,至于谢氏一族到底会落得何种境地,如今怕是不好说了。
诏狱同其他的刑房不同,这里更加阴森,倒也没有什么鲜血淋漓的情景,只是这幽暗的屋子,给人的气息便是阴寒,看不到什么活力。
诏狱里收拾得还算干净,空气里散发着些许冷冷的气息,分明此时是夏日,却没有半分夏日的热度,走得近了,便就能嗅到一丝极为轻微的腐朽的气息,仿佛是埋葬了什么生机。
楚延琛独自一人走了进去,他走过一间间的屋子,那牢房里还关押着些许犯人,可是那些犯人却没有半分的动静,他们或坐或躺,很安静,似乎是在等死一般。不,应该说确实是在等死。
他走至最里边的一间牢房,便就看到端坐在椅子上的谢相爷,便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的身姿依然是带着世家风骨,作为阶下囚,坐在这略微阴暗的牢房里,却仿若是坐在风雅的雅间品茗候客。
谢相爷注意到楚延琛的到来,他转过头来,笑着对着楚延琛道:“楚大人来了呀。”
“请,坐。”他挥了挥手,示意楚延琛坐下。
楚延琛并未讶异,他顺着谢相爷的意思坐了下来,看着空荡荡的桌面,他轻叹一声,道:“诏狱不比其他地方,茶水茶杯这等东西都放置不得。”
谢相爷笑了笑,并不在意地摆摆手道:“这倒是不用了。规矩,我都懂得的。”
他看着楚延琛略微苍白的面色,面上的神情略微关切,温声道:“楚大人这气色不佳,倒是需要多多休息,多多保重身子。”
此时的谢相爷倒是不若往日里的老谋深算,仿若是一名慈善的长辈,对晚辈关怀备至。
楚延琛看了一眼谢相爷,谢相爷的眉眼间满是沧桑以及疲惫,眼中的哀伤并未褪去,而是隐匿了下去,并未询问过楚延琛任何一句关于谢家如今的情况。
见着谢相爷如今这般动静,楚延琛心头微动,他轻笑一声,道:“多谢相爷关心,等忙完这一阵,我会好好休养的。”
谢相爷呵呵笑出声,他的双眼微微眯起来,对着楚延琛摇头道:“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相爷了,若是不嫌弃,楚大人便唤我一声外祖吧。”
他面上的笑容淡淡的,却带着些许说不出的遗憾与哀恸。
楚延琛的目光落在谢相爷的身上,对于他如今说出的这话,似乎是有些疑惑,但是却又很快释然。也是,赵清婉唤谢相爷一声外祖,他作为赵清婉的丈夫,依着情理辈分,喊这么一句也是应当的。
“是,外祖。外祖喊我怀瑾便是了。”
谢相爷笑着点了点头,他的目光随后转向牢房上方唯一的一扇窗子,平静地道:“我跟随陛下很久了,陛下是一个明君。一个富有雄才伟略的帝王,作为帝王,他无疑是极为合适的。我很早便就看出来了,玉莹嫁给陛下”
他的话说到这里,忽然就停了下来,似乎是在回想什么。
楚延琛看了一眼谢相爷,他轻声接上话道:“所以,外祖早早就选定了陛下,将皇后娘娘嫁予陛下,并在当年的夺嫡中,选择站在了陛下的身边。”
谢相爷摇摇头,他叹了一声道:“没有,我当时并未选择陛下,是玉莹喜欢陛下,她想要嫁给陛下。我只是想着,陛下日后若是一个闲散王爷,玉莹嫁给他也还不错,谢家拿捏得住人,总不会让玉莹受了委屈。”
“而且,陛下虽然不得宠,但也是一名皇子,身份上倒也不算太差。玉莹是我的第一个闺女儿,我也不想拂了她的意思,所以也就同意了这一门亲事。然而谁也想不到,那个不得宠的皇子竟然会成为这最后的胜利者,更想不到陛下的心思与手段,不若往日里看到的那般无害。”
听着谢相爷的娓娓道来,楚延琛的眼中闪过一抹狐疑之色,若是真如谢相爷所言的这般,对于皇后娘娘,谢相爷的一腔呵护之心,怎么到了最后就变了呢?他与赵清婉的婚事如何成就的,这不是一心疼爱皇后娘娘的父亲能够做出来的事?
对于楚延琛这怀疑的神色,谢相爷缓缓一笑,他的视线同楚延琛对上,而后道:“怀瑾,如今你也是楚家的家主,想来也懂得何为世家主的责任。”
“在这个位置上,要考虑的事太多了,若玉莹只是一个王妃,很多事是不一样的,可是她是皇后,她所出的一双儿女,更是最富权势的嫡长子嫡长女。”
楚延琛知道谢相爷的意思,他沉默地垂下眼眸,良久,开口道:“不知,外祖可否后悔过?若是当时让小谢大人娶了公主殿下”
“不后悔。”谢相爷坦然地回道。
他面上的神情露出一抹坚定与傲然,唇边的笑意稍稍敛去,又重复了一遍道:“不后悔。既行之,何悔之?”
谢相爷盯着楚延琛的眼睛,字句清晰地道:“我唯一后悔的事,便是没有及早除了你。”
半晌,楚延琛笑了出来,他看得出谢相爷眼中的认真以及话语里的杀意,这一位身陷囹囵的老者,是真的想要杀了他的。
“我何德何能,能够让外祖如此惦记?”
谢相爷缓缓叹息道:“你太聪明了,若是生在谢家,我想谢家可再保百年延续。可是你是楚家人,如此聪慧的楚家子,对于谢家的威胁太大了。文卿同你相比,还是逊色不少。”
“便是如今这一局,我落得如此地步,谢家落得如此地步,想来怀瑾是功不可没的。”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在这冰冷的诏狱之间,谢相爷深思过之后,便就反应了过来,这也让他对自己当初未能狠下杀心除去楚延琛而感到后悔。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楚延琛低低地回了一句。
谢相爷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走神,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又开口问道:“我要当曾外祖了。”
他这一句话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也就是说对于公主殿下身怀有孕的事,谢相爷早就知道了。
“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公主殿下诞下麟儿?”
楚延琛并未回答,他似乎是在斟酌什么,随后轻声道:“外祖”
“秉德要死了吧?”谢相爷突然打断楚延琛的话,突兀地道了这么一句话。
听着这句话,楚延琛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谢相爷,他有一种预感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怕是极为重要的,也是让人为难的。
这诏狱之中,看着似乎无人知晓,但是谁也说不清是不是隔墙有耳,故而楚延琛半分涉及储君的话语都未曾吐露。
谢相爷也不在意楚延琛的不回答,他本就是朝政上的老狐狸,怎么会不知道楚延琛的顾虑,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陛下,首先是一名帝王,然后才是一名父亲。”
“公主殿下的消息,你有多久没有得到了?”
“你可知道,杨熙为何会是陛下最为器重的心腹?”
“楚家和谢家的争斗,你这一次是赢了,可是赢了就是最大的败局。”
“怀瑾,你知道吗?陛下,他真的是一个非常适合当帝王的人。而为帝者,岂会是温情的?”
“今日,这一遭认罪书,我且不必写下,此时所写的,应当不是他所想要的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给你的”
出了诏狱的大门,谢相爷最后的声声句句都落在楚延琛的心头上,那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安一点点地浸漫出来,他的心口闷闷的,却也不知道是痼疾的原因,还是谢相爷的那一番话。
只是上了马车后,楚延琛尚未来得及喘一口气,便就见着重九行色匆匆地入了马车,动作间略微失了礼数,语气里透出一抹慌张,道:“公子,江南道出事了。”
听着重九的这一句话,楚延琛心头一沉,那一丝的不安陡然浮荡起来,而后扩散至浑身,他的双眸定定地看着重九,哑声道:“什么情况?”
重九低着头,他的眼眸略微发红,将手中的消息条陈递送过去,开口道:“咱们留在公主殿下身边的人都死了,殿下如今失踪了,而瑶六,生死不明。”
第165章 错过
楚延琛伸手接过条陈,听着重九的话,他有一瞬间的晕眩,耳中一片嗡鸣声,他几乎是听不清重九刚刚说的话,总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沉默地握紧手,良久,才打开手中的条陈,白纸黑字,他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怎么都看不清。
楚延琛低头看着上头的消息,心头一阵刺痛,喉头一甜,一股殷红呛咳了出来,将那份消息条陈染红。
“公子!”重九急声喊了一句。
“咳咳,不、不必惊慌,”楚延琛将口中残留的半口血水咽下,从马车里的小几旁抽出一条帕子,低头拭去唇边的血渍,而后一点一点地慢慢擦净手中沾染着的血色,哑声道:“先回府。”
“把武先生和严先生都请来。”楚延琛闭着眼,靠在车壁,缓缓地道了一句。
多日来的不安在此刻落定,他先前也曾想过江南道可能会出事,可是当时他给赵清婉留了那么多人,便是江南道上的齐家也是自己的眼线,若是出了事,不说能不能阻止,但至少消息能够送得出来吧?
因此,这些时日,他收不到消息,只是以为无事告知,加上这段日子京都里的方方面面要思虑得太多了,他便放松了警惕。
一步错,便就步步错。
楚延琛只觉得心头闷闷的,同宁惠帝的交手,现下开启了,而他落于下风。谢相爷在狱中说的话,慢慢地浮上心头,赢了,便是最大的败局。
他苦笑了一下,他心中藏着一抹侥幸,那是对自己最后的安慰,宁惠帝是赵清婉的父亲,过往宁惠帝极为宠爱赵清婉,那一份宠爱若是真心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然而,朝政上的争斗,哪里掺杂得进温情。
为帝者,何来温情?
而此时尚带着些许温情的宁惠帝正安静地听着殿内的太医的低语。
“陛下,时间不多了”太医躬着身,低着头,半点不敢往宁惠帝的面上看去,刚刚经历了一场叛乱的宁惠帝,此刻要经历的将是丧子之痛。在殿内的太医们躬身屏息,不敢多言。
宁惠帝沉默地看着殿内安静躺在床榻上的太子,心头涌起一抹痛楚,那是作为父亲的哀恸。他挥了挥手,示意殿内的人退出去。
等到殿内的人都悄无声息地退下之后,宁惠帝慢慢地站起身来,满殿的药味飘荡着,昭示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宁惠帝走上前,床榻上躺着的太子已经醒转了过来,他吃力地撑着身子,想要对宁惠帝行礼。
宁惠帝伸手扶住太子,轻声道:“父子之间,不必这么多礼。”
他扶着太子倚靠在床栏上,等到太子惨白着脸,微微喘了一口气后,宁惠帝便就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坐下。
“君臣之间,礼不可废。”太子无力地轻声回道。
这一句话里,带着些许极其微弱的怨言。宁惠帝知道太子怨的是什么,他静静地看着太子,细细端详着近在眼前身形单薄的太子,眉眼间与他有些许肖似。这个孩子,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储君,这个庞大的王朝,本是要交到他的手上的,可是如今,却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太子感觉得到宁惠帝目光中的痛惜,他扯了扯唇角,低声道:“父皇,儿臣不孝。”
宁惠帝摇摇头,他温声道:“秉德,现在还有哪里不舒坦吗?”
虽然知道太子的情况很糟糕,或许是熬不了多久,但也不愿在明面上直白地说出来。
太子轻笑一声,他看着宁惠帝,认真地回道:“不了,多谢父皇关心。父皇的身子可还好?对了,母后呢?”
宁惠帝垂下眼,他叹了一口气,而后道:“朕无事,秉德不必担心。你母后倒是又病了,毕竟谢家”
宁惠帝的话没说完,但是太子明白,对于皇后娘娘来说,谢家如今出的事,确实是一个重大打击,况且皇后娘娘先前也才大病初愈,如今这般受了刺激,撑不住又病了也是正常的。
“父皇,儿臣的情况,请您暂且别告诉母后。”太子苦笑了下,继续道,“儿臣怕母后更加承受不了。”
“便是只有几日时间,也多瞒着几日吧。”太子徐徐道着。
宁惠帝面上带着温和的笑,轻声道:“放心,朕都明白。你也不要多想,好好休养,会没事的。”
“父皇,我不是三岁孩童了。”太子轻笑一声,无奈地回了一句。这般哄孩子的话,便就不用拿来哄他了。他自己的身子情况,又怎么会不懂呢?
他的视线转向殿内的窗外,窗外的光线并不甚亮堂,带着一种凄厉的惨淡感,鼻息间满是浓浓的药味,纵然没有喝药,却也觉得满口苦涩。
太子闭了闭眼,而后叹息道:“父皇,儿臣要死了。”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异样,说不清是害怕还是遗憾,或者还有愤怒,但最后都融成了平静。
宁惠帝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来。他定定地看着太子,眼中带着一丝哀伤,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道:“你还有什么想要做的?”
太子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睁开眼,面上一片肃然,清冷地道:“父皇,谢家……”
他忽而又停了下来,似乎是在斟酌应该怎么将接下来的话说出来。想了好一会儿,太子自嘲一笑,开口道:“父皇,谢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否看在过往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宁惠帝面上的神情很是微妙,他看着太子,随后低下头,沉声道:“秉德,你可知道这一次宫里宫外死了多少人?”
“放谢家一条生路,那又有谁能放那些死者一条生路呢?”
宁惠帝眉眼间透出一抹愠怒,他看着太子面上的恳切神色,话语里压抑着一丝怒意,似乎是对太子如今的懦弱感到气恼。
太子听着宁惠帝的反问,他本就苍白的面色一点点地变得更加惨白,扯了扯灰白的唇色,缓缓一笑,自我请罪道:“父皇息怒,是儿臣思虑不周。”
“只是,”太子的手掌紧紧攥着,他略微有些喘气,“谢家,我和母后毕竟出自咳咳咳咳咳”
话未说完,他便俯身咳嗽,剧烈的咳嗽声在殿内响起,太子瘦削的身子随之在颤抖着,宁惠帝心头一紧,他起身,轻轻地伸手替太子抚顺气息,只是在这咳喘声慢慢地平复下来的时候,淅淅沥沥的血水溅落在床榻边,落在了宁惠帝的衣摆处,殷红的色泽刺眼而又可怖。
“太医!”宁惠帝惊声对外喊道。
太子颤巍巍地伸手扯了扯宁惠帝的衣袖,他吃力地靠在床榻边,唇边沾染着血渍,与他苍白的面色呈现出鲜明的对比,闭了闭眼,略微哀求地道:“我记得,表哥并未参与,他远在江南道父皇,给谢家留一线生机千年世家,一夜覆灭,父皇,我,咳咳咳”
宁惠帝握着太子的手,看着太子呛咳出一口又一口的血水,及至太医涌进内殿,对着宁惠帝躬身一礼,而后为太子施救的时候,宁惠帝才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字:“好。”
殿内的太医在忙碌着,然而榻上的那一位年轻的储君的生命,却是一点点地在逝去。
宁惠帝迈步走出内殿,鼻息间挥之不去的是那若有似无的腥气,他的手上沾染着些许血迹,迈出殿门的时候,便就觉得凉风扑面,分明是暖和的夏日,可是却无端令他觉得发冷。
他不言不语地站在长廊口,看着清冷的宫宇,这一座熟悉而恢宏的宫殿,仿佛成了一座冷清清的坟墓,埋葬着无数的生命。
纵使他是万人之上的帝王,也有诸多的无奈。
“咳”宁惠帝低声咳嗽了一下,他的气色其实也不算好,高公公听得宁惠帝的咳嗽声,便就急步走上前,将手中带着的披风展开,给宁惠帝披上。
“陛下,这儿是风口,您身子还没康复,要多加注意。”高公公躬身,轻声道。
宁惠帝拢了拢披风,他往前走去,而后开口道:“高进,朕也没多久时间了,往后,你就跟在皎皎身边吧。”
高公公听得这话,他的面上没有出现任何的惊诧与惶恐,在稍作沉默之后,对着宁惠帝躬身一礼,道:“是,陛下放心。”
宁惠帝步履缓慢地朝前走,他面上一片漠然,看着天边飘荡的云朵,轻声问道:“皎皎,到哪里了?”
“回陛下,大抵也就是这一两天也就能到了。”
宁惠帝点了点头,眼中的冷漠在这时候略微缓和,显露出一抹的温情与暖意,低低地道:“把东西都收拾好,皎皎现在身子不一般,这么长途跋涉的,真是辛苦了。”
“是。”
一辆马车自山道上缓缓行来,车行得很稳,那车前的驾车的马夫可以看出赶车的功夫很了得。或许不仅仅是赶车的功夫,他本身就是一个练家子。
若是有人注意,便会发现这一辆行进的马车周围太过安静,仿佛是有人特地清理过了一般。
而车里坐着一名孕妇,在浅淡的光线下,可以看出这一名孕妇面容娇艳,略微清瘦,眉宇间透出些许慈爱与韵味,宛若一抹盛开的美艳牡丹,雍容华贵,璀璨夺目。
只是在她睁开眼双眼的那一刻,一抹锐利的锋芒从眼中显露出来,她沉默地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妙锦,轻声开口道:“咱们离京城也不远了。”
“是。”妙锦低着头,她的脸上并未露出丝毫的欢喜,反而在眼中有一抹不安一闪而逝。
赵清婉轻轻地伸手抚过圆滚滚的肚子,这个孩子很乖巧,似乎明白他们要赶路回京,这一路上,并未有任何大动静的闹腾。这般也好,她一路行来,着实是太过乏累,这一路上的安胎药是没少喝。
这孩子的性子,大抵是像他的父亲吧。
想到孩子的父亲,赵清婉的眉眼间闪过一抹浅浅的忧虑与思念,她同楚延琛分开不过数月,可是对她来说,却仿佛是很多年了。
她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开始,楚延琛已经浸透在她的心底,占据她的心神,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时无刻,总是会想到她的丈夫。
有些事,赵清婉一开始或许并没有察觉到,但是在随着杨熙一同踏上回京的路途时,她便察觉到不对劲了,但是那时候却已经是回不得头。
而后,她也注意到身边的随行人员有所变化,她未曾多问,不是她不想问,而是了解杨熙这个人,没有出现的人,只怕是凶多吉少。她便是问杨熙,只怕杨熙不会同她说实话,她想京中定然出了大事,她不希望她的丈夫与她的父亲兵戎相见,既然她已经在回京的路上,就也希望能够阻止一些不应该发生的事。
现下,离京城已经很近了。
“妙锦。”赵清婉突然开口喊了一声。
妙锦微微一愣,她抬头看了看赵清婉,轻声询问:“公主,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是小殿下闹腾了吗?还是乏了,想要歇一歇?”
赵清婉摇摇头,她的目光并未落在妙锦身上,只是幽然开口道:“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妙锦笑着回道:“回公主,自奴婢九岁到公主身边服侍,已经有八年了。”
“八年?”赵清婉似乎很是感慨,她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放置在面前的水杯,轻笑一声道,“时间过得真快,妙锦居然已经陪了我八年了。”
她的声音略微低沉,带着说不出的别扭。不过一会儿,她含笑的面容上骤然敛去了笑意,淡淡地道:“我记得,当初你来到我的身边,我便同你说过。我身边的人,最重要的是对我忠诚,以及坦诚。”
妙锦心头一惊,抬头瞄了一眼赵清婉,马车窗外有风吹入,带着些许凉意,马车好似经过了一段颠簸的道路,车内小几上的水壶稍稍跳动,妙锦急忙将水壶扶住,放置到了另一旁,免得这水壶倾倒磕碰到了赵清婉。
“出江南道的那一日,你又回去了一趟,自你回来开始,便就心神不宁,”赵清婉转过头来,双眼对上妙锦的眸子,“府中的人,并未随行。便是驸马留给我的瑶六,自启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同我说,是瑶六姑娘自行要留在江南道的府邸中的,可是,瑶六是个守礼的人,她便是要留在江南道,也当是会当面同我说一声,然而她没有来。”
“赶路太过急躁,我挂念着京中,便就病了一场,也就无力多想,很多事,你也未曾同我说。这一路行来,我让你递送出去给驸马的消息,你竟都瞒了下来,妙锦,你究竟是谁的人?”
妙锦低下头来,她的手指搅动在一起,双唇抿得发白,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怎么都不敢开口,眼圈发红,眼中的水光涌动,似有万千的言语与委屈藏在其间。
赵清婉见着妙锦这般姿态,她心头微沉,眉宇间闪过一抹不虞与烦躁,一路上,她并未开口询问,不是不关心,而是注意到妙锦似乎很是在惧怕什么,或许应当说是在惧怕某个人。
她想那人应当是杨熙。故而及至到了今日,即将入京城的时候,杨熙恰好离开,她才私下询问,可是此时此刻妙锦这般姿态,令她很是不安。
妙锦的性子,她是了解的,并非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却也不知道到底是被什么威胁,才会这般三缄其口。赵清婉伸手抚住妙锦的面颊,感受到掌心间的湿漉漉,妙锦抬起头来,面上满是泪痕。
“妙锦,不要怕,我是公主,你是我的人,没有人可以威胁你,可以伤害你,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对我说实话,我们要回京了,京中的一切,很复杂,我不能成为一名‘瞎子’,一名‘聋子’。现在,我没有其他的人可以依靠,任何的消息都被拦下了,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妙锦定定地看着赵清婉,看着赵清婉娇艳而又诚挚的面容,垂下眼眸,视线扫过赵清婉隆起的腹部,她轻轻地伸手拉住赵清婉的手,眼中的泪水盈盈而出。
“公主,奴婢不想瞒着您,可是您怀着小殿下,”她呜咽着,就是哭泣也是压抑着,似乎是怕车外的人听到,“大夫说,您这胎其实并不大好,小殿下如今的乖巧,不是不折腾,是没什么力气折腾。您受不得惊吓,也不能太过忧虑。若不然,母子皆危。”
赵清婉微微一愣,她伸手摸了摸隆起的腹部,掌心间偶尔会感觉到那轻微的胎动,她总以为是这孩子喜静,却没想到是没有什么力气闹腾。她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容,道:“大夫总是喜欢将事儿说得严重点,你也知道的,宫中的太医给贵人们看病总是有这般毛病。哪儿就到这般地步了,我素来身子康健,你家公主我是武艺高强,哪里就落得这么糟糕的地步了?”
妙锦看着温声安抚她的赵清婉,心底的害怕与委屈陡然间涌了上来,憋了一路的秘密便就涌到了喉边,她伸手胡乱地抹去面颊上的泪痕,而后对着赵清婉道:“公主,奴婢实在是太怕了。”
听着妙锦这一句‘害怕’,赵清婉的眉心不由得一跳,“别怕,你家主子是谁?我可是福慧公主,是父皇最为疼爱的公主呢,我护着你,谁能伤得了你!”
妙锦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些许心情,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透过车帘的缝隙,看了一眼马车外头,看到车夫的心思都放在赶路上,她稍稍放心,而后开口道:“公主,瑶六姑娘死了,留在江南道的人都死了。”
赵清婉微微一怔,似乎想不到会听到这么一个消息,她素来柔和的眉眼处覆上了一层寒霜,紧紧地盯着妙锦,看看妙锦眼底的惶然,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画面,妙锦浑身都在颤抖,小声接着道:“启程那一日,奴婢赶回府邸,无意间撞见、撞见,有人将府中的人屠戮殆尽,奴婢看看瑶六姑娘浑身鲜血淋漓地落了湖若不是杨大人及时赶到,怕是奴婢也要死在当场了”
“杨大人,让奴婢不得将这一切告知公主。奴婢本是想要说的,可是公主您病了,大夫让您要静养,奴婢不敢说,后来便也就说不出口了。”妙锦的手在颤抖,她抓紧赵清婉的衣袖,继续絮语着,“您给驸马的消息,都让杨大人拦下了。奴婢”
妙锦的声音很轻微,几乎都要听不清了。
可是落在赵清婉的耳中,却是宛若晴天霹雳,震得她头昏眼花,她似乎是有些坐不住,腹部传来一阵闷闷的感觉,倒也不是痛,便是钝钝的一种感觉,令她有点喘不过气。杨熙是父皇的人,她一直以来都知道,所以她从来不担心杨熙会对她不利,因为父皇对她那般宠爱。
可是如今这杨熙的一举一动,却无不在说着一桩可怕的事。她的父皇在防着她,不,不是防着她,是防着她的驸马,或者应该说是要对付她的驸马。
她很早以前便就知道皇家与世家之间是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可是这么多年下来,不都是相安无事的。母后也是出自世家啊,父皇也未曾对谢家动手不是吗?那是她的驸马,是她孩子的父亲啊,父皇是想要做什么呢?
他是要杀了驸马吗?
不,不能这般坐以待毙。赵清婉收敛纷乱的心神,她伸手骤然握住马车内放置在箱子上的佩剑,掀开车窗的帘子看了一天。
外边已然不是一路行来的郁郁葱葱的林子了,而是略显熟悉的街巷。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回来了。他们并不是从京城的正门入的,这应当是行了小道从偏门而入的。
入京了。赵清婉闭了闭眼,脑中思绪急转,她不能直接回宫。她的脑中浮现出楚延琛的面容,以及过往楚延琛曾经同她的耳语。
“在江南道等,等我来接你”
为什么楚延琛一定要她在江南道等,或许便是因为她将是父皇与驸马之间博弈的那那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她应该是楚延琛手中的筹码。赵清婉握紧手中的佩剑,她咬了咬牙,她要回楚府,要去寻找楚延琛。她清楚地明白,这一场博弈,若是父皇输了,父皇依旧是父皇,可是若是楚延琛输了,只怕她将再也见不到她的驸马了。
“妙锦,我不回宫。”赵清婉沉声道了一句。
妙锦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喃喃地问了一句:“那公主,您要去哪里?”
“我要去楚府。”
忽而间,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道清风扑了出去。车前驾车的车夫不由得一愣,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但随即看到前方跃动的身影,心头一紧,轻啸出声,正当他要提气追上前方跃动的人影时,腰间忽而间有人拦抱住他的腰身。
车夫低头一看,却见那素来文雅端庄的妙锦姑娘不顾姿态地抱住他,念及这妙锦姑娘的身份,他正要下掌的手略微凝滞。
便是这么一犹豫的瞬间,前头那道跃动的身影眨眼间就失去了踪影。
赵清婉紧紧握着长剑,内息运转,强提着真气在街巷间跃动,她微微喘息,腹部闷闷的,偶尔有一丝的抽痛传来,赵清婉略停了一下,扶着墙稍作休息,而后抚了抚肚子,小声地安抚道:“好念念,咱们去寻你爹爹,你且忍忍,见了你爹爹,咱们便就好好歇歇。往后娘亲定然不会累着你。”
微弱的动静在她的掌间踢动,她扯了扯唇角,似乎是缓过了气息,便就打算继续前行,这儿离楚府应当不算远,她的方向感与记忆不错,再绕过一条街,应当便是楚府了。
赵清婉看着街巷外来来往往的人影,已经逐渐闹腾起来的声音,微微笑了笑,出了这条街巷,转过去再走一段路便就到了。
她朝前走去,只是堪堪走近巷口,忽然间眼前一暗,一道人影出现在面前。
赵清婉的脚步停了下来,她定定地看着站在身前不远处的人,杨熙空手站在巷口,身形不算健硕,面上的神情一如先前的恭敬,对着赵清婉轻声道:“请公主殿下随属下回宫。”
她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快,只是既然到了这里,她便也就不想再退,只要出了街巷口,杨熙是拦不住人的,在闹市里闹腾起来,楚延琛不可能会不知道,那儿离楚府那么近,再拖一拖时间,便就够了,足够楚延琛赶来接应她了。
赵清婉握紧手中的长剑,冷然道:“杨大人,若是本宫不愿意呢?”
杨熙对于赵清婉的回应,似乎并不意外,他往前走了一步,而后对着赵清婉深深一躬身,随后出口的话语却是将赵清婉心中的坚持彻底打乱。
“公主殿下,请您随属下即刻回宫,见太子殿下最后一面。”
这一句话,仿若是一道重锤,砸在了她的心头,她手中的长剑不由得放松了,赵清婉定定地看着对方,似乎有些听不清这入耳的消息。
她的眼中的泪水慢慢地溢出,哆嗦着身子问道:“你说什么?”
她的阿弟还那么年轻,虽然身子骨并不是很好,可是并不是一个短命之人,在她离京之前,他分明还是好好的,先前收到的信件里字字句句地说着,要等她回来的,要给她腹中的孩子亲手做礼物,怎的就是最后一面了?
赵清婉眼中满是不敢相信,她看着杨熙,杨熙轻轻叹了一声,道:“公主殿下,刚刚得到消息,太子殿下情况危急,怕是熬不过了,还请公主殿下随属下即刻入宫见太子殿下最后一面。”
再一次的重复消息,将赵清婉心中的侥幸打碎,她知道杨熙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这等消息来唬弄她,她紧紧咬着唇,满含泪水的双眸最后看了一眼巷口,而后转身踉跄地回去。
杨熙上前一步,紧紧跟随在赵清婉的身后,看着赵清婉不稳的脚步,他小心地护持着。
赵清婉并未注意到,就在她转过巷子的拐角时,一辆马车从巷口外路过。
楚延琛坐在马车里,揉了揉额头,满脸的疲惫无法掩饰,时断时续的咳嗽声在马车内回响。他抬眸看向一旁坐着的重九,眼中带着浅浅的血丝,似乎是许久未曾合眼睡上一觉了,而后沙哑的声音道:“那一辆马车的消息,现下有了吗?”
重九摇摇头,低声道:“没有,天枢猜测,应当是陛下的暗卫接应上了,京城附近的消息已经探不到了。”
“想法子再探。那么大一辆马车,总不可能是凭空消失的。”楚延琛的目光掠过车窗,扫视过车窗外幽冷的巷子,心头的乏累与疼痛隐隐翻涌。
“是。”
第166章 太子
楚府的马车缓缓驶入楚府,他并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着要寻找的另一辆马车此时此刻正悄无声息地入了皇宫。那一辆马车行驶得很急,在皇城大道上疾驰,这时候能够在皇城里疾驰的马车着实是引人注意的,但是却没有人将注意力放置在这看看入城的马车上了,因为宫中那一位储君现在正奄奄一息着。
宁惠帝低头看着床榻上气息越发虚弱的太子,外殿里候着一排太医,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在熬药了,但是殿内的药味浓厚地令人窒息。这些日子,无论是熬药还是施针,便就未曾停过,仿佛这般挣扎着,可以将那一位孱弱的储君挣出一抹生路。
然而如今这一切的挣扎都到了末路。药石无医,这便是如今太医们下的诊断。等着太医院的院首给床榻上几乎要喘不过气的储君下了最后一针后,院首便就退了出来,对着那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躬身一礼,低低地道:“陛下,殿下没时间了。这一针,也就再挣得一盏茶的时间,陛下,还请您抓紧时间。”
听着太医院院首的话,宁惠帝面上的神情很是冷漠,他挥了挥手,示意人退出内殿。
他独自一人走进内殿,大抵是施针的效用,先前因为几乎喘不过气而痛苦挣扎的太子,此刻看起来平顺了不少,只是身上的那一股衰败的气息越发浓郁,浓郁到让人一眼就看到眼前的这人病得就剩一口气了。
宁惠帝走上前来,他面上透出一抹沧桑,不过是短短数日,他似乎更加苍老了,鬓发上的花白已然是一大片了,清瘦了不少的面颊上略微凹陷,看起来给人一股行将就木的感觉。
他拉了一张椅子坐下,缓缓吐出一口气,双眼定定地看着床榻上似在沉眠的太子,伸手轻轻地拂过太子的额头,掌心间是冰凉的触觉,这一种冰冷透过掌心,漫入他的心头,令他觉得浑身发冷。
“父皇。”太子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见着坐在床榻边愣愣出神的宁惠帝,开口喊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施针的效用,还是说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太子这时候觉得这段日子一直以来缠绕着他的虚乏与痛苦好似都消失了,浑身的通透感令他有了不少精神。
只是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懵懂稚童,自己的病有多严重,他很清楚,因此现下的这种情况,便是不用宁惠帝明说,他也知道自己应是大限将至了。
他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
宁惠帝伸手搭了一把,扶着太子坐好,轻声道:“现下还难受吗?”
太子靠坐在床榻上,他轻轻地笑了一声,而后摇摇头道:“儿臣,让父皇费心了。”
“你是父皇的儿子,父皇不为你费心,还要为谁费心。”宁惠帝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勉强的笑容,回了一句。他伸手轻轻地拍了下太子的手,小声接着道,“你再等等,朕已经让人去请你的母后了。”
他想了想,复又添了一句:“皎皎也快要到了。”
太子愣了一下,他似乎想不到赵清婉会在这时候回来,眼底忽而间闪过一抹哀痛。他轻声地道:“父皇,皇姐怀着身孕”
“朕知道,你不必担心,朕都安排好了。你皇姐身子素来康健,如今已然是平安回京了。”宁惠帝脸上的笑容略微苦涩,以为太子是担心赵清婉这一路奔波,他小声解释道。
“父皇,儿臣知道父皇一直都很疼爱皇姐,”太子面上晕起的血色一点点地褪去,他的呼吸略微急促,轻声道,“便是看在往日里这一份宠爱上,父皇,莫要让皇姐伤心。”
太子过往或许是天真心软了些,但毕竟是宁惠帝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储君,很多事,先前他不曾是想明白,但是经历过着这一宗又一宗的事之后,缠绵病榻的日子里,很多事也就想明白了。对于宁惠帝的打算,他慢慢地明白了过来。
而这时候赵清婉的回京,更是证实了他的猜测。宁惠帝要对楚家动手了。
因为他们宁朝要出一位女帝了。
太子喘息着,他伸手拉住宁惠帝的衣袖,在宁惠帝出口否认之前,接着道:“父皇,您曾答应过儿臣,要放文卿表哥一马的。还请父皇答应儿臣,谢家叛乱一事、不牵累文卿表哥,任由文卿表哥在朝为官,请父皇”
话说到这里,太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只觉得肺腑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了,让他每一口呼吸都极为艰难,先前的轻松与精神好似一个短暂的美好幻觉。
对于太子的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段话,宁惠帝却很明白太子的意思,也明白太子看透了他的打算,求着他放过谢嘉安,并不仅仅是因为那所谓的亲情,更是为了给皇后娘娘以及赵清婉争的一丝后路。
谢嘉安不死不退去朝堂,便就意味着谢家留下了一线生机,千年世家,死而不僵,只要有这么一线生路,再予以他们数年时间,便就能够重新塑造一个朝堂中的庞然势力。
皇后娘娘毕竟是出自谢家,有这么一股新生的谢家势力,便是往后真就是帝王无情,也会留得皇后娘娘一条性命。而对于赵清婉来说,如今的赵清婉不仅仅是皇室公主,未来的女帝,更是楚家的当家主母。
留得一抹谢家势力,往后自然可以成长起来,也不至于让楚家一家独大,外戚的矛盾也能少点。这是制衡之道。太子想的并未有错,这般做法也没有错,宁惠帝明白太子的意思,甚至对于太子对自己的凉薄揣测也不在意。
只是这一位储君有些事并不知道,若是宁惠帝还能再活十年,他自然可以这般做,可是宁惠帝没有那么长的时间了。他便是连一年的时间都没有了。
宁惠帝的目光同太子对上,看到太子眼中的恳求,他心中是欣喜的,为太子从过往的稚嫩成长起来而感到欢喜,但是却又是哀痛的,因为这位令他满意的储君要死了。
“父皇,您就允了儿”太子侧头呕出一口血,他的呼吸越发微弱,抓着宁惠帝的手也慢慢地脱力。
宁惠帝回握住太子冰凉而无力的手,垂下眼,轻声道:“好,秉德,朕都允了你。”
太子闻言,他的面容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笑容,眼中透出些许亮光,但很快这一抹亮光便就慢慢地涣散,他的声音低低的:“父皇,儿臣不孝母后,阿姊”
浅浅的一抹气息自他的鼻息间消散,太子眼中的神采猝然消散,双眸缓缓闭上,那被宁惠帝握住的手无力地垂下。
宁惠帝看着安静的太子,他伸手轻轻地触及太子的鼻息,这时候什么都探不到了。
“秉德”宁惠帝老泪纵横地唤了一声儿子的名字,素来刚毅的面容上满是哀戚,泪水自眼中涌出。人生哀事,老年丧子。
便就在此时,听闻殿外有匆忙的脚步声行来,殿外有人躬身行礼。
“见过皇后娘娘。”
“见过皇后娘娘。”
随着一声声的恭敬行礼,皇后娘娘清瘦地摇摇欲坠的身形出现在大殿内,身边的嬷嬷小心地扶着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跌跌撞撞地冲进内殿,便就看到俯身在床榻旁,哽咽出声的宁惠帝。
她的心头一惊,似乎是不敢相信地蹒跚上前。这些日子一重又一重的打击,似乎是将这一位明艳端庄的女子击垮了。她也病了许多日子,宁惠帝怕她再受刺激,便就不敢将太子的真实情况告知,及至到了今日这最后时刻,才让人去请了皇后来。
然而皇后的身子太过虚乏,不过就那么一段路,却是费了不少功夫。
她一步步地走上前,整个人都是摇摇晃晃的,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可是却不肯让嬷嬷再搀扶,她行至床榻边,脚下一软,整个人就瘫软在地,还是注意到身后动静的宁惠帝眼疾手快地将人揽抱住。
皇后娘娘来得匆忙,身上的衣裳不过是胡乱披了一件薄衣,她落在宁惠帝的怀中,双眼却是定定地看着床榻上杳无声息的太子,她喃喃道:“陛下,秉德是睡着了吗?”
宁惠帝知道皇后此时的心境,他抱着皇后娘娘,垂泪低语:“玉莹,秉德走了。”
这一句‘走了’落在皇后娘娘的耳中,仿佛是将皇后娘娘最后一丝理智击溃了,她回头看向宁惠帝,仿佛是听不懂宁惠帝所说的话语,她将视线再次落回太子身上的时候,突然明白自己的儿子死了。
“你胡说!你胡说!”皇后娘娘好似失去了理智,她一把推开宁惠帝,跪着爬到了床榻边,伸手拉扯住太子,轻轻地晃了晃,开口道,“秉德,醒醒,秉德,是母后啊,你睁开眼,看看母后”
死去的太子不会回应这一位哀痛的母亲。
皇后娘娘那本就濒临崩溃的情绪在这一霎间崩断,她用力地摇晃着太子,吃力地拽着太子,似乎是想要让躺在床榻上的太子醒转过来。
宁惠帝急忙将疯狂的皇后娘娘揽进怀里,制止了皇后娘娘这失去理智的做法,沉声安抚着:“玉莹,玉莹,你冷静点,秉德不会想看到你这般的”
皇后娘娘在宁惠帝的怀里挣扎着,嘶声哀嚎着:“冷静,冷静什么?我不过是喊我的儿子醒来而已,他就是睡着了,睡着了”
此时的皇后只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任何的理智冷静都与她无关。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在殿内充斥着皇后娘娘的哀嚎与哭泣声时,赵清婉回来了。
赵清婉走进大殿里,她的脸色很苍白,双唇也失去了血色,脚步不稳地往里走,耳边是母后那尖锐而沙哑的哭喊声,她的心头涌起一抹不祥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心口间被人扯去了一块,心口上空荡荡的。
她一步步地走进内殿,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而苍白的脸。
太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榻上。
这是她的阿弟啊,明明说好要给她的孩子做玩具,还说要做世上最好的舅舅,要给她准备礼物的。可是他怎么、怎么就这般无声无息的了?
他们才多久没见面?
走之前,她的阿弟还好端端的啊,她都回来了,不是说想她吗?她回来了啊
赵清婉只觉得心口空荡荡的,很难受,但很快便就是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心口间传来,慢慢地扩散开来,令她几乎都站不住,她怎么都走不到太子的身边,便是眼中的阿弟身影也变得模糊了。
“公主殿下!”
“公主!”
“皎皎!”
“快,太医!”
“太医”
第167章 召见
宫中的混乱被困在那一座四方城内,然而储君薨逝的消息却怎么都无法掩盖住。楚延琛堪堪踏入楚府,便就见得严程明一脸严肃地朝着他匆匆走来,脚步略微紊乱,同平日的他看起来略显不同。
严程明上前一步,对着楚延琛躬身一礼,道:“公子,太子薨了。”
楚延琛不由得身形一晃,虽然对于那一位储君命不久矣已然有了心理准备,但是此时此刻听得这个消息,却还是觉得心头一震。他面上的神情很严肃,抬眸定定地看向严程明,沉声道:“消息可真切?”
严程明点了点头,低声道:“千真万确。”
楚延琛听着这话,心头思绪纷纷,太子的情况,他早有预料,只是如今赵清婉的踪迹尚未得到,太子薨逝便就成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见楚延琛半晌没有回话,严程明心头微紧,他压着嗓子道:“公子,那谢家子回京了。”
楚延琛的目光对上严程明,似乎是在等着严程明接下来未说完的话语。
“谢家子如今依旧在谢府中。”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似乎听不出什么不同寻常,但是落在楚延琛的耳中却是令他心头一惊。
楚延琛低头思索,而后大步往书房行去,严程明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入了书房,还未来得及多说一句,书房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楚府中的下人素来都是沉稳的,尤其是如今这府邸里,尚还处于丧期,更是谨言慎行,这般在府中奔跑是不可能出现的,除非是发生了什么令他们惶然的事
叩叩叩——
敲门声从门外传来,略微急促的喘息声在屋外回荡,楚延琛眉心一跳,沉声开口道:“进来。”
吱呀一声,推门而入的是府中的小厮,看着年纪不大,是跟随在府中总管身边的小厮。
“公子,宫中来了旨意,召公子进宫。”
“进宫?”严程明眉眼一沉,他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天色已然黑了下来,这个时辰,此时召楚延琛入宫他的心头涌起一抹不祥的预感,转头看向楚延琛,小声道,“公子,这个时辰,陛下召您入宫,怕是不大妥。”
那一名小厮青涩的面容带着些许不安,他看了一眼楚延琛,轻声道:“府外宫中来了车马,等着接公子进宫。”
也就是说来的不仅仅是传话的内侍,既然派了车马来,那必然是派遣了禁卫一同前来的。是接人入宫,还是押人入宫,便就是看他的反应了。
楚延琛凝目看着小厮,半晌之后才开口问道:“来的公公是哪一个?”
小厮低着头,他轻声回道:“听总管唤前来宣旨的公公为高公公。”
楚延琛垂下眼,他缓缓笑了笑,转过头对严程明道:“严先生,如今无论是妥,还是不妥,我都必须要进一趟宫的。陛下既然将他身边最为得力的高公公派了出来,便就容不得我推辞了。”
“但是,公子,现下这个时候,陛下召您”严程明面上的神情很是凝重,楚延琛如今的地位并不一般,尤其是在得到太子薨逝的消息之后,作为楚家新一任家主的楚延琛所处的境地就更加敏感了。
楚延琛面上的神情淡淡的,他同严程明对上一眼,而后开口道:“倒也不必那么担心,这时候,谢家的事还没了结,陛下不会那么急着对我动手。便是要动手,也不可能如此光明正大。”
“陛下应当没打算再迎来一场新的动乱。”
言罢,楚延琛便就朝着屋外行去。
“公子!”一道急促的声音从长廊的另一头追了过来。
楚延琛顿了顿脚步,他转过头,只见武平一脸煞白地匆匆跑来,面上的神情略微惊慌,三两步间就来到了楚延琛的面前,大抵是太过匆忙,素来守礼的武平连躬身行礼都未行,便就伸手将手中一张纸条递送了出去。
“公子,出事了。”武平的唇微微颤抖着,双眼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似是愤怒,又似哀伤,他的话语略微发颤,“公子,人在宫中”
楚延琛低头看着那一片薄薄的纸条,那上边的字写得很潦草,写下这条消息的人似乎很匆忙,或许当时的心情也是很慌乱的,而落在纸上的消息,却也是令人心颤。
‘公主回宫,早产。’
不过是短短几个字,撞进楚延琛的眼中,狠狠地砸在他的心头,他握着纸条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轻飘飘的纸条几乎要拿不住,双眼里透出一丝的茫然,在这一刻,楚延琛的面色变得异常苍白,他勉强压下心头纷乱的思绪,颤声道:“消息,哪里来的?”
武平的眸中闪过一抹悲悯之意,他吸了一口气,道:“是宫中的吴太医让人送来的。”
楚延琛将手中的纸条揉成一团,而后用力一捻,那一道纸条便就成了粉末,一点点地随风飘散,他看着隐没入风里的粉末,而后一脸冷静地道:“我知道了,武先生,你且按照我先前同你说的计划去行事,给江南道的齐家递消息。”
“是。”武平看着楚延琛平静地转身往前走,他深深地对着楚延琛躬身一礼,道,“公子,请多保重。”
楚延琛面上的神情淡淡的,眼底汹涌着些许情况,但很快都被淹没在心里,他抿着发白的唇,脚下的步伐不疾不徐,只是紧握成拳的手,显露了他的些许情绪。
只是等到他行至府门的时候,他面上的情绪已然是完全收敛了,半分看不出丝毫的起伏。
“高公公。”楚延琛带着笑轻声喊了一句。
高公公看到楚延琛的身影出现,他便躬身一礼,而后恭敬地道:“驸马,陛下有请,还请您随我等入宫。”
楚延琛看了一眼府门外的车马,以及随侍在旁的禁卫军,他扯了扯唇角,开口道:“陛下若是有事,派个人召臣入宫便是,何必辛苦高公公亲自来一趟?”
高公公看了一眼楚延琛,意味深长地道:“驸马身份不一般,老奴来请,是老奴的荣幸。”
“时候不早了,还请驸马上车。”
楚延琛看了一眼高公公,而后就朝前走去,重九本是要跟上,却见楚延琛摆了摆手,示意重九留下,他径直上了车马,在车帘子落下的那一刻,他低低地问了一句:“公主,可还安好?”
这一句问话很轻微,寻常人似乎都听不到。但是高公公却不是什么寻常人,对于楚延琛的问话,他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眼神微微一闪,在马车驶向前方的时候,他压低声音回道:“公主殿下,福寿安康。”
听到这微弱的一句回话,楚延琛的手微微松开,他面上的神情晦涩不明,倚靠在车壁上,目光落在偶尔被风吹起的窗子外,漆黑一片的夜色,仿佛是要将人吞噬。
看不到月色,看不到星子,厚重的云层将一切都遮掩住,莫名给人一种极为压抑的气息。大抵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马车行进得较之往常要快一些,或许宫中的那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今很急着召见他,故而这一辆马车行进的速度快了不少,但却很平稳。
入了宫门,到内城的时候,马车便就停了下来,一般情况下,内城是不允许有车马行进的。楚延琛沉默地下了车,而后随着高公公一步步地顺着长廊走,行至一半,楚延琛不知道怎么的,忽然觉得心头一阵悸动,他站在原地不动,回头朝着宫中一个方向看去。
高公公疑惑地停了下来,随后按着楚延琛的视线看过去,注意到楚延琛看去的方向,正是东宫,他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太子殿下已经薨逝了。”
楚延琛脸上一片平静,对于这个消息,他并未有什么惊讶与哀痛。太子殿下同他交集的时间并不多,或许应当说也就与赵清婉在一起的时候,才偶尔见过数次。况且,太子殿下心头更加偏倚谢家,因此他同太子的关系就更加疏远了。
他往那个方向看去,并不是因为太子殿下,而是总觉得那儿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那儿等着。
“驸马,陛下还等着您呢。”高公公躬身一礼,而后对着楚延琛提醒道。
听着高公公催促的话语,楚延琛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那已然亮堂起了灯火的宫宇,而后沉默地继续朝前走。到了大殿门口的时候,楚延琛停了下来,高公公疾步入内通禀,须臾,便就出殿将他请了进去。
大殿内的烛火略微有些昏暗,似乎是刻意少点了些许烛火,那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此时端坐在上首,他支着手臂,撑着额头,呼吸清浅,看起来好似很疲惫了。
楚延琛走入殿内,而后躬身一礼,道:“臣楚延琛,见过陛下。”
宁惠帝听到殿内传来的声音,他睁开眼,低头看着楚延琛,随后挥了挥手,轻声道:“坐吧。”
他的眉眼间始终带着疲乏,眼底隐隐带着些许哀伤,那一抹哀伤很快就淡去,掩藏在眼底,他看着坐下来的楚延琛,随后开口道:“怀瑾。”
“臣在。”楚延琛恭谨地回道。
宁惠帝站起身来,他从那一张冰冷的椅子处走下来,缓步走到楚延琛的身边,而后坐在了楚延琛的对面,他靠着椅子,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直视着对方的双眼,轻声道:“太子薨逝了。”
楚延琛低下头来,面上呈现出一抹哀色,而后拱手一礼,低低地道:“陛下节哀。”
这一道噩耗,此时落在楚延琛的耳中,并未激荡起任何的想法,这是今晚第三个人告知他这么一个消息了。然而对他来说,他更想知道的是,他的妻子,宁朝的福慧公主,如今到底是怎样了?
宁惠帝并不在意楚延琛的态度,甚至他对于楚延琛表现出的哀伤感到的是一种可笑,他想楚延琛或许此时并不想知道太子的事,而是更想知道
“驸马,皎皎,在你心中占着几分位置?”宁惠帝突兀地开口问了一句。
楚延琛心头略微惊诧,他抬起头,对上宁惠帝的双眼,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认真地想了想,随后道:“臣,心悦公主。”
这一幕,好似回到赐婚的那时候。那一日,一场阴差阳错的阴谋,也是以这么一句‘臣心悦公主’作为最为圆满的结局。
看着楚延琛眼中的认真,宁惠帝眸中闪过一抹亮光,带着些许思虑,他抿了抿唇,随后开口道:“怀瑾,朕想,有一个道理,你应当是知道的。”
“陛下,请明言。”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楚延琛微微一怔,他似乎是想不到宁惠帝会这般大喇喇地将话挑明,他垂下眼眸,似是不解地道:“臣愚钝,不明白陛下所言是何意思,还请陛下明示。”
“怀瑾,天资聪慧,又怎么会是愚钝呢?”宁惠帝轻轻一叹,他摇了摇头,开口道,“怀瑾,太子是朕精心培养的储君,是承继宁朝大业的继承人,然而,今日,太子薨逝。”
“朕留给宁朝的储君没了,宁朝的大业该如何传承?”
楚延琛知道宁惠帝并不是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答案,天子之位,从来不是他这么一个臣子能够做主的。
“陛下千秋鼎盛。”
宁惠帝摆了摆手,他唇边扯出一抹弧度,带着些许自嘲的话语,道:“哪里来的千秋鼎盛,朕如今也不过是垂垂老矣的迟暮老者。”
他转过头来,仔细地打量着楚延琛,而后慢慢地道:“你很好,皎皎能够嫁给你,挺好的。这世间能够配得上皎皎的少年郎,大抵也就是怀瑾这般的人了。”
宁惠帝轻笑一声,道:“莫怪乎,皎皎会一心落在怀瑾身上。”
楚延琛安静地听着宁惠帝的字字句句,他抬眼看向宁惠帝,而后道:“陛下,臣对公主殿下,也是倾慕不已。”
宁惠帝听得出楚延琛这话确实是出自肺腑,他的闺女他是了解的,那般一个聪慧的美人,试问这世间哪个男儿会不动心。他没有怀疑楚延琛的这一片倾慕之心,但是他也是男儿,他太懂得这世上比美人更加吸引人的是那无上的权势。
若不然,当初谢嘉安又为何要放弃赵清婉?青梅竹马,倾城美人,都抵不过富贵权势的。
宁惠帝对上楚延琛的双眸,而后开口道:“驸马,你说对皎皎倾慕不已,不知,若是有朝一日,须得你放弃所有,栖身后宫,可愿意?”
楚延琛沉默半晌,没有回话。
宁惠帝冷笑一声,他目光漠然,喃喃地道:“朕可以给你楚氏一族无上富贵,以及世间清名。”
这一句话,楚延琛登时就领会了过来,这无上的富贵和清名,唯一没有的便是权势,宁惠帝要的是他们楚家彻底退出京都,刨除楚家的根基。可是千年世家,又岂是这么一个退出就能刨除的。
楚家的根基遍布宁朝各州府,依附于他们的门客,众多大小官员,更是数不胜数要他放弃,便是要他出卖那些人。他若是如此做了,楚家就将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日后,他又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亲母亲。
“陛下,臣是宁朝的臣子,也是公主的丈夫。臣始终会忠于宁朝的。”楚延琛轻轻地回了一句。
宁惠帝听着楚延琛这话语,他沉默地看着楚延琛,半晌没有出声,殿内的烛火昏暗,他靠在椅子上,苍老的面容隐匿再阴影出,模糊地令人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他轻笑一声道:“驸马是个聪明人。”
“平日里,同驸马下棋的时候,朕便知道了。”他的目光扫过楚延琛苍白的面色,那张清隽的面容在这明灭不定的烛火之下,呈现出一抹奇异的模糊感,“朕想同驸马再下一局棋。”
“是。”楚延琛开口回了一句。
话语间,便就见着高公公捧着棋盘走了上来。
不过一会儿,大殿内便就响起了清脆的棋子落盘声,一颗接着一颗棋子落下,两人下得很快,同平日的一思一顿一停的下法不同,他们今日下的速度很快,仿佛是不用思考一般,眨眼之间,棋盘上已然是黑白交错纵横,看着那黑白交错在一起的棋子,一股汹涌的杀气在其间展露。
宁惠帝将目光从棋盘上转向出啊与宁朝,他轻声道:“想来,往日里,驸马同朕下棋的时候,都未曾用劲全力。”
“臣近日研究了不少棋谱,棋力上略微见长。”楚延琛平淡地解释着。
宁惠帝放下手中的棋子,傲然道:“这般说来,驸马是最近才有所进步的。”
“也是平日里陛下的教导有方。”楚延琛低着头,目光放置在棋盘上,他伸手点了点棋盘上某一处,认真地道,“陛下,南方这一块,都是臣的了。”
宁惠帝的视线落在楚延琛所指出的那一块地方,他面上的神情微微一暗,而后轻声道:“驸马果真是聪慧。”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带着些许危险的意味,看着对方手下的棋子,过了一会儿,便就听得殿外匆匆忙忙地有脚步传来,在一阵低语声之后,便就见得高公公走了进来,他的面上带着些许的笑意。
高公公走近宁惠帝身边,躬身一礼,而后凑近宁惠帝,耳语数句。随后也就看着宁惠帝面上浮起一抹笑意,他将手中的棋子扔至一旁的棋篓里,开口对着楚延琛道:“怀瑾,这棋暂且下到这。”
“你同朕出去走走。”
“是。”楚延琛并不明白宁惠帝是要做什么,他沉声应了一句,随后也就起身跟随着宁惠帝往殿外走去。
夜里的风略微有点凉,长廊上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宁惠帝在前走着,楚延琛紧随其后,两人都未曾开口说话,一路行过,很是安静。
宁惠帝说的走走,似乎真的只是走走。在绕过长长的回廊,入了湖心亭后,宁惠帝才停下了脚步,在湖心亭的石凳上坐下,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灯火通明的东宫。
这一座湖心亭离东宫并不远,仔细看去,便会发现其实就隔着一座湖。过了湖,便就到了东宫。但是这儿没有桥,一座湖,仿佛是隔开了千山万水。
宁惠帝看着站在一旁的楚延琛,他也未曾喊人坐下,而后沉默地看着那近在眼前的东宫,而后开口道:“驸马,皎皎回宫了。”
听到宁惠帝这么直白的一句话,楚延琛心头一惊,他并未回话,只是安静地站着,等着宁惠帝接下来的话语。
宁惠帝伸手指着那一座东宫,而后道:“皎皎如今就在那儿。”
楚延琛抬眸看去,灯火通明的东宫在漆黑的夜里显得略微刺眼,他开口道:“陛下,此言何意?”
宁惠帝缓缓一笑,他站起身来,走至湖心亭边,定定地看着东宫,而后转过头来,开口道:“皎皎很优秀,朕想,她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帝王的。”
楚延琛并未应和,他知道宁惠帝的话并未说完。
“怀瑾,今夜,你当父亲了。”宁惠帝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欣喜,一个生命的降生,冲淡了另一个生命逝去的哀痛。
这句话仿佛是一道重锤,狠狠地砸在楚延琛的耳边,他从吴江递来的消息里,知道赵清婉回宫了,也知道赵清婉早产,但是到底情况如何,他不知道,纵然是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在宁惠帝的面前表露出丝毫的情绪。
但是此时,宁惠帝给予的这个答案,却是将他的平静完全打乱,他定定地看看那一座亮堂的宫宇,他想去那儿,将他的妻儿接回家。他想抱抱皎皎,哄哄那个辛苦的小姑娘,想看看他们的孩子算算时间,这孩子也不过是七个多月,不足月便就产下,也不知道皎皎和那孩子的身子情况如何?说是安康,可是没有亲眼看到,这安康终究是令人担心。
楚延琛出神地看着湖对面的宫宇。
宁惠帝看得出来楚延琛此时的心神不宁,这一瞬间的茫然无措与欣然,与先前同他在棋盘上争锋相对的执棋人完全不一样,令他看起来略带了些许温柔。
“驸马,皎皎与孩子都平安。”宁惠帝知道楚延琛此时心中最想知道的,他沉声将这一句话吐出。
许久,楚延琛收回视线,他同宁惠帝的视线对上,而后沉声问道:“陛下,您要什么?”
宁惠帝定定地看着楚延琛,似乎是想不到楚延琛竟然会这么直白地开口询问,他直视着楚延琛,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认真,忽而间,他一笑,道:“怀瑾,朕要什么,朕想,你是知道的。”
楚延琛并未回话,他微微垂眸,他自然知道这一位殷明神武的宁惠帝要的是什么,这一场博弈,从入宫那一刻,他便失了先手,筹码不在手中,等到刚刚公主得子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是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已经没有选择了。
“怀瑾,这宁朝往后便是新君的,朕要给新君一个安稳的宁朝。”宁惠帝唇边扯开一抹笑,那笑略微冰冷,从口中吐出的话更是令人心颤,“一个不需要千年世家威胁的宁朝。”
楚延琛心头一惊,他抬眸看向宁惠帝,从宁惠帝淡漠的眼中,他看出了决绝。宁惠帝并未点明这一位新君是谁,或许会是公主殿下,或许会是公主殿下刚刚诞下的孩子
“陛下,世家,从来都是存在的。纵然倒下了一批,也很快会有新的一批出现。”楚延琛轻声道了一句。
宁惠帝缓缓一笑,他面上的笑,很淡,透出些许讥讽的意味:“朕知道。但是那就能够给新君一段时间了。你也懂得,自古以来,主弱仆强,并不是什么好事。”
“驸马是一个聪明人,朕知道,驸马总是会有办法的。”宁惠帝并未给楚延琛思考的时间,他面上的笑意淡了下来,而后将目光转回那一座光亮的东宫,漠然道,“驸马,朕能给你的时间不多,皎皎他们能够母子平安,便就掌握在驸马的手中了。”
“朕希望,驸马先前那一句心悦,是真心实意的。”
夜色越发深沉,而在这一片浓黑的夜幕之下,人影随着灯火慢慢呈现。
宁惠帝站在长廊的一头看着脚步脚步缓慢的楚延琛,等到楚延琛的身影消失在尽头的时候,他面上的神情变得更加冷硬,轻轻地问了一句:“公主他们如今如何了?”
第168章 恭喜
高公公对着宁惠帝躬身一礼,先前脸上显露出来的欣喜姿态已然收敛,低声道:“公主殿下长途跋涉,奔波劳累,身子有所亏损,又受了刺激,这才引得早产。好在公主殿下平日里习武,身子骨尚算康健,虽然遭罪了些,但是并未大碍,太医诊断了,只需好生休养一段时间便能完全康复。”
“至于刚刚诞下的小殿下,毕竟是不足月的娃娃,身子比较弱,不过有精通幼儿科的太医守着,调理一段时间,应当是会无恙的。”
听着高公公的话,宁惠帝面上的神情略微放松,他轻声道:“让人照顾好公主他们娘俩。”
长廊外的灯火在急躁的夜风之下,忽明忽暗,高公公躬身道:“陛下,夜深了,这儿是风口,您这两日身子本就不舒坦,先回殿里去吧。”
宁惠帝想了想,他转身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道:“谢嘉安到了吗?”
“明日一早,让礼部的人入宫。”
高公公知道太子薨逝,这消息本就不可能瞒着人,明日一早就让礼部的人入宫,应当是商议太子的丧事。而至于让谢嘉安此刻入宫,不过是为了安抚皇后娘娘,当然或许宁惠帝还有其他的些许心思,若不然不会这么急着将人召进宫来。
“是,老奴明白。”
宁惠帝走到一半,突然又停下来脚步,他想了想,随后对着高公公吩咐道:“等下你去把杨熙喊来。”
“是。”
等到宁惠帝入了东宫之中,高公公领着一名小内侍往外走,走了一段路,那名小内侍便就开口对高公公道:“公公,那小谢大人入宫了。”
高公公点了点头,而后淡淡地道:“嗯,人来了,便就领他去皇后娘娘那儿。”
“公公,小谢大人入宫的时候,似乎同驸马打了个照面。”
“怎么了?两人可有说了什么?”高公公随口问了一句。
“倒也不算说什么,”小内侍略微迟疑,想了想,而后道,“便也就是打了个招呼吧。两人你来我往,也就说了两三句话,只是两人脸上的神情都是淡淡的,看着倒不像是高兴的。”
“愚蠢。”高公公斜睨了小内侍一眼,小声道,“如今这宫中是什么情况?谁能是高兴的?”
“这倒也是,不过小的听闻,那驸马爷与小谢大人,似乎是互相道了一句‘恭喜’听着有点别扭”
听到小内侍的话,高公公微微怔神,而后长叹了一声:“喜事丧办。”
他心底还有一句话,却是怎么都不敢出口:那小娃娃落地得不是时候呐。
而另一头,楚延琛出了宫宇,他并未乘坐车马回去,而是拒绝了宫中的车马,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这时候,天幕黑沉得厉害,但是街巷上却有了些许人烟。那是开早市的店家开始收拾,准备摊位了。
楚延琛一眼不发地走着。他走着很慢,看着似乎很累,只是脊背依旧挺直,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风骨。他经过一家铺子的时候,便就见着那铺子的老板满面笑意地端出一盆鸡蛋。
那名老板大约是二十来岁,憨厚的面上绽着一抹笑,看到铺子边走过的楚延琛,老板从盆中取了两枚鸡蛋,疾步上前,招呼道:“公子,公子”
听着老板的呼唤,楚延琛停下脚步,转过头,等到楚延琛停下来,老板这才看清楚对方的模样,那方清隽的样子令老板神情一愣,话语间都显得轻柔了些,大抵是怕冲撞了这仙人。
“怎么了?”见着老板半晌没有开口,楚延琛轻声问了一句。
老板闻言,这才回过神来,他将手中的鸡蛋递了出去,憨憨地笑着道:“公子,这是喜蛋,我媳妇刚生了娃,这鸡蛋,送大家的。”
他看着楚延琛并未接手,面上有些局促,若是放在平日里他便就上手塞给对方了,可是这位公子哥看着清贵无比,他一个大老爷们哪里敢动手,就怕冒犯了对方。
楚延琛低头看着那点了红点的喜蛋,面上扯出一抹浅淡的笑,而后伸手将老板手中的两颗小巧的鸡蛋接过,开口道:“恭喜。”
“同喜同喜”老板摸了摸脑袋,顺口就回了这么一句。话语出口以后,便就觉得自己似乎说得不对,便就又摆了摆手,道,“我是说,您沾沾喜气”
楚延琛面上显露出一抹柔和的笑,眼底带着些许温柔,温声道:“我的夫人今日也是刚刚诞下孩儿,是同喜。”
“那真是,恭喜恭喜。”老板惊喜地朗声拱手一礼。
楚延琛想了想,他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伸手递至老板的手中,开口道:“这算是我的贺礼。”
言罢,他并不等老板回应,就带着鸡蛋离开。手中温热的鸡蛋显露出一抹暖意,楚延琛闭了闭眼,他的唇边勾起一抹浅浅的笑,随后喃喃自语道:“皎皎,你和念念再等等”
那名老板手中握着玉佩,那一块玉佩温润而又通透,一看便是价值不菲。老板本是不打算要的,可是楚延琛说给他的时候,他却是半分不敢反驳。那位公子看着和善矜贵,可是却又给人莫名的威严感。
他抓了抓脑袋,便就将手中的玉佩收起来,对着楚延琛远去的背影拱手一礼,高声道:“祝公子和夫人百年好合,府上小主子喜乐安康。”
祝福的话语很普通,却极为真诚。
楚延琛一步步地往前走,等到熹光破晓的时候,他便走到了楚府的大门口。楚府的大门一如记忆里那般古朴低调,牌匾上的楚府两个字在曦光中覆上了一层蒙蒙的金色,给人一种辉煌的磅礴大气。
他站在门口,抬头看着楚府的牌匾,眼中神色莫名,似乎回想到了什么。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房门里走出的是楚延熙。
楚延熙也清瘦了不少,这段日子,他也同样不曾歇着过。过往的少年意气仿佛都褪去了,眉眼之间的沉稳越发明显,从他的身上似乎看到了些许楚延琛的作风。
此时,他眼下的青黛很明显,想来是一个晚上没有好好休息过。楚延熙走出大门,朝着四周看去,眼中透着些许焦躁。在视线扫过楚延琛时,他的眼中透出一抹亮光,闪现的欣喜与雀跃好似回复了少年心态。
“大哥。”楚延熙从房门口三两步就蹦跶了过去。他一把扯着楚延琛的手,而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一边看一边念叨着,“你这一夜都没回来,我们可担心了。爹说天亮之后,若是你还没回来,他便入宫要人。”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哑先生也没休息,你先同我进府,咱们找哑先生看看。”
楚延琛看着楚延熙这絮絮叨叨的模样,他面上显出一抹浅浅的笑容,而后道:“不过是陛下召见我罢了,你这是一宿都没睡吗?”
他随同楚延熙往府中走去。
楚延熙低着头,扯着楚延琛的手并未收回,而后扶着人入了府门,才轻声道:“半夜把你召进宫,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不说我这一宿没睡,府中就没个人能睡得着的。”
楚延琛面上依旧带着笑,他同楚延熙往里走,听着楚延熙口中的怨言,他轻笑一声,道:“子瑜,你嫂嫂生了个小子。”
“嫂嫂”楚延熙不由得抬起头来,他的视线对上楚延琛的双眼,脑子一时间有些发蒙,“大哥,你说的是公主、公主殿下?”
“你还能有几位嫂嫂?”楚延琛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楚延熙。
楚延熙这才醒过神来,他满脸雀跃地道:“那我不是当叔叔了?”
他往后看了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疑惑地道:“嫂嫂回来了吗?”
“不对,我记着,嫂嫂如今不是应当是七个多月”
七个多月的身孕,怎的就楚延熙的目光落在楚延琛的面上,看到楚延琛面上的笑容慢慢地淡去,他将口中的疑问咽了下去。
“嫂嫂和侄儿都平安吗?等这段时间过去了,咱们就去江南道将嫂嫂他们接回来,爹和娘若是知道了,定然会很开心的”
“母子平安。”楚延琛淡然地开口道,“不必去江南道了,他们都在宫中。”
楚延熙停下脚步,愣愣地盯着楚延琛看,他好似没有听清楚自家大哥说的话,不由地重复问道:“大哥,你说什么?我刚没听清楚,嫂嫂他们,在哪里?”
“在宫中。”楚延琛面色平静,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楚延熙的肩膀,笑着道,“等一切都结束了,咱们再接他们回来。”
“你一宿没睡,快去歇一歇。二叔那里,我先去看看。”
楚延熙听着楚延琛的安排,他的脸上扯出一抹勉强的笑,而后点点头,很多事他是想要再问一问楚延琛,昨夜宁惠帝召见到底是谈了什么?嫂嫂又怎么会突然回宫了?只是对上楚延琛那略微疲惫的双眸,他便就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看着楚延琛即将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他心头一抽,一股莫名的不安感涌了上来,楚延熙大声喊道:“大哥,哑先生还没歇下,你记得去看看。”
楚延琛远远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明白了。
楚延熙愣愣地站在原地,一阵风吹过,和煦的风缠绕在他的身周,可是却令他觉得有些发冷,他抿了抿唇,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
天边的曦光越发亮堂,澄净的天空上飘过一朵朵云,日头很好,一片风和日丽。
“怀瑾,叔父虽然帮不上多少忙,但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你便吩咐叔父去做。”楚二老爷拉着楚延琛的手,感觉到手心下冰冷的温度,他眼中带着些许心疼,以及自责。他知道自己比不得已逝的大哥大嫂,也就能收拾些许琐事。只是看着楚延琛背负着这么多,他便就愈发责备自己,当年为何不能同大哥好好学学,今日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般窘迫地步。
楚延琛笑着点点头,他沉声回道:“叔父,你放心。对了,婶婶在白云寺可还好?”
他略微思量,随后接着道:“等过一段时日,将婶婶请回来。我和公主都尚年轻,对于如何照顾小娃娃还不懂,到时,还得婶婶搭把手。”
楚二老爷神情一愣,眨了眨眼,随后便就回过神来,他惊声道:“怀瑾,公主平安生产了?”
楚延琛点点头,他轻声道:“是,叔父,昨夜里得到的消息。”
“太好了,太好了,我、我得去上柱香,和大哥大嫂说一声。”
“好。”
楚延琛看着楚二老爷往祠堂里走去。他面上的疲态越发明显,眼底的乏色几乎都遮掩不住。
“咳咳”楚延琛低着头轻声咳嗽着,身形略微摇晃。
“公子,属下送你去哑先生那里。”重九上前一步,扶住楚延琛,略微焦急地道。
楚延琛摇摇头,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去把严先生和武先生都请到书房里来。”
“公子”重九面上的神情很严肃,听到楚延琛的话,他不由得急声反驳。
“重九,去请两位先生来一趟。”
楚延琛出口的话语很平淡,但是却令重九生不起丝毫反驳的情绪。他看了一眼楚延琛泛白的双唇,而后低声道:“是,属下领命。”
楚延琛慢悠悠地走回书房,他疲惫地坐了下来,而后闭上眼睛,背靠着椅子,安静地闭目养神。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就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在一阵叩门声之后,严程明与武平一同入了书房。然而随之同来的还有一脸严肃的哑医。
楚延琛睁开眼,便就看到入了书房的众人,他的视线扫过哑医,而后看向重九。重九低着头,却还是倔强地站至一旁。
哑医知道楚延琛这一段日子着实是过得艰难,此时注意到楚延琛那暗淡的气色,他心头一叹,心头略微发苦,而后低声道:“是我不放心你的情况,听闻你回来了,便就来看看。”
他看了看武平和严程明,对着两人拱了拱手,而后径直上前一步,对楚延琛道:“你放心,我给你诊诊脉,便就去熬药,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
武平上前一步,低声应和道:“公子,哑先生说得在理。”
楚延琛无奈地笑了笑,他伸出手来,任由哑医诊脉。
“我本是打算和你们说说事儿,等说完了,也会去寻哑先生的,你们这是都把我当那闹腾不听话的三岁顽童了,还这般让哑先生特地再跑一趟。”
听着楚延琛这话,武平和严程明相对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哑医的眼神略微严肃。
哑医搭着脉,好一会儿,他便示意楚延琛换一只手,诊脉的时间较之往日更长了些许。这般举动令一直紧紧盯着楚延琛的重九很是担心。
他本是站在一旁的,见着哑医半晌没有个说法,便就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
哑医收回手,抬眸看向楚延琛,同楚延琛的双眸对上的时候,他到口的某些话被楚延琛眼中的淡漠压了下去,他沉默了许久,而后道:“我先下去斟酌一下药方。”
“好,多谢哑先生。”楚延琛拱手一礼,看着哑医沉默地离开。
重九看了一眼楚延琛,悄然上前,送哑医出门。只是出了门口以后,重九悄声拦住哑医,问道:“哑先生,公子的情况,是否安好?”
第169章 嘱托
哑医听着重九的话,他停下了脚步,只是安静地站着,在重九紧张的眼神间,他稍稍摇了摇头,却也没有明说什么情况,只是叹息道:“只愿这般日子早点到头。”
若能早日结束,楚延琛也能缓一口气,若不然,只怕是哑医并未说明白,但是这话语隐藏的意思已然落入了重九的耳边,他看着哑医对着自己拱手一礼,随后便就匆匆离去。
然而在走过去的时候,哑医还是停了下脚步,转过头对重九道:“公子如今的情况不是很好,唯剩心脉间的真气回转护持。而这点真气动不得,你好生护着公子,莫让他动武。”
“是。”重九拱手一礼,对着哑医重重地应了一声。
随后他看着哑医离去,带着满腹的担忧回到书房门口,他的目光落在木门上,心头的忧虑沉甸甸的,最后化为重重的一声叹息,便就继续守在门口。
书房里飘荡着些许茶香,楚延琛捧着茶杯,他没有喝茶,只是汲取着掌心间的茶杯散发出的温度,他低下头看着琥珀色的茶汤上荡漾着些许茶叶,起起伏伏,煞是可爱。
武平和严程明相对一眼,看着略微出神的楚延琛,心头浮起一丝担忧,楚延琛极少有这般状态,在他们的认知里,便是最为艰难的前一段日子里,楚延琛也未曾表现出现下这般的脆弱。
对的,他们此刻看到的楚延琛给人一种莫名的脆弱感。
“公子?”武平开口唤了一声。
楚延琛却似乎是没有听到一般,他垂下眼,遮掩住眼中的想法,就在武平想要开口再次询问的时候,楚延琛忽然开口叹息道:“时间过得很快。两位先生在楚家已经待了不少年了。”
听着楚延琛突然这般说,武平的眼中透出一抹疑惑,他奇怪地看了下楚延琛,莫名察觉出一抹不安,这一抹不安在他的心头闪烁,而后一点点地扩散,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住。
武平与严程明不一样,他在楚延琛的身边待得更久,也相处了更长的时间,对于楚延琛,也更加了解。楚延琛其实是一个骄傲的人,或者应该说是铮铮傲骨,不仅仅是傲,他也是一个极其聪明而又自信的人。如今这般武平斟酌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大抵是无助,是的,是一份无助感,他竟然从楚延琛的身上感受到了无助。这令他觉得恐慌。
“公子,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武平心头略微慌乱,他径直开口,打断楚延琛的话。
楚延琛笑了笑,他抬眸看向武平,轻声道:“先生,今天我当父亲了。”
这本该是一件喜事,可是落在武平和严程明的耳中,却仿佛是晴天霹雳,震得他们两人头晕目眩,手足无措。
武平略微颤着声问道:“公子,公主殿下如今可是在”
“在宫中。”楚延琛面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他轻轻地吐出武平他们最不愿听到的消息。
武平脸上的神情很是难看,他的双唇紧紧抿了起来,想了想,而后接着道:“公子,我说的话,或许公子并不想听,但是事到如今,我却是不得不说。公子,你同公主殿下”
楚延琛没有等武平将话说完,便就打断了武平的话,他知道武平后面要说什么,不外乎是要他放弃赵清婉,让他不必顾虑赵清婉以及那刚刚出世的孩子。
他抱着暖暖的茶杯,身子往后靠了靠,便就倚靠在了椅子的后背上,疲惫地闭上眼,身上很冷,唯有手心中的茶杯是温暖的。他低低地道:“先生,我想父亲可能从来都没有想过四老爷会如此地憎恨他,恨到想要拿整个楚家陪葬。”
听着楚延琛突然冒出的这么一句话,武平心头突突地跳着,他同严程明两人的目光紧紧地落在楚延琛的身上,眼中的紧张一览无遗。
“我不知道陛下是何时将手伸进来的,但是楚家走私铁器,勾结外邦的证据却是四老爷亲手送到了陛下的面前。”楚延琛唇边露出一抹苦笑,这大抵便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先生,我别无选择。”
听着楚延琛这句话,武平唇边勉强勾出一抹笑,那笑很难看,似笑实哭,他将手边的茶水端起来,大口灌了一口下去,而后颤声道:“公子,咱们再想想,从长计议,总是有办法的。”
楚延琛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掌心间唯一的一点暖和登时就消散了,他觉得有点冷,无力地叹了一口,而后坐直身子,面上浮起一丝浅淡的笑,而后清冷地道:“先生,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子瑜虽然行事上略微青涩,但是少年郎,本就是该如此。陛下也会更加放心这样的楚家家主,只是子瑜毕竟年轻,还请两位先生多多提点。至于我二叔他们,倒也不必担心,父亲当年便是想到了这般情况,因此才未曾让二叔涉足朝政太多,入了清名甚高的国子监,为人师表,对二叔来说,这一层身份足够了。”
武平心头微震,他定定地看着楚延琛,半晌没有回话。耳中落入楚延琛这仿佛是交代后事一般的话语,他的眼圈微微发红,随后颤着身子道:“公子,总还有办法破局的。”
严程明默然了许久,终究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公子,你让我和师弟再想想,咱们再好好想想,会有法子的。”
楚延琛摇摇头,“太子薨逝,停灵七日,七日之后陛下便会下旨立下新任储君,而清除各种障碍,为储君铺路,这就是陛下要做的。所以时间不多,若是我不动手,等到陛下动手,我们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不是这样的,”武平并不赞同楚延琛的说法,他似乎是想要再劝一劝楚延琛,“公主殿下毕竟是陛下的闺女,也是陛下如今唯一可以用得上的继承人,那刚刚诞生的孩子,娃娃那般小,咱们都知道,这娃娃要长大并不容易,若是有个”
“武先生!”楚延琛当即就截断了武平的话语,他眼中的神情略微冷厉。武平愣愣地看着楚延琛,忽而间反应过来,那娃娃是楚延琛的亲生孩儿,稚童易夭折,这是世人皆知的事,但是在一名父亲面前这般类似诅咒一般的话语,确实是说得过头了。
楚延琛缓缓吐了一口气,他的眸中露出一抹郑重的神色,低声道:“先生,我不能拿他们作赌,也不能拿楚家去碰运气。”
“陛下,是真的中了毒,所以陛下或许没有太长的时间,但是谁也不知道陛下到底还能熬多久?越是这般时候,只怕陛下会越狠心。”楚延琛垂下眼眸,扯出一抹自嘲的笑,“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他抬头看向眼中难掩悲痛的武平以及沉默不言的严程明,站起身来,对着他们俩躬身一礼,道:“两位先生,子瑜这一头,还请两位先生多多帮衬。”
“今后,楚家当以蛰伏为主,低调行事。”
“倒也不必太过担忧,毕竟刚刚经历一场叛乱的陛下,不会想逼反咱们。”
“江南道的局,咱们也已布下鱼死网破,陛下是不会这样打算的”
“他只是想要我选择,在这时候,便就看咱们俩谁更心狠,可是我赌不起罢了,等到新皇登基,也就算是过了一劫”
武平垂下头,安静地听着楚延琛的絮絮叨叨,这仿若是遗言一般的话语,落在他的心间,令他心头发堵,他在楚延琛的身边许久了,无儿无女的,私心里他是将楚延琛看成自己的孩子一般,因而如今听着楚延琛这交代的话语,他的心头很不是滋味。
较之武平,严程明的情绪倒是更加平稳些,然而眼中的黯淡还是可以看得出他此时心中也是不好受。他随同大老爷极久,楚延琛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当时楚大老爷走的时候,最为放心不下的便是楚延琛,对他再三叮嘱,让他帮衬着点楚延琛,却怎么都想不到最后竟是如此结局。
一股无力与萧瑟的感觉在严程明的心头浮荡。他的目光落在楚延琛的面容上,在明亮的光线下,可以清晰地看到楚延琛的面色很苍白,唇色很淡,眉宇间的疲倦席卷而来,带出了些许枯萎的萧条气息。
楚延琛的话语慢慢地停下,他安静地垂下眼,看着手中捧着的茶杯,杯中的茶水已经凉了,带着余温的杯子拢在掌心间,一点一点地带走他努力汲取到的温暖。
“往后,家中的一切,便就拜托先生了。”楚延琛笑了笑,他的神情微微发怔,而后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站起身来,“子瑜那一头,劳烦两位先生多点耐心,好好教导。”
武平与严程明也随之站起来,闷声应了一句:“是。”
楚延琛目送着两人颓然离去的背影,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而后就出了房门,候在门外的重九见着楚延琛出来,他躬身一礼,道:“公子,天色不早了,您要不先回屋歇着吧。”
楚延琛摇了摇头,低声道:“送我去何府。”
听着楚延琛这话,重九沉默少许,但终究还是躬身一礼,便就下去安排。
一辆马车缓缓行出,毫不起眼地朝着何府行去。何府的主人虽然是相爷,但是这何府却很是朴素简单,看着完全没有官威。
何相听闻楚延琛来访的时候,心头浮起一丝惊诧,但很快便就收敛心神,将人迎了进来。
花厅里略微清冷,大抵是来的人不多,这花厅里不曾燃起炭火,多少有些冷意。他就着花厅里明亮的烛火打量着楚延琛,注意到对方面上的神色并不好,何相想了想,开口道:“楚大人,这时候来访,不知道是有何事?”
楚延琛面上带着淡然的笑,轻声回道:“何大人唤我怀瑾便可。”
听着楚延琛这般话语,何相心头一跳,这种拉进关系的语调,平日里倒是不曾见楚延琛有过,他与楚大老爷也是有旧谊的。如今楚大老爷不在了,对于楚家的子弟,他多少都还是会照拂的。
何相略微思忖,而后开口道:“怀瑾,可是谢相的事上,有什么需要解决的?”
对于宁惠帝让楚延琛接手谢相爷谋逆造反一事,他是知道的,而这位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也明白,大抵是不大好做。只是如今宫中的情况,他也不好多言,若是楚延琛自己来寻他,他倒是可以给些指点,但若是楚延琛不来,他最好不去寻人。这既是避嫌,也是为了楚家好。
想来楚延琛也是明白的,故而这段日子以来,他从未踏足过何府,也未曾同何相多有交往。
楚延琛的精神有些恍惚,或许是太累了,他总觉得脑中很是困倦,到了此时,好在此时花厅里略微有些冷,这一丝冷意让他清醒了不少。
“何相爷,我,有一事相求。”楚延琛低低地开口说道。
听着楚延琛这一声‘求’,何相心头一惊,他是知道楚延琛这人的傲性,便是在楚家大老爷与大夫人接连逝世的日子里,却也未曾接受过自己的提携与帮助。他怎么都想不到如今今日还能从楚延琛的口中听到这么一个所求。
何相爷倒也没有推拒,他伸手举起手边的茶杯,一丝醇厚绵长的茶水入了喉,他看了一眼金色的茶汤,这茶还是当初楚大老爷送来的。
“怀瑾,是何事?”
楚延琛抬眸看向何相爷,而后开口道:“何相爷,我所求之事,便是请您照拂楚家。”
何相爷愣了一下,似乎不是很明白楚延琛这话的意思,他低声接道:“怀瑾,何出此言?”
对于楚家,他自然是会照拂的。毕竟那也是故人之家。如今故人已逝,对楚家照拂一二也是应当的。
自是,楚延琛是当朝驸马,如今这朝中的局势想到这里,何相爷突然愣住了,这段日子里,因着宁惠帝养病,他要处理的事太多,有些消息他便忽略了,现下突然浮现了一道消息出来。
他转头看向楚延琛,似乎很是震惊,试探地道:“公主回来了?”
听到何相爷这一句话,楚延琛明白对方已经回过神来了,他苦笑了一下,点头道:“嗯,何相,公主已经回宫了。”
他直白地点出了‘回宫’,果然,听得楚延琛的回复,何相爷面上的神情略微难看,只是尚未呈现出紧张的感觉,眉头紧皱,低声道:“回宫,这倒是有点麻烦。对了,我记得公主殿下如今是身怀有孕,宫中皇后娘娘似乎病了,太子薨逝,应当是有不少事要处理,公主在宫中”
“何相,公主已经平安产子。”楚延琛面上的神情略微柔和,“我当父亲了。”
何相神情微怔,他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楚延琛,眼中透出一抹痛惜,轻轻地道:“恭喜怀瑾,喜得贵子。”
这一句话,话里是恭喜,可是却无半分的喜意。
这时候,何相忽然明白过来楚延琛那一句‘照拂’是什么意思了。他的手微微颤抖,问道:“陛下,可是找过你了?”
楚延琛唇边的笑容未曾淡去,他点了点头,随后缓声道:“陛下,思虑周全。”
他并未说得太多,也不必说得太多。
花厅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何相爷沉默地垂下眼,他看着手边的茶杯,轻声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的眼中透出一抹怜悯,出口的话语柔和了不少,似乎是有些不忍心。何相爷将茶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接着道:“但凡我能做到,我都应允了。”
“何相,若是可以的话,等到陛下贬谪他们以后,还请相爷拉一把手,一则是照拂一番,莫让人去太遭罪的地方,二则希望相爷能在过个几年后,将人调回来。他们也都是有才之人,才华能力上并不差。”
“是我们楚家拖累了他们。也是我,有愧于他们。”
楚延琛的声音很平淡,但是却带着些许惆怅。何相爷面上带着一丝苦涩,然而却未曾有丝毫的劝阻,有些事,寻常人不懂的,但是他这种本就是在朝堂上沉浮数十年的,又怎么会不明白,楚延琛其实是别无选择。
“好,你说的那些人,我心中自是有数。”何相爷想了一下,开口道,“小常大人,并不是不回来,而是让老常大人拦着了。”
“只是我听闻老常大人前些日子似乎是摔了杯子,想来小常大人如今是知晓了这京中的情况。”
何相爷不知道为何突然开口说出这个消息,大抵是想要给楚延琛些许希望。也或许是想着有人能够扭转乾坤,对于这么一个大好青年,这般轻易葬送自己的未来,他总是不忍心的。
“呈德不知道也好,他不在京中,挺好的。”楚延琛听着何相爷吐露出来的消息,声音越发柔和,“他那般性子,要是知道了,还不得闹个天翻地覆的,若是那样,对他,对老常大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怀瑾,或许,老夫”何相爷注视着楚延琛,不知道想到了,他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将心中的某些想法说出,只是这话到了唇边,还未吐露,便就被楚延琛打断了。
“何大人,这些事,你我都知道,如今早就没有转圜的地步了,就也不必将您拖进去了,若不然,往后谁能照拂他们?”楚延琛一脸平静地道。
“还有一些事,我想同您商量一下……”
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一辆马车从何府的侧门悄然离去。
何相爷在花厅里坐了许久,最后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与花厅里越发淡去的茶香味融合在一起,最后消散干净……
楚延琛在马车里坐着,他背靠着车壁,闭着眼,面上的神情淡漠而冷清,只是眉宇间凝着深深的疲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一股寒意奔涌上来,令他不由自主地低头咳了起来。
闷闷的咳嗽声在马车里回荡,车外的帘子略微一动,便就看到重九探身入内,独留车外的车夫独自驾车。他见着楚延琛低头闷咳,便就迅速靠近楚延琛,忙不迭地从车内的木格子里取出一瓶药,从中倒了两枚出来,递送给楚延琛。
楚延琛伸手接过,染着血色的手指令重九心头一紧,他紧张地盯着楚延琛看,看着楚延琛将药咽下,也注意到楚延琛唇边尚未拭净的殷红,他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低声喊了一句:“公子。”
楚延琛咽下略微苦涩的药,感觉到口中令人作呕的腥气,他皱了皱眉头,听着重九的声音,他取出一张干净的帕子,将唇边的血迹擦拭干净,而后又一点点地擦干净手上沾染着的血色。
“怎么了?”
重九略微颤着声道:“公子,天色不早了,咱们先回府吧。哑先生说过,您需要好好休息的。”
便是再不通医理,重九也能看得出楚延琛的身子似乎是撑到了极限,单薄的身子骨仿佛是随时都可能倒下,可是却又倔强地苦熬着,就像是紧绷着好似下一刻就会崩断的琴弦。
楚延琛转过头看了一眼重九,注意到重九眼眶微微泛红,他的眼中似乎是透出了些许泪光,楚延琛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苍白的笑,她伸手轻轻地拍了下重九的肩膀,摇了摇头道:“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处理完了,我就回府。”
“别担心,还不是时候。”
他没有说是什么时候,可是重九却明白楚延琛说的是还没到他死的时候。
重九低下头,眼中含着泪水,他不想让楚延琛看到,便就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是。”
“往后你同天枢他们就跟随在子瑜身边,二公子年岁尚幼,有时候会鲁莽一些,你与天枢他们看着点。其他的事,你们不用担心,武先生他们自会有打算。”楚延琛面上的倦意深深,他靠着车壁,微微闭目,接着嘱咐道,“我知晓你同瑶六她最是亲厚,瑶六出事,你定然是伤心的,但是齐家那一头来了消息,说是并未找到瑶六的尸体等我这一头的事落定了,你就去江南道寻一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也或许有一线生机”
“如果,你寻到了瑶六,若是她还活着,你便就不用回来了。同瑶六在江南道一同好好过日子,京中,有天枢他们在”
楚延琛睁开眼,侧头看了一眼愣愣发呆的重九,面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声音暗淡下来:“若是瑶六,不在了,你也在江南道待着吧。我会通知莫寞他们,他们自会安排好你。”
重九随同他处理了太多事,作为一名暗卫,重九已经是不合格的了。重九在京中太过扎眼,若是等他不在以后,怕是有人会寻着重九麻烦,倒不如让人走得远远的。而江南道,正是一个恰当的地方。
重九听着楚延琛这温温和和的交代,心头一酸,发红的眼圈挡不住泪花,他低下头,两只手紧紧握着,指甲掐进掌心里,细细的血丝渗出,哽咽着道:“公子,属下只想待在公子身边,哪都不想去。瑶六也是这样想的,她要是知道我擅离公子身边,一定会生气的。”
“这是我的命令。”楚延琛对上重九的双眸,他别开脸,轻叹一声道。
“公子”
“送我去诏狱。”
“是。”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进,到了诏狱的大门处时,门口的守卫拦住了随行而来的重九。诏狱中本是有规矩的,若不是持有陛下的谕旨,不能独自在入夜之后进诏狱提审探看犯人。若是上官需要提审,便也需要两名品级相当的官员一同前来,才允许入内。
然而这候在门口的守卫对于独自前来的楚延琛并未有任何拦截的动作,而是默不作声地任由对方入内。
踏踏的脚步声在幽静的诏狱内响起,很安静,那脚步其实很轻,但是因为诏狱内实在是太过死寂,故而便就显得这声音很突兀。楚延琛熟稔地走至里间,到了诏狱的门口,那牢房的门没有锁,似乎并不担心里边的人会逃出来,也似乎是专门开着供楚延琛入内的。
吱呀一声,楚延琛拉开那木栏门,他缓步走入其间,看着背对着自己的谢相爷,他坐至桌旁,牢房内很静,唯有深浅不一的呼吸声在牢房里响起,声音很浅淡,好一会儿,沙哑的嗓音在死寂的牢房里响起。
“他这么急,看来他的时间也不多了。”谢相爷端坐在椅子上,牢房里的烛火略微暗淡,他没有转过身,只是面对着墙壁,也不知他究竟在看什么。
第170章 罪状
楚延琛默然,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了看着周边黯淡斑驳的墙壁,轻声道:“相爷,您当曾外祖了。”
听着楚延琛的话语,原本是背对着他的谢相爷转过身来,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来不及遮掩的惊诧,带着些许青黛的眼眸还能看出疲惫与无力,沉吟片刻后,开口道:“公主如今在宫中?”
诏狱的日子毕竟比不得谢府,不过是短短些许日子,便就能看出谢相爷瘦了不少。
“是,孩子也在宫中。”楚延琛平静地回答道。
谢相爷叹了一口气,他的双眼看向楚延琛,此刻的眼中透出的一丝极为明显的怜悯,沉默少许后,他才悄然道:“想来你是没机会见到你的孩子了,便是皎皎,大抵也是见不到了。”
“陛下,不会让你见一见他们的。”
楚延琛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其实很清楚,从宁惠帝深夜召他入宫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会是如今这般境地,他没奢求过见皎皎他们一面,便也就期盼着他们能够平安康健。
“外祖,”楚延琛苦笑着道,“我想,你是知道我今日为何而来的?”
听着楚延琛这一声喊,谢相爷心头微微一叹,倒是难得地显露出一丝温情,温言道:“你要的东西,我自然是会给你的。只是你那一头”
他皱了下眉头,随后开口道:“怀瑾,我想你是个聪明人,这一张认罪书抵达上听后,等待我谢家的怕是不少灾祸了。”
“外祖,谢嘉安回来了,如今在宫中,陪着皇后娘娘。”楚延琛随口将这一句吐出,这话轻飘飘的,仿佛真的是随口一言。
“太子殿下薨逝之前,同陛下谈过,谢家,毕竟是太子的外家。”
谢相爷闭了闭眼,他扶着桌子,而后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是我对不起秉德。”
这时候,他并未称呼太子为太子,而是亲昵地称呼太子的字,他的面上浮起一丝愧疚,看着乌黑而又斑驳的桌子,复又添了一句:“我也对不起皎皎。”
“备笔墨吧。”谢相爷沉沉地道。
楚延琛点了点头,而后就起身走至门口,对着门外的狱卒吩咐了数句,不过一会儿就见着退下去的狱卒捧着笔墨而来。
谢相爷看着放置在桌上的笔墨,并不是一份,而是两份,他取过笔墨的动作略微一顿,而后看着楚延琛自然而然地取了另一份摆放在他自己的面前,铺展开宣纸。
楚延琛手中的笔还没落墨,注意到谢相爷的目光,他一脸淡然地落下一行字,而后道:“往日里可没有与谢相爷同桌处理公务的机会,今日倒是难得有了这么一回机会。”
谢相爷的目光落在楚延琛身前的宣纸,‘告罪书’三个字显得很刺眼,楚延琛的字写得很漂亮,尽显风骨。他沉默地盯着楚延琛落笔,一行行的字仿佛是早就想好了一般,写得快,字字句句好似在心中斟酌了许多遍了,写下去的时候,半分犹豫都没有。
“你可知,这一份告罪书,你递交上去,会有什么后果?”谢相爷的声音低沉而又带着些许清冷。
楚延琛的手顿了一下,他面上露出一抹苦笑,心想着谢相爷这话不是明知故问吗?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一份告罪书递交上去,他要面临的是什么
只是,但凡他还有一丝的退路,他自然也不会想做这般选择。
楚延琛的眼神微微发空,过往同赵清婉所言的白头偕老,只怕是要食言了。他曾说过会去江南道接她,然而到了最后,他都未曾做到。
他叹了一口气,平静地道:“知道。”
“看来你是有了决断了,倒是想不到,你竟是个痴情男儿,”谢相爷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外孙女婿,“这样说来,我当初也算是成就了一番良缘的。”
听着谢相爷的话,楚延琛撇了撇嘴,没好气地道:“外祖,说到痴情,咱们彼此彼此。”
他没有反驳谢相爷的‘良缘’之言,而是随口打趣了一句。
谢相爷听到楚延琛的话,他微微一愣,眼中浮起一抹惆怅,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或许是与他相随大半辈子的老妻,也或许是过往的恩爱岁月。
楚延琛低头落笔,他沉声道:“谢老夫人的丧事办得虽然简单,但也不曾失了体面。毕竟皇后娘娘还在,而且谢嘉安也还好端端地在朝中当着官,虽说谢家其他人都下了狱,但你们谢府并未抄家封府,这老夫人的丧事,宫中还派了人来操持。”
谢相爷沉默许久,低着头看着空白一片的宣纸,半晌,他才幽幽地开口道:“我是对不住他们的。”
他落了笔,安静的牢房中,这权倾朝野的一老一少两名权臣,正缓缓地埋头写着落满了笔墨的宣纸,在未来,很快就会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及至夜色幽深,楚延琛出了诏狱,大门外是重九在候着,看着楚延琛出来,他急忙就迎了上去。行至楚延琛的身边,重九抬头看向楚延琛的时候,神情略微一怔,倒也不是觉得楚延琛的脸色难看,相反,此时楚延琛的气色很好,较之过往是真的好了许多。
只是这般神态,却令重九觉得很不安,他习惯性地伸手扶着楚延琛,掌心中传来的略微冰凉的温度,令他回过神来。
楚延琛一脸平静地看了看四周,四周黑漆漆的,毕竟是诏狱,附近自然是不会有人出现的,也没有人敢深夜出现在这里。
“重九,陪我走一走。”楚延琛低声道了一句。
“是。”重九并不知道楚延琛为何这般做,但是这并不重要,他本就是习惯了听令于楚延琛。
楚延琛顺着昏暗的道路往前走,夜里的风有点凉,吹拂在他的面容上,将他的疲乏吹去,他看着这四周的街道,一砖一石,在他眼里都显得很可爱,令他有那么一丝不舍。这是一种对世间生机的流连。
他的耳边回响着谢相爷对他最后的提点:“陛下,有时候其实是一个很温情的人,尤其是对他的子女。”
但是他也记得谢相爷之前曾说过,帝王之家,何来的温情?所以,他从来不敢去赌那一抹虚无缥缈的温情,其实,将一起都安排下去后,他便也觉得轻松了不少。
只是他很想见一见皎皎,还有那个延续了他的血脉的孩子。
“重九,我很想见他们。”楚延琛的话语说得很轻,这字字句句在他的唇齿间流荡,若不是重九将全副心神都放在楚延琛的身上,怕是也听不清。
重九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就反应过来楚延琛话语里的‘他们’指的是谁,他鼻头微微一酸,低下头,闷闷地道:“公子,咱们再想想法子,宫中咱们的人也还在的,若是”
楚延琛摇摇头,他面上的笑依旧是浅淡着,慢悠悠地逛着。
“不必再牺牲无辜了,”楚延琛叹息着道,“若是陛下愿意,我早就能见到了。可如今”
如今是陛下不允许,这宫中,里里外外的,都看得严严实实的。
“就是觉得有点不甘心。”楚延琛扯了扯唇角,话语里带着丝丝缕缕的无奈。他走在幽暗的巷子里,唇边带着笑,整个人如清风,又如幽魂,轻飘飘的。
重九跟在他的身后,偶尔间抬头看去,只觉得楚延琛似乎随时都会消失,他不由得紧走几步,凑近楚延琛的身边。
楚延琛的衣袖中藏着两份折子,一份是谢相爷的认罪书,一份是自己的告罪书。他知道宁惠帝在等着他将这两份罪状递上去。
认罪书上不仅仅是列数谢家的罪责,更是掺和着同谢家息息相关的世家以及朝中官员的罪责,这一份人岁递交以后,自然会引得大震荡,也就让宁惠帝有了新的借口清洗一番。
而他所写的告罪书楚延琛面上的神情稍显暗淡,这一份告罪书不同于谢相爷的认罪书,但也相差无几,里头牵涉到的不仅仅有与楚家站至一起的世家,还有依附于楚家的朝中官员,这点点滴滴的罪状,大抵也就是他最清楚了。
当然最主要的是,他甚至告发了楚家。身为楚家家主,亲口告发楚家结党营私大抵是铁证如山了。至于他,也将成为楚家乃至其他盟友的罪人,但是这又如何呢?毕竟,死者为大,总不能怪罪一个死人
“死者为大。”一道轻轻的叹息声出了口,宁惠帝面色苍沧桑地看着漆黑的夜,对着身边的高公公挥了挥手,道:“谢老夫人的丧事都处理妥当了吗?”
高公公上前一步,躬身道:“回陛下,全部都处理妥当了,不会失了体面的。”
“嗯。”宁惠帝点了点头,他稍稍沉吟,随后又问道:“皇后,同谢文卿,可有说要回去操持丧事?”
“回避下,皇后娘娘沉溺于太子殿下薨逝的悲痛之中,便是公主殿下产子,皇后娘娘也未曾多问,而小谢大人陪着皇后娘娘,也未曾多言过。”高公公只是低着头,将回复如实以告。
宁惠帝幽然叹了一口气,他沉默地靠着椅子,眼中很是疲惫,他想了想,复又问道:“公主的身子可还好,还有小殿下呢?”
“回陛下,公主殿下产后虚乏,又因这太子殿下薨逝,郁结于心,这两日并未进食多少东西,人虚弱得很,”高公公抬眼小觑,注意到宁惠帝面上的神情并不大好看,他顿了一下言语,接着道,“小殿下虽是早产,但是太医们看护得极好,现下是一片康泰。”
听着高公公的话,宁惠帝神情微冷,他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要出门去见一见自己的闺女,只是脚步走到了殿门口,却又突然停了下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高公公吩咐道:“你去公主那儿看看,叮嘱太医好生看顾着。”
“是。”高公公躬身一礼,回应着便就退下。
看着高公公离开的背影,宁惠帝沉默地回到上首,冰冷冷的椅子,令他觉得有丝丝寒意透了进来,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陛下,驸马从诏狱里出来了。”
杨熙不知道何时到了大殿内,他出现得很突兀,但是宁惠帝却是习以为常。宁惠帝抬头看向杨熙,同杨熙淡漠的视线对上,好一会儿,他才自嘲一笑道:“老杨啊,你是不是很不赞同朕的做法。”
他一开始就知道,杨熙并不同意他的想法,但是到了最后,杨熙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去完成他下的命令。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本就是纲常所在。”杨熙安静了片刻,才漠然吐出这么一句话。